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報師恩不掠人功 克金陵縱火屠城

淮軍攻克了常州,就按兵不動,李鴻章傳令各軍休整。但休整了十幾天,仍然沒有動靜,各位統領們都有些沉不住氣了,眼見的長毛就要敗亡,不趁機再打幾仗,就沒有立功的機會了。

最沉不住氣的是李昭慶。常州之戰,他出力不少,這次李鴻章奏捷中雖然還是說“臣弟李昭慶無功可錄,不敢迎邀獎敘”,但在奏報克複常州的過程中,其實把老弟的功勞已經說得很詳盡。朝廷這次沒有裝糊塗,對李昭慶的賞賜是“遇缺即補知府”,雖然不是實缺官,但有他老哥在,要想放實缺並非難事。但李昭慶誌不在此,他的官癮蠻大的,就是道台也非他的最終目標,他覺得自己最少要過過按察使的癮,坐堂審案,決人生死,被人稱一聲“李臬台”。而要升官,沒有仗打是不可能的。如今最大的功勞近在咫尺,就是長毛的巢穴金陵城,如果在攻打金陵中立下赫赫戰功,弄個道台就順理成章,所以他跑到巡撫衙門來見李鴻章。

李鴻章一眼看穿老弟的心思,卻不去說破,順口問道:“老六,你不在軍前管束部眾,到我巡撫衙門搞烘個?”

“搞烘個”是合肥方言,“幹什麽”的意思。李鴻章與六弟用家鄉方言說話,略顯親近。

“不搞烘個,來看看二哥也不犯王法。”在常州城東李昭慶有救駕之功,所以在李鴻章麵前,自覺比從前說話腰板更直。

“我很好,就是對你們這些守將不放心。”李鴻章拿起毛筆,一邊改一份奏稿,一邊說話,“不要覺得萬事大吉了,其實江蘇的防務還是七漏風八漏氣,如果長毛像上次那樣派一支人馬直搗我吳淞,恐怕全省又要雞飛狗跳。”

李昭慶見李鴻章似乎有意要堵他的嘴,所以急忙道:“常州已經收複,長毛想到江蘇腹地已經不可能了。二哥,俗話說,刀不磨就生鏽,常州已經收複了些日子,各部已經休整得差不多了,總在這裏吃閑飯白拿餉也不是辦法。咱們烘個時候去打金陵?”

“誰說要去打金陵了?”李鴻章反問,“如今長興、湖州還在長毛手裏,江蘇南門洞開,哪裏抽得出人馬去打金陵?”

“湖州是左老三的地盤,也不願淮軍去奪他的功勞,我們何必費力不討好?”

“左老三是何許人也,乃我大清堂堂閩浙總督,也是你能肆口叫的?”李鴻章雖然對左宗棠不滿,但李昭慶口無遮攔,也太過輕薄,“我不管是誰的地盤,我是從江蘇的安危來著眼。如今已有大半淮軍在長興、湖州一線,哪來的軍力去打金陵?”

“別人不能去,那我帶三千人馬去好了,反正我在常州也無仗可打。”李昭慶終於說出此行的目的。

“你帶三千人走了,長毛來打常州,誰來守城?”李鴻章反問道。

“還有劉省三的部眾,他們守常州綽綽有餘。蹲在常州又無功可立,我要去打金陵。”

“別人可以蹲在常州,你為什麽不能蹲?打不打金陵,這樣重大的軍事部署能是你說去就去的?”李鴻章有些不高興了。

“眼見的就沒有仗打了,我才是個小小知府,還是記名的,有烘個意思?不趁著金陵有仗打,我將來到哪裏立功去?”

“一個小小的知府,你話說得輕巧!你帶兵不過兩年,已經是遇缺即補的知府,周蘭溪是從安慶跟著我到上海的,官銜還沒你大,人家無怨無悔,你倒嫌官小了?”

“我就是想多立功,這有烘個錯?”李昭慶見二哥真生氣了,不敢再頂嘴。

李鴻章緩了緩語氣道:“你回去好好等著,要打仗,自然會調你去打。想打仗將來有的是,魯豫撚匪鬧得厲害,恐怕一時也平定不了。等江南安定了,朝廷少不得要從江南調兵。”

李昭慶無話可說,失望地出了巡撫衙門,連飯也不肯在他二哥府上吃,賭氣回了常州。

周馥來到簽押房,說道:“大帥,我在儀門遇到六爺,好像不太高興。”

“他要帶兵去打金陵。金陵是他能打的嗎?九帥在金陵城下苦戰兩年多,如今快到摘果子的時候了,能讓別人染指嗎?”李鴻章一想起來還有些不高興。

“六爺未必能想到這一層,何不直接告訴他?”

“老六太年輕,嘴上不牢靠,這種話沒法和他說得太透。朝廷有上諭到了,讓我派人去金陵。”李鴻章把上諭交給周馥看——

李鴻章所部兵勇攻城奪隘,所向有功,炮隊尤為得力。現在金陵功在垂成,發撚蓄意東趨,遲恐製動全局,李鴻章豈能坐視。著即迅調勁旋數千及得力炮隊前赴金陵,會合曾國荃圍師相機進取,速奏膚公。李鴻章如能親督各軍與曾國荃會商機宜,剿辦更得手。著該撫酌度情形,一麵奏聞,一麵迅速辦理。曾國藩向為統帥,全局在胸,尤當督同李鴻章、曾國荃、彭玉麟和衷共濟,速竟全功,掃穴擒渠,同膺懋賞,總以大局為重,不可稍存畛域之間。

