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興洋務創辦滬局 督湖廣曾李以代

軍火的事情讓李鴻章十分著急,因為蘇州炸彈局已經奉命搬往金陵,改名金陵機器局,目前尚未恢複生產;而上海由韓殿甲、馮焌光主持的炸彈局生產能力實在有限,如今淮軍分駐三鎮,都需要大量軍火,根本無法滿足供應。於是他令署理江蘇巡撫劉郇膏趕緊向洋人購買軍火,同時函召上海關道丁日昌立即到金陵來,商討建立新的機器製造局的事情。

李鴻章出任江蘇巡撫後,先後建立了三個炸彈局,但除了馬格裏主持的蘇州炸彈局機器稍多外,其他兩局基本以手工為主,這當然不能令李鴻章滿意,所以他早就有意籌建一個大的機器製造局,而且不僅能造槍炮,還要能以機器製造機器,他稱之為製器之器。製器之器從哪裏來?托洋人從國外購買,這個辦法他不放心,因為他已經多次上當。他曾經把十五萬兩白銀預付給華爾的兄弟去美國購買軍艦,結果華爾的兄弟隻承認收到了二萬兩;一年多前他又交給一個法國人一萬兩白銀用來購買機器,結果連人加銀子從此杳無音訊。所以最後他認為,還是從上海洋人的工廠中留心,有合適的直接買過來,因為工廠擺在那裏,可不可用,一目了然。所以半年前他就吩咐丁日昌上心察訪。前些時候丁日昌複信,說已經有些眉目,因為李鴻章當時太忙,沒有讓他前來麵談。如今這件事情已經迫在眉睫,所以讓他立即前來。

丁日昌趕到金陵,見到李鴻章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帥,鐵廠的事基本定局了!”

丁日昌一直上心尋訪,在虹口物色到了一個美國人開辦的旗記鐵廠,廠主有意轉讓。原來,這個鐵廠主要是修理輪船,同時還製造洋槍大炮。鐵廠緊鄰商業區,在這裏製造大炮,周圍的居民和商家都不高興,擔心他的火藥不小心自爆,所以經常找麻煩。廠主科爾是技師出身,技術比較過硬,但經營上卻稍欠火候。所以自投產以來,一直是半死不活,透出想賣廠子的口風。他的機器設備在上海是數一數二,所以丁日昌聞訊非常感興趣。他與科爾交涉過幾次,科爾視廠子如自己的命根,一時拿不定主意。

“現在怎麽同意了?”李鴻章問道。

“多虧了唐景生,他出力不少。”丁日昌於是介紹起事情的來龍去脈。

唐景生,名唐國華,景生是他的字,廣東香山人。少年入洋行,後來跟著洋人學洋文,幹洋行通事。同治元年進上海海關當通事兼總理進出口稅單。因為收受華商賄賂被革職,一直在找機會脫罪。聽說丁日昌在為購買旗記鐵廠的事情犯難,他便自告奮勇去與廠主科爾交涉。他與美國駐滬領事搭上關係,又善於與洋人交往,所以很快說動了科爾。他為科爾出主意說,你舍不得自己的工廠,那你完全可以不離開自己的廠子嘛,將來可以繼續留在廠裏幫著管理,與自己辦廠差不多。科爾又提出廠裏的洋人工匠都是他重金聘來的,不忍把他們趕走,也必須留任。唐景生報告丁日昌,丁日昌立即答應下來,洋人機器本來也要聘請洋人來教習華人,原有的洋技師留下來比新聘更方便。唐景生因為在洋行見多識廣,把旗記鐵廠所有機器物料核一下價格,機器價值約四萬兩,外加鐵煤等物料計二萬兩,最後以六萬兩白銀成交。唐國華自己願意出白銀二萬五千兩,當年與他同時被革職的海關扡手張燦、秦吉各出銀七千五百兩,湊夠四萬兩,買下整座鐵廠報效。條件嘛,就是免去革職的處分,重新回海關上班。

李鴻章道:“納銀贖罪,國家有明文,應該問題不大。這個姓唐的當初被革職是怎麽回事?”

丁日昌回道:“卑職剛出任海關道一職,明令禁止收受陋規。可是中秋節唐景生等人仍然收華商銀兩,卑職當時也是急於立威,就把三人交由上海縣審訊,後來唐景生多次上稟帖為自己剖白,卑職這才知道處理得有些欠妥。”

“怎麽欠妥了?”李鴻章有些不明白,收受賄賂理應被革職。

丁日昌解釋道:“華商每遇洋船裝貨,訂立的合同及水腳總單還有洋行保險,都用的是洋文,華商往往不能辨識,一直托唐景生翻譯,偶然送給銀兩酬勞。後來因為經常找他翻譯,就不再一單單計酬,改為送節例銀兩。因為是按勞取酬,所以唐景生認為不能算是陋規,因此未加糾正,不料正撞到卑職的槍口上。”

“這是姓唐的說法,上海洋行通事有的是,要翻譯個合同花幾錢銀子找個通事就能辦妥,為什麽華商偏偏要麻煩他這位海關通事?還不是為了通關方便?無論他怎麽狡辯,也還是在受賄。不過,他能在購買鐵廠一事上盡心盡力,又拿出銀子來報效,我們不妨成全。他受賄定案是多少銀子?”李鴻章對人情世故十分通透。

“一萬五千兩。他如今報效二萬五千餘兩,似可以贖罪。”丁日昌又道。

“可不可以贖罪,全在你我一念之間。雨生,這人本事如何?”

