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曾國藩回任兩江 李鴻章總督直隸

按禦前會議的結果,軍機處給曾國藩及沿海督撫一份廷寄,內容自然是指授方略,除要求戰備外,還指示:“洋人詭譎成性,得寸進尺,若事事遂其所求,將來何所底止?是欲弭釁而仍不免啟釁也。此後如洋人仍有要挾,恫嚇之語,曾國藩務當力持正論,據理駁斥,庶可以折敵焰而張國威。總之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曾國藩總當體察人情向背,全局通籌。”

這份廷寄其實照顧了主戰清流的情緒,聽上去好像朝廷一力主戰,是曾國藩“事事遂其所求”,太過軟弱。其實朝廷的真實意思仍然是求和,但是不肯去背軟弱的罵名,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依然把難題推給了曾國藩。

除了這份廷寄,內閣則明發了一份上諭,是按曾國藩所請將他的奏折明發天下。但明發的內容隻是部分摘抄,大家看到的是曾國藩為洋人喊冤,認為洋人是文明國家,不可能幹挖眼剖心的惡行。而他是如何得出這番結論的原因,卻隻有隻言片語。因此,看到上諭的人無不認為曾國藩是被洋人買通了,做了可恥的漢奸。

京中清流最先得到消息,無不痛罵曾國藩枉為國家柱石。他的同年、同鄉紛紛寫信,客氣地表示惋惜,不客氣的滿紙責問。向以曾國藩為驕傲的湖南同鄉更是深以為恥,竟把湖南會館中曾國藩所題匾額燒毀。

最讓曾國藩尷尬的是,朝廷已旨準將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交部議罪,但刑部卻不肯接收。他們的理由也冠冕堂皇,說如果把兩人押解進京,法國公使羅叔亞則非要來聽審,實在有失朝廷顏麵。因此,府縣官員不能押解進京,而是在天津就審。上諭說——

曾國藩等應於張光藻等抵津後,先後取具親供,照會羅叔亞。如羅叔亞仍自狡執,自應詢問該使府縣幫同主使究竟有何證據,即得之傳聞,亦應將聞自何人確鑿指出,再行當堂質訊以昭核實。若以遊移無據之詞,欲將該府縣正法,斷不能如此辦理也。張光藻等既在天津傳質,羅叔亞自亦應在津。如羅叔亞進京更無轉圜地步,曾國藩等諒亦統籌全局,熟計深思。將此由六百裏密諭知之。

明明是無人肯接燙手的山芋,卻把難題推給他來處理,又如此堂皇,仿佛他連審案的常識也不懂。這份密諭讓曾國藩十分懊惱,同時他又接到兒子曾紀澤的信,也是勸說不該拿地方官議罪。曾紀澤是曾國藩的長子,向來對父親極是恭順,可在這封信裏,他卻毫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撤道、府、縣三官,誠足以悅洋人之意,然若因此遂失民心,則所損者大,而患方未已,似宜斟酌盡善,然後行之。男竊謂此次洋務之所以棘手者,不徒在洋人凶悍、百姓之刁蠻,又在於部署(指總理衙門)、商臣(指崇厚)毫無遠慮,禍難未至而先自擾亂也。此時事務,最不可先失民心,欲得民心,在於保全好官而緩言輯凶。”

曾國藩知道拿地方官治罪肯定要得罪清議,隻是沒想到後果如此嚴重。朝廷要他力保和局,卻要表現出一副強硬的態度,曾國藩心裏窩囊,多少有些被朝廷出賣的感覺。想想如果民心盡失,天津百姓對他這位總督大失所望,再出事端,他就是維持和局也未必能辦得到。因此,他當天給兒子複信——

字諭紀澤兒:

羅叔亞十九日到津,初見尚屬和平,二十一二日大變初態,以兵船要挾,須將府縣及陳國瑞三人抵命。不得已從地山(指崇厚)之計,竟將府縣奏參革職,交部治罪。三人俱無大過,張守尤洽民望。吾此舉內疚於神明,外慚於清議,遠近皆將唾罵,而大局未必能曲全,日內當再有波瀾。吾目昏頭暈,心膽俱裂,不料老年遇此大難。茲將羅使照會及吾複照抄去,以明父之隱忍,實非得已也。

餘自來津,諸事唯崇公(指崇厚)之言是聽,摯甫等皆咎餘不應隨人作計,名裂而無救於身之敗。餘才衰思枯,心力不勁,竟無善策,唯臨難不敢苟免,此則雖老不改耳。此諭。

滌生手示

第二天,法國公使羅叔亞再次提交照會,要求將天津府縣官員和陳國瑞正法,並緝拿凶犯。曾國藩這次毫不猶豫地回複道:“要治地方官員之罪,必須有確鑿證據。至於凶犯,本督一至天津就督責地方在查辦,然而當時情形混亂,取證極難,尚需時日。”

下午崇厚也來見曾國藩,並通報道:“侯相,今天上午下官在紫竹林會見了法國水師提督都伯理,他說必須拿地方官員正法,而且要盡快緝拿正凶,明天四時前不答複,他們就要進京與總理衙門交涉。”

此時,曾國藩對崇厚的看法已有些改變,回想他到天津以來的交往,覺得此人的確太過媚洋,自己也信他太甚,與洋人交涉才太過軟弱,所以果絕地回道:“這個絕對做不到。交部議罪已經有些過分,把官聲俱佳的地方官正法,那可真是漢奸了。”

崇厚也感覺出了曾國藩態度的變化,又說道:“法國人又從廣東征募四千匪徒,凶悍異常,隻怕不答應洋人,他們有可能進攻天津。”

曾國藩捋著胡須道:“我不答應又能怎樣?”

