李鴻章1:平步青雲

第一章 李秀成橫掃蘇常 曾國藩受任兩江

鹹豐十年(1860年),李秀成策劃五路大軍圍攻江南大營。當時,太平天國的天京被江南大營圍得似鐵桶一般,李秀成本來隻想破解天京之圍,而徹底踏破江南大營,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太平天國定都金陵(天京)後,官軍在揚州建起了江北大營,在金陵城東建起江南大營。在鹹豐六年和鹹豐八年,江北大營先後兩次被太平軍踏破,後來再也沒有建起來;而江南大營雖於鹹豐六年被踏破,但鹹豐八年又重新建起。自太平軍興以來,清朝經製之師八旗、綠營一敗塗地,隻不過是鄉間練勇的湘軍卻風生水起,儼然成為平叛的主力。以八旗、綠營為主的江南大營,是經製之師僅存的碩果,在支撐著朝廷的臉麵,因此,朝廷自然寄予極大的厚望。然江南大營統領、欽差大臣和春,卻難孚重托。

和春,滿洲正黃旗人,屬於皇帝親領的上三旗。從太平軍廣西起事開始,他就與向榮一道尾追太平軍出廣西、入湖南、進湖北、赴金陵,在滿人中還算得上久經戰陣。不過,他有旗人的通病,華而不實,喜歡恭維,看不起漢將。更糟的是他用了一個小人王浚做翼長,此人最擅長恭維巴結,大聰明沒有,餿主意一皺眉頭就來。尤其是他每月隻發半餉的主意,讓上上下下的人都頗為不滿,他攥著三十多萬兩銀子不放,說是待克複金陵後補發,想以此激勵將士效命。可這些綠營、旗人當兵就是為了拿餉,拿餉就是為了吃喝玩樂。整個江南大營,吃喝嫖賭,樣樣俱全,遊娼四出,似集鎮如青樓。

如今餉不湊手,酒賒不出來,婊子不買賬,士氣不但低落,而且大家憤憤不平,就像一堆幹柴,一個火星就可能來個火燒連營。由他把持後勤,弄得上下都有意見。

軍務幫辦張國梁意識到了危機,屢次向和春苦求軍餉,可和春一概不應。張國梁是土匪出身,外號大頭羊。當土匪時就以仗義、不妄殺出名,參加過天地會,後來被向榮招安,屢立戰功。就連鹹豐也知道張國梁勇猛能戰,令圖形進覽(就是請人畫下像來,送到大內請皇上禦覽),這是非常高的榮耀。要論帶兵打仗,張國梁比和春強得多,但他是漢人,所以向榮戰死後,繼任欽差大臣的不是能打善戰的張國梁,而是遜色不少的和春。

和春知道自己不及張國梁,但官大一級壓死人,因此事事為難他。張國梁說東,他偏要西。因此,張國梁來為士兵討餉,他就更不可能發全餉了。張國梁的部下都為他鳴不平,紛紛氣道:“各位兄弟,等長毛來進攻時,咱們都不要動,看大帥和翼長怎麽拿銀子去破敵。”

如今五路長毛來攻,最能戰的張國梁部情緒又是如此,江南大營實在是岌岌可危。和春心裏也急,但他仍放不下架子,不與張國梁商議,卻連寫七封雞毛信向兩江總督何桂清求援。

何桂清(1816—1862年),字叢山,號根雲,雲南昆明人,道光十五年(1835年)進士,後授翰林院編修、內閣學士、吏部侍郎、江蘇學政,幹的都是文職。太平軍興後,正在江蘇學政任上的他上折言說兵事,洋洋數千言。鹹豐以為他知兵,讓他出任浙江巡撫。在浙江巡撫任上,他千方百計為安徽官軍籌餉,又得到鹹豐的讚賞。後來兩江總督出缺,文淵閣大學士彭蘊章極力舉薦何桂清,鹹豐便答應了。

何桂清骨子裏是個文人,並不知兵,但他偏偏有誌要做個真正的總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嘛!所以太平軍進攻江南大營,他反而認為是個機會——如果和春被長毛打得落花流水,那麽自己接替他就順理成章了。所以,他以常州也發現大批長毛、必須力保官軍糧餉後路為由,不但不發兵相救,還把浙江趕來援助的一萬多人統統留在了常州,名義上是堅固官軍後路、保護蘇東膏腴之地,其實隻是為了保護總督府的安全。

鹹豐十年閏三月初,太平軍發起總攻。當天還是晴空萬裏,夜裏開始雷雨交加。官軍士氣低落,無心戀戰。江南大營西南長壕首先被太平軍攻破,天京城內的太平軍見援軍到來,士氣大振,也衝出來廝殺,油火罐點燃了官軍的火藥庫,一時間爆炸連環,火光衝天。

太平軍連破五十餘營,官軍總兵黃靖、副將馬守富、守備吳天爵被擊斃。張國梁聽到西部營壘有戰事,帶兵趕來時官軍已潰不成軍,隻好原路返回,準備固守大營東北半壁。誰料大營中的官軍更是無心戀戰,趁亂四處放火,紛紛逃散。

和春此時因飲酒過度,在槍炮轟鳴中依然酣睡不醒。外甥、副將常亮等人叫醒他後,說太平軍正在發動進攻,他不但不信,還要躺下繼續酣睡。直到帳外燃起大火,潰兵洶湧,他才被嚇醒,連鞋子也沒來得及穿,便一路狂奔,經石埠橋再換船逃到了鎮江。

半天一夜的時間,太平軍順利攻破了結營近百裏的江南大營,繳獲了大量槍炮、火藥、鉛子以及白銀十餘萬兩。

張國梁部勉強成軍,幸未一潰千裏,尤其是親兵營一直維護在他身邊。天亮後,他試圖收攏部隊整軍再戰,但部下都苦苦相勸,言說兵敗如山倒,何況長毛氣勢如虹,現在能全身而退就是萬幸,再戰隻能是自尋死路。