“這人辦事非常利索,腦筋也轉得快,是海關業務一把好手。”丁日昌已經受了唐景生的好處,自然為他說話。

“是人才埋沒了可惜,不妨網開一麵。可是,有才能的人往往自作聰明,你要盯緊了,讓他手腳幹淨些。你還要防止落入他的圈套,不要讓他和洋人合起來算計你。”李鴻章認為他與洋人談了幾個月都無結果,怎麽姓唐的出麵就談成了,而且銀子還談下來了接近一半,這事就有些可疑。丁日昌也懷疑過,不過當初與科爾談的時候,的確是十萬兩一兩也不肯減,而且還遲遲下不了決心,那時候唐景生還不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與洋人勾結。

李鴻章建議道:“買下鐵廠是當前最急於辦成的大事,這些細故不必計較。隻是要為唐某人脫罪,光你來說不合適,這件事應該讓臬司衙門提出來。對了,你還要讓姓唐的在總稅務司赫德那裏走走門路,總稅務司出來說話,將來我給朝廷上奏,說起話來也硬氣。”

“對,海關由總稅務司管理,由赫德為海關人員說句話,比我們自己來說管用得多。”丁日昌一想也是。

“還有一件事,既然洋人在租界造槍炮商民都反對,將來我們在此建局製造槍炮必然也會有人反對。而且在租界裏,容易引起事端,必須另擇地建廠。”李鴻章話鋒一轉,說上了另一件事。

“是,這件事卑職已經考察過了,上海炸彈局當初就在高昌廟,此地遠離租界,人口較稀,將來製造局就在此地建新廠。”臨來之前,丁日昌已經去考察過,說起來胸有成竹。

“好。鐵廠一旦買下後,就立即著手建新廠。去年底曾老師派容閎前往美國購買機器,等他買回來後也並入江南局,我要把江南局建成大清最大的機器製造局。不僅要製造洋槍洋炮,將來還要用局裏的機器製造機器,鑄錢、織布、挖河等機器都可仿製,觸類旁通,於民生也大有益處。”說到推行洋人製器之器,李鴻章感慨頗多,“雨生,這些年和洋人交往多了,聽洋人講,他們不僅洋槍洋炮靠機器製造,紡織、農具、煉鐵、開礦,無一不采用機器,人力大為節省,一台機器可抵十餘人甚至百餘人力,正因為有機器推動百業,因此洋人國家麵積比我們小,人口比我們少,所產物品卻不比我們少,價格還比我們便宜,百姓日漸富裕,國家日漸富足,要養一支精銳的部隊,配備巨艦洋炮,也就十分容易。所謂民富國強,富國強兵,都源於機器製造!我們學習洋人,僅購買、裝備洋人的機器不行,我們得學習洋人製造機器之法,學會用機器製造機器,這才是根本。老師在寶應羅織了一個年輕才俊叫薛福成,他上了一份萬言書,其中也說到要學習洋人的技巧,他說將來如果以機器製造機器,百工皆用機器,則民可富、國可強、兵可壯。隻可惜大清有這種見識的萬無其一!怎麽辦?責任還要落在我們這些封疆大吏身上,我們不能僅僅有這種見識,關鍵是要來推行。”

江南製造局還在籌建中,李鴻章已經由此瞻望到機器製造的重要、國富民強的遠景,他的思維和眼界令丁日昌十分佩服:“大帥的眼界真是令卑職慚愧。卑職眼前隻看到買下鐵廠,趕緊製造槍炮彈藥,沒有大帥的高瞻遠矚。”

李鴻章笑了笑道:“雨生也不必恭維我。我在上海日久,見識了大清與洋人國家的差距實在太大,我們就是趕緊追趕,怕沒有二三十年也難以超越。我們不管別人說什麽,罵什麽,洋務事業必須能早一日是一日,能早辦成一件是一件。”

之後,李鴻章親自給曾國藩寫一封信,請他支持創辦江南製造總局。又向朝廷上《購買外國機器鐵廠折》,請朝廷批準。他從淮軍急需彈藥補充入手,說明創辦江南製造局的迫切需要,又從未來有助大清富國強兵的角度說明它的長遠意義——

臣於軍火機器注意數年,督飭丁日昌留心訪求數月,今辦成此座鐵廠,當盡其心力所能及者而為之,以取外人之長技以成中國之長技,不致見絀於相形,斯可有備而無患,此則臣區區愚誠也。機器製造一事,為今日禦侮之資,自強之本。臣尤有所陳者:洋機器於耕織、刷印、陶埴諸器皆能製造,有裨民生日用,原不專為軍火而設,妙在借水火之力,以省人物之勞費,仍不外乎機栝之牽引,輪鑿之相推相壓,一動而全體俱動,其形象固顯然可見,其理與法亦確然可解。其久則風氣漸開,臣料數十年後,中國富農大賈,必有仿造洋機器製作以自求利益者。中國轉危為安,轉弱為強之道,全寄望於仿習機器。

這份奏折很快到了恭親王手中。恭親王雖然二遭嚴譴,去掉了議政王的尊號,但他富國強兵的雄心壯誌依然在,對創辦江南製造局十分支持,專門上折闡明將來大清應大力引進製器之器,在軍事、民生各業中推廣機器製造,以提高百工之效,以達富國強兵之效。為了避免滿人責備他太倚重漢人,也避免機器製造全握於漢人之手,他特別提議讓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創辦天津機器局,慈禧很快批準了這一計劃。

