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過萊蕪憑吊長勺 遊岱廟邂逅妙玉

按照李鴻章的部署,劉銘傳一軍由濟寧赴泰安,再從泰安赴濟南,然後折往東北青州方向,這基本也是當初撚軍入山東的方向。朝廷恨不得他立即到達膠東前線,因此到泰安的時候,他又收到軍機處直接發來的六百裏加緊上諭:“劉銘傳一軍向稱精銳,著趕緊馳赴東省腹地,與東軍攜手,將撚匪就地殲滅。勿得稍涉遷延,而至重咎。”銘軍以洋槍洋炮得力,而輜重比他軍尤為繁重,想快也快不起來。劉銘傳知道向朝廷解釋也沒用,越解釋,越以為他是有意遷延。

他率軍駐紮在泰安城外,不讓勇丁離營,為的是不騷擾地方,給山東人留下個好印象。在濟寧時李鴻章就告誡他,山東是孔孟之鄉,山東人都重義氣,看你順眼了,就會極力幫你,看你不順眼,一呼百應把你趕出山東,那時候臉麵可就丟大了。而且山東巡撫丁寶楨性格剛強,脾氣執拗。當初僧格林沁剿撚,因蒙古親王之尊,對地方官員十分輕慢,藩、臬進見連座也不給。結果有一次他讓丁寶楨去受領山東協餉的事,時任藩台的丁寶楨讓人傳話,如果設座就去見,不設座則不見。僧格林沁不禁刮目相看,兩人見麵,丁寶楨不卑不亢,對僧格林沁的苛求毫不客氣地頂回去,把僧格林沁氣得拍桌子,但心裏卻更加欣賞他。結果山東巡撫閻敬銘大為佩服,上書讓賢,極力推薦丁寶楨出任山東巡撫。

“省三,丁稚璜自從頂撞僧王爺出了名,更加剛直不屈,你不要給他把柄,他一封參折奏上去,即使朝廷不能動你毫毛,也是很丟麵子的事情。”李鴻章這樣告誡劉銘傳,“還有,倒守運河之策非得丁稚璜的支持不可,我們都不去惹他,不給他把柄。”

尹隆河之戰,劉銘傳氣病了鮑超,名譽也大受損失。他嘴上不說,其實心裏已經悔了,一個百戰成名的將領,為了一次勝負有損陰德,何苦來哉?所以此番教訓,使他性情變了不少,不再凡事爭強好勝,對銘軍的約束也比從前嚴格,不再一味護短。他應道:“爵帥放心,膠東的百姓與撚子向來沒有瓜葛,如果能得到他們的擁護和幫助,剿撚就能加幾成勝算。不然,要是把山東的百姓也逼向撚子,那恐怕就永無了期了。”

對他這個態度,李鴻章大為欣慰,雖然他知道淮軍未必能做得到,但略加收斂卻非常必要。馭下不嚴、淮軍軍紀敗壞的名聲讓李鴻章頗為苦惱,個中苦衷非帶兵者所能體味:“省三,一句話,咱們要和撚子見個高低,先要和撚子爭奪山東的老百姓。”

所以一路之上,銘軍上下還算十分自律,在百姓中的名聲還不是太差。一到泰安,大軍在城外紮下營盤,天已經傍黑,巍巍泰山就聳立眼前。泰安城就在泰山腳下,又加城牆高厚,因此氣勢愈加不凡。府縣都來拜訪,帶來豬十頭、羊五十隻犒勞。

劉銘傳相當客氣,讓親兵又是奉茶又是敬煙,把泰安府、縣弄得有些不好意思,連連恭維。

“看來撚子所說,純是造謠。”東撚軍經過泰安時,放話說官軍比土匪還可惡,尤其銘軍,所過之處以通匪為名,搶糧劫財,殺人放火,強奸女人,無惡不作。知縣心裏十分擔心,此時心中石頭已然落地。

劉銘傳嘴上說撚子純粹造謠,他們的話哪裏能信?但是暗自慶幸,如果銘軍再不收斂,剛入山東就先敗了一招。

寒暄過後,劉銘傳拱手真心請教:“請教兩位父母官,我奉命急著趕往青州,按計劃是從濟南繞行。我從圖上看,從泰安往東到萊蕪,再到青州,應該近不少,不知路通不通?撚子為什麽不走這條路?”

萊蕪縣是泰安府所屬,知府對萊蕪情形略知一二。他回應道:“軍門,萊蕪東北大約一百多裏就是當年齊國的國都臨淄,萊蕪是古齊魯兩國往來的必經之地。隻是如今道路如何,卑職實在不敢妄說,誤了行期可不是鬧著玩的。”

劉銘傳又問:“那麽老兄手下,是否有熟悉那邊情形的人?”

“有有有,我們衙門東邊不遠有個魯王工坊,就是萊蕪人開辦的,掌櫃的姓王,卑職把他叫來,讓他直接向大帥回話。”知縣趕緊接話。

“那實在好得很,我明個一早就要起程,煩請貴縣趕緊把人叫來。”

不待知縣吩咐,他的長隨早就安排立即去找人。不過一袋煙的工夫,一個穿淺藍長袍商人打扮的中年漢子引到前麵來,因為天氣太熱,再加緊張,他的衣服都濕透了,提起長袍下擺就要跪下。

“不必不必,是我有事麻煩你。”劉銘傳連忙扶住,摸到他的肩膀上都被汗濕透了便說,“大熱的天,你怎麽穿成這樣?”