“大沽口的兵艦又增了一艘,聽說是俄國的。”

曾國藩冷笑道:“他們有兵艦,總不能開到京城去。他們若上了岸,便是旱鴨子。我已密調銘軍到天津,李少荃正從陝西星夜兼程而來。洋人有洋槍洋炮,李少荃的淮軍也不缺落地開花彈。有本督在,洋人想進京恐怕沒那麽容易,他們要開戰,先得踏著我的屍體過天津。”

聞言,崇厚大驚失色,他以為曾國藩真已拿定了不惜開戰的決心,從前的軟弱,也許隻是為了贏得時間從容調兵。崇厚已得到旨意,讓他交卸後就起程去法國。如果他去了法國,兩國卻開了戰,他怎麽交涉?如果能夠讓羅叔亞滿意,他在法國的差使也好辦。他覺得曾國藩轉而強硬,能夠把他調走最好。告辭回去,他立即密奏朝廷,說曾國藩病體加重,當客嘔吐,請簡派重臣接替。

崇厚的奏折到京,朝廷真動起了派人接替曾國藩的念頭。原因有三:一是曾國藩被人罵作賣國賊,已難孚眾望。另派人前往,也算救曾國藩出火坑。二是羅叔亞進京,指責曾國藩有意為地方官開脫,有意放走天津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回原籍以逃避製裁,而且輯凶不力,到天津已近兩月,而隻抓了七個正凶。三是曾國藩有些不聽總理衙門招呼,尤其在緝拿凶犯上,總理衙門一催再催,而他總以難有確證為由推托。總理衙門怕洋人不耐煩了,事情難以收場。

接替曾國藩的人選,朝廷中樞其實已成竹在胸,那就是從陝西正趕往直隸的李鴻章。由李鴻章接替,再合適不過。一是李鴻章手裏有淮軍,可做戰和兩手準備。二是曾李二人是師承關係,學生接老師手裏的燙手山芋最為合適。其三,李鴻章從帶兵入滬起就與洋人交涉,駕馭洋人的能力連曾國藩也自愧不如。尤其他處理的教案,真是舉重若輕,沒給朝廷惹麻煩。

李鴻章處理第一起教案的時候,剛署理兩江總督。洋人教士到總理衙門去交涉,要求歸還金陵城的教堂財產。總理衙門將此事推給李鴻章,李鴻章一調查,發現此案是個陳年舊案。康熙年間,在金陵城有個洋人的教堂,規模還不小。到了雍正年間開始禁教,把傳教士都打發走了。後來,教堂也被拆掉,蓋起了民房。到第二次鴉片戰爭結束後,外國取得在中國傳教的權力,法國傳教士於是提出歸還康熙年間建造的教堂。教堂早就拆毀建成民房,怎麽還?地方官提出另選個地方給傳教士,但傳教士不答應,因為教堂原位置相當不錯,位於金陵城繁華地帶。

李鴻章接手教案後,立即上奏,說教案他可以妥善處理,但不能催得太緊。他知道總理衙門太怕洋人,隻要一遇到教案,就督責地方委曲求全,盡快讓洋人滿意,免得鬧心。但金陵百姓花錢買的地方,自己建的房子,怎麽肯讓出來?你如果來硬的強拆,非引起民亂不可。他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拖延,而且法國人也未必會因為這麽一件事就動刀兵。所以,他上書總理衙門說——

彼族恫疑虛嚇,是其慣技,得隴望蜀亦其常情。臣與交涉最久,如白齊文、戈登前事,風浪極大,究其曲不在我,以理相持,以誠相感,終可消弭無形。至尋常傳教之事,似不至以微嫌細故遂成決裂,亦不得因其恐嚇逼迫遂無限製。且入手之初,彼氣過盛而欲太奢,幾莫測其所底止,況輿情不順,公論弗然,勢亦未可以勉強。故不能不緩宕以折其氣,而逆製其無厭之心,此又辦理洋務不得已之實情也。

李鴻章的意思就是一句話——不急,拖拖再說,拖到他們沒脾氣了,事情自然好辦。

接下來他的確也就是這樣辦的。聽說他接手教案,法國傳教士就到總督府找他,他吩咐擋駕,傳教士在大門外又吵又叫,李鴻章喝茶聊天,就是不理。拖了六七天,終於讓傳教士見了一麵,然後好像真的調查起來,不過,他一直調查的是傳教士在金陵的不法情事。傳教士來問,李鴻章依然不見,隻讓下人告訴他,說總督大人非常重視,一直在深入調查。

一查查了半年多,法國公使出麵,氣恘恘地向李鴻章興師問罪,李鴻章不待公使開口,便把幾十份狀紙推到公使麵前,全是金陵百姓狀告傳教士和教民不法行徑的。

法國公使道:“我來是為歸還教會財產案,別的事不管。”

李鴻章笑著道:“公使應當管什麽事我不清楚,我署理兩江總督,兩江的事情我都必須管,既然百姓狀告傳教士和教民,我自然要管。這些案子都互相關聯,我不管也不行。”

法國公使啞口無言,他去總理衙門施壓,李鴻章回複總理衙門,說盡管把一切事情推到他頭上,讓洋人與他交涉。這樣又拖了兩個月,江南教區主教親自登門,態度完全變了,隻希望能給個地方建教堂。李鴻章說道:“中國人的廟宇有許多建在山中,我就在東門外的山上給你們劃片無主地,有山有水,再好不過了。”

主教嫌遠,李鴻章則堅持不可能在城內劃地方,這樣民教混雜,難免生亂。這樣討價還價,最後在南京城外給他們劃了一片地方了結此案。而這個結果,就是地方官最初拿出的方案,當初傳教士無論如何都不肯答應,總理衙門也覺得這種處理辦法根本不可能。可是讓李鴻章拖了一年多後,法國傳教士被拖得筋疲力盡,最終答應在城外建教堂。

總理衙門對李鴻章的手段十分驚奇,自然記憶猶新,因此,讓李鴻章接替曾國藩處理教案,真是不二人選。

可把曾國藩放到哪裏?畢竟他是國家勳臣。他身敗名裂,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當了朝廷的替罪羊。朝廷明麵上雖然不說,但心知肚明。所以,從慈禧到恭親王,都覺得必須讓曾國藩有個合適的去處。

