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憂饞畏譏剪羽翼 裁湘留淮謀長遠

閩浙總督左宗棠收複了湖州,從俘獲的長毛口中得知偽幼天王從金陵逃出後,輾轉來了湖州,在官軍合圍湖州前一日,他才匆匆逃出城去。

左宗棠“咦”了一聲道:“這就怪了,當初曾滌生與官文聯銜報捷,說偽幼天王已在天京積薪自焚,怎麽現在又冒出一個幼天王?快,快拿曾滌生的奏折來看!”

戈什哈找來邸報給左宗棠一看,千真萬確,奏折上白紙黑字寫著“此次金陵城破,十餘萬賊無一降者,至聚眾自焚而不悔,實為古今罕見之劇寇。城破後,偽幼主積薪宮殿,舉火自焚。”

當初金陵奏捷,曾國藩與湖廣總督官文聯銜出奏,一則湖廣對湘軍支持很大,攻克金陵官文功不可沒。二則,是為了把這份大功讓一份給滿人,大家皆大歡喜。不過,左宗棠個性狂傲,睥睨天下,根本沒這麽多顧忌,在他看來,曾國藩這純粹給湖南人丟臉,當時他就喋喋不休地罵了一個時辰。現在突然在湖州發現偽幼天王的蹤跡,這說明曾氏兄弟當初所上奏捷欺騙了朝廷。

“無一長毛逃走,這簡直是癡人說夢!這麽大一條魚都漏了,竟還說無一降者。”左宗棠把奏折扔到案上叫道,“我要如實奏報朝廷。”

心腹幕僚連忙勸道:“大帥,這事您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何必惹曾侯不高興?”

左宗棠根本聽不進勸告,厲聲道:“管不了那麽多了,如果大家都以為幼天王已積薪自焚,讓他逃過一劫,那總有一天長毛會死灰複燃的。”

奏折到京,慈禧看罷心裏倒有幾分高興。湘軍已經成為朝廷的憂患,曾左不和,朝廷就少了一份擔憂。她決定火上澆點油,讓他們像烏眼雞一樣鬥來鬥去,那樣對朝廷更有利。她讓人找出當初曾國荃的捷報,裏麵有句話說,因數日未眠,湘軍攻進金陵後,曾國荃困頓難支,回營暫眠。金陵還未完全掌握,主帥就回帳蒙頭大睡,這算怎麽回事?當時朝廷體恤曾國荃的艱難,未加深究。現在看,就是因為曾國荃的疏失,才讓幼天王借機逃走。所以,慈禧讓軍機處起草上諭,責備曾國荃不該如此失誤,同時把左宗棠的折子抄件一並寄給曾國藩。

曾國荃一看朝廷的上諭和左宗棠的奏折,氣得跳腳大罵道:“左老三真是忘恩負義,沒有大哥哪來他的閩浙總督!一得勢竟然處處與我兄弟為難,真是個小人!”

“懶得與他計較,他隻要沒有抓住幼天王,駁倒他也沒什麽難的。這事九弟不必操心,我來回複朝廷。”曾國藩心中憎恨左宗棠,卻表現得平平淡淡。

打發走曾國荃,曾國藩請趙烈文過來陪他下棋。這是曾國藩的習慣,無論局勢如何複雜,事情如何緊急,每天他都要下一個時辰的象棋。與其說是下棋,不如說是靜心思考。趙烈文雖然年輕,但洞察世事十分透徹,因此深得曾國藩的倚重。

“惠甫怎麽看?”曾國藩落下一子,問的自然是指朝廷指責老九疏失放走幼天王的事。

“醉翁之意不在酒。”趙烈文一語道破天機,“在乎侯帥兵權也。”

曾國藩憂心道:“不錯,長江三千裏,幾無一人不張鄙人之旗幟,我湘軍子弟有十幾萬,也難怪朝廷不放心。朝野都疑我兵權過重,利權過大,已非一日。”

“但今日形勢尤為不同。”趙烈文如此分析道。

“左老三的折子,惠甫怎麽看?”曾國藩又問。

“左帥睥睨天下,而且爭強好勝,他這是意氣用事。不過,陪他鬥一鬥也非壞事。”趙烈文認為,既然朝廷擔心湘軍和曾氏兄弟,那就讓朝廷看到湘軍並非鐵板一塊。

“我當然要與他鬥一鬥,此人也太不顧忌我兄弟的情麵。當初朝廷要索拿他進京,是我請他到湘軍營中避過風頭,否則他哪來如今的封疆高位!但這總不是長遠之計,連治標也算不上,更不能從根本上讓朝廷放心。”曾國藩還是不放心。

“功高震主,曆來道路不外兩條,一條是自剪羽翼,一條是……”另一條自然是取而代之,曆代王朝更迭,不乏其例。

趙烈文不直接說第二條路,曾國藩也不接茬,而是接著第一條說道:“我入世已深,居位過高,早有退意。如今長毛漸平,正可乘勢而退。”

“隻是眾將未必與侯帥一樣的心思。”趙烈文作為幕僚,與眾將交往比曾國藩更方便,因此對眾將的心思十分清楚。不少將領都盼著曾國藩揮軍北上,直取京城,另開新朝,那時眾人都是開國元勳,富貴自然非比尋常。

