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監臨鄉試惜人才 鳥盡弓藏受彈劾

眨眼到了十月十一,李鴻章如期攜印赴約。各地士子已經開始聚集金陵,城內所有旅店爆滿,有些住房稍稍寬裕的人家也臨時改作旅店,接待應試的士子們。因為突然間增加兩萬人,金陵城陡然變得熱鬧起來,城南一帶尤其秦淮河沿岸商賈雲集,花船錦簇。商賈不用說,是來賺考生的錢,而花船則是明娼暗妓,供考生們消遣。朝廷雖有士子禁娼的規定,但並無認真查核。

此時金陵城中是士子們的天下,人多勢眾,不免仗勢欺人。最受欺的是商家,考生與商家發生糾紛,附近的考生無論是否相識,一般都擁過來動手幫架。有些人不是為打架,而是製造混亂,趁機偷拿商家財物。即便報了官,也是法不責眾,所以商家寧願吃啞巴虧。好在鄉試期間物價騰貴,商家利潤頗豐,大多忍氣吞聲,避免與考生糾紛。考生最氣人的,就是隨地大小便。因為人多廁少,街角或偏僻處,便成了大小便之所,白天照樣脫褲子方便。有些缺德的考生,越是看到有婦女走來,無屎無尿,抹下褲子就大小便。看著婦女挪著小腳倉促而逃,他們卻放聲大笑。

出任江南鄉試監臨的李鴻章自然知道考生們的種種毛病,所以調來三千淮軍,兩千人進貢院監考兼應付茶水等雜務,一千人要在貢院周圍巡查放崗。入闈前則協助維護南城秩序,專門對付鬧事的考生。李鴻章有意在兩江士子前展示他淮軍的威風,這三千人清一色洋槍。綠營總兵、提督都眼熱的短槍,他淮軍的哨官都是人手一支,用寬大的牛皮帶掛在屁股上,走起路來一跳一跳,出盡了風頭。

士子們被淮軍的氣焰震住,秩序比預想的要好不少。曾國藩感慨萬千,他所關注和感慨的是淮軍的裝備。當初他對洋槍洋炮不以為然,以為打仗靠的是勇氣,太重視洋槍洋炮,反而會讓兵勇染上取巧的毛病。現在看,自己真是落伍了,他不能不承認,在洋務方麵,他比自己的學生差多了。

入闈前,李鴻章已經數次進入貢院察看,發現什麽不妥立即安排糾正。江南貢院位於南京城東南的聚寶門內,東臨桃葉渡,南濱秦淮河,西抵夫子廟。設考舍兩萬餘間,規模之大、占地之廣,與京師順天貢院不相上下,其他各省貢院更是無法相比。順天貢院不僅承接直隸省還包括國子監及關外學子應試,規模自然龐大,世稱北闈;江南鄉試冠於他省,因此稱為南闈。江南貢院有兩道圍牆,都遍布荊棘,在兩道圍牆間,李鴻章還特意安排幾百淮軍巡回查看,以免有越牆舞弊行為。

十一月初八這天,早晨天氣就有些灰暗,陰風嗖嗖刺人肌骨,後來又雨雪交加,更加寒冷難當。貢院門前大街有東西轅門,兩萬士子排隊入闈,每人背著考籃、書籍、文具、食糧、燒飯的鍋爐和油布,雜七雜八一大堆。東轅門為江蘇籍考生入口,西轅門為安徽籍考生入口,每位考生都要高舉考號,一一經過搜查,看是否有夾帶,因此非常耗時。士子們雖然早有準備,穿著厚厚的棉衣,有的再把油布披在身上,但經不住長時間的風雪交加,個個都凍得縮手縮腳。年輕些的還能挺得住,五六十歲的就有些受不了,何況,七十歲以上還有幾十人。

入闈前曾國藩專門安排李鴻章著人統計了一下,應試的士子最年輕的有多大,最年老的高壽幾何,七十以上有多少人,祖孫三代同入闈的又有多少。尤其白首入闈,向來是各省鄉試大加褒揚的典範。經李鴻章統計,白首入闈者大有人在,七十以上五十餘人,祖孫三代同入闈的有八家共二十五人。因為有鮑姓一家是一祖一父二孫。這一家四口來自昆山,老者已經七十八歲,兒子五十三,兩個孫子分別是二十五、十九。

曾國藩對這一家四人特別關注,叮囑李鴻章要特別留心,如果祖孫三代有兩人中舉,那真是江南佳話。誰料鮑老爺子先是受了風寒,今天又在雨雪中排隊近一個時辰,兒孫都勸他不要再應試,他卻不甘心,咬牙堅持,結果活活凍死在轅門外。事情先報到李鴻章那裏,他立即報告曾國藩,並建議立即停止搜檢,讓士子們憑號先入場。考棚雖然也是透風漏氣,但比之大街上總是強一些。

曾國藩立即答應,並讓李鴻章去與主考商議。主考也很敢擔當,說出了事他負責。李鴻章分擔道:“我是監臨,而且主意是我出的,要擔責我擔第一份。”這樣一來,入闈速度就快多了。兩個時辰後,所有士子入闈完畢。

貢院號舍為考生日間考試、夜間住宿之所。號舍用“千字文”編列,每排多則一百多間,少則五六十間,南向成排,形如長巷,巷寬四尺,僅容兩人來往。號舍巷口有柵,門楣牆上大書其字號,並置號燈與水缸。號舍屋頂蓋瓦,每間號舍隔以磚牆。入場後,考生以油布為簾掛在號舍簷下,以防風雨。號舍十分局促,高僅六尺,舉手可以及簷;深四尺,寬三尺,僅容入座寫卷;舍內有上、下承板,上板就是書桌,下板就當座椅。白天應試,晚上將上板抽下與下板並排,合二為一,聊稱“龍床”,在上麵蜷曲而臥。所帶糧食、爐灶、鍋碗就掛在考號正對的牆上,所以巷道更加擁擠不堪。場內九天,考生全要自己做飯。講究的帶的吃食豐盛些,而大多數人帶的是麵條,圖的是個方便。而今年是大戰之後,考生所帶大多十分寒酸。巷尾有馬桶,供考生如廁,人多桶少,臭不可聞,汙穢不堪。照例每號中都有空棚,便成了公共廁所,更是臭氣熏天,戲稱“屎號”。鄰近“屎號”者要掩鼻屏息,還要被人嘲笑,說是作孽才得此報應。好在今年天寒地凍,臭氣可減,但寒冷難當。李鴻章特別叮囑雜役及監考人員,一旦發現有考生發病,就要及時供湯藥,病重的就動員他們放棄應試,畢竟,命比前程要緊。