正在發愁的時候,兩江總督馬新貽被人刺死了。

馬新貽(1821—1870年),字穀山,號燕門,又號鐵舫,回族,山東菏澤人。他是李鴻章的同年進士,也是靠與太平軍、撚軍作戰起家的。兩年前,曾國藩調任直隸,兩江總督出缺,當時李鴻章滿懷熱望,可朝廷怕湘淮勢力在兩江根深蒂固,因此將資望淺於李鴻章的馬新貽從浙江巡撫任上升任兩江總督。他到兩江後,很重視練兵,經常到督署東邊的校場去檢閱。校場緊挨總督府,從一個偏門就能直接過去。所以每次去校場,他總是走這個偏門,身邊所帶就是兩個貼身親兵和一個親信長隨。

七月二十六日這天,他檢閱完後回督署,走過偏門後,突然有人跪下高舉狀子喊冤。馬新貽親自去扶,不想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反手一刀紮進他的胸脯,跟隨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馬新貽死了,需要派新總督。而堂堂兩江總督竟然連命也保不住,可見兩江並不安定,非派威望素著的重臣不可。而曾國藩部舊遍布兩江,又是湘軍領袖,由他前去定能鎮得住。因此朝廷很快發布上諭,曾國藩回任兩江總督,而正從陝西趕往直隸的李鴻章,則接替曾國藩出任直隸總督。

讓李鴻章帶兵入衛和總督直隸的消息都讓他大喜過望,甚至可稱為雙喜臨門。不但救他出了火坑,而且把他推上了天下督撫之首的位置。

兩年前平定撚軍後,曾國藩總督直隸,李鴻章回任湖廣總督,而資曆不及他的同年馬新貽則出任兩江總督,李鴻章自然有些不痛快。其實,在湖廣總督任上,他真正治理湖廣的時候並不多,朝廷先是讓他去四川查吳棠貪墨的案子,順便處理酉陽教案,前後用了半年多。回武昌不久,貴州苗民造反,朝廷又讓他帶兵去貴州。貴州偏遠之地,打仗毫無把握不說,遠離中樞,即便是打了勝仗,時日稍長,豈不會被人淡忘?所以他以要訓練步兵為由,遲遲不肯起行。接著,陝西戰事出了挫折,劉鬆山戰死,形勢危機,朝廷又改派他去陝西。

在西北統帥大軍的是左宗棠,李鴻章如何願意去受他的窩囊氣。所以他又上奏朝廷,說西北作戰,非有馬隊不可。他以此為由,在武昌拖了兩個月又走了一個月才到潼關,在潼關停留一個多月,又走了半個月才到西安,這時已經六月底,天津教案已經發生了一個多月。

到西安沒幾天,還沒來得及去與左宗棠相商,七月初四,他便接到帶兵入衛的上諭——

本日據崇厚奏稱,曾國藩病症複發,臥床不起,勢甚危篤,事機十分棘手等語。法國水師提督都伯理到津,且以兵船恫喝,勢將決裂。本日已派毛昶熙前往天津,會同曾國藩辦理。並令丁日昌由海道赴津,幫同商辦。唯該國既有兵船到津,亟應豫籌備禦,曾國藩病勢甚重,一時實乏知兵大員。刻下陝省軍情稍鬆,著李鴻章移緩就急,酌帶郭鬆林等軍克日起程,馳赴近畿一帶駐紮。屆時察看情形,候旨調派。現在事勢緊急,該督務須迅速前進,毋稍遲誤。其陝省防剿事宜即著知照左宗棠妥籌辦理,將此由六百裏加緊密諭知之。

接到這份上諭,李鴻章十分高興。他當天就傳知郭鬆林、周盛傳等軍馬上啟程。他則於第二天先帶八營啟程,計劃到潼關渡黃河,取道山西馳赴直隸。同時他給署理湖廣總督的大哥李瀚章寫信,讓他幫辦糧草軍火,又上奏請劉銘傳幫辦軍務,其行動之迅速,簡直如同逃離虎口。他在給曾國藩的信中說:“在陝本為贅疣,借此消差,氓然無跡,一意驅車渡河。”

直隸總督肩負拱衛京師之責,世稱天下督撫之首,非親信重臣不能獲任。李鴻章得此重任,無疑證明他的地位已經超過乃師曾國藩。換句話說,他的淮係勢力正式壓倒了曾國藩的湘係。對李鴻章而言,更讓他高興的是,淮軍的餉源地又增一省。平定撚軍後,為了打消朝廷的顧慮,他主動裁撤淮軍五十餘營,但七十五營精銳保留下來,其中銘軍二十餘營留防直魯交界的張秋、東昌,以備曾國藩調遣;慶、勳兩軍二十營駐防江蘇,他則自帶郭鬆林武毅軍、周盛傳盛軍和親軍槍炮隊十九營赴湖北。隨後潘鼎新回任山東藩司,鼎軍七營駐防魯境。淮軍防區從江蘇一省而擴展至蘇、鄂、魯三省。如今他總督直隸,直隸自然也成為淮軍防隊和餉源地。直魯為畿輔重地,蘇鄂為財富之區,淮軍雖非國家經製之師,但其作用已然超過八旗綠營。

隨行的將領、幕僚都來祝賀,獲鹿知縣得悉消息也來祝賀。等打發走各路賀客,他親筆上折謝恩。雖是官樣文章,但不能不動一番腦筋。首先,他要表明自己效忠朝廷、效忠皇上的決心,還要表明自己接任後的態度,那就是一切按照曾國藩的舊章辦事。之所以要如此表白,一則天津形勢正在緊張之中,朝廷最希望的是一個穩字,他最好不要折騰;曾國藩是他的老師,尊重師門也不宜新官上任亂放火。李鴻章文幕出身,倚馬可待,略作潤色便出來了——