張國梁西望江南大營,已是處處煙火,一片狼藉。往東的路上,則是丟棄一路的纓帽刀槍、鍋碗篷帳、裹腳爛鞋以及其他軍資。再看看身邊的親兵,個個一身爛泥,滿臉煙灰血汙,垂頭喪氣,確實不能再戰。他長歎一聲道:“數年心血,毀於一旦!”便命令親兵營把路上的旗幟都撿到手中高高舉起,他則橫刀立馬,親自斷後,撤往鎮江。

天京之圍完全解除,太平軍將士忙著搶奪官軍遺棄的物資,大家肩扛背馱,發現更稀罕的物什,便扔掉手中的,撿起新的來。結果就像黑瞎子掰玉米,一邊丟一邊撿,弄得心猿意馬。

李秀成督帶親軍一路往東,見遠處全是張國梁的軍旗,心中不免膽怯。張國梁乃官軍中少有的悍將,太平軍屢屢吃他的苦頭,怕他撤退之中仍有計謀,所以不敢窮追。

前線敗退下來的潰兵自然也到了常州,何桂清獲悉敗報,後悔不迭。江南大營與蘇常一線本是唇齒相依的關係,當初他利令智昏,隻打自己的好算盤,把唇亡齒寒的道理拋到九霄雲外。而今江南大營潰敗,和春如果參自己一本,他就是巧舌如簧,也百口莫辯。更糟糕的是,江南大營一潰千裏,如果長毛來攻,他隻有披掛上陣了。雖說自己以言兵論戰出名,但吃燒餅喝涼水,是不是真知兵自己心裏最有底。所以他連連給和春數封信,除溫語勸慰外,還立即送五萬兩軍餉,同時誠懇相邀:“常州萬民,皆盼大帥如望雲霓。”

退到鎮江的和春已心膽俱裂,便以加強後路為由,讓張國梁隨他一起退往丹陽城。和春乃敗軍之將,見何桂清態度還算誠懇,所以一肚子氣沒法向他撒了。王浚收到軍餉後依然如故,隻向潰勇每人暫發二兩。張國梁怒不可遏,去找和春理論,和春雖不再趾高氣揚,但仍不肯讓王浚修改成命。張國梁恨得咬牙切齒,卻也無可奈何。

閏三月底,洪仁玕、陳玉成、李秀成、李世賢、楊輔清等一起登殿,向洪秀全祝捷,慶賀天京解圍。洪秀全賜下金銀玉帛,並賜宴君臣同樂,然後商討下一步的軍事行動。

當時太平天國的形勢不容樂觀,攥在手裏的地盤不過是安徽東部及江蘇西部,而上遊重鎮安慶也在湘軍的重兵圍困之中。安慶是天京的保障,如果安慶易手,清軍順流而下,天京就危在旦夕了。

陳玉成主張救安慶,因為他一家老小都困在那裏;李世賢則主張取閩浙,此地的富庶不言而喻;洪仁玕、李秀成則主張東取長江下遊,理由是:“為今之計,自天京而論,西距川、陝,北距長城,南距雲、貴、兩粵,俱有五六千裏之遙。唯東距蘇、杭、上海,不及千裏之遠。厚薄之勢既殊,而乘勝下取,其功易成。蘇滬富甲天下,上海更是百貨雲集,日進萬金。一俟下路既得,即買置火輪二十個,沿長江上取。另發兵一支,由南進江西,發兵一支,由北進蘄、黃,合取湖北。則長江兩岸俱為我有,則根本可固矣。”這道理很簡單,先摘近處熟透的果子。

洪秀全同意了這一主張,但安慶之安危事關全局,所以不能不顧。他命令李秀成率軍東征蘇常,並限期一個月完成任務,既要摘到果子,又不能耽擱太久。

數天之後,李秀率軍東征,十萬人馬出句容,直奔丹陽,隨同出征的是李世賢、楊輔清部。隨後,陳玉成回皖北,右軍主將劉官芳回皖南,分別發動攻勢,牽製官軍,掩護李秀成東征。

丹陽城外,張國梁收容了數萬潰兵。這些潰兵丟盔棄甲,鍋灶篷帳更是無從談起,僅吃飯就成了大問題。而且他們牢騷滿腹,罵不絕口,將張國梁的士兵也影響得士氣渙散。所以李秀成的大軍一到,張國梁的部下就說道:“大帥要打我們當然跟著打,但總要王翼長拿他的銀子去打一仗,讓他明白是銀子重要還是人重要,然後咱們再出隊不遲。”張國梁本來也一肚子氣,見士兵驅之不動,也不再強求,成心要看看王浚怎麽打這一仗。王浚見狀,隻得硬著頭皮帶隊迎敵。

李秀成的火器最是厲害,一排排向官軍轟擊,王浚沒衝到敵前,部下已死了一百多人,想要逃回也來不及了。他中了數槍,當即斃命。張國梁看不下去了,提刀躍馬殺向太平軍,他的部下也紛紛跟進。太平軍望見張字帥旗,知道張國梁殺到,連忙後撤數裏,不與他接戰。張國梁見此也不敢孤軍深入,便想撥馬回城。

此時,一支太平軍偏師占領了城北小山,架起火炮向城中轟擊。城中潰兵如驚弓之鳥,紛紛湧向東門,將張國梁部也裹挾著一起東去。張國梁拚命廝殺,無奈不能殺出重圍。太平軍數十人換上官軍的衣服接近張國梁,趁機亂砍。張國梁身負重傷,道路又被潰兵堵塞,隻好撥馬往河裏衝去。無奈河水太深,人馬均被溺斃。李秀成對張國梁十分佩服,所以在攻克丹陽城後,他讓部下無論如何要找到張國梁的屍體,要依禮安葬。

