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李鴻章堅韌求勝 賴文光慷慨赴死

李鴻章南下濟寧,一路上自然清閑不得,除了要批答文函、指授方略,還向朝廷奏呈《賊由濰河搶渡詳情折》,一心要參倒王心安。奏折開始並不說濰河失守的事,而是兩個多月前運河戴廟段失守的事,列舉王心安種種劣跡。接下來又為潘鼎新開脫,東軍海神廟防線被突破,不能怪到潘鼎新頭上,因為離王心安防線最近的是王心安部下王成謙的常武軍,常武軍都沒能救援,潘鼎新離海神廟四十餘裏怎麽救援得上?更有傳言,王心安是有意放縱撚軍過河,如兩月前戴廟段失守如出一轍,“而丁寶楨事後牽混,不責部將之不能堅守,轉怪潘鼎新之不赴援,是非似欠分曉”。

李鴻章奏折一上,恭親王有些為難,如果按李鴻章所奏,王心安必獲重譴,而王心安是丁寶楨的心腹,那麽李、丁兩人的矛盾必然更加尖銳。如今剿撚的主力,一是李鴻章的淮軍,再就是丁寶楨的東軍,李、丁不和,那麽剿撚必然好事多磨。然而,慈禧心裏卻是又一種打算,她認為必須嚴譴王心安,才能展示朝廷有功必賞、有過必罰的決心。

兩天後李鴻章收到的上諭,除了督促他追剿外,關於王心安的處置有這樣一段話——

王心安以一武弁,擢保總兵,恩遇不為不優。乃兩次撚眾,均由該革員所分地段竄越,以致全局潰敗,前後貽誤情形,殊堪發指,實屬罪無可逭。著李鴻章嚴密派員將王心安押解軍前正法,以昭炯戒,毋得稍露風聲,令其逃逸。將此密諭令知之。

這讓李鴻章反而有些猶豫了,軍前正法王心安,他這個欽差大臣的麵子上固然好看,但真拿王心安正法,一則可能會激起嘩變,二則便與丁寶楨結下不可解的怨恨,這於剿撚非常不利,畢竟在山東打仗,還要靠丁寶楨配合。他知道丁寶楨必定要為王心安求情,因此並不派人去捉王心安,靜待轉機。果然朝廷以六百加急密諭李鴻章,對王心安的處分改為“革職留任,暫不治罪,以觀後效”。

李鴻章與丁寶楨的矛盾因為王心安的處分事件公開化了。糟糕的是朝野內外,皆以李鴻章為非,因為他袒護下屬出名,又有劉銘傳以怨報德的前例,因此都同情王心安。丁寶楨趁機聯絡京中聲息相通者,交章彈劾李鴻章,矛頭所指,就是他的河防之策。

東撚軍突破膠萊河後,李鴻章堅持不撤河防,又令官軍倒守膠萊河,計劃把東撚軍包圍於運河與膠萊河之間的狹小地域,劉銘傳、郭鬆林、楊鼎勳三軍則為遊擊之師,緊追東撚軍不放。這個辦法仍然是以山東為戰場,丁寶楨自然不同意。他認為與其把大軍屯在河岸,不如隨機應變,眾軍兜剿,反而更有把握,見效也更快。這話正投朝廷的心思,所以數次下旨,要李鴻章放棄河防計劃。就連曾國藩也對河防沒有信心,來信勸他不如把大軍都參與兜剿,避免受到朝野上下的圍攻。

然而,李鴻章不以為然。東撚軍飄忽無定,就像會飛的鳥兒,你隻有剪斷它的翅膀,才可能逮得住它,而重兵防河,就是剪斷東撚軍這隻飛鳥的翅膀。他一麵給曾國藩寫信,希望老師能幫他說話,一麵上奏朝廷,堅決不肯撤河防。他又放下欽差大臣的架子,以巡視運河防務為名南下台莊,與在此督戰的丁寶楨會麵。

兩人見麵,先說起王心安處分,丁寶楨毫不客氣道:“王鎮台無罪,革職處分不過是代人受過。”

“稚璜,撚子從王鎮台防守的地盤上突破,何談代人受過?”李鴻章一副講和的語氣。

丁寶楨則是理直氣壯,指著地圖道:“大人請看,膠萊北段二十裏防線,雖然不長,但無壕無牆,全是沙灘,任誰去防守都難以阻擋撚子,這是明眼人都看得清楚的,大帥何以視而不見?原本是潘藩台的防區卻又交給東軍,大帥捫心自問,是不是有心袒護部屬?再難聽的話,我就不說了,前例俱在嘛。”

難聽的話其實已經說出來了,所謂前例俱在,其實就是指尹隆河之戰。此事李鴻章也頗為後悔,可是當時自己先據劉銘傳所報入奏,如何能夠出爾反爾。再說,王心安丟失防地,丁寶楨無一語責備,不是袒護部屬又是什麽?

李鴻章笑了笑道:“我們帶兵的人,有哪一個不袒護部屬,不然,誰還為我們賣命?就是稚璜,不也是袒護王鎮台嗎?”

“丁某絕無袒護,王鎮台本來就無罪。”

丁寶楨以不畏強權出名,就連僧格林沁的麵子也不給,李鴻章早有預料,所以並不與他計較:“有罪無罪,上天知道。我今天來,不是與你爭執王鎮台的罪名。事情已然過去,隻等一個勝仗下來,所有人的處分便可統統開銷。我要與稚璜商議的,是河防之策。”

沒想到丁寶楨一點麵子也不給:“說實話,我對大帥的河防之策不讚同。守株待兔,純粹是盲人瞎馬。”

“對付撚子隻知在屁股後麵窮追,才是真正的盲人瞎馬。”說到河防戰略,李鴻章毫不相讓,“撚子所長是行軍迅速,官軍所短是行軍遲緩,即便是以馬隊稱雄的僧王,都落個幾乎全軍覆沒的結局,我們難道要重蹈覆轍?不僅僅是淮軍眾將,包括皖軍、豫軍也都力勸就地圈賊,官軍才能喘口氣,所以我才堅持河防之策。”

“山東本是完善之區,驅撚入魯,讓我魯地百姓遭此劫難,大帥於心何忍?”丁寶楨終於說出他的心裏話。

“稚璜此言差矣!在運河、膠萊河之間兜剿撚匪,被**隻是數府州之地;如果放撚子過運河西去,豫、皖、鄂數省流毒無窮!以山東數府之地換數省安寧,從大局著眼,這個賬是劃算的。”李鴻章以全局利益來反駁丁寶楨。

“運西數省,早經撚子梳篦一樣反複**,也不怕再來一次。我東省卻不同,一直未受撚子**蠱惑,何不力保完善?”