奏為恭謝天恩,仰祈聖鑒事。竊臣於獲鹿縣行次接準兵部火票遞到,同治九年八月初三日內閣奉上諭:直隸總督著李鴻章調補。欽此!當即恭設香案,望闕叩頭謝恩訖。伏念臣才識疏庸,屢膺疆寄,自去春位楚以後,使蜀援秦,馳驅不息,在任之日少,在外之日多,地方吏治愧未能盡心整飭,悚惕方深。茲蒙簡命調任畿疆,值海防吃緊之秋,正臣職難寬之日。唯畿輔要區,為皇都拱衛,根本大計,綱紀攸關,稍存瞻顧之心,即昧公忠之義。現在津案末結,河工待修,凡柔遠能邇、練軍、保民諸事,皆當規劃閎遠,非老成碩望如曾國藩不足以資鎮撫。臣雖檮昧,何敢畏難諉卸,上負聖明?唯有勉竭愚忱,一守曾國藩舊章,實力講求,倍矢兢惕,以圖報稱而慰宸廑。

然後,他再給曾國藩一封親筆信,自然要謙虛幾句——“鴻章知無退步,不得不純任自然,非真能任艱巨者。”另外報告自己的行程,“旨催赴津,擬在此休息一日,過保定再駐數日,或留親軍於彼,間由水路來謁。”

八月十二日,他到達了直隸總督府駐地保定,便不再往前走了,決定在此駐紮幾日。原因倒不是太過勞累,而是天津教案的緣故。天津教案的辦理情形,曾國藩經常有書信給李鴻章。總理衙門受到法國公使的脅迫,一再督促曾國藩對天津府縣治罪,捉拿殺洋人的凶犯抵命。天津府縣無罪可治,而打死洋人的人到底是誰,取證實在困難。兩個多月時間,曾國藩隻拿到確有證供者七人,略有證供者二十餘人。朝廷覺得太少,沒法向洋人交代,要求將來正法的正凶,應當與洋人死亡人數相當。曾國藩實在沒有辦法,與從乘輪船趕到天津會辦教案的江蘇巡撫丁日昌反複商討,隻得變通辦理,隻要有兩個人證明打過洋人,就以正凶定案。這樣拚湊下來,曾國藩打算正法二十人左右,再軍流、徒罪一部分。天津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充軍黑龍江。

李鴻章知道這樣處理一批人犯,洋人未必能滿意,而朝野上下則必定痛罵曾國藩。天津教案是個大泥坑,曾國藩已經滾了一身泥,弄得身敗名裂。如果自己如朝廷要求急匆匆去天津赴任接手,他必定也成為千夫所指的罪人。這樣的傻事,他李鴻章不能做,這樣的冤大頭,他李鴻章不能當。反正曾國藩已經落了一身罵名,不妨讓他挨罵到底,待他把處理結果上奏後,他再去接任,所以他以中暑為名在保定住了下來。住了兩天,他覺得這點小聰明瞞不過閱曆豐富的曾國藩,不如幹脆說到明處,老師能夠體諒最好。所以他給曾國藩寫了一封親筆信說:“津案拿犯一節,實為題中要義,而三輔紳民與都中士大夫群以為怪。鴻章冒暑遠行,蒞省後委頓異常,不得不略微休息,兼以初政即犯眾惡,實為政之大忌。尊處能將凶犯議抵依限議結,鴻章到津,未了各事必全力擔承。”

曾國藩理解這位學生的心情,自己已身敗名裂,再讓高足滾一身泥,確實也沒必要,因此他就盡快分兩批上奏處理方案:張光藻、劉傑革職,發往黑龍江效力;正法凶犯二十名,充軍流放二十九名;賠償撫恤共計四十九萬七千兩白銀;派崇厚為特使,前往法國道歉。

此折一上,曾國藩再次被罵。李鴻章則於朝廷批準方案後起程去天津,於八月二十五日到達。天津城內外到處是揭帖,“賣國賊”“洋走狗”“法國人的孝子賢孫”,罵曾國藩、罵丁日昌。許多揭帖重疊相加,看來是揭了又貼,揭不勝揭。丁日昌到天津會辦教案,也被罵得狗血噴頭,有些出乎李鴻章的意料,可見天津百姓與朝廷的態度相距十萬八千裏,要妥善處理,絕非易事。

第二天,他前去通商衙門拜見曾國藩,見麵就要行跪拜大禮。曾國藩連忙兩手虛扶製止道:“少荃不可,如今你已是天下督撫之首,斷不可行此禮。”

曾紀鴻連忙過去扶李鴻章,曾國藩的心腹幕僚薛福成,則親自奉茶。

曾國藩握住李鴻章的手說道:“少荃,天津教案,我是內愧神明,外慚清議,真是無顏麵對。”

“老師不必如此說,老師以大局為重,不開戰端,老成謀國,處置極為妥當。大清朝野,無論誰來處置,都不可能比老師高明。”曾國藩知道李鴻章是安慰他,但畢竟心頭稍稍寬慰。

兩人又互相問候了身體起居,曾國藩這才問道:“少荃,你怎麽看這次教案?”

李鴻章坦言道:“完全是謠言導致的劫難。老師說得不錯,挖眼剖心,就是野蠻國家也不可為,何況英法這樣的文明大國?可是偏偏有人信。洋人挖眼剖心種種說法已非一日,從江南到江北,皆有此類傳言。本來百姓就仇視洋教,這樣的傳言豈不是火上澆油?老師要求朝廷把津案調查情形明發天下,讓朝野都知道洋人並無挖眼剖心的惡行,不要輕信謠言,不要以謠言為理由去攻擊洋人,這才是以水滅火之道,甚至可稱是釜底抽薪。可惜不少地方官不明事理,往往火上澆油。”

薛福成插言道:“有些地方官未必不知道這是謠言,可為了保護百姓的一片愛國至誠,所以不加製止。”

“叔耘,妄殺洋人不是愛國至誠,縱容這種行為更不是保護百姓的愛國心,這是愚民蠢策。本來我朝就以泱泱上國自居,以為洋人洋務不必學也不能學,每倡一項洋務必然是阻撓重重。如今我們再放任洋人挖眼剖心的無稽之談盛行朝野,豈不更加讓我們蔑視洋人國家的文明,推行洋務豈不更加艱難?打個比方說,你與對手對陣,光明正大的辦法應該是練好你的武藝,而不是往對方身上潑髒水,你把他汙得不像樣,並不降低他的實力,而你可能因為輕視他的實力而吃更大的虧。現在西方列強,都在你追我趕,比著賽看誰的軍備厲害、商業發達,沒有哪一個國家靠愚民蠢策來興國。”李鴻章又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話。

