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巧辯駁有驚無險 受重用署理兩江

過了幾天,周馥的複奏稿呈上來了。先說江蘇厘卡的來曆,那是迫不得已:“近年以來,廷臣奏請停減厘捐者不止一人,不止一次,而外省未有停減,豈督撫大吏皆不肖皆恃功也?事關大局有所不容己也。”然後再說江蘇的厘卡之設,完全按照通常標準設置:“凡有卡局處所,臣均親曆查勘,於河湖扼要立總卡收捐,於港汊分歧處立巡卡照票,以杜繞漏。一片一驗,相隔數十裏,實無十裏五裏。設卡重征之事照上海之章,每千錢取四十、三十不等,實無十錢抽三之事。殷兆鏞所奏,茶棚、桌子、賭場、點心、剃頭、擔糞捐數十文至數千文,並有妓女捐名色。蘇省捐目雖多,本由商賈繁盛、貨物輻輳,因地製宜,亦何至有此等荒唐之事!”

李鴻章覺得筆墨還稍嫌軟弱,提筆加道:“殷兆鏞造謠誣蔑,駭人中聞,不知其心何居?”

接下來分別說明所委托厘卡局員並無不肖之輩,旗牌令箭也無濫用之事。總之,殷兆鏞所劾一概不認。

然後說明近年來厘捐總數,都用到哪裏。李鴻章認為不能隻簡單回奏這些年收了多少支了多少,殷兆鏞說江蘇年收四千萬,純粹是外行話,必須先把他的無知奚落一番。所以他提筆寫道:“查我朝定鼎之初,每年直省所入丁漕僅一千數百萬;自乾隆六十年,海內殷富,鹽務、關稅疊加整頓,戶部所入每年多至四千餘萬;嘉慶、道光以後,入不敷出;至鹹豐年間,每年例入之數十不及三四矣。蘇省凋敝之餘能籌出乾隆盛世時各省所入四千萬之巨款,非不識時務,且似不通掌故。其折責人以學道,不知彼之所學,何道也?”

郭柏蔭給周馥提供的厘捐數據,自然能夠自圓其說,總之江蘇之厘全用之於軍餉正項,且虧欠甚多。現在不僅不能撤,而且也不能減。周馥的回奏稿至此結束,李鴻章總覺得不夠盡興。如果任憑殷兆鏞等人這樣隨意彈劾,將來無論辦什麽,難免都會招來物議,如果一有不同聲音就縮手縮腳,那就什麽事也幹不成了。本朝允許言官風聞而奏,就是荒唐的製度,這些言官隻會空口白話,而且說話不必負責,失實也不必追究,更助長他們高談闊論的毛病。

李鴻章不想假手他人,好在他是幕府文案出身,半個時辰便把想說的話寫了出來,稍加潤色,便犀利無比——

殷兆鏞以蘇屬巨紳為貴近之臣,不以國家大局為念,乃介為浮議,肆口詆誣,上以眩惑朝廷之聽,下以鼓勵愚民之氣,遠近傳播,使有借口以遂其背公藐法之私。臣固不能不寒心,以後官斯土者更無所措手矣。

臣更有請者,臣由海上用兵兼辦通商洋務,稔知西洋各國兵餉足,器械精,專以富強取勝,而中國虛弱至此!士大夫習為章句、帖括,輒囂囂然以經術自鳴,攻訐相尚,於尊主庇民一切實政漠不深究,誤訾理財之道為唆利,妄擬治兵之人皆怙勢。顛倒是非,混淆名實,論事則務從苛刻,任事則竟趨巧偽,一有警變,張皇失措,俗儒之流弊,人才之敗壞,因之最可憂也。我皇上衝齡踐阼,秉承兩宮皇太後聖訓,攘除寇亂,中興盛業必可馴致。唯於用人、聽言之二端,推求實際,堅持定見,務為遠大之謀,深維富強之術,消內患,杜外萌,莫不由是。

臣雖昧愚無識,幼讀父書,早登科第;鹹豐三年蒙文宗顯皇帝派往軍營,迄今十有三年,飽曆艱難,出生入死,身家度外,榮利淡然。乃蒙聖朝委任之隆,宵旰望治之切,忍辱負重,不也自避嫌怨,恒兢兢焉,無非為公家籌劃,絕無一毫自私自利,諒亦可以共見共聞。現撚患方熾,僧邸督軍兜剿,臣何敢放鬆警惕?臣所部淮軍也不妄行盡撤,是不敢以國家安危等閑視之也,非怙勢也。一俟撚賊**平,撤軍歸農,屆時有以謝中外之責望,庶無負聖主始終保全之恩。所有感激愧悚下忱,據實披瀝覆陳,伏乞皇太後、皇上聖鑒。謹奏。

李鴻章的複奏稿照例抄報曾國藩一份。曾國藩看後大搖其頭,對趙烈文道:“少荃鋒芒太露,得理不讓人,動輒相罵,實在有些過分。少荃重實務,喜歡結交有經世才能的人,這本也無錯。他太不把士大夫放在眼裏,他不懂得人言可畏,他不明白輿論掌握在儒生的筆下。”

趙烈文也認同曾國藩的觀點:“李撫台這篇文章犀利無比,恐怕即便是勝了,也是敗了。”

曾國藩當然明白,殷兆鏞在京官中官聲很好,何況他是代民請命,即便有種種不是,李鴻章如此不留體麵,反而會引起清流派的反感。

李鴻章的折子到京,慈禧留中不發,因為她沒心思去處理這件事。她的心思全在議政王身上。如何處置議政王,她並沒有確切的主意,一切還要看內外形勢。這些年來,議政王內政外交集於一身,在外重用漢臣,剿平了太平天國;在內軍機和總理衙門大臣,無不唯議政王馬首是瞻。朝廷內外,都知道議政王而不知有太後皇上。這種情形,慈安可以熟視無睹,而慈禧卻咽不下這口氣。她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教訓一下議政王,讓他知道誰才是大清的真正主人。