“來見軍門自然要莊重,小縣城的人沒見大世麵,軍門不要見怪。”知縣代為回答。

劉銘傳十分體諒:“這位老哥,今年這天熱得早,你不妨把長袍脫下來。”

“軍門發話了,你快脫了長袍。”泰安府縣一起道。

脫下長袍,裏麵是短衫短褲,他本來正在店裏納涼,一聽說要見銘軍大帥,連忙套上長袍跑來。

知縣見狀解釋道:“軍門不知,萊蕪人都比較實在。”

劉銘傳亦笑道:“實在好嘛,比賣嘴皮子的人強!這位老哥,還沒請教台甫。”

王掌櫃連忙拱手道:“不敢不敢,鄙姓王,名俊逸,小號逸之。”

“很雅的名號——王老哥,我找你有事請教。”於是劉銘傳轉入正題,問他從萊蕪可否有路通往北邊的青州。

王俊逸的魯王錫坊,是從康熙年間就開創的商號,專門製作錫雕,在山東赫赫有名,不但泰安有分店,在萊蕪北邊的臨淄城也有分店,所以從萊蕪往北的路再熟悉不過。

“回軍門的話,萊蕪往北自古以來就有官道,直通齊國古都臨淄。軍門要去青州,道有兩條,一條走青石關——那是齊長城一個極重要的關口。關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關北有甕口道,兩麵山極陡,人就像在甕底走。一出甕口道,就進了一馬平川的平原。”王俊逸是買賣人,有一副好口才,此時見劉銘傳平易近人,膽子也大了,說起來頭頭是道,“還有一條,從青石關南往東去,大約三四十裏再往北,順萊蕪穀直出淄川。這條道稍遠,卻很平坦,古時候齊魯兩國的官方往來,車輛笨重,多走這條道。”

“我的大軍輜重頗多,都用馬車或騾車,走哪條路比較便當?”

“當然走青石關東邊的萊蕪穀,而且軍門要去的是青州府地麵,走萊蕪穀遠不了幾步路。牛車、馬車或者馱轎,都好走得很。”王俊逸侃侃而談,“至於軍門的大兵不妨都走青石關,軍門也可順便看看青石關風光。”

“好得很,風光看不看不打緊,隻要行軍方便就成。王老哥這樣熟,我就一事不煩二主,拜托你明天帶我去萊蕪,到時再給我們做向導,帶我們往北出萊蕪。你放心,我必有厚報。”

王俊逸很痛快地回道:“反正小人也正巧要回家,明天給軍門當向導,真是求之不得。給軍門當差是應職應分,不敢討軍門的賞。隻是小人要回店裏收拾一下,不知軍門明天幾點起程,小人早點過來侍候。”

“你回去收拾一下是應當的,不過我要派個人跟著過去,而且你今天晚上就睡在我營中。淮軍營規如此,還望老哥體諒。”劉銘傳這是不放心,怕他把行軍計劃泄露出去。

“一切憑軍門吩咐,大軍行止,當然要密而再密。”王俊逸很幹脆。

王俊逸走後,劉銘傳像自言自語道:“這個王老哥說話辦事很利落,好像讀過書。”

知縣與王俊逸頗熟,便解釋道:“他不但讀過書,還中過秀才,隻是對科舉不太上心,有一年得罪了學台,革去了生員的名分,從此就跟他父親做錫雕,水平是青出於藍勝於藍,現在泰安這邊的店由他說了算。”

“怪不得,原來是秀才出身。”劉銘傳有點恍然。

第二天一早,卯初時刻銘軍拔營起行,劉銘傳騎馬,王俊逸趕著一駕馬車,在大軍前麵帶路。路很好走,沒有向導也走不錯,沿著一條河一路往東就是。王俊逸一路上講民俗趣事,把大家逗得放聲大笑,行軍也不那麽枯燥了。

劉銘傳是行軍打仗,不是一般的公幹出行,自然不住驛館,打前站的親兵已經把萊蕪城內最好的一家客店包了下來,飯菜已經備好。劉銘傳草草吃完飯,吩咐立即請縣尊過來敘話。

萊蕪知縣盧秉毅,早就知道有人包下了整座客店,也知道辦事的兵勇十分驕橫,料想必是大員,隻是無從打聽。如今見是直隸提督銘軍大帥劉銘傳駕到,慌得有些手足無措,連忙把縣丞、主簿叫來商議。大兵過境,當然少不得索取地方,等著他們開口,不如先準備好主動遞上,省得苛索無度。是否要把縣城的頭麵紳商叫上,他們又犯了一番猶豫。知縣率全城頭麵人物拜訪,場麵自然好看,但劉銘傳正在剿撚,事涉軍機,不知是否方便?最後結果是,有備無患,讓眾人在客店外等,知縣、縣丞和主簿先去拜見。

客店附近已經全被劉銘傳的親兵戒嚴,三人從手持洋槍的親兵夾道中通過,心中不免忐忑,等進了店內,衝著上首就報名請見。劉銘傳已經換了便服,便服相見,賓主更隨意些。劉銘傳時年不過三十一歲,因臉上有麻子的緣故,看上去比實際年齡略顯老相,但他的年輕還是大出盧縣令的意外。劉銘傳今年以來特別自省,在地方麵前尤其注意掩飾自己的驕氣,他對這三位七、八、九品的小官十分客氣,吩咐親兵給三位父母官“升冠”——就是把他們的頂戴接過,放到帽架上。盧秉毅連忙推辭回避:“不敢,不敢勞動軍爺,卑職自己來。”

三人分主次坐下,知縣使了個眼色,縣丞拿出一千兩銀票舉過頭頂道:“不知軍門大軍過境,小縣略備薄儀一千兩,鄙縣是偏僻小縣,實在拿不出手,請大帥笑納。”

這是不必拒絕的,否則地方反而不安。劉銘傳示意身邊的親兵收下,開宗明義道:“我奉朝廷之命進山東追剿撚匪,有幾件事要與沿途地方商議。貴縣可否把城內的鄉紳商戶約來,咱們一起談開。”

果然是有備無患。知縣心想,隨即嘴上道:“已經把眾人叫來了,都在外麵等著軍門吩咐。”

“那好得很。馬上請。”劉銘傳親兵馬上去傳話。

十幾個人擁進來,屋裏坐不下,於是劉銘傳提議就在院子裏說話。於是親兵們七手八腳,把能搬動的可坐的椅子、板凳全都搬到院子裏。劉銘傳拿著一把大蒲扇,呼哧呼哧扇著,很隨意地和大家說話。

