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遇危機學啟托夢 出洋相戈登請辭

有一天議政王與軍機大臣們說起學洋人利器的事情來,曆數封疆大吏,議政王認為做得最好的還是李鴻章。他的淮軍不但守住了上海,而且以滬平吳,勢如破竹,他的洋槍洋炮功不可沒。

議政王望著天棚,眨巴著眼睛,這是即將有所決定的習慣,果然他說道:“我突然有個想法,應當派八旗子弟到李鴻章軍營學習洋槍洋炮的使用,將來也建一支洋槍隊。”

自從與英法和談後,英、法兩國就主動提出幫助練兵,教習西洋兵器,後來俄、美都追隨著提出龐大的練兵計劃。議政王陡然驚覺起來,開始擔心洋人有可能想借此竊取大清軍隊的指揮權。所以他發函密告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江蘇巡撫李鴻章以及福州將軍、廣州將軍,在請洋人幫助練兵中首先要注意練將,將來能夠以西洋之法指揮軍隊,而不能拱手把指揮權交給洋人。李鴻章早有防備,他練兵之初,所聘請的洋人隻擔負教習的職責,而沒有任何指揮權,臨陣指揮都是淮軍將領。如今淮軍五萬人馬,已經配備洋槍四萬餘條。尤其是炸炮四營,在攻城戰中更是犀利無比。

這幾年朝廷一直支持八旗按洋法練兵,尤其是崇厚也建了一支千餘人的洋槍隊,他曾帶到京城請議政王檢閱。在議政王看來,這些都還是花架子,與戰場上真槍實彈摔打出來的淮軍不可同日而語,他決定從京中及崇厚的洋槍隊中挑選旗營將領八名,兵丁八十人到江蘇學習,且十日內必須成行。

八旗將士要到淮軍中學習,這不僅是對淮軍的肯定,也是李鴻章的莫大榮耀。不過,李鴻章知道這些八旗大爺本事沒有多少,但架子大毛病多,不好伺候得很。這份差使說起來很風光,其實是個燙手的山芋。那時他已經在嘉興前線,接到議政王的信函後,他立即把這件事托給布政使劉郇膏,具體請錢鼎銘操辦。

議政王派來的這八十多個人,以銳健營前鋒參領阿巴力翰為首,因他在捉拿肅順黨徒中立功,入宮當了最顯赫的乾清門侍衛,幾年間已升為正四品二等侍衛,最近連升兩級,外放銳健營當前鋒參領,已是正三品武職大員。臨行前議政王曾經叮囑他道:“我們八旗如今隻剩了花架子,你們到淮軍中要學點真本事,給八旗將士做個榜樣。”他牢記議政王的叮囑,所以對劉郇膏說道:“劉藩台,既然李撫台都在打頭陣,我們窩在上海算怎麽回事?要說練兵,沒有比在陣前更好的了。”於是,他帶著八十多人乘船直奔嘉興李鴻章的大營。

嘉興府位於浙江東北,南臨杭州灣,北接蘇州,京杭大運河穿境而過,是名副其實的江海湖河交會之地。嘉興府城距上海、杭州、寧波、紹興、蘇州、湖州均在二百裏以內,境內又有乍浦、澉浦、青龍等港口,素有“魚米之鄉”“絲綢之府”的美譽,棉布絲綢行銷南北,號稱“衣被天下”。太平軍對如此富庶之地自然非常看重,占領後由聽王陳炳文在此駐守,與杭州、湖州互為掎角之勢。

因為嘉興與上海緊鄰,隨時都有抄淮軍後路的危險,所以攻克蘇州後,李鴻章就決定北取常州、南取嘉興,而且總體上先南後北,由程學啟先拿下嘉興。程學啟已經苦戰兩個多月,終於兵臨嘉興城下。此時李鴻章到嘉興來,按慣例,決戰時候就要到了。

這時候阿巴力翰帶著八十餘人到了軍前,李鴻章心想他們是添亂來了。可出乎他的意料,阿巴力翰沒擺八旗大爺的架子,而是對李鴻章及程學啟十分尊重,一再表示要到軍前效力。阿巴力翰給李鴻章的印象很好,而且這些旗人根基牢固,別看今天是個三品的參領,說不準眨眼間就外放了都統、將軍,所以李鴻章也含了一份籠絡的心思,把這八十餘人全部安排在他行營裏,又將程學啟叫到簽押房吩咐:“方忠,這些旗下大爺口口聲聲說是來學戰的,可他們心裏未必服氣,所以你要好好打一仗,讓他瞧瞧咱淮軍的威風。”

“大帥放心,明天我就要對嘉興城進行總攻,這位參領如果有膽子,不妨讓他到我軍前去看看,咱們是怎麽打仗的。”程學啟拍拍胸脯道。

第二天一早,阿巴力翰來到李鴻章大營,提出他要帶幾個副參領到程學啟軍前一觀淮軍風采。李鴻章也有意讓他們見識一下淮軍的能耐,所以派出親兵二百人,保護這幾個人到前線去。