和春見大軍潰敗,又逃到常州,他萬分狼狽,身邊隻餘親信親兵十一二人。何桂清聞報後早就心膽俱裂,他在把和春迎進常州後,便決計逃走。可清朝有製度,一城主官不能棄城,要人在城在,城亡人亡。原因就是主官一走,士氣肯定崩潰。所以這條製度執行得極為嚴厲,棄城的主官難有善終。

生非容易死非甘,眼見太平軍逼近常州,何桂清早把死守的壯語拋到九霄雲外。總管糧台的布政使查文經運籌糧餉不忘自肥,手裏積了一筆可觀的銀子存在蘇州,當然不甘死在常州。如今他窺破何總督的心意,就籠絡眾人上了一稟帖,請求他退守蘇州,以固省垣,以圖根本。何桂清真是大旱而得豪雨,立即接受了這一“苦勸”,上奏朝廷說和春已到常州,防務可由他完全負責,自己則到蘇州籌措糧餉。

作為回報,也為自己脫走鋪墊,何桂清讓查文經先去蘇州籌餉辦糧,並限十日內運至軍前。不過查文經一走,常州鄉紳立即警覺起來,推舉十餘人到總督行轅請求何桂清留駐常州,合力守城。何桂清心裏痛悔自己沒有先走,但表麵上還是一臉的堅決,話也是堅如磐石:“眾位鄉親請放寬心,何某總督兩江,驛節常州,守土有責,誓與常州共存亡!”他還一身戎裝,親自到城牆上巡視了一番。

城外潰兵絡繹,亂哄哄向東而去。見狀,何桂清更是打定了立即逃走的主意。回到督署,他就換上便裝,帶著十幾個親信直出東門。百姓不認得著便裝後的何總督,一路並無阻攔,但在東門外他遇上了正在巡城的常州知府。常州知府認得何桂清,一眼看出他要逃走,所以便全力挽留。百姓見此也都聚集了過來,上百人紛紛跪下請求他留駐常州,以安民心。還有幾位老者膝行十幾步,抓住他的韁繩苦苦哀求。何桂清心意已決,厲聲說道:“常州防務已移交和欽差,本部堂要去蘇州督辦糧餉,也是一等一的急辦公務,誰再阻攔,格殺勿論。”

大家仍不肯放手,都不信他敢拂了眾人之意,命屬下開槍。可誰也不曾料到,他真的命令親兵開槍。這些親兵也是逃命心切,十幾人同時開火,立時打死打傷了十幾人。趁大家驚愕無措之際,何桂清策馬東去。他一路逃到蘇州城外,要守城士兵開啟城門。巡撫徐有壬正好巡城,他已從查文經處得知何桂清有棄常州之意,心中十分不滿,便對他道:“蘇州城小,何能容得下總督大駕?長毛不日也許就會兵臨蘇州,徐某決心與城共存亡,隻怕總督大人沒這份膽量和氣節。到時再走,反而壞我士氣。還是請總督大人另謀他處!”

何桂清被嗆得一臉尷尬,但狼狽如此,他也無心計較,遂借坡下驢道:“既然徐中丞如此不近人情,何某就去上海借洋兵前來助守,但願徐中丞能言行一致,固守待援。”

徐有壬譏諷道:“悉聽尊便!滬上有洋人槍炮,大人但可放心大睡。蘇州城防,不勞大人費神。”

於是,何桂清帶著親信策馬直奔上海。

李秀成兵臨常州,百姓登城助守,竟然堅守了四天。眼看城外的太平軍越聚越眾,呼聲震耳欲聾,官軍首先被嚇破了膽,有個遊擊帶頭說道:“何總督都已撒丫子跑了,我們這些四川人何必拿命來拚呢?”於是他打開城門,帶著數百人逃走了。

這下便一發不可收拾了,潰兵湧向城門,城上的守軍也扔下兵器急急逃命。和春及部下將領也被親兵裹挾著逃出城去,途中他的肩膀還中了一槍。他一路逃到滸墅關,但見潰兵一路放火搶劫,**擄掠,無惡不作,百姓哭聲載道。和春萬念俱灰,在運河邊上橫劍自刎。

李秀成攻克常州,下令屠城,死傷枕藉。接著太平軍攻克無錫,進軍蘇州。蘇州城內外聚集著一路潰下來的亂兵,他們到處搶劫,放火焚燒民房,百姓恨之入骨。太平軍一到,城外百姓打著“同心殺盡張、和賊”的大字橫幅前來迎接。守城的李文炳、何信義等將領帶著部眾前來投降,蘇州輕鬆被克。徐有壬誓不投降,被亂兵殺死。太平軍收降官軍五六萬,繳獲洋槍洋炮及各類軍資無數。而後太平軍更是勢如破竹,不出一個月,昆山、新陽、太倉、嘉定、青浦、鬆江等地,除上海外全部落入太平軍手中。

從南京到京城兩千餘裏,六百裏加急也要四天,因此宮中的消息總與戰場實際差了半拍。江南大營被踏破之時,鹹豐的心情正處於少有的舒暢之中。因為不久前他收到了和春奏報克複九伏洲、壽德洲、七裏洲、上下關的消息,官軍把金陵圍得已是鐵桶一般,他由此看到了平定長毛的希望。十年了,他做夢都盼著長毛被徹底剿滅。

