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2:洋務巨擘

第一章 大清國委曲求全 法蘭西虎視眈眈

同治九年,也就是1870年的春夏之交,天津一帶暴發瘟疫,城內外病死人的消息不斷傳播。天津人的目光都在盯著三岔河口的法國人聖母得勝堂,民間叫它望海樓教堂。望海樓教堂的位置在南運河與北運河交匯的三岔河口,兩河相匯再往東南直入大海,因而由此向下,稱為海河。

明末清初,三岔河口北岸,已經建有望海寺和崇禧觀。乾隆年間,天津鹽商又在崇禧觀東集資興建三層樓閣,有房一百五十餘間,稱望海樓,專供乾隆皇帝巡視天津時駐蹕,與行宮無異。第二次鴉片戰爭時,英法聯軍攻占天津,望海樓成了法軍司令部駐地。到條約簽訂,英法退兵,洋人取得了在中國傳教的權利,法國傳教士便想方設法把這片地方以及西側崇禧觀十餘畝地全買了下來。他們本來想建教堂,但當時天津人仇視洋人,法國神父不敢明目張膽建教堂,而是隱蔽在天津東門附近的深宅大院中開辦慈仁堂,收養孤兒,收治病人,同時發展教徒。

傳教士是隨著英法侵略軍開進天津的,所以天津無論官民都對傳教士沒有好感。教堂內男女混雜,一同禮拜禱告,這與中國男女授受不親的倫理相悖,而且教義要求教民隻認天主,不認祖宗,這在中國人看來,無異於禽獸,因此,但凡正直的中國人都反感傳教士和入教的教民。

正直的國人不肯入教,那麽入教的自然多是無賴、地痞,一旦入教,他們就仗著教會勢力,惹是生非。因此,與當時全國情形相似,民教相仇,日甚一日。更讓中國人不可理解的是,收養孤兒本是賠本的事情,法國傳教士為什麽那麽起勁?凡是送孤兒去的都給鷹洋酬謝,這就不能不令人生疑。到了同治八年下半年,法國傳教士拆毀望海樓,建起了教堂。而建起的教堂,門禁森嚴,隻見人進,少見人出,出入的人也是鬼鬼祟祟的。當時瘟疫流行,時有倒斃之人,傳教士卻收進教堂,還有人親眼所見,要用水去洗將死之人的眼睛,為的是把眼睛挖出來熬製洋藥。

這時候,反對洋教的風潮從江南一路刮向江北,天津城裏也出現了反對洋教的揭帖。這些揭帖說洋教士收養孤兒、病人是假,目的是挖眼剖心,開顱取髓,煉製藥材。而且,洋教士還會使攝魂術,讓進入教堂的婦女心甘情願供洋人**樂。天津人聽聞後都深信不疑,望海樓教堂和育嬰堂的種種不可理解的行跡都有了答案。瘟疫流行後,教堂和育嬰堂經常趁黑夜向外抬死人,教堂西邊的墓地已經埋滿墳堆,又把河東的鹽堿灘塗變成了他們埋屍之地。大家都盯著望海樓教堂和天津城內的洋人,隻待找到證據,就要向洋人討個說法。

西曆1870年6月21日這天夜裏下了一場大雨,早上,早起出城的人過了獅子林橋的時候,便看到不遠處的墓地裏有數隻野狗在撕咬東西,隱隱約約看到有一隻人手。幾個人相約趕過去,拿石塊樹枝趕走野狗,眼前的情形卻讓人膽戰心驚:野狗撕咬的竟然是兩個嬰孩的屍身!被拖在棺木外的一具屍體已被撕咬得麵目全非,隻餘一副骨架,而棺內的一具肚破腸流,更奇怪的是,屍身上的傷痕,有的是被狗撕咬,有些卻顯然是不堪的舊傷。

其中一個人氣憤道:“洋鬼子果然是挖眼剖心,煉製藥材!這就是證據!”

另一個人是水火會的,也附和道:“這件事應該立即報告給劉大哥,讓他來主持公道。”

他說的劉大哥是水火會的頭領。水火會本來是天津城內的民間組織,為的是一旦發生水火災情,可以互相救援。天津城內外有數條河流,因地勢低平,海水經常倒灌。每年夏季,幾乎都有水災,因此水火會的影響日盛一日,漸漸也就不僅管水火之事,當個中人,判個是非,討個公道,都已不在話下。

現任水火會首領劉大哥,十年前英法聯軍打天津時,他就是水火會頭領,領著兄弟們與僧王一道打英法聯軍,因此威望很高。自從條約簽訂後,朝廷在天津設三口通商衙門,管理山東登州、直隸天津和奉天營口通商洋務事宜。

三口通商大臣是崇厚,他一味媚外,在洋人麵前大氣也不敢出,天津府縣官員也是一味慣著洋人,隻有水火會的兄弟們敢對洋人說不。今年入夏以來,水火會已經在暗中調查洋人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的事情,隻是苦於沒有證據。幾天前已拿獲兩個從靜海拐賣孩子到天津教堂的人販子,從他們身上搜出鷹洋,兩人都供稱是慈仁堂的貞女付給的酬金。

水火會的兄弟報到劉大哥那裏時,桃花村正扭送一個叫武蘭珍的人過來,他迷拐村裏的幼童被逮了個正著。水火會的兄弟問他是受誰指使,姓武的說不出來,大家火氣正無處發,一頓暴打,武蘭珍就說是受望海樓教堂教民王三的指使。

此時,望海樓教堂墓地又發現嬰孩被挖眼剖心的證據,大家無心理武蘭珍,劉大哥親率一幫兄弟,帶著棍棒鉤叉、鋤鐮鍁钁等家夥什直奔教堂墓地。這幫人連挖幾個墳頭,裏麵都是一具棺材多具屍身,有的肚破腸流,有的模糊難辨,有的隻餘毛發和骨頭。

“這就是洋人挖眼剖心的鐵證,走,找洋人算賬去!”大夥一陣嚷嚷。

劉大哥還算明白,道:“事關重大,還是先報給府台張大人。”府台張大人,是指天津知府張光藻,平日裏他對洋人也是非常厭惡,應該能夠為百姓做主。

張光藻接到報告,一麵派人去墓地調查,一麵把知縣劉傑叫來,一起審訊武蘭珍。

府、縣同坐大堂,堂下跪著武蘭珍,鼻青臉腫,顯然在水火會已吃了不少苦頭。張知府讓劉知縣問案,於是他說道:“武蘭珍,本縣問話你要據實回答,有一句虛言,大刑侍候。”

武蘭珍聞言,磕頭如搗蒜。

“有人告你迷拐人口,可是事實?”

“是,小人迷拐人口,罪該萬死。”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迷拐?已經迷拐幾人?”

“從今年夏天,已經迷拐三人。”

“迷拐的三人,都騙到了什麽地方?”

