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濟寧危機受處分 張秋城內險喪命

李鴻章接到吳毓蘭的報告,真是一喜一惱。喜的是賴文光終於就擒,沒有溜掉。惱的是這樣一件大功,竟然由吳毓蘭唾手而得。六弟長途追趕,竟然沒有追及。還有劉銘傳的淮軍,興師動眾南下,被賴文光甩下四百餘裏,想為他鋪敘戰功也無從下筆。有一位新入幕府的文案出主意:“大帥要想照顧全局,隻有讓吳知府重新詳細報告捕獲賴文光的經過。”文案所說的重新報告,其實就是編造賴文光戰敗才被俘的謊言,這樣無論對哪一方,請功都比較方便。

李鴻章一聽文案的建議很好,立即派他南下揚州,找吳毓蘭密商。吳毓蘭知道是李鴻章的意思,一切按文案的建議重新編造捕獲賴文光的經過。文案帶著文稿,立即返回,李鴻章則於當天立即出奏《生擒賴逆東撚肅清折》。奏折開頭,鋪敘劉銘傳等軍一路追剿,賴文光損兵折將,走投無路,最後終於就擒。就擒的經過已經不是自投羅網,而是一番苦戰的結果:

據派防揚州之統帶華字營淮勇即選道吳毓蘭稟稱:十一日戌刻,賊眾突至灣頭,立即出隊迎擊獲勝,星夜派兵四路趕追。該道督遊擊梅宏勝、參將杜長生、守備吳輔仁由運河東岸向前追殺,遇賊於瓦窯鋪。雨夜昏黑,逆騎數百拚死拒戰。五更時,該逆縱火燒屋,誌在逃逸。我軍冒雨直前砍殺,吳毓蘭於火光中望一騎馬老賊手執黃旗指揮,知是逆首,連放數槍,賊馬倒斃,當將該逆生擒,餘紛紛投河淹斃並擒賊眾三十餘名,東路一股剿滅無遺。訊據賊眾指認生擒者,實係逆首偽遵王賴文光,該逆自認不諱。

接下來,李鴻章的奏折以洋洋數千言回顧了與撚軍作戰的艱難曆程,恭維朝廷上自兩宮、下至軍機大臣運籌帷幄,稱讚曾國藩的艱辛備嚐,當然,更曆數了以劉銘傳為首的淮軍數次大戰的功績。特別提及壽光彌河、洋河之戰,“劉銘傳、郭鬆林、楊鼎勳追七十餘裏始得接仗,戰至十數回合,又追殺四十餘裏,斬獲近三萬人,賊之精銳、騾馬、輜重拋盡。蓋軍興以來,罕有之事。將士回老營者,臣親加撫慰,皆麵無人色,其饑憊勞苦誠可憫矣。”這樣鋪敘的目的,便把吳毓蘭的功勞盡可能地衝淡,而最終捕獲賴文光,也是眾淮軍苦戰窮追的結果。

因為有這番文報往來,李鴻章的奏折到京時,漕運總督張之萬的奏折已經到了兩天。不過他並不知詳情,隻是奏報賴文光已經就擒。朝廷等李鴻章的奏折到京,立即發布上諭,對有功人員給予獎賞。慈禧對軍機處擬的賞格有些不滿意,她覺得有些高了:“老六,如今還有西撚未滅,將來征伐西撚,如果比東撚還要勞苦萬狀,朝廷那該怎麽賞?你們也知道,左宗棠這個人向來是自視甚高,尤其不將李鴻章放在眼裏,那時候他攀比李鴻章和淮軍,怎麽辦?不如留些餘地,到時候才能更公道。你們說是不是?”

李昭慶所追蹤的任三厭、李允和牛喜子三人所率的撚軍,由盱眙南下安徽天長,又從天長西入來安,繼而北上三河。李昭慶部下葉誌超率部窮追至三河境內,眼看就要生擒時,卻被江南提督李世忠接進他的駐地,稱奉安徽巡撫英翰令,已經招撫該批撚軍。

李世忠本名李昭壽,是河南固始人,十餘歲參加太平軍,後來投降官軍,投而複叛,又隸李秀成部下,鹹豐十年,又複叛,獻防地滁州、天長、來安三城,被朝廷賜名李世忠。如今已是江南提督,隸安徽巡撫英翰麾下。英翰是滿人,李鴻章沒法與之相爭,隻好吃下這口窩囊氣。最窩囊的是李昭慶,他窮追千餘裏,先是在淮安陰差陽錯跟掉了賴文光,讓吳毓蘭撿了便宜,又追著任三厭、李允等三人,眼看要立功了,又被李昭壽撿了便宜。他派專差送信給李鴻章,大發牢騷,希望做保案時秉公上奏。

朝廷第一份由內閣明發上諭到達濟寧時,已經是臘月二十六日。因為東撚就伏,各路大軍統領雲集濟寧,濟寧城翎頂輝煌,除了當年乾隆下江南時,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又因為是打了勝仗,軍紀還算好,又有劉銘傳的銘軍做榜樣,淮軍臭名遠揚的擾民問題竟然沒有發作。李鴻章在行轅大擺宴席,天天唱大戲,他親自把酒向各路統領道乏。酒樓、客店和小商小販們都因此而生意興隆,濟寧城內外一片熱鬧歡樂。