見丁寶楨說出這番不講道理的話來,李鴻章毫不客氣地回敬:“稚璜,我們都是讀書人,運西數省和山東同是疆土同是赤子,運西數省百姓難道就該一次次受苦不成?我們如今有運河和膠萊河地利可用,把撚子圍在泰山東西聚而殲之,百姓早日得安寧,有何不可?驅寇出境倒是省事,稚璜也捫心自問,這對大局有利還是有害?”

李鴻章的這番議論,讓丁寶楨一時啞口無言。但李鴻章絕對不會得理不饒人,而是平心靜氣地說道:“我今天來,不是與你爭是非,而是誠心實意來爭取你的支持,撚子既然被困在了山東,我們兩位就不要再鬧意氣了,攜起手來,早日把撚子滅掉,如何?”

“滅掉撚子的心情,我與大帥無異,定然全力追剿。但對大帥的河防之策,我恕難苟同。我還是親率東軍追剿,還請大帥體諒,也請大帥督責淮軍,若有東軍與淮軍合力圍剿的大戰,還請淮軍全力支持。”丁寶楨如此明確表態,也算光明磊落。

李鴻章知道無法強求,便道:“好,既然東軍願為追剿之師,那就悉聽尊便。我也有一事相求。”

“大帥不要說求不求的話,丁某能做得到就做,做不到也不敢肆口答應。”丁寶楨的回答不卑不亢。

“淮軍的軍糧有些麻煩,還請稚璜行文地方,能夠讓我淮軍將士有口吃的。”李鴻章是一副懇請的語氣。

丁寶楨笑道:“大帥的淮軍不是不願吃山東的麵嗎?”

“哪談得上願不願吃?安徽人不慣吃麵是真的,可是總比餓著肚子強。稚璜也是帶兵的人,當兵的吃不飽,要是動手搶,反而弄得兵民不和,對雙方都不是好事。”

“好,大帥說到明麵了,我也不能不懂規矩。我會行文地方,盡量為淮軍籌糧,但大帥也要嚴行約束,還請淮軍不要滋擾地方。”丁寶楨一口答應。

“好,我立即行文淮軍各將。”李鴻章見軍糧的事情有了眉目,心情愉快,“聽說稚璜有一道美食,我今天要叨擾一飽口福。”

丁寶楨所創製的美食,是用嫩公雞的胸脯肉切丁,再加紅辣椒、花生米來爆炒,色澤紅豔、香辣味濃、肉質滑脆,特別是雞肉的嫩滑與花生的香脆相得益彰,更是風味獨具。這道菜後來傳入了宮廷中,也傳入了丁寶楨的祖籍貴州,等他出任四川總督時,又傳到了四川。後來丁寶楨因功被賜“太子太保”銜,就是俗稱的“宮保”,這道名菜便叫“宮保雞丁”。魯菜、川菜和貴州菜都有這道“宮保雞丁”,配料略有不同。

丁寶楨親自到廚房叮囑要把今天的雞丁做好。李鴻章很是見情,嚐了嚐味道的確不俗,連連稱讚,又問丁寶楨是如何創製這道美食的。

“談不上創製,也的確不是我所創。”

丁寶楨告訴李鴻章,有次帶兵打仗,被東撚軍追得狼狽不堪,自己扭傷了腳,跌倒在水溝裏,幸虧被一位老鄉救了起來。打完仗後,他帶著禮品前去感謝,人家無以為肴,就殺了一隻尚未長大的小公雞,用炸脆的花生米爆炒了,結果味道特別鮮美。回來後他日日不能忘懷,又加了紅辣椒、花椒、生薑等作料,成此美味。

“大帥,我創製這道菜,還有個意思在裏麵。”丁寶楨感慨地說,“我當時受了傷,人家是冒著危險把我救起。為什麽會救我?因為撚子走到哪裏,不是逼迫老百姓入夥,就是搶劫糧食,咱們與撚子作戰,老百姓是支持的。我去看人家,人家把家裏唯一值錢的東西給我做了一頓吃食。老百姓對我們這些當官的,真是慷慨得很。我們這些當官的,隻要給老百姓辦實事,老百姓就不會忘掉我們的。我呢,隻盼著快些剿平撚子,踏踏實實給山東百姓做幾件實事,不枉當回父母官。”

丁寶楨的這番表白,很投李鴻章的心思,他拍著丁寶楨的手背道:“稚璜此言極是,我舉雙手讚同。男人生於天地間,就要敢於任事。如果一個人當了一輩子官,唯唯諾諾,隻拿俸祿,那活著還有哄個意思?”

三杯酒下肚,兩人關係已經大為改善。李鴻章慶幸自己幸虧沒有擺欽差的架子,對付丁寶楨這種人,玩硬的行不通。

李鴻章心情愉快地回到濟寧,心腹送來一封信,是妙玉寫來的,極短——大個子,從泰山回來後我就懷上了。那時候他公差未在家,孩子應該是你的。我又擔心,又高興。

李鴻章對妙玉的話深信不疑,他們夫妻久婚不育,八成是妙玉丈夫的毛病。隻是瓜田李下,妙玉不知能否掩飾得周全。但願不要出什麽差錯,不然這事傳出去,太有損他的麵子,讓他在淮軍兄弟麵前也不好交代。不過他很快就放了心,以妙玉的聰明精靈,應該出不了毛病。他需要做的,就是將來有機會,在軍功上多照應一下她的丈夫。