“都交給了望海樓教堂。”

“望海樓教堂是法蘭西傳教士的教堂,不是教民不能入內,你既不是教民,怎麽與教堂勾連上?”

“望海堂的教民王三指使小人迷拐人口,每次都給小人鷹洋五塊。”

“你們在哪裏見麵?教堂內還是教堂外?”

“教堂內。”

“在教堂內什麽地方?”

武蘭珍哼哧半天,最後還是招了:“在教堂內影壁牆後。”

……

這時,天津知府衙門外已經聚集了數百人,大家當堂聽審,無不義憤填膺,要求官府去教堂找王三對質。民意難違,張知府讓劉知縣帶著武蘭珍去了望海樓教堂。

劉傑帶著四個衙役押著武蘭珍去了望海樓教堂,一路上看熱鬧的百姓不斷跟隨,到望海樓教堂時,已經有千把人了。劉傑讓衙役站在望海樓教堂門外,他則帶著武蘭珍要進教堂與王三對質。教堂回答說並沒有叫王三的教民,水火會的人就起哄讓武蘭珍進去一個個辨認。教堂起初不肯,但看到天津百姓群情激昂,隻得一邊讓劉傑帶武蘭珍進教堂,一邊派人立即報告法國領事豐大業。

劉傑和兩個差役帶著武蘭珍進了教堂,武蘭珍神色惶恐,結結巴巴,不但沒找出王三,就連他說的影壁牆根本也不存在。影壁牆是中國四合院才有的建築,教堂內不可能有。劉傑也懷疑武蘭珍撒了謊,但此時教堂門外民情洶洶,不是計較的時候。他隻有勸說百姓安分守己,官府一定查個水落石出。

法國領事豐大業帶著秘書西蒙,遠遠看到教堂外有上千百姓在吵嚷,有的還向教堂內扔磚頭,他於是掉頭回城,去三口通商衙門找通商大臣崇厚說理。豐大業這人十分傲慢,在天津城內,他認為隻有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才配和他說話,其他府縣官員連資格也沒有。他深通中國官場規則,隻要拿住了崇厚,其他官員就隻有唯命是從。

崇厚已經得到天津百姓堵了望海樓教堂大門的事情,知道麻煩事又來了。好在劉傑已經去處理,他也就故裝不知,不去接這燙手的山芋。聽說蠻橫的法國領事豐大業又氣勢洶洶到通商衙門來了,他知道來者不善,就躲在後堂不見,讓師爺先去應付,聽聽豐大業想幹什麽。

豐大業要求崇厚派兵去保護望海樓教堂。

崇厚心想,此時派兵去無異於火上澆油。派少了不頂用,派多了他也沒有。於是他讓師爺帶兩個巡捕去勸說百姓離開,並轉告豐大業,天津百姓正在氣頭上,最好先躲躲,不然局麵沒法控製。

豐大業見崇厚躲著不見他,已經憋著一肚子火,現在見隻派兩個巡捕來敷衍自己,他早就火冒三丈了,而且他平時在崇厚麵前蠻橫慣了,掏出槍來亂放,把巡捕和師爺嚇得抱頭鼠竄。

“豬,中國官員都是蠢豬,我不怕中國百姓。”豐大業帶著秘書西蒙出了通商衙門,再去望海樓教堂。他以為自己是堂堂法蘭西帝國駐天津領事,足以嚇走鬧事的百姓。

在獅子林橋上,他遇到了劉傑一行。劉傑已經勸說百姓離開了教堂,正要前往通商衙門向崇厚報告。

“為什麽不派兵保護教堂?”豐大業責問道。

劉傑對豐大業向無好感,說道:“本縣是大清官員,沒有聽你調遣的義務。”

這話翻譯過去,豐大業怒不可遏,崇厚可以避而不見,一個小小的知縣也敢頂嘴?這是對他法國領事的不敬,是對法蘭西的藐視!他拔出槍來對準劉傑就放,劉傑身邊的長隨是他的族侄,拿胸膛去擋。“砰”的一聲,他胸口冒出的血立即把衣服染紅了一大片。

“洋人殺人了,打啊!”不知誰喊了一聲,人潮洶湧,淹沒了豐大業和他的秘書西蒙,等人群散開,兩人已成了兩具屍體。

事情到此還不算結束,水火會鳴鑼示警,百姓都跑到街上,先是放火燒了望海樓教堂,接著又燒了法國領事館。中國人分不清天主教和基督教,不僅燒法國天主教堂,連俄國的基督教堂也一並付之一炬。所遇到的外國人,不問哪國統統殺死。更有一部分人則趁亂搶劫,洋人的財產要搶,中國人的財產要搶,整個局勢完全失控。官府一麵救火,一麵出兵彈壓,無奈顧此失彼,一直到晚上才算平息下來。結果是除了豐大業、西蒙外,被殺死的還有法國領事館兩名隨從,法國傳教士謝福音,法國、比利時、意大利、愛爾蘭籍修女十名,法國僑民二名、俄國僑民三名,中國教民被殺死三十多名。

消息傳出後,七國軍艦雲集天津大沽,聯合向清廷提出抗議,要求鎮壓天津亂民,懲辦地方官吏,將天津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等人抵命。

次日,崇厚的奏報到京,此時慈禧、恭親王俱在病中,文祥丁憂回籍,當時總理衙門當值的總理大臣,管事的是寶鋆和董恂。軍機上有三個人,一個是寶鋆,一個是李鴻藻,還有一個是沈桂芳。寶鋆是兩頭都要兼顧,真正是焦頭爛額:“老董,偏偏這時候王爺和文相都在病中,西邊也病了,真把人急得要上吊。”

慈禧的病,是因為她的親信太監安德海上年被處死。安德海以給同治帝大婚采辦龍袍的名義出京,雇了兩艘大船,請了專門為他掌眼的珠寶商、綢緞商,還有侍候之人共十五六個,一路沿運河南下。他出京是得了慈禧的默許,但因為怕別人阻攔,因此並未告知恭親王等人,所以連表明身份的勘合也沒有,因此仔細追究起來,便是私自出京。本朝王法,太監私自出京是死罪。

活該安德海倒黴,他平時跋扈慣了,得罪了同治帝,也得罪了恭親王,慈安也看他不慣。結果三個人聯手,給直隸總督、山東巡撫、兩江總督、漕運營總督等運河沿岸大員下了密旨,一旦發現安德海的行蹤,立即抓捕。擒虎容易放虎難,天下盡知安德海是慈禧的親信太監,捉拿安德海必然得罪慈禧,所以在直隸地界,曾國藩沒敢動手。山東巡撫丁寶楨處事果敢,對安德海這樣的閹宦向無好感,快刀斬亂麻,不但捉拿了安德海,而且不待聖旨就提前就地斬決。