朝廷的嘉獎上諭一到,李鴻章特把在濟寧的各路統領招來,一起聽封。他專門挑選一位聲音豁亮的文案來宣旨——

諭內閣:前據張之萬奏,官軍追撚大勝,生擒首逆,餘眾殲除殆盡,當經降旨宣示中外。茲據李鴻章馳奏,派軍南追,生擒賴文光,餘逆剿滅淨盡。紅旗夕至,慶幸良深。撚逆偽魯王任柱、偽遵王賴文光,糾眾肆擾,流毒中原,極惡窮凶,神人共憤。經朝廷特授李鴻章為欽差大臣,督師進剿,廣設方略,將士同心,捷書屢奏。旋斃任逆,賊勢衰落,率黨南奔。複經劉銘傳等軍晝夜窮追,未及旬日,賴逆生擒,其餘逆酋偽眾,悉數殲除,洵足以彰天討!從此江南、安徽、山東、湖北等省生民,得以安業,自宜特沛恩施,以酬勞勳。湖廣總督一等肅毅伯李鴻章,調度有方,膚公克奏,加恩著賞加一騎都尉世職。直隸提督劉銘傳,加恩著賞給三等輕車都尉世職。福建提督郭鬆林、湖南提督楊鼎勳、副都統善慶,加恩均著賞給騎都尉世職。山東布政使潘鼎新,著賞給頭品頂戴。江南提督黃翼升、山西布政使劉秉璋,均著賞給白玉翎管各一,大荷包各一,小荷包各一對,火鐮各一個,白玉柄小刀各一柄。

又諭:因思此股撚逆,擾亂江南、安徽、山東、湖北、河南等省,各省疆臣,公忠體國,共濟時艱,或督兵出境,調度各宜;或轉餉籌糧,軍行無缺,洵屬同心協力,一體有功。允宜特加異數,用普恩施。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曾國藩,加恩著賞加一等雲騎尉世職。安徽巡撫英翰,加恩著賞給三等輕車都尉世職。漕運總督張之萬,著賞加頭品頂戴,並賞戴花翎。河南巡撫李鶴年、浙江巡撫李瀚章均著賞加頭品頂戴。三品頂戴前任直隸總督劉長佑,著賞加二品頂戴。山東巡撫丁寶楨、前任湖北巡撫曾國荃,前因防剿不力,分別懲處,現在撚逆**平,自應量予加恩。丁寶楨著開複革職留任處分,並賞加頭品頂戴。曾國荃著開複頂戴。用副朝廷論功行賞、甄敘賢勞之意。

上諭尚未宣完,淮軍各位統領已經大聲咳嗽以示不滿。這次論功行賞,與當年平定太平天國不可相比。這次最大功臣賞給劉銘傳,封爵是三等輕車都尉。清代功臣爵,分為九等,自上而下分別是公、侯、伯、子、男、輕車都尉、騎都尉、雲騎尉、恩騎尉。劉銘傳的輕車都尉是第六等。而且,與他同一等爵的是安徽巡撫英翰。英翰的功勞怎能與劉銘傳相比?

劉銘傳不滿道:“爵帥,朝廷的賞賜太不擋人眼了。您和曾大帥耗費了多少心血,曾大帥不過是賞了一個雲騎尉,爵帥也隻賞給一個騎都尉,安徽的撫台出了多少力?竟然也是三等輕車都尉。”

李鴻章明白,要論勞苦功高,英翰的確沒法與劉銘傳比,但英翰是眼下督撫中少有的滿人,朝廷自然格外關照。劉銘傳的牢騷完全是因為三等輕車都尉太輕了。他遂安慰道:“我和老師不過是居幕後,從未親臨前敵,賞我個騎都尉也是諸位的功勞換來的。再說,畢竟現在撚匪還未徹底剿平,西撚還在西北作亂,所以朝廷的恩賞要留有餘地。”

劉銘傳大聲道:“西撚是左大帥在剿,與我們何幹?爵帥的意思莫非還要我等再剿西撚?我先告訴爵帥一聲,我舊傷發作,不能騎馬作戰,過了年我就解甲歸田,先養好傷再說。”

郭鬆林、楊鼎勳等人也要求休假,其他將領也都隨聲附和。

“各位將軍勞苦萬狀,我已經上奏朝廷,一是裁撤淮勇,二是準許各位輪番休養生息。可是朝廷上諭未頒,如何能夠各行其是?我勸各位還是少安毋躁。”

“如果裁撤淮勇,大帥先從銘軍裁起。銘軍征戰三年,已經不堪再用。”劉銘傳根本不體會李鴻章的難處。

“爵帥要裁軍,那最好不過,我們實在也都帶不動了。”眾將聽說裁軍,也都借坡下驢。裁軍向來是裁兵不裁將,到時他們這些實職提督總兵,到各自訊地坐坐帳,看看操,比督率部下南征北戰輕鬆得多。

眾將散去後,李鴻章打發他的心腹幕僚專門去撫慰劉銘傳,請他無論如何要體諒,不能撂挑子。劉銘傳毫不客氣,更無商量餘地,讓幕僚傳話給李鴻章,過了年無論朝廷準不準撤軍,他都要回籍養傷,因為舊傷發作,上馬都困難,何必賴在軍營占著茅坑不拉屎?比他劉銘傳能的人有的是,朝廷盡管點派來做他銘軍的統領。

隨後朝廷又有上諭下頒,對有功將領論功行賞。有前車之鑒,大家都好不了哪裏去。吳毓蘭是捕獲賴文光的功臣,不過是實授江蘇道台,而李昭慶則不過是記名鹽運使。吳毓蘭不久給李鴻章來信,表示他原本沒指望拿賴文光的血來染紅他的頂子,表麵上是領情,其實酸溜溜的字句中也隱含著心底的不滿。李昭慶則於大年三十跑到濟寧來,表示要回籍耕田,所以李鴻章的年過得很沒意思。而更讓他窩火的是,大年初一又收到六百裏加急上諭,西撚軍逼近京城,朝廷令他率軍北上勤王。

西撚軍一直在陝南一帶活動,讓負責進剿西撚的欽差大臣左宗棠頭疼不已。三個月前收到東撚軍緊急求援的蠟丸密信,梁王張宗禹與眾將商議,決定兌現東西撚軍“誓同生死”的諾言,馳援東撚軍。當然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陝甘本來貧瘠,民無餘糧,又加遍地烽火,動**多年,因此客居陝南的西撚軍吃飯問題一直是個大困擾。他們曾經嚐試與陝甘起義軍聯係,可雙方都不能完全信賴,因此也就處於若即若離的狀態,何況西撚入陝,無異與義軍爭糧,因此並不太受陝甘義軍的歡迎。