程學啟見阿巴力翰等人來到陣前,有意露一手讓他們瞧瞧,於是兵分五路,向嘉興城進攻。他則親自率領親兵和炮隊,列炮二十門同時向北門猛轟。他的部下則人手一條洋槍,一會兒貓腰前進,一會兒又匍匐爬行,一會兒突然半跪,舉槍齊射,城外的太平軍紛紛潰退。程學啟的炮營配備了六十八磅的大炮,威力巨大,二十門大炮同時轟響,如暴雨前的雷霆轟鳴,地動山搖,令人心膽震撼。嘉興城被轟塌二百餘米,但城內軍民負土取石及時把豁口補上,程學啟的部眾被護城河阻在城下,死傷慘重卻無可奈何。這樣連攻三天,仍然未能攻進城去。

阿巴力翰帶來的旗大爺心裏暗暗驚歎淮軍確實厲害,但他們並不都像阿巴力翰那樣謙恭誠懇,而是說如果八旗勇士有這麽厲害的洋槍洋炮,早就把嘉興城攻下來了。這話傳到程學啟的耳朵裏,氣得他破口大罵。可罵歸罵,嘉興久攻不下就無法堵上這些旗大爺的一張張大嘴。

這時候李鴻章也收到閩浙總督左宗棠的來信,表示他要派出援軍來幫助攻克嘉興。李鴻章將信遞給程學啟說道:“方忠,要是讓左老三的援軍幫助才能攻克嘉興,他不知道要怎麽編排我們淮軍!”

左宗棠排行老三,李鴻章私下裏稱他左老三。如今左宗棠的大軍已經兵臨杭州城下近半年,杭州城內糧餉已盡,幾乎到了人相食的地步,以李鴻章的判斷,克複杭州不過是十天半月的事情。

“方忠,如果杭州克複後,左老三的部眾呼啦啦趕到嘉興來,那時候你苦戰數月的功勞恐怕就盡歸左老三了。”李鴻章這樣激將道。

程學啟不怕左老三爭功,但他怕嘉興城裏的財富盡歸他人。他的部眾苦戰數月,都巴望著進城後發一筆橫財,如果煮熟的鴨子飛到別人嘴裏,他的部眾還不翻了天?所以回到大帳,他把手下的營哨官叫過來將利害擺給他們聽。

“你們找這理由那原因,依我看,打不下嘉興城的原因隻有一個,就是你們腰裏銀子多了,惜命了。明天老子要親自上陣,你們誰敢打馬虎眼,我一槍就把他斃在陣前!”

程學啟真是急眼了,當天夜裏,他親自帶著部下悄悄爬到護城河邊,備下了幾百架木梯,又在河邊連夜用沙袋築起一道土牆,為大炮構築掩體。第二天拂曉,淮軍五路並進,炮營列炮猛轟,水師則冒險在護城河中架浮橋,浮橋架成後程學啟強令攻城。城上槍炮、弓箭齊施,又把點燃的黑火藥一桶桶拋下城來,爆炸的同時大火彌漫,淮軍被炸死燒傷的不計其數。

雙方傷亡極重,城牆下淮軍屍體交相疊加,城牆上和豁口處太平軍的屍體也是一層疊一層。程學啟部下戰死總兵兩員、副將三員,哨官則根本來不及統計。打了兩個多時辰,仍然沒有結果。此時又傳來警報,湖州黃文金派三千援軍正往嘉興趕來。程學啟立即抽調三千人前去堵截,他從土牆後衝出來,大聲喊道:“有敢後退者,立斃陣前!”喊完便親自帶人衝過浮橋,指揮架雲梯登城。他背負一把大刀,登上城牆,左劈右砍,剛剛站穩腳跟,一顆流彈擊中他的左太陽穴偏後,鮮血湧流,濕了半邊肩膀。提督劉士奇、總兵黃永勝率十幾人拚死衝過去把他護住,要把他抬下城來。

正是十萬火急的關鍵時刻,他奪過一塊紗布,在頭上裹了裹大聲道:“今天我沒打算偷生,眾將也休想保命!”

就在這時,城內太平軍的彈藥庫被炮彈擊中,爆炸聲天崩地裂,城上太平軍驚慌失措,鬥誌渙散,淮軍則乘勢紛紛登城,炮營則集中攻擊東門,炸塌了城門。經過兩個時辰的巷戰,除幾千人逃奔杭州和湖州外,嘉興城內太平軍大部分被殺或俘虜。

程學啟傷情嚴重,李鴻章安排立即送回蘇州,同時派人快馬加鞭急奔上海,請西醫趕赴蘇州救治。他把守城的事宜交給程學啟的部下翰林院侍讀劉秉璋,然後立即乘船回蘇州。等他趕回蘇州時,西醫已經為程學啟做完手術。程學啟的傷在左後腦,因此隻能趴在枕上,他神情恍惚,說話有些顛三倒四。

“程軍門,李巡撫看你來了。”醫生趴在耳邊告訴他。

連說了三次,他才反應過來,痛哭流涕道:“我不能跟大帥打長毛了,我怕是不行了。”

“方忠不要胡說,我從上海請來最有名的洋醫,過些日子就好了。常州、湖州、金陵還未收複,我還等著你給我帶兵呢!”李鴻章好言撫慰,程學啟總算安靜下來。

李鴻章走到外間,問西醫道:“方忠的傷,到底如何?”