曾國藩歎道:“少荃說得極是,我當初堅持要朝廷明發我的調查,就是想讓朝野上下知道,這場教案天津百姓也是有錯的地方。誰料無人肯信,反倒說我是被洋人收買,真是讓人無話可說。”

“朝廷明發的上諭是摘錄老師的奏折,不免前言不搭後語,尤其是老師所做的分析,把國人誤解洋教的原因分析得十分透徹,如果仔細讀過,對洋教的種種疑惑、揣測或可豁然開朗。可是朝廷的明發斷章取義,反而讓國人誤解了老師。”李鴻章一語道破。

“國人誤解洋教,要說到根本還是中西文化不同。國人敬畏祖先視為當然,數典忘祖視為不肖之輩,人過世後入祠堂享受後輩香火,逢年過節則進香祭祖。而洋人隻信天主,入了教就不能給祖宗燒紙上香,這樣的洋教怎能得到國人的認同?因此,凡入教的人必被罵為洋奴漢奸、不肖之輩。因此,善良之輩罕有入教者,入教者多是地痞惡棍。而洋人為了吸引教徒,一味偏袒教民,民教發生糾紛,便黑白顛倒,指鹿為馬,而朝廷太過軟弱,讓地方官一味遷就,結果傳教士幹預地方,欺壓良民,惡性循環,以至於教案不斷。國人本來就看不慣洋教,洋教士和教民又仗勢欺人,朝廷則一味軟弱,百姓胸中的窩囊氣越聚越多,就如幹柴烈火,一個火星就可烈焰升騰。現在地方官最難當,如果佑民抑教,洋教士不答應,動不動就去找總理衙門,總理衙門必定要地方妥協;如果扶教懲民,使民氣沮喪,就是驅民歸敵。更為可慮的是,入教的人越來越多,數十年後,如遇變故,中國還有禦敵之兵嗎?”薛福成所言,雖然不乏書生氣,但這番見識已經十分難得。

李鴻章聽了後又道:“叔耘所慮深遠。朝廷之所以軟弱,根本還是我們國家太弱的緣故,而要趕上洋人國家,就得謀求和局,有幾十年的和局,我們大辦洋務,待國力強大了,我們便不必事事看洋人臉色。譬如這次天津教案,如果我們也有鐵甲鋼艦泊在大沽,便可不卑不亢與洋人協商,老師又何必膽戰心驚,受這麽多委屈。國家太弱,就連老師這樣的國之柱石也難免受洋人窩囊氣。所以,眼下盡快把教案了結,洋人撤走兵艦,咱們能好好辦幾件洋務,便是為老師出了口氣。”

“少荃,朝廷已經旨準我上報的辦理方案。我所抱愧的是張太守、劉明府充軍黑龍江,兩人並無大過,是陪老夫一道為國家受屈。”曾國藩拍拍李鴻章的手背,以示心領。

李鴻章建議道:“老師對張太守、劉明府已庇佑有加,隻怪洋人逼迫太甚,非要天津府縣抵命,老師不得不遵從朝廷旨意治罪,兩人應當明白老師的苦心。學生倒覺得老師徒然苦惱無益,不如設法多籌些川資,對他兩人有實際的幫助,這也算是一個切實的安慰。”

“我也正有此意,已經從我養廉銀中拿出三千兩。”曾國藩連連點頭。

“老師清廉自守,拿出三千兩已屬不易。學生再想辦法籌集萬把兩,以老師名義轉交兩位的家人。老師即將回任兩江,這件事由我來想辦法最為恰當。”李鴻章把這個事攬了過來。

“少荃,接下來的善後都交給你了。我最近精神委頓,連公文也不能及時處理,但願洋人不會再有其他妄求。”

“老師放心,一切由學生來與他們糾纏。”李鴻章忽然想起一事,“我聽說法、布兩國開戰,法國大敗,這倒是了結教案的好時機,我們不妨利用一下。”

法當然是指法蘭西帝國,布則是指普魯士,當時翻譯為布魯士。普法兩國為爭奪歐洲霸權,關係長期緊張,1870年7月19日,法國對普宣戰。戰爭開始後,法軍接連敗北,9月2日,拿破侖三世親率近十萬名法軍在色當投降。此時,消息剛剛傳到中國。李鴻章留意各國大勢,無論走到哪裏,上海的新聞紙總以最快速度遞到他手中。

沒想到曾國藩搖頭道:“我也聽說了,不過,萬裏之外的戰局如何能夠利用?所以我勸你不要有此想法,也不要將這種消息入奏,不然朝中那些主戰派再起了開戰的念頭,豈不是貽害無窮?”

“老師說得極是,學生定然不會以此入奏,不過,總理衙門想必已經知道了。”

“他們知道是他們的事,最好他們也不要以為有機可乘,再想三想四。京中清議皆以為可以一戰,如果真有一戰,即使今年能僥幸獲勝,那麽明年、後年呢?即使天津能支持,大清萬裏海疆,又沒有洋人那樣的兵艦,東南沿海怎麽禦敵?輕開戰端,少不了又是締結喪權辱國的條約,所以我寧願挨罵也要力維和局。少荃你最知道,洋人向來論勢不論理,我國勢積弱,不委曲求全又能如何?”