江南製造局得到朝廷、曾國藩和李鴻章的大力推動,創辦的第一年就投入五十多萬兩白銀。其中購買旗記鐵廠六萬兩,容閎從美國購回機器共六萬八千兩,從高昌廟購置土地和建廠房二十四萬兩,在虹口舊廠的房租、薪工、物料等支付十七萬兩。以後規模不斷擴大,經費每年雖無定數,約計不下五六十萬兩。1867年搬到高昌廟鎮,擴充設備,建有機器廠、洋槍樓、汽爐(鍋爐)廠、鑄造廠、輪船廠等;1880年後又相繼建成炮彈廠、水雷廠、煉鋼廠、栗色火藥廠、無煙火藥廠等。所產槍炮等軍工產品供各省清軍使用,促進了清軍裝備的近代化。中國第一門鋼炮、第一支後裝線膛步槍,這些超脫了冷兵器痕跡的近代意義上的禦侮之器都出自江南製造局之手。從林明敦式後裝線膛槍,到德國的新毛瑟槍;從前裝線膛炮,到後裝線膛阿姆斯特朗炮,江南無不在仿製中很快追趕上世界先進水平。江南機器製造局不僅是近代中國最大的軍工企業,也是除福州船政局外最大的造船企業。1876年,建成中國第一艘鐵甲軍艦“金鷗”號,1918年,為美國人建造了四艘萬噸巨輪。除了機械製造之外,江南製造總局附設有廣方言館(即語言學校)翻譯館以及工藝學堂,在1868到1907年之間,譯書達一百六十種,培養了中國極為稀缺的翻譯和科技人才。雖然它有貪腐嚴重、效率低下等種種問題,但毫無疑問,它為中國的近代化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曾國藩調兵遣將,解了雉河集之圍後,他駐節徐州,實施四鎮十三府防守計劃。重兵布防的同時,他采納薛福成把撚軍與百姓隔離的建議,實行查圩清源之策。

所謂圩,又稱寨、堡、圍。皖、豫、魯等省,因為多年兵荒馬亂,地方大姓、大村為自保,紛紛築圩結寨,外挖壕溝,形如城池。亂兵或土匪一到,立即關閉寨門,以免搶掠和殺害。撚軍因為長期在豫、魯、皖等省活動,許多圩寨為求自保,與撚軍暗中勾結,貢獻糧食、布匹等物,不少赤貧人家則拖家帶口參加了撚軍。

曾國藩實行的查圩清源包括四條措施:一是堅壁清野,人丁、牲畜、糧食、柴草一律搬進圩內,使撚軍無可掠奪。二是分別良莠,撚軍活動頻繁的州縣,清查戶口,甘心從撚者編入莠民冊,全未從匪者編入良民冊。編入莠民冊者,一旦拿獲可就地正法;編入良民冊者,五家具保於圩長,有事則五家連坐;圩長具保於州縣,有事則圩長連坐。三是發給憑證。各圩設圩長、副圩長,圩長由曾國藩親自發給憑證,並加蓋欽差大臣關防;副圩長由所在州縣發給憑證,蓋州縣印信。圩內有暗中通撚者,圩長、副圩長應捆送官府,遇有反抗可就地正法。送匪最多者,奏明請獎,匿匪不報者,追究嚴懲。四是尋訪英賢。有救時之策,出眾之技者,均可毛遂自薦。無論收用與否,都發給往返費用。舉薦賢良者,也給賞銀和保獎。曾國藩的查圩之策大力推行,許多與撚軍關係密切的百姓被殺。而有仇隙而人格卑汙者,則誣人“通撚”,借刀殺人。一時間,“通撚”二字令百姓膽寒。

曾國藩堅信他的“重兵防守、查圩清源”的方略必能見效,但問題是需要長時間才能見效,朝廷是等不及的。而且重兵防守這種守株待兔的辦法,根本防不住來去飄忽的撚軍騎兵。為什麽?因為在四省間駐四鎮重兵,如同紮了粗壯的籬笆,結實夠結實,但柵欄之間太寬。周口離臨淮數百裏,臨淮離徐州數百裏,徐州離濟寧也有數百裏,而官軍步兵有效防衛距離不過十幾裏,騎兵不過百裏。所以善於乘虛蹈隙的撚軍仍然如入無人之境,何況官軍騎兵無論人數還是技術,根本無法與撚軍騎兵相比。

這種重防剿、不重尾追的辦法,也受到地方官紳的詬病,他們經常拿僧格林沁與曾國藩相比,僧王以親王之尊,親自策馬窮追,有時一天馳騁數百裏,餓了渴了隻在馬上喝口馬奶。曾國藩卻坐鎮徐州,數萬大軍屯駐通都大邑,任撚軍縱橫馳騁,這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尤其淮軍軍紀又差,騷擾地方,結果數月後反對聲浪大起,安徽巡撫喬鬆年、河南巡撫吳昌壽、山東巡撫丁寶楨都流露出不滿來。

於是曾國藩微調一下他的戰略,在重點防堵的同時,加緊訓練騎兵,作為機動追剿部隊。曾國藩的騎兵由兩部分組成,一是僧格林沁所部殘存的騎兵,不過數百騎;再一部分則是他托鮑超從張家口外購來軍馬,招募騎勇進行訓練。騎兵不同步兵,既要有熟練的馭使馬匹的本領,也要掌握馬上殺敵技巧,訓練起來特別難。

曾國藩讓僧王舊部任馬隊副統領,幫助訓練新騎手,而統領他堅持讓李昭慶來擔任。李昭慶覺得擔任這個騎兵統領必然要與撚軍正麵交鋒,他自知根本不是撚軍對手,因此寫信給李鴻章,請他幫著說話辭掉這個危險的差使。李鴻章也不願自己的弟弟去冒險,所以親自給曾國藩寫信。曾國藩堅持定見,他給李鴻章複信,從公義私情上做了一番論述——

以私事而論,君家昆仲開府,中外環目而視,必須有一人常在前敵,擔驚受苦,乃足以折服遠近之心。而幼泉之才力器局亦宜使之發憤自強,苦戰立功,不必借諸兄之門蔭以成名。以公事而論,目下湘淮諸將剿撚,頗似秀才考二二場,視之無關得失,潦草塞責。若非仆與閣下提起精神,認真督率,則賊匪之氣日進日長,官兵之氣日退日消。若淮勇不能平此賊,則天下更有何軍可製此賊,大局豈複堪問?