其實,朝廷定要督促淮軍協剿金陵早在意料之中。淮軍攻克常州後,江蘇除金陵外全境已經肅清,此時,湘軍困在南京城下,左宗棠的楚軍則還有湖州沒有克複,隻有淮軍獨享悠閑,朝廷洞若觀火。曾國荃屯兵金陵已經兩年多,師老無功,而淮、楚兩軍卻打得有聲有色,所以無論朝野都有個判斷:湘軍已經暮氣深沉,淮楚則活力充沛。尤其李鴻章的淮軍一入上海就學洋人那一套,不但自己有洋炮,戈登的常勝軍裁撤後,又把攻城巨炮留給了李鴻章,可謂如虎添翼,而曾國荃所缺的就是攻城利器,所以派淮軍去協剿金陵自然是順理成章。朝廷有上諭,進兵金陵也是名正言順,既然李昭慶希望到金陵城下立功,派他去又有何妨?不過李鴻章不那麽看,金陵是曾國荃的禁臠,此時誰去增援誰就招恨,是費力不討好的差使。

“蘭溪,你幫我起草個折子回奏朝廷,要等湖州克複後才能助功金陵。至於理由嗎,我想到的至少有這麽幾條。一是淮軍幾經苦戰,必須休整。二是淮軍還要接防句容、東壩、溧水、高淳等處,還要協攻湖州,無兵可派。三是淮軍的炮隊,多是小炮,攻打金陵這樣的堅城沒多大作用;常勝軍所遺炮隊總要與淮軍磨合訓練些日子後才能上陣,現在還不成。我想到的就是這些,你起草時隨時補充,我看一下盡快出奏。”

周馥一邊記錄,一邊構思,回去後用一個多時辰就起草好了,修改謄清親自給李鴻章送過來。李鴻章有事外出,等他回來後看一下,想說的意思周馥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但李鴻章不是肯吃啞巴虧的人,不遵旨的實際原因雖然不能明說,但也要有所暗示,所以他提筆在淮軍需要休整後麵加上這麽幾句:“曾國荃全軍兩年圍攻,一簣未竟,屢接來書,謂金陵所少者不在兵而在餉,現開地道十餘處,約有數處五六月間可成,如能及早轟開,自必無須協助。”這幾句話明眼人仔細推敲,自然容易琢磨出其中巧妙。

朝廷是真的希望李鴻章的淮軍去助攻金陵,但正如李鴻章所料,曾國荃卻是一百個不情願。他屯兵金陵城下,苦熬了兩年多,就是要獨占攻克金陵的大功,這時候誰要帶兵來,誰就是他的仇人。

曾國荃的吉字營是兩年前到達金陵城下的。金陵城三麵環山,一麵臨江,是真正的虎踞龍盤之地。城北有龍潭山、棲霞山、烏龍山、莫府山,臨江皆是懸崖峭壁,尤其東北端突入江中的燕子磯,三麵環水,更是控長江要衝。城東則有寶華山、龍王山、靈山、鍾山。鍾山是主峰,雄峙城東,因陽光下岩石略呈紫色,因此又稱紫金山。城南則有湯山、青龍山、黃龍山、大連山,臨近城區有名為聚寶山的石子崗,遍布半透明的雨花石,因此又名雨花台。

朱元璋一統天下後,將這裏作為大明朝的國都,並建設了巨大的城防工程。為了提高金陵城的防禦能力,我行我素的朱元璋打破曆朝國都多作正方形或長方形的模式,依山傍水建金陵,南倚聚寶山,東至鍾山西麓,將富貴山、覆舟山、雞籠山納入城中,向北繞過獅子山南下,依八字山、馬鞍山、清涼山等作為城垣的西界,使山、水、城融為一體。城高五至七丈,城牆高大厚重,堪稱天下第一。築城時磚縫中間灌注糯米汁與石灰、桐油混合的夾漿,堅固無比。太平軍占領後,又在鍾山近城的山峰上建天堡城、地堡城,居高臨下,拱衛天京。

曾國荃的幾萬人馬散布在方圓一百餘裏的金陵城下,真是寥若晨星。因此,曾國藩告誡他不要妄想短期內通過硬攻收複金陵城,要實施持久戰,先切斷金陵城的糧道,待其彈盡糧絕時再攻堅決戰。天京城數十萬眾,吃糧如果靠陸路肩挑人扛,無異於杯水車薪。它靠的是水上運輸,一則是長江水道,二則是沿秦淮河、高淳河,將蘇浙之米運輸進城。因此曾國荃兵臨金陵城下後,彭玉麟的湘軍水師先後把長江水道和城外秦淮河、高淳河全部控製起來,天京城的糧荒因此日甚一日。

眼看天京城日暮途窮,李秀成向洪秀全提出讓城別走,盡棄蘇浙兩省,直趨北方,占領河南、山西、陝西等地。北方不像江南那樣水網縱橫,湘軍水師便立成廢物,而且官軍少了洋人的支持,太平軍的勝算會大得多。

然而,久居天京深宮的洪秀全已完全把自己當成了上帝的兒子,他斥責道:“朕奉上帝聖旨、天兄耶穌聖旨下凡,作天下萬國獨一真主,何懼之有!不用爾奏!政事不由爾理。爾欲出外去、欲在京,任由於爾。朕鐵桶江山,爾不扶,有人扶!朕之天兵,多過於水,何懼曾妖者乎!爾怕死,便是會死。政事不與爾相幹,王次兄勇王執掌,幼西王出令。有不遵幼西王令者,合朝誅之。”