慈禧見人已經被殺,心裏窩著火,但表現得卻相當深明大義,她下旨嚴厲整頓宮禁,嚴禁太監不法,結果得到清流一致好評。她對丁寶楨讚賞有加,下旨獎賞。這些都是被逼出來的,她心底對恭親王、慈安還有她的兒子同治非常不滿,但又不能表現出來,一肚子窩囊氣憋在心裏,最後憋出病來,頭暈、厭食、渾身無力,太醫調治了數月,並無明顯效果。

恭親王是因為去年夏天先中暑,後來又吃冰鎮西瓜壓住了涼氣,被庸醫所誤,結果大病數月,至今不能正常入值。文祥則先是丁母憂,後來因病續假,此時正在盛京家中養病。這也難怪總理衙門接到崇厚的奏折便一片驚慌,手忙腳亂。

崇厚簡要奏報了教案始末,論及原因則歸罪於地方官平日太放縱百姓,仇視洋人,未能盡到安撫職責,因此要求朝廷押解張光藻、劉傑進京議罪。至於這場大禍,他自知無力擺平,便請朝廷責成直隸總督曾國藩趕赴天津查辦。

七國聯合向大清施壓,又陳兵海上耀武揚威,此時非有威望素著而又善於處理洋務的大臣前往辦理不可。曾國藩素著威望,而且又是直隸總督,由他去天津處理,天經地義。隻是此時他也在病中,在保定養病。

“咳,單單這時候都病了。”慈禧問寶鋆道,“讓曾國藩去天津,他身子到底怎麽樣?”

“曾相的身體一直不好,頭暈,眼也看不清,公文都是靠幕僚讀給他聽。但他向來公忠體國,隻要他能撐得住,一定肯前往天津為國分憂。”寶鋆回應道。

“隻要他撐得住,那他要是撐不住呢?”慈禧還是考慮得周全一些,“先給曾國藩一道旨意,表明朝廷倚重之意,讓他知道朝廷需要他又顧惜他身體,不要讓他覺得朝廷不顧這些老臣的死活。”

“嗻,奴才謹遵慈諭。”寶鋆覺得肩頭輕鬆不少,有曾國藩去挑這副重擔,他略略寬心,唯一期盼的是曾國藩身體能夠支撐得住,盡快移節天津。

天津道周家勳專程到保定向曾國藩報告天津教案,但在見曾國藩之前,他必須先見一見臬司錢鼎銘。一則因為天津教案已經是刑案,臬司職責所在,必須正式呈報;二則錢鼎銘深得曾國藩器重,先與他商量個章程,總比自己貿然去報告要好得多。

錢鼎銘當初在江蘇跟著李鴻章辦營務、辦洋務、辦厘捐,是他的得力臂膀,也為曾國藩所看重。曾國藩調任直隸總督,麵對積案如山、拖延成習的積弊,決心大刀闊斧清理積案、以申民冤。曾國藩第一個重用的人就是錢鼎銘,讓他出任直隸按察使,要他兩年之內清理掉所有積案。錢鼎銘放手大幹,對積案審理不力的道府縣官員連參十幾人,結果兩年不到,積案基本清理完畢。在曾國藩眼中,他便成了一等一的能員。

錢鼎銘已經知道天津出了教案,而且死了不少洋人,禍惹得不小,但具體情形還不得而知。周家勳一到,他連飯也顧不得吃,就先聽他報告教案始末。等周家勳說完,他便說道:“聽說朝廷已有上諭給侯相,我正打算過去看看有什麽可以分勞,你來得正好,我們一起過去。”

兩人到了總督府,曾國藩在簽押房接見,陪同的還有曾國藩的二公子曾紀鴻,幕府心腹薛福成。

“調甫來得正好,你先看朝廷的上諭。”曾國藩一說完,曾紀鴻便把剛收到的上諭捧給錢鼎銘——

崇厚奏:津郡民人與天主教啟釁,現在設法彈壓,請派大員來津查辦一摺。百姓激於眾忿,將法國領事群毆致死,並焚毀教堂等處房屋。仍著崇厚督同地方文武,將該民人等設法開導,妥為彈壓,毋令聚眾再滋事端。曾國藩病尚未痊,本日已再行賞假一月。唯此案關係緊要,曾國藩精神如可支持,著前赴天津,與崇厚悉心會商,妥籌辦理。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實屬罪無可逭。既據供稱牽連教堂之人,如查有實據,自應與洋人指證明確,將匪犯按律懲辦,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眾將該領事毆死,並焚毀教堂,拆毀仁慈堂等處,此風亦不可長。著將為首滋事之人,查察懲辦,俾昭公允。地方官如有辦理未協之處,亦應一並查明,毋稍回護。曾國藩等務當體察情形,迅速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原折著抄給曾國藩閱看。將此由五百裏各密諭知之。

崇厚的原折敘述了事情的經過,隻怪地方官辦理不善,而對自己的責任卻無一句實責,錢鼎銘頗不以為然道:“本來是洋務事件,崇厚卻完全卸責給地方,又請侯相前往辦理,他自己落得一身輕鬆,真是豈有此理。如果不是他一味媚洋,洋人何以如此蠻橫無理?洋人如果不是如此蠻橫,天津百姓哪裏會有這樣大的怨氣?天津教案,與崇厚處理不善關係極大。”

“調甫,現在說是誰的責任都為時過早,也無益。周觀察駐在天津,情形應當熟知,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各國現在情形如何?法國、英國都有兵艦在大沽,他們上沒上岸?”曾國藩擺了擺手問道。

麵對詢問,周家勳立即接口道:“洋人是又怕又憤,天津的洋人都跑到各國的兵艦上去了。洋兵雖然沒有上岸,但態度很差,法國公使和法國艦隊統領要求殺地方官償命,不然就要把天津夷為平地。”

曾國藩半閉著眼,痛苦地搖著頭,沉默許久後才說道:“調甫,無論如何不能演變為鹹豐十年的局麵。”

薛福成不滿道:“到底如何處理,朝廷應該有個明確的態度。是委曲求全,還是據理力爭,總該說個幹脆話。‘務當體察情形,迅速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什麽叫持平辦理?兩邊都氣勢洶洶,怎麽持平?怎麽順輿情而維大局?真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樣大的事件,最終還是要總理衙門來拿主意,總理衙門沒有明確態度,地方如何著手?如果我們據理力爭,他們卻要委曲求全;如果我們委曲求全,少不得被人罵賣國賊,總理衙門再轉過頭來責備我們沒有據理力爭,我們豈不成了風箱裏的老鼠?”

曾國藩歎息道:“被人罵作賣國賊也罷,做風箱裏的老鼠也罷,總之和局必須維持。國家剛剛安定,各地仍有伏莽,如果洋人再次兵犯京師,少不得有人趁機造反,國家又將陷入內憂外患之中,真有亡國之憂了。”顯然,他心中已經有了定見,那就是委屈自己,力維和局。

錢鼎銘聞言,相勸道:“侯相是老成謀國。可是該爭的還是要爭,是非曲直總要有個明斷。如果其曲在我,當然對百姓要辦得嚴一些;如果錯在洋人,據理力爭,洋人也不能一味蠻橫。”

“說得不錯,可是非曲直怎麽來斷定?”