總之,無論從天下大局講,還是顧惜李家聲名計,李昭慶都得當這個騎兵統領。於是李昭慶隻好勉強出任,其積極性不高,自然談不上戰鬥力。官軍雖然打了幾個小勝仗,但依然不能改變撚軍縱橫馳騁,如入無人之境的局麵。

軍餉也遇到問題,無論湘軍還是淮軍,主要由兩江供應軍餉,李鴻章東挪西借依然無法保證。時間已經到了年底,眾軍都盼著發幾兩銀子寄回家過年,卻遲遲不能到手。駐湖北麻城的湘軍成大吉部有位哨官,有親戚在賴文光、任化邦部撚軍中當個小首領,兩人約定裏應外合,攻克麻城,搶點兒財物過年。湘軍怨聲載道,如烈火烹油,一呼百應,放火燒了湘軍的軍營,統領成大吉倉皇逃走,所部湘軍紛紛加入撚軍。

力量得到加強的撚軍橫掃鄂東數城,陣斬總兵、參將多人。豫西的張宗禹部撚軍也從鄂北入鄂,武昌震動,朝廷大怒,將湖北巡撫鄭敦謹革職,一麵督促曾國藩派兵救援,一麵調曾國藩的九弟曾國荃出任湖北巡撫。

僧格林沁陣亡後,朝廷想起能征善戰的曾國荃來,數次下旨起用,但曾國荃痛恨當初朝廷卸磨殺驢,以病軀未康複為由堅辭不就,曾國藩也不主張九弟出山。這次情況不同了,曾國藩剿撚遇到麻煩,西線缺兵少將,由九弟出來坐鎮湖北,西線他可以稍稍放心,所以鼓動九弟出山。曾國荃也是閑不住的人,而且這次出任湖北巡撫,其實依然是帶兵打仗,這正是他的長項,又能為他老哥分憂,所以立即募起六千新勇,年後帶到湖北。劉銘傳的銘軍奉曾國藩將令馳援湖北,連續打了幾個勝仗。撚軍看勢不好,發揮機動性強的優勢,繞開湘淮大軍,重新殺回河南,在皖魯邊界縱橫馳騁,聚集湖北的官軍重兵又成擺設。

半年多的時間,劉銘傳一軍先是從江蘇調到濟寧,又從濟寧駐鎮周口,眼看著要過年了,卻又從周口馳援湖北,結果在湖北也沒打幾個像樣的仗,如今撚軍又東去,銘軍少不得又要回防,所以全軍上下怨聲載道。劉銘傳本來對曾國藩的重鎮防守就有看法,於是他向曾國藩再次提出河防策略。

劉銘傳早在守周口的時候,就感到撚軍在中原平曠之地縱橫馳騁,官軍無所依托,千裏追蹤,勞師費時。他所駐防的周口向北有賈魯河,向南有沙河,如果沿著兩條河岸築起長牆,就斷絕了撚軍東來西往的通路。而北邊有黃河,南邊有淮河,東邊有運河,都采用沿河駐守的辦法,把撚軍限製在魯、豫、皖、蘇四省的交界地段,重兵圍剿,不愁滅不了撚匪。曾國藩覺得河防工程太大,而且他的重鎮防守剛剛鋪開,因此沒有答應。如今,他的重鎮防守漏洞百出,朝野多有怨言,不能不考慮劉銘傳的建議。此時賴文光、任化邦的撚軍已經到了魯西南,沿著運河多處突襲,顯然是想越過運河,到山東、蘇北去。膠東半島十幾年來未曾受到大的戰事影響,是難得的完善之區。如果撚軍去了膠東,真是遺患無窮。所以他趕到泰安與直隸總督劉長佑、山東巡撫丁寶楨會麵,商定分段扼守運河,布置初定,才回駐徐州老營。

這時候,張宗禹部撚軍也從河南進入山東,與賴文光部會合,劉銘傳再次提出防守賈魯河、沙河,將撚軍圍困於賈魯河、沙河與運河之間,聚而殲之。曾國藩立即與河南巡撫吳昌壽、安徽巡撫喬鬆年會商,確定以周家口為重鎮,往北至朱仙鎮扼守賈魯河,由張樹珊等軍防守;從朱仙鎮北四十裏至開封,又北三十裏至黃河南岸,由吳昌壽率豫軍防守。周家口以南一直至淮河,則由劉銘傳部銘軍、喬鬆年部皖軍及湘軍水師防守。這樣,利用運河、黃河、沙河、賈魯河、淮河的天然屏障,構成橫跨豫、皖、魯、蘇四省的三角形防線。同時,又派鮑超、劉秉障、劉鬆山、張詩日等湘、淮軍組成“追剿之師”,跟蹤追擊撚軍。

然而,賈魯河、沙河河防遇到很大阻力,沙河淤沙嚴重,地基鬆軟,築牆困難重重;從朱仙鎮一直到黃河邊,無河可守,需要挖壕築牆,工程量太大,而且築好牆後還要防守,一旦被突破就要負咎。而且無論河南還是安徽的地方官,覺得沿河防守無異於把撚軍固定在自己的地盤上,遭罪的是自己,不如還是讓撚軍來去縱橫,那樣至少還能稍可喘息。尤其是負責防守開封到黃河邊的豫軍,挖壕築牆一再倒塌,後來幹脆應付了事,糊弄著隻要不倒就成。

會師於魯豫交界的撚軍向運河防線發起猛烈進攻,他們的意圖非常明顯,要突破運河防線,進入山東半島。然而此時正是雨季,運河水漲,湘軍水師、天津英法軍艦、漕運衙門的兵船都來助戰,沿運河、黃河炮擊撚軍,因此苦戰十幾天而無力突破官軍防線。眼看官軍正向運河沿線集中,撚軍決定回師河南。此時賈魯河、沙河防線剛剛勉強建好,撚軍已經摸清從開封往北到黃河段最為薄弱,因此決定從此處突破。時間選在八月十五,這天是中秋節,是中國人十分重視的團圓之日。每逢佳節倍思親,豫軍都本是當地人,離家稍近的都開小差回了家,而勉強守在防線上的也是思鄉心切,無心堅守。