東撚軍在蘇魯邊界兜了個圈子,見丁寶楨的東軍及劉銘傳、楊鼎勳、郭鬆林的淮軍都已經南下,便突然沿運河北上,一路尋找突破口。朝野內外要求李鴻章罷膠萊防線的呼聲鋪天蓋地,李鴻章一邊給河南、安徽巡撫及運河沿線的淮軍寫信,請他們嚴密防守,一邊督責劉銘傳等人北上追剿,撤河防的呼聲一概不理會,甚至連朝廷的上諭也不再回複。

曾國藩此時不能不佩服李鴻章,要論堅持己見,李鴻章真是青出於藍勝於藍。他轉而支持李鴻章的河防,並給李鴻章來信鼓勵——

古今辦事掣肘之處,拂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變。惡其拂逆,而必欲順從,設法以誅鋤異己,權奸之行徑也。聽其拂逆,而培育忍性,委曲求全,聖賢之用心也。借人之拂逆,以磨礪我之德性,其不善哉!老朽“挺經”十八心法,閣下正可用也。

幕僚對曾國藩“挺經”十八心法大感興趣,請李鴻章講來大家聽聽。李鴻章饒有興趣地答應道:“好,我開宗明義,隻講第一心法。”

第一心法是一個故事:有老翁請了貴客,要留他在家吃午餐。早間就吩咐兒子前往市上備辦肴蔬果品,日已過巳,尚未還家。老翁心慌意急,親至村口看望,見離家不遠,兒子挑著菜擔,在水塍上與一個京貨擔子對峙,彼此皆不肯讓。老翁趕上前婉語說:“老哥,我家中有客,等著做菜呢,請您往水田裏稍避一步,待犬子過來,你老哥也可過去,豈不是兩便麽?”京貨擔子不肯相讓:“你叫我下水,怎麽他下不得呢?”老翁說:“我兒子個子矮小,他下水,飯菜被汙,必不能用。”京貨擔子說:“即便被汙,也不過十幾碗飯菜,我的京貨都是價值連城,損失太大,要下水,不應該是我。”這樣爭執不下,老翁挺身就近說:“來來,我看如此辦理:待我老頭兒下了水田,你老哥將貨擔交付與我,我頂在頭上,請你空身從我兒旁邊岔過,再將擔子奉還。怎麽樣?”當即俯身解襪脫履。京貨擔子見老翁如此,作意不過:“老丈如此費事,我就下了水田。”當即下田避讓,讓老翁的兒子過去。

李鴻章講完這個故事,眾幕僚麵麵相覷,不知何意。

“曾相的挺經,到底是什麽意思?”有人問。

李鴻章笑道:“你們先說說自己是怎麽想的?”

有人回道:“要我說,這兩個人壓根就不該在那裏對峙,有一個退一步不就行了。俗話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嘛。”

“退一步海闊天空是不錯,但有些時候不像挑擔這樣簡單,你退一步就前功盡棄了。我老師所說是挺經,不是講退經。”

有人道:“要我看,值得效仿的是京貨擔子,他個子高,到水裏挺一挺,事情就解決了。所謂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又有人道:“要我說,應該效法的是老翁,他在那裏空口勸說,都沒有結果,他挺身而出,要站到水中,結果京貨擔子不好意思,這才主動避讓。曾相的意思是告訴我們,關鍵時候應該挺身入局,當看客當說客都無用。”

李鴻章點頭道:“不錯,凡事都應該做起來才有效果,光說不練,站著說話不腰疼,於事無補。三個人,你們才說了兩個,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是老翁的兒子,他站在那裏,既沒說,也沒做,有什麽好學的?

李鴻章見眾人無語,便道:“要說起來,我們最該學的,應該是這個兒子。”

眾人都瞪大眼睛,不知這個“啞巴”兒子還有什麽可學的。

“他重擔在身,個頭又矮,下水去根本不成。他有足夠的耐心,咬牙堅持,時機運轉,前麵便成通途。”

“對對對,這才是曾老夫子的真義。有些時候,就看誰能咬牙堅持下去,萬鈞重擔,咬牙忍受,不爭不論不吵不鬧,最終先通過的還是自己。”眾人恍然大悟。

“所以,我們的河防之策,就是我淮軍這個矮個子肩上的千鈞重擔。”李鴻章這才言歸正傳,“我們看準了,不管別人說什麽,我們就是一句話,咬牙堅持。”

李鴻章咬牙堅持到十月中旬,機會終於來了。

三個多月間,東撚軍在泰山山脈兩側,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南,一會兒北,開始希望突破運河,見官軍防守嚴密,河中又有水師戰船,就轉而北上,想突破黃河北去。黃河水大,又有洋人輪船助守,於是又南下贛榆,打算從此出海。然而出海沒有大船不行,在贛榆伐木造船,沒造出船來,官軍大軍又至,因此隻好匆匆北上。機動靈活,飄忽無定是東撚軍的優勢。然而如今已成了他們的習慣動作,失去了打硬仗的信心,這樣四處亂竄,疲憊不堪不說,軍心嚴重受挫,人人都覺得,麵對官軍的時候,好像隻有避走一途。

東撚軍沒有根據地,在運河以東又是人生地疏,近十萬人要吃飯,而泰山東西,到處是寨圩森嚴,買糧沒人肯賣,於是就動手搶,百姓反抗,就大開殺戒。要知道,東撚軍的組成非常複雜,有窮苦百姓,有作奸犯科的地痞惡霸,有小偷,有無賴,根本沒法做到秋毫無犯,就是賴文光、任化邦想這樣做,也沒法做到,畢竟這些窮途末路的人要先吃飽了才能說到其他。所以,東撚軍與山東百姓的關係越來越差,百姓恨撚子甚於恨土匪和官軍。東撚軍拖家帶口,越加艱難,居無定所,而天已經漸冷,所部還都是單衣,女人孩子哀號痛哭,士氣低沉,人人心裏都清楚,自己的末路到了。近十萬人要吃飯,聚在一起自然不行,到達一地,必然要分散行動。一旦分散,便有被各個擊破的危險。

劉銘傳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機會。

此時,東撚軍大隊人馬在濰縣一帶活動,有一支四五千人的隊伍在安丘和濰縣交界的鬆樹山一帶活動。而劉銘傳、楊鼎勳、郭鬆林三路大軍在安丘東南諸城一帶,與鬆樹山的撚軍相距有一百多裏路。按照慣例,淮軍要想與鬆樹山的東撚軍打一仗,非有三天時間。所以鬆樹山的東撚軍,放心地四處搶掠。

劉銘傳把楊鼎勳、郭鬆林兩人請到他的大營,好酒好菜招待。因為郭鬆林好色,劉銘傳還花重金請來本地的花魁侍酒。三個人熟不拘禮,郭鬆林一看陣勢,對楊鼎勳笑了笑道:“省三老弟必有事求你我,不然哪裏肯這樣巴結?”

