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曾國藩臨淵履冰 安德海搬弄口舌

曾國荃正在埋頭大睡,聽到親兵來報蕭孚泗捉住了偽忠王李秀成,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就追問道:“誰?李秀成?”

“是。”親兵回答。

他跳起來,抓起案上一把尖錐赤腳奔到大帳,見蕭孚泗果然率手下押著一個黑瘦的中年男子,便問蕭孚泗道:“這賊娘的就是李秀成?”

蕭孚泗回道:“已經讓長毛認過,他就是李秀成!”

曾國荃一邊大罵,一邊拿尖錐直刺李秀成屁股:“賊娘的,你讓老子整整費了兩年功夫,搭上了成千上萬將士的性命!老子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李秀成不防備堂堂湘軍九帥竟然來這一手,疼得大叫一聲後咬牙忍住了,啐一口唾沫道:“曾九,你我各為其主,又何必如此有失身份?”

曾國荃冷笑道:“老子沒那些臭講究,什麽身份不身份。蕭軍門,你馬上派人做一隻大籠子,把這賊娘的玩意關進去,加派人手給我看好。我給大哥寫封信,今夜就派人送去,告訴他李秀成被我抓住了,讓他快些移節金陵。”

“士可殺不可辱!”李秀成大喝一聲,奮力掙脫了往牆上撞,早被蕭孚泗一把抓住。

曾國荃冷笑道:“想死?沒那麽容易!”

金陵城外碼頭,炎炎烈日下,曾國荃率領吉字營十幾名統領等待著曾國藩。曾國藩的座船靠岸還沒停穩,曾國荃等人已經跳了上去。兄弟兩人已經一年多不見了,曾國荃比上次又瘦了不少,曾國藩拍他的肩膀時感到肩甲突兀硌手,再看九弟的臉色,黑乎乎的,與鄉間老農無異,便神情黯然地說道:“九弟,你受苦了。”

曾國荃鼻子一酸,淚湧了出來,想到圍困金陵以來的驚懼險惡,已是嗚咽有聲。曾國藩怕他失態,笑了笑道:“攻下金陵的不世之功,若是他人獲得,還不會把嘴都笑歪了?哪有你我這樣相對而泣的?好好好,別讓你的統領們笑話。”

李臣典、朱洪章、蕭孚泗等將領都笑了,曾國藩又一一向他們道賀:“諸位合力克複金陵,我已經向朝廷為諸位請功,朝廷必有重賞,到時一塊好好慶祝一番。”他又怕曾國荃率領的這些驕兵悍將恃功不法,一邊登岸一邊教訓,“不過,攻克金陵一半是人力,一半是天功。世間大事所成,無不如此。想當年長毛初興之時,數千人常常會打得數萬官軍落花流水,如今雖據天險卻也無奈我何,此亦是天數。諸位以後多多作此想法,方可不至忘了身份。”

“大帥教訓得是。”眾將都應和道。

吃過飯,曾國荃問道:“大哥,將士們聽說你來了,都眼巴巴地想見你一麵,下午,我讓眾將都過來?”

曾國藩擺擺手道:“不,雖然金陵克複,但戰事未畢,各軍各營皆有職守,不要勞師動眾,我去看他們。”

下午,曾國藩在九弟等人的陪同下,查看城防,又先後到信字營、節字營、備字營、剛字營看望將士。各營已經有準備,旗甲鮮明,列伍齊整。曾國藩檢閱完隊列,心血**,又要去勇兵們的營房瞧瞧。上至曾國荃下至哨官都阻攔,說那些地方臭氣熏天,不看也罷。但曾國藩執意要去,也就沒人能攔得下。

剛到營房門口,已經聞到了腳臭汗酸混在一起的汙濁氣味。曾國藩一進門,就明白為什麽眾人都勸阻他了。地上、鋪上木箱竹簍擺得滿滿當當的,連個插腳的地方也沒有。他立即明白了,這全是兵勇劫掠的財物。湘軍軍紀敗壞,他是有所聞的,甚至也是默許了的。欠餉那麽多,如果不能乘機搶掠,湘勇們誰還背井離鄉賣命?但搶掠竟然如此人人參與、明目張膽,還是大出他的意料。這要傳到外間成何體統,再讓那些好事的禦史們參上一本,那真是百口莫辯!但他不想當著眾人的麵點破,出了門才道:“氣息實在太汙濁,要告訴將士們,多通風,勤打掃,防惡疾。”

各處轉下來,天就黑了。吃過飯,曾國藩留下老九說話,其他人等都退了出去:“老九,今天你也看到了,那些木箱竹簍是怎麽回事?哪有一點軍營的樣子?倒更像是雜貨店。”

曾國荃支吾著道:“湘勇們看金陵克複,估計沒有多少仗可打,不久就可回鄉,都收拾了早做準備。”

“你也別與我打馬虎眼,那裏麵是什麽你清楚我也明白。我聽到了不少傳聞,說湘勇竟然為搶掠財物互相火並,為爭一個女人拔刀相向!我當然明白你的苦楚,可是再有難處,也不能讓湘軍如此不堪!從明天開始,你要召集眾將,嚴明軍律。還有,那些箱箱簍簍的,馬上想辦法處理掉!”

“好好好,全聽大哥你的。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吧。”曾國荃隻得答應。

第二天,曾國藩親自審問李秀成。曾國荃命人把李秀成連人帶鐵籠抬上大堂,曾國藩皺了皺眉道:“打開籠子,看座。”

給李秀成看座,實在出乎眾人的意料,李秀成更感意外。等他坐好了,曾國藩才歎了口氣道:“你也是聰明人,難道就沒有看出長毛必敗的形勢來?還是你以為長毛一定能夠成事?”

“幾年前就知道必有這一天,隻是騎虎難下。”

“那何不早降呢?”曾國藩和藹地問道。

幾天來,曾國荃曾數次審訊,但李秀成隻有冷笑,一句話也不多說,曾國荃恨得直拿鐵錐把他刺得遍體鱗傷。曾國藩與曾國荃的審訊不同,平心靜氣,娓娓而談,不像審訊,反而像朋友談天。而李秀成似乎從中發現了一線生機,對曾國藩的問話也都如實回答:“朋友之義,尚不可渝,何況我受天國的爵位。我雖然未降,但用兵所到,從來沒有縱兵殺戮。破城後官眷陷城的,都派人護送出境。對戰死的官員,我也敬重他們的忠勇,向來是好好安葬。大人想必應該聽到過。”

曾國藩歎道:“我自然聽到過。依我看,你也是個人傑,可惜沒遇到真正的知己,實在可惜啊!”