貢院中軸線上,從南往北有三道門,分別稱“貢院”“開天文運”及“龍門”。“龍門”取鯉魚跳龍門之意,秀才經鄉試中舉人,就有了做官的資格,俗話說窮秀才、富舉人,鄉試也便如鯉魚化龍一般,無異於人生命運的一大轉折。龍門後依次有明遠樓、至公堂及戒慎堂。戒慎堂後有門,門後有飛虹橋。飛虹橋便是內外簾的分界,橋之南屬外簾,橋之北為內簾。所謂內簾,是指閱卷的官員,而李鴻章所率負責提調監試的人員則屬外簾。考試期間內外簾分隔很嚴,不得擅自出入。內簾最主要建築是衡鑒堂,是主考官閱卷、評定名次的地方。

李鴻章等外簾人員到飛虹橋前即止步,他除了第一天到部分號舍巡察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明遠樓。“明遠”取自《大學》“慎終追遠,明德歸原”之意。明遠樓位於整個貢院中心位置,高三層,為四方形,飛簷出甍,四麵皆窗,站在樓上可以一覽貢院,是用來監視應試士子和院落內執役員工有無傳遞關節的情形。當然,還起著號令和指揮全考場的作用,白天搖旗示警,夜晚舉燈求援,以防止考生騷亂、作弊。由於其地位與作用的特殊性,貢院內外的建築,在高度上均一律不準超過明遠樓。樓門懸掛康熙年間名士李漁所撰並題楹聯:“矩令若霜嚴,看多士俯伏低徊,群囂盡息;襟期同月朗,喜此地江山人物,一覽無餘。”

跟隨李鴻章入闈督帶淮軍的是他的撫標營中軍張參將。張參將辦事十分通達圓潤,等曾國藩、李鴻章等人登上樓後,他遞上早早準備好的四支千裏眼。李鴻章笑道:“不錯,你想得倒周全,怎麽知道用得上這洋玩意?”

張參將應道:“我哥參加過鄉試,回來向我顯擺,我就記住了明遠樓是各位大人登臨監視的地方。我想試場便如戰場,大人自然用得著千裏眼,所以悄悄備了幾支。”

曾國藩也是點頭稱讚。

兩萬餘間號舍,一排又一排,氣勢恢宏,震撼人心。大家都驚歎,兩江精華人傑,皆薈萃於此。多少人的命運,也在這貢院當中分道揚鑣。而李鴻章望著一排排號舍,心中感歎卻與眾人不同。應試士子,無疑是兩江之精華,然而,他們耗盡心神所醉心者,卻是百無一用的八股文。他想到鮑姓老秀才,七十有八,六七十年間,完全沉迷於八股時文,章句小楷,這是多麽可惜和可悲。一年前,李鴻章就根據馮桂芬的建議,上奏朝廷建議改變八股取士的製度,把經世致用的學問、製造槍炮等洋務列入應試內容,從而讓那些有實用學問、懂洋務的人才能夠獲得功名,但他的建議被束之高閣。一想到整個國家的人才精華,都埋頭八股文,李鴻章就禁不住心中沉甸甸的,臉上無一絲笑意。

如今太平軍已經基本平定,國家不久就會迎來和平。他對未來已經有所規劃,那就是要以巡撫之尊,推動“師夷長技以製夷”的洋務運動。要購買洋人製器之器,要學習洋人製器之法,要造槍炮,造輪船,洋人能造的東西,他都要來造。然而,這需要洋務人才。而今天,他站在大清國選拔人才的高地上,卻不敢奢望從這兩萬人中選出幾個他所需的人才。

一天,李鴻章和曾國藩談起他的感慨,曾國藩歎道:“我也知道讀書人埋頭八股實在可惜,但八股取士已然舉行一千餘年,天下讀書人全部心血凝聚於此,要改談何容易!”

李鴻章畢竟中年得誌,敢於任事,所以說話比較直接:“不改國家就無希望。”

曾國藩笑了笑道:“你要改,你就沒有希望。科舉取士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如今你卻要把這獨木橋再砍掉一部分給那些洋務人才,豈不得罪天下數百萬的讀書人?那時候群情激昂,你便成眾矢之的!如果你連巡撫的位子也保不住,還怎麽推動你日日懸心的洋務?”

“老師教訓得極是,學生想得簡單了。”曾國藩的話很有道理,李鴻章連連點頭。

“少荃,我哪裏是教訓你?隻是說點兒為官心得罷了。你們可能都覺得我謹小慎微,以為我是怕失去了富貴榮華。其實,官位至此,富貴榮華於我已如浮雲過眼。我這麽小心謹慎,想保住的不過是將來能夠辦事的機會。少荃你要記住,你想辦事,必須先站穩腳跟。你辦的事再正確,而你卻摔了大跟頭,從此站立不起,不僅你的榮華富貴談不上,你想辦的事也成海市蜃樓。”

李鴻章由衷地感謝道:“老師一席話,點醒夢中人。學生許多時候太急於辦事,卻忘記了首先要站住腳跟。”

“少荃,我們從小讀聖賢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我今天的地位,平天下的功勳我們建立了,將來要在治國上盡一分力量。打了十幾年仗,我真是打夠了,我現在最盼的就是國家安定下來,咱們師生攜手在民生上下一番功夫,在國富民強上盡一份心力,尤其是造輪船、製機器,把洋人的玩意一樣樣學起。”