“那就要看事情的起因和經過了,就是一團亂麻,也要分出個一是一、二是二。”

於是曾國藩讓周家勳述說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後果。錢鼎銘不愧是專理刑案的臬司,聽完後便說道:“我一直在想,事情的關鍵就在於挖眼剖心是實有其事,還是無稽之談。”

“對,我到天津就要從此入手查起。”曾國藩捋著花白的胡須道,“近年來,各地都有洋人挖眼剖心的傳聞。洋人號稱文明國家,這些極端野蠻殘忍的事情如何能夠做得出來?我深以為疑。這次查個水落石出,讓天下百姓都明白,不但對處理天津教案有利,對平息全國各地民教相仇也有好處。”

曾紀鴻這時插話道:“爹爹全為國家設想,可如今民教相仇,勢如水火,即便查明洋人並未挖眼剖心,國人未必肯信,以為爹爹是幫著洋人說話,豈不是費力不討好?”

這些也正是曾國藩所憂慮的,這些年來,中國人看不慣洋傳教士,更看不慣入教的中國人,他就是持平辦理,國人也未必買賬。

薛福成想了一下,建議道:“上諭也沒說侯相非要去天津,說的是‘精神如可支持’,侯相病體如此,就安心在保定養病,朝廷或讓崇大人去辦理,或者再派大員,侯相何必跳這火坑,受這份煎熬?”

曾國藩苦笑道:“叔耘是愛我太切,才出此言。國家遇此棘手事情,我如何能夠安心養病?崇侍郎如果能夠辦理得了,他就不會上折請我前去。明知是火坑,我不跳讓誰去跳?”

曾紀鴻見父親隻為國家著想,不免著急道:“豐大業是壞脾氣,敢向崇侍郎、劉知縣開槍,孩兒聽說法國水師頭目也是個壞脾氣,如果他也向爹爹開槍,那……”

洋人自恃船堅炮利,蠻不講理,這種可能不是沒有。曾國藩慨然道:“如果真是那樣,我就不能像崇侍郎那樣躲起來,我挺起胸膛,看他敢不敢朝我開槍。他如果開槍把我打死,列國必然也看不下去,那時候事情反而好解決了。如果安撫下了洋人,天津百姓的氣不能咽下,也要向我開槍,那我也把胸膛挺上去,他們解了恨,不再給國家惹禍,我也死得其所。”

一品侯相、國家重臣,竟因洋人與國人交相逼迫,而隻能挺胸受槍,想來真是令人心寒,也令人心酸。眾人眼窩一熱,曾紀鴻首先落下淚來。

“沒事的,別擔心,我是說萬一。”曾國藩拍了拍他的手,說完這幾句話,他忽然不說話了,身子有些歪,“暈厥的毛病又犯了,鴻兒快扶我躺下。”

眾人手忙腳亂把曾國藩扶到炕上躺下,然後叫醫生過來把脈。正把著脈,曾國藩“哇”的一聲吐起來。等他吐得無可再吐,人清醒了些才道:“隻覺得天旋地轉,躺著也覺得天棚在轉,雙腳好像朝天。”

曾紀鴻把錢鼎銘叫到外麵說道:“錢世叔,家父身體如此,怎麽能去天津?您一定勸勸他,我們勸,家父不聽。”

“侯相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我勸也未必有用。明天我再來,看情形進言。”錢鼎銘也有些為難。

曾國藩的暈厥症已經有些日子了,弄不準什麽時候就犯,一旦暈起來即便躺在**也是天旋地轉,無論中西醫都無有效辦法,好在半天或一天就好了。第二天稍好,他就起身口述奏折,上奏朝廷,報告他去天津的行期。

此行必定艱難萬分,身體能否承受得了,自己心中無數;能否持平辦理,以維和局,他也沒有絕對的把握。如果萬一失和,洋人要攻打天津,他別無良策,也決不退避,就站在洋人軍艦前,讓他們開炮先把他這總督打死。六月初五,他背著家人,寫下了遺囑——

字諭紀澤、紀鴻兩兒:餘即日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毀教堂一案。外人性情凶悍,津民習氣浮囂,俱複難和解,將來構怨興兵,恐致激成大變。餘此行反複籌思,殊無善策。餘自鹹豐三年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於一死,以自負其初心,恐爾等諸事無所秉承,茲示一二,以備不虞。

需要交代的事情很多。如果自己死在天津,靈柩由水路運回湖南,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曆年的奏折和文稿也不要刊刻送人。他希望子孫們,要克勤克儉。自己帶兵多年,沒有自肥其私。家中兄弟姐妹田產多是老九扶助之力,因此告誡兒子要待叔父如父,叔母如母。

寫完遺囑,曾國藩仍覺意猶未盡,所掛懷的是死後直隸總督一缺。直隸總督出了缺,一麵要與洋人交涉,一麵要安撫地方,想來想去,能接替他的隻有李鴻章。以私情而論,兩人師徒相承,天下督撫之首讓李鴻章來替當然好;以公事論,李鴻章辦洋務的能力天下實無出其右者。當然,現在還不到寫遺折保薦,但至少要讓李鴻章知道他的心思。於是他再給李鴻章寫一封信,表明自己赴天津處理教案不惜以身殉國的決心,同時婉轉告訴李鴻章,國家艱難,身為重臣不可有退縮自保之意。李鴻章是聰明人,自然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

其時李鴻章正帶兵在潼關,準備赴陝西幫助左宗棠。年近六十的左宗棠出任陝甘總督,在攻打金積堡的戰役中吃了大虧,得力大將劉鬆山陣亡,西北有崩潰之勢,於是朝廷急令湖廣總督李鴻章帶淮軍入陝。李鴻章與左宗棠不睦,要他入陝聽命於左宗棠,他如何心甘。而左宗棠也不願淮軍去爭平定西北的大功,並不樂意李鴻章前來。兩人心照不宣,李鴻章以赴西北需要招募馬隊為由,在潼關已經逗留數月。他的心思曾國藩當然十分清楚,寫這封信也有讓他靜待時機的意思。

六月初六日,曾國藩坐著八抬大轎一天時間趕到天津,西門外早有天津縣各鄉代表四十餘人,跪在城門外迎接。所到之處,人群此起彼伏的磕頭。“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啊!”“洋人挖眼剖心,罪該萬死!”“崇厚是奸臣!”的聲音一陣接一陣……