“日中則昃,月盈則蝕,五行生克,四季輪回,休旺乘除,天地陰陽,天下萬物都是如此,何況一人之功名富貴?可惜許多人不明白此理。”曾國藩自言自語道。

下完棋後,曾國藩親自起草《查洪福瑱下落片》。洪福瑱是幼天王的名字。曾國藩認為,左宗棠說偽幼主已經逸出金陵城,純屬無稽之談。從金陵至廣德、湖州一帶,縣縣皆有駐軍,早已嚴令防“逸賊”,各城駐軍皆未稟報有“逸賊”竄境之說,洪福瑱果否尚在,迄無端倪。攻克金陵時,湘軍巷戰終日,並未派有專員防守缺口,無可指之汛地,所以要追責根本不可能。然後曾國藩筆鋒一轉,指向了左宗棠:“杭州省城克複時,偽康王汪海洋、偽聽王陳炳文兩股十萬之眾,全數逸出,尚未糾參。此次逸出數百人,亦應暫緩參辦。”左宗棠當初收複杭州,太平軍十餘萬人全部突圍出去,要參辦,應該先辦左宗棠才是。

左宗棠很快奏上《杭州餘匪竄出情形片》,與曾國藩來一個針鋒相對。他奏稱:“克複杭城賊盡數出竄,與金陵首逆逸出不可同日而語。金陵早已合圍,而杭城未能合圍也。金陵報殺賊淨盡,杭州報首逆實已竄出。臣欲參部曲,也無可參也。”

朝廷再把左宗棠的奏折轉給曾國藩。他複奏時不再爭辯首逆逸出是否該參,而是轉移話題,說浙江全省已經平定,餉源已充裕,原協濟浙軍之江西景德鎮、婺源、樂平、河口厘捐,應複歸湘軍糧台,以作裁撤之餉。兩人鬥得這樣熱鬧,把軍機大臣們也弄糊塗了。

寶鋆尤其驚詫,拿著曾國藩的複奏道:“王爺您瞧瞧,這不像曾滌生的作風呀!他怎麽也像烏雞似的,與左諸葛咬得滿嘴毛?”

議政王笑道:“這有什麽奇怪的?當初左季高蒙難,最難的時候還是曾滌生把他留在軍中,溫語勸慰,並與胡林翼等人向先帝力陳,他才因禍得福。如今季高毫不留情,他大概一時氣糊塗了。”

寶鋆搖著頭出去了,議政王又對文祥道:“曾滌生是怎麽回事,的確不像他的作風?”

文祥卻另有看法,笑道:“這就是曾滌生的作風,他不僅謹慎,也是個極聰明之人。依我看來,他的意圖就是讓朝廷放心,避免成為心腹大患罷了。”

議政王連連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曾國藩真不愧是大儒啊!”

曾左鬧得不可開交,這時一些言官也紛紛上疏,拿江南的傳聞參劾湘軍和曾氏兄弟,無非是殺人太多、劫掠太重,此外,還有人提出李秀成是不是真的伏法,也值得懷疑。慈禧於是做出了兩個決定,一是諭令曾國藩把金陵金銀去向說清楚,並要求湘軍報銷曆年軍費。二是讓僧格林沁派人赴金陵暗查李秀成淩遲處死的真偽。

曾國藩接到朝廷上諭的時候,曾國荃就在身邊,打開廷寄一看,不禁兜頭潑了一瓢涼水——

禦史賈鐸奏,請飭曾國藩等勉益加勉,力圖久大之規,並粵逆所擄金銀,悉運金陵,請令查明報部備撥等語。曾國藩以儒臣從戎,曆年最久,戰功最多,自能慎終如始,永保勳名。唯所部諸將,自曾國荃以下,均應由該大臣隨時申儆,勿使驟勝而驕,庶可長承恩眷。至國家命將出師,拯民水火,豈為征利之圖?唯用兵久,帑項早虛,兵民交困,若如該禦史所奏,金陵積有巨款,自係各省膏脂,仍以濟各路兵餉賑濟之用,於國於民,均有裨益。此事如果屬實,諒曾國藩亦必早有籌劃布置。

曾國荃一看氣得跳腳大罵:“朝廷真是卸磨殺驢!惹急了,我兄弟振臂一呼,殺上金鑾殿……”

曾國藩怒斥道:“老九,你住口,你我兄弟棄家從戎,上為解君父之憂,下為解百姓於倒懸,何曾有半點私心,你竟出如此狂悖之言。”

曾國荃話出口就有些後悔,以大哥的脾氣,免不了招一頓訓斥,但沒想到會如此嚴厲不給情麵,心下不滿,憤憤道:“朝廷如此待我兄弟,還有何忠義可講!你讀書讀迂了!”說罷轉身就走。

“老九,這些話你再對人講,休怪軍法無情!”曾國藩衝著老九的背影喊。他真是怕曾國荃管不住嘴巴,以言獲罪。這罪,那真夠誅九族的!