因為這兩個緣故,西撚軍決定東援。但陝西到膠東,兩千餘裏路,遠水難解近渴。有位老者獻計道:“直接救援膠東肯定來不及,最好是行圍魏救趙之計,直接向朝廷的心髒發兵,山東之圍自然破解。”張宗禹與懷王邱遠才、荊王牛洛紅等人一商量,覺得此計不錯,於是從陝南直奔陝北。

同治六年臘月,西撚軍從陝北宜川乘黃河壺口結冰的時機,進入山西。山西境內兵力有限,西撚軍簡直如入無人之境。山西耕種、經商多用騾馬,西撚軍大肆搶掠,搶到萬餘匹,連婦女都騎上了騾馬,騎兵則一人兩騎,交替驅馳,讓官軍望塵莫及。巡撫趙長齡要從太原南下截擊西撚軍,僅聚集起了三百餘人,做鹽不鹹,做醋不酸。負責黃河防務的山西布政使陳湜,好不容易把黃河防線上抽調起千餘人,走了不到兩天,便潰散僅餘百餘人。

向來自誇成癖、自譽諸葛的左宗棠憤恨交加,連忙上折請罪,並親自帶領五千人出潼關,到晉南去堵截。他製定了數路圍剿的計劃,可西撚軍行動比他快捷得多,他的數路大軍還未到,西撚軍已經橫掃晉南,根本沒遇到像樣的抵抗。同治七年正月初一,正是過年的時候,西撚軍四萬餘人拋開官軍,經晉南曲垣從王屋山側出山西,進入河南濟源,沿著太行山東麓,星夜兼程進入直隸。

朝廷臘月底起,連續發了八道六百裏加急上諭,令山東的淮軍、湘軍、東軍及安徽的皖軍北上會剿西撚軍,並統歸左宗棠指揮,是為進剿之師。直隸各軍,包括直隸總督官文、都統春壽、頭等侍衛陳國瑞、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的洋槍隊陳兵京城以南,是為“備禦之師”。同時令恭親王奕統率各軍、醇親王奕統率神機營。

剿滅東撚軍,淮軍出盡了風頭,山東巡撫丁寶楨憋著一口氣,所以一接到上諭就匆匆率軍北上勤王,安徽巡撫英翰也督隊起行,而濟寧的李鴻章卻遲遲沒有動靜。因為淮軍牢騷滿腹,不肯為朝廷賣命。

“這個仗不能打,也沒法打。朝廷對我淮軍有功不獎,有過先罰,我們何必為他賣命?”劉銘傳第一個不肯。

李鴻章知道劉銘傳耿耿於懷的就是剿滅東撚賞功太輕,便勸道:“省三,這些話都搬不上台麵,私下發牢騷可以,我總不能上奏說淮軍有情緒,不願出征吧?再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也是我們的本分。”

“爵帥,那麽淮軍將士疲憊不堪、我身染重病,這個理由可以搬得上台麵吧?”劉銘傳一肚子氣憤,不考慮李鴻章的焦慮。

“你早不病,晚不病,單單朝廷要你北上勤王的時候你病了,我信,朝廷能信?”李鴻章也是口不擇言。

“那就先請爵帥檢驗一下我的傷病是不是有假!”劉銘傳聞言,臉漲得像塊紅布,三下五除二脫下棉衣,讓李鴻章看他背上的傷疤和滿身的疥癬。

“省三何必如此,我也沒說你的病有假,我是說朝廷的那幫言官也許會懷疑。”

“大帥不妨再驗驗我的跨馬瘡,看看我還能不能騎馬。”劉銘傳又要解褲帶。

李鴻章最信賴的幕僚周馥一直負責金陵善後,年前專門到濟寧行轅來看望李鴻章,這時也在座,看兩人爭執不下,連忙過來相勸,他把棉衣遞給劉銘傳說道:“軍門何必如此著急。你病了,大人自然會向朝廷解釋。”

“這樣的朝廷,老子不為它賣命。”劉銘傳喘著粗氣說罷,不待整理衣冠,摔門而去。

郭鬆林、楊鼎勳兩人與劉銘傳關係最近,見劉銘傳負氣走了,就以去勸說劉銘傳為由,也走了。

“爵帥不必生氣,武將沒有氣性反而不好。”見眾人走了,周馥又勸,“省三說得也不錯,這仗真是沒法打。現在的直隸已經有兩位王爺,一位欽差左諸葛,一位直隸總督,一位將軍,兩位巡撫,還有一個頭等侍衛,三口通商大臣,論軍則有湘軍、淮軍、東軍、皖軍、練軍,還有神機營的旗兵,人數雖多,可到時號令分歧,互相牽製,這仗怎麽打?”

周馥的分析自然不錯,尤其是左宗棠向來與李鴻章不和,怎麽和他共事?

“朝廷一再催促,我淮軍總不能按兵不動。”李鴻章有些為難。

“不是按兵不動,而是各軍大戰餘生,一時難以起行。當年英法聯軍進攻京師,朝廷要曾相帶兵勤王,大帥一個‘拖’字為曾侯相破解了難題,今天也不妨拖拖看。如今直隸兵力不下五萬,撚子也許知難而退,或西去,或南走,那時候朝廷就不要咱們勤王了。”

李鴻章無奈道:“現在也隻有如此了。”

形勢卻不容李鴻章久拖不決,西撚軍發揮騎兵優勢,馬隊縱橫百餘裏,在冀北平原上由南而北,直逼京城,保定、滿城、易縣都有撚軍活動,騎兵前鋒到達順天府屬房山縣。

慈禧正睡得香,被宮女輕聲叫醒了。她睜開眼,看到宮女手中擎著黃匣,立即翻身坐起,披衣下床。隻有六百裏加急上奏,才會連夜遞進大內。她打開黃匣,取出奏折,是直隸總督官文急奏撚軍前鋒到達保定,有十數萬眾,縱馬馳騁,直隸兵單,請督促勤王之師火速馳援。慈禧向西一指,宮女立即將燈移到西牆,那裏掛著直隸輿圖。她拿奏折和輿圖上所做的記號對照,僅僅一天時間,西撚軍竟然向北行軍近三百裏,按這樣算下來,從保定到京城,也不過一天路程。她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也許西撚軍已經兵臨城下了。