“傷很重,槍子斜飛入顱,傷口長一寸多,深有兩厘米。幸虧子彈已經取出,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將來感染發炎,那將直接傷及大腦。”

李鴻章吩咐必須把人救回來,銀子花多少都成。

此後三四天,程學啟的情況好多了,但到第五天,他的傷情突然惡化,醫生換藥時發現傷口嚴重發炎,血水和著膿水不斷流出來。程學啟神誌煩亂,經常出現幻覺。李鴻章前來看他的時候,他攥住李鴻章的手驚恐地說道:“大帥,郜永寬來了,他一手提著刀,一手提著自己的腦袋,你看,腦袋上的血滴了一路。”

李鴻章勸慰道:“郜永寬早就死了,有什麽好怕的?”

“大帥,我是不是殺人太多,報應到了。你看院子裏,全是無頭屍身!”程學啟趴在**,僵直地昂起頭來,驚恐地望著窗外,一屋子的人都覺得毛骨悚然。

“方忠此話差矣!”李鴻章安慰道,“殺敵與殺人不同。我們殺敵是為國立功,救民於水火。長毛作亂,荼毒大半個中國,不是我等浴血苦戰,國家永無寧日。我等一身正氣,魑魅魍魎休敢近身!”

西醫為程學啟打了一針鎮靜劑,他清醒多了,哭著道:“大帥,學啟不能追隨左右,不能盡鞍馬之勞了。”

李鴻章拍了拍他的手說道:“方忠,你不要心急,安心靜養才是。今天我來和你道個別,常州那邊已經圍城月餘,不能久拖。嘉興被你攻克,金陵的長毛難免狗急跳牆,聽說他們聚集了五萬援軍要去解常州之圍,我必須到常州去,等攻克了常州,我再來看你。”

程學啟聽了淚流滿麵,說道:“大帥,今日一別,學啟怕是撐不到常州大捷的那一天了。大帥,你的大營千萬不要離敵營太近,不能有任何閃失。”

“方忠放心,我記下你的話了,不把大營紮得太近。”

程學啟人之將亡,向李鴻章拜托後事:“大帥,學啟年輕時誤入歧途,幸虧跟著大帥博得了身後功名,學啟為國捐軀,死而無憾。隻是妻子兒女,要拜托大帥關照。”

李鴻章個頭高,彎下腰與程學啟對著臉,眼角一熱,忍著就要落下來的淚水道:“方忠放心,淮軍將士的父母子女,我李鴻章都一托到底,絕不會讓他們落到泥地裏。”

“大帥,請受學啟一拜。”程學啟跪在**,等他重新抬起頭來,神誌複又不清了。

李鴻章不能久待,交代蘇州知府要照料好程學啟。又把營務處周馥叫來,安排他照顧好阿巴力翰帶來的八旗子弟,洋槍操練請德國教練來負責,演放火炮則請英國教練負責,還有阿巴力翰提出來要學習洋炮製作技術,就交由馬格裏負責。

然後他又特意會見了阿巴力翰,告知他即將去常州前線,如他在蘇州有什麽要求,就由營務處總辦周馥來解決。阿巴力翰見識了淮軍的槍炮之銳利,也見識了淮軍將士之勇猛,對李鴻章是由衷的佩服,表示回京後一定向議政王如實稟告。

聞言,李鴻章驀然警覺,改變立即起行的計劃,而是留阿巴力翰吃飯,還弄清楚了他與議政王的淵源。飯罷來到簽押房,李鴻章拿出一萬兩銀票給阿巴力翰,他拒不敢受。

“富察老弟,咱們帶兵的沒有銀子怎麽行?八十多弟兄跟著你到江南一趟,人人都有父母兄弟,回家總要從上海買點兒洋玩意送人,到時候你就拿這銀子每人給他們買件小玩意,惠而不費,大家臉麵上都好看。”李鴻章把銀票折起來,塞到阿巴力翰的袖中。

“怪不得大家都願追隨大帥,小將領教了。”阿巴力翰不再客氣,坦然受之。

李鴻章趕到常州後,把大營設在城東北十五裏的張塘村。這裏往東北可通江陰,往西南可通無錫,他駐軍在此便於協調。按照淮軍的要求,紮下營盤必須立即挖壕築壘,等這一切都完成後,李鴻章於初十到了常州北門外劉銘傳營,又到西門郭鬆林營,十一日到東門李昭慶營,巡閱一周後他回到張塘大營,思考常州的破城之策。

這天晚上,李鴻章夜深了方才躺下。這時一陣陰風吹過,燭火明明滅滅,一頭紗布的程學啟進來了,坐在李鴻章床前,一圈圈從頭上往下揭紗布,最後露出太陽穴上拳頭大的傷口,膿血直流,幾乎要滴到李鴻章的臉上。李鴻章猛力一推,程學啟倒在地上,身上蓋著白布,他的妻女正伏地痛哭。李鴻章驚醒過來,才發現是做了噩夢。他抬頭看表,不到三點,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自言自語道:“程方忠莫非沒了?”