民間相傳,曾國藩要帶兵到天津來驅趕洋人,為百姓申冤。所以他們遞了一個四十多人簽名的公稟,控告洋人迷拐幼童、挖眼剖心,曾國藩要為民做主,把洋人趕出天津。

曾國藩把他們的代表叫到轎前問道:“百姓人人都說洋人挖眼剖心,誰能證明?誰有確實證據,你們推薦幾人到我行轅去,我一定會秉公調查。如果洋人確有挖眼剖心惡行,我總督直隸,自然要為民做主;可是如果洋人並沒有挖眼剖心之實,隻是以訛傳訛,妄生事端,本督自然也要追究。”

一聽這話,跪在地上的人大失所望,於是大家商議分頭上稟,籲請曾侯相要對洋人強硬起來,甚至不惜一戰。

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親自到西門迎接,曾國藩讓人傳話約他到下午詳談,現在不必陪同。曾國藩駐節通商大臣衙門,雖然有話不必陪同,但崇厚一直跟隨左右。他隻有三十五歲,人看上去十分精明。曾國藩稍稍休息後便改變了主意,立即聽崇厚的意見。崇厚報告事情,條理清晰,口齒清楚,並不像一般的滿族花花公子,曾國藩心裏已有了幾分好感。

最後,崇厚道:“津郡人人都罵我是奸臣,中堂明鑒,事情的起因看似是豐大業的無禮,但根本上卻是百姓的無知。所謂迷拐幼童、挖眼剖心,全是無稽之談。這種說法不僅津郡有,江南鬧教案時也都如此哄傳,但哪一次有實證?相反,教堂為了擴大影響,對街頭流浪棄兒都收留下來,供給吃穿,這連官府也做不到啊。”

“你這話有道理,民教誤會極深,的確是教案頻頻發生的重要原因。不過,百姓對洋教的誤會,一半是愚昧,一半則是洋人太霸道,日積月累,早犯了眾怒,所以他們也是咎由自取。”曾國藩點了點頭。

聽曾國藩這般語氣,崇厚有些擔心:“大人教訓得是。但洋人勢重,一旦鬧起來,他們往往趁機以兵端要挾,吃虧的最終還是我們。比如現在,大沽口已經停泊洋人軍艦十餘艘,法國水師提督聲稱隨時可以讓天津化為灰燼。”

曾國藩歎道:“難處就在這裏,百姓希望官府強硬,而我們兩手空空,開不得戰端。”

下午,他聽幕友讀著一封封來自各地的公稟,有出主意的,有認為民氣可用的,有的則認為百姓是為保護父母官才打死了洋人,是保官的義民。總之都是一個意思,要和洋人開戰。

曾國藩聽了連連搖頭:“民氣如此,真是可慮。開戰容易,可我們拿什麽去開戰?”

沒能力開戰,那自然就要委曲求全,維持和局。接下來辦的兩件事自然也是衝著和局而來,一件是出安民告示,告誡天津百姓要奉公守法,有不法者一定嚴懲不貸;另一件是讓錢鼎銘以總督府的名義劄派幾個刑案裏手盡快查清挖眼剖心的實情,這是本案的關鍵。如果挖眼剖心屬實,其曲在洋人,交涉時候會容易些;如果挖眼剖心是無稽之談,則其曲在國人,恐怕要對洋人做出更多的讓步。

這時候法國公使羅叔亞來到了天津。他原本在京城向總理衙門施壓,但發現京中輿論全是要求開戰,總理衙門不敢得罪清議,因此對他提出的要求隻是一味拖延。他覺得在京中待下去難有效果,於是便來到天津向曾國藩提交了一件照會。一是要殺地方官天津道周家勳、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還有記名提督陳國瑞以抵命。二是要求查實行凶的亂民,斬首抵命。三是要求厚葬豐大業,賠償各國財產損失。

厚葬豐大業,賠償損失,曾國藩當即答應,但對懲辦地方官和陳國瑞,要看地方官有無責任;行凶的亂民自然應當懲治,但百姓為何行凶,也必須查明了才好說。曾國藩特別不明白,陳國瑞隻是路過天津,他與教案有何牽連?法國人為什麽要把他列入抵命的名單?

“亂民火燒望海樓教堂那天,陳國瑞正好路過天津,他在背後鼓動亂民殺人放火,而且指揮水火會的人架設浮橋,讓大批亂民過河去燒教堂。而且陳國瑞那天造謠,說他已經收存了兩壇子洋人挖出的眼珠子要交到京城去,天津亂民因此更加瘋狂。”羅叔亞解釋道。

曾國藩對陳國瑞素無好感,此人好勇鬥狠,無信無義,惹是生非,他做出這些事來倒是蠻有可能。偏偏此人得到醇郡王賞識,有醇郡王站在他身後,要殺他根本是異想天開。所以他對羅叔亞道:“我斷案需要證據,你們有地方官失職和陳提督鼓動亂民的證據嗎?”

羅叔亞當然沒有,但他認為教堂被燒、法國人被殺就是最好的證據,他對曾國藩相當不滿意,臨走時道:“如果不能盡快給我滿意的答複,戰端一開,後果全由中國來負。”

曾國藩不顧病體虛弱,親自到教堂去看現場,還親自審訊人犯。經過十幾天的調查,他基本摸清了天津教案的實情,民間關於教堂挖眼剖心的說法基本是捕風捉影。

天津百姓對教堂和傳教士產生離奇的傳聞確信不疑,曾國藩分析有五個方麵的原因:一是教堂終年與世隔絕,非入教者不能入內,過於秘密,莫能窺測底裏;教堂和育嬰堂都建有地窖,用來隔潮,儲存煤炭,但建教堂時都是請的外地工匠,天津百姓都不知道,因此傳聞是用來幽閉兒童。二是中國人到教堂治病,往往被留住堂內長時間治病不歸,有的被勸入了教外人不知,傳言洋人施了攝魂術。三是教堂辦的仁慈堂,不僅收留孤兒,就是將死的乞丐、窮民也收留。教堂又有對死人施洗之習,以清水沃其額封其目,是為了死者能升入天堂,天津百姓不明其故,傳言洋人把死人洗幹淨為的是挖眼剖心。四是今年四五月間,有拐匪用藥迷拐人口之事,又恰逢瘟疫流行,教堂中死人太多,又多在夜裏掩埋,而且棺材不夠用,就一棺二屍或三屍,而且死屍由外向內腐爛,腸肚外露,導致浮言大起。五是洋人教堂經費主要是從洋人國家募集善款,而善款的分配是按撫育孤貧多少來定,為了多得經費,教堂便設法多收孤貧,對送人入教堂者甚至給予報酬,這就導致部分存心不良者迷拐人口送往教堂。

洋人花錢買好事來做,天津百姓不明就裏,懷疑洋人收留孤貧是為了挖眼剖心、煉製丹藥。民間有這些流言,對洋人自然十分憤恨。又加上豐大業對官員放槍,民眾因此怒不可遏,終於爆發這次教案。這些離奇傳聞,不但天津有,曾國藩在兩江時也常有所聞,以謠言因而對洋人群起而攻之,想來實在可歎。

如今調查清楚,天津教案其曲在國人,辦理起來就難得多。要嚴懲國人,對洋人賠銀,必被罵為賣國賊;而不加懲處、不賠償洋人,要想維持和局,根本不可能。一想至此,曾國藩心緒煩亂,頭暈眼花。

就在這個時候,崇厚又來見曾國藩,他一見麵就驚慌失措道:“壞了壞了,洋人今天在兵輪上會議,聽說要起大波瀾,恐怕要聯合起兵,進京討說法。”

“曾大人,洋人非要殺天津府縣官員還有陳提督抵命,如果不聽洋人的,恐怕真要起戰爭了。十多年前,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難道還要讓洋人把太和殿給燒了不成?那可真就是奇恥大辱。”話鋒一轉,崇厚接著又道,“恥辱還在其次,如果盜匪蜂起,再出個洪楊大逆,那時候國家陷入混亂,我們這些人都是罪魁!”