李秀成垂頭無語。

“如今你已就縛,到底有何打算?”曾國藩依然是和藹可親的語氣。

“等死罷了。隻是我的舊部還有數萬人,再抵抗也是徒送性命。如果大人能準我致書舊部,讓他們各自還鄉,我就死能瞑目了。”李秀成如此說,說明他有立功求生的想法。

“你能這樣想就算識時務,隻是你在長毛中影響極大,對你的處置需要朝廷的旨意,我這兩江總督隻能向朝廷建言,而不能最終做主。”在李秀成聽來,曾國藩是在明確告訴他,這位兩江總督有意救他性命,“我也不必再一句句問你了,你寫個自述,把自己如何入了長毛,如何追隨長毛四處用兵,又如何被捉拿,詳細地寫清楚,待我上奏朝廷定奪。”

對曾國藩的這個要求,李秀成一口答應。

曾國荃多次審訊,刑訊逼供,李秀成隻有冷笑以對,沒想到曾國藩三言兩語,李秀成竟然答應寫供詞,這令曾國荃十分不解。曾國藩告訴他道:“像他這種人,堪稱人傑,自認為人傑者,都不甘年紀輕輕就赴死。但是,如果你不讓他看到生的希望,他隻有死硬求死,不肯多說一句話。我與他有相見恨晚、伯樂相馬的態度,讓他有一絲生的希望,他自然肯說話了。”

“他讓我困頓金陵城下兩年,死傷兵勇過萬,我對他恨之入骨,自然沒有好臉色給他。隻是不知道,他的供詞會不會胡說八道?”曾國荃還是有些不相信。

“隻有等他寫完了再說。”

曾國荃又道:“此人若押解進京,後患無窮。”

曾國藩明白老九的意思,別的不說,金陵城是長毛經營十幾年的天京,金銀財寶被洗劫一空,李秀成如果如實向朝廷招供,曾國荃和他的吉字營便會成為眾矢之的。

“這個我自然明白,暫且留他性命,到時見機行事。”其實曾國藩已經拿定要殺掉李秀成的主意,但此時還不宜透露心機。

金陵破城後的當天晚上,湘軍還在與太平軍激戰的時候,曾國荃就讓趙烈文寫好報捷折,以六百裏加急報到京城。兩天後早朝的時候,遞進養心殿東暖閣。六百裏加急,兩宮垂簾後還是第一次接到。如此緊急,要麽是大捷,比如金陵克複;要麽是大難,比如曾國荃湘軍潰敗,或者大員戰死。金陵已經絕糧,曾國荃潰敗的可能性不大。那麽,最可能的就是金陵大捷。慈禧的心怦怦直跳,努力控製著情緒,不讓激動太過外露。喜怒不形於色,讓人難測天威,這是近年來她一直在修煉的功夫。她親自打開密封的奏折盒,看了幾句,轉頭看著慈安,慈安緊張得不得了,問道:“妹妹,到底是什麽消息,你說來聽聽。”

“姐姐,金陵被曾國荃收複了!”慈禧眉毛上揚道。

“恭喜皇上,恭喜兩宮皇太後!”議政王率領眾位軍機大臣跪下磕頭賀喜。

“老六,輟朝三日,咱們連聽兩天戲!告訴書房的師傅,這三天不必授讀,讓皇上玩幾天。”慈禧說完覺得這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轉頭又問慈安,“姐姐你看如何?!”

“這是件大喜事,應當好好慶賀,一切都依妹妹的。隻是曾國荃他們應該如何賞賜,也應當事先考慮。”慈安考慮的是這事。

“那是應當的。不過,估計曾國藩的詳細奏折很快就會到了,誰是頭功,誰次之,等有了詳細奏報才好論功行賞。”慈禧也深以為然。

接下來的幾天裏,宮內外一片歡樂。

曾國藩與湖廣總督官文聯銜的《奏報攻克金陵盡殲全股悍賊並生俘逆酉李秀成折》比曾國荃的捷報晚到了五天。曾國藩的總督衙門所上奏章往往成為各地督撫效法的樣本,有“天下第一奏章”的美譽。果然是名不虛傳!他的奏折詳細報告了攻克金陵的過程,這樣的大功,沒有一句浮誇,文字平易,客觀理智,卻於不動聲色中把湘軍英勇、曾國荃賞罰嚴明充分地表達出來,擺功的目的達到了,但讓人感覺不到在擺功。然後他又報告了兩件憾事:一是沒有抓到太平天國的天王,所謂擒賊擒王,這實在是件憾事。但“首逆洪秀全實係本年五月間猛攻時服毒而死”,洪秀全本是病餓而死,曾國藩說是因湘軍猛攻服毒而死,也就是說洪秀全無異於被湘軍逼死,因此也不是太過遺憾;幼天王也沒有捉住,“城破後,偽幼主積薪宮殿,舉火自焚”。第二件憾事是乘著夜色李秀成率一千餘人逃出天京,但李秀成“城破受傷,匿於山內民房,十九夜,提督蕭孚泗親自搜出”,而其他逃出的“巨王、幼西王、幼南王、定王、崇王、璋王,被官軍馬隊追至湖熟橋邊,將各頭目全行殺斃,更無餘孽”。這樣說來,兩件憾事也就了無可憾。

接下來的一段更是全折的最高明之處。奏折寫道:

“臣等伏察洪逆倡亂粵西,於今十有五年,竊踞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內,神人共憤。我朝武功之盛,超越前古,屢次削平大難,煌耀史編。然如嘉慶川楚之役,**僅及四省,淪陷不過十餘城。康熙三藩之亂,**尚止十二省,淪陷亦止三百餘城。今粵匪之變,**竟及十六省,淪陷至六百餘城之多,而其中凶酋悍黨,皆堅韌不屈。此次金陵城破,十萬餘賊無一降者,至聚眾自焚而不悔,實為古今罕見之巨寇。然卒能次第**平,剗除元惡,臣等深維其故,蓋由我文宗顯皇帝盛德宏謨,早裕戡亂之本:宮禁雖極儉嗇,而不惜巨餉以募戰士;名器雖極慎重,而不惜破格以獎有功;廟算雖極精密,而不惜屈己以從將帥之謀。皇太後、皇上守此三者,悉循舊章而加之,去邪彌果,求賢彌廣,用能誅除僭偽,蔚成中興之業。”

這段文字算是對朝廷平定整個太平天國的一次總結,與康熙朝的三藩之亂、嘉慶朝的白蓮教起義相比,結論是平定太平天國比之更為不易。就一般人的心態而言,總是唯恐自己的功勞不被他人所知,因此難免要再三表白。而曾國藩把湘軍的功勞寓於敘述克城的過程中,在此處卻不提一句,而完全歸之於已經死了十幾年的鹹豐帝及正在柄政的兩宮皇太後和皇上。這看上去似乎是虛偽,而正是曾國藩的高明之處,因為在朝廷看來,這段文字必不可少,一則整個皇家和朝廷需要有人來讚揚,而這個人非曾國藩莫屬,因為他是這場戰爭的總指揮。二則也由此可以窺見統兵大員對朝廷有無儆慎之心。尤其是大寇將平,曾國藩手中握有雄兵數十萬,他若有半分的驕蹇流露,便會引來朝廷的不安。

果然,慈禧看罷這一奏折後說道:“曾國藩不愧是大儒,沒有辜負文宗顯皇帝的倚重。”

“曾國藩兄弟勞苦功高,自不必說。當初文宗顯皇帝說,誰攻克金陵誰就封王,天下盡人皆知,如何封賞倒是個難題。”議政王提出這個難題,因為如果真要封曾氏兄弟為王,那就有違康熙平定三藩之亂後漢人不封王的祖訓。可是如果不封,又將失信於天下。

慈禧早有考慮,果斷地說道:“漢人不封王,這是祖訓。不過,不封王卻有與王相當的封賞。”

與王相當的封賞,那是什麽?議政王心中有數,但不肯先說話,慈安心底純厚,不知底細地問道:“什麽樣的封賞能與王相當?妹妹不妨說出來聽聽。”

慈禧接著說道:“我們不妨把這個王爵折分成幾個爵位,這樣文宗顯皇帝的諾言也算實現了,而得到封賞的人也多了,算得上一舉兩得。”

朝廷的封爵,分為宗室爵、蒙古爵和功臣爵。宗室爵、蒙古爵隻封給宗室、蒙古親貴,功臣爵是賞給立有大功的人,共有九等,依次為公、侯、伯、子、男、輕車都尉、騎都尉、雲騎尉、恩騎尉。自康熙朝後,漢人封爵從未高過侯爵,慈禧的意思是,這次最高不但不封王,公也不能封,而是把這個王爵一分為四,一個侯爵,賞曾國藩;一個伯爵,賞曾國荃;還有一個子爵,一個男爵,分賞攻克金陵中戰功卓著的人員。以下的爵位,已非顯爵,朝廷沒必要費過多的心思。

議政王又道:“曾氏兄弟的封爵沒有異議,剩下的子爵、男爵,可按曾國藩報功的順序,分別賞給。隻是,曾國荃能攻克金陵,與李鴻章收複蘇常、左宗棠收複浙江關係極大,他們的功勞,比之曾國荃並不遜色。”

這話說得一點不假,自從左宗棠入浙江、李鴻章入江蘇後,不斷地攻城克地,而曾國荃屯兵金陵城下,再無其他建樹,朝野內外對湘軍的非議日多,左、李的風頭幾乎要壓過曾國荃了。

“六爺說得不錯。江蘇全境已經收複,李鴻章不妨也封伯爵;浙江湖州還未克複,左宗棠就不能算奏了全功,得等他收複了浙江全境再論功行賞。”這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此外還有一件事,曾國藩在奏折中詢問李秀成是否押解進京。慈禧的意思很明確:“我朝向來有獻俘的祖製,首逆洪秀全、洪福瑱既然已經一命嗚呼,李逆自然應該押解進京。”

於是另外明發一道上諭,讓曾國藩立即妥派人員押解李秀成進京,沿途各地方官,應妥為照應,不能讓李秀成的死黨劫走。

李秀成懷著一線生機,在囚籠中以每天七千餘字的進度寫自述。寫了八天,交給曾國藩六萬多字的稿子。李秀成的自述,一是講述自己的家世及參加太平天國的始末;二是總結了“天國十誤”;三是答應幫助曾國藩招降太平軍舊部,提出了“招降”十要;四是提出“防鬼兵為先”的建議,力勸曾國藩注意外國勢力,把主要精力放在抵禦外國侵略上;五是很明確地向曾國藩流露出乞降的意思。

曾國藩看罷冷汗直冒,因為李秀成的追述,有不少實事與報給朝廷的出入甚大。曾國藩在奏捷的折中說,湘軍與金陵十萬太平軍苦戰,而其實金陵城中太平軍不過萬餘人;金陵城是太平天國的天京,坊間傳說金山銀海,而曾國藩上奏說“克複老巢而全無貨財,實出微臣意計之外,亦為從未罕聞之事”。而李秀成最知底細,朝廷追查起來,難道讓湘軍把到手的金銀財寶吐出來?金陵城克後,湘軍殺人放火,劫掠財物,而曾國藩把放火的責任都推到李秀成頭上,說是他下令放火,李秀成到京豈不一切真相大白?還有,李秀成是趁湘軍搶劫之際逃出城去,並非被官軍拿獲,這些情況李秀成一旦入京,朝廷就會知道得清清楚楚,曾國藩如何自圓其說?這還是自供中的內容,如果李秀成解到京中,在刑部一過堂,還不知會說出什麽來,那將給曾氏兄弟和湘軍惹來巨大麻煩。更讓曾國藩心驚肉跳的是,李秀成在自述最後一段,暗示曾國藩可以取朝廷而代之,屆時他可召集舊部唯馬首是瞻!這是要他造反!