“宮門一下鎖,立即著人去東邊說一聲,今天叫起早半個時辰,第一起見軍機,還有,把七爺也叫來。”慈禧站在輿圖前,像將軍一樣下達軍令。

宮門寅正——也就是早晨四點下鎖,現在隻差兩刻鍾,宮女連忙出去安排。慈禧生活極有規律,平時寅正準時醒來,索性不再躺下,道:“叫她們忙吧。”

“太後吉祥。”為首的侍寢宮女帶頭請安。

這便是一個暗號,門口值夜的宮女這時才放其他宮女進寢宮,見西暖閣的門簾打起,司衾的宮女才能進寢室去整理被褥。宮女端來一盆熱水,將燙熱的毛巾包住慈禧的雙手,然後再泡到熱水裏,這樣連用三盆熱水,把手指的關節都燙活絡了。然後才是洗臉,也是用熱毛巾敷很久。然後坐到梳妝台前,讓宮女給她攏攏頭發,她親自往臉上敷粉,擦她親自研製的胭脂。等這一切收拾停當,才傳太監梳頭劉來侍候梳頭。慈禧要強,又性情鎮定,無論發生多大的事情,她在自己的梳妝打扮和衣著上,一點也不馬虎,從來不會蓬頭垢麵示人。

梳頭劉梳頭的時候,司衾的已經整理好**的一切,退出寢室。為首的宮女使個眼色,讓司衾示意大家,今天太後火氣大,小心侍候。梳完頭後,慈禧重新描眉擦紅,穿好衣服,又在鏡子前轉一圈照一遍,最後並起雙腳,看鞋襪都端端正正,這才點點頭。侍寢的宮女把寢室的窗簾拉開,安德海為首,一幫太監在殿外廊下已經等候很久,一看到信號,立即跪在石階上,以太監特有的不男不女的聲音高喊:“太後吉祥!”

慈禧在膳桌前坐下,侍候水煙的宮女站在左側把水煙敬上,吸罷兩管煙,老太監把銀耳湯奉上,喝完銀耳湯,早膳已經傳到。每一樣都裝在提盒裏,外罩黃雲龍套,門外太監遞給門口的安德海,然後侍膳的老太監當著慈禧的麵解開黃雲龍套,這項規矩極嚴,如果黃雲龍套沒當著太後的麵打開,那麽這道膳就不能敬了。安德海親自捧到膳桌上,慈禧看哪一樣,太監便用銀筷子夾一點放到慈禧麵前。今天的早膳有玉田紅稻米粥、江南香糯米粥、杏仁茶、麻醬燒餅、蘿卜絲餅、清真炸饊子、炸回頭,還有鹵鴨肝、鹵雞脯……

吃罷早膳漱過口,吸一管煙,慈禧走進更衣室,宮女幫她換上綴滿珍珠的花盆底鳳履,戴上兩把頭的鳳冠,披上水獺皮的鳳帔。安德海已經指揮太監把暖轎抬到宮門口,慈禧登上暖轎,安德海喊一聲“起”,便前呼後擁上朝去了。

慈禧與慈安一前一後到了養心殿東暖閣。第一起自然是軍機大臣,不過,今天外加醇親王。這讓恭親王有些不安,不知是何原因叫老七一起上朝。

見麵第一句話是慈禧來問,而且語氣不善:“老六,步軍衙門有沒有要緊的事情上奏?”

這讓恭親王更摸不著頭腦,硬著頭皮道:“沒有,隻是前些天說乞丐多了些,原因是直隸、豫北大旱,秋糧減產。”

“恐怕撚子都打到城下了吧!”慈禧這才把官文的緊急奏折給大家傳看。

慈安聽說撚子已經打到保定,大驚失色道:“老天,那離京城隻有三四天的路了!”

“用不了三四天,恐怕今天撚子就能兵臨城下。我看了一下這幾天的戰報,撚子一天竟然能行軍近三百裏。保定到京城還不到三百裏,姐姐想想,官文的奏折是昨天下午起遞,到今天下午撚子是不是就要打過來了?”恭親王這才明白,原來慈禧是問城外是不是已經有撚子了。

城外有無撚子,總要天亮後才報進來,天未亮他就起程進宮,哪裏能說得上來?於是便謝罪道:“都是奴才等調度無方。”

“要安徽河南山東進京勤王,他們怎麽勤的王?他們的兵呢?”慈禧咄咄逼人。

丁寶楨的東軍隻有前鋒兩千餘人趕到,而且軍紀極差,百姓視如土匪;英翰的皖軍,李鶴年的豫軍,左宗棠所部劉鬆山、郭寶昌的人馬,都跟在撚軍屁股後麵窮追,無異於驅之入直。

“李鴻章呢?他的淮軍滅了東撚,打撚子比別人更熟路,他的人馬到了哪裏?”慈禧急切地問道。諸路軍馬中,淮軍是朝廷最倚重的。

到了哪裏?怕是還沒起程,恭親王心裏嘀咕,已經七八天了,李鴻章沒有片語上奏。

“等下了朝,軍機處馬上擬旨,責問他為什麽遲遲沒有起程。”恭親王與李鴻章關係密切,此時也不敢為李鴻章護短。

“隻怕是李鴻章覺得翅膀硬了,不把我們娘仨放在眼裏。”慈禧憤憤不平,“兩江的銀子都供給了他的淮軍,要錢有錢,要糧有糧,兩江士紳那麽多人參他,朝廷都留中不發,不就是為了他一心剿撚嗎?他李鴻章但凡還有點天良,早就該督隊起程。人是不經慣,有些人你給他好臉,他以為你離了他不行,就蹬著鼻子上臉,就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們也不要再催他,朝廷賞了他雙眼花翎,也賞了黃馬褂,他既然這樣不識好歹,那就奪回來!”