她對言官上折有種特別的感受。當初下定決心與肅六爭個魚死網破,起因不就是言官的一份折子嗎?當時禦史董元醇上折請太後垂簾,肅順大發雷霆,要治董元醇的罪。慈禧則要力保。最後的結果,是肅順等八大臣被拿辦,她與議政王聯手取得徹底勝利。而如今,議政王的做派已有肅六的影子,蔡壽祺的彈劾正好善加利用。她本來隻想拿這份折子來壓壓議政王的風頭,稍稍敲打他一下,沒想到他不知不識,以致到了目前的地步。她繞開軍機處,發揮內閣的用處,又讓向來對議政王支持的洋務事業大為反感的倭仁主持其事,而且讓六部九卿、科翰道都參加,的目的就是讓更多的反感洋務的人有機會發表意見,在人數上取得優勢。當然,到底要拿議政王怎樣,她心裏依然沒底。因為她實在沒有把握,離開議政王,大清這駕馬車能不能順利往前趕。

慈禧沒閑著,議政王的心腹們自然也沒閑著。早朝散後,文祥回府立即從後門乘一頂小轎悄悄去了議政王府後門。

議政王這些日子一直閉門讀書,其實哪能真正讀得下去?清靜了這些天,他心頭的傲氣和賭氣都消磨光了,如今最關注的就是他還能不能複出,還能不能再次登上權力的高峰。手握權柄,能夠按自己的設想轟轟烈烈推動一個王朝的車輪向前滾動,何嚐不是件令人怦然心動的事業?

今天內閣將召集會議討論他的問題,他自然萬分關注,文祥一到,就直入主題,問他有幾分把握。

文祥回應道:“該做的都做了。五爺、七爺、肅親王都沒問題,一致為王爺說話。倭仁以方正自許,勸也無用,那些一提洋務就皺眉的人少不了會發難。這些人主要是些翰林禦史,曹毓英也有些相熟的,該說的話都說了。此外,還有一部分人算是局外人,雙方與他們利害關係都不大,但有時候,恰恰是這些人起了最後作用。”

“這些人是隨風草,哪邊風大就會向哪邊倒。如果有人說幾句有分量的話,他們就會為我們說話。”

“這事怕是要靠肅親王了,我會把王爺的意思說與肅親王。”

下午,內閣會議開始。倭仁當仁不讓地說道:“遵懿旨主持公議,不敢有所偏私。但如果漫無邊際,也是徒然浪費時間。今天的會議就是討論如何處罰議政王,我已經擬了份回奏,念給大家聽聽,公議後再修改。”

惇親王一聽不高興了,站起來問道:“艮峰,太後不是將我、七爺還有禦史王拯、孫冀謀的折子都發下公議嗎?既然公議,沒議怎能就討論複奏?”

他這麽一說,不少人就應和,倭仁沒辦法,那就隻好先念那四份折子。這些折子話說得不同,理深淺各異,但意思基本一樣,都是主張議政王複出。

接下來,便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爭論。

甲說這是人家家事,外人不該插嘴。

乙說議政王屢遭物議,確實不宜再膺重寄。

丙說已經追訊蔡壽祺,並無實據,全係聞風而奏,捕風捉影。

丁說無風不起浪,雖無實據,但也並非捕風捉影。

又有人說撤去王爺一切差使,已經明發天下,怎能朝令夕改?

又有人說收回成命,從諫如流,更顯兩宮聖明無私。

……

這樣漫無頭緒地爭論一個時辰,大家都累了,不少人隻盼早些結束。

這時肅親王華豐站起來說道:“綜合惇親王、醇郡王及各位的意思,我擬了個底稿,念給大家聽聽。”

肅親王的稿子很短,一起筆就為王爺開脫,說“任議政王以來,事煩任重,其勉圖報效之心,為臣民所共見”。但又不能說議政王全無錯失,主要毛病就是“召對之時往往有失檢點”,但這不過是小節之虧,“請太後加恩令其悔過自新,以觀後效,議政王自當益加斂抑,仰副裁成”。

肅親王念完,大多數人都支持。倭仁和追隨他反對洋務的人無話可說,隻好修改早就擬定的奏稿,改了四遍,一直到與肅親王的意思差不多了才算通過。然後兩份奏稿分列於案上,軍機大臣列名於倭仁奏折,其餘以禮親王世鐸為首的王公大臣七十餘人列名於肅親王奏折。另有都察院、宗人府另外具折,內閣殷兆鏞、潘祖蔭等單銜上疏,都主張收回成命,複用議政王。

內閣公議的情形,早有太監向慈禧密報。有這麽多人支持議政王,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還有個優點,就是能夠迅速看清形勢,並很快拿定自己的主張。她明白目前議政王的位置不可動搖,但總要給他些教訓,不然以後如何能夠收放自如?

次日早朝前,慈禧與慈安商量起用議政王的事。

慈禧淡淡地說道:“昨天內閣公議後,聯名上折、單銜上折的一百多人,都主張收回成命,起用六爺。”

“那就起用吧。”這事過了,慈安其實並沒有往心裏去。

“問題是怎樣起用才最好。這麽多折子沒人敢說六爺一個不字,這也不是件好事。雖是自家兄弟,咱們姐妹也不能不防。否則等皇帝親政了,什麽事情也做不動,皇帝可要埋怨咱倆。”

慈安太後是最疼皇帝的,將來皇帝真受了委屈,那可不是她願見的,就道:“你看怎麽辦好就怎麽辦吧。”

“這恩典要細水長流,不然就不值錢了。我看先讓六爺複了總理衙門的差,軍機上的差,過些日子再說。”

“這樣也好,六爺年輕,多曆練曆練有好處。”慈安點頭附和。

慈禧擺開了說道:“也不僅僅是這層意思。姐姐你想啊,大家都說六爺好,咱就收回成命,那六爺感誰的恩呀?有些時候,下麵越說好的人,你越不用,就是要讓他明白,他的前程榮華,別人誰說了也不算,隻有咱姐妹倆、隻有皇上能讓他榮,也能讓他辱!這才叫恩出於上,權自上操。”

僅僅恢複總理衙門的差使,議政王並不滿足,也並不領情,他幹脆托病,照舊在家閑居。如此僵持下去,說不準會出什麽局麵。最著急的是文祥、寶鋆和曹毓英三位軍機大臣,沒有王爺主持,他們還真有種轉不動的感覺。

文祥問道:“大家從遠處想想看,彼此弄得不痛快,是從什麽事上起的?”