門外響起腳步聲,曾國藩來不及把這頁讓他心驚膽戰的手稿藏起,倉皇中塞到嘴裏。進來的人是曾國荃,他見大哥憋著臉不說一句話,十分詫異。曾國藩指指茶碗,曾國荃跑到門口,喝道:“茶!你們是怎麽當差的?連茶水也不供。”

其實這怪不得下人,因為曾國藩有吩咐,非召不能進門打擾。趁老九轉身的工夫,曾國藩把嘴裏的紙團吐了出來。

曾國荃十分關心李秀成的供述,便問道:“大哥,姓李的都說了什麽?”

曾國藩平淡地說道:“他說的倒沒什麽,對你我兄弟多有褒詞。”

“大哥的意思,是想留他一命,還是要押解進京?”曾國荃放了心,又問。

當初奏捷時,曾國藩在奏尾請旨是否把李秀成押解進京,現在看是一大失策。李秀成是無論如何不能押解進京的,他搖頭道:“此賊十分狡詐,隻怕押解途中會出意外,明天午時,淩遲處死!”

曾國荃見大哥主意已定,十分高興地說道:“早就應該送他上西天!隻是,大哥曾經請旨問是否押解李賊進京,這該如何向朝廷交代?”

“除洪秀全外,像李秀成這樣的醜類根本不必獻俘。陳玉成,還有石達開都是就地正法,這有前例可循。而且,李秀成在長毛中影響太大,即便押在監中,長毛見他無不下跪請安,金陵城外尚有長毛十餘萬,押解京師千裏迢迢,如果被長毛餘孽劫走,將帶來無窮後患。我以此上奏,朝廷會體諒的。”

殺死李秀成的當天下午,內閣明發的上諭遞到曾國藩案頭。曾國藩換好公服,率眾人到大堂焚香跪拜接旨——

本日閱官文、曾國藩奏報金陵克複詳情,朕心甚慰。發逆作亂於今已有十五餘年,竊據金陵亦有十二餘年,禍亂**達十六餘省。金陵一朝克複,發逆凶陷將滅,國泰民安可期,先皇遺誌得償,實天下之大幸事。前敵將士冒酷暑、處嚴寒,不畏矢石如雨,文武各員,為克複金陵悉心籌劃,功不可沒,必當一一恩賞。

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曾國藩,自鹹豐三年在湖南首倡團練,創立水師,與塔齊布、羅澤南等屢建殊功,保全湖南郡縣,克複武昌等城,肅清江西全境。東征以來,由宿鬆克潛山、太湖,進駐祁門,迭複徽州郡縣,繼拔安慶省城以為根本,分檄水陸將士,規複下遊諸郡縣。茲幸大功告成,逆首誅鋤,實由該大臣籌策無遺,謀勇兼備,知人善任,調度得宜。曾國藩著加恩賞太子太保銜,賜封一等侯爵,世襲罔替,並著戴雙眼花翎。

浙江巡撫曾國荃,以諸生從戎,隨曾國藩剿賊數省,功績頗著。鹹豐十年由湘募勇,克複安慶省城,同治二年連克巢縣、含山、和州等處,率水師各營逼近金陵,駐師雨花台,圍城二年,苦戰百餘,終克金陵,殲除首惡,實屬堅忍耐勞,公忠體國。曾國荃著賞加太子少保銜,賜封一等伯爵,並賞戴雙眼花翎。

江蘇巡撫李鴻章,統帶中外水陸各軍,由上海一隅轉戰而前,連克蘇常府縣,並領兵出境攻拔嘉興等處,使江南逆匪進無援兵,退無竄路,實屬謀勇兼優,著加恩賜封一等伯爵,並賞戴雙眼花翎。左宗棠、沈葆楨等閩浙贛等省官員,待發逆殘部剿平後另行論功封賞。

此外,記名提督李臣典,著加恩賜封一等子爵,並賞穿黃馬褂,賞戴雙眼花翎。蕭孚泗封一等男爵,賞戴雙眼花翎;朱洪章交軍機處記名,無論提督、總兵缺出盡先提奏,並賞穿黃馬褂,賞給騎都尉世職……真是人人有賞,個個封功。

湘軍大員幾乎人人有賞,但曾國荃卻並不高興,臉上的笑僵硬得硌眼。

曾國藩也注意到了,有一天把他叫到簽押房,問他為何不高興。

曾國荃氣憤道:“大哥,當年先皇說誰攻下金陵就封王,王不用想,可我不過是封了個伯,就連李少荃,連金陵城的城門都沒見著,竟然也封了伯。這伯根本就不值一文!”

曾國藩勸誡道:“九弟,有如此封賞已經不錯。你雖是封伯,可哥這侯不也是你賺給哥的?當年先帝是否說過這話根本不可信,就是說過了,朝廷能封漢臣為王?就是朝廷能封,這王你我兄弟敢受嗎?如今你我兄弟獲此大功,已經惹人忌,若獲更大恩賞,那不是福,是禍,是眾矢之的!”

“這功名是咱拿命拚出來的,這權位是朝廷封賞的,人都有一張嘴,愛說啥說啥,你又何必白費心思?”曾國荃卻全然沒有大哥的戒慎之心。

曾國藩搖頭道:“老九啊,如果朝野上下都是你這種脾性,我又何必擔憂?樹欲靜而風不止。不錯,功名是你拚出來的,權位是朝廷給的,但朝廷也可以拿回去!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九弟啊,我是滿足了,當初咱辦湘軍,從來沒想過會建如此功業。”

“大哥,你這樣活著,我都替你累得慌。咱們當初帶著萬把人的湘軍子弟,麵對的是幾十萬長毛都沒有怕,如今長毛消滅了,反而前怕狼後怕虎。”曾國荃顯然對他的態度也不以為然。

曾國藩撩起辮梢說道:“老九你看,我的頭發都白了大半了。如今你老哥真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凡事滿則虧,圓則缺,如今大功告成,不知多少人又羨慕又嫉恨,不能不更加小心。老九,你可不要太過鬆懈了,約束好你的兄弟,不要惹是生非,給人口實。”

曾國荃見大哥頭發果然白了大半,心下不忍道:“以我的脾氣,寧願痛痛快快地死,也不願憋憋屈屈地活。不過,大哥放心就是,爵位於我如浮雲。”老九的下半句話沒說出來,在他看來,爵位算個屁,老子隻要腰裏有銀子,爵位不爵位,老子不稀罕。

“人活著,沒法隻圖痛快。尤其功名利祿四字,人應當看得開,看不開,隻有自尋煩惱。”曾國藩怕九弟並未真想開,因此還要再勸一句,“九弟隻要想一想,我朝四萬萬人,能有侯爵者幾人?伯爵者幾人?一門之中一侯一伯者又有幾人?老弟不僅有伯爵,還能為老哥博一侯爵者更有幾人?再想想那些普通農家子弟戰死者,不要說伯爵侯爵,不過是百把兩的撫恤銀而已!”