“學生也正有此意,隻可惜洋務人才奇缺。”李鴻章有些激動,話題又回到了原點。

“關於洋務人才,我倒有些想法。”曾國藩指了指偌大的貢院考棚說,“從這裏麵找洋務人才恐怕太難。我們不妨將來多辦洋學堂,專門請洋人來教習。這是其一。另外,我這些天在想,咱們能不能選一部分聰穎的幼童,派到洋人國家去學習。‘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咱們隻拿幾本洋人書籍來學習,太淺,隻有親自到洋人國家去,才能了解真實情形,也才能學到最根本的學問。”

曾國藩竟然有這樣的設想,李鴻章不能不刮目相看,這件事就足以說明,他這位老師絕不是腐儒可比,頭發雖然白了,但老師的心卻並未老。

曾國藩見他有些吃驚,笑了笑說道:“要論洋務,少荃真的是青出於藍勝於藍。隻是這些事情也要慢慢來,否則欲速則不達。”

經過師生這次暢談,李鴻章再登臨明遠樓,俯視考場中的士子,心裏多了份悲憫。他們從開蒙始,就讀四書五經,鑽研八股,學寫試帖詩,往往一縣應試童生兩三千人,隻能考取三四十名秀才;一省上萬秀才,一科隻取百餘名舉人;而數萬舉人,一科最多時不過取二百餘名進士。有多少人皓首窮經數十年,依然還是個童生!又有多少人把科舉當作了終生的追求!如果有一天取消了八股取士,將有多少人會因此人生絕望!

到了十一月十九日,考卷收齊,交給內簾,李鴻章等外簾官員就出闈了。還要等二十天評判結果出來,他要參加放榜,還要以主人身份舉辦舉子們終生難忘、津津樂道的鹿鳴宴!

內閣學士殷兆鏞府上,今天特意從外麵叫菜,因為老家來客人了。

殷兆鏞是江蘇吳江人,字補金,號譜經,時年五十八歲,剛從兵部侍郎遷內閣學士。為人耿直,為官清正,又敢於秉筆直書,所以在京官中有些清名。正因為這個緣故,家鄉來人向他大訴其苦。

他們所訴事情主要是江蘇捐厘太重。太平軍興後的厘捐製度就是源於江蘇,厘金是按運銷貨物的總值按比例抽取,捐納則是直接向富紳攤派,當然也有報酬,是按所納多少給予職銜、翎枝、功牌、封典。李鴻章主政江蘇後,大力擴充淮軍,又要協濟湘軍,巨額餉銀依靠的主要是厘捐。而今太平天國亡了,又要協濟湘軍裁軍,所以厘卡未見減少,反而越增越多,名目本來就有田捐、米捐、稻捐、船捐、茶捐、房捐、鋪捐、攤捐、糖油捐、豆餅捐、房市捐,年前又新增善後捐、銀錢業捐、隨漕帶捐、蘇屬餉捐。原來隻在要衝之地設厘卡,如今鄉間道路也設,無論大小買賣幾乎無一幸免。吳江人不堪重負,商人罷市半個多月,後來被官兵彈壓下去。大家共舉三位鄉紳向李鴻章遞稟帖,希望減少厘卡之弊,沒想到李鴻章回道:“我既然帶一天勇,就要設一天厘卡,除非朝廷能給淮勇發餉。”大家討了個沒趣,灰溜溜回到吳江。這一口氣咽不下,所以又共舉數人到京師來求殷學士,請他為家鄉父老主持公道。

六科給事中王憲成是江蘇常熟人,年前回家,也是聽了父老鄉親一肚子牢騷,所以附和道:“聽家裏人說,就連娼妓、糞桶也要上捐。江蘇一年的厘捐收入,不下四千萬!”

“這是典型的霸術治民,橫征暴斂!我不知道則已,知道了就要為民請命!”殷兆鏞年近六十,但依然是拍案而起,又激將王憲成說,“我要上折彈劾李少荃!他是議政王眼裏的紅人,你敢不敢得罪?”

王憲成硬氣道:“有什麽不敢的?我隨老兄一道上折,大不了丟了頂戴。”

同天晚上,安德海私宅。內務府茶庫李進升帶著一個仆役,給安德海弄去了一大堆雜七雜八的土貨,安德海根本不拿正眼瞧。

李進升諂媚道:“哥,我知道這些東西根本不入您的法眼,我也沒打算入您的法眼。您是誰啊?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可是,這是弟的一番心意。我沒啥好東西孝敬哥的,可孝敬哥的誠心什麽時候也不能淡了。我這差哪來的?哥您給的。我以後靠誰?還靠哥您呢。哥,這些東西您還不能太不當東西了,有一些我是從庫裏弄出來的,有支人參,那可大了去了。”

安德海“啪”地抽了李進升一個嘴巴子怒道:“什麽東西?我寧不要你的孝敬,你也不能幹這事。弄那麽點兒不值錢的東西,要是讓人知道了,你連命都別要了,還要拉上我給你墊背。”

李進升一邊摸著火辣辣的腮幫子,一邊說道:“哥我錯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李進生對他可算得上忠心耿耿,無奈總做些不著調的事,安德海真正是恨鐵不成鋼。按起來說,他堂堂總管犯不著和李進升搞得這麽近乎,可一則兩人從小一塊長大,孩童時結的情誼非場麵上相混的可比;二則,他也需要這麽一個人隨時溝通內外的情勢。因此他又勸道:“你也別怪我心狠,這給宮裏當差可不敢有一點馬虎。我給你說,這懂門道的人,把宮裏的寶貝都弄到自個家裏也出不了事,可這不懂門道,你拿根稻草回家也要你的命。最近,那個蔡壽祺可與你聯係了?”

李進升應道:“最近他心裏沒底。那折子上去一直沒動靜,怕是打不著狐狸惹一身臊,急得跟猴似的。”

“真是沒見識的東西。折子留中不發,那也是一種態度,那是太後上心了。告訴他,在家裏偷著樂吧。最近,又來了一個好機會,聽說六爺門房收門包快收瘋了,太後很生氣,你讓姓蔡的留心一下,動動心思,再上一折。”安德海“哼”了一聲。

李進升這時卻聰明起來了,問道:“哥,就門房收門包這種小事,能動得了議政王嗎?哪個王府不收門包?”