鹹豐這皇帝當得實在太憋屈了。首先他的帝位就來得太不容易,因為他一直有個強勁的競爭對手——六弟奕。奕人很聰明,伶牙俐齒,深得父皇的喜愛。一直到父皇病重的時候,還在為立他還是老六而猶豫。他幹著急沒辦法,因為聰明伶俐不是學得來的。虧得師傅杜受田教導,說如果有一天父皇說起身後事,他隻管磕頭痛哭。結果,有一天父皇真把他留在病榻邊,說起萬年之後這大清江山該當如何。他立時痛哭流涕,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而他的六弟則根據師傅的建議侃侃而談,軍政國計,無不深謀遠慮。最後道光拿定了主意,把帝位傳給了他,因為最後的測試證明,老六聰明,而他仁孝。當一個帝王,僅有聰明是不夠的,還要善待兄弟臣工。不過,道光覺得有些對不住老六,因此遺旨特別要求,他登基時就加封老六為恭親王。

更讓鹹豐窩火的是,他剛剛登基,洪秀全就在廣西鬧起長毛,出廣西、入湖南、奪湖北、下安徽,鹹豐三年定都金陵,與大清分庭抗禮。經製之師八旗、綠營竟然毫不可恃,先是一觸即潰,後來一直追著長毛的屁股跑,直到長毛問鼎金陵,也沒有出現一位橫刀立馬、智勇雙全的大將軍。和春奏報江南大營連克要地,把金陵圍得如鐵桶一般,他怎能不欣慰至甚!如果能夠一鼓**平,他就可以仰天縱聲大笑了!十年了,他連發自心底的笑聲也不曾有過。

軍機處的滿族大臣更是彈冠相慶,鹹豐麵帶微笑地說道:“八旗將士,骨子裏畢竟是騎射出身,打上幾年仗,能征善戰的將士就鍛煉出來了,這就像大浪淘沙,淘去沙子,真金就在眼前。”

眾臣無不應和。

這時,安德海擎著密奏折匣小步快跑地遞了上來,鹹豐以為又有捷報到了,甚至他都隱隱地覺得是金陵收複了。他急切地打開,一看題目就臉色煞白,重重地坐在龍椅上。

滿麵春風的大臣們立即收住笑聲,大氣不敢出。彭蘊章是首席軍機大臣,他此時不能不開口:“皇上,龍體要緊,天大的事也沒有龍體重要,皇上一身係天下安危啊!”

鹹豐把密奏遞給彭蘊章,怒道:“和春這奴才,把江南大營丟了!”

彭蘊章接過密奏,與軍機大臣們同看,奏折並不長,先是說中了長毛“圍魏救趙”之計,為了救杭州,把最精銳的一萬人馬派去援浙;接著說何桂清擁兵自衛,九次飛檄請援而不派一兵一卒,甚至把一萬精銳留在了常州,置前方苦戰而不顧;最後講長毛五十萬餘眾,眾寡懸殊,雖經苦戰而終不可支。

因為彭蘊章欣賞何桂清的文才和兵略,才極力推薦他出任兩江總督,此時他不能不予以維護:“前方軍情非當事者不能盡悉,這僅是和春一麵之詞。何桂清既然留有重兵,那麽常州、無錫就可固守,兩江根本還未動搖。”

“何桂清少年得誌,又以才自恃,可不要犯了輕敵的毛病,誤朕兩江!”彭蘊章的分析不無道理,但鹹豐對何桂清並不放心。

彭蘊章也有此擔心,但他卻信誓旦旦道:“但請皇上寬心,皇上寄予重擔,他敢不盡心竭力?現在要緊的是讓僧王的蒙古鐵騎到江北去,預防長毛北犯京師。”

聽了這些,文祥也建議道:“可飛檄曾國藩,讓他派一支湘軍直搗金陵,牽製東線長毛。”

聞言,穆蔭則不以為然:“金陵一線,還是由八旗、綠營來應對,曾國藩此時不宜調動。”所謂不宜調動,其實還是他的老主張——讓湘軍在上遊拚命,八旗、綠營則坐收攻克金陵之大功。

“八旗、綠營?可用的八旗、綠營在哪裏?!”鹹豐拍著龍案,連連咳嗽,以致把眼淚都逼出來了,安德海、彭蘊章一左一右給他捶背。平靜下來後,鹹豐又說道,“傳旨給和春、何桂清,讓他們紮牢營盤,死保鎮江、蘇常,不可再丟一城一池。”

誰料沒幾天,何桂清棄城而走,常州、無錫失守,和春自刎,蘇州陷敵,江蘇巡撫徐有壬被殺的敗訊一個接一個傳來。鹹豐被徹底擊倒,他臉色蠟黃,躺在病榻上召見軍機大臣,怒道:“何桂清該死!立即押赴刑部問罪!”

“臣識人不明,以致有蘇常陷敵之禍!請皇上重治臣罪!”彭蘊章連連磕頭。

“你既然足疾日重,毋庸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了。”鹹豐也並不挽留。

彭蘊章近來腿腳的確有些不便,但並不影響上朝。他知道自己的聖眷到頭了,便謝恩道:“謝皇上體恤之恩!”

鹹豐揮了揮手,門外的小太監把彭蘊章攙了出去。

彭蘊章被黜,按資曆就是穆蔭了,鹹豐招了招手問道:“穆愛卿近前來。當務之急是兩江總督出缺,該由誰來繼任?”

穆蔭一直堅持大清是滿人的天下,不能讓漢人把持太多官位,所以他建議道:“官文總督湖廣以來,兩湖未再陷敵,可由他改任兩江。”

誰都知道,湖廣能夠安定,湖南靠的是駱秉章,湖北則靠的是胡林翼,官文不過是伴食總督,臨危授他兩江總督,他如何擔得起?鹹豐也知道其中曲折,皺著眉道:“官文不合適,湖廣是西線根本,不宜動搖。”

文祥見皇上不同意,則推薦道:“臣以為湖北巡撫胡林翼可當此任,安徽的曾國藩亦可。兩人都與長毛周旋經年,眼下的兩江總督,非知兵者難以勝任。”

“漢人掌兵,非大清之福。”穆蔭向來抑漢揚滿。

文祥則爭辯道:“能顧大清安危,何分滿漢!”