李秀成無法,隻好負起保衛天京的責任。為了緩解天京的糧荒,他悄悄放幾萬百姓出城,洪秀全知道後,對李秀成嚴加訓斥。天京城無糧可食,洪秀全把雜草、樹葉做成團,稱為甜露,送出宮去,命令天京軍民“食天生甜露,自能果腹”。他帶頭吃甜露,結果中毒生病,生病了還不肯吃藥,認為隻要誠心信奉天父,就會無藥自愈。有病不治,當然隻有死路一條,到了四月底就死了,他臨死前說道:“朕要到天上見天父,請來救兵,救爾等於水火。”勞苦大眾曾經寄予厚望的洪秀全一命歸西,時年五十一歲。

天京城內的日子不好過,城外曾國荃的日子也不好過。雖然金陵城下他有五萬人馬,可是他沒有攻城巨炮,對城高牆厚的金陵城束手無策,他硬攻過,隻能是讓勇丁白白送死;他挖過三四十條地道,但都被太平軍發現並毀掉;他曾經用招降納叛的計謀,無奈天京城的太平軍防範極嚴,無機可乘。眼見得江蘇被李鴻章一一平定,浙江被左宗棠一一平定,而隻有他困於金陵城下,兩年無可奈何。又因為連年戰事,江浙富庶之地也是千瘡百孔,土地荒蕪,了無人煙,曾國荃的糧餉供應也大成問題,勇丁也是經常靠稀粥度日。湘軍人馬日漸龐大,軍餉開支浩繁,欠餉多達十幾個月。各統領自覺無顏麵對士卒,因此對部下的不法行徑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湘軍四處搶劫財物、奸掠婦女,軍紀日壞一日。

曾國荃憂心忡忡,逢人輒怒,遇事輒憂,飲食漸減。這天他登上天堡城,看到天京城內空閑之地都種了小麥,彌望青黃相間,勾發他重重心事,臉色蠟黃,昏倒在地。他自去年冬天肝病日深,這已經是第二次昏倒。

曾國藩比曾國荃更著急,屯兵金陵城下兩年的湘軍已經是強弩之末,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他終日憂懼、恐慌,唯恐遇到風吹草動,而發生變故。聽到曾國荃病倒的消息,他十分著急,寫信給曾國荃說——

沅弟左右:

廿夜接十七夜來書,不忍卒讀。心血虧損如此,愈持久則病愈久愈深。餘意欲奏請少荃前來金陵會剿,而可者兩端、不可者兩端。可者:一則渠處炸炮最多而熟,可望速克;一則渠占一半汛地,弟省一半心血。不可者:少荃近日氣焰頗大,恐言語意態,以無禮加之於弟,愈增肝氣,一也;淮勇騷擾驕傲,平日恐欺侮湘勇,克城時恐搶奪不堪,二也。然弟心、肝兩處之病已深,能早息肩一日,乃可早痊一日;非得一強有力之人前來相助,則此後軍事恐有變症,病情亦慮變症也。特此飛商:弟願請少荃來共事否?少荃之幼弟幼荃,氣宇極好,擬請之至弟營一敘。弟若情願一人苦掙苦支,不願外人來攪亂局麵,則飛速複函。餘不得弟複信,斷不輕奏先報。餘俟詳複,即問近好。國藩手草。四月廿日夜。

曾國藩是希望李鴻章的淮軍前來助剿,金陵早一日克複,他心裏早一日一塊石頭落地。但九弟的情緒當然更要照顧,他在金陵城下苦撐兩年,自然不願別人來分功,因此,到底要不要淮軍來,還是要聽九弟的意思。

曾國荃複信,自然是“不勞他人伸手”。可是,形勢卻由不得曾國荃在金陵城下幹耗,以扶王陳得才為首的太平軍、撚軍聯合部隊,日夜兼程,從陝西趕至鄂東,正擬橫掃安徽,馳援天京。朝廷深知,如果這數萬之眾趕到天京投入戰鬥,那將對整個戰局帶來極為不利的影響,所以朝廷一麵調集大軍前去阻截,一麵嚴斥曾國荃進攻不力,並督促曾國藩迅速聯合李鴻章的淮軍盡快攻下天京。曾國藩麵對上諭嚴責,隻能勸說曾國荃同意李鴻章帶淮軍來會攻。

曾國藩可算苦口婆心,無奈曾國荃正如湖南人所說“油鹽不進”,不甘心將此大功拱手讓人,堅決不同意淮軍到金陵來。曾國藩隻好另想辦法,阻止李鴻章奉旨前來。他親自給李鴻章寫信,當然話不能明說,而是讓李鴻章知難而退:“舍弟所部諸將,素知閣下與賤弟至交多年,無不欣望大斾西來。而所疑畏者亦可兩端:一則東軍富而西軍貧,恐相形之下,士氣消沮;一則東軍屢立奇功,意氣較盛。恐平時至生詬誶,城下之日,或爭財物。請閣下與舍弟將此兩項預為調停,如放餉之期,能兩軍共同發放,更可翕和無間。”

其實李鴻章心裏明鏡似的,知道金陵是老九的禁臠,也知道老師也不願他帶兵前來。隻是師生之間直接說句實話多好,非要拐彎抹角說什麽東軍富西軍貧,兩軍共同發餉,就是逼著淮軍與湘軍一樣,一個月發個三四兩銀子,這分明是想把他的淮軍嚇回來。李鴻章幹脆給老師回信,明白相告自己絕不會去金陵爭功:“接兵部寄諭,飭派鄙軍協剿金陵,鄙意以我公兩載辛勞,一簣未竟,學生不敢近禁臠而窺臥榻。況入滬以來,幸得肅清吳境,冒犯越疆,怨忌叢集,何可輕言無略?常州克複,附片借病回蘇,已奏報不能協剿金陵之由,弦外之音,當入清聽。”