第一件事就是向地方曉知撚匪的禍患。所過之地,搶糧劫財、脅迫人口,雖然不免誇張,但也基本屬實。

“有人說,撚子好比梁山好漢,隻搶富人,不搶窮人。那是大實話,也是廢話。窮人沒錢沒糧,他當然不去搶。在地方,不管窮家還是富戶,誰家被搶都是地方的損失。富戶被搶,對官府而言就收不上賦稅,對窮人而言,想借錢都無處借是不是?再說,撚子幾萬人,過境如蝗蟲一般,餓急了,哪分窮家富戶,一概席卷而空。何況撚子入山東,就是為了搶劫山東的錢財運回家中享用。所以,地方萬不能通匪,應當和官軍一道,把撚子盡快殲除才是正辦。”

這一點其實不用緊著說,亂兵過境,遭罪的向來是地方。尤其參加會議的,都是萊蕪城的頭麵人物,最是怕世道變亂。

第二件事與第一件緊密相連,就是推行查圩清源。這是曾國藩當初為了把撚軍與老百姓的聯係割斷而實行的辦法,效果很好。知縣告訴劉銘傳,萊蕪這個地方因為經常受到土匪的騷擾,因此幾乎村村有圩,山山有寨。

“那好。隻要聽說撚子過境,人口牲畜糧食都要入圩入寨,能藏的藏得妥妥的,不要被撚子搶去。貴縣要推行查圩清源,凡是較大的寨圩,貴縣親自任命圩長、寨長,發給憑信,就相當於一圩一寨的父母官,寨圩的所有人等都要聽從號令。有通匪資匪者,要押送官府治罪,不聽招呼者可就地正法。”

“好,小縣一定按軍門大令辦理。隻是軍門最好與上麵吩咐一聲,小縣接奉憲令,辦理起來更方便。”盧秉毅回答道。他的要求十分合理,按這個辦法,圩寨之長無異於手握生殺大權,有人要挾私報複,以通匪為名開了殺戒,追究起來,誰來擔責?

“尊縣放心,我已經上書爵帥——就是剿撚欽差湖廣總督李鴻章大人。”劉銘傳轉頭對身邊的文案說,“你再給爵帥去封信,催促一下,這件事對安定地方十分緊要。”

要在山東實行查圩清源是今天路上才想到的,當然不曾給李鴻章寫信,文案心領神會道:“軍門放心,屬下立即去辦。”

第三件又與第二件緊密相連,地方不能資匪,但要協助官軍。比如將來籌措糧草,都要地方支持。這是後路糧台的差使,但劉銘傳已經下定決心,本次剿撚,他要多用番心思,不隻從自己的眼前利益出發,也不隻限於軍事,凡是於剿撚有益的事情,他都要有所籌劃。

“省三,你打仗沒得說,是我淮軍中的精銳。可是你總不能隻做個上馬管軍的將軍,下馬管民的腦筋也要多動一動。將來天下太平了,朝廷要放你去理民政,你也要理得起才行。”這也是李鴻章所教導。

當時劉銘傳沒太在意,說道:“我隻盼早早打完仗,回家做個農家翁。”

然而,李鴻章的話其實已經入心,至少他思考問題,不再單純從軍事的角度來用心。他怕盧知縣誤會他的意思,便又解釋道:“官軍籌辦糧餉,總是有章程可循,比如籌糧總要從百姓手中購買,價錢上也要公道,到時候貴縣能夠幫忙找到糧源就行。”

盧知縣久曆官場,知道這話不可全信,便道:“軍門吩咐的三件事地方當然會全力奉行。總結起來就是兩句話,地方一不資敵,二要助剿,這是地方義不容辭的責任。隻是地方能力總歸有限,如果大軍提出地方無法立即完成的要求,而且手中有槍,地方無所憑借,還請軍門預先想到。”

盧知縣的話其實就是,如果官軍搶掠,那該怎麽辦?他是江蘇人,對淮軍搶掠風氣十分清楚。

“糧台籌糧,都是拿銀子買。官軍剿匪,本是為護民護商,別人的勇兵我沒法說,我銘軍絕對不允許搶掠。”劉銘傳吩咐道,“拿筆來,我給盧知縣留下一紙手令,遇有銘軍不法,拿出我的手令,有不奉令者,可押送軍前治罪。”

於是他潑墨揮毫,寫下“嚴禁騷擾地方,違者軍法重治”,然後署上他的名字。

有這一紙手令,萊蕪城將來可保不受銘軍騷擾。盧知縣命人好好收起。

這時,人群中的王俊逸往前擠了擠建議道:“軍門,就這一張實在太少,萊蕪寨圩少說也有幾百,緊要的地方也有十幾處。小人看不如把軍門的手令製成錫牌,掛在腰間,攜帶方便,遇有兵勇擾民,拿出軍門的手令牌便起到震懾作用。如果軍門部下秋毫無犯,這個令牌就用不上,不過它還有另一層用處,就是把軍門治軍嚴厲的名聲傳遍地方。”

劉銘傳眼睛一亮,這不失為傳播銘軍美名的好辦法。於是請教王俊逸,他的手令如何製成錫牌。

“這簡單得很,把軍門的手令製成半紮長的錫牌,對魯王錫坊來說就是小菜一碟。”王俊逸把父親王時行拉出來說,“這是我家老爺子,隻要看一眼軍門的字跡,要浮雕要陰刻,保管不走樣。”

“好得很,那就委托魯王工坊先製作一百塊,多少銀子,你就從行營糧台支取。”劉銘傳當即拍板。

王俊逸的父親王時行年近七十,耳聰目明,深明大義,推辭道:“軍門不要說銀子的事,這一百塊錫牌手令,就算魯王工坊報效軍用,不取分文。”

劉銘傳轉頭問王俊逸道:“王老哥,咱們已是相熟的朋友,這一百塊錫牌花費大不大,要是太大就不要勉強,我的行營糧台也不缺百兒八十的銀子。”

王俊逸回道:“軍門放心,工夫不算,隻算錫的成本,不過幾十兩銀子的事,我家老爺子還負擔得起。”

“那承情之至。山東不愧是孔孟之鄉,的確義氣。”劉銘傳這話是到了萊蕪才這樣說,曹州府遍地伏莽,他還曾對部下說,“山東還說什麽孔孟之鄉,我看是出響馬的地方。”

次日一早六點多的時候,王俊逸的父親送來五塊手令錫牌,長四寸,寬三寸,正麵陽雕“嚴禁騷擾地方,違者軍法重治”,牌邊裝飾的是饕餮紋;背麵陰刻“直隸提督劉銘傳”,牌邊陰刻纏枝牡丹紋。牌上文字與劉銘傳手書不差毫厘!