“憑什麽殺府縣官員?”曾國藩反問道,“陳提督是醇郡王的愛將,是你殺還是我殺?”

“那麽至少應該把他們交刑部治罪,先穩住法國人,不讓他們開釁才是。”崇厚當然沒有殺陳國瑞的膽量,“法國人正在說動俄、英等國聯手給朝廷施壓,大人應當先穩住法國,再悄悄勸說英俄等國別讓他們聯手,分而治之,事易解決。”

這些措施何需崇厚來說,曾國藩早就做了。但他是溫厚大儒,並不說破:“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言。我已著人與英俄等國聯係,他們損失小,先把他們的要求應下了,不讓法國挑撥起來。”

“洋人其實是冤枉的,他們並沒有挖眼剖心,天津百姓卻以此為由去圍堵教堂,其曲實在在我。應當把這些事實告訴天下人,以免那些清流書生一味要打要殺。這樣雖然會被人罵賣國,但總比被百姓鬧得不可收拾要好得多。我不怕罵,我願和大人上這個折子。”崇厚又建議道。

“等我梳理清楚了,自然要上奏朝廷。”曾國藩不置可否。

下午,大沽口外艦炮聲轟轟,曾國藩讓人打探,說是洋人艦隊在搞演習,買了中國漁民的木船當靶子,一連擊沉了十艘。

俗語說:吃燒餅喝涼水,自己心裏有底。就大清目前國力,真沒法與洋人開戰。一旦開戰,粗具規模的洋務大業便隻有中道崩殂。他和李鴻章共同創建的上海江南製造總局、左宗棠創辦的福州船政局,還有李鴻章創辦的金陵機器局、崇厚創辦的天津製造局,使國家剛看到了點“師夷長技以自強”的希望,如果開戰,無論財力還是人力,都疲於應對戰事,洋務實業如何能夠兼顧?而且這些局廠都在沿海或江邊,洋人幾條艦過來轟轟幾炮,便灰飛煙滅了。因此曾國藩拿定主意,那就是力維和局。

臣等伏查此案起釁之由,因奸民迷拐人口,牽涉教堂,並有挖眼剖心作為藥材等語,遂至積疑生憤,激成大變,必須確查虛實,乃能分別是非曲直,昭示公道。臣國藩抵津後,逐細研訊。教民迷拐人口一節,並無教堂主使之確據。至仁慈堂查出男女一百五十餘口,逐一訊供,均稱習教已久,其家送至堂中豢養,並無被拐情事。至挖眼剖心,則全係謠傳,毫無實據。臣國藩初入津郡,百姓攔輿遞稟數百餘人,親加推問,挖眼剖心有何實據,無一能指實者。詢之天津城內外,亦無一遺失幼孩之家控告有案者。唯此等謠傳不特天津有之,即昔年之湖南、江西,近年之揚州、天門及本省之大名、廣平,皆有檄文揭帖,或稱教堂拐騙丁口,或稱教堂挖眼剖心,或稱教堂誘汙婦女,厥後各處案雖議結,總未將檄文揭帖之虛實剖辨明白。此次詳查挖眼剖心一條,競無確據,外間紛紛言有眼盈壇,亦無其事。蓋殺孩壞屍、采生配藥,野番凶惡之族尚不肯為,英法各國,乃著名大邦,豈肯為此殘忍之行?以理決之,必無是事。

天主教本係勸人為善,聖祖仁皇帝時,久經允行,倘戕害民生若是之慘,豈能容於康熙之世?即仁慈堂之設,初意亦與育嬰堂、養濟院略同,專以收恤貧民為生,每年所費銀兩甚巨。彼以仁慈為名,反而受殘酷之謗,故洋人憤憤不平也。

接下來,則是詳細報告了調查情形,分析了謠言的起因。這是奏折的主體部分,一條條講得頗為詳細。分析完原因,折子最後寫道——

今既查明根原,唯有仰懇皇上明降諭旨,通飭各省,俾知從前檄文揭帖所稱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說,多屬虛誣,布告天下,鹹使聞知,以雪洋人之冤,以解士民之惑。

隨同奏折,曾國藩還附有一片,要求將天津府縣官員革職交部議罪,同時為加強京津防衛,調駐在山東張秋的銘軍三千人赴天津,已經調往陝西的郭鬆林一軍移緩就急,調回直隸,並請沿海各省設立兵防。

曾國藩的奏折到了京城,慈禧讓軍機處先議。軍機處三人,一個是寶鋆,一個是沈桂芬,這兩個人都唯恭親王馬首是瞻,最知他力維和局的苦心,又都兼著總理衙門的差使,因此兩人的主意都是一樣:無論如何不能開戰。另一個是李鴻藻,河北保定人,他是清流領袖,地位僅次於倭仁,同時也是同治帝師傅,深受西太後信任。他同治四年入軍機,專門用他來製衡洋務勢力。他既為清流領袖,當然把洋人一概斥為蠻夷,把洋人一切先進技術都視為奇技**巧,自然是一力主張對洋人強硬。

“洋人要是不開槍,哪裏會有這場禍事?起因總歸是洋人太過蠻橫。何況天津府縣民聲俱佳,憑什麽治他們的罪?要治他們何罪?他們既沒殺人,也沒放火,豈不是欲加之罪?恐怕天津百姓也不答應。”李鴻藻向來佩服曾國藩是正人君子,不忍橫加指責,但他竟然專為洋人辯護,因此也十分不滿,“國家交往,論勢也要論理,不能因為打不過就一味受欺負,那樣豈不失去民心,民心一失,國將不國。”

沈桂芬在一邊心平氣和地勸道:“現在問題是,論勢論理,我們都輸給洋人。論勢,我們沒有洋人的堅船巨炮;論理,挖眼剖心純屬謠傳,以此為由引起如此大禍,其曲可不是在我嗎?”