李鴻章睡意全無,於是穿上衣服準備批閱文牘。想到程學啟的傷情,他又不能心安,正在傷感,突然聽得帳外槍炮聲大作,親兵營兩個哨官跑進來,架起李鴻章的胳膊就走:“大帥快走,長毛要把大營攻破了。”

李鴻章的大營外挖有壕溝,建有土牆,隻留兩門出入。前門很明顯,吊橋、鹿砦外加哨卡。而後門卻很隱蔽,一般不經仔細巡查,弄不清在哪裏,為的是臨急撤退。

李鴻章被貼身親兵護著向後門跑,到了門邊才想起來,巡撫大印還在帳中。他讓親兵去取,可是費了一番口舌,親兵還是弄不清放在哪裏,急得李鴻章跳腳大罵。這時周馥背著一個包裹拚命往這邊跑,累得氣喘籲籲說不成話。

李鴻章見狀問道:“蘭溪,我的關防沒帶出來?”

周馥指指背後的包裹,張著嘴說不出話。

“你帶出來了?!”李鴻章驚喜地問道。

周馥點了點頭,揮揮手示意親兵快走。二十幾個人出了後門,往一片密林中奔去,一直往東登上了一個小山頭。山下火把通明,因此兩個營盤都能看得比較分明。李鴻章大帳所在的營盤已經被攻破,另一個也被太平軍團團圍住。大營向來防守嚴密,突然被人偷襲而很快得手的情況從未發生過。哨官告訴李鴻章,今天夜裏有霧,這些長毛帶著木梯悄悄爬到外壕邊,等站牆子兄弟換班的時候突然發起進攻,牆上的人撤下去了,而下麵的人還沒登上去,所以很輕易被長毛突了進來。幸虧還有道內壕,不然真是不可設想。

“還是防守有漏洞,如果下麵的人先登上牆子,牆子上的人再下來,哪有空子可鑽?”李鴻章又回身拍拍周馥的肩膀,“虧得蘭溪把關防帶了出來,不然落在長毛手裏,我這個巡撫的麵子可就丟盡了。”

周馥告訴李鴻章,他一夜未睡,剛寫完奏章抄好,突然外麵槍聲大作。他立即到大帳來見李鴻章,可已經人去帳空。他本來已經逃離大帳,可是忽然想起,這麽匆忙之間,關防也許來不及帶,所以又重新跑回大帳,發現關防果然未帶走,還有一摞上諭抄件和奏稿,這些落在長毛手裏遺患不小,所以打了個包裹一並背了出來。

這時候大霧已經散盡,大營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太平軍看上去大約萬餘人,分別進攻兩個營盤。李鴻章大帳所在營盤已經完全陷敵,而另一個營盤卻防守得十分成功,太平軍連外壕也未突破。這時候西邊方向隱隱約約有一大隊人馬往這邊趕,李鴻章以為又是太平軍,急得直跺腳:“大營休矣,休矣!”

正趕來的不是太平軍,而是淮軍,他們胸前圓圈十分顯眼。有眼尖的親兵高興地呼喊道:“是六爺的人馬!”

“老六來得正是時候。”原來是李昭慶帶兵救援來了,李鴻章鬆了一口氣。

太平軍見淮軍援兵到來,並不戀戰,拋下李鴻章的營盤呼啦啦往東去了。李鴻章派親兵去把李昭慶請來,他一來就從馬上跳下來說道:“二哥沒事我就放心了。”

昨天夜裏李昭慶聽說有一股長毛直奔城東而去,他不放心李鴻章的大營,所以立即帶人趕了過來。李鴻章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六來得還算及時,不然我大營可就被長毛端了,這話傳出去,淮軍丟人就丟大發了。你立即派出兩隊哨探,一是弄清楚這些長毛的來源,二是弄清他們的去向。他們往東跑,當心抄了我們的後路。”

如今淮軍的主力都集中在常州,常熟、昆山、嘉定、太倉,兵力都很單薄,就是無錫、蘇州,駐軍也是捉襟見肘。這些地方自保尚不足,根本無法抽調人馬攔截這路長毛。

下午,蘇州派來專差,報告程學啟已經於寅初去世。寅初正是三點多鍾,李鴻章記得很清楚,傷心地說道:“方忠,我知道了,你那時托夢是來救我!”

晚上廚師做了他最喜歡的紅醬麵,但他隻吃了一半就推到一邊,坐在桌前一句話不說。陪他吃飯的幾個幕僚也都不敢再吃,周馥示意仆役把飯收拾了,他自己留下來陪李鴻章。

“我手下最能打的大將,歿了。”李鴻章長歎一聲,“蘭溪,你最知道我與方忠的淵源。當初我到上海,招募的都是些亦匪亦勇的團練,真正久經戰陣的將才沒人肯跟我到上海。我去找方忠,他痛快地答應了,我這才有了點膽氣。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建功心切,隻看到機會,看不到危險。如果是現在的我,帶著幾千未經戰陣的淮勇就到上海來,我怕是沒那份膽子了。”

李鴻章回憶起打出淮軍威風的虹橋大捷,如果沒有程學啟,那一仗可能就葬送了淮軍,他李鴻章或戰死或自殺,哪有今天的巡撫之尊?之後的北新涇大捷、四江口大捷,程學啟往往以少勝多,功不可沒。此後收複青浦、嘉定、太倉、昆山、吳江、蘇州、嘉興,哪一場硬仗離得開程學啟?說起程學啟的軍功,李鴻章如數家珍:“蘭溪,方忠真稱得上是淮軍第一功臣。沒有方忠,就沒有淮軍今天的出息。我這麽說,不僅僅是因為方忠能打硬仗,還因為在學習洋人槍炮上,他也堪稱淮軍第一人。”