劉銘傳十分滿意,連連稱讚,問王俊逸的父親一百塊手令牌大約何時可完成。老爺子說再快也要七八天。於是兩人約定,留十塊給盧知縣,剩餘九十塊到時候送到臨淄魯王工坊分店,親兵營派人去取。

吃過早飯,王俊逸在前麵帶路,劉銘傳身邊還是百餘名騎兵護衛,直奔萊城東北的長勺鎮。一路平川,三十餘裏的路程連半個時辰也用不了就到了。王俊逸指指北麵連綿的群山道:“軍門,北麵這山從泰山伸過來,到東麵與沂山接到一處,一直到沂州府南,橫亙幾百裏,隻有幾個關口可以溝通南北。當年齊國就沿這條山脈修了長城,用來對付魯國。萊蕪這個地方,當年就是齊魯交界之處,所以,在境內發生過好多次戰事,其中有一次非常有名。”

“哦,哪一場戰事?”劉銘傳對戰事自然特別感興趣。

“長勺之戰。”王俊逸指指前麵鎮子的圩牆,“就在這個地方。這裏周王朝的時候,是長勺氏生活的地方,所以叫長勺。此地又是萊蕪進出北山的隘口,所以又稱長勺口。”

劉銘傳肚裏墨水有限,《左傳》當然沒有讀過,但長勺之戰他好像聽師爺說過,今天聽王俊逸眉飛色舞地一講,感覺又有不同,尤其是“一鼓作氣”這個詞令他心頭一顫。他擰著眉頭不說話,隨從知道他的習慣,明白他正在琢磨事情,誰也不敢說話,身邊的親兵勒住韁聲,不讓戰馬發出嘶鳴。

這麽靜了一會兒,他揚揚馬鞭打破沉默:“一鼓作氣,應當如此!王老哥,我得拜你為師,一詞之師。”

劉銘傳認為,官軍剿撚也應當講究“一鼓作氣”。撚子以馬隊為主,再加武器簡單,多是削竹為矛,不需要彈藥補充,輜重也十分簡單,因此其長處是機動迅速,縱橫馳騁,與官軍相遇,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官軍尤其是淮軍,以洋槍洋炮為長,帶來的問題是輜重太繁,再加淮軍營規講究步步為營,一般每天隻行四十裏左右,駐紮後先要挖壕築壘,因此行軍速度無法與撚子相比。官軍如果追在撚子屁股後麵,疲於奔命,把士氣都耗光了,哪裏還有什麽戰鬥力?所以“一鼓作氣”一詞對劉銘傳大有啟發。

“我們從前與撚子作戰,就是沒講究‘一鼓作氣’,窮追不舍,結果把士氣都磨掉了。將來我們對付撚子,不要講究和他打了多少仗,也不要怕追不上他,要講究的就是這個‘一鼓作氣’。按照爵帥扼地兜剿的方略,把撚子圍結實了後再接仗,一開戰就是你死我活,狠狠下手。這樣官軍才能有望殲滅這股流寇。”劉銘傳這樣向大家解釋何以尊王俊逸為一詞之師。

時間還早,劉銘傳讓王俊逸前麵帶路,進山直奔青石關。從長勺鎮去青石關有二十餘裏,但因為已經進山,路沒有平原好走,用了半個時辰才趕到。青石關號稱齊長城三大關之一,建在兩山之間的埡口上,是個小關城,南北長一百餘丈,東西寬七十餘丈。關城內客店車馬、酒肆雜貨,一應俱全。城開四門,東西門隻有小道,通東西兩山,人跡少至;南北建有石鏇洞門,高丈餘,門洞上建有箭樓,大門一閉,南北交通阻斷,真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出北門是甕口道,兩邊是壁立千仞,道在穀底,如入甕中。從關頂到關底,是一輛接一輛的小車,三人拉,一人推,中間要休息好幾次,才能拉上關來。

劉銘傳派出十幾個親兵,牽馬沿甕口道北去,察探路況。又派人到長勺鎮去傳令,從即日起封道,行旅一律不準北行,以免泄露銘軍行蹤。此地形勢太過緊要,劉銘傳讓親兵同時傳令,再派一百人馬隊到青石關來布防。關前關後十裏範圍內,都放了親兵哨。關城中則有一百名親兵負責守關。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七點左右,騎兵首先趕到關前,騎手下馬,牽著馬匹過關;巳正前後,也就是十點左右,步兵開始過關。一直到正午以後,步兵才全部過完。

劉銘傳十點左右隨步兵過關,直到全部人馬離開青石關,陪同王俊逸的哨官才肯放王俊逸出關回萊蕪城。他說道:“軍門讓我告訴你,他對你完全信賴,無奈這是淮軍軍規。這也是為你好,避免將來不必要的麻煩。”

王俊逸回道:“請軍爺轉告劉軍門,我這點規矩還是懂的。請軍爺回去告訴軍門,手令牌一起送到臨淄魯王工坊店,請到時記得派人去取。”

淮軍三路大軍到了山東膠萊河畔,便不再向前進軍,按照李鴻章的命令,立即沿膠萊河挖壕築牆,構建防線。當初所說派出一部為遊擊之師的話也不能踐諾,因為膠萊河南北二百八十餘裏,要建防線工程量浩大,因此要集中人力於此。