寶鋆想也沒想就道:“這還用說,西邊需索總是被王爺卡住,心裏別扭著呢!”

文祥點頭道:“不錯。近年來內憂外患,朝廷用度浩繁,王爺把內務府大臣的差使交給我們,原本就是為了撙節開支。錢是省了,可麻煩惹大了。現在,是到了把這差使交出來的時候了,這也是西邊巴不得的。”

“西邊遲遲不鬆口,也許就是等著這兩個差使呢。”寶鋆有些不服氣。

“除了等這兩個差使外,還在等一樣東西——王爺的悔過折。”曹毓英還有些見識。

“王爺原本沒有錯,蔡壽祺都是捕風捉影,讓王爺認什麽錯?”寶鋆是個直筒子,說話從不遮掩。

“王爺是要上個謝恩折子,也就是你們說的悔過折。王爺有錯沒錯,這個折子都得上,千般委屈都得受,不上折認錯,那不就是說兩宮錯了?你們想,兩宮能有錯?兩宮正等王爺的這個折子下台階呢!”文祥分析道。

曹毓英主動請纓:“這個折子我替王爺準備一下。說得不誠懇,兩宮不滿意,說得誠懇了,王爺那脾氣怕是也不肯認。”

“胳膊扭不過大腿。上至皇家下至百姓,理都一樣,王爺不低頭也不行了。”文祥這樣做了總結。

次日早朝快散時,慈禧問文祥道:“最近見六爺了嗎?”

文祥當然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沉穩地回道:“回聖母皇太後的話,自從王爺閉門思過後,奴才暫領樞務,才智短缺,窮於應付,沒空見六爺。而且六爺閉門謝客,一概不見,聽說在家讀聖訓。”

文祥的回答與慈禧從她妹妹醇王福晉那裏聽來的消息基本一致,她對這個回答甚感滿意,便道:“老六是該好好反省一番的。”

文祥聽慈禧語氣頗為溫和,就趁機道:“兩位太後,奴才請撤去內務府的兼差。”

“怎麽了,好好的幹嗎辭差?”慈安很感意外。

“是因為奴才差使太多,實在不能勝任。”

寶鋆也趁機道:“奴才的想法與文大人一樣。太後賞奴才的差使太多,奴才心力不及,時有延誤,懇請太後恩典,開掉內務府的差使。”

慈禧心中滿意,嘴上卻道:“你們都要辭差,這一時何處物色合適的人領差?我和母後皇太後商量一下再說。你們跪安吧。”

兩人退下後立即去議政王府。議政王看過曹毓英代擬的謝恩折,憤憤地扔到一邊道:“我上這樣的折子,豈不是承認了蔡壽祺加的罪名?”

文祥勸道:“王爺,蔡壽祺是何許人?一個小小的日講起居注罷了。加給您罪名的不是他,而是西邊。西邊的手段您也領教了,不低頭能行嗎?真是鬧崩了,皇上親政後怎麽看您?現在您受些委屈,皇上親政了自會理解,會更加敬重您,您要向前看呢。還有,為了換西邊高興,我和寶相已經辭了內務府的差使。這個折子您要不同意上,我們兩個的差也算白辭了。”

議政王一聽兩人辭了內務府的差,非常驚訝,氣呼呼道:“你們兩個真是糊塗,這樣以後內廷用度豈不成了無底洞?”

文祥歎息道:“也隻能如此。王爺您想想,您和西邊為什麽事兒一點一點鬧翻的?這是個主要原因。隻要王爺能複出主持大局,辭這兩個差也值。”

議政王歎了口氣道:“事已至此,這個折子不上也愧對了你們大家的一片苦心。可是,我實在咽不下這口窩囊氣,我堂堂一個王爺,被一個阿諛小人整得閉門思過。折子先放這裏,我過幾天就上。”

慈安寢宮,太監們正在擺晚膳。慈禧看罷了議政王的折子,遞給慈安道:“姐姐你看,六爺總算認錯了,說得也誠懇。”

慈安匆匆看過後說道:“再怎麽著也是一家人。老六年輕,給他點教訓也就得了。我看,明天就讓他上軍機領班?”

“既然姐姐這麽說,那就這樣了。議政王的稱號原本也無前例,也就不必再提了。”

議政王的稱號並非虛名,擁有這個稱號,恭親王便有了兩宮、皇上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威和尊榮,豈是一般王爺可比?要剝奪議政王的稱號,純粹是慈禧的主意,因為興師動眾鬧這麽一場,老六皮毛不損,兩宮的權威何在?如果鄭重與慈安商量,反而不容易獲得讚同,在答應恢複老六軍機領班的同時,順便以輕描淡寫的語氣提出“議政王”的稱號從此不提,慈安反而來不及細想,也無從辯駁。恭親王奕的議政王尊號,就這麽一句話剝得幹幹淨淨,從此他的王爺也便與其他親王再無不同。

三下五除二達成心願,慈禧滿心輕鬆愜意,回頭對安德海道:“小安子,明天讓六爺第一起獨對。”

安德海“喳”了一聲,出門安排太監傳懿旨。

次日天未亮,恭親王早早到朝房等著。已經有大臣早到了,正在喝茶。恭親王將回軍機的消息早就傳開了,大家都向他道賀。他拱手說著“慚愧慚愧”,算是回大家的好意。

一會兒太監來傳,恭親王整整衣冠向養心殿走去,心裏莫名的緊張、委屈,苦辣酸甜說不上是什麽滋味。進殿叩頭請過安,慈安溫和地說道:“六爺,起來說話。”

慈禧也柔聲道:“老六,何苦來哉?”