這的確不假,程學啟的部下第一批裝備洋槍洋炮,而且程學啟在這方麵非常上心,在其他將領對洋槍洋炮不以為然的時候,他就不惜重金從常勝軍中挖來精通槍炮的外國人到他軍營中效力。他發憤學習洋人炸炮的技巧,經常和洋人教習一起研究,結果他的炮營用炮的技術連戈登也不得不佩服。

不過,程學啟的毛病周馥也清楚得很,貪財、驕橫、獨斷、不體諒他人,特別是幾場硬仗打下來,更加目中無人,經常與常勝軍鬧糾紛,李鴻章夾在中間受氣,而程學啟毫不體諒。有幾次李鴻章指著程學啟的背影恨恨地罵:“真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李鴻章仿佛看穿了周馥的心思,說道:“蘭溪,你也許會說程方忠毛病多得很。的確,他是個叛將,又大字不識,又粗蠻不講道理。在有些人看來,一無是處。如果在老師手裏,我敢說程方忠永無出頭之日。可是在我手裏竟然有這番出息,這是我最得意的事情。在用人上,我還是堅持用人所長。一個一身毛病的人,你用對了地方,他照樣成就一番事業!”

這又是周馥深深佩服李鴻章的地方,淮軍的主將們多是粗野蠻橫之人,一身的毛病。然而,這些人被李鴻章**成了能征善戰的虎將,就是靠這些一身毛病的人,李鴻章眼看將實現用滬平吳的大計。尤其是程學啟、郭鬆林,都是曾國荃手下不成器的人物,卻成了淮軍中所向無敵的悍將!

“記住我一句話,用人不要求全責備。人無完人,如果一個人什麽毛病也沒有,那麽通常這個人也就什麽長處也沒有,隻配做個唯唯諾諾的庸人。完人少見,庸人又不可用,我們所能用的,往往是有不少毛病的人,有毛病不怕,你隻要把人用對了地方,用人所長,不究細故,才能把人籠絡到你身邊,也才能幹出一番事業來。”

兩人說起為程學啟請恤的事情,少不得請周馥代筆,他承諾道:“大帥放心,我明天一定把草章交給大帥。隻是天下人都知道,大帥的妙筆文章無人可及,我的稿子恐怕很難令大帥滿意。”

“蘭溪過謙了,我文章再好,總不能弄一輩子文案。如果一個官員為自己的文章沾沾自喜,成不了大氣候;如果太多官員把功夫下在文章上,那絕非百姓和國家之福。”

然後,兩人又就八股取士害人害國的話題說了很久,桌上自鳴鍾響了起來,李鴻章抬頭一看,已經十一點了,便催促道:“隻顧說話,蘭溪快回去,少不得熬夜了。”

第二天一早,李昭慶派出的哨探陸續傳回消息,大體弄清楚昨天夜裏襲擊李鴻章大營的太平軍來曆。原來這路太平軍是已故英王陳玉成的叔叔陳承琦和忠王李秀成的兒子李士貴率領的一萬人馬,分別從常州西北的丹陽和西南的金壇奔襲而來,他們目標就是常熟,行的是圍魏救趙之計,以解常州之圍。至於進攻李鴻章的大營,卻是個意外,他們趁夜向東行軍,突然被兩座營壘擋住去路,所以臨時決定先打了再說,根本沒想到這裏竟然是李鴻章的大營。所以一見援軍來到,就撤圍東去。

李鴻章暗自心驚,這支長毛雖然隻有萬把人,可如果他們與官軍做起貓抓老鼠的遊戲,將牽動官軍數萬人的兵力,必然嚴重影響常州的戰事。李鴻章急令各路人馬往常熟集中,隻盼能在常熟城下聚而殲之。這是李鴻章的如意算盤,可如果這支長毛把官軍都吸引到常熟後,立即撤往他處,李鴻章的計劃又將全盤落空。然而,令李鴻章高興的是,這支長毛並未撤走,而是在長熟城下擺開營盤,準備與官軍決戰。這正中李鴻章的下懷,他對周馥道:“長毛有的是小聰明,總是一遍遍行圍魏救趙的老套,卻沒有大智慧,非要在常熟城下與我決戰,如果他再向昆山或者嘉定進攻,我們豈不是顧此失彼?”

各路援軍聚集到常熟境內,在顧山、王莊與太平軍激戰。太平軍火器不及淮軍,而且無糧草供應,隻好撤圍退回到江陰境內。戈登率常勝軍從西路趕來,立即尾追過去,計劃拿這些敗軍再試鋒芒,立個大功。可他太小看太平軍了,沒料到他們敗退途中會在江陰東南華墅設下埋伏,打了戈登一個措手不及,常勝軍傷亡八百餘人,丟棄洋槍四百餘條,倉皇逃往無錫。李鴻章親自到了華墅,指揮各路淮軍苦戰一天,消滅太平軍一千餘人,將他們逼退回常州和丹陽。李鴻章長出一口氣,重新調集人馬,再次圍攻常州。