李鴻章知道,老師是怕他起了主戰的念頭。和洋人據理一爭的念頭是有的,主戰無論如何他連想也沒想過:“謹記老師教誨。自古以來,戰和之間,局外人好作議論,不諒局中人的艱難,動不動就高呼一戰,以為真能挽救大局,等真動起手來,國家受無窮之累,而他們反得清議好名。學生說句不敬的話,老師太在意這些人的議論,老師為國家計所受委屈有誰盡知?而他們信口謾罵,尖酸刻薄已極。學生拿這些人隻當跳梁小醜,老師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屈壞了身子,受累的是自己。”

“要論心胸開闊,我不及少荃。”曾國藩拍了拍李鴻章的手。

李鴻章看曾國藩疲倦不堪,就告辭了。薛福成借口去送,一直到了通商衙門門口才與他說話:“伯相,侯相為了保和局,外受洋人逼迫,內受清流痛罵,我們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也氣在心裏。如果再責備侯相,真是沒有心腸。可是在下看來,這次教案處理得太過軟弱。朝廷一味保和局,底子裏太軟,但麵子上又要強硬,因此一味逼迫侯相。侯相手裏沒頂用的兵,所以對洋人也是一味遷就,洋人也就得寸進尺。都知道伯相善於駕馭洋人,接下來與洋人談判,但願伯相不要太過軟弱。應該讓洋人知道,即便是隻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

李鴻章笑了笑道:“洋人連侯相麵子也不給,我拿什麽跟他們爭?”

“這些年我留意了一下教案,對洋人總是太過軟弱,地方官受委屈,百姓也是受委屈,畏懼洋人因循日久,非激出大禍來不行。天津教案不過是個小小的信號。”

李鴻章對薛福成的見識心裏暗暗點頭,嘴上卻道:“教案太過複雜,並非軟與硬、和與戰那麽簡單。不過,你的提議我還是認真受教的。”

行館中已經好多人在等待拜會。李鴻章看了手本,有新任天津道府縣官員,有工部尚書、總理衙門行走、暫署三口通商大臣毛昶熙,有江蘇巡撫、會辦天津教案的老相識丁日昌。天津地方官可暫且不見,毛昶熙非見不可。

毛昶熙是河南懷慶府(今焦作)人,太平軍起事後,他以左副都禦史的身份回原籍督辦團練,後來又追隨僧格林沁與撚軍作戰,因僧格林沁戰死革職留任,回京入戶部,不久擢左都禦史兼署工部尚書。同治八年,授工部尚書,在總理衙門行走。他以知兵自許,所以天津教案發生、崇厚辭掉三口通商大臣後,他自告奮勇到天津署理三口通商大臣,探聽法國艦隊的虛實。

毛昶熙大李鴻章四歲,所以李鴻章對他十分尊重:“旭公,我是真心請教,對天津這場教案,你是怎麽看?”

毛昶熙推辭道:“說不上請教。伯相最擅長與洋人打交道,我哪敢魯班門前耍斧頭?”

“旭公不必客氣,你在總理衙門終日與洋人交涉,見識自然不同,我也是真心請教。”

“不瞞伯相,我還真有些想法。在我看來,在天津單設三口通商大臣,辦理洋務海防,有些不合時宜。”如此求教,毛昶熙就不客氣了。

為管理北方所有洋務、海防各事宜,鹹豐十年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天津新設三口通商事務大臣,管理天津、牛莊(後改營口)、登州(後改煙台)通商洋務事宜。毛昶熙認為,無論洋務還是商務,都與地方密切相關,三口通商大臣有綏靖地方之責,卻無統轄文武之權。所以遇到通商、洋務方麵的麻煩,地方官多是坐視,不肯相助。以天津教案為例,天津謠傳洋教士挖眼剖心已久,而地方官卻不出來說一句話,任憑民間對教堂的仇恨迅速積聚。天津教案爆發前,天津知府還出了一個告示,讓有嬰孩的人家注意,有惡徒受人指使迷拐幼童,請妥為防範。而民間則都認為“受人指使”其實說的就是洋人指使,這個告示在一定程度上更加激化了矛盾。如果三口通商大臣有節製地方文武之權,地方文武必然主動配合,當百姓圍攻天津教堂時,早就調兵前去處置,也不至於後來變成全城騷亂。

“所以我以為通商、洋務都是總督的權責,不宜專設通商大臣。從前長毛、撚子經常威脅京師,所以直隸總督必須駐保定加強省防,以盡拱衛之責,無力兼顧三口通商事宜。如今京師威脅早已解除,朝廷最大的威脅來自海上,直隸總督應當把更多的精力放到洋務海防上,兼署通商大臣更顯十分迫切。”

聽了這番話,李鴻章眼睛不禁一亮,如果此議成行,那他這個直隸總督的權勢無疑隨之擴大,不僅直隸,山東、盛京他都可以伸得上手。通商洋務都由他來一把抓,那將是多大舞台。當然,凡事都是利弊相生,譬如教案這樣的煩心事,自然也要他這總督來打理。可是,他李鴻章並不怕麻煩。他是個能在麻煩中發現機會的人,對這一點,他頗為自信。所以,他立即拿定主意,要給這位毛尚書扣幾頂高帽,讓他今天的設想成為一個正式奏議。

當天晚上,李鴻章宴請了毛尚書,因此到了第二天才與他的老相識丁日昌深談。丁日昌在火器製造方麵十分用心,受到曾國藩和李鴻章的器重。李鴻章在上海成立洋炮局後,專折奏調丁日昌幫他主持洋炮局,後來主持成立江南製造總局。丁日昌操守不好,貪墨出名,但李鴻章愛惜他的才能,因此一保再保。五六年間,他從一個知州到知府再到蘇鬆太道、按察使,等李鴻章署理兩江總督後,推薦親信劉郇膏出任江蘇巡撫,劉郇膏丁憂出缺,丁日昌隨即補了江蘇巡撫的實缺。可以說,李鴻章是丁日昌的貴人,而丁日昌對李鴻章也一直唯馬首是瞻。

李鴻章一見丁日昌就道:“雨生,朝廷催著我盡快接手教案,你跟著侯相會辦,最了解情況,你看我何時接手好?”

丁日昌回道:“宜速,但不宜急。”

原來,曾國藩打算正法、治罪的人員分兩批奏報朝廷,第二批還沒奏報。丁日昌的意思,既然曾國藩已經把罵名都擔了起來,那麽李鴻章就沒必要再去沾手,就等曾國藩奏報第二批後再接手不遲。

“那時候要殺頭還是充軍,伯相都是執行朝廷的決定,天津人不會罵伯相。但是不能拖得太久,太久了對朝廷對侯相都說不過去。”

“是啊,我已經和老師說,教案的事不用他費心,我一力承擔。第二批人犯,何時上奏?”