這一句話,使朝會的氣氛多了些家人敘舊的溫情。

慈安道:“六爺,這一陣軍機上總署上,都有些轉不靈光了,沒了你還真不行。從今日個起,你就上軍機上行走吧。”

恭親王再次叩頭謝兩宮皇太後恩典,說自己太年輕,不知輕重,惹兩宮皇太後生氣,想來無地自容。說著說著真就伏地慟哭,涕淚俱下。他傷心是真的,當然不是因為惹兩宮生氣,而是為自己無處訴說的委屈和無奈。好好的軍機大臣,被莫須有的罪名開銷了,如今重回軍機,卻要誠意謝恩。更想到自己屢受先皇的猜忌、重譴,好不容易謀出了兩宮垂簾親王輔政的局麵,卻再次受到重譴,而且是被一個女流玩弄於股掌之間。觸到傷心處,哪能不傷心?

慈禧也勸道:“好了六爺,怎麽還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沒完。一會兒王公大臣們上朝,你不怕惹人笑話?”

恭親王抹幹涕淚,等著慈禧再說恢複議政王的名號,誰料並無下文,隻聽慈禧說道:“讓大家都進來吧。”

一會兒王公大臣們都進來了,請過安,排班站好。慈禧對大家說道:“今天恭親王謝恩召對時,伏地痛哭,無地自容,頗知悔悟。我和母後皇太後商量,從今日起,六爺仍在軍機大臣上領班。早朝後軍機擬旨來看。前番撤六爺的差,是因為王爺的確有錯。今天複六爺的差,是因為六爺乃親信重臣,才堪佐理,朝廷於內外臣工用舍進退,皆廓然大公,毫無成見。以後恭親王要盡心辦差,各位大臣要盡心幫襯。”

慈禧這番話處處占著理,把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說得冠冕堂皇。恭親王心中暗暗佩服,這個女人真的不能小看,自己從此要吃一塹長一智。

“殷兆鏞、王憲成參李鴻章對江蘇百姓百般盤剝,李鴻章已經回奏。從李鴻章的回奏看,殷兆鏞、王憲成的一些說法純粹是捕風捉影。你們下去後商議一下,朝廷得拿出個態度來。”慈禧又道。

恭親王已經恢複軍機領班的職責,不能不出頭請旨:“地方督撫以厘捐充軍餉,這是朝廷旨準的,奴才的意思是厘卡隻能整頓,不能裁撤,不然軍餉便無從保證。既然殷兆鏞、王憲成多是捕風捉影,該如何處分,奴才請太後明示,辦理起來不至漫無邊際。”

恭親王一口一個奴才,令慈禧心裏很舒服,態度不免就和藹了許多,想了想說道:“捕風捉影本當申斥,念他們是為民請命,而且朝廷向來廣開言路,處分就免了吧。”

回到軍機處,曹緐英問文祥道:“文相,議政王的稱號兩位太後都沒提,這旨應該怎麽擬?”

從前軍機處擬旨,向例都是“議政王軍機處某月某日奉上諭”,太後沒有說明白,而此事又關係重大,曹毓英不能不問。

文祥其實心裏明白,兩宮皇太後已經剝奪了議政王的稱號,但又沒明確說,因此他也不好回答。恭親王把話接了過去說道:“擬旨不提議政王三字,從此沒有議政王一說了。”

接下來商議殷、王彈劾李鴻章的事情。殷兆鏞這人算得上正人君子,尤其這次恭親王被罷黜,他雖然也是清流,但沒有與倭仁一道瞎起哄,而是單獨上折力保恭親王。因此恭親王也深懷感激,慈禧主張不處分殷、王二人,也正合恭親王的意思。因此他說道:“按太後的意思擬旨,總之兩句話:厘卡不能撤,殷、王不處分。”

讓朝廷頭疼的撚軍,起源於“撚子”。“撚”是淮北方言,意思是“一股一夥”。最初,主要是些膽大玩命的青壯年經常在安徽亳州、阜陽,河南三河尖以及江蘇、山東間護送私鹽,以養家糊口。提起自家的職業,不說販鹽,隻說入了“撚子”。要論“撚子”的起源,沒有一個確切的說法,有人說明末就有了,有人則說康熙年間才出現的。但成為影響巨大的“撚軍”,則是在鹹豐三年以後。受太平天國的影響,“撚子”們風起雲湧,頻繁發動武裝起義,規模越來越大,成為蘇、魯、豫、皖間縱橫馳騁的“撚軍”。

鹹豐五年秋,各路撚軍在安徽亳州雉河集(今安徽渦陽)會盟,力量最大的撚軍首領張樂行(張洛行)在這次大會上被推為盟主。聯合後的撚軍建立五旗軍製,用黃、白、紅、藍、黑五色旗區分軍隊。每一旗下又有小旗,各小旗基本是以宗族、親戚、鄉裏關係結合起來的組織,各旗間互不統屬,旗號林立,更不願離開本土,因此,雖然人數眾多,但戰鬥力卻很一般。同治元年,僧格林沁進軍皖北,重創撚軍,張樂行被部下獻給了官軍而遭殺害。撚軍的餘部由張宗禹﹑任柱率領。金陵被攻克後,太平軍已煙消雲散,陝西的太平軍在扶王陳德才、遵王賴文光帶領下還未趕到金陵,金陵城已破,此時他們勢單力孤,又麵臨著僧格林沁大隊人馬的堵截追剿,走投無路,便加入撚軍。他們帶去的除數萬人馬外,還有太平軍較為嚴密的組織方式,撚軍因此協同作戰能力大為提高。撚軍又利用俘獲的大批戰馬,易步為騎,每位士兵配備二、三匹戰馬,輪流騎乘,采用流動戰術,奔馳於蘇、魯、豫之間,把僧格林沁的蒙古騎兵拖得精疲力竭。