太平軍這次襲擾淮軍後路倒啟發了李鴻章。這次的太平軍分別來自常州西北的丹陽和西南的金壇。而這兩地通過常州西門與之聲息相通。如果攻克了常州西路,便斷絕了常州與外界的聯係,太平軍的士氣必然大受影響。常州西路太平軍由護王陳坤書所部踞守,以運河為界,分為南北兩路,北路負責連通丹陽,南路負責連通金壇,兩路人馬結營二十餘裏,有五六萬人。李鴻章也是兵分兩路,先讓圍攻常州北門的劉銘傳攻擊西北路的太平軍,郭鬆林、楊鼎勳則襲擾西南路,配合劉銘傳。三天多的時間,常州西路的太平軍營壘全被攻破,紛紛撤入常州城內,隻有西門外和南門外城根還有幾個營壘尚存。至此,常州通丹陽和金壇的通道全部被截斷,成為一座孤城。

李鴻章指揮數路淮軍同時攻城。按照戰前的布置,各隊根據戰況,一旦轟毀城牆,就要抓住時機攀爬登城。戈登的常勝軍已無從前的銳氣,畏懼太平軍的矢石,不敢奮勇向前,自己轟毀的城牆竟然無人肯向前攀登。相鄰正南門的是程學啟舊部,從前多次受戈登嘲笑指責,他們有意在常勝軍麵前爭口氣,因此異常勇敢,呐喊著向前衝,前麵的倒下,後麵的跟上,讓戈登自歎不如。

淮軍連續進攻兩天,彈藥消耗巨大,炮彈僅可供一天使用。李鴻章下令各軍,明天務必攻克常州,並懸出一萬兩賞格,哪路先入城就賞給誰。次日早晨八點,淮軍所有火炮一起轟城,連續轟擊兩個多小時。城牆此前已被轟毀過,雖然已經重新修補,但很不結實,所以北門、西門、南門都被毀壞幾十米,太平軍幾乎無法立足。李鴻章見時機已到,命令各路同時奪城。淮軍在炮火掩護下湧過浮橋向城牆攀爬,守城的都是兩廣老兄弟,拚死抵抗,淮軍在城牆下傷亡近千人。然而太平軍鬥誌已散,隻有兩廣老兄弟還在拚命,其他人則做好了逃走的準備。劉銘傳首先從北門突進城去,隨後郭鬆林從西門、李昭慶從小南門、劉士奇和王永勝從南門衝進城去。常勝軍跟在李昭慶的後麵進攻,李昭慶有意做給常勝軍看,剝光了上衣,赤膊上陣。

雙方展開了激烈巷戰,劉銘傳率部把陳坤書一直逼到護王府,在護王府門前與郭鬆林部前後夾擊,護王部眾傷亡殆盡。劉銘傳提著一把大刀,突然衝進太平軍中,連砍數人衝到陳坤書身邊,一把抓住他厲聲道:“爾等立即束手就擒,可保一命,不然我立即砍下陳逆的狗頭!”陳坤書的部下都抱頭蹲在地上。

郭鬆林見城內太平軍殺不勝殺,就讓人傳令道:“伏地棄械者可免死!”

大部分太平軍棄械伏地,而兩廣的老兄弟幾乎無一人投降,一條巷一條街與淮軍爭奪,淮軍又付出一千餘人的代價,到晚上才控製了全城。第二天,淮軍又搜索全城,凡兩廣老兄弟一概誅殺。戈登的常勝軍在華墅之戰中傷亡慘重,攻城中又被兩廣老兄弟打得不敢近前,他對兩廣老兄弟也是恨之入骨,便對李鴻章說道:“兩廣的叛亂者,應該全部殺掉。”

“那是當然!”李鴻章又對周馥說,“戈登這回不再和我講他歐洲的人權了。”

因為常州太平軍堅守不降,淮軍先後傷亡近四千人,各路將領恨之入骨,所以殺伐慘烈,真是遍地屍骸。淮軍不許百姓出入,把常州城搶掠一空,然後又以下鄉搜拿長毛遺匪的名義,四處搜抄。常州城外四五十裏內,被搜掠得民無遺財。有鄉紳聯名遞稟給李鴻章,指責淮軍軍紀太差,李鴻章大怒,把聯名書扔到地上,把來人斥責得無地自容。

事後李鴻章有些後悔,隻怕士紳把狀子遞到曾國藩行轅,所以在報告常州善後的時候,特意說明因“淮軍傷亡極重,眾將疾惡如仇,不免殺伐太甚,學生捫心不安”。

然而曾國藩卻毫無責備的意思,複信道:“頃讀大谘,知常州長毛全股剿滅,奇功偉烈,不獨當世無雙,即古人亦罕與倫比。自閣下入滬,屢瀕危險,皆躬率諸將決戰,出生入死,得保全於呼吸之間。數役之後,賊萃各路悍黨,專與尊處為仇,故皖、浙、金陵諸軍皆得少省氣力。尊處出奇製勝,如塞洪水,如捕惡蛇,始終無一隙之暇,無一著之懈。不特全吳生靈出水火而登衽席,即東南大局胥倍餘威以臻底定。壯哉!儒生事業,近古未嚐有也!”