李鴻章太過聰明,其用心有時也不夠寬厚。他把話說得如此明白,無異一語道破天機,這豈不是把淮軍不能赴援的責任完全推給了曾國藩嗎?那麽,朝廷和清流豈不會把矛頭都對準他這兩江總督太存畛域之見?曾國藩心生警惕,他這位高足已非當年幕府的文案李少荃,而是手握淮軍的江蘇巡撫!師生還是師生,但輕重形勢已經發生太多變化。曾國藩老於官場,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他處高位集眾疑引誹謗,不能不處處小心,所以立即上奏請朝廷“督飭李鴻章速赴金陵”。而且他與曾國荃也都寫信給李鴻章,請他帶兵助剿金陵。

師徒兩人鬥法,朝廷其實看得明明白白。李鴻章顧念師生情義,不肯赴援爭功,說到底這都是私情。而盡快收複金陵城,斷絕長毛的妄想,這才是釜底抽薪之計,而且是國家之大計。因此朝廷於五月十三、十七、二十日三次嚴旨催促李鴻章派援軍,二十四日上諭又說:“著李鴻章仍遵前旨,於所部各營內挑選精壯便捷善於攻城者二三千人,即交劉銘傳等帶赴金陵,該撫或俟長興得手後,統率諸軍助攻金陵,不必非等湖州克複。”

劉銘傳大概也知道了這份上諭的內容,所以跑到蘇州來要求帶兵赴金陵。劉銘傳是淮軍中最驕橫的將領,程學啟戰死後,他在淮軍中儼然第一大將。他對李鴻章大聲道:“屬下來時,眾將都托屬下呈請大帥,淮軍不該放棄眼前立大功的機會。有人說到金陵去,湘軍紅了眼,還不與我淮軍火拚?屬下說,火拚也不怕他,淮軍的巨炮,恐怕曾沅帥也無法抵擋。”

“省三何出此言,湘淮本是一家,怎麽連火拚的話都說得出來?”李鴻章心裏十分不悅,但臉色卻盡量保持平和,畢竟劉銘傳不是他的六弟,對這個劉麻子,他平時說話相當客氣。

“屬下也是開玩笑。屬下不明白,咱們淮軍無論向南還是向西,都要得罪人。向南協剿湖州,得罪左老三;向西協剿金陵,得罪曾老九。湖州與金陵無法相比,攻克金陵是天下第一大功,既然都是得罪人,我們為何不去爭這天下一等大功?”

“那不一樣,我與左帥頂多算同門師兄弟,而與曾相則有師生之誼。師兄弟掐架世人無非認為兩人太過強梁,而徒弟與老師掐架,無異於欺師滅祖。所以,我不能去爭金陵第一功。”李鴻章三言兩語,把他的苦衷說給劉銘傳。

“大帥不必親自去,由屬下等代勞就行。”劉銘傳還不死心。

“俗話說,孩子哭了抱給娘。我淮軍無論誰去金陵,都等於我李某人去金陵。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吧?還有,立戰功不過一時之榮耀,而師生情誼則是一生不可輕棄。”劉銘傳見李鴻章心意堅決,就不再多言,在巡撫衙門飽餐一頓而去。

李鴻章比誰都清楚,盡管曾老師兄弟都來信請援,但他們的真意仍然不歡迎他助剿金陵,無論勝負,他都會開罪曾家兄弟。如今,曾氏兄弟表麵文章都做足了,此時李鴻章若依然不奉旨,才是真正地維護了老師的麵子。展現在朝廷和世人麵前的是,老師沒有畛域之心,曾國荃也無拒人分功之嫌,李鴻章也並無任何顧慮。所以,五月三十日,李鴻章再上《籌劃金陵湖州緩急片》,說明淮軍仍然不宜赴援。

李淮章的理由之一,就是湖州的長毛實力太大,淮軍與他本人都不敢輕易離開:“湖州賊股甚眾,附城數十裏內,麵麵賊壘,堵逆黃文金、輔逆楊輔清等均係百戰悍賊,浙師似難獨力製之。現因湖城未複,東自吳江、平望,西至宜興、溧陽數百裏間,均須分守,牽製許多。臣軍大半分守各城,若欲臣會攻金陵,又欲臣協剿湖州,臣力實有不給。若令臣棄湖州而赴金陵,事體固分輕重,時勢固有緩急,若臣統兵遠去,而湖賊窺伺入境,孰與主持調度?若僅分兵遠去,少則無濟於事,多則各統將資望相等,號令不一,與曾國荃各軍錯處圍城之下,曾國藩與臣皆不放心。”

至於淮軍的炮隊,也不能立即調到金陵前線:“炮隊現尚未齊,將來湊齊時,因雇用洋人教習,恐非諸將所能節製。頃據郭鬆林等稟稱,現在天氣炎熱,洋槍連放三四次即紅,多則炸裂,開花炮放至十數出後即不能著手。昨攻長興各項炮具俱已震損,亟須回蘇修整,三伏戰事頗難亦係實在情形。”

但即使不能去,也必須表明態度:“唯是疊奉嚴旨,飭臣軍會攻金陵,曾國藩兄弟又屢次檄調,事關大局,無論有濟與否,必應竭力相助。臣擬日內由太湖馳赴長興前敵察看軍情賊勢,相機調撥,而後折回蘇城。大約七月份若金陵仍未克,臣將親帶炮隊,馳赴金陵城下。”