“的確有求於兩位老兄。”劉銘傳轉頭對請來的花魁說,“你這位哥哥功夫俱佳,他將來幫不幫我的忙,全看你的。”

花魁嫵媚一笑道:“小女子定然盡心竭力,隻是郭大爺能不能滿意我,實在不敢說大話了。”

劉銘傳笑道:“郭大爺最懂憐香惜玉,你隻要上心,沒有不滿意的。”

楊鼎勳也接話笑道:“省三隻管討好子美,你們的事,我就不摻和了。”

“少銘的大駕,我還是要討好的。不過你沒有子美的愛好,要討好你反而更難。”楊鼎勳字子銘。劉銘傳給他的禮物,真是禮輕義重——劉銘傳將上次禦賞的一枚綠玉扳指相贈。

楊鼎勳從親兵舉過頭頂的托盤上拿起玉扳指道:“省三,畢竟是上麵賞的東西,你留下傳給後人。玩笑歸玩笑,我們兄弟何必費心思討好?”

劉銘傳拱手道:“少銘兄收下了,我才能心安。”

“好,真個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楊鼎勳很仔細地裝進衣服夾袋中。

現在當然不是談正事的時候,也不是喝閑酒的時候,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填飽了肚子,劉銘傳對侍酒的花魁道:“天冷了,你先去你郭哥哥的帳中,給他暖好被窩。”

室內隻餘下三個人,還有就是劉銘傳最信賴的心腹隨從,留下來侍候茶水。

“我們三個,被賴、任兩賊拖得好苦。從前幾個月,我們彼此隻能算打了個平手,從現在開始,我們要占上風了。”劉銘傳一開口便道。

“這話怎麽說?”郭鬆林急切地問。郭鬆林被曾國荃相請出山到湖北帶兵,結果打了大敗仗,他自己被撚軍打斷了腿,險些喪命。等他腿傷痊癒後,自請出山,李鴻章交給他一萬淮軍,號武毅軍。他是抱著報仇雪恨的決心來統軍,所以一直十分主動。聽劉銘傳如此說,他不禁豎起了耳朵。

“這要從兩方麵說。一方麵,從前山東百姓在丁撫台的教唆下,防淮軍甚於防撚子,我們日子不比撚軍好。可如今撚子四處搶掠殺人,結仇太多,山東百姓已經談撚色變、咬牙切齒。我們淮軍講求軍紀,如今終於有了收獲,百姓的心開始倒向我們了。”劉銘傳頗為得意。

“是,這一點很重要。我們在山東轉來轉去,不指望老百姓能夠幫我們打撚子,隻要能夠向我們提供撚子的消息,而不向撚子提供官軍的行蹤,我們就能處處占先機。”楊鼎勳深有同感,“省三的銘軍約束得最好,堪為淮軍楷模。你那個軍法錫牌,功不可沒。”

“少銘兄過獎,這也是逼得沒辦法,再放縱不管,真有可能被趕出山東。這三個多月,我們一直跟著撚子打轉,有好幾次與撚子接仗了,可總是讓他像泥鰍一樣溜掉了。總是這樣不疼不癢地打下去不行,我們要抓住時機,狠狠地打一仗不可,來一個像模像樣的勝利。”

要講來個大勝利,沒人比郭鬆林更著急:“咱們是不怕打,怕的是撚子跑。撚子是不怕跑,就怕被圍。撚子泥鰍一樣,圍住他們實在太難了。”

“所以,這就是我們的機會。從前小打小鬧,打不成追不上,把士氣都磨光了,這次我們要來個一鼓作氣!”於是,劉銘傳把他在萊蕪聽來的“一鼓作氣”故事講給兩人聽。

郭鬆林納悶道:“聽你這麽說,長勺之戰是齊國先沒了士氣,魯國一鼓作氣,所以魯國大勝。如今的情形,是撚子和我們都沒了士氣。”

“所以,我們要一鼓作氣。”劉銘傳說,“馬上就要冬天了,等黃河、運河都結了冰,河防就如同虛設,所以我們要想把撚子滅掉,非趕在結冰前,非打幾個像樣的仗不行。”

“省三,這個仗你想怎麽打,你肯定有盤算了,說來聽聽,要我和子美做什麽。”楊鼎勳這樣表態。

“先謝謝少銘兄支持。”劉銘傳連連拱手,“其實也沒怎麽盤算,這次我們不圖大,隻圖勝。”

劉銘傳的設想是三個人的四萬多人馬,隻去圍攻鬆樹山的四五千人的東撚軍,重重包圍,務求全殲。

“撚子就像泥鰍,太滑,從前我們織的網太鬆,四五萬人想圍住他十萬人,結果總是讓他跑掉。這次我們四萬人兵分三路,兵一個挨一個排過去,就像梳頭發一樣,讓一個虱子也跑不掉。”郭鬆林一拳頭打在桌上,仿佛他已經把撚軍按在手底下。

“問題是我們一行動,撚子就得了消息,總是沒他跑得快。”楊鼎勳有些疑慮。

“這次,就是要讓他來不及跑。”

劉銘傳的辦法,分兩步走,先讓當地百姓放出風去,四天後要圍攻鬆樹山。而三路淮軍,要在兩天內完成合圍。

一百多裏路,兩天拚命趕到沒問題,但要形成合圍,幾乎不可能。

“我們太慢,一是輜重太多,二是總是按步步為營的營規行軍,撚子對我們太熟悉,所以總是能夠從容跑掉。這就給了我們機會,這次我們拋掉輜重,炮隊趕得上就趕,趕不上就甩在後麵,我們每人隻一條洋槍,輕裝前進,兩天完成合圍,四萬人打五千人一個措手不及。”劉銘傳下定了決心。

“輜重丟了,如果再打了敗仗,就不好交代,想補充就難了。”楊鼎勳有顧慮。

“一切由我來交代——我的意思是,勝了,功勞是我們三個的。敗了,我一個人來擔責。”劉銘傳表明了態度,“孔夫子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未到四十,不過已經不惑了。子美、少銘,你們理解孔夫子的不惑是什麽意思?”