丁日昌道:“我催一下,今天下午就可出奏。伯相再遲三兩日後接過直隸督篆即可。”

“如今法國和布魯士打仗,損失了十幾萬人,連法國皇帝都當了俘虜。我打算利用一下法布戰事,讓法國人盡早了事。隻是我老師好像不願在這上麵做文章,雨生你怎麽看?”

“當然要拿來做做文章,不然可惜了這大好機會。侯相的意思與洋人交往,也要講個誠信,乘人之危非誠信之道。恕我直言,這就有些迂腐了。洋人與我們交往,不是經常乘我之危?譬如這次教案,他們也是看準了我海防薄弱,才敢這樣寸步不讓。現在法國人吃了敗仗,恐怕也沒心思在這上麵耗,就是開戰,他們未必有這個膽子。所以,不妨拿這事敲打一下法國人,不要再鬧得不像話。”

“那就看怎麽與洋人談了,這方麵伯相堪稱大清第一人。”丁日昌恭維道,“伯相當年駕馭洋人收放自如,華爾、白齊文、戈登都非善類,可是被伯相收拾得服服帖帖。”

“和洋人交往,就要據理力爭,這是我的一個體會。”李鴻章對丁日昌的恭維坦然接受,“和局要保,但並非時時事事都大氣也不敢喘,那樣洋人會更囂張。昨天薛叔耘說了一句話很形象,他告訴我,要讓洋人知道,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是,即便讓步,也不能太窩囊。隻是分寸把握要恰到好處,就像放風箏,一味放線,讓風箏收不回來不行,扯得太緊,風箏就會落地,或者把線扯斷了,都不好。我會想法放出話去讓天津人知道,洋人以兵艦脅迫,就是侯相的辦法,洋人能否接受也很難說,這樣將來伯相辦理起來更容易見情於天津人。”

李鴻章拱手道:“這是老成謀事的辦法,拜托。”

李鴻章正式接過直隸總督大印,次日法國公使羅叔亞就到他的行館來見,他見麵就埋怨中國百姓太野蠻,清廷辦事太拖拉。李鴻章處理過的數起教案中,都與羅叔亞打過交道,對此人的行事風格十分清楚,如何對付他,心中自然有章法。

他喝著茶,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等羅叔亞閉上嘴,他問翻譯道:“羅使說完了嗎?如果沒說完,先讓他說。”

羅叔亞雖然帶著翻譯,但他的中文不錯,李鴻章的話聽得明白。羅叔亞作為駐華公使,其使命自然是千方百計爭取法國的利益。法國特別重視傳教,因此與中國百姓的教案糾紛特別多。他處理的辦法就是先嚇唬地方官,如果地方官嚇不住,再去嚇唬總理衙門,讓總理衙門給地方官施壓。所以民間有個說法,百姓怕地方官,地方官怕朝廷,朝廷怕洋人,洋人怕百姓。在大清國交涉,李鴻章是令羅叔亞頭疼的一個官員,在李鴻章麵前,他其實有些色厲內荏。拿總理衙門來壓李鴻章,也不太行得通,因為總理衙門知道李鴻章有辦法對付洋人,因此一般都會說一切都由李鴻章處理。前幾次教案處理,羅叔亞讓李鴻章拖得一點脾氣也沒有,朝廷一發布李鴻章出任直隸總督的上諭,羅叔亞就暗自叫苦。看李鴻章的神情,聽他說話的語氣,就知道今天仍然唬不住他。

“羅使總是責備大清百姓,責備大清朝廷,難道在這件事情上,貴國官員沒有責任嗎?豐領事作為外交人員,先在通商衙門開槍,又在百姓麵前向他們的父母官開槍,如果不是劉知縣的隨從救護,劉知縣就被豐領事打死了。請問羅使,如果我國的外交人員在法國向貴國官員開槍,會是什麽結果?法國百姓答應嗎?”

李鴻章則反駁道:“既然知道大清百姓野蠻,在百姓群情激憤的情況下,豐領事就應該先避避風頭,他卻要在通商衙門開槍,又在接近失控的百姓麵前開槍,請問羅使,這是一個成熟的外交官應該有的行為嗎?按百姓的說法,他這是找死。一個人要找死的話,誰也救不了他。”

“不管什麽原因,中國百姓不能打死法蘭西帝國的外交官和傳教士。”

李鴻章又不軟不硬地回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可是當時百姓聽說豐領事已經打死了通商大臣,又親眼見豐領事開槍打劉知縣,百姓這才動的手。你說不管什麽原因,百姓不能打死法國人,那我也可以說,不管什麽原因,作為一個外交官,也不應該向大清官員開槍,何況法蘭西號稱世界文明國家。”

這下,羅叔亞又無話可說了。他哼哧半天後道:“總之法國死了好多人,中國必須拿地方官抵命,拿正凶抵命,賠償法國的損失。而且,中國做事太無效率。”

“羅使指責大清做事太無效率,這話不對。”李鴻章繼續道,“自從曾大人到天津後,就開始著手調查犯罪的人,而且立即決定給各國重建被毀的教堂賠償財物損失,怎能指責他太無效率?現在已經決定殺人者償命,並賠償損失,已經是最公允的了,放在哪個國家恐怕也就這樣處理。羅使應該知道,當時局勢混亂,誰動手打人,取證極難。而且在百姓看來,他們都是護官的義民,百姓都頌揚他們,保護他們,沒有人出來指證,要捉拿正凶,困難重重,即便如此,大清已經決定正法二十人,羅使還口口聲聲說大清做事太無效率,這話不符合事實。”

羅叔亞道:“天津地方官必須抵命。”

“你這種要求已經提了多少次了,你覺得這要求合理嗎?天津地方官為什麽抵命?你有證據證明他動手殺人了嗎?他殺的又是誰,人證物證是什麽?你說地方官指使百姓騷亂,你親眼見過嗎?沒親眼見過的話,你聽誰說的,把他叫來簽字畫押。”

“大家都知道,許多人都說,李大人何必問我?”羅叔亞蠻不講理。

李鴻章笑了笑道:“貴國是文明國家,請問羅使,在貴國能以‘大家都知道,許多人都說’這樣的理由治一個人的罪嗎?治罪都難,卻要殺人抵罪,不是太荒唐了嗎?”