僧格林沁是蒙古博爾濟吉特氏,這個家族在元代稱孛兒隻斤家族,是蒙古人的黃金家族,成吉思汗的後裔。到了清朝,仍然是蒙古貴族中最為顯赫的一支。僧格林沁十四歲承襲郡王爵位,此後官運亨通,到道光三十年(1850年),三十九歲的僧格林沁已經是鑲黃旗蒙古都統,從一品大員。

鹹豐三年太平軍北伐,兵鋒直指京城。鹹豐帝大為震驚,命僧格林沁率軍進剿,並把努爾哈赤用過的寶刀相授,讓他節製直、魯、豫、皖四省軍隊,不聽號令者可先斬後奏。僧格林沁不負所托,太平軍兩次北伐,都被他的蒙古精銳騎兵打敗。鹹豐十年,英法聯軍進攻北京,他力主抵抗,在大沽口重創英法聯軍,在五裏橋與聯軍血戰,但終因兵器懸殊而撤退。辛酉政變的時候,他成為恭親王和兩宮皇太後的堅定支持者,政變成功後受到重用,朝廷下詔襲親王銜,世襲罔替,也就是俗稱的鐵帽子王。金陵攻克後,太平軍基本被平定,對付撚軍的戰功,朝廷不想再讓漢人去建,環顧朝廷內外,滿蒙八旗中唯有僧格林沁可寄重托,因此授權他節製直、魯、豫、鄂、皖五省兵馬,全權指揮對撚作戰。僧格林沁心高氣傲,沒把撚軍放在眼裏,向朝廷誇口半年內就可全殲。沒想到重新組建後的撚軍飄忽不定,他們有意拖著僧格林沁的大軍在五省間打轉轉,讓他又憤怒又無奈。

同治四年(1865年)四月間,僧格林沁被撚軍牽回魯西南菏澤一帶。撚軍已經布下口袋陣,專等被怒火氣蒙了頭的僧格林沁來鑽。僧格林沁求勝心切,撤掉了金碧輝煌的王爺儀仗,收起了禦賜的紅羅大帳,命令人不離馬,馬不離鞍,夜以繼日地急馳追趕。騎兵尚且難以支持,步兵更是疲憊不堪,累死摔傷大有人在。僧格林沁顧不得這些,拋下大隊人馬,率數千蒙古騎兵疾馳,眼看就要追上的撚軍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勒住坐騎,接過親兵遞過的羊皮袋,喝了幾口酒便大罵道:“狗日的張閻王,這算哪門子打法,隻知道拖著老子跑,從來不敢與老子痛痛快快地殺一仗。”

總兵恒齡勸道:“王爺,先歇歇戰馬再說。咱們追得太快,趕上來的隻有百十騎,當心中了撚匪的詭計。”

僧格林沁指著前麵道:“前麵這片水套地區是鹹豐五年黃河決口後形成的,河汊縱橫,不便於大隊疾馳。撚匪向來以奔馳見長,進了水套地區,他們的那一套就沒用了。勝負在此一戰,我蒙古鐵騎一定要在這裏消滅張閻王!”

恒齡提醒道:“王爺,撚匪一直是飄忽不定,疾馳狂奔,如今卻鑽到黃河水套地區,這是不是有些不合情理?”

僧格林沁已氣蒙了頭,反駁道:“有什麽不合情理?他們拖著咱跑,咱累,他們也一樣累。兩個月來,出河南入山東,南下江蘇,再回山東,數旬間奔馳不下四千裏,撚匪已是無力再逃了。”

“王爺,這就是撚匪的高明之處,硬打打不過,就一味地拖著我們跑,把我們拖累了,就回頭打一仗,打了再跑,讓人防不勝防。”恒齡卻不如此看。

總兵陳國瑞卻和僧格林沁一個看法:“恒軍門,你不要長賊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他再能,也不是王爺的對手。”

僧格林沁也笑道:“恒老四,你是不是怕死了?”

恒齡還是勸道:“恒齡不怕死。隻是咱們的步兵離大隊還有一天路程,如今騎兵大隊也未跟上來,咱們勢單力孤,還是等人馬到齊了,明天開戰不遲。”

“戰機稍縱即逝,明天撚子又兔子似的跑了,上哪打去?”僧格林沁拿馬鞭指指前麵大片金色麥浪,“麥子馬上就熟了,撚子不愁吃喝了,就更難剿滅。撚匪主力就在前麵,今日一仗定能斬草除根!派人速去通知曹州知府,準備五百頭豬,五百隻羊,明天犒賞我軍將士。”

此時,一騎飛馳而來,原來是山東巡撫閻敬銘的信使,他恭恭敬敬遞上信道:“王爺,閻巡撫讓卑職務必回稟王爺,曹州一帶河汊縱橫,又有水套舊匪呼應撚匪,請王爺小心撚匪的詭計。”

僧格林沁匆匆看罷閻敬銘的信,嗬斥道:“山東各軍膽怯如鼠,任憑撚匪為患,還有臉來向本王說三道四。你回去告訴閻敬銘,他的東軍不敢與撚匪接仗,我蒙古鐵騎照樣收拾撚匪。遲則十天,快則一兩天,必將撚匪大股殲除!”