這處分夠嚴厲了,仗還沒打呢,就受了這麽大處分,這以後讓他怎麽帶兵?可是,恭親王不敢回護,別的軍機也無人敢張嘴。

“這事也不能全歸罪李鴻章。河南的李鶴年怎麽不用心擋一擋,讓撚子一溜煙跑到直隸來了。”慈安這時也說話了。

“對,不僅李鶴年,左宗棠、官文也難辭其咎。”慈禧將臉轉向醇郡王,“老七,那個陳國瑞,曾國藩參他好私鬥,你說他忠勇性成,讓他去帶神機營,他人呢?”

陳國瑞當年被曾國藩嚴參,回籍反省。靜久思動,便拿出銀票請人活動。西撚軍入晉後,便有人為他說話,說他當年隨僧王剿撚,撚子最怕的就是他,因為他打起仗來從不後退,而且善於夜裏劫營,應該讓他出山。醇郡王奕搶先一步上奏,讓他統帶了神機營。

醇郡王與恭親王這兩年一直在暗中較勁,李鴻章、曾國藩等封疆大吏都與恭親王關係密切,相比而言,醇郡王卻是勢單力孤。他自己也明白,要論理政,自歎不如,但要論統軍,自信比這位六哥要強。陳國瑞是僧王最得力的屬下,又以敢戰出名,而且又有僧格林沁家族的支持,所以醇郡王的奏折很快獲準,憋屈了兩年多的陳國瑞終於揚眉吐氣進京了。進京後被賞給頭等侍衛,主要任務就是訓練神機營。開始他是雄心勃勃,暗下決心要把神機營訓練成一支勁旅。但很快他發現這是一個沒法完成的任務,因為神機營雖然稱為旗營中的精銳,但這些旗大爺養鳥、鬥蟈蟈、酗酒、私鬥很在行,而要嚴加操練卻都受不了,紛紛向醇郡王告狀。醇郡王一看將帥難和,幹脆從神機營中撥出三萬兩銀子,讓陳國瑞在直隸新募一軍。

不過直隸天子腳下,士民皆架子極大,疲玩取巧,卻不能吃苦耐勞,根本募不到能上陣拚命的兵勇。回老家去募,根本來不及。陳國瑞想到了挖人牆腳的辦法。當時在直隸的部隊,以左宗棠的湘軍最多,湘軍月餉四兩,陳國瑞開出月餉七兩五的高價,派出親信到左宗棠的軍中去“招募”,而且還聲稱,入陳軍後賭博、洋煙、搶奪民財皆不禁。這麽優厚的條件,湘勇都眼紅,所以,很快就被挖走了七八百人。左宗棠知道後,十分憤慨,騾子脾氣一上來誰也不怕,他給醇親王上書,如果陳國瑞再這麽幹,他就帶人先把姓陳的滅了。醇郡王正為此事發愁,慈禧一問,竟然嚅嚅無以言對。

“怎麽,陳國瑞不是很能打嗎?他不是也怕了撚子吧?還是神機營的兵將不聽話?”慈安有意救老七出窘局。

“回太後的話,陳國瑞正在募勇,目前才募到了千把人,他雖然能打,但光靠他也不行。”醇郡王終於有話可說。

“陳國瑞的新軍、神機營還有崇厚的練軍,那是最後才能用上的人馬。真到了那時候,京城恐怕又要戒嚴了。”

懷著僥幸心理的李鴻章盼著局勢有所變化,所以對每一道上諭及關於兵事的信函都看得很仔細,正月十五日元宵節,燈影喧鬧中他等來的是一份極為嚴厲的上諭——

諭內閣:本日據官文、崇厚奏,撚匪北竄衡水定州一帶,覽奏曷勝憤懣。朝廷特命官文署理直隸總督,剿匪是其專責,乃毫無布置,任令撚逆北趨,日肆蔓延,實屬有負委任。左宗棠於張宗禹撚股,未能在陝省就地殲除,致令紛竄山西、河南,擾及畿輔,調度無方。官文、左宗棠均著交部嚴加議處。李鴻章身任欽差大臣,為朝廷素所倚畀,當此匪蹤北擾,宜如何速派援軍,同心剿賊,乃疊奉諭旨,既未催令劉銘傳暨善慶等軍,趲程前進,又日久迄無一字覆奏,是何居心?著拔去雙眼花翎,並褫去黃馬褂,革去騎都尉世職。李鶴年未能迅速出省督剿,會殄逆氛,以致撚匪竄入直境,擾及近畿。所調宋慶等援軍,又不遵旨飭令分途前進,貽誤戎機,著革去頭品頂戴,並摘去頂戴。劉銘傳暨善慶各軍,是否李鴻章於接奉諭旨後,未經催令起程?抑係該員等任意逗留?著李鴻章據實覆奏,再行分別懲處。除丁寶楨帶兵入直諭令迅速前進外,所有前調劉銘傳等軍,仍著官文等迅速催提,以資兜剿。

李鴻章閱過上諭,遞給身邊的周馥。周馥驚呼道:“這還沒見仗,怎麽先給這麽重的處分?剿西撚那是左諸葛的本分,怎麽連帶了這麽多人?!”