曾國荃回到雨花台行營,朱洪章正在等他,曾國荃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朱洪章是第一個簽的生死狀,第一個率部進城。他第一批帶上去的五百弟兄,陣亡四百餘人,第二次帶去的千把人,也傷亡過半。而且是他首先攻克了天王府,又把天王府完整地交給李臣典。論功勞,他應當是攻克金陵第一功!侯、伯的勳爵他不敢想,但子爵應該是他的,卻給了李臣典。就算子爵他得不到,那麽男爵總該非他莫屬,可是竟然給了蕭孚泗!

把第一功給李臣典,是曾國荃的意思,擺在桌麵上的理由,地道炸城是李臣典的主意,炸不塌金陵城一切都枉然,李臣典功莫大焉!當然,還有一個不能說的理由,朱洪章把天王府交給李臣典,李臣典隻把洪秀全留下的女人一夜之間睡了二十幾個,而金銀卻幾乎分毫未動,交給了曾國荃,然後又放了一把火,對外說天王府中聖庫如洗,深獲曾國荃歡心。

曾國荃的原意是把第二功給朱洪章,然而到了曾國藩那裏,卻更屬意蕭孚泗。因為蕭孚泗抓住了李秀成,使圍城湘軍擺脫了放走巨寇的罪名,不然朝廷追究起來,難以自圓其說。所以曾國藩以為,抓住李秀成比攻進天王府功勞更大。然而這話曾國荃沒法對朱洪章說,他當初說誰先攻進金陵城,誰就是頭功。如今朝廷上諭已頒,第一個攻進金陵城的卻屈居第三!

“九帥,我不是爭功,我要的是一個說法。我不明白,我第一個衝進金陵城,手下弟兄死傷最重,為什麽功要排在第三!我那些兄弟死不瞑目!”

論起勸人,安撫人心,曾國荃比曾國藩差得太遠。但他有一樣比曾國藩強,那就是關鍵時候他能耍光棍,而且讓人無從招架。他皺著眉頭想了一圈就說道:“實話給你說,第一功我沒給你,因為地道炸城的主意是李祥雲出的,而且他是緊隨你後攻上的城牆。但第二功我確實是給你的,隻是到了我老哥那裏,把你又放到了第三。”

朱洪章瞪著眼睛問道:“那是為什麽?總該有個理由吧?”

“哪有理由好講?聽說是大哥的心腹幕師李鴻裔搞的鬼,把你放到了第三。”曾國荃低聲說著,隨後“唰”的一聲從靴頁裏抽出一把匕首,“我對這個李某人也很反感,幹脆,你去一刀把他宰了。”

朱洪章看曾國荃一副認真的樣子,又可氣又好笑,他知道這件事討不出說法了,搖頭說道:“九帥,我不找不問了,不就是個男爵嘛!”

曾國荃也故作不滿道:“你這麽想就好了嘛。我這個九帥,原本指望封王呢,可是隻給了個伯,李少荃連金陵的城牆也沒摸到,也封了伯,你說我找誰說理去?”

深得慈禧寵信的總管太監安德海已經今非昔比,雖然在慈禧麵前恭順有加,但一旦脫離慈禧的視線,則跋扈得很。宮中太監,不少是他的幹兒子,有的兒子比他年齡差不了幾歲。而軍機大臣中,除了議政王,幾乎無人敢得罪他。他屢得慈禧的賞賜,又有辦法弄銀子,因此出手非常闊綽,他在東華門外買了一處私宅,雖然門臉看上去並不顯赫,但府內之豪侈勝過一二品大員。不少外官知道安德海的本事,因此謀事者幾乎踏破安府的門檻。

今晚小時候的玩伴李進升找他有事,因此侍候慈禧晚膳後,他趁宮門未落鎖前出宮回家。

李進升已經通過安德海在內務府茶庫謀了份差事,今天有一件事大家公推他請安總管幫忙。見安德海在炕上躺下,他連忙湊過去沏茶。安德海大聲喊道:“人呢?你們這些不長眼的,來客人了也不知看茶。”

一個小太監跑進來接過茶壺,恭恭敬敬沏上茶,邊沏邊說道:“師傅說總管來客人了,要離得遠遠的,不能打擾總管。”

“你真是個榆木疙瘩,還想上禦前呢。你等著吧。”安德海白他一眼,又回頭對李進升說,“有什麽事兒你說吧,明天一早我還要進宮呢!”

李進升笑道:“哥,今天真是有一件大事,大家都托我向您說說。這事,離了您還真不成。”

“你也別給我戴高帽,我自己的身價自個兒知道。啥事兒,快說。”

“是這樣的——長毛不是被滅了嗎?朝廷總可以喘口氣了。我們司庫想了個好主意,最好能重修圓明園,讓太後也有個歇歇的地兒,她老人家一準兒高興。可是,這個條陳一送到內務府明大人那兒,他不敢遞了,說議政王說過多次,國難時期,一切撙節開支。結果,這麽好的主意不能上達太後,大家都覺得可惜,就讓我來找您,請您從太後那兒托個底兒。”

安德海盯著李進升看了一會兒,哼道:“你們都別瞞我,什麽太後有個歇歇的地兒,聽上去全是為太後,你們的心思我不懂?這一修圓明園,那就是數百萬的銀子,不知有多少要落進私人的荷包。”

李進升嘻嘻一笑道:“什麽事兒也別想瞞過哥您。大家說了,這事要真成了,份子少不了您的。”

安德海心裏怪這位兄弟說話太露,言不由衷地說道:“我也不稀罕你們那點兒銀子,我是覺得你們這個主意還可以。你是不知道,太後是頂喜歡圓明園的,想當年她陪先帝爺住在天地一家春,真是集六宮寵愛於一身呢。太後經常對我說:‘小安子,什麽時候再能到園子裏住,我這個太後就心滿意足了。’你們這個主意,正合太後的心意,太後肯定高興。”

李進升見事情有望,高興地說道:“那哥是答應幫忙了?我回去一說,他們不知多高興呢!”