見此,鹹豐便擺了擺手道:“你們不要爭了,朕要休息一會兒。”

於是,眾位軍機退出,鹹豐又對安德海道:“小安子,叫肅六來見朕。”

肅六,就是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肅順,他乃宗室貴族,愛新覺羅氏,字雨亭,因排行老六,人稱肅六。此人經曆頗為傳奇,他本是滿洲鑲藍旗人、鐵帽子王鄭親王濟爾哈朗的七世孫。因少年荒唐,天天牽著一條惡狗在街上閑逛,惹是生非。對這樣的人,大家避之猶恐不及。鄭親王的爵位由他的異母哥哥端華承襲,端華對這弟弟也甚為不滿,所以懶得管他。這樣,肅順一直到三十歲,仍是個閑散宗室。時任刑部侍郎的麟魁慧眼識珠,他知道肅順是塊欠雕琢的璞玉,便極力推薦他到刑部做了督捕司郞中。

刑部按地域設直隸、奉天、山東、安徽等十七個清吏司,負責地方的民刑案子,同時單設一個督捕司,負責督促各地捕盜捉逃以及京師的人命大案。督捕司郞中是正經的從五品司官,就是十年寒窗的進士們分到部裏也頂多隻是個六品主事。

肅順得此美差,自然是又驚又喜。他趕到麟魁府上跪在堂前發誓:“在下一個市井無賴能有今天,全是大人成全,在下若不痛改前非,幹出一番事業來,就誓不為人!”

麟魁入值軍機後多次向鹹豐推薦肅順,鹹豐一見也很欣賞,從此他不斷升遷,如今已是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

肅順躬身來到鹹豐病榻前,見他臉色蒼白,嘴唇青烏,心裏很是難過,勸道:“皇上,急也沒用,要保重龍體啊!”

鹹豐拍了拍他的手道:“此事先放在一邊,朕和你商量一下兩江總督的人選。”

“朝廷公器,一切由皇上做主。”肅順為人跋扈,但在鹹豐麵前一直很恭謹小心。

“當然由朕做主,朕隻是想聽聽你的看法——軍機們推薦的人有三個,湖廣督臣官文、鄂省撫臣胡林翼、湘軍統領曾國藩,你看誰合適?”

“官文不合適,湖廣那一大攤子離不開他。胡林翼也不宜輕動,唯有曾國藩最合適。”肅順回奏事情幹脆利落,從不拖泥帶水,而且敢於固執己見,這也是鹹豐賞識他的一個重要原因。

“官文不合適,朕知道,你一向重漢輕滿,那胡林翼為什麽不合適?”

“胡林翼不是不合適,而是曾國藩更合適。皇上請想,如今得力的將領都是曾國藩**出來的,湘軍中最得力的是曾老九,下九江、圍安慶,這些硬仗都是他在打。曾國藩出任兩江,曾老九自然更加拚命。還有,論資曆,曾國藩當正二品的侍郎已經十三年,胡林翼的巡撫加兵部侍郎也不過三四年。”

“曾國藩是到了應該重用的時候了。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嘛!”鹹豐點了點頭。

“皇上這些年是在磨煉曾國藩呢!”肅順附和道。

鹹豐這些年一直在壓製曾國藩。胡林翼、安徽巡撫江忠源都是出自湘軍,就連湘軍的偏師統領劉長佑,如今也當上了廣西巡撫。這些人的資曆、影響和功績,都不能與曾國藩相比。單單曾國藩,二品侍郎做了十三年,統領湘軍苦戰八年多,連個實職的巡撫也未授,實在不可理解。

其實個中原因十分簡單,鹹豐不太喜歡曾國藩,因為他剛登基,曾國藩就上了道折子,提了一大堆意見。皇帝也是人,也喜歡聽喜不聽憂,所以表麵上鹹豐讚揚曾國藩,心裏卻恨他一支筆太尖刻,結果十三年不給他升官。假如這次再由胡林翼出任兩江總督,那就好比在曾國藩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他從此心灰意冷,不再為大清賣命,最終受累的還是大清。如今四顧無人,兩江總督非曾國藩莫屬!大清是皇帝的,皇帝也是大清的。鹹豐隻能拋卻一己之好惡,決心把兩江托給曾國藩。

安徽宿鬆湘軍大營,曾國藩查看軍營後回到簽押房,見有兩個軍機處的大信封,不用問就知道又有上諭到了。這一陣江南形勢緊張,三天兩頭奉到上諭,先是要官文、胡林翼與他熟商妥議江南局勢,接著又奉旨將何桂清革職逮訊,以張玉良暫署欽差大臣關防,總統江南諸軍。但不知今天又有何諭。

江南大營崩潰,長江下遊局勢糜爛,對湘軍而言亦喜亦憂。憂自不必說,江南大營被破,長毛無後顧之憂,騰出手來一心西進安徽、湖北,湘軍會麵臨巨大壓力,尤其安慶剛剛合圍,如果長毛大軍回救,難免會前功盡棄。喜則是不能表現出來的,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幾年來,官軍把主力屯在金陵城外,湘軍則在上遊苦戰,即使傻子也看得出朝廷的小九九,無非是讓湘軍拚命,而讓八旗、綠營獨得攻克金陵的大功。而今江南大營崩潰,官軍一敗塗地,湘軍就會成為朝廷的依賴,無論朝廷樂不樂意,湘軍的地位自此會一路攀升,將來攻克金陵的大功,十有八九也要湘軍來收取。