淮軍搶掠已經十幾天,不能再放任胡為,周馥催促李鴻章應該開始常州善後。設粥棚以救饑、煮湯藥以防疫、招商旅以通百貨、招流亡以墾荒地,周馥已經拿出了善後章程,李鴻章把這些事情全托給他去辦理。兩人商討大半天,晚飯時候到了,就留他在營中吃飯。吃飯的時候,兩人說起常勝軍,周馥笑道:“戈登不僅不再講人權了,他連常勝軍的統領也不想幹了。”

周馥隻是當笑談來說,李鴻章卻非常關注,追問道:“蘭溪你說清楚,戈登說他不想當這個統領了?”

“是的,他跟我說,常勝軍的老兵死的死,傷的傷,走的走,現在的兵都是新募來的,打仗不行,隻圖多拿餉銀。特別是常州一仗下來,他覺得常勝軍已是強弩之末,所以不如見好就收,急流勇退。”

“好,好啊!”李鴻章一拍桌子道,“我早就盼著裁撤常勝軍,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他隻說不想當統領了,沒說要撤常勝軍。”周馥覺得李鴻章誤會了他的意思。

“常勝軍必須得撤!這幾年來,常勝軍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他們的洋炮厲害,兵勇打仗也得法,我們不得不借用。可是這些洋人一直不肯聽招呼,我是天天提心吊膽。蘭溪你想想,這支洋毛子的隊伍,出了多少難題!”

這話一點不假。當年李鴻章初到上海,常勝軍統領華爾沒把李鴻章放在眼裏。後來白齊文當了統領,不但不聽調度,而且還敢搶劫糧道衙門,直接投了太平軍。戈登當了統領,管束部下嚴厲,但糧餉彈藥耗費每月達到十萬餘兩,而且還經常指責淮軍搶掠,因為蘇州殺降,戈登竟然拿著槍到處找李鴻章要決鬥,常勝軍的人甚至開槍打傷了堂堂巡撫的親兵。到後來李鴻章在新聞紙上專門登了聲明,證明戈登與殺降事件無關,這才算收了場。一想及此,李鴻章心裏的火還是一跳一跳的。後來戈登表現越來越不錯,對李鴻章也十分尊重,主動來配合他的淮軍攻打宜興、溧陽、常州。可如今的常勝軍已經今非昔比,戰鬥力已經不如淮軍了,此時不裁撤,更待何時?

“按大帥的說法是該撤掉,可怎麽撤?”周馥反問道,“洋人動不動就要向總理衙門告狀,弄不好會惹來麻煩。”

“總理衙門也巴不得把這尊瘟神送走,咱們讓戈登自己提出來。”

“讓他自己提出來?”周馥不明白李鴻章有什麽妙計。

“蘭溪你說,戈登這人最在意的是什麽?”李鴻章得意地問道。

“麵子和名聲。”

“說得對,就在麵子和名聲上做文章,讓他痛痛快快地要求裁撤常勝軍。”李鴻章一高興就拍桌子。

按照李鴻章的意思,接下來由丁日昌和馬格裏出場了。如今丁日昌和馬格裏是蘇州製造局的主辦和會辦,馬格裏和戈登交情不錯,丁日昌也擅長與洋人打交道,因此李鴻章把裁撤常勝軍的重任交給兩人。

兩人趕到昆山,見到戈登情緒低落,果然是一副要辭職的樣子。

“李大人的意思,覺得上校此時辭職,隻顧個人走了,沒為常勝軍的未來考慮,是自私的行為。”馬格裏這樣開始了他的勸說。

“我走了,自然會派新的統領來,常勝軍的未來,自然有人來考慮。”戈登覺得這種指責沒有道理。

“上校沒明白李撫台的意思。”丁日昌接著附和,“大人的意思,常勝軍隻有上校統帶得最好,無論軍紀還是戰鬥力,再也無人可比。上校這樣甩手走掉,不是太不負責任?”

“那李大人的意思,是要挽留我繼續統帶常勝軍?”戈登對中國人話中有話的機巧無從體會,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

“不不不,”丁日昌怕弄巧成拙,如果恭維得戈登不再辭職,反而壞了李鴻章的大事,所以急忙接口說,“大人的意思是,如果將軍要辭職,那麽最好把常勝軍一並裁撤。”

“為什麽?”戈登聳聳肩,典型的英國人動作。

“如果派新的統領來,肯定沒有上校的手段,再出現白齊文那樣的事件,對中英兩國都是丟麵子的事情。對上校來說,那將直接損害您的榮譽。您如今功成身退,回到家鄉,您的美名將會傳遍中外。可是,如果您走後常勝軍出了問題,人家肯定要說是您帶壞了隊伍。上校您說,這是不是對您榮譽的極大損害?”馬格裏又是一番分析。