“我國艦隊已經開赴天津,艦隊的士兵都要為法國公民報仇。中國如不答應我們的要求,一切後果皆由中國自負。”羅叔亞又拿出法國軍艦來威脅。

“我們已經做了許多讓步,就是為了和平處理這件事,就是為了中法的友好大局。大清能讓步的都已經讓了,羅使卻一再要求殺地方官抵命,我不知道是貴國的要求,還是羅使的要求?軍隊都是喜歡打仗的,因為打仗他們才有功勞。不但法國軍艦希望打仗,就是我國的軍隊聽說法國艦隊陳兵大沽,他們也生氣,也嚷著要打仗。我的四萬淮軍都要跟著我到天津來,他們說,海上我們打不過洋人,他們要登陸的話,我們也有開花大炮。我斥責了他們,硬把他們留在了保定。我們辦外交的,不能任由軍隊胡來。如果事情處理不好,動不動就打仗,是外交人員的失敗。我設身處地地為羅使想,貴國在法布戰爭中損失巨大,貴國恐怕也不願再開戰端,貴國百姓也不願讓他們的孩子萬裏之外來送命。”李鴻章這段話說得軟中帶硬,既敲打了羅叔亞,又給他留了體麵。

“不,我絕無此意,我與曾大人和朝廷一樣,都希望和平,我今天和羅使來談,就是談怎麽和平,不是談怎麽來打仗。羅使到底是什麽要求,不妨說出來聽聽。”

“我們就是要求地方官抵命。今天我看李大人沒有誠意,會談就到這裏吧。”羅叔亞說罷,氣衝衝走了。

大家都有些擔心,羅叔亞回去如果鼓動各國以軍事要挾那就麻煩了。李鴻章當然也有些擔心,但他覺得法國要想打仗早就打了,事情已經過了兩個月,如今又被打得大敗,自己的皇帝都當了俘虜,再來發動戰爭的可能不大。

果然,下午英國公使館的翻譯瑪妥雅到李鴻章行館來了。他與一直幫助李鴻章製造槍炮的英國人馬格裏關係不錯,與李鴻章也有幾麵之緣。他熟悉官場規矩,見麵先向李鴻章道賀。李鴻章很客氣,特意讓人給他煮了咖啡。瑪妥雅連忙搖手道:“不必麻煩,我已經喝慣了茶葉,大人還是賞我杯茶喝吧。”

李鴻章高興道:“好,那就請瑪妥雅先生嚐嚐我們安徽的屯溪綠茶,此茶產於徽州的婺源,幾年前運往香港,大受你們英國人的歡迎。你嚐嚐味道如何?”

瑪妥雅嚐了一口,連聲稱讚。李鴻章與外國人交往,從不主動詢問,而是待他們說明來意。果然,瑪妥雅開口了:“法國羅公使上午見過大人了,據說談得不愉快?”

於是李鴻章把上午會談的情況簡單介紹,把大清已經盡心盡力的理由再說一遍,最後總結“羅使非要堅持拿地方官來抵命,實在說不過去。不但大清做不到,這樣的要求世界任何一個國家也做不到;羅使所提要求,也不符合文明國家的慣例。”

瑪妥雅解釋道:“羅使的意思,是擔心中國想拿法布戰事有意拖延不辦。”

李鴻章說:“斷然不會。朝廷正在日夜緝拿凶犯,而且已經決定為各國修複教堂,足見大清厚待友好國家之意,絕無乘人之危的用意。這一點,請瑪妥雅先生務必向貴國公使威妥瑪閣下轉達,並請威使從中勸解,盡早平息此事,以免中外猜疑和誤會。此事久拖不決,對各國商務也多有窒礙,想來也非各國所樂見。”

李鴻章又告訴瑪妥雅,主戰派一直在向朝廷和他本人施壓,他在天津辦事很難;天津的百姓也責備官員處理太軟弱,朝廷和曾大人拿出這樣的處理結果,已經非常不容易,不如見好就收,否則夜長夢多,再生枝節,雙方交涉兩個多月的心血豈不白費?

過了一天,羅叔亞再次來見李鴻章,這次他的態度非常好:“我已經接到國內的訓令,接受中國的處理方案。我將起程入京,與總理衙門交換相關正式文本。”

其實李鴻章是臨時起意,向人饋贈禮品,都是令人高興的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好在禮品也好準備,屯綠茶兩簍、鴻福硯兩方、景德鎮瓷瓶一對。數日前兩人唇槍舌劍帶來的不快,完全消融了。

天津教案終於有個結果,李鴻章輕鬆了,但曾國藩心事反而益重。他緝拿的所謂二十個正凶,真正打死過洋人的其實沒幾人。有些人就是向洋人扔過磚頭,或者放了一把火。但洋人和朝廷都逼迫他拿正凶,最後隻有采取變通的辦法。他夜裏睡不好覺,白天也不能心安。李鴻章告訴他說道:“他們與大人都是代國家受過,大人不必過於自責。我有個想法,從藩庫裏出一筆銀子,正法的二十人無論是否冤枉,每人給五百兩銀子喪葬費,也算對他們有所補償。”

“如此甚好,我也可以減一份愧疚。”

“我還有個想法,本不該告訴老師,一切責任由我承擔。可是見老師如此自責,就忍不住要告訴老師。”

曾國藩有些詫異地問道:“少荃何出此言,有什麽責任該老夫承擔的就由老夫承擔。”

李鴻章道出了心中所想:“老師承擔不著。我是想,可否以部分死囚充進這二十人中正法,反正他們是該死之人,這樣能替出一個是一個。”

“少荃,此法雖好,但風險太大,怕是沒那麽容易。行得通就行,行不通不必強做。”曾國藩的心頭猛地一跳,這個辦法風險極大,但也是讓他心安的最有效辦法。

“老師放心,學生會見機行事,絕不會拖泥帶水。”李鴻章明白,老師其實很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