就眼下局勢而言,江南一係列人事變動會馬上展開。尤其何桂清被解職,他空出的兩江總督不可能久懸。如今兩江總督不同以往,從前是以財賦重天下,如今係天下之安危,朝野目光都聚焦在此,其地位甚至超過向稱天下第一督的直隸總督。這個位子,恐怕要由湘軍的大員來充任。

依曾國藩推測,胡林翼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他在湖北與官文關係極為融洽,堪為天下督撫楷模。胡林翼是湘軍出身,軍興以來對曾國藩禮敬有加,而且在糧餉上一直是湘軍的依賴,由他出任兩江,對湘軍也是件大好事。當然,曾國藩隱隱也期望這大任降於自己肩頭,隻是感覺希望渺茫。

曾國藩拿剪刀剪開封口,抽出軍機處的寄諭。信很短,一眼可見全文,他禁不住心怦怦直跳——

軍機處本日奉上諭:曾國藩著先行賞加兵部尚書銜,迅速馳往江蘇,署理兩江總督。

曾國藩不動聲色,走到外麵說道:“快,快,擺香案。”

朝廷有恩賞,大員照例要擺設香案,恭謝天恩。幕僚們都圍攏過來,眼巴巴地問道:“大帥,朝廷有何恩賞?”

曾國藩拱手道:“我放兩江了!”

“終於盼來了!”

“不出所料,兩江總督非大帥莫屬嘛!”

曾國藩署理兩江總督的消息立即在整個大營傳遍了,幕僚和將軍們紛紛前來祝賀,曾國藩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再到家,此時也掩飾不住。他的嘴很難閉緊,臉色想繃也繃不住,一再拱手道:“此乃皇上天恩高厚,諸位幫扶之功。”

曾國藩太需要實權了,他盼督撫之位已經五六年了。當年他在湖南、江西備受排擠,尤其在江西,九江戰敗後更是受盡欺辱。他帶兵為人家守城池,本應從江西解決糧餉,而江西官紳則以沒有明詔為由不供糧餉,巡撫陳啟邁更是以斷餉為要挾,隨意調動湘軍,擅自刑訊湘軍將領。那時曾國藩的湘軍因為鬧餉,幾近崩潰。為了糧餉,他隻有忍屈受辱,打碎牙和血吞。如今手握總督大權,兩江的用人行政要參要保,皆出自他一支筆下。兩江三省,唯他曾國藩馬首是瞻,要糧要餉,誰敢怠慢?想來真是痛快至極。

忙了半天,眾人散去,李鴻章等幾個心腹幕僚跟隨曾國藩進了簽押房,曾國藩坐定後說道:“如今我署理兩江,長江上下遊的軍事必須統籌拿個盤子出來,請諸位來就是要一同商議商議。”

李鴻章眼尖,說道:“老師,軍機處還有一封上諭。”

“一忙起來忘記了。”曾國藩一拍額頭。

李鴻章幫他剪開封套,曾國藩拿出來看了幾行後便道:“果然不出所料。”

這件上諭是要求曾國藩統籌江南局勢的——

目下軍情緊急,曾國藩素顧大局,不避艱險,務當兼程前進,保衛蘇、常,次第收複失陷之地。重整軍威,肅清醜類,朕實有厚望焉!

此時蘇、常都已陷敵,如今的長江下遊隻有上海還在官軍手裏,所以兼程前進,保衛蘇、常已是空話。可是那還有上海、蘇北、浙北,長毛都有可能進攻,要不要兼程前往?

如今曾國藩是兩江總督,兩江任何地方有失,他都難辭其咎,所以應當派兵兼程前往。這是一種看法。

蘇東地方既然已經盡失,如今再去,已是明日黃花,勞師遠征,徒勞而已。這又是一種看法。

“現在的主要問題是沒有兵。老九正在圍攻安慶,皖北、皖南、江西都有戰事,抽不出兵力來。關鍵是,就是有兵能不能到蘇東去?徹底平複長毛之亂,必須據長江形勝,由上而下,由西而東。不如此,不能奏功!”這是曾國藩的主意,他撚著胡須繼續說道,“難處在於怎麽說通朝廷!平定長毛,不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不能哪裏丟了就追到哪去,必須有一個通盤的考慮。請大家都幫忙想想,我呢也要仔細推敲,此事還不宜久拖,咱們明天再議如何?”

於是,大家起身準備離去。可謝恩的折子必須立即上,所以曾國藩又吩咐道:“少荃你就辛苦一下,代我起草謝恩的折子,說明叩謝天恩之意,至於江南的局勢,說明隨後會有個專折就行了,暫不必詳談。”

起草奏折是李鴻章的長項,他稍作思考後立即開筆,寫完後修改潤色,半個時辰就完成了。他先說了曾國藩的感激之情:“立即恭設香案,望闕叩頭謝恩。”接著要謙虛幾句:“伏念臣從戎七載,未展一籌。既無橫草之功,兼有采薪之患,乃蒙龍光曲被,虎節遙頒,膺九陛之殊恩,畀兩江之重寄。鴻慈逾格,感悚難名。”然後再說現在不能立即拿出統籌兩江的辦法,因為兩江“統轄三省,兼理鹽政、河漕、江防諸務,地大物眾,任重事繁”,而自己才能有限,“在平時已才力之難勝,況目下實艱危之尤甚”。但是還必須表明不負朝廷所托的決心:“唯國家多事之秋,豈臣子懷安之日?計唯有殫心奉職,速拯瘡痍,庶幾仰答高厚生成於萬一。”最後說明,除了軍情會隨後具報外,“所有微臣感激下忱,理合專折付驛,叩謝天恩,伏乞皇上聖鑒。謹奏。”