這樣一來,丁寶楨就不高興了。當初他歡迎淮軍入山東,是希望借助淮軍的力量,能把撚子在山東就地滅掉最好,滅不掉盡快把他們趕出山東,他也就萬事大吉。如今任憑東撚軍在膠東縱橫,而淮軍不派一兵一卒過河。那時山東正是麥後時節,東撚軍很容易補充了大量糧食,隨後直撲通商口岸煙台。煙台沒有城牆,要防守很難,道台潘霖一麵向丁寶楨求援,一麵向英法領事求助。英法領事與各自艦隊聯係,派海軍陸戰隊登岸助守。江北三大通商口岸包括煙台、天津、營口,煙台的安危,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自然是職責所係,因此也急派洋槍隊從天津乘輪船到煙台來。

朝廷嚴令李鴻章派淮軍入膠東半島追剿東撚軍,李鴻章堅持先把運河、膠萊河防線建起來,為了說服朝廷,他於六月中旬上奏——

衡量利害之輕重,與其馳逐終年,流毒江、皖、東、豫、楚各省,不如棄一隅以誘之;與其往複運東濟、泰、究、沂、青及蘇之淮、徐海各尾均受其害,不如專棄登萊以扼之。膠萊河之守不密,則登萊無可扼;運河之守不密,則膠菜仍不足恃。賊蹤已向膠東,事勢至此,機會可圖,臣意必運堤與膠萊河兩防均已布定,乃可抽兵進剿。庶滅一賊少一賊,賊智自困,而兵力不疲。但求萬全,不爭一日。

丁寶楨則上奏朝廷,說膠萊河南北三百餘裏,數萬大軍沿河布防,是把活棋下成死棋;而三百餘裏河道,如何能夠固若金湯?有一處不密,便可讓撚子輕鬆突破,難免重蹈曾國藩運河防線的覆轍。他還有一條更能說動朝廷:山東離直隸太近,如果黃河一旦結冰,撚子踏冰而上,京師便危如累卵。朝廷覺得有道理,便下旨給李鴻章,督促他派兵入膠東半島。李鴻章堅持己見,說運河、膠萊河未固前,絕不進軍逼迫撚軍。

丁寶楨對付李鴻章的辦法,一是暗示山東各府縣以東撚軍搶掠嚴重為由,不得給淮軍供糧,把淮軍餓走;二是他派王心安部緊跟在撚軍後麵窮追,並且放出風來,官軍正在構建膠萊河防線,一旦建成,撚子就插翅難走。

東撚軍得到消息,立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在膠東糧食、財富劫掠甚豐,決定滿載而歸,離開膠東這三麵環海的絕地。他們的計劃是往江蘇方向,因為往北官軍雲集,運河、黃河裏有湘軍、淮軍的水師,英法的火輪船也來助威,想突破實在太難。因此他們先從膠萊河南端試探突過運河,無奈淮軍防守嚴密。再沿河往北,平度、即墨、萊陽,無論劉銘傳還是潘鼎新的防線,都十分堅固,難以突破。

再往北試探,在濰縣一帶,他們發現了機會。

本來李鴻章要求山東派兵一萬五千人助守膠萊河,但丁寶楨隻派來六千人。李鴻章沒辦法,隻好把膠萊河防線北端二十多裏的一段交給東軍王心安部防守。這一段雖然短,但沙灘鬆軟,難以挖壕築牆,最難防守。王心安派專差給丁寶楨去信,大發牢騷。丁寶楨讓專差捎口信給王心安,淮軍把最難防守的河段給東軍,就是有意與東軍過不去,隻要盡了心,到時候他自然為東軍說話。還要王心安不要死守,要主動過河出擊,讓撚子疲於奔命。王心安心有靈犀,明白丁寶楨其實是想盡快驅撚出山東,於是人馬一分為二,親率五營大軍過河去驅趕東撚軍。

東撚軍偵知這一帶防守薄弱,於七月十九日從海神廟一帶猛撲膠萊防線,數萬東撚軍如洪水漫堤,勢不可擋,不但王心安的二十餘裏防線崩潰,而且連累相鄰的潘鼎新防線也崩潰了十餘裏。東撚軍勢如旋風,經昌樂、安丘、沂水、臨城、諸城、莒州,半個月時間就進入了江蘇贛榆境內。

李鴻章那時正在從濟寧趕往濟南的路上,丁寶楨率先向朝廷出奏,不免為自己部將開脫,而歸罪潘鼎新屢更防區。慈禧閱奏大怒,也不用軍機處議,要求從李鴻章到潘鼎新、王心安都要給處分。李鴻章到達濟南第二天,接到朝廷上諭——

諭內閣:丁寶楨奏,撚逆由北路偷撲濰河,全股回竄,調兵追剿一摺。撚逆盤踞山東萊陽等境,經李鴻章、丁寶楨調集各省兵勇,沿河築牆堵禦。朝廷以河牆本不可恃,疊諭李鴻章親赴前敵,防剿兼施,以期會合東軍,殲除巨患。茲據丁寶楨奏稱,本月二十日,該匪全股由海神廟等處撲犯濰河,官軍馳往迎擊,逆匪數萬,拚死搶撲,鏖戰良久。旋因眾寡不敵,被匪竄渡。李鴻章總統諸軍,未能先事預防,又未迅赴前敵、妥籌堵禦,以致逆匪竄渡,實難辭咎。山東布政使潘鼎新,帶隊堵剿,分防汛地,屢次改移,貽誤全局,盡棄前功,深堪痛恨!李鴻章、潘鼎新,均著降二級留用。山東巡撫丁寶楨,在防守禦,未能調集各軍嚴密扼截,致賊飽揚,糜餉殃民,厥咎尤重。著即革職留任,並摘去頂戴。曹州鎮總兵王心安,漫無布置,以致撚匪從該鎮防區竄出,雖寡不敵眾,事出有因,但終難辭咎,著降一級留用。