“都是這位今亮放賊出山,殃及眾人。沒想到撚子行軍這樣迅速,看情形比東撚還要難製。不能再拖了,蘭溪,麻煩你親自走一趟,把各位統領叫到行轅來。”

“好,大人多給我點時間,我勸一下各位統領,務必以大局為重。大人是淮軍的根本,大人地位不穩,便是一損俱損。”周馥自動請纓,要幫李鴻章解決難題。

“承情得很,這話你說比我說方便。”李鴻章對周馥的用心十分滿意。

眾人來到大堂,李鴻章親自宣讀上諭,讀完了,眾將站起來,他摘下頂戴,親手把雙眼花翎拔下來,放到疊得整整齊齊的黃馬褂上。

“眾位,朝廷這次是奪了我的雙眼花翎、黃馬褂,下一次,我腦袋能保不保得住就說不準了。”他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

山東布政使潘鼎新首先保證道:“屬下願跟隨爵帥出征,不為別的,隻為將來能夠幫爵帥把這個處分削掉。”

郭鬆林、楊鼎勳、周盛傳等人也都表示,願隨爵帥出征。

“我傷病未愈,沒法隨爵帥出征。”劉銘傳依然不願意出山。

“你可不必親臨前敵,朝廷看重的是你的聲威。”李鴻章最希望的是劉銘傳能夠出征,而且朝廷也點名要他北上。

“傷病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爵帥可能沒在意:姓陳的竟然搖身一變成了頭等侍衛,統領神機營,不知走的哪個的門路,反正來頭不小。我與他有舊怨,仇人見麵,不知會鬧出什麽麻煩來。他不是善茬,我也不是吃窩囊氣的人,到時候給爵帥惹出大禍來,反而不好。我無論如何不能奉命,明天就回合肥,請爵帥體諒。”劉銘傳隻好實話實說。

“省三不能出征,我不勉強,不過也不必這麽急著走,就隨我行轅調養有何不可?”看他說得決絕,李鴻章不再阻攔,想想也有道理,兩個仇人戰場上見,不能殺敵,先火拚了,豈不讓天下人笑話。陳國瑞能得來神機營的名頭,顯然是以醇親王為奧援,還是少惹他為妙。

劉銘傳搖了搖頭道:“算了,那樣倒好像我的傷病有假。幹脆,我就回老家養幾個月再說。”

李昭慶也趁機附和道:“我陪劉軍門回合肥,路上有的話說。”

“諸位回去好好準備,等定準行軍次第,立即開拔。”李鴻章沒理他的茬。

眾人走了,李鴻章把李昭慶留了下來:“老六,我知道你有怨氣,可是成事一半在人,一半在天。你如果親自捉住了賴文光,我上奏朝廷話也好說。”

李昭慶自從跟隨曾國藩剿撚開始,是抱了立功升官的決心,率領馬隊奔馳在湖北、安徽、山東、河南、江蘇,與撚軍往返周旋,不得休息。每次鏖戰,也都是匹馬斫陣,所向無前,雖盛暑寒冬,與士卒同勞苦,因此落下了咳嗽、腰疼的毛病。可是造化弄人,辛苦數年,隻得了一個記名鹽運使的空銜。李昭慶突然頓悟,功名心全無,隻想回家過兒女繞膝、嬌妻在懷的小日子。

“天道不公,人道也不公。天不時,人不和,隻知拚命有何用?我是看透了,再拚命,也是為人作嫁衣。”李昭慶大發牢騷,去意堅決,無論李鴻章怎麽說,都堅持要隨劉銘傳一起回合肥,因此李鴻章隻能隨他了。

李鴻章把行轅設在德州,同時在張秋設轉運局。張秋是運河古鎮,在東昌府所屬的陽穀縣東南二十裏,運河穿鎮而過,而南下不到十裏,便是黃河與運河交匯口,無論水陸,運輸都極為便利。

張秋雖為鎮,其規模卻遠超縣城。鎮子被運河分為東西二城,有護城河環繞,城有九門,鎮內有七十二條街八十二胡同,百貨充盈,繁華異常,晉商、徽商都建有會館。李鴻章在此設轉運局,一則是看中其交通便捷,二則就是看重它的商業繁榮,便於采購。

按照他的計劃,轉運局要設總辦一名,會辦三名。總辦自然由他親自點將,三名會辦,他的要求是務必精於運籌,最好從辦過糧餉軍械的人中擇優選用。他讓幕僚先籌劃幾個人選,附上簡曆由他最後確定。費這麽多周折,他是為了一個人——妙玉的丈夫韓文達。等幕僚們呈上名單,他在韓文達的名字上劃了鉤,解釋說轉運局要有個精通槍炮器械的會辦,這個韓文達在糧台就是專門負責軍械,而且正當盛年,是個不錯的人選。韓文達從一個糧台委員,一躍而成轉運局會辦,外人無從知道他是走通了誰的門路,就是韓文達本人也不明就裏,以為完全是因為自己善於管理軍械的原因。隻有妙玉心裏清楚,當丈夫興奮地報告喜訊時,她就知道是“大個子”起的作用。

李鴻章於正月二十日離濟寧北上,二十天後到達德州督師,提督郭鬆林、楊鼎勳,布政使潘鼎新,總兵周盛波及都統善慶等共計三萬餘人陸續北上,投入戰鬥。此時所有進入直隸的人馬,統歸左宗棠指揮。左宗棠獻計朝廷,整個大軍分為三部分,京城附近一部分,為近防之師;直隸中部保定、河間、天津、直東駐軍,為且防且剿之師,既是京師屏障,又防西撚軍突圍;左係湘軍、李鴻章所率淮軍及山東、安徽的勤王之師,為進剿之師,專門追擊西撚軍作戰。

李鴻章對這個部署並不讚同,他認為要剿西撚,在直隸平原上追來追去不是善策,最有效的辦法,還是他剿東撚的扼地兜剿。他揣度地勢,直隸西邊是太行山,一直延伸到豫北,東部有南北向的運河,而直隸中部有衛河,豫北有沁河,再南則有黃河,大體都是東西走向。那麽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西撚軍壓進衛河或沁河以南,使他們無法縱橫馳騁,或可收聚殲之效。

左宗棠自然不會聽從李鴻章的指揮,他督促進剿之師跟在西撚軍後麵窮追。西撚軍已經全部易步為騎,行軍十分迅速,如果與人數較少的官軍步兵相遇,則以兩萬騎橫衝,人挺長矛,腰挾洋槍,排山倒海,官軍擋者披靡;若與官軍騎兵相遇,則統統下馬,留下十分之一的人照看馬匹,其他人則揮刀直進,官軍騎兵也不敢靠近。若官軍雲集,不待合圍形成,他們就疾馳而去,總是與官軍保持兩三天的路程。所以在直北平原上縱橫奔逐一個月,官軍莫敢當其鋒。官軍以步兵為主,行軍速度沒法與西撚軍比,不過李鴻章的淮軍洋槍洋炮十分先進,因此戰鬥力比之左宗棠的湘軍強許多。三月中旬,郭鬆林、楊鼎勳所部淮軍,先後在安平城、饒陽連敗西撚軍,十六日夜乘西撚軍疲憊不堪疏於防範之機,又與劉鬆山、郭寶昌的湘軍合圍,獲得大勝,邱遠才、幼沃王張禹爵戰死。