……

慈禧聽著三個人的爭論,不斷用拇指去揉太陽穴。派曾國藩到天津原是盼著他如果查清了洋人挖眼剖心的事實,據理力爭,賠些銀子可了事。眼見事情越來越難辦,就連曾國藩也為洋人辯護,為洋人喊冤,那麽洋人恐怕沒那麽好打發,處理不好,再激出西狩熱河的局麵,如何得了?可京中的形勢她十分清楚,從言官到百姓,無論了解不了解天津教案的實情開口都是一個字:打!誰敢說句軟話,那就被罵作賣國賊。崇厚已經被人罵了好幾年了,如果朝廷說句軟話,肯定也被國人痛罵,隻是他們不敢當麵罵出來。不過她心裏早有主見:和局必須維護,無論如何不能開戰。那麽,誰來擔起賣國的罵名呢?她聽著三人爭執,心思卻一刻未停,心裏大約有了主意:“你們這麽爭徒勞無益,也不是老成謀國的大臣樣子。”她不再揉太陽穴,轉頭又對慈安道,“姐姐,是戰是和,關係國家存亡,我們姊妹倆定不了,也不能隻聽他們幾個人的意見,我看還是讓老六回朝,且不管他病好了沒好,國家遇此大事,他如何能安心養病?咱們召開禦前會議,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是啊,大家都來說說看,也許能想出好辦法。”慈安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禦前會議近二十個人,包括惇王、醇王、孚王等親貴,大學士、軍機大臣等重臣,禦前大臣以及弘德殿行走的師傅。平時兩宮垂簾在養心殿,最多不過十人,再多了就太擠了,所以禦前會議改在乾清宮西暖閣。乾清宮是內廷最宏偉的宮殿,廣九楹,深五楹,明朝的十四個皇帝和大清順治、康熙兩個皇帝都以乾清宮為寢宮,在這裏居住、批答奏折。乾清宮正殿設禦座,禦座上方懸著順治皇帝禦筆親書的“正大光明”匾,這個匾的背後就藏有始自雍正的密建皇儲的“建儲匣”。東暖閣是有名的三希堂,西暖閣是皇帝寑室,也是皇帝日常召見臣工的地方,地方足夠大,用來召開二十餘人的禦前會議,綽綽有餘。

“殺孩壞屍、采生配藥,野番凶惡之族尚不肯為,英法各國乃著名大邦,豈肯為此殘忍之行?以理決之,必無是事。”他把英法各國讚為著名大邦,那置我堂堂大清國,泱泱五千年文明於何地?

“彼以仁慈為名,反而受殘酷之謗,故洋人憤憤不平也。”洋人仁慈嗎?他要仁慈,會放火焚燒我萬園之園,會向我大清官員開槍嗎?許多人心懷不滿,但以曾國藩的彪炳勳業,無人好意思開口詆毀,就難免拿總理衙門和軍機處泄憤。

“奴才以為天津地方官沒有罪,也不能治罪,他們不像有的官員專以媚外為能事,所以洋人看不慣他們。洋人是我大清的世仇,他們看不慣的人,就是大清的忠臣良民。天津百姓也不能治罪,他們是保護地方官的義民。譴責義民,於心何安?”醇郡王首先壓不住心中憤怒,“縱使洋人沒有挖眼剖心,他們在大清國土上蠻橫無理,那個豐大業竟然敢在通商衙門開槍,又向知縣開槍,絕非善類!民眾已經憤如烈焰,他還要當眾槍殺我官員,不是自求死路?打死他也是自找的。”

兩宮垂簾以來,倚重的是恭親王,醇郡王雖然尊貴,也受到兩宮信賴,但畢竟未掌政柄。從前他能夠心安理得地隨遇而安,近年來靜極思動,心熱起來了,因此敢挑戰六哥的權威,對洋務、政務,多有臧否。這次禦前會議,完全是一副勢不兩立的架勢。

醇郡王的話引起眾人的附和,大學士官文、瑞常、朱鳳標、倭仁,帝師李鴻藻、翁同龢也都認為如果殺地方官會失掉民心。總理衙門、軍機處與恭親王熱心洋務的人,都有些灰頭土臉,仿佛脊梁上寫著賣國賊三個大字。

“大家都指責辦事的人,有失公允!”總理衙門大臣董恂終於忍不住了。

總理衙門大臣中,恭親王、文祥、寶鋆都兼著軍機大臣,因此總理衙門這邊,時年六十歲的董恂是費心勞神最多的一個。費心勞神都不在話下,讓他氣憤的是清流派對洋務的態度,尤其是對他本人,尤為刻薄可恨,認為他是總理衙門中最媚洋的人。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曾經把美國著名詩人朗費羅的浪漫詩《人生頌》翻譯成中文,無奈他中文水平有限,董恂自告奮勇,幫他潤色成九首七言絕句,並親筆抄在扇麵上,托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轉交給作者。此事深為清流所不恥,送董恂外號“董太師”——把他比作三國的大奸臣董卓。

“董太師”急赤白臉地辯解道:“洋人向來是論勢不論理,動不動以武力脅迫。總理衙門與他們交涉,吃氣受屈就是家常便飯。為的是什麽,還不是因為國家太弱,不能輕啟釁端。受洋人的氣也就罷了,局外人不體諒,冷嘲熱諷,臣等也隻好忍氣吞聲。要講痛快,我也願向洋人大拍桌子,吹胡子瞪眼,甚至罵他們個狗血噴頭。這倒是痛快了,那置國家於何地?比如這次天津事件,洋人兵艦就擺在大沽,動不動就開炮演習,無非是向我們警告。如果不答應洋人的要求,試問殿內各位拿什麽去擋?如今西北還在亂中,請問各位,在沿海開戰端,朝廷可承擔得起?既然承擔不起,洋人又提出了要求,請問各位,百姓不受委屈,地方官也不受委屈,此案如何善了?”

“誰也不想受屈,也不願受屈。隻因國家太弱,沒有辦法的事。”董恂氣喘籲籲,因為激動,胡須亂顫。

“我看不是國家太弱,是有人骨頭太軟,看見洋人腰就不直。昂起頭來大聲和洋人爭辯又如何?你們據理力爭了嗎?”

下麵又有人附和,天津民氣可用,不如借此振作起來,大張撻伐,把洋人趕出天津。一直沒說話的倭仁這時開口了:“太後、皇上,老臣每每想及教案,就忍不住心痛。自鹹豐十年簽訂城下之盟,準許英法在我大清傳教以來,教案幾乎年年都有。每次教案了結,總是我大清吃虧,處分官員,刑禁鄉民,賠款賠物。鹹豐十一年,貴陽教案,官府賠款一萬二千兩白銀;同治元年,南昌教案,賠款一萬八千兩白銀;衡陽教案,賠款五萬兩,知縣被革職;同治二年,重慶教案,處死兩人,賠銀二十三萬兩;同治五年,揚州教案,知府被撤職,賠款二萬兩,洋人猶嫌不足,還逼官府出麵在教堂門前立碑保護;同治七年,遵義教案,五名地方官受處分,一人被判死刑,賠款七萬兩。兩次酉陽教案,處死三人,先後賠銀十一萬兩。而我死傷數百黎民百姓,何敢向法蘭西國討回半分公道!”