其實,曾國藩也覺得朝廷實在有些不近人情。他明白鳥盡弓藏的道理,正打算不著痕跡地自剪羽翼,沒想到會這樣交相逼迫。按朝廷的無情,他真想如老九所說,振臂一呼,殺奔京師。如今他麾下的湘軍,總數不下二十萬!單是老九的五萬人馬,也能把朝廷殺得手忙腳亂。

可是,這隻是賭氣的想法。要殺上金鑾殿,也沒那麽容易,僧格林沁屯兵皖鄂交界,馮子材、富明阿把守鎮江、揚州,官文駐武昌,長江中下遊三大軍事重鎮都屯兵陳糧,一麵是防長毛,另一麵其實就是防患於未然,以免湘軍攻下天京後,肆意北上,問鼎京師。就算這三路人馬不是湘軍的對手,湘軍也非鐵板一塊,到時候左宗棠率五萬人馬與他撕破臉皮,曾氏兄弟便難免腹背受敵。拋開這一切都不說,湘軍成軍以來以儒家教導將士,講的就是為君父分憂,救百姓於水火,如今天下蒼生終於看到點兒過安穩日子的希望時,他曾國藩卻又起兵謀反,良心何安?

曾國藩搖了搖頭,把這些不安分的想法甩掉,親自捉筆回複朝廷關於金陵金銀的去向,金陵金山銀海也罷,財貨如山也罷,如今是沒法追回了,如果要真去追,非把湘軍逼反了不成,那時候他曾國藩可真就是萬劫不複了。所以,他無論如何必須把這件事情解決好。好在他明白這一切的根本病因就是要他裁軍,並非要真的追究金銀,對他玩慣了筆頭子的人來說,不過就是篇文章而已——

世間都傳金陵金銀如海,百貨充盈。臣亦曾與曾國荃論及,城破之日,查封賊庫,所得財物,多則進奉戶部,少則留充軍餉,酌濟難民。乃十六日克複以後,搜殺三日,不遑他顧,偽官賊館一炬成灰。逮二十日查問,則並無所謂賊庫者。訊問李秀成,據稱:昔年雖有聖庫之名,實係洪秀全之私藏,並非偽都之公帑。偽朝官兵向無俸餉,而王長兄、次兄且用窮刑峻法,搜刮各館之銀米。唯李秀成所得銀物,盡數散給部下,眾情翕然。此外則各私其財,而公家貧困等語。臣聞蘇州、杭州存銀稍多於金陵,俗語所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然亦無公帑積儲一處。臣弟國荃以為賊館必有窖藏,賊身必有囊金,勒令各營按名繳出,以抵欠餉。臣則謂勇丁所得賊贓,多寡不齊,按名勒繳,弱者刑求而不得,強者抗令而遁逃,所抵之餉無幾,徒損政體而失士心。因曉諭軍中,凡剝取賊身囊金者,概置不問。凡發掘賊館窖金者,報官充公,違者治罪,所以憫其貧而獎其功,差為得體。然克複老巢,而全無貨財,實出微臣意計之外,亦為從來所罕聞之事。

曾國藩這份奏稿,用一句話說,就是“把水攪渾”。蘇州是李鴻章克複的,杭州是左宗棠克複的,沒有向他們討要金銀,怎麽偏偏向曾老九要?後麵的文字,則無異於威脅,是在委婉地告誡朝廷,如果逼急了,湘軍將士會做出什麽,他曾國藩也控製不了。

曾國藩把草稿交給文案抄錄三份,一份報朝廷,一份留營中,一份則由他私人收藏。這是他多年的文案習慣。這樣一忙,就到了晚飯時候了,這時趙烈文過來說九帥病了。曾國藩一聽再也坐不住了,親自去看。

曾國荃真的病了,曾國藩握住他的手,感到火一樣燙。

“好好的,怎麽說病就病了?”曾國藩心疼地問道。

“大哥,我這是心病。咱帶兵打仗,腦袋時時掛在褲腰帶上,好不容易攻下金陵,大家好歹也都得了恩賞,對跟著咱拚命的兄弟們也有了個交代。可是誰知道,這恩賞才幾天,竟然有那麽多人參劾,朝廷竟然不問青紅皂白,指名道姓地斥責,這太讓人心寒。”曾國荃說出了自己的不滿。

曾國藩勸慰道:“九弟寬心。朝廷這個上諭也隻是密發給兩江總督府,也就是給咱留著麵子,是體恤咱的。隻是那些言官聞風而奏,朝廷不能不有所表示而已。”

“大哥,那些金銀,弟兄們早都送回湖南了,怎麽交代?”

曾國藩笑了笑道:“你是為那些身外之物操心?放心吧,一切有我。九弟啊,這些都不是朝廷的真意,朝廷,是要咱裁軍呢。你想想看,你我兄弟手中雄兵二十萬,朝廷如何又能放得下心?虧得還有議政王給我們扛著,要不,還不知有多少稀奇古怪的事呢。再說,湘軍已是強弩之末,軍紀斷難恢複,留著早晚會給你我惹麻煩,宜早不宜遲,趁金陵克複,戰事稍平,立即裁撤。唯有如此,你我兄弟方保無恙。”

“大哥,說裁就裁,你讓兄弟們怎麽過活?他們荒廢了農耕,除了打仗,什麽本事也沒有。再說,總要先把欠餉發了,總要發些安家費吧?數十萬大軍,裁十萬,一人一兩,那就是十萬兩,何況每人欠餉少的也是十幾兩。那可是上百萬兩銀子!弄不好,要激起兵變!”曾國荃卻不同意立即裁軍。

曾國藩又勸慰道:“我知道此事萬難,但再不裁撤,更難的事情會一件接一件地壓過來。九弟,這事,你就聽我的吧。啊?”