李鴻章謄錄清楚,立即給老師送去。曾國藩正在伏案,招了招手道:“少荃稍坐,我正給老九寫信,告訴他我已放兩江的喜訊。”

“九叔接到信,不知怎麽高興呢!”李鴻章與曾國藩有師生之誼,曾老九與李鴻章年齡相仿,但也在叔輩上,所以李鴻章稱他為“九叔”。

“我這些功勞都是老九和大家給我掙的,我坐收漁利而已。”曾國藩一邊寫信,一邊謙虛。

於是,李鴻章不再打擾,靜坐等候。

曾國藩把信封好,李鴻章代為招呼外麵的仆役道:“老師的信,立即發給安慶的九帥。”

曾國藩接過李鴻章代擬的奏折,一邊看一邊點頭道:“少荃這支筆真是倚馬可待!尤其‘既無橫草之功,兼有采薪之患’,用典恰當,恰如其分!難得難得!”

“橫草”語出《漢書·終軍傳》:“軍無橫草之功,得列宿衛,食祿五年。”所謂橫草就是讓草橫下來倒在地上,很簡單最容易的事情。無橫草之功,就是說很小的功勞也沒有。苦戰八九年的曾國藩卻說無橫草之功,那真是謙虛到家了。

“采薪”語出《孟子·公孫醜下》:“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采薪就是上山打柴,有采薪之憂,意思是自己有病,連上山打柴也辦不到。曾國藩的確身體有毛病,請過幾次假。不過,反過來看,有病還堅持帶兵,無異又是一種表功。

唯一不足就是覺得決心還表得不夠堅決。曾國藩思考一會兒,提筆在“唯有殫心奉職”後麵加上“齧齒誓師,攬轡而誌澄清;盡收疆土,下車而問疾苦”。總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曾國藩加的這幾句把總督管軍理政的職責都說到了,尤其是“齧齒誓師”四字,虧老師想得出,這讓李鴻章敬佩不已。

曾國藩這樣評價諸葛亮,還真是出乎意料,也令他耳目一新。

“辦大事者,以選替手為第一要義,替手越多越強,你的天地就越大。做官尤其如此。農夫以種好莊稼多打糧為成功,做官必須以提拔人才為成功。比如我這個湘軍統帥,哪怕我沒有當什麽總督,而我湘軍中能出十個八個督撫,那我也可以高枕無憂了。如果我曾某人不斷升官,幕府眾人卻一直盤桓在帳下,那我就是誤人誤己。官場中人,大多不解個中奧妙,大權在握時頤指氣使,將他人的逢迎巴結當作效忠親近,不能提攜一二,待到風雨襲來,方覺四邊不靠,竟是孤家寡人,悔之已晚。有些大員將屬下謀士幕僚視為私產,得心應手之餘,不忍外放,卻不知不僅埋沒人才,更是自斷手足。少荃你將來做了官,最重要的不僅僅是辦事,還要提攜人才,如果隻管自己高官照做,別人隻有給你打長工的份,那當你致仕還家後,連杯熱茶也討不出的。”

“這正是大家願意到老師幕中的原因。老師的幕府堪稱天下第一大幕!如今巡撫已經出了三個,將來老師的前程不可限量,十個八個督撫或許不止。”李鴻章連連點頭稱讚。

說起這三位巡撫來,曾國藩的心裏是酸澀的,因為這三個人的升遷,並非全是因曾國藩的推薦而獲任,在他看來,朝廷甚至有些打壓他的意思在裏麵。不過,曾國藩從來不把這種心底的酸澀示人,他笑了笑道:“借少荃吉言,幕中多出人才,就是我曾某的極大榮幸。人人都說不要武大郎開店,因為容不下高個子的人。可是,武二郎開店就好嗎?他覺得自己是最高的,人人都不如他,有機會推薦人才的時候,總覺得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都一身的毛病,都不堪大任,你說這樣的人開店好嗎?如果總覺得別人都不如我,看誰都不能獨當一麵,那你說入我曾某人的幕府,可怕不可怕?”

“少荃,我和你父親是同年,我把你當年家子看,更把你當可造之才,你要自惜。”

“老師教誨得是,學生一世榮辱,都係於老師一身。”聞聽此話,李鴻章十分激動。

曾國藩搖了搖手道:“那倒不至於,關鍵還是你要克己成材。”

李鴻章回到住處,胸中心潮湧動。當年他投奔曾國藩,現在看來,這步棋走得不錯。七年前,他還是翰林院編修,因為太平軍進攻安徽,朝廷派安徽人呂賢基回鄉舉辦團練,李鴻章覺得是個晉身的捷徑,於是主動請纓跟呂賢基回到了安徽。可惜不久呂賢基戰死,他又投奔新任巡撫李嘉端,李嘉端因連吃敗仗被免職,李鴻章再次被新任巡撫福濟招入幕中。輾轉五年,他雖因戰功升到道員銜,但所佐非人,尤其是福濟膽小怕事,不懂兵略,以挑動手下將領不和而達到平衡控製的目的,這讓李鴻章深感前途渺茫。

那時,他的大哥李瀚章在南昌為曾國藩辦理後路糧台,知道他走投無路,便極力向曾國藩引薦。李鴻章當年在京城備考時,父親李文安曾讓他拜曾國藩為師學習義理、古文,兩人有師生情誼。其實不必李瀚章介紹,曾國藩對李鴻章也相當了解,他覺得李鴻章二十多歲中進士點翰林,少年得誌,鋒芒太露,因此有意要消磨他的銳氣,雖然答應讓他入幕,卻隻是讓他負責文報事宜,無非抄抄寫寫。這非李鴻章所願,他的願望是自帶一軍,獨當一麵。曾國藩幕中的文武以湖南人居多,也都不太看重這個安徽來的年輕人,覺得他就是有些小聰明,舞文弄墨而已,這讓李鴻章很是喪氣。