倭仁是東閣大學士,是清流領袖,權不重而位卻尊,能搭腔的也就隻有恭親王了:“倭相憂國憂民令人感佩,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各國傳教受保護是和約議定的事項,我大清有諾必踐,不能不遵。懲治鬧事的百姓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如此嚴刑峻法,依然不斷有人焚燒教堂,殺死教士,如果一味偏袒,怕是野火春風,愈加禁而不止,麻煩更大。”

“王爺,倭仁不能苟同!王爺不想一想,為什麽我善良百姓一而再再而三地焚燒教堂?他們在我大清都做了什麽?誘拐孩童,挖眼剖心,配製丹藥,慘無人道。”倭仁打斷了恭親王的話。

恭親王解釋道:“倭相,這些不過都是傳言,並無實證。據李鴻章說,洋人的醫術與中醫不同,治起病來有時需要動刀動剪,把壞死的肌膚器官割去,並非是挖眼剖心製造丹藥。”

“王爺不要提李鴻章之流。他倚仗洋人起家,便事事追隨洋人,其言可信乎?我大清最講男女授受不親,而西洋教士男女混居於教堂之內,誘引良家婦女入教,晝夜**,與牲畜何異?”倭仁一聽李鴻章的名字就來氣。

恭親王不得不再勸道:“那是因為中外習俗有異。我朝講男女授受不親,西洋人見麵都要親臉,這也不過是他們的禮節。”

這話問得太凶險,恭親王不禁有些緊張,謹慎地回道:“我又何嚐不憎恨洋教!前天英國公使阿禮國回國,話別時我對他說:把你們的教士和鴉片帶走,你們就會受歡迎的。教士和鴉片一樣,都是我最感頭疼的事情。我也恨不得痛痛快快把他們趕走,眼不見心不煩,可是做得到嗎?我們一忍再忍,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暫不與他們鬧翻,把洋務學到手,以夷製夷嘛!”

倭仁有些激動了,嘴唇直顫道:“王爺,洋務已經搞了快十年了,至今仍然不敢對洋人說個不字,越搞洋務膽子越小,越搞洋務的人越是崇洋媚外,上至朝廷大員,外至封疆大吏,血性倒不如一介百姓!前天有人抄了天津的反教揭帖,帖中說我等居民,數十百萬,振臂一呼,同聲相應,鋤頭扁擔盡作利兵,白發黃童悉成勁旅。務將該邪教斬除淨盡,不留遺孽,殺死一個,償爾一命,殺死十個,償爾十命。我大清四萬萬條性命奉陪到底,鼠輩夷人何懼之有!”

倭仁將洋務運動說得一文不名,也把恭親王惹火了:“倭相,設立總理衙門專辦洋務是先帝恩準施行的,難道先帝的見識還不及你?仿造外洋槍炮,以器製器也是太後皇上宵旰瀝膽孜孜以求,你無端攻擊洋務大業是何居心?至於揭帖中的血氣,勇則勇矣,卻不過是紙上談兵!”

眼見得兩人越爭越不相讓,慈禧打斷道:“你們都不要說了。我看你們辦洋務的骨頭軟,不辦洋務的嘴皮子硬,都算不得端莊醇厚,都沒有古大臣之風!”眼看主戰的論調要起來,天津教案便難以了結,所謂擒賊擒王,主戰最起勁的其實是醇郡王,因此她轉頭問道,“洋人欺我太甚,我也想一口氣把他們滅掉。老七你們有什麽辦法,不怕洋人撕破臉皮,能把洋人滅掉?”

指責總理衙門振振有詞,因為那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可要拿出一個把洋人滅掉的法子,醇郡王沒有,其他的人也沒有。於是眾人隻好閉嘴。

沉默了一陣,慈禧又問道:“老六,你是什麽意思?”

恭親王病還未好利索,身體依然虛弱,殿內又悶熱,眾人苛責又急,因此他早就出了一頭毛汗。其實他的意思不說也可知,無非是委曲求全。慈禧既然問到,他便不能不回:“奴才沒什麽好說的,隻怕不答應曾國藩的條件,天津教案恐怕沒法了結。”

寶鋆也附和道:“此時天津不知是什麽局麵,洋人兵艦虎視眈眈,聽說法國增兵兩千,英國人也在從香港調兵艦。天津百姓一腔怒火,洋人也是有恃無恐,就如同一堆幹柴,一點火星就可引起衝天大火,如果朝廷不早拿主意,難免不生意外。”

“現在的要求還沒答應,說將來為時過早。眼下最要緊的是穩住洋人,不要鬧得不可收拾,然後再由總理衙門和曾國藩去與洋人爭,爭得一分是一分。還有必須調兵入衛,曾國藩已經調三千銘軍北上,恐怕還不夠。”恭親王也開始著手其他打算。

“說得極是,直隸防務空虛,說什麽都是空談。西北局勢已經稍解,可讓李鴻章帶他的淮軍入衛直隸。”慈禧又轉頭問醇郡王,“老七,如果不答應曾國藩的要求,你們可有何良策,能不讓洋人鬧起來?”

“奴才也無善策,隻是民心不可失。”

“你說得也有道理。告訴曾國藩,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慈禧三言兩語,把兩派的意思都兼顧到了,“曾國藩所請照準,但要提醒他不能讓洋人得寸進尺。”

此時,董恂又進言道:“按洋人慣例,出了這樣的重大事件應該派出專差到法國直接麵見法皇,反而更好了結。比隻與羅叔亞交涉,反而更直接。”

其實,董恂奉恭親王之意與海關總稅務司赫德請教後,是打算派出專使去法國道歉,以取得法皇的原諒。可是堂堂天朝上國,如何能去蠻夷國家道歉?董恂隻好含糊說派專使去麵見法皇。慈禧一聽,覺得這不失為一個辦法,就問道:“去麵見法皇,怎麽說?”

董恂仍然不敢說道歉的話,繼續含混道:“回太後的話,應該表明我朝敦睦邦交之意,同時說明我朝為敦睦邦交所做的萬般努力。”

慈禧有些猶疑道:“能見法皇當麵說清最好,隻是這個差使要遠涉重洋,誰堪當此重任?”

“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可當此任。他經年與洋人交涉,而且天津教案他最清楚來龍去脈。”恭親王立即建議。

派崇厚去的確合適,除了他身份恰當,其實還救他出了火坑。滿人當要職的本來不多,崇厚因教案再折進去也可惜,所以慈禧同意了:“好,你們擬旨來看。崇厚的缺由誰來領,你們也要一並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