“也不光是銀子的事,咱們兄弟,富貴得來全靠軍功,湘軍一撤,在朝廷眼裏,咱們便一文不值。”曾國荃掏了心底話。

曾國荃從一個秀才起家,如今已是浙江巡撫,雖然並未履職,但也是響當當的封疆大吏。而且在軍中,更是一呼百應,人人尊一聲九帥,那是何等風光?而湘軍一撤,這一切便都如流水,去而不複。

曾國藩開導道:“九弟在意的還是富貴功名。要論富貴,你我兄弟應該滿足了。富貴功名,皆人世浮榮。我還有一句話,叫花未全開月未圓,花開全了,就離凋謝不遠了;月圓了,也就離虧不遠了。功名富貴也是如此,你我兄弟,已近花開月圓之際,此時我們自剪羽翼,便是自求花未全開月未圓,正是持盈保泰的正道。”

“大哥說得有道理,可是我手下那些悍將,可不願做小腳女人。”曾國荃對此不以為然。

曾國藩拍了拍老九的手說道:“他們都是與你同生共死的兄弟,唯你馬首是瞻,你應當耐心勸說。”

“我試試吧。”曾國荃敷衍道。

曾國荃試的效果並不好,或者說,他本心裏並不讚同大哥的謹小慎微。第二天上午,曾國藩正在埋頭批答公文,沒經通報,竟然有人進來了,而且不是一兩個,而是湘軍的幹將們幾乎傾巢出動。蕭孚泗、朱品隆、唐義訓、王可升、劉鬆山、易開俊、鮑超、周寬世、蕭慶衍、金國琛……唯獨沒有曾國荃。大家站在曾國藩麵前,殷殷地望著他。曾國藩知道肯定是老九弄的事,不知道他對這些驕兵悍將們都說了些什麽,後背禁不住冷汗直冒。

“大帥,兄弟們聽說湘軍要裁,都心灰意冷。勇丁們都堵了去路,請發欠餉。”

“大帥,克複金陵,兄弟們隻顧殺賊,根本沒見過什麽銀子,朝廷非要我們拿銀子出來,我們隻有一條賤命。”

“大帥,滿人就從來沒信過咱漢人。隻要大帥一聲令下,大江南北,水師陸軍,數十萬兄弟都唯大帥之命是從。”

“大帥,將相無種,有德者居之。天下本就是漢人的,皇帝也該輪到漢人來做了。”

“來人,把這胡言亂語的狂徒捆起來。”曾國藩氣得怒拍桌案大喝,又吩咐,“馬上去請九帥,看看他帶的什麽兵!”

曾國荃很快到了,看到一員大將已經被曾國藩捆了,就說道:“大哥,這事不怪兄弟們,要怪就怪我……”

曾國藩打斷他的話道:“你住口,你們心裏想什麽,你們明白,我也明白。誰也不要再說,我有一聯奉送各位。”說著,他提筆寫了一副對聯,寫罷擲筆轉過身去生氣。

兩名戈什哈展開聯句: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

曾國藩的這副集聯,上聯取自蘇軾詩《和蔡景繁海州石室》,下聯出自王安石的詩《伯牙》。湘軍將領並非都是赳赳武夫,多是有功名的儒將,自然能明白曾國藩的心跡。倚天照海花無數,可以理解為背倚藍天,看陽光照海,便有繁花無數,不過都是**人的幻景罷了。流水高山心自知,可以理解為,我與湘軍將士,如高山流水日夜相伴,大家的心思我明白,我的心思大家也應當明白。流水無意做高山,這個皇帝我做不得,大家不必相強。中國古詩詞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不同閱曆不同境遇的人,便會有不同的理解。對這兩句話,大家自然各有見解,但曾國藩不想做宋太祖黃袍加身,這個意思大家還是都能理解的。所以眾將目示曾國荃,等他拿主意。曾國荃見大哥意誌已決,就揮了揮手,各自歎息而退。

曾國藩把老九留下,室內就隻有曾氏兩兄弟和心腹趙烈文。曾國藩分析道:“老九,今天的事從此永不再提。我隻是想問你一句,你真的以為振臂一呼,會應者如雲?不錯,左季高、沈幼丹、李少荃,都是出自我湘幕之人,但你真的相信他們還是從前的朋友?左季高功雖高,但以功論賞,不至授閩浙總督,而朝廷卻授之;沈幼丹在我湘軍將士苦戰之時與我爭江西厘金,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可是朝廷不是一直在默許他嗎?少荃沒有公開與我競爭,但朝廷卻一再諭令他會攻金陵,這難道僅僅是從戰局考慮?還有,僧格林沁數萬大軍開到鄂皖邊境,名是剿撚,可是撚軍主力並不在此,這是為什麽?湘軍,已不複是從前的湘軍了。此時我兄弟,如處驚濤駭浪,不得不戒驕戒躁,持盈保泰,以平安渡過此時風波險灘。”

曾國荃長歎一聲道:“大哥不用再說了,此中利害,我也掂量得出。你放心就是,不會給你惹禍的。”

“老九,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我準備告假回鄉養疾。”

曾國荃驚訝地問道:“大哥好好的,怎麽要回家養病?”