安德海又道:“你們別高興得太早,主意好是好啊,可是銀子呢?戶部什麽也不緊,就是銀子緊。內務府有些個銀子,可議政王管著內務府,也沒那麽靈便。你們,我看少不得又是狗咬尿泡——空歡喜一場。”

聞言,李進升詭秘地說道:“哥哎,這銀子您甭愁,金陵不是克複了嗎?金陵城裏銀山銀海,外麵都傳瘋了。”

“是嗎?外間真的都這麽說?好了,你別費口舌了,我給太後說說。這事就到你這兒,要再有一個人知道,你這差就別想再幹了。”安德海眼睛一亮。

晚膳過後,慈禧照例搖著團扇在回廊間散步消食,後麵跟了打扇的、提茶水的七八個宮女,安德海遠遠地侍候著,準備隨時聽吩咐。

等慈禧走夠了九百九十九步,便結束了膳後散步,這時候是她心情最好的時候。安德海已經弓著腰小跑過來,垂手道:“太後有何吩咐,小安子侍候著隨時聽慈諭呢。”

“沒你的事了,歇著去吧。”慈禧見安德海並沒有立即走,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問,“小安子,有事嗎?”

“奴才有件事想告訴太後,又怕太後生氣,奴才就過會兒說。”安德海等的就是這句話。

“要是讓我生氣的事,你就憋著,什麽時候也別說。”

安德海知道這是讓他說,趨著一步說道:“其實,他們也是好心。這幾年您是天天為朝廷上下宮裏宮外的事操心,別人不知道,奴才比誰都清楚。好不容易,這長毛老巢給克複了,您也該歇口氣了。內務府就想怎樣孝敬孝敬您,就想起了修複圓明園的事。”

慈禧太後聽到圓明園三字,“哦”了一聲,這表示她願聞其詳。

安德海得到鼓勵,說話更加順溜:“當然,修複圓明園也不僅僅是為太後,還是為了大清的臉麵。為什麽?那是讓洋鬼子看看,你燒了圓明園,我大清國說修就修起來了。大清國永遠都是天朝上國,那些個洋鬼子,隻有傻眼的份兒。”

慈禧歎了口氣說道:“話是不錯,隻是國家多事,用銀子的地方多著呢!”

“主子,可那銀子是現成的。”

“銀子是現成的?”慈禧聽了追問道,“這話怎麽說?”

“金陵不是克複了嗎?金陵城裏金山銀海,外邊都傳瘋了。”

慈禧還是一臉疑惑地問道:“外麵真的都這麽說?可是曾國藩折子上說,長毛府庫如洗。”

“也許曾總督並不知詳情,畢竟他不在前線。”安德海也不說曾國藩的不是,“外麵的說法很多,都說長毛這些年把從各地劫掠的金銀財寶都運到了金陵,金陵城裏是金山銀海。”

“難得內務府有這份心,明天讓他們把條陳送上來瞧瞧。隻是,議政王不知又有什麽話頭來搪塞。”慈禧“哦”了一聲。

安德海笑道:“議政王大概不會說什麽的,您也知道,他那府邸是當年和珅經營的,裏麵那廳堂園子不比禦花園差。議政王和洋人交往多,洋人又經常送些洋玩意兒,王爺府裏新鮮東西多著呢!”

“是嗎?”

“奴才不敢多嘴。聽人說,洋人送了議政王一麵大鏡子,有一般人家的照壁那樣大,那鏡麵不是平的,是凸出來的,又安在高處的亭子裏,把府內外的景兒都照了進去,要多新奇有多新奇。”

隔日早朝散後,慈禧把議政王留下了,問道:“昨天內務府上了個條陳,說要修複一下園子,與洋人爭口氣。他能燒,咱就能建,中華之物力,豈是他們夷類可比?我們姐兒倆想聽聽你的說法。”

慈安也順口讚同道:“六爺說得也是,到處都要花錢,現在修園子還真不是時候。”

慈禧不甘心,又問道:“錢的事倒有個來頭,聽說金陵城裏長毛藏了許多金銀珠寶,六爺可曾聽說?”

“外麵有些說法,隻是猜測罷了。據曾國藩說,金陵城裏並沒有金銀,縱使有也不能花在修園子上。各路大軍欠餉都不少,購買洋槍洋炮,也需要大筆銀子。”

議政王的話都在理上,慈禧沒法反駁,岔開話題道:“既然你們有這麽一說,這事就先擱起來。六爺,聽說你府上新鮮玩意兒不少?”

“是。奴才與洋人交往多,有時候洋人會送些小玩意。像自鳴鍾、八音盒、萬花筒等等,還有洋人喜歡抽的雪茄,還有紅葡萄酒。”議政王老實回答。

慈禧笑著道:“聽說你家裏有麵鏡子,比一般人家的照壁還大?”