邱遠才是太平軍老將,後來加入撚軍,能夠獨當一麵,素有邱老虎之稱;幼沃王張禹爵是撚軍總旗主沃王張樂行的侄子,從小參加撚軍的紅孩子兒軍,現在已經是西撚軍年輕的戰將,所部騎兵和紅孩兒軍勇銳不可當。張宗禹善謀,而張禹爵善戰,相得益彰,恰如東撚軍的賴文光與任化邦。這兩人的戰死對西撚軍震動很大,因此他們連夜撤軍,疾馳數百裏,一直到了豫北沁河流域才停住腳步。

這次重大勝利,讓朝廷對淮軍的戰鬥力刮目相看,因此對李鴻章的作用更加重視,對戰場指揮權進行重新劃分,左宗棠負責西路,駐保定,李鴻章負責東路,駐德州。

李鴻章看到西撚軍進入沁河流域,正是他扼地兜剿計劃實施的好時機,他命令淮軍立即沿沁河紮木柱,建壕牆,準備把西撚軍聚殲在沁河與黃河之間的狹長地域。他主動給左宗棠寫信,請他督促晉軍嚴密防守太行山要隘,不讓西撚軍西去,他本人則親往河南開州(今濮陽)就近指揮作戰。

西撚軍在張宗禹的率領下,的確有向西重入山西的計劃,但他發現太行山、王屋山各隘口已有官軍布防,隻好放棄。其實,官軍匆忙布防,根本無力阻止西撚軍西去。不過,張宗禹的特點是善於謀劃,但是不善於打硬仗,而且最善戰的邱遠才與張禹爵剛剛戰死,他更加沒有信心,因此改為向南,但到了黃河邊上,見水勢浩**,也難於渡過。他率軍重新北上,打算再回直隸平原,卻發現淮軍正在沿沁河紮柱挖壕。他意識到官軍正在實施合圍計劃,於是決定東渡運河。

西撚軍一路向東北疾馳,連續打了好幾個勝仗,李鴻章扼地兜剿計劃宣告失敗。他給劉銘傳寫信感歎道:“直隸千裏平原,無一堡一寨,撚匪縱橫馳騁,一路搶掠,而後官軍又過,所過如梳篦,直隸之民苦不堪言。左諸葛也知要剿平西撚非圍製不得了局,但又無地利,無處措手。這真是十六年從軍以來最糟糕的一次!”

西撚軍一路東進,然後沿直魯交界北上,重新進入直隸平原。李鴻章不得不離開開州北上,打算回德州行轅。路過魯西東昌府陽穀縣,此地離張秋不過二十餘裏,他心血**,決定到張秋轉運局去視察。他對幕僚說,左諸葛在信中好幾次提到希望裝備淮軍的洋槍洋炮,他決定籌措部分洋槍,挪借給左諸葛的湘軍,以改善一下關係。他的臨時行轅設在陽穀,隻率百餘人的衛隊去張秋。大家不放心,他說去去就回,不過大半天的時間,沒什麽好怕的。不過他的督標中軍統領程副將不放心,與留守陽穀的參將約定,萬一有緊急軍情,就放紅色禮花彈,務必安排專人觀察張秋方向。

李鴻章一行騎馬到了張秋鎮,直接進了轉運局所在的西城。他讓轉運局的總辦領著,糧庫、軍械庫、軍裝庫,邊看邊問,總辦對情況並不太熟,幸虧三位會辦對自己的分工都十分清楚,算是救了總辦的駕。尤其是負責軍械轉運的韓文達,對軍械的種類、優劣以及進出數目,真是如數家珍。李鴻章對負責糧台的心腹幕僚道:“這位總辦我看走眼了,倒是管軍械的韓會辦業務精熟。找個合適的機會,把現任總辦調走,讓韓會辦當這個總辦。”

“現在庫存五千條槍,炮有八十餘門。依我看,大帥不妨大方點,就給左帥三千條槍,炮嘛暫時無從挪借。”韓文達這樣建議。

“為什麽是三千條槍,又為什麽炮無從挪借?”李鴻章問道。

“因為這三千條槍都是我們自己產的,另兩千條是從英吉利國買來的。我們自己產的無論射程還是準頭都不及英吉利國。”韓文達有條不紊地解釋,“對咱們淮軍來說,現在洋槍已經全部準備部隊,無非就是戰後補充一部分,有這兩千條足夠了。還有三千條正在從上海轉運過來,所以把這三千條挪給左大帥,對我們毫無影響。至於炮嘛,庫存隻有八十門,要等大帥合圍時調用。”

李鴻章笑了笑說道:“你的意思是好槍自己留用,差一點的就給左帥。合不合適咱們以後再議,我倒要請教你一個問題,為什麽咱們自己生產的槍射程和準頭都不及洋人產的?”