“朝廷對我不放心,我回家養病,朝廷沒了疑慮,湘軍兄弟的日子會好過些。”曾國藩笑了笑。

“如果是這個原因告假,那也輪不到大哥,大哥回了家,這上上下下我如何應付得了?”曾國荃說的是實情,以他的能力,帶兵沒問題,應付官場卻是力不從心,“還是我來告病吧,我的肝疾已經兩年了,如今金陵克複,正好回家調養。”

“侯相,九帥說得是。告假無非是向朝廷和世人表一表姿態,九帥回鄉就夠了。如果中堂執意告假,反倒有撂挑子脅迫朝廷的意思。”趙烈文此時開口說話了。

曾氏兄弟都點了點頭。

趙烈文繼續說道:“至於裁撤湘軍,這是早晚的事。但此時,侯相倒要多些心思。要撤,但又不可急於求成。人人都知道湘軍有數十萬,但真正湘軍的骨幹,也就是九帥統領的吉字營五萬人。侯相你看可否這樣,先裁長毛降軍,再裁其他各軍,九帥的吉字營要裁弱留強,裁老留壯,勇丁少了,但實力不減。”

曾國藩讚同道:“惠甫說得極有道理。我獨坐一會兒,明天再說。”

次日一早,曾國荃拿著請準回籍養屙的折子找曾國藩來了。

曾國藩說道:“老九,我也讓人擬了份關於載撤湘軍的折子,今天一塊拜發。你的折子,朝廷未必準。不準最好,這裁軍是件頭痛的事情,有你在總要容易得多。如果準了,也未必不是好事。這兩年苦了你了,也應該清閑些時日,養養元氣。”

曾國荃心境灰暗,淡淡地應道:“準不準我都得回籍,新宅子我還得回家親自籌劃,不能讓他們給弄得小家子氣了。”

曾國藩本想勸九弟不能過於張揚,但一想此時九弟心灰意懶,話無從出口。

曾氏兄弟的兩份折子幾乎同時遞到京中,慈安接過兩份折子簡單翻了翻便說道:“沒想到這麽快曾氏兄弟就有動作了,妹妹,他們怕不是真心吧?”

“他們是不是真心很難說,但肯定有試探朝廷的意思。這倒讓我想起康熙年間撤三藩的事情來了。撤三藩前,吳三桂上了個折子,主動要求撤藩。聖祖仁皇帝知道吳三桂是試探,卻照準了。結果吳三桂就反了。”慈禧應道。

慈安驚訝地說道:“哎呀,妹妹,曾氏兄弟的折子隻有留中不發了?要不,他們要是像吳三桂一樣,可就麻煩了。”

慈禧笑道:“不,咱也照準。聖祖當年為什麽要故作不知準了吳三桂?因為吳三桂早晚得反。曾氏兄弟和吳三桂不一樣,曾國藩沒有吳三桂的膽量。”

“可是,大軍都在人家手裏,不能不防啊。”

“防當然要防。咱就用曾國藩的人防曾國藩。”慈禧自有主張,“姐姐你看這樣行不行,朝廷分別給左宗棠、李鴻章、沈葆楨一道密諭,具體的事情一樣也不明說,就誇他們勤懇辦差,為朝廷分憂。朝廷一秉大公,絕對不會虧待忠臣。左宗棠還可以再賞他一樣先帝的東西。”

“這樣好是好,不過,他們也許會告訴曾國藩。咱們唯獨不賞曾國藩,不太公道吧?”慈安有些擔憂。

“這不是為了公道。曾國藩一聽到朝廷給其他疆臣密諭、賞賜,獨獨沒有他,他就知道朝廷原來有防備,更加不敢輕舉妄動。還有,再給僧王一道密諭,讓他密切注意江南動靜,時刻準備應變。”

慈安讚歎道:“哎呀,妹妹,你的心機真是深呢。姐姐我就是兩個也不頂你一個。”

慈禧笑道:“姐姐,你這是誇我還是說我呢。這朝廷內外,上上下下,姐姐都托付給我,我不上心能對得住姐姐嗎?這事,我就這樣安排了。”

金陵兩江總督府,曾國藩率文武焚香放炮接旨。兩份上諭同時遞到,一份同意曾國藩的裁軍計劃,並且分別從江西、安徽、江蘇各調銀十萬兩發放欠餉;另一份上諭,是準曾國荃所請,“恩準浙江巡撫曾國荃回籍養屙,浙江巡撫一缺,仍由左宗棠兼署。著賞曾國荃上好高麗人參六兩。”

恩準回籍養病也就罷了,偏偏要賞六兩人參,這簡直是拿他九帥開涮!還跪在地上的曾國荃早就怒不可遏,當著眾文武的麵冷笑道:“早知朝廷如此寡恩,我吉字營就不該拚死與長毛苦戰!讓他那些滿人糊塗蛋給他們保天下去!攻克安慶,我整整輕了十斤,圍困金陵兩年,我肝疾加重,又輕了七八斤,我堂堂七尺男兒,身重竟不如鄉間花甲老農!我湘軍將士,是在為他們拚命,拚命啊大哥!”說到傷心處,曾國荃禁不住放聲大哭。