這話等於白問,郭楊兩人,年輕時聽過《三國演義》,像樣的書沒讀多少。

劉銘傳自問自答:“我以為四十而不惑,就是人到了四十,就沒多少東西能**他了,比如富貴、功名,一切都看開了。這半年我想開了,咱們帶兵的,有功大家來建,也隻有大家一起才能真正建一番大功業。如果總想自己獨占功勞,那到頭來難成大事。”

郭楊兩人都明白劉銘傳這份感慨的來由,對鮑超以怨報德這件事,劉銘傳爭到了功,但於陰德有損。如今他有如此感悟,真是塞翁失馬。本來郭楊兩人一直隱隱地擔心劉銘傳拿他倆再當一次鮑超,今天見他如此誠懇,心中的疑慮頓拋九霄外。楊鼎勳向劉銘傳豎起大拇指,郭鬆林則道:“孔夫子說什麽我不懂,但我聽懂你的話,有功是兄弟們的,有過是你的,這怎麽成?我們既然在一個鍋裏吃飯,那就功過共擔。”

劉銘傳又道:“我這些天一直在想,你看曾大帥,原本就是一個書生,要論陣前搏命,他比不了老九,要論運籌帷幄,左帥、爵帥也都比他強,可平定長毛的大功是由曾大帥來建。為什麽?他不攬功,不諉過,一個折子一個折子向朝廷推薦人,你回頭看看,他帳下出了多少督撫!如果他要爭功,不想把功勞分給別人,憑他一己之力,平得了長毛?所以,我最近有個小感悟,你們看對不對——一個人如果太過爭功,頂多成就個將才;如果一個人能與眾人分功,那他才有可能成為帥才!”

“省三的意思是不與我們爭,要成就帥才;讓我和子美爭,隻能做個將才。”楊鼎勳笑了笑。

劉銘傳伸出手來,左手拉楊鼎勳,右手握郭鬆林道:“說什麽都是虛的,咱們三兄弟好好幹一場,有仇的報仇,立功的立功!”

郭鬆林率馬隊繞到鬆樹山北去斷東撚軍的後路。為了不驚動東撚軍,他把馬蹄子都用厚布裹了。劉銘傳居中,楊鼎勳居左,副都統善慶居右,四路大軍,在黎明前包圍了鬆樹山。淮軍的突然出現讓東撚軍驚慌失措,他們硬著頭皮組織起隊伍,呼嘯著向淮軍衝鋒,無奈人數少,淮軍的洋槍實在太過密集,人是一排排地倒下。他們手裏的長矛、大刀根本無用,衝不到淮軍陣前已經紛紛斃命。於是他們調頭向北麵逃,但北麵是郭鬆林親自率領的馬隊,也是人人一條洋槍,正把後路的老弱婦兒向這邊趕來,雙方混在一起,更是難以組織起有效的抵抗。淮軍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像沒頭蒼蠅一樣亂竄的撚子成了淮軍的活靶子,鬆樹山前後,血流成河。

被俘虜的東撚軍,孩子和婦女留下來,可以賣給大戶人家做婢做奴,而青壯年隻要有一點兒小官職的,一概當場槍斃。抱頭蹲在地上的人群中有人站起來大聲喊:“赦人,赦人,我有話說。”

劉銘傳離他不遠,用馬鞭指著他道:“讓他過來。”

一個四十歲的精壯漢子,舉著雙手過來道:“大人,我要投誠。我外甥就在劉軍門的親兵營中。”

“你外甥是誰。”

“我外甥是丁小五,是一名哨官。”

說得不假,劉銘傳親兵營中的確有名丁哨官。讓人找了來,甥舅相認,果然不假。兩人嘀嘀咕咕說一通,丁小五過來道:“軍門,我有話要單獨講。”

原來,丁小五的這個舅舅叫潘貴生,是任化邦的親兵,天天跟著任化邦。昨天到鬆樹山來傳令,沒想到被一網網住了。他早就對東撚軍東竄西逃厭倦,早就想向官軍投誠。他有個立功的想法,就是放他回去,趁機要了任化邦的命。

“小五,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放他一馬,他回去了,繼續給任賊賣命,這如何交代?”劉銘傳不能完全放心。

“我向軍門保證,如果我舅跑了,軍門到時候拿我項上人頭。”丁小五拍胸脯為舅舅擔保。

“那倒不必,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殺我的親兵兄弟。”劉銘傳拿定了主意,“既然你信得過你舅舅,我也就信他一回。如果真能殺掉任賊,我賞他白銀二萬兩,保他三品頂戴。”

潘貴生再提個要求,把與他一起來的幾個兄弟一起放回。劉銘傳讓他把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挑出來,潘貴生以為正好趁機多撈幾個兄弟,所以挑出了二十幾個。劉銘傳揮揮手,一個也不留全部槍斃。他對潘貴生道:“放你回去,是我信得過你,可是我信不過別人。你向我投誠的事,隻要有一人透露出去,你就活不成了,所以我必須把他們都清除了,這是為你著想。”突然,他抬手向潘貴生的左胳膊打了一槍,“你帶傷回去,更不容易懷疑。這把槍就交給你,到時候你用得上。”潘貴生疼得齜牙咧嘴,勉強接過手槍。

這時候探哨來報,賴文光率人前來增援,而且人馬也不多。劉銘傳大聲道:“來得好,那就把他一起幹掉!”