“回太後的話,奴才家裏是有麵大鏡子,但沒那麽大。奴才的兩個犬子跟著師父學庫布,不像個樣子,布庫師父就把鏡子搬到園子裏,讓兩個犬子照著學,最近還真有長進。這鏡子並非洋人所送,是布庫師傅從琉璃廠淘換來的。”

聞言,慈禧一語雙關地說道:“這做事啊,還真是有麵鏡子隨時照照的好。六爺,沒事了,你忙去吧。”

修園子的事被議政王生生給擋下了,連內務府明大人也挨了議政王一頓訓斥。明大人當然就要訓斥出主意的司庫,司庫就埋怨李進升事兒沒辦好。這可苦了李進升,所以他來向安德海訴苦。安德海拿水煙袋在銀質痰盂上敲得當當作響:“內務府這幫東西,這是怪我沒給太後說好呢。他們不知道我費的口舌!太後也是動了心的,可是早上見起兒時,讓議政王給頂黃了。這事要怪,就怪議政王。我呢,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

“內務府並沒有怪安總管的意思,隻是這麽好的事,隻換來一頓訓斥,大家都不平。”李進升連忙辯解,隨後他不再說這窩囊事,而是說起蔡壽祺的事來。這蔡壽祺是道光乙亥庚子年間進士,入翰林後多年沉滯不遷,到處投門子使銀子,可總花的不是地兒,到現在不過是個日講起居注官。他眼下看清了,安總管是太後麵前的紅人,就鐵了心走安總管這條道。

安德海呷著茶道:“是有這麽個人,但模樣一概沒印象了。天天總是一品大員在眼前晃悠,他這種小角還真記不住。他準備使多少?”

安德海撇嘴道:“五千兩還算銀子?告訴他,想辦事兒拿一萬。事成了,再加五千。升個一級沒問題,弄巧了,兩級也不是難事。不過,他得有點兒作為。”

李進升疑惑地問道:“他一個日講,能有什麽作為?”

安德海突然想到了一個點子,低聲說道:“最近,外邊是不是有曾氏兄弟的不少傳言?你告訴蔡壽祺上心搜集,然後上個折子。我告訴你,太後對議政王不待見,讓蔡壽祺大了膽子,對了上麵的心思,一切都好辦。這可是要命的話,你隻可給蔡壽祺一人說,你們兩人不管是誰溜了嘴,就等著滅九族吧。”

這話把李進升嚇住了,道:“哥,這麽要緊的話,還是你給蔡壽祺說吧?”

安德海白他一眼道:“瞧你這德性。我是讓你心上多開幾個竅,嘴巴多上幾把鎖,沒讓你把苦膽嚇破了。”

早朝後,兩宮把軍機大臣們留下了。慈禧一口氣問道:“六爺,最近有人上折,參曾氏兄弟。說金陵破城後,湘軍又是放火又是搶劫,大火燒了七天七夜。還說這金陵城裏長毛不過幾千人,湘軍殺了五六萬人,秦淮河都被屍體擁塞了,都是殺的老百姓。年輕點的女子都被湘軍霸占了一船一船運回湖南,至於財物更是搶掠一空。金陵賊巢,金山銀海,曾氏兄弟竟然一口咬定沒有錢財,這話誰能信?還有,偽忠逆李秀成是要犯,自然應該押解來京,曾氏兄弟竟然擅自斬殺,是不是殺人滅口?”

議政王回道:“太後說得極是。湘軍近年來軍律的確有些敗壞,這也是因為欠餉的原因,帶兵的沒辦法,就默許勇兵搶掠。金陵城裏金山銀海的說法不過是民間猜測,不足為憑。曾國藩斬殺李秀成,後來他專門上折解釋,也都在理。”

曾國藩擅殺李秀成,朝廷上下多有不滿,但人已經殺了,而且曾國藩的理由也說得通,再計較也沒意思,所以軍機處專門發了上諭——

逆渠李秀成,前雖有旨解京,唯此等內地叛民,本與獻俘之例不合,且究非洪秀全可比。該大臣於訊明後,即在江寧省城處以極刑,免至沿途種種棘手,騷擾地方,所辦甚是。唯京外皆知李犯解京,茲忽中止,恐視聽不明,轉生疑竇,且恐多處逆匪因而造言煽惑。故本日明降諭旨,令該大臣將李逆首級傳示被擾地方,以快人心而息浮議。

但浮議還是有的,大家都不理解,一向行事謹慎的曾國藩怎麽此次敢於違抗旨意,擅殺李秀成?那隻有一個解釋,恐怕曾氏兄弟有把柄落在李秀成手裏,所以急於殺人滅口。這些浮議擺不上桌麵,卻在酒肆茶樓間傳播。

“民間對曾氏兄弟的議論可不少,六爺重用漢臣,人人皆知,可也不能一味為他們掩飾。”慈禧還是揪著不放。

慈禧又道:“六爺,這事可不能小瞧了,眼下咱大清的天下幾乎就在漢人手裏了。十七省的巡撫,都是一色的漢人;這八個總督,隻有湖廣總督官文是滿人,那七個都是漢人,其中有六個出自湘軍。江南三十萬大軍都歸曾國藩節製,曾氏兄弟直接指揮的就有十多萬。特別是那個曾國荃,六爺可要好好敲打幾下,別居功自傲,辜負了朝廷的恩典。”

“當初重用漢臣她比誰都讚成,今天又沒頭沒腦說這麽一通話,真是莫名其妙。我也想重用滿人,可滿人誰能撐起來?長毛初起時,帶兵的不都是滿人?結果讓長毛打得先是一戰即潰,後是不戰即潰。曾氏兄弟倡率湘軍,常常是以寡敵眾,仗是越打越漂亮,不重用他們又能如何?”回到軍機處,議政王十分懊惱。

“王爺,這有什麽不好解的?長毛大勢已去,高鳥盡,良弓當然要藏。這良弓可不僅僅是曾氏兄弟,王爺您也要尤其上心。這一陣禦史們的折子勸這勸那,話音裏都讓人想到王爺您呢。”寶鋆說話向來直來直往。

文祥也勸道:“寶大人說得是。同苦易,共甘難,自古如此。西邊可是熱衷權柄的人,越是功成名就時,王爺越要謹慎。”

“我盡心辦差,一心為大清社稷,她又何必如此?”議政王聽了這話,也十分苦惱。

“這事兒還有安德海在裏麵搗鬼。他仗著西邊的寵信是越來越囂張了。聽說這一陣他和禦史言官們聯係頗多。還不僅如此,他還交結外官,竟然……”軍機行走曹毓英覺得這事兒不該說,就打住了話頭。

議政王盯著曹毓英的眼睛問道:“說下去呀,竟然怎麽了?”