曾國藩怕他失態,再說出什麽話來。連忙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頭,扶他起身道:“九弟,你的功勞我兩江文武知,湘軍弟兄知,天下人也知。朝廷也有朝廷的苦衷,九弟不必難過。”然後又對眾文武道,“今天之事,九弟有些失態了,各位都是自家人,當體諒九弟的苦楚,且不可向外人道,讓外人笑話。”

“大帥、九帥放心。”眾人齊聲說罷,都知趣地告辭了。

眾人走後,曾國荃又說道:“哥,沒想到朝廷如此絕情。我拚著身家性命克複金陵,隻封了個伯也就罷了,浙江巡撫還沒到任,就巴不得我回籍,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

曾國藩勸道:“九弟啊,朝廷給六兩人參,也就是個安慰的意思。”

曾國荃恨恨道:“不提這六兩人參也就罷了,這分明是寒磣你我兄弟!大哥,我走後你一定小心,朝廷如此薄情,我又幫不上你什麽忙,實在放心不下。”

“怎麽,你現在就想走?”

“我已經準備好了,後天就走。”

“後天是你生日,你忘了?怎麽著也得過了生日再走。”

“不必了,明天就提前過了吧。”

次日晚上,兩江總督府內舉行盛大的宴會,為太子少保、一等伯爵湘軍九帥曾國荃辭行。曾國藩向來十分儉吝,從不設辦豪奢的酒宴。今天酒宴擺了十幾桌,湘軍營官以上的將領及總督府的幕僚們都參加。酒菜算不上特別豐盛,但就曾國藩的一貫性情而言,已經是特例中的特例了。

曾國藩陪曾國荃走進設在大堂的主席,眾人紛紛起身見禮,高呼參見侯相、參見九帥。一時間桌動椅搖,響作一片。曾國藩向眾人拱了拱手道:“明天九弟就要回籍養屙,特備薄酒為九弟送行;明天又是九弟的生日,今天也一並賀過了。我湘軍出省作戰十餘年,兄弟們如此齊全的相聚,今天這是第一次。我兄弟先敬各位一杯!”

眾人高呼敬中堂、九帥,又是一片桌動椅搖。

曾國藩輕揮兩手道:“大家坐下飲酒,不必拘禮起身。”

然後曾國荃敬大家,大家再回敬。

一會兒,氣氛就濃烈了。曾國藩握著曾國荃指骨分明的手說道:“九弟啊,你自鹹豐六年募勇組建吉字營,九年來,櫛風沐雨,殫精竭慮,積勞成疾,今蒙皇太後、皇上體恤,準回籍養屙,願九弟安心息養,早日康複。”

眾人起身舉杯高呼:“祝九帥早日康複!”

“明天是九弟四十一歲生日,我作了十幾首七絕贈九弟,請諸位指教。”曾國藩一揮手,從秦淮河上請來的頂尖歌女們撥絲弄竹,婉轉的曲子嫋嫋而起,哀怨的歌聲打動人心。

九載艱難下九城,漫天箕口複縱橫。

今朝一酌黃花酒,始與阿連慶更生。

陸雲入洛正華年,訪道尋師誌頗堅。

慚愧庭所春意薄,無風送汝上青天。

廬陵城下總雄師,主將赤心萬馬知。

佳節中秋平巨寇,書生初試大功時。

楚尾吳頭暗戰塵,江幹無土著生民。

多君龕定平安郡,上感三光下百神。

濡須已過曆陽來,無數金湯一剪開。

提攜湖湘良子弟,隨風直薄雨花台。

平吳捷奏入甘泉,正賊周宣六月篇。

生縛名王歸夜半,秦淮月畔有非煙。

左列鍾銘右謗書,人間隨處有乘除。

低頭一拜屠羊說,萬事浮雲過太虛。

詩句真誠,曲調感人,歌者動情,勾起了湘軍將士曆曆往事。曾國荃更是感慨萬千,熱淚橫流。他站起來,高舉酒杯,大聲道:“弟兄們,曾某的功勞都是各位拿性命拚來的。曾某不敢言一個謝字,我等兄弟情同骨肉,也不必言一個謝字。曾某有一事相托,請兄弟們盡心。大戰已畢,朝廷命裁撤湘軍,王命不可違。我知道裁軍有千萬艱難,但非撤不可。我走後,請諸位嚴遵軍令,聽從侯相安排,我拜托各位了。”說罷,他豪飲一杯。

眾將高呼:“九帥放心,千難萬難,謹遵軍令。”

次日一早,金陵城外碼頭,黃鵠號輪船泊在岸邊,兵勇們正向船上搬運曾國荃的行李物件。曾國藩率幕僚們前來送行,湘軍將領在金陵的自然也都前來。

輪船汽笛長鳴。曾國荃登上輪船,回身對曾國藩說道:“大哥,回去吧。”然後又對那些將領們抱拳道,“諸位兄弟,拜托了。”

輪船冒著青煙起航了,船上船下的人彼此搖手。直到輪船消失在茫茫大江上,曾國藩才轉身回城。上轎前,他對趙烈文說道:“惠甫,派專差到蘇州去,請少荃到金陵一聚。”

李鴻章接到曾國藩的信,立即來到金陵。以富庶聞名的江南,一路所見卻是破敗不堪,田地荒蕪,蒿草沒膝,接近金陵,更是屍骸遍地。路上田間很少見到百姓,偶有所見,都是囚首垢麵,衣不蔽體。“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場持續十幾年的戰事,最受**的依然是百姓。