十六日夜裏醜正寅初,也就是淩晨三點左右,人睡得最熟的時候,開封以南二十多裏的黃河故道上,突然火把通明,戰馬嘶吼,撚軍如從天而降的洪水,向著豫軍的防線衝過去。豫軍根本無力抵抗,鬆軟的沙牆經不住戰馬三踢兩踩,就被夷為平地。數萬撚軍如入無人之境,一直向西而去,一直到中牟才停下腳步,早把官軍遠遠地拋在腦後。

朝廷震怒,曾國藩也是又恨又愧。自從他剿撚以來,地方大員陽奉陰違,協餉一拖再拖,河防也是應付了事。他一怒之下參掉了安徽巡撫喬鬆年、河南巡撫吳昌壽,朝廷根據曾國藩的建議,安徽由布政使英翰實授,河南由署理湖北巡撫李鶴年實授,他欽差的權威總算得到了鞏固。

撚軍首領聚集中牟,商討下一步的進軍方向。一年多來,曾國藩先是重兵防守、查圩清源,然後實行河防之策,雖然沒有捆住撚軍的手腳,依然在數省間縱橫馳騁,但撚軍的日子卻越來越難過。曾國藩的戰略雖然看上去笨拙,但無疑擊中了撚軍的要害。撚軍失去了後方基地,糧食等後勤保障越來越困難,與百姓越來越隔絕。從前撚軍以淮北為根基,流竄他省,搶掠糧食、財物——稱為打捎——回鄉享用,然而如今淮北根據地已經被連根拔起,如果繼續這樣東奔西走,自己同樣也是疲憊不堪。因此,賴文光提議應當分出一軍西進陝甘,聯絡陝甘起義軍,建立長久立足之地。大家也都同意這一建議。

撚軍中,其實一直分成兩大派係,一派是以張宗禹為首,他是撚軍盟主張樂行的侄子,雉河集人,他的兄弟張宗道、張宗先,侄子張正江等跟隨他,組成他最得力的助手;另一派是以任化邦為首領,他小名任柱,安徽蒙城人,他的叔父是撚軍藍旗首領,他的堂兄弟任定、任文、任虎、任大牛、任三厭都是撚軍中的虎將,也是任化邦的得力助手。

這兩派人馬,從心理上雙方都不服氣。而兩人性格也相差很大。張宗禹出身地主家庭,自幼喜歡讀書,雖然對科舉不感興趣,但文化底子很厚實,曾經給他族叔大盟主張樂行當過文墨師爺,幾乎是手不釋卷,打仗間隙騎在馬上還要看書,以足智多謀著稱;而任化邦出身赤貧人家,十幾歲父母雙亡,是真正沒人管沒人疼的野孩子,從小好勇鬥狠,打起仗來以勇猛著稱,尤其善於指揮騎兵作戰,劉銘傳等淮軍名將也都懼他三分,望見他的旗幟就不敢輕動。

李鴻章稱任化邦:“稱雄十年,用騎萬匹,東三省及蒙古馬隊俱為戰盡,實為當代第一等騎將好漢!”曾國藩也說:“任化邦驍勇善戰,項羽之儔,人中怪傑也!”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張樂行當年曾經以違抗軍令為由,斬殺藍旗統領,而藍旗一直認為那是挾私報複,因此,任化邦與張宗禹麵和心不和,撚軍實際上始終分為兩部分,雖然有時並肩作戰,但總體上聚少分多。這次決定分為東西兩路,張宗禹自告奮勇帶所部人馬西去陝甘,聯絡陝甘回軍,是為西撚軍;出身太平軍的賴文光與任化邦相識最早,因此他與任化邦一起留在中原,堅持鬥爭,是為東撚軍。東撚軍名義上賴文光為首領,但實際賴文光所部太平軍隻有幾千人,因此任化邦的實際影響力和作用,遠遠超過他。

朝廷根據撚軍戰略的改變,迅速調整圍剿部署,令鮑超、楊鼎勳、劉鬆山、劉秉璋四提督統軍追剿西撚。劉銘傳、潘鼎新、張樹珊所部負責追剿東撚。

東撚軍像對付僧格林沁一樣,從河南東進山東,又由山東進了江蘇,官軍追到贛榆,東撚軍又進了安徽,而後重新回到河南,牽著剿撚大軍,圍著曾國藩的徐州大營,轉了一個大圈。曾國藩的河防沒能防住東撚軍,不待朝廷指責,他自己心懷愧疚,又不斷受到禦史攻擊,參劾他“查圩清源”中濫殺百姓。新任的安徽巡撫英翰,河南巡撫李鶴年,比前任略好些,但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的關係,“驅賊出境”的策略依然如故。曾國藩憂憤交加,身體更差,除了眼睛看不清外,又增加腹瀉的毛病,還有好幾次忽然頭暈,要睡一覺才能減輕。朝廷賞他一個月的假期,讓他在營調理。

此時,曾國藩心裏已經萌生卸任節製三省欽差大臣的念頭,他心中的接手人就是高足李鴻章。但他還是有些不甘心,覺得官軍的實力在不斷加強,尤其湖北有他九弟主持,新募的六千新湘勇經過半年多的訓練,戰鬥力已經大大提高。撚軍像沒頭蒼蠅一樣東奔西走,估計還會重新闖進他河防的圈子裏,河防再牢固一些,也許就能把撚子徹底剿平。所以,到了十月十三日,他上奏請開缺的折子,流露出他矛盾、酸澀而又戀棧的真實心態——