“你懂什麽,那不過是個由頭。我可告訴你,”下麵事涉機密,雖然是在自家宅內,安德海依然壓低了聲音,“六爺重用漢人,滿人都不滿呢!從前南邊長毛鬧得厲害,朝廷不得不重用漢臣,如今長毛已經滅掉,僧王爺的蒙古鐵騎把撚子剿得雞飛狗跳,滿人總算透過氣來了,都想翻身呢。你和姓蔡的一說,他明白得很,他知道應該怎麽上折。”

“哥,這話你跟姓蔡的說多好,我怕話說不明白。”李進升怕話傳不清楚。

“你個豬腦子,我與他姓蔡的說得著嗎?我一個堂堂總管,沒必要結交他這些小京官。”安德海不是不願結交小京官,而是他直接與蔡壽祺聯係痕跡太重,容易留人把柄。

晌午覺過後,慈禧吩咐道:“小安子,去那邊看看。”

去那邊,就是去慈安那裏。安德海“喳”地應了一聲,跟在後麵去慈安的寢宮。

慈安也起來了,剛梳洗完畢。兩人互相問了睡得可好後,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閑話。

“姐姐,你說咱對老六怎麽樣?”慈禧說著說著把話就引到正題上。

慈安有些驚異道:“咱姐妹對他沒什麽說的呀。妹妹你是不是聽六爺說什麽不滿的話了?這再加恩可實在無可再加了。”

“是無可再加了。姐姐你覺得老六對咱怎麽樣?”慈禧也附和了一句又問道。

“六爺,算是不錯吧。先帝這幫兄弟裏麵,還真就數他了。”

“這隻是咱姐妹倆的看法。這一陣參他的折子一個接一個,你看看這份折子。”慈禧把蔡壽祺的折子遞給慈安。

蔡壽祺那個折子,筆鋒直指議政王,開篇奏道:“為時政偏私,人心惶惑,物議沸騰,請旨飭議政王實力奉公,虛衷省過,以弭天變,以服人心。”然後,歸結了議政王“貪墨、驕盈、攬權、徇私”四大罪狀,最後寫道:“臣愚以為議政王若於此時引為己過,歸政朝廷,退居藩邸,請別擇懿親議政,多任老成,方可保全名位,永荷天眷。”這是明確要議政王退出權力中心,慈禧所最看重的也就是這幾句話。

慈安大體看了一遍,問道:“這有些誇大了吧?六爺有些任性,敢說敢做,但要說驕盈、攬權,有些委屈六爺。至於貪墨、徇私,我看這更是冤枉六爺,王公貴胄,不貪墨的有幾個,老六在這方麵還算得上幹淨的。”

慈禧見慈安一味護著議政王,也屬意料之中,下麵該說什麽她也都預先想過了多少遍了:“姐姐說得也是。不過,也不能一味回護他。這曆朝曆代,又是攝政、又是輔政,還有什麽讚襄政務,大都難有善終,除了個人生了不臣之心外,沒人及時提醒、警誡也是個原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君臣關係有時也如同父子,兒子有了壞毛病,不及時訓誡他,等毛病坐下也就晚了。及時說說他,也是保全他,你看蔡壽祺說得多好——聖主衝齡,軍務未竣,議政王當虛己省過,實力奉公,於外間物議數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虛衷采訪,願聞過失,以期共濟時艱,匡弼政事,庶幾天和可召,物議可弭,為朝廷致無疆之福,即為一己全不朽之名。臣所以不避斧鉞,痛切之言者,為朝廷實亦為議政王也。”

講道理慈安從來講不過慈禧,聽聽慈禧說的確有道理,就道:“那就提醒提醒六爺。可是誰說呢?皇上還小,老五又像我一樣,話也不趕趟;老七又是做弟弟的。”

慈禧無奈道:“姐姐就不要指望別人了,沒人說得了老六,得罪人的話,隻有你我姐妹倆說了。”

慈安連忙推辭:“我可不行,我說起話來說了上句沒下句的。我隨著你幫腔還行,要叫我說,真抹不下臉來。”

“隻要有姐姐幫腔就行了。老六少年得誌,大權在握,是要讓他好好磨煉磨煉。”這正合慈禧的心意。

次日見起,最後一件是內閣學士殷兆鏞、六科給事中王憲成彈劾李鴻章的事。

慈禧有些生氣地說道:“如果按他們兩人的說法,李鴻章一年搜刮四千萬兩的厘捐,那也太過分了。”

“這純屬胡扯。江蘇厘捐重一點,已經多有議論,可就是再重也不至於一年搜刮四千萬。朝廷沒有餉銀下撥,各統兵大員自籌糧餉,是先帝在的時候旨準的。這些人聽風就是雨,應該刹刹這股風氣。”議政王對此彈劾根本不認可。

“那不合適,我朝向來廣開言路,言者無罪嘛。”慈禧很幹脆地否定了議政王的意見。

“言者無罪是不錯,可要看他言的是什麽事。民間泄憤的胡說不過腦子就上折,這種風氣斷不可長。”議政王不顧文祥連使眼色,與慈禧針鋒相對。

“既然有人彈劾,那就讓李鴻章先解釋一下。”慈禧的火已經堵到了心口。

文祥一反常態,搶在議政王前出頭說道:“謹遵太後慈諭,讓李鴻章給朝廷回個話。”

“那就這樣吧。”議政王當然明白文祥的心思,轉身就要走。

“六爺慢走。”慈禧拿起一份奏折揚了揚說,“有人參你。”

按勢論禮,此時議政王應該誠惶誠恐跪下,表一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態度,再說一番請太後訓誡的話,這事也許就過去了。但議政王偏偏在這些小節上的確有缺,梗著脖子問道:“是殷兆鏞?”