李鴻章看到朝廷上諭,把東撚軍突破膠萊防線歸責於他未到前線指揮,而至潘鼎新防線屢次改移,真是豈有此理。前次東撚軍突破運河防線進山東,突破口就是王心安的防線;這次東撚軍突破膠萊防線,又是從王心安這裏突破,而據潘鼎新報稱,王心安是有意放東撚軍過河。這不用說,丁寶楨不願把山東當戰場,王心安肯定是受命故意放過撚匪。而朝廷對縱敵過河的王心安不加處置,卻將潘鼎新降二級,這實在沒有天理。李鴻章本來就以袒護下屬出名,他肯定要為潘鼎新出頭。即便潘鼎新的處分去不了,王心安必須獲重譴才能讓他淮軍氣順。他這欽差大臣不便直斥丁寶楨,但王心安之可惡,必須向朝廷奏明,絕對不能讓他以“寡不敵眾”敷衍塞責。

李鴻章分別給潘鼎新、劉銘傳等寫信,讓他們設法調查海神廟失守的詳情。既然要參王心安,那必須一參一個準,所以他又派人前往東昌府,去調查幾個月前東撚軍突破運河防線的情形,尤其是調查王心安部眾擾民的罪狀。他則從濟南起程南下,打算到魯南的台莊(今台兒莊)就近指揮,因為東撚軍已經去了蘇魯交界。

李鴻章離開濟南,南下台莊。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有沒有必要南下指揮。東撚軍飄忽無定,一天能夠狂竄二百餘裏,也許他趕到台莊的時候,他們又重回魯中腹地。雖然膠萊河防線被突破,但要想製住東撚軍,非實行圈河之策不可。而實行圈河之策,膠東半島最相宜。有了這樣的想法,他就不急於趕往台莊,一路上從從容容,該打尖打尖,該喝茶喝茶,同行的幕僚扈從們,都弄不明白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第三天午飯前趕到泰山腳下的泰安城。上次從濟寧到濟南,也曾經路過,但他隻是在此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匆匆起程,這次他決定在泰城住下來,爬爬五嶽獨尊的泰山。

因為官軍打了敗仗,李鴻章等人剛受處分,因此泰安府縣都加倍小心,隻怕欽差大人把他們當了出氣包。沒想到李鴻章十分隨和,一點也看不出受處分後灰頭土臉的神情,很隨和地招呼兩人道:“兩位父母官,咱們一塊吃午飯,我向兩位老兄請教地方的風土人情。”

李鴻章要請教的,就是如何爬泰山。如今秋高氣爽,正是登泰山的好時候。登泰山一般下午起程,趕到山頂住下,次日夜裏三四點早起,可以看到日出。

“今天是來不及了,一則大人鞍馬勞頓,如何能夠接著爬山?二則今天天氣不好,我聽陰陽學的先生說,夜裏也許有雨。所以即使能登上去,看不到日出實在遺憾。”趙知府見李鴻章興致很高,先潑他一瓢冷水。

“那麽,今天下午能到哄個地方走走?”李鴻章隨意起來的時候,喜歡用合肥話與人交談。

趙知府沒明白什麽意思,仰著臉接不上話。

李鴻章身後的長隨提示道:“大人的意思是說,午飯後能到什麽地方看看。”

“有,”趙知府連忙說,“大人午飯後睡罷午覺,四點鍾的時候我來陪大人去岱廟,除了泰山,岱廟就是最有必要一去的地方。”

“好,下午那就勞駕老兄了。”李鴻章向趙知府拱拱手。

一覺醒來,已近下午三點,洗臉、喝完茶,文巡捕來報,說府縣已經等候多時。李鴻章說聲快請,兩人很快頂戴袍服來見。李鴻章見狀道:“兩位老兄,這又不是站班,何必穿得這樣正式?我們今天是去逛逛,不要興師動眾,咱們都是便服出行。”

好在兩人早有預見,長隨帶著衣包,當即換了便裝。李鴻章也換了一身青衣小帽,拿了把扇子,邊走邊搖,叮囑兩人道:“你們兩位把官差都撤了,咱們既然是微服,那就一切照著微服來,有我身後的幾個人就夠了。”

一行人順著通天街向北走,走到頭就是岱廟。

泰山是中國的聖山,秦皇、漢武、唐高宗、唐玄宗還有宋真宗都曾經到泰山舉行封禪大典,所以岱廟從西漢的時候就開始建了,到了唐宋規模更是擴大,元、明、清各朝都不斷擴建,所以到了同治年間,已經頗具規模,府、縣兩衙門加起來也沒有岱廟宏偉富麗。

岱廟南北長一百二十餘丈,東西寬八十餘丈,乃是城中之城。城高三丈餘,建有八個城門,南麵有五個,正門是正陽門,左右各有一個掖門,掖門之外又各有一門。除此五門,還有東門名東華,又稱青陽;西門名西華,又稱素景;北門名厚載,又稱魯瞻。城門上各有城樓,城四角又有角樓。岱廟內多的是虯龍古柏,遮天的銀杏,玲瓏的盆景,鬥豔的花卉,又有古樸典雅的亭、台、樓、閣,尤其是曆代碑刻極為豐富,乾隆皇帝禦筆就有三十餘塊。李鴻章看得十分仔細,到了五點多,才遊到了岱廟的正殿——天貺殿。

一看到雄偉的天貺殿,李鴻章情不自禁發出驚歎:“好雄偉的大殿!”