總督府大開中門,放炮迎接李鴻章。曾國藩則親自到儀門迎接。李鴻章趨前幾步,要行大禮,早被曾國藩雙手扶起:“少荃,不必行此大禮,你我師生一場,不比外人。”

兩人安慶一別,已近三年未曾謀麵。分別時,李鴻章是四品的道員,如今已是二品的巡撫兼南洋通商大臣。曾國藩善看相,禁不住盯著李鴻章端詳良久,心中讚歎:少荃雙目炯炯,意氣堅定,堪當大任,當初沒有看走眼。當初,曾國藩派李鴻章帶兵入滬,原本僅指望他能保住上海這個餉源要地,誰料不僅上海保住了,而且以上海為根基,實行“用滬平吳”的方略,兩年多的時間,收複江蘇二十多個州縣。尤其是在上海華洋混居之地,李鴻章駕馭洋人,無論華爾還是戈登,最終都是俯首帖耳,借助洋人之力,而不為洋人所左右,其手段就是曾國藩也是自歎不如。

李鴻章不到三年而封疆開府,曾國藩的提攜功不可沒,李鴻章從心底裏感激,見曾國藩明顯見老,頭發白了許多,鼻子一酸,眼窩發熱地說道:“老師的頭發,怎麽又白了這麽多。”

這是至親的人才能說的話,平常的關係或者一般下級見上級,少不得言不由衷,恭維一聲“氣色真好”之類。曾國藩拉著李鴻章的手往西花廳走,邊走邊道:“豈止是頭發白了,精神也大不如前,說話多了舌頭也麻,眼神更是不濟。”

喝茶,寒暄之後,曾國藩又道:“少荃風塵仆仆,先吃過午飯後咱們再從容相談。既然來了,就不妨住幾日。”

“一切都聽老師吩咐。”

這次曾國藩招李鴻章前來,一是要商討一下江南鄉試的事情,二是商討江南民生經濟恢複事宜,三是商討撤湘留淮的大事。

鄉試是各省最重要的科舉考試,凡本省秀才及與監生、蔭生、官生、貢生,均可應試,中式不僅取得做官資格,而且可以參加次年春天在京城舉行的會試。鄉試照例在各省省城舉行,不過江南是個例外。康熙六年前,安徽和江蘇還屬一個省,稱江南省,省城就在金陵。後來,江南省分為江蘇、安徽省兩省,安徽省城安慶,江蘇省城蘇州,但鄉試卻還是兩省合並舉行,依舊稱江南鄉試,依舊在金陵舉行。江南多才子。兩宋以來,江南科舉一直十分興盛,尤其明清以來,士子及第不僅數量多,而且名列前茅者多出江南。江南人以此為驕傲,也自然特別重視科舉。江南鄉試,自從太平天國定都天京以後,除在鹹豐九年在浙江借闈補行過一次以外,再也未曾辦過,至今已經有三屆未曾舉辦,致使江南士子失去了晉身的機會。曾國藩十分清楚江南士子急於參加科舉應試的心情,處理得好不僅可以籠絡江南士紳,同時也可以抬高自己在江南的威望,以彌補曾國荃燒殺掠奪帶來的惡劣影響。所以到金陵後的第二天,他就前去貢院查看,並安排立即對毀壞的監臨、主考、房官等屋舍進行修繕。粗略算一下時間,要按慣常的時間無論如何是來不及了。正常年份,鄉試在八月初八日正式入場,九月份放榜,此時桂花正開,因此又稱“桂榜”。今年桂榜是趕不上了,推遲至十一月舉行。鄉試主考向來由朝廷簡派,而監臨——也就是監考則由安徽、江蘇巡撫輪流充任,按慣例,今年輪到江蘇巡撫了,所以必須請李鴻章過來商討相關事宜。

“但憑老師吩咐,”監臨鄉試是大事,李鴻再忙也不可推托,“隻是蘇省剛剛克複,千頭萬緒,學生恐怕不能久駐金陵。”

這次江南鄉試,因為是三屆合並舉辦,所以應試士子當不下兩萬。兩萬人的住宿安排、治安維護,以及各項考務,自然是煩瑣異常,照例監臨的巡撫一般要提前一個月就入駐金陵,進行各項工作的籌備,入闈後從開考到出榜又要一個月,前後要兩個月的時間,李鴻章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全陪下來的。