信差碰了一鼻子灰,訕訕地撥馬而去。

僧格林沁命令恒齡率部作為左路,常星阿率部作為右路,他和陳國瑞親率中路,三軍並進,互相策應,務必一戰剿滅撚匪。

曹州城西,數路撚軍雲集,戈旄如林,人馬如蟻,不見邊際。關帝廟內,張宗禹正在作戰前部署。參加會議的有賴文光、任化邦、邱遠才、範汝曾、陳大喜、宋景詩,撚軍的主要首領均參加了會議。

張宗禹站在一尊佛像前,麵對眾位將領大聲道:“各位兄弟,兩個月來我們牽著僧妖的鼻子,南下北上,東奔西走,就是為了拖垮僧妖,惹怒僧妖,讓他無力作戰,而又急於求戰。機會終於到來了!各路弟兄都已齊聚曹州,再加上水套兄弟的幫助,曹州就是僧妖的葬身之地!僧妖急,但我們不能急。我們要等僧妖鑽進口袋,鑽到我們鼻子底下時再痛痛快快地打,讓他的洋槍洋炮隻能當燒火棍用,讓他的蒙古鐵騎向前衝不動,向後逃不了。人送我外號小閻王,這一次,就讓僧妖和他的蝦兵蟹將們見閻王吧。”

眾人哄然大笑。

吃過午飯,太陽偏西,僧格林沁的馬隊及部分步兵趕了上來,但已經累得七歪八倒,哪還有打仗的心思?僧格林沁在親兵的扶持下跨上戰馬,幾日連續馳騁,手臂已經僵硬疲乏得握不住韁繩,親兵隻好拿一條束馬腹的布帶幫他束腕掛在肩上,以馭戰馬。他大聲吼道:“都給我打起精神來。騎哨已經察探清楚,撚匪正在向黃河逃竄,根本無心打仗,這正是天賜良機。立功發財的機會來了,曹州知府準備好了豬和羊,消滅了撚匪,我放你們三天假,好好地逍遙!有畏敵不前者,斬!有不聽號令者,斬!”

放三天假,好好地逍遙,大家都明白那其實就是默許可以放手搶掠,放膽追逐女人。剽悍的蒙古騎兵打起了精神,一邊策馬衝鋒一邊粗獷高聲嘯叫,仿佛又回到了大草原。步兵們也像喝了幾碗米酒,眼睛亮起來,喊著衝殺的號子,彼此鼓勵向前奔。

恒齡的左路軍追到柳林深處,突然伏兵四起,他的人馬疲憊不堪,哪裏是養精蓄銳的撚軍對手,死的死,降的降,恒齡在親兵護衛下僥幸逃脫。右路軍的情況更糟,總兵常興阿被亂刀砍死。

僧格林沁並不知道左右兩路大軍已經被消滅,依然督軍往前衝。越往前走,河汊越多,柳林越密。陪同僧格林沁的陳國瑞是有名的無賴總兵,爭強好勝,卻是有勇少謀,對眼前的複雜地形和危險毫無察覺,隻顧跟著向前衝。

爬上一道土堤,僧格林沁與一隊突然出現的撚軍馬隊不期而遇,撚軍隻有三四百騎,撥馬倉皇而去。僧格林沁興奮起來,高聲命令馬隊快追,落在後麵的幾騎撚軍被射翻馬下。僧軍鬥誌大增,呼嘯著向前追去。

突然,四麵響起炮聲,幾乎與炮聲同時,柳林裏、土堤後、河汊蘆葦**中,撚軍仿佛從天而降,呼喊著圍上來,正在逃跑的撚軍馬隊也撥馬回衝。撚軍旗幟獵獵,龍騰虎躍,顯然是以逸待勞,早有準備。僧格林沁還指望他的蒙古鐵騎能夠奇跡般爆發出狂風呼嘯過秋林的氣勢,衝出一點銳氣來。但這裏是黃河水套,河汊縱橫,柳林密布,戰馬根本馳騁不起來。陳國瑞高聲叫道:“弟兄們,隨我殿後,保護僧王突圍!”

僧格林沁不再固執,撥馬而走。可他們已經迷失了方向,隻管向前跑。但撚軍仿佛布下了天羅地網,始終不能擺脫他們的追逐。後來,他們發現了一處廢棄的圩寨,土坯的寨牆還算結實。僧格林沁率軍衝進去,步兵們立即占據有利地勢,架起洋槍。撚軍衝了幾次都沒有衝進來,於是在圩牆外挖掘壕溝,準備把裏麵的人困死。

這個圩寨並不可恃,僧格林沁明白,隻能趁著夜色抵擋一時。而且糧草無多,頂多堅持一天。撚軍壕溝一旦合圍,將隻有死路一條!將士們都勸僧格林沁趁夜突圍,就是戰至一兵一卒,他們也要保護僧王突破重圍。

僧格林沁別無選擇,他喝了一羊皮袋酒,有些醉了,上馬也認不上蹬。那匹馬也怪,噅噅地直叫,卻一步也不肯挪,他隻好換另一匹馬。彎月掛在西天,天亮大概還要一個時辰。趁著天亮前的黑暗,僧軍洋槍隊衝在前麵拚命突圍,親兵們則護衛著僧格林沁逃命。一路上伏兵不斷,天快亮時,跟在僧格林沁身後的隻有一名年輕的親兵了。

此時,喊殺聲已經遠去,主戰場已經拋在了後麵。僧格林沁的命總算保住了,但他的兩萬多兵馬大概損失殆盡了!僧格林沁滾鞍下馬,匍匐向北,失聲痛哭。親兵也下馬,勸他不要悲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王爺幸免於難,那就勝過千軍萬馬。

兩人正要上馬逃命,突然聽到有人高喊:“放下刀槍,留你們一條狗命。”