不過,今天老師的一番話可算是交了實底,原來老師對自己期許頗深。如今老師是天下矚目的兩江總督,將來有他的保薦,自己建衙開府也不是不可能。當下老師最操心的就是江南局勢,老師的意圖是先取安慶,由上而下再取金陵,而朝廷的意思是讓火速進軍取蘇、常,如何統籌考慮,既達到老師的設想,又讓朝廷無話可說,的確需要仔細琢磨。這麽一則激動,二則深思,以致翻來覆去,久不成眠。

第二天一大早,李鴻章是被仆役推醒的,他一邊推一邊喊:“李道台,大帥等你去吃早飯。”

李鴻章睜眼一看,天剛亮,而他睡意正濃,翻了個身道:“我頭疼,稍睡一會兒就起,別等我了。”

仆役見狀,無可奈何地走了。

曾國藩生活非常有規律,每天總是天不亮就起床,繞營盤巡查一周,然後回到大營吃飯,而且是所有幕僚一邊吃一邊討論事情。李鴻章最受不了的就是早起,何況昨天晚上睡得又太晚,實在掙不起身來。

曾國藩聽說李鴻章又頭疼,把端起的碗重重放在桌上道:“他昨天不是剛剛頭疼了,今天還疼?都不吃飯,非等他來了一起吃!”

趙烈文比李鴻章小九歲,因此一直稱李鴻章為“少荃兄”。他雖然年輕,但目光敏銳,見識深遠,李鴻章也深為佩服。他親自來叫,才知道老師是真生氣了。所以他連忙穿衣,匆匆忙忙趕了過去。

見李鴻章到了,曾國藩連看也不看他,悶聲道:“吃飯!”

大家都悶頭吃飯,隻有碗筷湯勺碰撞的聲音。各位吃完,都陸續起身走了。曾國藩也吃完了,站起來要走,又回頭正色道:“少荃,既然入我幕府,就應該遵守這裏的規矩,我幕府中,最講究的就是個誠字。”說罷,他拂袖而去。

這頓早餐,李鴻章也是吃的味同嚼蠟。吃罷飯,他獨自在餐廳裏坐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去見曾國藩。他走進簽押房,曾國藩正在看文報,見李鴻章進來,他頭也沒抬就問道:“你頭疼好了?”

李鴻章隻好實話實說:“學生頭沒疼,是昨天睡得太晚,起不來,想了個由頭。”

曾國藩見他說了實話,心情稍放鬆了些,抬頭道:“少荃,凡成大事都要有始有終。養成每天早起的習慣,這對人有百利而無一害。你入我營中已經一年有餘,這麽一個小小的習慣還養不成,你不覺得心有不安嗎?”

李鴻章垂首道:“學生慚愧,昨天晚上半夜還睡不著。”

李鴻章身高一米八,比曾國藩高出一大截,看他垂手含胸誠懇認錯,曾國藩放緩了語氣:“實在起不來也無妨,實話實說就是,何必編造頭疼的理由?你昨天早晨剛剛說過頭疼,可是昨天你精神煥發,起草的折子那麽漂亮,可見就不是真頭疼。”

“學生謹記老師教誨。”見曾國藩的氣已經消了,李鴻章又道,“老師,昨晚我仔細想了一下當前局勢,老師說得有道理,安慶之圍不能撤,朝廷要撤安慶之圍去救蘇、常,更是拆了西牆補東牆,東牆不一定扶住,西牆卻必倒無疑。”

“是啊,可怎麽才能說服朝廷,這是個難題,不妨說說你的想法。”曾國藩有意要考一下李鴻章。

“朝廷要老師救蘇、常,這可以理解,因為那是朝廷的錢袋子。如果蘇、常沒丟,那就無條件提兵赴援。問題是蘇、常已經丟了,所以必須有個通盤考慮。這個通盤考慮最重要的就是老師說的,取金陵,必須踞上遊之勢,建瓴而下,由西而東。因為金陵是依長江而形成的大碼頭,要取這樣的碼頭,必須借舟船之力,借舟船之力,必須由上遊搏下遊。當年西晉取東吳如此,蒙元取南宋也是如此。老師還要告訴朝廷,江南、江北大營,建了兩次竟然兩次被破,不是兵力不夠,不是將士不效命,也不是糧餉不足,而是由東取西、由下取上的大勢就錯了。如果繼續走由東取西的老路,難免重蹈覆轍。所以,不要說沒有兵去蘇、常,就是有,也不能如此布局。”

李鴻章受到鼓勵,思路更加開闊:“接下來,還要讓朝廷明白,如果把安慶的兵力撤走,不但圍困安慶一年之功盡棄,而且安慶北麵的桐城、東線樅陽之湘軍都無以呼應,也要被迫南下,那麽皖北局勢難免動**;一旦皖南皖北不能連貫一氣,那麽湖北東門也如同自撤屏障,必然震動。所以撤安慶之圍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動一子而滿盤皆輸!”

“好一個牽一發而動全身,動一子而滿盤皆輸!”曾國藩擊案讚歎,“安慶不能動,但朝廷的迫切心情不能不顧,我已經決定要把大營從江北移到江南,到徽州某地駐紮,此地應位於蘇浙贛皖四省之界,東可顧蘇常,西可連贛北,南可及浙西。關鍵是徽州乃江西屏障,江西是大軍的餉源兼後路,必須確保不再被長毛**。少荃,你就按這個意思起草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