傳令兵分別通知郭鬆林、楊鼎勳等人,在鬆樹山北布下口袋陣,務必把賴文光困住,他就是鑽到地縫裏,也要摳出來。

鬆樹山的戰鬥打得太幹淨利落,賴文光隻知道南邊有戰事,以為是小股官軍,因為淮軍在百餘裏外,根本不可能趕得過來,所以他所帶的人馬不足一萬。一入淮軍的包圍圈,便如入網的魚一樣,根本跑不出去。三麵都是洋槍轟響,他立即知道自己身陷險境了。他出陣行軍,坐的是十六人的大轎,三班輪換,其行如飛。但此時他不能不棄轎換馬,因為他的大轎太顯眼了。他被親兵保護著騎馬向北狂奔,突不出去,又向東,向東也突不出去,最後從淮軍東、南兩路人馬的縫隙間衝了出去,身邊跟隨的不足千人。他率這一路人馬一直往南逃,一直逃到了莒州才停了下來。他派人回去打探消息,通知任化邦到莒州來會合。

等了三天,任化邦帶著大隊人馬會合來了。這一仗下來,連死帶傷再加沒有跟上來的,損失了一萬多人。賴文光撤走,對東撚軍的軍心產生很大影響,十萬餘眾,人心惶惶。任化邦見麵就問道:“遵王兄,你到底怎麽回事,說走就走了?”

賴文光知道任化邦心中不滿,也覺得自己一路狂奔有些丟臉,但此時不是承認錯誤的時候,歎息一聲道:“一言難盡,沒想到妖兵這次行動這樣迅速。我們兄弟太過分散,中了劉麻子各個擊破的奸計。”

東撚軍分散行動,是任化邦的意見,人一下子散開了,聯絡通氣卻沒跟上,近十萬人馬不能統一行動,確實帶來很大問題。他問道:“劉麻子的妖兵不是離我們還有三天多的路程嗎?這次怎麽弄的,兩天就把兄弟們圍住了?他們到底有多少人?”

“看陣式聽槍聲總有五六萬,把我們萬把人圍住,如果不是突圍快,怕是全軍覆沒了。”賴文光隻能照多了說。

“賴兄,咱們不能這麽跑,等好好和劉麻子打一仗,殺殺他的威風,不然弟兄們都成了驚弓之鳥。眼見著天越來越冷,總這麽跑怎麽行?”任化邦恢複了平時隨意的口氣。

“任兄弟,你說得一點不假。我們要想擺脫劉麻子,非突出去不可。李二這一招太損,把我們困在泰山東西,他的人馬越聚越多,我們活動的地方越來越小。要突出去,我認為還是往南比較有把握,運河、黃河妖兵太多,我們應該再往六塘河方向試試。”其實六塘河方向他們已經試過兩次,那邊是淮軍和浙江兵防守,也很嚴密。這次沒頭蒼蠅一樣跑到南邊來了,賴文光隻能提出這樣的建議。

任化邦同意再往六塘河方向試試,但眼下糧食不足的問題並未解決,因此他主張先在莒州打打捎,然後再走不遲。於是大軍萬馬奔騰,圍向莒城。莒城不大,卻十分堅固。又因東撚軍多次過境,因此境內百姓十分警惕,離城近的都入城,離城遠的藏好糧食要麽上山,要麽入堡。莒城外沒找到多少糧食,圍城一天也打不下來,因為東撚軍實在沒有攻城的器械。而且探馬傳來消息,王心安的山東軍正從沂州府趕來,而劉銘傳的淮軍正由北向南順著沭河南來。一旦兩軍會師,將把東撚軍困於莒城下。莒州這個地方,四圍環山,隻有中間南北向是狹長的平原丘陵,對擅長長途奔馳的東撚軍來說形勢大為不利。東撚軍向來沒有攻城的信心,往往一兩天內攻不下,就會立即棄城而走,為的是不讓官軍合圍。這次依然如此,賴文光和任化邦一商量,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策。

東撚軍一氣跑到贛榆,想把贛榆城打下來,誰料剛圍一天,劉銘傳的淮軍又到了。淮軍如何行軍這樣迅速,這讓任化邦大為驚訝,弄不懂劉銘傳搞的什麽鬼把戲。這次任化邦不打算走了,他對賴文光道:“我們就在贛榆城下教訓一下劉麻子,他實在太可恨了。”

於是東撚軍在贛榆城東一片大樹林中布下數萬伏兵,然後派出幾路探馬,脅迫本地百姓告訴劉銘傳,東撚軍向城東方向跑了,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於是劉銘傳督隊急追,結果陷入東撚軍布下的口袋陣。此時突然黃霧四起,陷入重圍的淮軍更是首尾不能呼應。任化邦調兵遣將,把劉銘傳淮軍大部裝入口袋,他親率中軍正麵迎敵,而他的弟弟任三厭則率騎兵繞到淮軍後路。

潘貴生被帶到劉銘傳麵前,劉銘傳有些不信,但很快東撚軍先是陣形大亂,繼而掉頭潰逃。劉銘傳連忙下令追擊撚軍,要求各軍一定把受傷的任化邦生擒。東撚軍以馬隊為主,跑得很快,眼看著有百餘騎簇擁著一匹高頭大馬馱著一人急馳,料想必是受傷的任化邦。淮軍追出十幾裏地,東撚軍便已無影無蹤。於是下令停止追擊,審問捉來的俘虜,都說聽說魯王腰上中槍死了。

到了第二天,又有賴文光的部下賴天福帶領十幾騎前來投降,說任化邦當時已經死了。東撚軍以賴文光、任化邦為首領,實際上任化邦的威信和部眾都超過賴文光,他一死,東撚軍士氣受到很大影響,他的部眾由他三弟任三厭統領,已經有不少人逃走,打算分散逃回安徽老家。劉銘傳立即向李鴻章報捷,並請督責各地嚴查安徽口音的行人,捉拿潰散的東撚軍。