借著黎明前淡淡的曙光,僧格林沁看到,站在他麵前的是三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兩個持刀,一個持矛。他身後的親兵揮刀向前,三個孩子竟然毫不畏懼,刀矛齊下,親兵已被斬殺。

僧格林沁哄騙道:“孩子們,我也是被官兵抓去當差的,你們就放過我吧。這塊玉石,還有這把刀,刀鞘上鑲著瑪瑙金子,可值錢了,都給你們,就讓我走吧。”

“皮綆哥,放了他嗎?”另兩個問那個稍大些的孩子。

那個大些的孩子道:“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張皮綆。你不是被抓的差,你是個大官,一看你的紅頂子就知道。寶石我們收下,人嘛,照樣要跟著我們去見旗主。”

僧格林沁一看無望,隻好揮刀抵抗。但胳膊酸軟無力,三兩下刀就磕飛了,當胸挨了張皮綆一矛,兩個孩子再補上一刀,號稱草原雄鷹的僧格林沁登時斃命。

這時天已經亮了。陳國瑞率十數名殘兵驅馬而來,遠遠看到三個孩子穿著官軍的衣服洋洋得意唱著民謠——

撚子打圓圈,官兵暗胡攆;

官兵想歇腳,撚子圍跟前;

撚子舉起刀,官兵把爺喊:

千饒命,萬饒命,饒俺回去殺州官!

陳國瑞發現一個孩子所戴竟然是三眼花翎的紅頂子!整個官軍中隻有僧王是三眼花翎!

“不好!僧王有難了!”恒齡痛叫一聲,吩咐手下四處搜索,很快便發現了草叢中的僧格林沁的屍體。他的官衣被剝光了,隻有裏麵的白綢襯衣,胸前背後已被鮮血染透。

陳國瑞背起僧格林沁的屍體,在親兵的護衛下,倉皇而逃。

晚膳後兩宮太後正在遛彎的時候,僧格林沁陣亡的六百裏加急遞進宮中,小太監一路疾跑送過來。慈安看慈禧神情凝重,便問道:“莫不是撚匪剿平了?金陵克複的時候,也是六百裏加急。”

“不,這次恐怕不會是捷報,這些日子一直是僧王失利的消息,怎麽可能突然就來了捷報呢?”慈禧嘴上冷靜地說著,心裏卻勸自己一定要沉住氣,吩咐太監道,“打開吧,請母後皇太後閱。”

“也許是捷報。不管是吉是凶,都要叫六爺快來。”慈禧安慰道。

黃匣子打開了,慈禧沒看完,臉色就十分難看,輕聲說道:“僧王壞了。”

慈安顫聲問道:“怎麽就壞了?”

“殉國了。”

兩人到了養心殿東暖閣等著恭親王。恭親王進門正要叩頭請安,慈安揮了揮手道:“六爺免了吧,僧王沒了,怎麽辦?”

恭親王一路上就估計肯定是軍事挫敗,但沒想到僧王竟然陣亡了,也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氣。

慈禧此時已經平靜了,沉著地說道:“老六,撚匪如果北上進逼京師,真是危險萬狀。你說說看,怎麽辦?”

“最急辦的是要調兵加強京畿防務。”恭親王主持樞廷多年,臨事鎮定,輕重緩急胸有成竹,“第一,應立即諭令直、魯、豫三省嚴防死守,勿讓撚子過境。第二,應立即密調察哈爾、熱河的旗營入衛京師。其三,令李鴻章派淮軍十營,尤其是帶上戈登留下的洋槍隊,乘輪船赴天津,然後由天津入衛京師。”

慈禧暗自佩服,這些調兵部署她大體也想到了,但沒想到用輪船運兵這一招。乘輪船從上海到天津,比陸路行軍快得多。

“好,你們擬旨來看。”

“第二件急辦的,就是僧王的喪儀。僧王勞苦功高,飾終典禮自當從優,按例當選派乾清門侍衛前去迎護靈柩,回旗路上著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還有就是準其入祀京師昭忠祠,出師省份都建立專祠。生前事功,讓國史館立傳,這些都是常例。僧王的兒子孝滿後即著承襲親王,無須引見,以示朝廷優恤之意。僧王的諡號也必須讓禮部盡快斟酌。”

“僧王有大功於朝,這件事軍機上和禮部商議,先拿出個章程。”

“第三件需要盡快辦理的,就是大軍統帥的人選。”恭親王點到為止。

太平軍興以來,八旗綠營一敗塗地,幸虧有僧格林沁,讓滿蒙貴族看到了八旗重新振作的希望。特別是金陵克複後,抑漢揚滿的布局已經是盡人皆知。僧格林沁的蒙古鐵騎可稱得上是戰績卓著,無論滿人還是蒙古人,都期待著他來踏平撚軍,就可與湘淮軍平分秋色。待湘、淮軍陸續裁撤,天下將重新回歸滿蒙手中。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僧格林沁不但自己把命搭上了,他所部精銳損失殆盡,被撚子俘獲的戰馬就有近萬匹。無論慈禧還是恭親王心中都明白,八旗從此是徹底沒落了,目前大清天下,要重新依靠湘淮來支撐。恭親王複出後,鋒芒有所收斂,涉及這種大政布局,他要等慈禧先發聲。