“不是。”

“那是誰?”議政王有些咄咄逼人。

“是蔡壽祺。”

議政王多少知道這個蔡壽祺,不是個安分端莊的角色,他上折子的事早就從內奏事處得悉,隻是沒想到竟然是直接參他,便順口道:“蔡壽祺不是好人,他的話不可信。”

“他的話不可信,倭仁是理學大師、清流領袖,他該不會胡說吧?”議政王的態度已經令慈禧怒不可遏,“參你的折子不下十份!”

慈安為老六的態度著急,她並不想把事情鬧大,就勸道:“六爺,你怎麽這麽回話?”

議政王沒有領會慈安的苦心,也沒往深處想,又道:“奴才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蔡壽祺在四川招搖撞騙,有案在身,應該抓他。”

慈安臉都氣白了,想著實數落老六一頓,可一口氣憋在胸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慈禧嚴厲地盯著議政王道:“老六,你要這麽不知好歹,我革你的職你信不信?”

議政王脖子一梗道:“奴才是先帝的六子,太後能革奴才的差,可革不掉奴才皇子的身份!”

“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慈禧說罷,拉起慈安拂袖而去。

到了西暖閣,慈禧對氣得直流淚的慈安道:“姐姐,你總算領教六爺了吧?你看看他還把咱姐妹放在眼裏?你也別生氣,犯不著,姐姐你要沒意見,我就按我的意見辦了。小安子,傳在廷大學士周祖培、倭仁、瑞常,吏部尚書朱風標,戶部侍郎吳廷棟,刑部侍郎王發桂,內閣學士桑春榮、殷兆鏞。”

聽了這些名字,慈安不安地問道:“妹妹,怎麽一個軍機上的也沒有?”

“姐姐,軍機大臣都是老六的班底,召他們有什麽用?”

說話間,周祖培等人都到了。

大家一看兩宮太後都是淚眼迷離,感到事情蹊蹺,等慈禧太後簡單一說,更覺事情難辦。一邊是太後,一邊是議政王,他們做臣子的,話該怎麽說?

慈禧嚴肅地問道:“議政王貪墨、驕縱、攬權、徇私,沒有人臣之禮,你們說該怎麽辦?”

論資格,周祖培居首,但他沒想起如何應對。次之的倭仁說話了,他的話已經憋了很久,他一直看不慣議政王倡率的洋務運動,同文館招收正途人員學洋文、學算學,他更是從心底裏反對,便趨前一步說道:“臣以為,議政王最大的過失在於過分倚重洋人。我泱泱中華文明,綿綿不絕五千餘年,怎麽到了我們手上卻要棄之如敝屣?國之要強,最要緊的不是師法夷類,而是弘揚我中華文明,教化人心,才是治本之策。同文館的事情不說也罷,前些年購買英夷艦船,受盡了洋人欺淩,艦船損失十八萬兩,炮位彈藥損失三十二萬兩,賞金及遣散費又是四十餘萬兩,購船兩年,最終竟是被洋人訛去銀子九十餘萬兩。洋人如此狡獪無信,議政王卻要倡導天下人師法夷類,名義是自強,實是在賣國!”

倭仁的擔心是真誠的,他忠於大清的情懷也容不得半點懷疑,但他岔開了慈禧的話題,而且辦洋務也是慈禧一向支持的。

慈禧心裏暗氣倭仁的迂腐,打斷道:“洋務的事以後再說。議政王如此目無君父,你們說該怎麽辦?你們都是先帝器重的人,你們不要怕議政王。”

大家都看周祖培,他趨前一步道:“兩位太後明鑒,隻有兩位太後乾綱獨斷,臣等不敢有所主張。”

慈禧見周祖培還在回護議政王,厲聲道:“像這個樣子,還要你們幹什麽?等皇上長大了,你們就不怕皇上追究?!小安子,宣旨!”

處分議政王的諭旨慈禧早就親自擬定了,原本沒指望用上,如果老六態度好,教訓幾句就過去了;但慈禧做事向來是準備周密,態度好有態度好的說法,不好有不好的辦法,這份上諭就是為萬一議政王驕蹇不服準備的。安德海展開上諭念道:

諭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兩宮皇太後懿旨:本月初五日據蔡壽祺奏,議政王辦事徇情、貪墨、驕盈、攬權,多招物議;種種情形等弊,嗣(似)此重情,何以能辦公事?議政王從議政以來,妄自尊大,諸多狂敖(傲),以(依)仗爵高權重,目無君上,看朕衝齡,諸多挾致(製),往往諳始(暗使)離間,不可細問,每日召見,趾高氣揚,言語之間,許多取巧,滿是胡談亂道,嗣(似)此情形,以後何以能辦國事?若不即早宣示,朕歸政之時,何以能用人行正(政)?議政王著毋庸在軍機處議政,革去一切差使,不準於預公事,方是朕保全之意。特諭。

慈禧昨晚親擬的諭旨,錯字連篇,語多不通,但雷霆之怒與懲處之重,卻是再明確不過。幾位大臣都驚愕得一時閉不上嘴巴。

議政王被蔡壽祺參劾,受兩宮訓斥的話很快傳開了,便有不少人前來打探消息,也示慰問,議政王吩咐一概擋駕。天將正午時,文祥匆匆來了,門房自然不能擋駕,也擋不住。

文祥是軍機裏麵最為持重穩慎的,今天卻也有些驚慌,從府門到書屋一路疾走,額上竟然滲出細密的汗珠來。議政王迎到台階上,彼此見過禮,進書房,丫頭侍候文祥寬衣、上茶,他擺擺手說道:“別忙了。王爺,事兒大了。”

今天被兩宮召見的大學士周祖培與議政王、文祥交情都不錯。一出養心殿立即著人叫文祥去他府上,將所奉懿旨默寫了一份交給了文祥。

兩宮竟然如此措置,實出意外。那一刻,議政王驀然想起了當年宣旨懲處讚襄政務八大臣的情形,脊梁上冷颼颼的一陣發涼。

文祥問道:“王爺,周中堂說,上諭馬上就會明發,您說這事怎麽辦?”