奏章的結尾一箭數雕,既表明他維護朝廷和兩江總督的權威,又列出了赴援時間表,也就是同時向曾氏兄弟打招呼,如果六月底前還不能收複金陵,那就不能怪淮軍去爭功了。

同日,李鴻章還分別給曾國藩和曾國荃各去一信,並附上他的奏稿,向曾氏兄弟表明態度。高手過招,於無聲處。李鴻章不掠人功,不奉旨赴金陵,令曾氏兄弟高興;而他又將不能赴援的真正原因道破,令曾氏兄弟尷尬;而今他又再次不奉旨,並為曾氏兄弟洗脫嫌疑,維護他們的麵子。而同時他還依然留有餘地,如若朝廷再催,他那時奉旨帶兵到金陵來,曾氏兄弟即使再不高興,也無法怪他爭功。師生這次交手,曾國藩對這位高足有嫌隙,有感激,更有佩服。總之,這個淮軍大帥再也小看不得了。而且,無論怎麽說,李鴻章已經為曾國荃爭取到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唾手可得的大功而不伸手,可謂仁至義盡了。所以曾國藩給九弟去信說道:“觀少荃屢次奏谘信函,似始終不欲來攻金陵,若深知弟軍之千辛萬苦,不欲分此全成之功者。誠能如此存心,則過人遠矣!”

曾國荃不想他人來分功,但形勢卻由不得他。十幾天後,皖西形勢陡然緊張起來,陳得才率太平軍和撚軍聯合部隊兵分兩路,突破了湖北麻城、黃岡,直奪安徽宿鬆、太湖,而官軍阻截不力,節節敗退,形勢十分危急。所以朝廷連給李鴻章兩道上諭,令他立即派淮軍到金陵協助曾國荃,盡快攻克金陵。李鴻章此時已經無可推托,因此進行一番部署後上奏《擬分隊會剿金陵折》,將奏稿分抄給曾國藩和曾國荃兩兄弟。蘇州距金陵四百餘裏,六百裏加急,當天就遞到天堡城曾國荃的行營中。曾國荃召集重將商議,臉色蠟黃地說道:“人家要來了,怎麽辦?”

眾人都表示,要死命攻城。

“死命攻城,怎麽攻?”曾國荃反問道。

“地道攻。”說這話的是李臣典。

李臣典,字祥雲,湖南邵陽人。他少年時喪父,從小四處浪**,打牌賭博,無所不為,家中隻有出沒有進,越加窮困不堪。十八歲那年,母親久病無錢醫治而去世。鄉裏的親戚借給幾吊錢給母親買棺材,賭徒見錢沒有不進賭場的道理,他把幾吊錢全送進賭場,計劃賭運逆轉,贏些銀子給母親辦個風光大葬,誰料卻輸得幹幹淨淨,不得已找一張篾席,隨隨便便找個荒地將母親埋了。不久,他遠在湘鄉的舅舅知道姐姐去世,前來吊喪,一看姐姐埋的地方,大聲道:“外甥好福氣,給你媽找了塊好地,將來肯定發達。”原來,李臣典母親葬的那塊地對著一條河,河中有一塊石頭,每年枯水期有幾天如鯉魚一樣顯露出脊背,此地因而叫“鯉魚跳龍門”。葬在此地,子孫當然要發達。

那年曾國荃正在湘鄉募勇,舅舅讓李臣典參加了曾國荃的吉字營。按鄉間說法,要論養家糊口,李臣典沒一點狗料;但從小好勇鬥狠的性情,從軍則成全了他,很快便脫穎而出。有一次打仗,曾國荃陷入重圍,眼看要全軍覆沒,這時李臣典匹馬單矛闖入陣中,連挑幾員太平軍戰將,救了曾國荃。攻打安慶的時候,曾國荃有一次大腿中鉛子,從馬上掉下來。李臣典衝進陣中,把他扶上自己的戰馬,一路拚殺再次救回曾國荃。從此他成了曾國荃最器重的將領,每次打仗都打前鋒,如今已被實授河南歸德鎮總兵,二品武職大員。

一提地道曾國荃就頭疼。因為湘軍沒有攻城大炮,因此要克堅城,隻能靠挖地道來炸城牆。半年多前,湘軍就開始挖地道,今年正月,金陵完全合圍後,更是全麵開挖,從東城牆的朝陽門外,往北再往西,一直到西北的神阜門,近五十裏的城牆外先後開挖地道三十多條。然而,都沒有成功。因為論起挖地道,太平軍堪稱湘軍的祖宗。太平軍出廣西不久,就由馮雲山召集礦工組成了“土營”,其主要職責就是挖地道炸城牆,從湖南挖到湖北,從湖北挖到江蘇,一路挖一路炸,讓官軍丟城失地,一潰千裏。所以,要在他們麵前玩挖地道的遊戲,真是魯班門前耍大斧。說起來,李秀成發現湘軍地道的辦法很簡單,他站在城頭看城外草色就行。因為挖地道不能太深,太深了爆炸效果不好,可是太淺了就難免傷了草根。在城牆上一看,草色發黃處必是開挖了地道。李秀成指出方向,命令太平軍對挖,或者從地上用重錘把地道砸塌,用毒煙熏,用熱水燙,或者用炸藥炸,結果三十多條地道全部作廢,湘軍卻因此死了不少人。所以一提地道曾國荃就上火,沒好氣地對李臣典道:“地道挖了半年多,能行的話早行了。”