李鴻章接到劉銘傳的戰報,大大鬆了一口氣。東撚軍以騎兵見長,而騎兵悍將戰死,他樂觀地估計,年內就可剿平東撚軍。他立即上奏朝廷,報告大捷經過,為淮軍及潘貴生請獎。

淮軍接連大勝,朝野上下對李鴻章的指責都噤了聲,當初他堅持的河防之策,事實已經證明是正確的。曾國藩親筆給李鴻章寫信道:“仆前不以為倒守運河為然,今或將以此收大功。昔年不以求援常熟為然,厥後克複蘇垣。可見軍事無險著斯無奇功,不宜太平穩也。”

贛榆一戰後,任化邦戰死,賴文光成了東撚軍唯一德高望重的領袖。當然,所謂德高望重,也隻能是相比較而言。在東撚軍中,大部分人服氣的還是任化邦。任化邦打起仗來身先士卒,打了無數勝仗,有他在,士氣就在。賴文光能運籌帷幄,這是從正麵說,而從另一麵來說,就是不善陣前對敵。而且他眉頭一皺就是個計謀,說話辦事不像任化邦那樣直爽,所以在撚軍中,他沒法完全相信別人,而別人也不能完全相信他。所以,他的號召力就大打折扣。從前他與任化邦可算一文一武,而今隻剩了這一文,整個東撚軍的戰鬥力銳減何止一半?

劉銘傳、郭鬆林和楊鼎勳的淮軍一直咬著東撚軍不放,這在從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原來,自從鬆樹山之戰後,三人采取了屯輜重於地方的辦法。就是臨戰前,他們總是召集地方官紳,把輜重交給他們,戰後無論勝敗,要把軍裝、糧食等分一部分給地方,有時候來不及就先屯在這裏。這樣一路追,便相當於一路建起了藏於地方的小糧台。而東撚軍的路線,總是從幾個地方來回反複。所以淮軍輜重放棄和補充都變得十分容易,又因為屢屢獲勝,李鴻章是有求必應,糧食、輜重補充得很及時。

淮軍的包圍圈越來越小,東撚軍活動的範圍越來越狹窄,到了十一月中旬,東撚軍陷入了壽光巨彌河與洋河之間的狹長地帶。壽光北部瀕海,西部有洋河,又稱陽河,塌河,自南而北,注入巨澱湖,再入小清河後東流入渤海;東部有彌河,由南而北注入渤海。劉銘傳指揮淮軍沿洋河和巨彌河布防,他則親自率軍由南而北,把東撚軍往海邊趕。北麵就是大海,東撚軍已經陷入絕地。賴文光與眾將商議,決定背水一戰。

同治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決定東撚軍命運的洋河、彌河之戰爆發。雙方騎兵對騎兵,步兵對步兵,展開激烈的戰鬥。經過數次失敗,東撚軍從人數上已經占不到多少優勢,雙方投入戰鬥的都是四萬人左右。韓信、項羽背水一戰激發了士氣,而賴文光不是韓信,也不是項羽,何況東撚軍已經數天吃不飽,有些人已經數天沒有吃飯。戰鬥異常慘烈,賴文光發現形勢不妙,帶著千餘人向東突圍,從彌河突出重圍,然後折而往南,一路狂奔,向著贛榆方向而去。其他人就沒那麽幸運,被淮軍由南而北,東西夾擊,步步緊逼。雙方傷亡很大,所戰之地血流成河。到了傍晚,烏雲四起,寒風呼嘯,又下起小雨夾雪。東撚軍相當一部分人還是穿著單衣,肚裏無食,身上寒冷,士氣非常低落。首王範汝曾,當年曾經擊斃洋槍隊首領華爾,被太平天國封為首王,在太平軍中威名遠揚。然而此時已是英雄末路,他率人邊打邊退,到了野虎溝、北馮溝、官莊溝一帶。淮軍打著火把追了上來,先是以火炮轟擊,後是排槍射擊。東撚軍擁擠在溝中,炮火所及,傷亡慘重。首王範汝曾被炸傷了腿,又被砍傷胳膊。親兵來不及救他,就被淮軍亂刀砍死。

這一仗,東撚軍戰死兩萬餘人,被俘萬餘,官軍傷亡也近兩萬。東撚軍的主力,已經喪失殆盡。

突出重圍的賴文光一路向南,途中收集潰散部隊,僅存三四千人,經昌樂、諸城、日照、贛榆,六天後到達宿遷境內。此時,後有李昭慶的馬隊及劉銘傳的大隊人馬窮追,前有清軍堵截。他率人向運河發動進攻,希望由此突破運河防線,但守運河的皖軍十分警惕,無機可乘,於是賴文光率軍轉而往東,到達沐陽六塘河北岸的興河頭、張家灣。

六塘河又名北鹽河,是淮北運鹽的重要河道。康熙年間的治河專家靳輔引駱馬湖水入河,又在河上建了六道堤壩,攔河為塘,使之終年不斷流,便於河運,因此始名六塘河。東西走向的六塘河,正好成為官軍阻截東撚軍南下的天然防線。守衛六塘河的是浙軍,因為是客軍,人地兩疏,並不十分盡心。賴文光讓幾十名東撚軍換上淮軍纓帽號衣,由他親自帶領,到了浙軍防守的閘口,讓頭戴藍翎的安徽籍撚軍向浙軍喊話,說自己是戰敗的淮軍,後麵有撚匪窮追,已經四五天沒有飽食一頓,要求放過河去,先討口熱飯吃。負責閘口的浙軍千總是個五十多歲的憨厚老者,聽下麵口音是安徽無疑,看衣著是淮軍的號衣。於是便打開閘門,放賴文光等人過去。賴文光等人一過去,立即動手,浙軍倉促應戰,而且人數又少,很快被製服。不過,東撚軍人馬還未全部過閘,李昭慶的馬隊追到,於是賴文光留下數百人斷後,自己則帶領人馬一路向南。

賴文光率兩千餘人沿運河東岸南下,數次想突過運河而不能。李昭慶率馬隊,黃翼升率湘軍水師沿運河南下,緊追不放。在淮安西張橋地方,東撚軍與李昭慶的馬隊大戰一場,李昭慶馬隊敗走,而撚軍也損失三百餘人。再往南走,到了安平橋,再次搶渡運河不成,賴文光與任化邦的弟弟任三厭對行軍方向產生分歧。任三厭主張要沿運河尋找突破的機會,搶過運河回安徽;而賴文光則主張繼續率軍南下,到了長江邊上,換上民裝,沿江西上。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大家兵分兩路。