“學生遵命,到十一日就攜印起程前來。”李鴻章的打算,是派江蘇學政盯在金陵,他到十一月初到金陵來,曾國藩如此說,他也不好辯駁。

第二件事是江南民生經濟恢複,這件事情李鴻章一直在做。曾國藩到金陵後就命令蘇、浙、皖、贛各省都要設立善後總局,下設忠義局,訪查戰爭期間忠義人士,並予以褒獎優扶;設保甲局,清查登記人口,搜拿賊匪;設清理街道局,負責清理街道,掩沒屍骸;設清查田產局,負責清查田產。江南遭此兵災,財物屢被劫掠,唯有土地搶不走搬不動,因此,曾國藩將清查土地放在恢複重建中的第一位。清查手續十分簡便,隻要業主出示印契,呈驗是真便可發還耕種;沒有印契的,隻要有鄰裏出具一張保結,也可認領。李鴻章在江蘇辦得更簡便,如果連相識的鄰裏也沒有,向官家提出申請,便可自行耕種,如果將來原主找來,隻要立即歸還,就不追其責。李鴻章以為,迭遭兵災,田產印契丟失大有人在,有時候就是找個鄰裏熟人作證也難,而最重要的是先把荒地耕種起來。李鴻章實行招墾撫恤的辦法,鼓勵難民對無主地進行耕種,並借給種子,對人口多的家庭還借給耕牛。對李鴻章這一做法,曾國藩深以為然。李鴻章還向朝廷奏請,請豁免江寧府屬上元、江寧、六合、句容、江浦、溧水、高淳七縣錢漕,一律豁免三年。因為李鴻章每複一地,都要求豁免錢漕,而戶部又是捉襟見肘,因此遲遲沒有準奏。李鴻章特意請曾國藩也上折幫他說話。

第三件事裁湘留淮,最為李鴻章所關注。此前曾國藩已經寫信告訴過他,打算裁撤湘軍。李鴻章是靠著淮軍起家,自然知道軍隊的重要性。湘軍要裁撤,那麽淮軍的地位無疑會迅速上升,而他這位淮軍統帥,在朝廷的地位自然更加舉足輕重。他知道老師謹慎的個性,如果他為了讓朝廷徹底放心,也要求裁撤淮軍,那就麻煩了。然而,他多慮了,曾國藩肯裁湘軍,卻要求淮軍必須保留。

“少荃,湘勇已是強弩之末,銳氣全消,即便朝廷不逼迫,我也早有裁撤湘軍的意思。”曾國藩用手指梳理著胡須,“可是,淮軍萬萬不能撤。眼下撚子鬧得厲害,如今豫、皖、魯三省都不得安寧,如果有一天竄到我兩江來,那時誰能做兩江的柱石?非你的淮勇不可!淮勇朝氣蓬勃,兵端未息,絕不能裁撤。於私來說,湘淮本是一家,隻要淮軍還在,就如同湘軍還在。”曾國藩自然不必把話說得直白,李鴻章何等聰明的人,曾國藩的富貴爵位,靠的是湘軍,湘軍撤了,他將來恐怕要多多依賴淮軍了。湘淮本是一家,隻要淮軍還在,曾國藩的處境就不至於太窘迫。

李鴻章這話說得很高明,一方麵抬舉曾國藩,表明他一定支持老師,而一方麵也說明,淮軍是他李鴻章的,他人想插手,沒那麽容易。

“將來需要淮軍建功,自然是少荃親自率領。我精力一日不濟一日,早沒了帶兵上陣的念頭。”曾國藩的確已無帶兵上陣的想法,隻要湘淮不要都裁光,隻要李鴻章能領會他的心思,他就滿足了,“我最近留意了一下,撚子與長毛的戰法又有不同。長毛占據一地,往往不肯輕棄;而撚子卻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飄忽不定,神出鬼沒。對付撚子似乎更難一些,少荃也要多多留意。”

其實李鴻章也一直在關注撚軍的行動,但他嘴上卻說道:“撚子由僧王大軍剿辦,蒙古鐵騎,勇冠天下,剿滅撚子的大功,僧王一軍足矣,學生沒太留意。何況朝廷和僧王也未必願意我們湘淮插手剿撚。”

“願不願意是一回事,需不需要又是一回事。撚子發展勢頭很大,將來要不要淮軍幫助剿撚,誰也不能未卜先知,少荃是淮軍統帥,不能不多用點心。”曾國藩對僧格林沁剿撚明顯信心不足。

裁湘留淮是這次商討的重點,既然師徒兩人已經心照不宣,大事辦完,接下來便是隨意閑談。

曾國藩回想三年前安慶攻克,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曾國荃齊聚安慶,商討未來戰略。那時候太平軍還占據金陵,安慶以下,幾乎還全在太平軍手中。那時曾國藩雄心勃勃,眾人也是意氣風發。三年之後,金陵收複,此時與他共商未來方略的,隻有李鴻章了。胡林翼已經作古;左宗棠遠在浙江,而且與曾國藩鬧得彼此不通私信;曾國荃被迫以養病為由,辭職回鄉。今天師生兩人所議,已不同三年前的運籌帷幄、決勝千裏,而是自剪羽翼、消除朝廷猜疑。一想及此,曾國藩也不禁心境灰暗。而裁撤湘軍需要大量餉銀,銀子哪裏來,朝廷卻置之不問,不禁令他惆悵萬分:“少荃,裁勇撤軍,難的是補發欠餉,如果裁撤的勇丁離營時尚不能發全餉,鬧起嘩變來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知道你也艱難,可是無論如何,你要幫我籌措五十萬兩。”

李鴻章一聽此數,心裏暗暗叫苦,但嘴上卻道:“恩師張口,學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可江海關稅已經一分一毫不能動,蘇省錢糧也一免再免,唯有厘金可以騰挪,而淮軍所指全靠厘金,厘金幾乎羅掘窮盡。五十萬兩學生不敢濫應,湊齊二三十萬兩還是有把握的。”

然後兩人說起曾國荃被迫托病辭官,曾國藩大發感慨,牢騷滿腹,全然不像他平時謹小慎微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