“大帥,正因為沒行,如今反而有行的可能。”李臣典仿佛胸有成竹。

李臣典所部兩個月前在太平門附近挖了一條地道,一直很順利,挖過了城牆根也沒被發現。可是一天中午到了飯頭,太平軍開飯,一個小兵把手中的長矛用力往地上一插,準備去吃甜露。不想這一插竟然把地道刺穿,下麵的湘軍以為被發現,抓住長矛就往下拉,這一拉上麵的太平軍才知道下麵是湘軍地道,結果拿來火藥把這段地道崩塌了,下麵的湘軍死了二十幾個,這條地道也就作廢了。可是李臣典幾天前突發奇想,這條地道既然作廢,太平軍一定也放鬆了警惕。所毀掉的不過是城牆內處的一段,何不再沿這條地道斜挖入城?他已經安排人悄悄開挖,目前仍然沒被發現。

曾國荃眼睛一亮,說道:“咦,這倒不失為一個瞞天過海之計。隻是越接近城根,越容易出毛病。”

“所以,請大帥再行瞞天過海之計,吸引長毛的注意力。”李臣典道。

“什麽計,你直說。”曾國荃此時精神已經煥發。

李臣典建議在天堡城上架設幾門火炮,天天往城牆上和城內轟,讓城上站不住人,避免地道被發覺。同時向太平門附近城牆根堆草束,做出要由此登城的樣子,吸引長毛的注意力。而他則督促部眾,盡快開挖,爭取三日內完成。

曾國荃重重一拍李臣典的肩膀道:“就按祥雲的辦法搞。”

曾國荃把湘軍的大小炮全部集中到天堡城,共有二十多門,輪番向太平門內外轟炸,雖然湘軍的火炮口徑小,對堅固的金陵城牆無可奈何,但對血肉之軀卻有很大殺傷力,太平軍不能登城,也很難在太平門附近集結。曾國荃又令數千勇丁,每人背一梱柴草輪番扔到城牆根,到了十五日晚上,柴草已經與城牆相平。

太平軍以為湘軍要強攻太平門,注意力全部吸引到這裏,而且炮聲不斷,根本不曾留意湘軍又在挖地道。十五日晚上,地道已經完成,一夜之間用麻袋兩千餘條向地道內填進三萬五千多斤炸藥,又用巨石封堵結實,隻留一個口門以通引線。所用引線是比碗口還要粗的竹子,裏麵用布包著炸藥,一直連到地道口外。

李秀成似乎有所察覺,當天夜裏親率幾百敢死之士提著火罐衝出太平門,把附近蒿草蘆葦燒了個幹幹淨淨。曾國荃和李臣典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因為當時湘軍正在布置地道引信,如果此時燃著,夜裏把城牆掀翻,而湘軍沒有做好攻城的準備,豈不又將前功盡棄?所幸大火並沒延燒到地道口,湘軍又死命反撲,李秀成隻好退回城中。第二天上午,李秀成又將堆積於城牆外的柴草點著,燃燒了幾個時辰,燒了個幹幹淨淨。曾國荃不去管這場大火,召集眾將商討攻城大計。城牆一旦炸開,必須死命往裏衝,不然被太平軍擋在城外,一旦重新把豁口堵上,又將束手無策。這必將是一場殘酷的爭奪戰,太平軍必然冒死搶堵,而湘軍要想突破,也必須拿出不要命的勁頭來。

“誰先衝進城去,誰就是頭功。”曾國荃以功名相激。

當初鹹豐帝有“誰攻克金陵便封王”的承諾,攻克金陵的大功當然是曾氏兄弟,不過這衝進城的頭功,自然也會相當有分量。

“誰願打頭陣?”曾國荃問道。

眾將都默不作聲。打頭陣與送死幾無差別,雖然功勞大,但人死了功再大又有何用?

曾國荃犀利的目光從眾將臉上掃過,見眾人還是不肯出頭,就說道:“那就誰的官大誰往前衝。我第一個上!”

這當然是氣話,所以李臣典接話道:“大帥要居中指揮,哪能親冒矢石之險。我願打頭陣。不過,打頭陣光主將拚命不行,勇丁也得頂用。我的部眾挑出五六百敢死之士沒問題,不過人還是太少。朱軍門手下多的是敢死之士,可否借我五百,有兩千人拚命,我這個頭陣應當沒問題。”

所謂朱軍門就是貴州黎平人朱洪章,字煥文。早年跟著胡林翼從貴州到湖南,又到湖北。胡林翼死後,又跟著曾國荃衝鋒陷陣。湘軍中都是湖南人領兵,他這個貴州人不能不特別拚命。太平軍十三王爺救天京時,曾國荃湘軍被圍,苦戰近一個月,朱洪章率部與太平軍拚命,所守營壘毀而建,建而毀,太平軍卻始終未能攻破,朱洪章因此得了能戰之名,以總兵記名,並加提督銜。他是個愛惜士卒的人,李臣典向他借兵,少不得要派他的勇丁去打頭陣。都是戰死,何必要為他人作嫁衣,所以說道:“李軍門也是提鎮大員,自然也不能去打頭陣,這個頭陣就我來打吧。”

兩人稍作爭執,最後朱洪章打頭陣,李臣典第二,都在軍令狀上簽了名。

福建陸路提督蕭孚泗第三個署名。他也是一員猛將,靠硬仗博得提督職。有這三個人領頭,接下來共有九位統領在軍令狀上簽名。曾國荃又給眾將分派任務,隻待炸城後發動總攻。

天近午時,湘軍大隊人馬齊集太平門外,曾國荃一聲令下,李臣典親自點燃引信,地道中發出隱隱若雷霆滾動之聲,一直持續一個小時。忽然聲音停止了,眾人屏息以待。突然響起如天崩地坼之聲,眼看著一段二十餘丈的城牆隨著煙塵整個飛到半空中。眾人眼隨城牆上天,無不目瞪口呆。而後城牆裂碎紛紛落地,一二裏的範圍內都有人被砸死,城外的湘軍也不例外。曾國荃見眾將還未從震撼中反應過來,大吼一聲道:“還不衝鋒、更待何時!”