“這個我仔細向人請教過。射程不足,主要是咱們的火藥不如洋人的好,煙大,勁頭卻小。即便是從洋人國家進口的黃藥,買來的也不是最好的。”韓文達胸有成竹,“至於準頭不好,還是咱們工藝不精,俗話說差之毫厘謬以千裏,準星精度和調校上,咱們都不如洋人精細。”

“同樣的設備,為什麽我們的精度總是不夠?”李鴻章則鍥而不舍,好像非要問倒韓文達。

“要我來說,咱們大清沒有精益求精的傳統,辦事情講究個差不多就行。比如,洋人現在講化學、講格物,可是我們還在講金木水火土;在鋼鐵冶煉上,洋人對不同的礦石,有不同的爐子和不同的冶煉配方,我們呢還是老經驗,生鐵、熟鐵、炒鋼、灌鋼,把煉鐵與炒菜相比,光聽名稱,就不講究。”

“你說得倒是新鮮,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咱大清沒有精益求精的傳統,不過仔細一想,還真是這麽回事。數千年來,咱們一直以詩詞文章取士,搞算學、水利、格物這些實用學問的,反而不被看重,所以也就沒人在這上麵下功夫,不肯精益求精,這的確是個問題。”李鴻章想了一想確實如此。

這時外麵突然響起槍聲,亂糟糟人聲鼎沸。督標營中軍統領兼欽差衛隊長程副將跑進來報告道:“大帥,不好了,我們被撚子馬隊包圍了。”

一屋的人都緊張起來。

“怎麽回事?有多少人?”李鴻章皺起眉頭問。

“好幾千人。他們先有人冒充商人進城奪了城門,大隊人馬已經進城,衛隊在門外抵擋一陣,大帥趕快走。”程副將留下二十幾人,其他人則在門外抵擋。

可一時間去哪裏找百姓衣服,正忙得亂轉,外麵抵擋的衛隊傳來消息,說撚子就要攻破轉運局大門,請大帥馬上轉移。

韓文達見總辦已經暈頭轉向,當機立斷道:“大帥,請跟我從後門走。”

後門在另一條街上,那條街全是普通民居,街巷狹窄,小胡同七拐八拐,不熟悉路況很容易轉迷糊。然而剛走出後門,就被西撚軍發現了,百餘人立即撲上來。二十多個護衛拚死抵擋,韓文達拉著李鴻章東轉西轉,來到了一個大門前,咣咣砸著門大喊道:“秋秋,快開門。”

前來開門的是個大眼睛姑娘,李鴻章一下認出來,正是妙玉的丫頭。不過驚慌之中,李鴻章又是頂戴袍服,她並沒認出來。

剛關上門,外麵吵嚷聲越來越近。韓文達吩咐道:“秋秋,這是淮軍大帥、欽差李大人,快帶夫人和李大人藏到地窖裏,我來抵擋一下。”

說話間大門已經被砸得砰砰直搖。秋秋拉著李鴻章進了房間,一個大肚子女人迎出來,兩人對視一眼,立即認出彼此。

“大個子,是你?”妙玉驚訝道。

秋秋盯著他看了一眼道:“啊,夫人,老爺說他是淮軍大帥、欽差大臣李大人。”

淮軍大帥、欽差大臣李鴻章的名字,丈夫經常念叨,沒想到就是李大個子。

李鴻章著急道:“妙玉,不必多說,我就是李鴻章。撚子追過來了,你們快躲起來,我在這裏給你們擋擋。”

“你拿什麽擋?要死一塊死。”

這時大門已經被撞開,韓文達手持腰刀,越戰越勇,連殺三個撚子。但好漢難抵四手,他連中兩刀,躺在血泊中。李鴻章從客廳的架子上抽出一柄劍,跳到院子中,揮劍亂砍,一連砍倒兩人。但這柄劍是樣子貨,根本不趁手。幾個人圍上來,一個撚子叫道:“哦,紅頂子,是一品大員,我們捉到清妖大官了,兄弟們,咱們捉活的。”

他們要捉活的,李鴻章卻是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結果又連傷兩人。一院子西撚軍被殺急了眼,不再捉活的,惡狠狠刀砍矛刺,李鴻章胳膊和腿上都受了輕傷。眼看就絕望了,外麵響起密集的槍聲,李鴻章的衛隊和轉運局的守衛衝了進來,洋槍亂放,十幾個西撚軍全被打死了。

程副將渾身是血,也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看到李鴻章並無大礙,喘著粗氣道:“謝天謝地,大帥無事就好。”

這時門外喊殺聲又起,侍衛衝進來道:“大人快走,又有一隊撚子追過來了。”

“大人的紅頂子太招眼,先扔掉,將來再找回來。”程副將把李鴻章的一品紅頂子摘下來,順手扔到西廂房裏,又讓一名衛勇脫下號衣,讓李鴻章換上。

“我不能走,我走了,韓會辦家裏就會遭殃。”李鴻章不放心屋裏的妙玉。

程副將職責所在,隻管李鴻章安危,哪管他人死活,他一邊使眼色讓人拉著李鴻章出門一邊道:“撚子就是衝大人來的,大人不走才真正給人家惹禍。”

李鴻章被簇擁著出了大門,他對程副將怒吼道:“老程你給我聽著,這家人要是讓撚子禍害了,你提頭見我。”

程副將見李鴻章眼裏冒火,知道這家人非同小可,把身邊人分成兩撥,一撥去保護李鴻章,一撥留下來和他一道阻擋追來的撚軍,死死護住院子。好在胡同比較窄,西撚軍人多也無濟於事,竟然被程副將死死擋在胡同裏。

妙玉被秋秋架出來用力去推血泊中的丈夫,根本沒有回應。她一著急,捂著肚子癱倒在地,身下一攤血跡,秋秋手足無措,隻知道“夫人夫人”地亂叫。

“秋秋別急,我要生了,你快扶我去屋裏。”

可是秋秋如何能夠扶得起她,妙玉又道:“你快去屋裏,抱褥子來墊到我身子底下。”

秋秋抱來褥子,又拿一張床單遮在妙玉身邊。妙玉一手抓住丈夫的手,一手抓住秋秋的褲腳,死去活來掙紮著。秋秋手足無措,看到夫人身下湧出一大攤血,早就嚇得哇哇大哭。一聲嬰兒的啼哭傳來,妙玉如釋重負,把床單蓋在自己身上,吩咐秋秋去拿把剪子和蠟燭來,在蠟燭上把剪子燒了燒,自己剪斷孩子身上的臍帶。她看了一眼是個女孩,便說道:“秋秋,快讓老爺看看,韓家有後了。老爺還沒走遠,他看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