臣病勢日重,憚於見客,即見亦不能多言,豈複能殷勤教誨?不以親筆信函答諸將者已年餘矣,近則代擬之信稿,亦難核改,稍長之公犢,皆難細閱,臣昔日之長者今已盡失。而用兵拙鈍,剿粵匪或尚可幸勝,剿撚實大不相宜。昔之短者,今則愈形其短,明知必誤大局,而猶貪戀權位,諱飾而不肯直陳,是欺君也;明知湘、淮各軍相依頗深,而必求離營,不顧君心渙款,是負恩也。臣不敢欺飾於大廷,亦不忍負疚於隱微,唯有籲懇天恩,準開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實缺,並另簡欽差大臣接辦軍務。臣以道員留營,不主調度賞罰之權,但以維係將士之心,庶於軍國大事毫無所損,而臣之寸心稍安。

“臣以道員留營”的請求,實際是曾國藩戀棧心態的反映,他心底隱隱希望的是朝廷能夠挽留他。他雖然已經有卸任的打算,但不想在此河防失效、一片質疑聲中灰溜溜下堂,他希望在證明他的策略正確後體麵地退居幕後,他的臉上也好看些。然而,朝廷很快下旨:“著再賞曾國藩病假一月,在營安心調理,欽差大臣關防著李鴻章暫行署理,並著立即赴徐州部署防剿事宜。曾回藩調理就痊,即行來京陛見,以慰廑係。”

接到上諭的李鴻章,心裏十分激動,徹夜難眠,他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曾國藩在前線剿撚,他在兩江籌措糧餉,卻時刻在盯著江北的戰局,也一直在關注老師的剿撚策略。他堅持認為無論重鎮布防還是河防之策,都是對付撚軍的治本之策,之所以不能馬上奏效,是因為官軍派係太雜,不能全力以赴。他認為撚軍遲早要被剿滅,隻是需要時間而已,如果要他前來剿撚,淮軍的指揮肯定要更加靈便,再加強機動追剿的力量,一定能夠把撚子剿平。他其實一直在等待機會,一直躍躍欲試,隻盼老師撐不住後由他走馬上任。如今接到上諭,他立即起行,經過二十天的航行到達徐州,立即重新調整淮軍布防。他命六弟李昭慶率所部四營駐守徐州城,並立即擴充馬隊,至少要達到十五營;王永勝統十一營進駐皖徐交界,劉士奇統七營進紮運河西岸,劉銘傳、潘鼎新部回師東援,淮軍士氣為之大振。此時朝野言官紛紛上折,蜂起彈劾曾國藩師老無功,希望走馬換將的呼聲非常高。於是朝廷下定決心,讓曾國藩回任兩江,讓李鴻章出任剿撚統帥。

李鴻章是個大孝子,但凡遇到重大事情,無論軍情還是政情,或者個人升遷,都要親筆給母親寫信報告。他在接到上諭的當天,寫信給母親——

曾夫子自謂剿撚無功,精力太衰,不能當此大任,屢請罷斥,當蒙聖上照準,命曾夫子回兩江總督任,授男欽差大臣,專辦剿撚事宜。男已拜表謝恩,一俟曾夫子到署,當即交代北上。設或路出臨淮,閱軍進剿,一得膚功,擬馳抵家園,以慰數年來白雲親舍之情。

雖然極力低調,學生超過老師的那份得意,在字裏行間表露無遺。

當時賴文光、任化邦的東撚軍還在魯豫間活動,又數次突破賈魯河防線去攻打運河防線。李鴻章想調兵遣將,來個扼地大兜剿,但欽差大臣關防未到手,他就沒法放開手腳大幹。而曾國藩好像沒有交出關防的意思,於是他派專差到周口曾國藩行轅,表麵上是請示何時把兩江總督關防交給老師,實際是催要欽差大臣關防。曾國藩氣得當時頭暈,一直到下午才好。

趙烈文自然知道曾國藩煩惱的原因,勸慰道:“老師其實不必煩惱,李少荃就是紅得發紫,也還是老師的學生。他越受朝廷倚重,老師臉上越有光。他無論登得多高,腳下的台階也是老師一步步為他搭就的。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在趙烈文麵前,曾國藩不必掩飾自己的真實心態,苦笑道:“李少荃拚命做官,俞夫子拚命著書,真是一點不假。”

曾國藩口中的俞夫子,名俞樾(1821—1907年),字蔭甫,浙江德清人。道光三十年他參加殿試,時任禮部侍郎、殿事執事的曾國藩對他的詩文非常讚賞,在他的堅持下,俞樾得中殿試第一,恩榮及第,因此兩人有師生之誼。他後來辭官不就,埋頭研究學問,經學、諸子學、史學、訓詁學,乃至戲曲、詩詞、小說、書法等,可謂博大精深,被尊為樸學大師,赫赫有名的章炳麟、徐琪、吳昌碩等輩都出自他的門下。曾國藩對他的學識非常佩服,對他淡泊名利的心性十分欣賞。俞樾與李鴻章是曾國藩最看重的弟子,兩人年齡相近,性情迥異,“李少荃拚命做官,俞夫子拚命著書”是對兩人的準確概括,也看出曾國藩對李鴻章最為不滿意處。

老師可以批評學生,但外人卻未必能附和。趙烈文點明道:“李少荃熱衷於做官,但也能以官成事。”

這也是很中肯的評價,曾國藩不能不承認,李鴻章辦事的能力無人可比,機變能力也無人可比。他撚著胡須道:“少荃缺的不是辦事能力,缺的是……”缺德這樣的話沒法出口的,但他的確擔心李鴻章將來會有虧德之處。

“李少荃已經崛起,老師隻有善加扶持,不然白白開罪這位高足,何苦來哉!”趙烈文還是老調重彈。

罷了罷了,就成全他這位一頭露水的高足吧!曾國藩想了想,對趙烈文笑了笑道:“我老了,該把戲台讓給少荃了!這兩江總督我也不去操心,讓少荃一並兼了。”

第二天,他派江蘇候補道林桐芳、衡州協副將胡正盛與李鴻章的專差一起護送欽差大臣關防到徐州,交由李鴻章祇領。然後他把薛福成叫來,當著趙烈文的麵道:“叔耘,你幫著我起草個折子,就說我身體不好,不能回任兩江,願留營以隨員效力。兩江總督就讓李少荃兼任,這樣用兵籌餉,事權統一,反而更好。”