朱洪章、李臣典、蕭孚泗等眾將各率本部人馬向太平門衝去。朱洪章督帶四百敢死之士首先衝進城牆缺口,早有準備的太平軍拚死抵抗,他們將燃燒著的火藥袋和整盆的火藥倒向湧進缺口的湘軍頭上,朱洪章的四百敢死之士僅餘十幾人。李臣典的部眾見太平軍人人拚命,不敢靠前,紛紛後撤,以致整個進攻部隊都轉身要走。李臣典、蕭孚泗瞪著血紅的眼睛,手刃臨陣退卻者數人,把勇丁趕回到城下。朱洪章召集部下,再次組成五百餘人的衝鋒隊,重新衝入缺口。埋伏好的太平軍衝出來廝殺,但由於過度饑餓嚴重影響了他們的戰鬥力,雖然連續反攻,最終被突破了缺口。朱洪章最先進城,與太平軍展開巷戰,這時,天空刮起東北風來,朱洪章大聲喊道:“娃子們,放火燒狗日的長毛!”兩路同時點火,大火借著風勢,直向西南方向燒去。太平軍處下風口,被燒得紛紛躲避。朱洪章率部一路追殺,一直殺到天王府。他率人殺進府中,把守軍全部誅殺,擒獲洪秀全之次兄洪仁達。他下令封閉王府庫,並派兩營人馬分守天王府南北兩門,不放一人進入,等待曾國荃前來接收。這時李臣典騎馬趕到,說奉大帥令前來接手王府。朱洪章率部撤走,亂哄哄殺向城西。

天黑前,天京城九門全部被攻破,全城四處起火,處處廝殺。太平軍幾乎無人投降,而湘軍見到長發者或剛剃發者,皆不留活口。到了後半夜,湘軍基本控製全城,然而殺人放火卻是更加肆無忌憚。

曾國荃營務處文案趙烈文,是曾國藩最信任的幕友,曾國荃到金陵後被派來幫辦文案,同時也有隨時規勸糾偏之意。趙烈文見湘軍殺人放火,搶劫財物,以致為爭奪財物和女人而有數十人火拚的事情,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因此來見曾國荃。

曾國荃的貼身護衛勸道:“趙先生,九帥睡得正熟,我要是您,就不會此時打擾。”曾國荃連日為破城之事焦慮,已經三天沒有合眼,昨天晚上又忙著奏捷,到十點多才睡去。因為大功告成,所以沾枕即酣睡,此時睡得正香,鼾聲如雷,親兵不敢去打擾。

趙烈文隻好耐心等待,盼望中間曾國荃如廁或喝水,便可趁機提出他的建議。然而曾國荃睡得正酣,根本無醒來的可能。趙烈文見城中火勢越來越猛,呼號慘叫不絕於耳,終於隱忍不住進門把曾國荃推醒。

曾國荃翻身坐起,瞪了趙烈文一眼道:“嗬,是趙老夫子,我三天沒睡了,有什麽事情,非得打斷我的好夢。”

趙烈文比曾國荃小八歲,時年不過三十二歲,不過,因為他經常為曾國藩出謀劃策,深得信任,曾國荃經常稱他老夫子,有戲謔,也有尊重的意思。

趙烈文將寫好的條陳四事遞給曾國荃——

一、請止殺。令城內百姓各歸各館,閉門候查。派隊逐門搜查,分別良莠審辦。既全脅從,複可得真正賊首。

二、設館安頓婦女,毋使盡遇掠奪。

三、立善後局。

四、禁米麥出城。

曾國荃看過四條,其中三條可以立即執行,唯有第一條現在不能禁。湘軍能拚死攻城,為的就是城中財物。要搶劫財物,必然會遇到反抗,必然要殺人。現在禁殺,等於不讓湘軍劫財,這一點他做不到,各路統將也不答應。何況湘軍欠餉嚴重,正可趁城破時不分軍民、不分良莠,讓勇丁腰裏都有些值錢東西,他也就不必日日為餉項犯愁。他把條陳還給趙烈文說道:“就按你的意思,後麵三條照辦,第一條暫緩。”

“九帥,應當立即執行的就是第一條,何故要暫緩?”趙烈文不明白。

曾國荃不耐煩地揮揮手道:“現在城中到處都是長毛,有些長毛還混在民中,要想止殺根本是空口白話。不能行的令,不如不下。”

曾國荃倒頭就睡,不再理會趙烈文。

天京城裏湘軍亂紛紛殺人放火,李秀成帶著兩千餘人馬換上清軍的纓帽號衣,保護著幼天王從太平門炸塌的城牆處衝出。衝出千餘人的時候,被湘軍看出了破綻,後隊人馬全被截回城中。李秀成帶著幼天王快馬加鞭逃命,然而幼天王的馬腳力太差,李秀成隻好把自己的戰馬換給幼天王。他騎幼天王的劣馬,不久就落在大隊後麵,走了三四十裏路,那匹馬竟然累死了,李秀成隻好躲進山林避過湘軍再說。躲了一天,他覺得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於是決定出山找太平軍。剛轉過山穀,就與一位獵戶迎麵相撞。

李秀成見被人認出,隻好承認道:“不瞞老哥說,我是天京城裏的太平軍,天京城破,逃難至此。”

獵戶心地善良,便責備道:“那你怎麽還敢出來?山外都是湘軍,有些本地獵戶見錢眼開,聽說太平軍帶著金銀珠寶逃出天京,正亂哄哄捉人發財呢!”