“隨她怎麽辦。她不是撤我的差嗎?先帝在時,我又不是沒被撤過差,我真巴不得清閑呢。”議政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議政王所說,是指鹹豐五年,為生母冊封之事與鹹豐帝鬧得不痛快,結果被撤去一切差使,之後當了五六年的閑散親王。這樣算來,這次是他第二次受到重譴。

文祥勸道:“王爺,話可不能這麽說。您清閑了,那總理衙門怎麽辦?天下將平,正是大辦洋務的時候,您能這麽扔下,前功盡棄?李鴻章會同曾國藩剛給總理衙門寫了封公函,打算在上海辦個機器廠,已經有些眉目了。多少事等著您主持呢!”

“還主持什麽?還不知道由誰主持呢!”議政王依然有些賭氣,“自從庚申受先帝之托,在京辦理和局以來,我何曾睡過一個踏實覺?兩宮垂簾以來,我是兢兢業業,悉心辦理內政外交,一心為大清社稷著想,想不到兩宮竟相信蔡壽祺這種小人的話,實在讓人心寒。”

文祥擔心議政王賭氣撂挑子,依然勸解道:“王爺,您要不主持大局,可就不僅僅是您個人的得失。誰不知道洋務大業全靠您一力支撐?您個人的榮辱可以不講,自強大計一朝夭折,您難道不痛心?王爺,於公於私,您都要設法挽回才是。”

正說著,議政王的五哥惇親王奕與寶鋆等軍機大臣們幾乎同時趕來了。奕是有名的粗俗親王,沒大講究,說話也是無遮無攔,人沒進門,就大聲道:“老六,你怎麽鬧的,把東邊的也惹惱了,那可是個老好人。”

“五哥,我也沒想到,總之都是我的不是。”議政王連忙迎了出來。

惇親王見他這個六弟突然憔悴了許多,再無平日的灑脫氣派,心裏不忍:“老六,你也別太上心裏去,還有咱一幫兄弟們呢,總不能她不想讓誰幹就不讓幹吧。這總得講點家法嘛。”

這個粗粗拉拉的王爺,關鍵時候能如此貼心,雖然話說得直拙,但讓奕心頭一暖:“五哥,公事我仰仗各位軍機,家事仰仗五哥等兄弟們,我心裏也就有底了。”

惇親王大大咧咧地說道:“對,這是咱們的家事,本來就不應該叫內閣摻和。馬上叫老七回來,他得說句公道話。”

老七醇郡王奕,此時正在東陵主持工程,三兩天內根本回不來,遠水救不了近火。寶鋆卻很讚同惇親王的意見,說道:“我聽人說,蔡壽祺參了議政王,主張請醇郡王接手議政王的差使。這話無論真假,倒是可以明白告訴醇郡王,他為了避嫌,也得替議政王說話。”

大家都覺得這主意不錯,都有意稱讚這位粗中有細的惇親王。惇親王笑道:“這事我打發人辦就是了。老六,你得提防小安子,這事十有八九他在裏麵攪和了。你們都知道,我沒個正經,宮內宮外內城外城都亂去,聽的事兒也就多些。小安子這一陣和禦史言官們鬧得挺近乎,特別這個蔡壽祺,聽說他兩個人偷偷見過幾次麵了。這狗東西在宮外新買了一個大宅院,把他家裏的人都搬來了,買了幾個女孩子侍候,比咱爺們還威風。你真不能小看了他,你堂堂一個議政王,都鬥不過他一個閹賊。”

“不是鬥不過他。他算什麽東西?主要他是西邊的紅人兒,西邊喜歡,就是條狗也比人威風。這是沒辦法的事。”寶鋆對安德海也素無好感。

寶鋆的話有些張狂了,文祥岔開話題對惇親王說道:“王爺,您是不是上個折子,幫議政王挽回一下?您的話比誰都有分量。”

惇親王笑道:“文相,你也別給我戴高帽,老六的事我不能不說句公道話。不過,這折子你們得給我準備。”

“這事就讓琢如代勞。”文祥知道惇親王不善文辭,痛快地答應下來。

琢如是軍機大臣曹毓英的字,他領命立即躲到一邊起稿。惇親王的折子,照例用不著引經據典長篇大論,但這折子又非同一般,長話短說,頗費周折。寫罷請惇親王過目,他連連說道:“好,琢如好手筆,我念給大家聽——議政王自議政以來,辦理事務未聞有昭著劣跡,唯召對時語言詞氣之間,諸多不檢,但終非臣民所共聞;蔡壽祺所奏,亦不過是捕風捉影,若因此罷斥,恐傳聞於外,議論紛然,於用人行政,殊多窒礙。”

文祥又建議道:“篇幅雖短,但該說的話都說出來了。不過,蔡壽祺雖是捕風捉影,但不好如此說。可改為‘被參各款查無實據’。估計周中堂還要問蔡壽祺話,折子隻能晚上幾天,待問過話後再上。”

“遲幾天也無妨,我也難得清閑。這一句‘恐傳聞於外’,可改為‘恐傳聞於中外’。”議政王也說了一點自己的意見。

大家都連連點頭。議政王主持樞庭以來,頗得各國讚許,這一點慈禧不得不考慮。雖是隻加一字,但把國際影響扯過來了,也就更加大了分量。

惇親王自告奮勇地說道:“我去找他,他就不該摻和皇家的事。”

惇親王要真去,肯定把事情弄糟。文祥笑著勸道:“何必勞王爺大駕?琢如是倭中堂的高足,由琢如去最好。”

曹毓英拱手領命。

“諸位請回吧,要不傳到外人耳朵裏,不知要怎麽說呢。”事情商議完畢,議政王起身送客。

江南春早,陽春三月,正是萬物複蘇。曾國藩的心情也像這季節,孕育著生機。老九在家靜養,肝疾大為好轉。金陵一帶善後工作已經大見成效,流民明顯見少,舍粥的鋪子不再那樣人潮洶湧。夫子廟被毀的殿舍已經修複完工,香火日盛。特別是秦淮河,借助去年鄉試的契機,已經有數十家酒樓茶坊店肆開業,久違的畫船歌舫又在水上亮起橘紅的燈籠來。