“看來又要依靠湘淮軍了。”慈禧對大局心裏明鏡似的。

“湘淮軍離不開曾國藩、李鴻章師徒二人。曾藩近年身體不好,而且湘軍大量裁撤,將來與撚子作戰的主力恐怕要靠李鴻章的淮軍。”恭親王的意思,統帥要從二人中選。

吳棠被提名署理兩江,恭親王並不覺得奇怪,這些年來,吳棠慈眷可以說是長盛不衰。

吳棠是安徽盱眙人,字仲宣,號棣華。年輕時家裏赤貧,連蠟燭油燈也用不起,而他卻喜歡讀書,晚上常借雪光、明月苦讀。後來中進士、點翰林,出任淮安府清河知縣。清河縣城清江浦是運河要衝,江南河道總督、淮揚道治所也都在這裏。道光年間,吳棠的舊友湖南道員劉某謝世,其子扶棺回籍。喪船抵達清河縣時,吳棠立即派人帶三百兩白銀去船上送給劉某的兒子。仆役來到河邊,看見一艘喪船停在那兒,上前一問,果然是道員之靈,便呈上三百兩白銀作為祭禮。船上的姐妹兩人接過銀錢,千恩萬謝。但此船的靈主是安徽皖南道惠征,他的兩個女兒也是扶柩還鄉,船停在清河碼頭,當時川資用完,姐妹倆正愁如何回京,三百兩銀子可謂雪中送炭。

吳棠聽了仆役稟報,覺得很不對勁,因為劉某並沒有兩個女兒。於是派人再去打聽,原來碼頭上停著兩艘喪船,仆役送錯了地方。他把仆役臭罵一頓,而且要他如數討回。可師爺攔住了:“區區三百兩銀子對東翁而言九牛一毛,但對扶棺北上的姐妹倆無異雪中送炭。東翁如果送而複討,一則顯東翁小氣,二則也讓二姐妹憤恨,何必行此不智之舉?東翁不妨以錯就錯,親自去祭奠一番。聽說二姐妹回京應選秀女,如果萬一進了宮,東翁豈不是多了個靠山?”

吳棠大以為然,第二天又封了三百兩銀子,親自送到劉某船上。祭拜之後,再到另一艘喪船上親自祭拜惠征。兩個少女見到素昧平生的吳縣令如此仗義,自然感激涕零。“千萬要記住咱們的恩人,他日若能富貴,一定報答這個賢良的人!”姐妹倆將吳棠的名帖珍藏在妝盒中。

這兩姐妹後來都成了大清朝舉足輕重的人物,姐姐成了慈禧太後,妹妹則成了醇親王的福晉。其實,這隻是官場軼聞,吳棠仕途暢通無阻,並非僅靠裙帶關係,他兩任清河縣令,口碑極好,而且與撚軍、太平軍作戰多年,是地方有名的守令之一。

然而,由他署理兩江總督卻很不妥當。朝廷既然決定曾國藩北上督師,而所帶主力是李鴻章的淮軍,由李鴻章署理兩江,自然千方百計為曾國藩籌餉。而吳棠署理兩江,李鴻章心裏肯定不痛快,與吳棠之間難免齷齪,那就如同在湘淮中加了沙子,反而會誤事。所以次日回奏,恭親王說經軍機處認真考慮,兩江總督還是由李鴻章署理。慈禧從善如流道:“你們考慮得很周全,就讓李鴻章署理兩江。那麽他空出來的江蘇巡撫,你們考慮了嗎?”

“那就這樣吧。巡撫以下,布、按兩司等員,都由曾國藩、李鴻章商議確定妥當人選,朝廷不再幹預。”慈禧點了點頭。

李鴻章同時收到兩份上諭。一份很短,是關於他和曾國藩的任命——

命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曾國藩赴山東督師剿賊。以江蘇巡撫李鴻章暫署兩江總督。江蘇布政使劉郇膏暫護巡撫。

另一份則頗長,以六百裏加急諭知兩江總督曾國藩、杭州將軍國瑞、副都統富明阿、直隸總督劉長佑、漕運總督吳棠、江蘇巡撫李鴻章、山東巡撫閻敬銘、安徽巡撫喬鬆年、河南巡撫吳昌壽。這份上諭敘述了僧格林沁戰死的過程,對直隸、山東、河南、安徽等省防務進行了部署,對曾國藩和李鴻章分別提出要求——

兩江總督已有旨令李鴻章暫行署理,即著前赴金陵接印任事。兩江任大責重,李鴻章務須悉心經理,仍隨時與曾國藩籌商。曾國藩軍營調兵集餉各事宜,該撫並當妥為籌劃,不得稍有遲誤。曾國藩於接奉此旨後,即著先就現有兵力,帶領出省北上。其餘各路得力兵勇將弁,不妨陸續檄調,未可久待征兵。總督印信,暫交藩司萬啟琛收存,毋庸俟李鴻章到金陵交卸。該大臣公忠體國,久著勳勤,必能趕緊赴援,盡掃寇氛,綏靖北路。

李鴻章看罷上諭,心情非常激動。雖然是署理兩江,但不用說其地位已非江蘇巡撫可比。還不僅如此,他一直為淮軍擔憂的出路問題也因此解決。湘軍裁撤了,剿撚的重任必然落到他淮軍的身上。淮軍不僅不能撤,而且還將出省作戰,其影響力必然隨之大增。他這淮軍統帥,地位必然隨之更加穩固。淮軍隻要有仗打,就能不斷立功,他淮軍帳下,將來不愁不出封疆大吏,就如同曾老師以湘軍為基礎,經營出那麽多湘軍出身的督撫。用不了幾年,他淮係的勢力就可完全與湘係共天下。那時,他李鴻章就如同眼下的曾老師一樣,係天下之安危,在朝廷麵前,可稱得上一言九鼎。

打仗打的是糧餉,淮軍北上剿撚,兩江尤其是江蘇這餉源之地不可丟,這是淮軍的根本。江蘇巡撫由劉郇膏護理,暫時可保無慮。江蘇藩司、臬司分別讓郭伯蔭、王大經出任,江蘇便牢牢掌控在他李鴻章手中。僅此還不夠,淮軍出省作戰,打到哪裏,哪裏就是餉源地,必須好好籌劃,借剿撚的機會把淮軍的餉源地趁機擴大。李鴻章心思靈動,思緒萬千,遠遠超越了一個署理兩江總督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