李秀成苦笑道:“那老哥何不把我押到妖營中領賞?”

“你太小看人了,太平軍對咱有恩,咱不辦那缺德事。去年我老娘病重,進天京求醫,沒銀子,俺急得在天京城外牆根下哭,忠王巡城見了俺,派軍醫給老娘治病,還送給俺銀子。不管別人怎麽說,忠王爺對俺有恩,俺不能見錢眼開,沒了良心。”獵戶搖了搖頭道。

“老哥,李秀成的模樣你可還記得?”

“大恩人的模樣,俺天天供在心裏。”

李秀成扯下頭上的破頭巾問道:“老哥,你仔細看看,我是誰?”

獵戶仔細一端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忠王爺,您怎麽瘦成這樣了?俺都認不出來了,陶大山給您老磕頭了。”

李秀成扶起陶大山,摸出一錠銀子遞給他說道:“老哥,今天有一事相求,請你買匹馬或騾子來,我要去找太平軍。”

“忠王爺,我哪能要您的銀子?俺弟前天撿了匹軍馬,俺送給您就是。您甭急,俺回家拿剪刀來,給您剃了發再走。”

“我生是天國人,死為天國鬼,怎能剃發?我是天國重臣,剃了發讓我如何見兄弟們?”李秀成不願意。

陶大山急道:“忠王爺,您不剃發怎麽行?人家老遠就認出來的。命都沒了,怎麽找太平軍?”

李秀成想想也是,就聽陶大山的勸說,先進山洞躲躲,剃了發就走。

山腳下,一個簡陋的院落裏,一個半盲的老婦人正在摸索著燒水。聽到腳步聲,她抬頭便問道:“大山,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打到獵物了?”

陶大山回道:“娘,您到屋裏,我有話說。”

陶大山把老婦人扶到屋裏,老婦人一聽兒子見到忠王了,便驚喜地問道:“忠王爺還好嗎?”

“好不了。天京都破了,忠王人瘦得不像樣了。”陶大山說,“忠王想去找太平軍,我打算把咱那匹軍馬送給他。”

“就怕大海不答應。”老婦人有些犯愁。

“娘,這件事你千萬不能讓大海知道,這些天他幫湘軍捉太平軍發財,都紅眼了,讓他知道,忠王就完了。”

老婦人連連點頭,催兒子快去為忠王剃發,把家裏僅有的兩個菜團也讓兒子帶給忠王。陶大山牽上軍馬帶上剪刀就進了山。

陶大山的弟弟陶大海,匆匆奔向山外的湘軍營中,被湘軍哨弁截下了:“幹什麽的?”

陶大海問道:“軍爺,幫助官軍捉住長毛,能給多少賞?”

陶大海得意地說道:“我能幫軍爺捉個大官長毛,官很大的,請軍爺領我見你們統領。”

節字營哨官正從外麵走來,因為天熱,他的補服紐子解開了,露著胸前濃密的黑毛,模樣酷似是江湖強盜,陶大海先自怯了。哨官一開口就大聲嚷道:“誰在這裏窮嚷嚷,給我亂棍打開了。”

陶大海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軍爺,小的不敢搗亂,小的是來報告軍情的,小的發現了一個大長毛。”

“是嗎?要是屬實,賞你真金白銀,要是謊報軍情,讓你吃一頓軍棍。”

“軍爺,是真的,是長毛的忠王李秀成!我哥把他藏在山洞裏,他正和我娘商量時,被小的聽到了。”陶大海磕頭如搗蒜。

哨官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一揮手,幾個下屬跟他進了內帳。不一會兒,哨官出來道:“不管真假,先賞他十兩銀子,真抓到了,還有重賞。”陶大海歡天喜地地帶著幾十名湘勇出了大營。

山穀洞中,陶大山給李秀成剃去額前長發,又在腦後結一條辮子,然後說道:“忠王爺,你再換上我這身衣裳,就沒人認得你了。”

“多謝老哥。我這裏有一包金銀珠寶,是從天京逃出時帶上的。帶這麽多財物恐怕更惹人疑,我留下幾錠銀子,剩下的老哥就拿去過日子吧,再找人把你老娘的病好好瞧瞧。”李秀成拱手一揖,想起自己不知下落的母親妻兒,不禁仰天長歎。

李秀成用那條明黃頭巾裹著的金銀珠寶就放在地上,陶大山拽開那條頭巾道:“忠王爺真是糊塗,這條頭巾就足以引來殺身之禍。我怎能圖忠王爺的錢財,我幫您塞到馬料袋裏,沒人會注意的。”

忽聽得洞外有人喊:“晚了,塞到哪裏也沒用了。”

陶大山循聲一望,弟弟陶大海帶著幾十名湘勇堵在了洞口。

李秀成誤會了陶大山,怒斥道:“沒想到我竟被你忠厚的模樣欺騙了!”

陶大山百口莫辯,抽出李秀成的佩劍衝向弟弟,嘴裏罵道:“陶大海,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東西!”

湘勇們手起刀落,陶大山已是身首異處。

陶大海見哥哥死無全屍,大哭起來。

哨官笑道:“哭什麽哭?你不就是想發財嗎?那包贓物全是你的了。”

陶大海收了淚,彎腰去撿地上的包裹,刀光一閃,他同樣命奔黃泉。哨官大聲宣布:“偽忠王李秀成殺死兩名無辜鄉民,幸未逃脫,被我節字營捕獲。弟兄們,押他去見蕭軍門,領賞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