趙烈文勸道:“老師,您回任兩江,也是大家所盼,朝廷既然有此旨意,定然不會朝令夕改。再說,您的理由是身體不好,正因身體不好,才不宜在前敵,而宜去金陵靜養。”

“這更會讓人說閑話,身體不好不能勝任前敵,就能勝任封疆嗎?別人會懷疑,我到底是身體不好,還是貪戀封疆?”曾國藩是從筆頭上覓封侯的人,稍作思考,就琢磨出了幾句話,“叔耘,你折中應該有這樣的意思:‘若為將帥則辭之,為封疆則就之,則是去危而就安,避難而就易。臣平日教訓部曲,每以堅忍盡忠為法,以畏難取巧為戒,今因病離營,安居金陵衙署,跡涉取巧,與平日教人之言自相矛盾,不特畏清議之交譏,亦恐為部曲所竊笑。’”

這個理由的確冠冕堂皇,也堵得住別人說他拈輕怕重的嘴巴。

“不過,這是老師的理由,朝廷有朝廷的考慮。依學生看,朝廷定然還會請老師回任兩江。”趙烈文笑了笑說,“老師還要為李少荃設想,您這位太上欽差留營,不管你是以閑員身份,還是從員身份,這讓新欽差如何施展開手腳?於公於私,老師都要回任兩江。”

“你那是為少荃考慮。於公於私,我也要再辭一次,辭而不準,我再回兩江不遲。”曾國藩很堅決。

文牘往來,等收到朝廷的上諭,總要在半個月之後,那時就快過年了,要回兩江也要等年後了。

李鴻章得到欽差大臣關防,準備召集安徽、河南、山東三省巡撫一起商討“扼地兜剿”東撚軍的計劃,誰料三省巡撫還未碰頭,東撚軍卻突然南下,晝夜不停便進了湖北,連克雲夢、應城、京山、鍾祥,這一帶正是古時候的八百裏雲夢澤,是魚米之鄉,便於東撚軍打捎。此時正是冬季水淺,便於馬隊行軍,因此東撚軍在此盤桓不前。

當時湘淮軍主力皆不在湖北,湖北隻有曾國荃的新湘勇六千餘人。湖北震動,曾國荃以八百裏加急向朝廷求援,他本人則立即動身前往襄陽,拜會左宗棠,向他借兵。

左宗棠是在曾國藩的推薦下出任浙江巡撫,不久實授閩浙總督。後來陝甘動亂,朝廷任命他為陝甘總督,去收拾西北亂局。因西撚軍入陝,道路不通,他一時不能起行。追剿西撚的鮑超、楊鼎勳、劉鬆山、劉秉璋四提督,隻有劉鬆山率部進了陝西,其餘鮑、楊、劉三人所部正在趕往襄陽的路上。曾國荃打的就是這三路人馬的主意,希望左宗棠能把這三路人馬中借一路或兩路給他,暫時挪來守衛武昌。

左宗棠與曾國藩、李鴻章關係不睦,但“殺人如麻,揮金如土”的曾國荃卻比較投他脾氣,兩人能說到一起。曾國荃故意激將道:“朝廷沒有命令,大帥肯定不敢拿大軍私相授受,我真是急得要上房揭瓦。”

“季公,這三路人馬給了我,你襄陽這邊就空虛了,萬一撚子打過來,我可承擔不起。”曾國荃繼續激道。

“有什麽好怕的,他們一聽我的名字就嚇尿了,還敢來襄陽送死?我不怕他們來,怕的是他們不敢來。老九放心,你哥哥手下還有三千親兵,以一當百不敢說,以一當十還是有的。”左宗棠又是一拍大腿。

這三路人馬其實還都在路上,稍近湖北的是鮑超和楊鼎勳,於是曾國荃退了一步道:“我不能把三路人馬都借去,劉提督的人馬就留給季公,有鮑、楊兩位提督我就心滿意足了。”

點名要鮑、楊兩位自然有原因,這兩人都是湘軍,尤其鮑超,曾國藩對他算得上有再造之恩。鮑超所部就是有名的霆軍,極為善戰,但軍紀差,屢受彈劾,每次都是曾國藩力保,因此才有他今天的提督之尊。楊鼎勳與鮑超是同鄉,都是四川人,都是鹹豐二年廣西提督向榮到四川募勇時從軍,也都是先從向榮,後隸曾國藩。鮑超打仗出名早,楊鼎勳一直是鮑超手下幹將。鮑超、楊鼎勳都沒有功名,在儒將雲集的湘軍中並不太受待見,所以李鴻章率淮軍赴上海時,楊鼎勳很痛快地轉隸李鴻章名下。他以川人身份統領淮軍,特別賣命,頂戴也換得快,如今也是提督了。還有一層,如今郭鬆林隨曾國荃帶新湘勇,而郭鬆林也是湘軍轉投李鴻章,與楊鼎勳關係極密。俗話說,上陣父子兵,打仗親兄弟。三人有這樣親密的關係,打起仗來自然不會“勝則爭功,敗不相救”。

曾國荃的如意算盤得以打通,心情暢快。左宗棠也算他鄉遇故人,自然要留曾國荃吃飯。吃飯時,他便絮絮叨叨一直大罵湖廣總督官文。逢人就大罵官文和曾國藩,這是左宗棠每天的固定“消遣”。今天當著曾國荃的麵,當然隻能罵罵官文。