趙知府告訴李鴻章,整個大清國,除了京城的太和殿、曲阜的大成殿,就數這天貺殿最為宏偉。“天貺”即天賜的意思,北宋真宗年間,大宋與遼簽訂“澶淵之盟”,朝野怨憤,於是有大臣獻策,製造“天書降瑞”,為感謝上天,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真宗興師動眾到泰山封禪,並在泰山興建天貺殿。此後成為香火極盛的廟宇。

殿內殿外善男信女甚眾。李鴻章隨趙知府進了大殿,殿內供奉著一丈多高的泰山神,頭頂冕旒,身著袞袍,手持圭板,儼然帝君。泰山神上方橫額是康熙皇帝親題“配天作鎮”匾,李鴻章連忙跪拜,一則跪泰山神,一則跪康熙皇帝的親筆。

殿內東、北、西三麵牆壁上繪有《泰山神啟蹕回鑾圖》,乃是宋人所繪,描繪泰山神出巡時的浩**宏偉場麵。趙知府告訴李鴻章,整個畫麵共有人物六百九十七人,其裝束、儀態無一雷同。李鴻章點頭稱讚道:“這壁畫像宋人的風格,筆力遒勁流暢,布局勻稱自然,人物眉目傳神,一顰一笑逼真生動,真是不可多得的鴻篇巨製。”

李鴻章由東而西,細細欣賞壁畫,耳朵卻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是主仆兩個女人的聲音。他進殿下跪時,身邊是一個正在雙手合十默默祈願的女子,她的側影讓他怦然心驚,現在聽著那女子以南昌口音小聲說話,就更加證明了他的判斷。

李鴻章從東往西,而那女子則是從西往東,兩人在大殿後門處相遇。女子也注意了李鴻章,此時兩人近在咫尺,她抬起頭脫口而出:“大個子!”

“妙玉!”李鴻章也是脫口而出。

大家都知道杵在這裏不合適,隻能躲到一邊去,但又不敢走遠,一邊欣賞碑碣,一邊關注李鴻章這邊。畢竟是欽差大臣,出點兒差錯,那可是掉腦袋的事情。

妙玉也對身邊的女仆道:“秋秋,我的手串是不是丟到殿裏去了,你去幫我找找。”

於是兩人離開人群,到牆邊一株古柏下說話。

妙玉望著李鴻章,眼裏冒出淚花來,問道:“當初你為什麽拋下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公務緊急,來不及告別,我著人去找過你,可是你已經搬走了。”李鴻章一直有個疑問,“我走的時候,寫給你的信你沒看到嗎,為什麽突然就搬走了?”

“要不是你那封信,那麽傷人心,我怎麽會走?”妙玉瞪著一雙大眼睛,完全是嗔怪的神情,這副神情還是她當年小姑娘時的樣子。

李鴻章聽出話裏有毛病,便道:“我的信上說,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我本來要托人去提親,可是找不到你。”

“你哪個那麽說了?”妙玉說,“你不是狠心說不要我嗎?”

“哪裏,我何曾說過那種話?”

於是兩人各自把留的話說出來,意思正好相反。

妙玉愣怔著了片刻,恍然大悟道:“一定是我娘搞的鬼!”

李鴻章知道此處不宜久談,低聲道:“妙玉,你告訴我住在哪裏,我去找你。”

妙玉稍一猶豫,便把地址告訴了李鴻章,就在西門邊不遠處的岱悅客店。

李鴻章回到行館,謝絕泰安府縣的宴請,簡單吃過飯後,他把兩名心腹護衛叫過來,三人悄悄出了行館,沿通天街北上,然後從岱廟門前折而向西,進入了泰安城最為繁華的地段。這裏商鋪鱗次櫛比,又因正是上秋香的時候,香客特別多,許多商鋪晚上照常營業,門前燈籠通明,街上有鬥雞、蹴鞠、看相、說書的,貨郎、掮客錯雜其間,還有相撲擂台、戲台,真不愧是魯中一大都會。李鴻章帶著兩個人看似隨便閑逛,其實他一直在尋找岱悅客棧。走到西門甕城附近,果然看到了“岱悅”的招牌。

這是一家頗有規模的客棧,兩層磚木結構的小樓,二樓是客房,一樓五間連通,是客人就餐的地方,幾桌食客正吃得熱鬧。

“今晚我請你們兩位吃夜宵,我去會位朋友。”李鴻章吩咐兩個隨從,隨後又對熱情迎上來的老板道,“掌櫃的,把你拿手的吃食上幾樣,招待好這兩位小哥。”

李鴻章上了樓,走到最西頭敲了敲門,裏麵應聲前來開門。開門的是妙玉的丫頭,她瞪著眼睛問道:“你找誰啊?”

丫頭冰雪聰明,笑道:“姐姐,買了是我吃還是送上來你和這位先生吃?如果是我自己吃,我就在外麵吃好了。”

“你呀,自己吃吧,別走遠了。”

等秋秋一走,妙玉輕輕掩上房門,走到桌子邊背對著李鴻章,一時無話可說,臉卻是越來越紅。李鴻章一隻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她不再猶豫,轉過身去緊緊抱住李鴻章,嗚嗚咽咽哭起來。

李鴻章的心被融化了,他捧住妙玉的臉問道:“好好的,怎麽就哭了?”

八九年不見,妙玉還是那副孩子臉,模樣幾乎沒有變化,唯一的就是眼神中沒了那時的羞澀。她的眼神告訴李鴻章,此時一切語言都是多餘。李鴻章帶兵打仗,夫人留在蘇州,雖然他手下的統領多是貪財好色之輩,但他本人在女色上卻很自律。終日忙碌,也難得有此閑心。然而畢竟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何況此時佳人在懷。他把已經有些眩暈的妙玉放到**,然後去把門閂上。回到床邊,妙玉緊緊抱住他道:“我不讓你走。”

“你那小丫頭別回來了。”

“她不會的。”妙玉兩片灼熱的唇貼到李鴻章的腮上,同時狠狠咬了一口。

兩人不知纏綿了多久,終於把鼓脹的勁頭全部消磨盡了,這才有心思好好說句話。李鴻幫妙玉穿上衣服,拍了拍她的小腹說道:“妙玉,你這裏怎麽還那麽緊?”