賴文光率領不足三百餘人往南走,雖然都穿著淮軍號衣,但他們兩廣口音太重,一張嘴就露出破綻,結果連續打了幾仗,最後隻有不足三十人。憑這區區不足三十人,要想渡運河而走,是癡心妄想了。要想逃到長江邊上混走,也不太可能。眼下隻有死路一條,但既然是死,不如死得轟轟烈烈。

賴文光畢竟是讀書人出身,對身後名看得很重。他在東撚軍無論名聲和地位,一直沒有超過任化邦,這讓他耿耿於懷。如果向官軍投降,那麽必要親供,親供便完全由他一支筆來寫,不妨把自己往聲名顯赫處寫,再順便寫成一篇可敵千軍萬馬的檄文,既為已經滅亡的天國和行將滅亡的東撚軍壯威,也為自己留一個丹心照汗青的史名,何樂而不為?然而,要投降也要選對人,至少死前不必受辱。跟隨賴文光的還有一個安徽人,是他的親兵。於是讓他去打聽,如今所在是什麽地方,附近鎮守大員又是何人?

很快打聽來了結果,他們現在揚州西北二十餘裏的鳳凰壩。往南五裏就是瓦窯鋪鎮,揚州知府吳毓蘭在此屯兵駐守。而這位吳知府,與賴文光的親兵是老鄉,鹹豐年間由縣丞起家辦團練,後來又到上海歸入李鴻章麾下,在淮係中屬少見的清廉自守的官員,所任職地方官聲一直不錯。也正因如此,被淮係視為異類,因此十餘年才積功至知府。賴文光的親兵與吳毓蘭家鄉相距不到十裏地,對吳毓蘭的好名聲十分清楚,因此極力主張,如果投降的話,淮軍中隻有吳知府最合適。

“好,就把這件大功送給你的老鄉。”賴文光決定向吳毓蘭自投羅網,身邊的弟兄願意跟隨他投降或者願意剃發隱匿民間,一概聽便。結果有十幾名弟兄願意隨他就死,其他十餘人跪地磕頭,願試一下運氣。於是,賴文光與每位弟兄擁抱後灑淚而別。他則親自戴上藍翎頂戴,直奔瓦窯鋪鎮的吳毓蘭駐地。

小鎮並不大,隻有沿河一條大街,吳毓蘭的駐地是個小鹽商的外宅,門外掛著碩大的燈籠,上麵是一個人頭大的吳字,還有兩行小字“三品頂戴江蘇即選道華字營統帶”。賴文光率十餘人直奔燈籠處的大門,數名淮軍緊張地擺槍弄刀,等看清是淮軍號衣,這才收起槍來。賴文光的親兵操著合肥話說道:“勞煩哥幾個通報一聲,我們大人求見。”

吳毓蘭招了招手,把那位門軍叫近了問道:“外麵幾個人?說話什麽口音?”

“十幾個人,隻有一個人開口,是合肥口音。”門軍回答道。

“你們幾個嚴加防備。”吳毓蘭又對遊擊梅宏生說,“老兄,勞你費心立即安排人去傳話,所有閘口、橋頭,嚴加防備,任何人包括淮軍衣帽的也不許放一個通行。還有,多派幾路兄弟往北麵打探一下,有沒有不明身份的大隊人馬。”遊擊應聲而去。

他又吩咐:“把吳守備叫來。”

吳守備是他的侄子,從小厭文喜武,有一身不錯的功夫。屋裏隻有他與心腹師爺和侄子三人了,這才吩咐請為首的人進來。

賴文光進門,站在燈下,摘下頂戴,露出一頭長發。

“你是賴文光?”吳毓蘭問道。

“是,我是東撚軍統領,天國遵王賴文光。”賴文光的兩廣口音,是他身份的佐證。

吳毓蘭看他腳上的靴子已經濕透,對侄子說道:“去把你的靴子拿一雙來,讓他換上。”

“他”自然是指賴文光,實在沒有一個合適的稱呼。

這個小小的安排,讓賴文光心裏溫暖,看來向吳毓蘭投降是選對人了。

“那麽我問一聲,既然已經換裝,為什麽還要投降?”吳毓蘭還在擔心,賴文光是不是耍詭計,想趁機搶過河去。

“一言難盡。我外麵的十幾位兄弟,已經幾天不能飽腹,請大人先給口熱湯熱飯吃。”賴文光避而未答。

“應當的,是我沒考慮周全。”吳毓蘭吩咐師爺親自去安排,又用眼光示意,師爺心裏明白,不僅要安排熱湯熱飯,還要安排人有所防備。

“為保命東躲西藏,實在沒意思得很。”賴文光接著剛才的話茬,“大丈夫死則死耳,有何懼哉。”

“佩服之至!”吳毓蘭問,“那我還有一事不明,沿運河下來,數百裏路,大員無數,為何要向吳某人來降?”

“佩服吳大人的官聲。”賴文光於是把向他投降的原因說明白了,“看中吳大人是光明磊落之人,希望吳大人不要難為我的兄弟,到時候能給我來個痛快的。”

“承蒙看得起吳某,吳某隻要能說了算,一定給你個痛快。”賴文光必死無疑,至於屆時有誰行刑則說不準,因此吳毓蘭實話實說,“至少我可以立即保證,隻要在我營中,保證好吃好喝,絕無淩辱。”

於是把賴文光圈禁到一間幹淨雅致的小屋內,茶水點心俱全,讓他安心寫親供。賴文光的親供把官軍將領尤其是淮軍將領痛罵一遍,貪財好色、爭功互鬥、虛冒戰功、濫殺無辜,把淮軍批得一無是處。自然,也要把自己的光榮一生鋪敘一番,最後一段寫得尤為大義凜然——

天不佑我,至有今日,夫複何言?古之君子,國敗家亡,君辱臣死,大義昭然。今餘軍心自亂,實天敗於予,又何惜一命?唯一死以報國家,以全臣節。唯祈鑒核,早為裁奪是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