官文,字秀峰,滿洲正白旗人。侍衛出身,鹹豐初年擢荊州將軍,後轉任湖廣總督,成為封疆大吏。他治軍理政都是乏善可陳,隻因他滿人的身份,朝廷特別重用。此外,他的機遇又特別好,前幾任湖廣總督正趕上太平軍戰湖廣、奪金陵,非戰死即奪職。自從他總督湖廣後,湖北有巡撫胡林翼曲意籠絡,湖南有駱秉章和左宗棠聯手打理,東麵有曾國藩的湘軍拚命,所以他坐鎮湖北,平平穩穩做了十三年湖廣總督,還落了個戰功顯赫的美名。鹹豐十年拜文淵閣大學士,同治四年攻克金陵的大功他也有一大份,賜封一等果威伯,世襲罔替。

從胡林翼開始,曆任湖北巡撫都曲意籠絡官文,官文則是樂得賺個盆滿缽滿,還不必多操閑心。可是今年的湖北巡撫曾國荃卻沒別人的好脾氣,百戰餘生,又有攻克金陵的大功,他打心裏瞧不起官文,多次揚言官文的官職爵位無一不是靠湘軍給他博來的。官文不想與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曾老九撕破臉皮,上奏朝廷加授曾國荃幫辦軍務的名頭,讓他帶兵出省作戰,為的是眼不見為淨。

左宗棠是終生痛恨官文的人,當初他在湖南巡撫衙門當師爺,也像曾國荃一樣不把官文放在眼裏,結果得罪了官文。當時左宗棠在湖南說一不二,有二巡撫之稱。闔省文武見他都要請安,有一位滿人總兵沒有請安,被左宗棠大罵“王八蛋,滾出去”。總兵是二品大員,如何能受得了這番屈辱,於是到武昌找官文告狀,官文攛掇總兵搜羅左宗棠罪狀,由他上奏朝廷。鹹豐帝大怒,下旨斬首。幸虧曾國藩、胡林翼、郭嵩燾、潘祖蔭等人設法營救,而且左宗棠對湖南貢獻的確巨大,因此不但免於治罪,而且令他襄辦湘軍軍務,從此平步青雲。

有了這層過節,左宗棠提起官文就罵不絕口,今天聽曾國荃要彈劾官文,自然是十分高興:“老九,你彈劾得好!你都彈劾他什麽,說來讓我聽聽,豈不痛快!”

“貪墨軍餉,收受賄賂,這些都是路人皆知,他湖廣總督府有‘三大’,武漢三鎮無人不知,京中卻未必知道,所以我要如實入奏。”

所謂“三大”:一是姨太太大。官文有個戲子出身的寵妾,恃寵而驕,風頭壓過正房福晉。二是廚子大。官文有個廚子,是當年肅順所薦。因為他出任湖廣總督,就是走肅順門路,因此對肅順薦來的廚子,禮敬有加,這位廚子也是狗仗人勢,不高興了拍案就罵咱老子不侍候。肅順後來倒了,但官文沒受牽連,而他念及舊恩,對廚子依然放縱。三是門丁大。官文的門丁,無論誰要進總督府,都伸手要錢。不識規矩,你便見不到官總督。湖北不少官員靠走姨太太、廚子的門路換了頂戴。

“參得好,參得好,我也要上折,幫你參倒這個‘官三大’。”左宗棠把桌子拍得砰砰直響。

收到曾國荃參劾官文的折子,慈禧采取留中的辦法——把折子放到一邊,官文的這些毛病她早就知道,隻是這唯一的滿人總督,她不能不極力維護。誰料隨後左宗棠又起哄進了一折,對曾國荃參劾官文大加讚賞,他的意思概括起來就是四個字——“大快人心”。左宗棠如今是陝甘總督,剿撚西路欽差,他也來參官文,官文便沒法在湖北待了。她把兩份折子交給軍機處,請他們拿出個意見來。

督撫不和,司空見慣,向來的辦法就是從京中派員去訪查,派誰去的人選都想好了。可是叫起的時候,有些話就不投機了。慈禧問道:“先不要說派誰去。老六你說,要是官文這些毛病都坐實了,怎麽辦?”

“欽差出京時,可有所交代。”恭親王這樣回話。所謂有所交代,就是盡量為官文彌縫。

“曾老九不是聽彌縫的人,中間還夾著一個左宗棠,他可是騾子脾氣。”慈禧的意思,這兩個人都非善茬,恐怕沒那麽好彌縫,“西路都靠這兩個人呢,總要先讓他們氣順。”

讓他們氣順,那就沒法讓官文氣順。可是官文又不能名聲掃地,這可該如何辦理?恭親王隻好恭順地表示願聽太後慈諭。

“很簡單,不派欽差,直接把官文調回京來,以湖北軍務鬆懈的理由,罰他兩年伯爵薪俸。這樣,在左、曾看來,無異於他們參走了官文。在官文,也不至於太狼狽。”慈禧早有主意。

“那官文空出的湖廣總督一缺該考慮人選。”恭親王沒想到慈禧有這番部署,按照維護滿人的思路,他在頭腦中梳理時下滿人中有誰可出任湖廣。

“人選是現成的,就讓李鴻章實領。”慈禧太後已經都有安排,“曾國藩必須回任兩江,所以李鴻章就不能署理兩江了,實授湖廣,這是朝廷對他的重用。如今東撚去了湖北,李鴻章無論從剿撚欽差還是從湖廣那邊說,都是職責所在,他不盡心也不成。他與曾老九都算曾國藩門下,自然應當和衷共濟,不要再彈督撫不和的老調。”

這一番成竹在胸的部署,讓恭親王不得不暗自佩服,珠簾後的這位女主已今非昔比,不僅個性要強,手段也越來越老辣。坐在慈禧身邊的慈安腦子一直跟不上兩人對話,現在她聽明白了,讚同道:“對,曾國荃和李鴻章,一個是曾國藩的親弟弟,一個是曾國藩的得意門生,他們要是鬧個督撫不和,不用我們操心,曾國藩就給擺平了。”

慈禧接過話繼續道:“姐姐說得極是,如果湖北剿撚不順,曾國荃這位巡撫,還有剿撚大臣李鴻章都難辭其咎,那時候就別怪朝廷不講情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