妙玉打了他一拳道:“我又沒生娃子。”

“怎麽沒生娃子?”李鴻章以為妙玉還沒結婚,但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可笑念頭,她**的功夫絕非一日之功。

“我哪裏知道,和他結婚這麽些年,一直都沒懷上,所以我才到岱廟來燒香。聽說泰山神萬事有求必應。”

李鴻章開玩笑道:“是啊,真是有求必應,這不把我送給你了。”

“你是不是把我當成不正經的女人了?我告訴你,除了我男人,就是你碰過我。”妙玉有些不高興了。

“這話我信。”

然後妙玉這才說起她這些年的日月。當初一家搬走,妙玉有一年多要死要活,如今想起來,心還刀紮一樣疼。後來老娘做主,把她嫁給了一個小店主的兒子。後來婆家聽到些風言風語,婆婆逼兒子把妙玉休了,兒子卻不答應,一氣之下投奔在淮軍糧台的親戚,為了不讓妙玉受氣,也把她接到糧台住。妙玉對自己的男人又感激又滿足,死心塌地地跟男人過。隻是,兩人結婚七年多了,卻沒能生下一男半女。男人依然對妙玉好,而且從不動納妾的心思。病急亂投醫,妙玉夫妻二人不知吃了多少藥,都不管用,從去年開始,他們開始信佛信神,逢廟就拜,見寺就跪。她丈夫最近到東平來籌購軍糧,聽說泰山神很靈,就把妙玉帶過來,丈夫辦他的公事,她則由秋秋陪著到泰山進香來了。

不料這話惹妙玉不高興了:“我不要你幫,讓人家說是用綠帽子換來紅頂子。我跟你,又不是圖你什麽。”

這話讓李鴻章很滿意,他抱抱懷裏的佳人道:“我也隻是這麽一說,能不能幫上也說不上,如果機緣湊巧,能幫一把就幫一把,綠帽子換紅頂子,這話多難聽。”

“我的意思是說,你不要誤會我,覺得我是個隨便的女人。”妙玉嘟起她豐潤的雙唇說,“他對我很好,我現在有些後悔,對不住他了。”

李鴻章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你想,茫茫人海,我們突然又能相逢,你說這不是上天安排的緣分嗎?要白白錯過機會,你我不是更後悔嗎?”

妙玉扭捏地說道:“我才不後悔。我還沒問,你現在在哪裏當差,怎麽也到泰安來了?”

“我也在淮軍裏混,隻是沒你家那位混得好。他在糧台,那可是最有油水可撈的差使。”

“啥好差使,說要糧食就是一聲,晚一天都不行。你說有油水可撈,那是別人,我男人手可幹淨了。”妙玉撇撇嘴,又想起一件事來,“我問你,嫂子也跟著你嗎?”

“我哪有你們的福氣,她在蘇州,沒法跟著我。”

妙玉認真地說道:“要不,讓我男人托人幫你問問,你也到糧台來,那時候就可以把嫂子帶來。”

“正說著我幫你一把,怎麽說到幫我了?”李鴻章看妙玉認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妙玉見李鴻章笑得有些壞,問道:“你別跟我捏腦漿,我倒忘了問,你現在當了多大的官啊,聽你的口氣,好像比知府還大。”

李鴻章笑了笑道:“差不多吧,官不在大小,我有朋友能與淮軍的大官說得上話,到時也許能幫上一把。”

妙玉對這話不再反感,問道:“到時候再說吧——哦,那我上哪裏找你?咱們以後還能見得上嗎?”

“隻要你在淮軍糧台,我找你不難。”李鴻章想了想說,“我給你個名字,你記在心裏,如果實在有急事,可以寫信到淮軍大營,請這個人代轉。”

妙玉頑皮地問:“我說給你的悄悄話也行嗎?”

“當然行,萬無一失。”李鴻章解下隨身的玉佩,那是幾年前作保案時,一位想軍功上出息的參將所送,古董師傅看過,是塊價值連城的漢玉,“玉兒,這塊玉我隨身戴了幾年了,送給你做個念想。這是真東西,在南昌城裏能換棟院子,你不要隨便丟了。”

“我不要這麽貴重的東西,我不圖你的東西。”妙玉的手像是被燙了,連忙躲開李鴻章遞過來的玉佩。

“最貴重的東西在這裏,”李鴻章拍了拍自己下身開玩笑說,“這個隻有見麵時才能給你。”

“我哪能看扁了你,隻是這一別不知何日能再相見,總要留下點念想。”

“太貴重了,我心裏不安。再說他要問起來,我怎麽說?”

“好說得很,外麵街上假古董有的是,你就說從地攤上買的,撿了個漏嘛。”李鴻章親自掛到妙玉身上,“看到它,你就知道我心裏有你。”

這時,城中更夫敲響了梆子,已是打了二更,也就是九點鍾了,不知不覺,兩人已經纏綿一個多時辰。

“你走吧。”妙玉推他,轉過身去抹著淚。

“莫哭,咱們還有見的時候。”

李鴻章出門,妙玉怕別人看見,連送也沒送。見他下樓,兩個護衛連忙起身,跟他出了岱悅客棧。

第二天一早,欽差行轅派出的探馬來報,有撚匪馬隊幾百人向泰安方向而來,行轅立即緊張起來,隻怕撚子大隊人馬前來圍城。李鴻章笑道:“撚子向來是幾萬人馬同時行動,這幾百騎估計是撚子的探哨,或者是走散的小隊。不必緊張,泰安城高牆厚,撚子是不會來攻打的。真來攻,三兩天也攻不下來,那時候他們自己就撤走了。”

於是他決定再留一天,看看情形再說。結果正如李鴻章所料,那支幾百人的馬隊離泰安城還有五十多裏,突然轉頭南去了,後麵也無東撚軍大隊。李鴻章判斷,東撚軍有可能要撲犯運河,這是前來摸軍情的哨探。他一麵行文運防各軍及淮軍追剿部隊,一定嚴加防範,一麵上奏朝廷,決定不再去台莊,而是依舊把欽差行轅設到濟寧,便於就近指揮。

次日行前,他突然想起妙玉來,兩位女流之輩南下東平,實在太過危險。於是他安排心腹幕僚去找欽差衛隊的參將,以幕僚的名義聲稱自己有親戚要去東平,拜托他選派五名身手好的淮勇前去護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