不過,新到的廷寄像一盆冷水把曾國藩的好興致澆滅了。廷寄“議政王軍機大臣字寄”的固定模式中沒有了“議政王”三字。曾國藩何等細心?他本能地意識到,這不可能是辦事人員的疏忽。他無心看廷寄內容,連忙拆開第二份廷寄,果然,這一份同樣沒有“議政王”三字。朝廷發生了大變故!進一步說,他的靠山議政王發生了大變故!他盡量抑製住心底的空虛和迷茫,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說道:“諸位,廷寄有要緊公務著我辦理,各位且請回吧。”

大家陸續走了,隻有趙烈文留了下來。

曾國藩把兩份廷寄遞給趙烈文,趙烈文立即明白曾國藩讓他看什麽。他也頗感驚訝:“莫不是議政王病故了?”

“不可能。議政王一向頗為精壯,倘病故肯定會提前有些征兆,不可能猝然發作吧?”曾國藩連連搖頭。

“那麽,會不會是第二個肅……”趙烈文斟酌著又猜道。

曾國藩連連搖手,但脊梁上直冒冷汗。肅順倒台,當時被肅順器重的曾國藩安然無恙,是因為那時長毛猖狓,朝廷不得不倚重,且有議政王豁達明理。今非昔比,如果議政王也步肅順後塵,就沒人能夠救曾氏兄弟了,他們兄弟惹朝廷上下多少人疑忌、妒恨!而且長毛已滅,正是卸磨殺驢的好時候。

曾國藩兩眼空空地望著前方,足有一刻鍾。

趙烈文勸道:“中堂,議政王不會步肅順後塵。一則議政王為人隨和,不像肅順咄咄逼人,四麵樹敵;二則肅順等人當時隻控製了軍機處,卻沒有兵權。而議政王不同,僧王、中堂都是他的密友,沒人敢輕舉妄動。”

趙烈文說的確實有道理,但西太後絕非等閑之輩。如果她決意與議政王一決高下,僧王與他又能如何?宮闈深深,種種不可能都可能發生。

曾國藩點了點頭。

趙烈文走後,曾國藩繞室踱步,心煩意亂。趙烈文取來了一份邸報,進門就說道:“中堂,議政王果然出事了,已經有明發上諭。”

除了邸報,還有兩江總督派駐京城的提塘官的一封密信。所謂提塘官,是各省督撫選派本省武進士及候補、候選守備等,駐於京城,專門負責投遞本省與京師各官署往來文書。當然也同時負責探聽朝政動向,遇有緊急、機密事項,提塘官會派專差密遞。曾國藩派在京中的提塘官,是他同年的兒子,人不僅聰明,而且十分忠誠。今天他送來的密信,除了記錄了京中關於朝局的傳聞,還有蔡壽祺的彈章。

曾國藩是曆經宦海風濤之人,從蔡壽祺的奏章中自然能讀出弦外之音。在他看來,蔡壽祺彈劾議政王,劍鋒卻直指被議政王重用的漢臣。“夫用舍者朝廷之大權,總宜名實相符,勿令是非顛倒。近來竟有貪庸誤事因挾重貲而內膺重任者,有聚斂殃民而外任封疆者,至各省監司出缺,往往用軍營驟進之人,而夙昔諳諫軍務通達吏治之員,反皆棄置不用,臣民疑慮,則以為議政王之貪墨。”所謂“聚斂殃民而外任封疆者”在曾國藩讀來分明是指他的九弟曾國荃,“軍營驟進之人”也就是暗指湘淮出身的官員。

到了第二天,京報又到,抄來了殷兆鏞、王憲成彈劾李鴻章的奏折。這令曾國藩更加緊張,在他看來,彈劾議政王和彈劾李鴻章絕對不是孤立事件,一場大政潮即將到來,中樞受衝擊的必是議政王,而地方則是湘淮出身的封疆大吏。而更糟糕的是,他看不清政潮的真正起源在哪裏,又是誰在推波助瀾。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夾起尾巴做人,不僅他要這樣做,還專門寫信給李鴻章,讓他也要特別謹慎,尤其厘卡,近期內不妨放鬆一些,千萬不要再惹起大的事端。對殷、王的彈劾,則應當含詬忍尤。他知道李鴻章心氣高傲,肯定要進行辯駁,若激怒了朝中清流,則無異於引火焚身。他勸這位高足道:“唯末世氣象,醜正惡直,波瀾撞激,仍有尋隙報複之慮。敬非極有關係,如糞桶捐、四千萬之類必須相爭外,即可置這不問。總宜處處多留餘地,以延無窮之禍。”

李鴻章同時收到朝廷上諭和殷、王彈劾抄件。上諭並不長,但頗為嚴厲——

同治五年二月奉上諭,有人奏,功臣宜知警戒,請嚴加訓迪,俾得保全等語。據稱:江蘇巡撫李鴻章戰功雖著,而子惠未孚,百姓之流離者未盡收恤,地畝之荒蕪者未盡開墾,不聞德政,唯聞厚斂。內閣學士殷兆鏞疏言,江蘇橫征暴斂之害,皆指李鴻章而言。李鴻章自簡任江蘇巡撫以來,疊克城池,肅清全省,闕功不為不大,唯以該省事同創始,委用之人較多,則流品易雜,籌餉之途稍廣,則民怨易滋。若如該學士所奏,各捐未免太形鎖屑,至官親、幕友、遊客、劣紳爭充委員,擅用令箭、旗、牌等事,紳董稍假事權,擅作威福,恐亦事所難免。著李鴻章將不肖委員嚴加裁汰。另片奏,江蘇各項捐款加以各項田捐,歲可收銀四千萬兩等語。江蘇捐款雖繁,亦斷不能如所奏之多,究竟可得若幹,如何開支?著李鴻章造冊報部核銷。該撫受委任之重,唯當朝廷與民休養之苦心,以上各情,著明白回奏,若有欺瞞,當知朝廷律法森嚴,決不寬貸。原折片並殷兆鏞折均著抄給閱看,將此諭令知之。欽此。