曹毓英被逼無奈,隻好把他聽到的話傳給議政王:“禮部有個叫李廣信的郎中,兩廣總督毛鴻賓當年帶兵時,這姓李的在軍前效過力。他托了安德海向毛總督說項,請毛大人上個保薦折。”

議政王驚異道:“一個堂堂總督,就聽憑安德海的支派?”

“安德海與毛大人本來也從無聯係,這安德海大概收了李廣信的銀子,就硬扯著辦。他去內奏事處把近年來參劾毛大人的折子抄了個細目,密寄給毛大人,賣了個人情。後來,又打著太後的旗號讓毛大人上保薦折。毛大人吃不準,就來信讓我幫忙,看是不是太後的意思。安德海還給毛大人寄去了李廣信的節略。”曹毓英從靴頁裏掏出李廣信的節略遞給議政王。

議政王一看,火騰地就冒起來了,大喊道:“來人,去找小安子,讓他去交泰殿見我!”說罷,便氣衝衝就走了。

文祥一看事情不妙,責備曹毓英道:“這樣的大事,你怎麽不先打個招呼,直接捅給議政王了。議政王那脾氣,那還了得?”

寶鋆膽子向來大,脾性又執拗,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愣衝勁,一拍桌子說道:“這小安子早該收拾了,你們怕什麽?”

文祥卻是清醒得很,著急跺腳地說道:“我的寶大人,哪裏是怕小安子?俗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小安子可是西邊的紅人。你們兩位沒看出來,自從克複金陵後,西邊對議政王可不比從前了。這讓小安子一攪和,還不生出大事來?”

曹毓英更後怕了,帶著哭腔道:“文大人,議政王去交泰殿幹什麽?您倒是快想想辦法呀。”

“幹什麽?訓小安子吧,那裏不是有順治爺立的鐵牌嘛。”文祥歎了口氣。

交泰殿前,安德海跪在順治立的鐵牌前。議政王怒斥道:“安德海,這上麵就是順治爺專為太監立下的規矩,你給我念,大聲地念。”

安德海心中惶恐不安,卻硬著嘴說道:“王爺,奴才做錯了什麽,請王爺訓斥就是。”

“好你個狗奴才,你以為你幹的好事本王一概不知?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什麽東西!”議政王說著把李廣信的節略擲到安德海麵前。

安德海一看知道瞞不住了,頭上直冒冷汗,連連求饒:“王爺,都是奴才糊塗,以後再也不敢了,饒了奴才吧?”

“你是什麽東西?你以為有所依仗,就可以胡作非為嗎?你把順治爺的敕諭給我念念,論一論你該當何罪!”議政王嗬斥道。他見安德海隻顧叩頭,卻不肯念,火氣更大,吼道:“念!”

安德海被議政王霹靂怒吼嚇破了膽,顫聲念道:“本朝以前明閹寺害政禍國為鑒,嚴禁太監幹政不法。太監但有犯法幹政,竊權納賄,囑托內外衙門,交結滿漢官員,越分擅奏外事,上言官吏賢否者,即行淩遲處死,定不姑貸!”每一條都是淩遲,哪一條安德海都犯了。他此時才真害怕了,兩股顫顫,汗透內衣。

此時文祥等人趕到,勸道:“王爺,你何必為一個太監生氣?念他當差還算靈透,且饒他一回,以後再有不法情事,一並嚴懲。安德海,你還不快滾?!”

安德海得了台階,屁滾尿流往外跑,殿外角落有不少太監在掩嘴而笑。安德海恃寵而驕,對待太監也是十分刻薄,因此太監中恨他、盼他倒黴的大有人在。議政王今天也算給他們出了口氣。

安德海跑回宮裏,躲進自己的屋裏哭了一場,兩眼紅腫,上不了台麵,也沒想好應該怎麽給太後回話,就說自己病了,太後問起就給銷個假。晚飯也沒吃,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折騰了大半晚上。半夜醒來了,再也睡不著,設想明天怎麽回太後。

慈禧關切地問道:“小安子,昨天聽說你病了,今天好些了吧?”

“回主子的話,奴才昨日個沒病,奴才是讓六爺訓斥了一頓,奴才覺得委屈,哭腫了眼,沒臉見主子,就撒了個謊,請主子寬恕奴才。”安德海回道。

慈禧並不知道議政王訓斥安德海的事,便問道:“六爺為什麽事訓斥你?”

安德海見慈禧什麽也不知道,議政王沒有先告狀,膽子大了些,回話道:“都怪奴才,急著來侍候太後,走得快了些,驚了六爺的大駕。六爺怪奴才沒有規矩,整整把奴才訓了半個時辰。”

“宮裏規矩多,教訓你也是應該的。不過,也犯不上訓斥你半個時辰。小安子,你可別給我打馬虎眼。”慈禧對他的話有些懷疑。

安德海心頭一激靈,但事已至此,絕無退路,一時便聲淚俱下:“主子,奴才挨六爺的訓,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奴才怕惹主子生氣,就一直沒敢說。奴才琢磨著,六爺本來也不是為罵奴才,告訴主子,不正如了六爺的意?”

慈禧聽這話說得荒唐,責問道:“你這是什麽話?”

“主子您想啊,奴才是什麽身份,議政王又是什麽身份,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何必與奴才為難。而且,每次他訓斥奴才,那話也不是奴才身份能受的。”於是,安德海把昨天議政王訓斥的話揀了幾句發揮了回給慈禧。

慈禧聽了之後氣得手直抖,左眉上揚,額頭青筋暴跳,直說道:“好啊老六,我可一向待你不薄!封你做了議政王,封你的女兒做了固倫公主,封你的兒子做了貝勒,你還要怎樣?小安子,傳議政王。”

“主子,你就饒了奴才吧。奴才知道一回話,主子就生氣,奴才該死,奴才吃這點兒委屈又算得了什麽,都怪我這臭嘴,都怪我這臭嘴。”安德海一聽要壞事,叩頭如搗蒜,一邊扇自個兒嘴巴一邊說,“主子,為奴才您犯不著和議政王生氣,議政王心裏想什麽能瞞得了主子?主子以後留心點兒也就是了。”

“小安子,什麽話心裏明白也就是了,不可亂說。我準你兩天假,回家看看去吧。”慈禧想想為一個奴才挨訓斥召見議政王也確實擺不上桌麵,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