罵歸罵,但他心裏如曾國藩一樣,不能不琢磨一下這事情背後的原因。湘軍已經被迫裁撤,難道朝廷也要逼著裁撤他的淮軍不成?如果淮軍也步湘軍後塵,他此後的功業靠什麽來支撐?如果朝廷是想卸磨殺驢,那麽殷、王兩人的彈折就是朝廷借到的一把快刀,自己隻有夾起尾巴,效法老師,自請裁軍,朝廷也許會放他一馬。但他又如何能夠甘心?到了第二天,曾國藩的信到了,果然是勸他忍氣吞聲。

殷、王二人信口雌黃,他李鴻章如何能夠忍氣吞聲?合肥人最講究的是麵子,讓人罵一聲窩囊廢,是他最受不了的。如果是朝廷要逼他裁軍,他忍氣吞聲也沒用;如果朝廷並無此意,對殷、王兩個信口雌黃的書生又何必忍氣吞聲?反過來想,如果忍氣吞聲又將如何?結果就是,從此淮軍餉源無著,即便朝廷不逼著撤,也隻有自請裁撤一途。沒了淮軍,他也就從此與其他督撫一樣,做個聽說聽道的小媳婦,任憑朝廷拿捏,那豈是他李鴻章所願?

關鍵問題還是,朝廷到底是不是有逼他裁軍的意思?李鴻章想來想去,覺得不太可能,至少,目前還不可能。因為江北的撚子鬧得正歡,自視甚高的僧王和他的蒙古鐵騎被牽著鼻子東奔西走,想求決戰而不能。以李鴻章判斷,僧王如此剿撚,勝算到底多大,實在不敢看好。萬一吃了敗仗,如今湘軍已經裁撤,朝廷靠什麽與撚子周旋?因此他斷定,朝廷至少現在不敢把淮軍也撤掉。既然如此,他當然要挺起腰板爭一爭,為淮軍爭一條活路。

等李鴻章想清楚了,立即著人請布政使劉郇膏、江蘇厘局總辦郭伯蔭、會辦王大經到巡撫衙門。幾個人趕到後,李鴻章把上諭和殷、王折片讓他們傳看。幾個人看罷冷汗直冒,劉郇膏膽子最小,說道:“打了這麽多年爛仗,朝廷無一兩餉銀撥付,全靠厘捐支撐,東挪西借怎麽說得清楚。我是藩台,全省財政無不與我相關,真是無法自白於天下。”

李鴻章見劉郇膏如此不擔風波,心中不快,但這兩年來,劉郇膏一心一意為淮軍籌餉,幾乎與李鴻章一個鼻孔出氣,所以安慰道:“鬆岩此言差矣!這些年來,我江蘇以半省之兵,供天下各省之用,又以半省之厘,不但分防本境,而且要援助各省糧餉,有什麽不能自白於天下?”他喝了口茶,故作輕鬆,給三人打氣,“鄙人做官帶勇,別無他計,做一日官,帶一日勇,就辦一日厘捐,如果朝廷讓我帶勇上陣,我還要責成後任者大辦厘餉,否則朝廷必另撥足糧餉,不然,李某人棄軍撤官都不在話下。我還要告訴諸位,李某人沒別的長處,但個子長,敢擔責,江蘇士紳怨恨,朝廷追責,都由我李某人一人任之。”

接著,李鴻章分析道:“現在還說不到擔責的話。打仗就要募勇,募勇就要發餉,天經地義,也是朝廷旨準的,我六七萬淮軍將士就食江蘇,不辦厘捐怎麽辦?朝廷還沒到卸磨殺驢的時候,也不敢卸磨殺驢。僧王帶著他的蒙古鐵騎東征西討,從湖北到河南,從河南到山東,撚子是越剿越多,朝廷還沒到高枕無憂的地步。”

郭柏蔭恨恨道:“王憲成真是滿嘴噴糞,竟然說江蘇年收厘金四千萬,連娼妓、糞桶都要納捐。”

“這就是書生的可笑之處!”李鴻章不以為然,“不過,這樣反倒更容易駁倒他。你們梳理一下這些年來的厘金收支,讓朝廷明白,就是如此搜刮,也不能滿足糧餉,我淮軍還積欠餉銀幾百萬兩。”

他這就為下一步的工作定了調子,這些厘金收支,外人無從弄清楚,他們三人按李鴻章的意思拉出單子來就是。

“等你們弄清了賬目,交給蘭溪,讓他先起草折稿。”李鴻章安撫下三個人,他又讓周馥過來,告訴他準備起草複奏,當然要對著殷王二人的彈劾,一條條辯駁。

“蘭溪,你隻掌握一條,我們為朝廷分憂,一切皆是為公,要一條條批駁。我輩所爭,在是非不在利害,在理不在勢。我們行得正,坐得端,不能任他們信口雌黃。”這也是給複奏定了調子,一言以蔽之——一條也不能承認。

第二天,李鴻章收到曾國藩的信,對老師教導“含詬忍尤”不能苟同。這是他任封疆大吏以來第一次被彈劾,他絕對不能示弱,更不能吃啞巴虧。他認為此時正是萬眾矚目,他不能給人留下軟弱可欺的印象,寧被打死,不能被嚇死。他要讓世人知道,無論是誰,要參他李鴻章,必須掂量掂量。

李鴻章強挺著腰杆,一副天塌了地接著的神氣。不過,江蘇無論官場還是民間,都知道他被殷學士告了禦狀,甚至有人傳言,捉拿李鴻章進京的欽差已經在路上。厘卡幾乎無一例外受到冷嘲熱諷,抗厘的人越來越多。李鴻章叮囑郭柏蔭,隻要不太過分,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等他複奏有了結果,要讓那些抗厘的加倍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