“有道理。中國的戰事很快就要結束了,淮軍的戰鬥力已經今非昔比,裁撤常勝軍應該不會影響大局。我會寫一份報告,請大英駐上海領事交給駐華公使。”戈登讚同道。

“李撫台的意思,炮隊是常勝軍的精華,希望留下來,繼續發揮他們的作用。洋槍隊裏,也要挑千把能征善戰的士兵留下來。”丁日昌見事情如此順利,十分高興。

“好的,對這一點我非常讚同,希望常勝軍的炮隊能繼續為李大人效力。不過,要裁撤常勝軍,需把欠餉一次補齊,對軍官們也應當有所獎勵。”戈登趁機又替常勝軍討賞。

同治三年四月初七,李鴻章就戈登回國並裁撤常勝軍之事上奏朝廷——

權授江蘇總兵戈登帶隊協剿,自前月二十二日攻破南門城垣未得爬入,弁勇傷亡多人,日夜與臣商籌布置挖壕築牆,安炮搭橋,虛衷和氣,誓必合力殲除此寇,其忠勇勤勞允堪嘉尚。常州既克,蘇省軍事稍定,便欲辭退回國。因常勝軍洋槍隊近來老勇大半逃亡,逐漸新募,打仗不甚得力,欲將槍隊調回昆山妥為遣散,以節靡費,暫留炮隊六百人,並外國大小炸炮交臣處,派員接管,其所用外國弁目陸續資遣,誌趣甚屬公正。

昨總稅務司赫德來常,業與臣議有眉目,除飭海關道趕緊籌借銀兩預備運用,並派臣營務處委員直隸州知州丁日昌同戈登前往昆山會同李恒嵩等妥籌辦理。俟辦結後再行縷陳外,查戈登奮勇,勤能立誌,為中國助剿賊匪修立聲名,自正月至今,諸事俱受商量,謹遵臣處調度,並與臣部將郭鬆林、劉銘傳、劉士奇、王永勝、楊鼎勳等和好無間,彼囑赫德與臣言在中國辦事,隻求得一體麵。

去年蒙大皇帝賞銀一萬兩,斷不敢領,或勻給該營洋弁遣散經費等語。此次協攻常州,殊為出力,可否賞加提督銜?並由臣訪製表功旗幟並外國金寶星式樣傳旨頒給,俾其回國後藉示榮寵,伏乞聖鑒訓示,謹奏。

朝廷也是巴不得常勝軍立即裁撤,因此李鴻章的奏章很快有了結果,寄給他的上諭說——

戈登帶隊協剿,現在常州攻克,該洋人不言進攻金陵,竟肯先行遣散,免將來許多枝節,實不可失之機會,該撫自應乘勢利導,妥為遣散。如戈登將所部布置妥協,洋弁均皆回國,則是戈登真心要好,始終如一,僅止頒給旗幟、寶星,不獨無以酬其勞,且恐無以足其欲,即著李鴻章飭令丁日昌、李恒嵩等與戈登妥為辦理,一俟辦理就緒,即將如何再行嘉獎戈登之處迅速奏聞。

朝廷的意思,隻要戈登和常勝軍能利利索索地打發掉,就是多花點銀子也無妨。朝廷有這樣的態度,李鴻章辦起來就容易多了。不過,此事還是生出了波折。英國駐滬領事巴夏禮和海關總稅務司赫德都擔心一下子裁撤了常勝軍,將來無人保衛上海。結果戈登又開始猶豫不定,按他的意願,當然是見好就收,現在就風風光光地回國,但他不能不考慮駐滬領事的意見。

丁日昌和馬格裏見事情又起波瀾,連忙想辦法,兩人決定還是從戈登身上做文章,由他來告訴駐滬領事常勝軍已經今非昔比——今天的常勝軍已經沒有多少戰鬥力。而海關總稅務司赫德比巴夏禮更了解中國,先做通了他的工作,讓他也去影響巴夏禮。

馬格裏又勸道:“巴夏禮領事主要是擔心你走了無人守上海,你應該明白地告訴他,常勝軍的戰鬥力已經大不如前,而淮軍的戰鬥力已經超過常勝軍,到時候李巡撫將派幾千淮軍來守上海,比常勝軍更為可靠。”

戈登聽取了兩人的意見,親自寫一封信,詳細報告常勝軍的實際情況。丁日昌又特意把赫德請到昆山來,請戈登當麵向他介紹常勝軍的情況。赫德是中國通,他知道大清已經不需要常勝軍,如果不見好就收,將來常勝軍會自取其辱,所以他很痛快地答應去勸說巴夏禮。

巴夏禮最終向駐華公使報告,建議裁撤常勝軍。李鴻章立即命令新任海關道應保時籌借六萬兩銀子及十幾萬洋元立即送到昆山。戈登告訴丁日昌,常勝軍兵勇最容易聽信外國兵頭的話,外國兵頭一鼓動,他們就會肆行無忌,因此應當先裁撤這些外國兵頭,限三日內出城,然後再遣散中國兵勇,按路途之遠近,年分之深淺,打仗之受傷與否,給予盤費,驅令出城,不準逗留生事。

丁日昌覺得很有道理,就按戈登的建議,首先遣散外國弁目一百餘名,除月餉外,按名酌給賞恤盤費自七十五元至四千元不等。兩千餘名勇丁除月餉外,給予自兩元至一百元不等的賞恤銀。還有海生輪船、炮船、槍船及通事、書識等輔助人員分別給賞,共花費十二萬八千多洋元,補清餉銀六萬餘兩。然後炮隊六百名兵勇全部留下,洋槍隊挑選三百名留下,全部換上淮軍號衣,交由原常勝軍中方統領李恒嵩管帶。

丁日昌和馬格裏辦完這件事情後,到蘇州向李鴻章交差。李鴻章很高興,說道:“今天我請你們兩位吃飯,吃家鄉的紅醬麵!”

戈登離開上海前一天前來向李鴻章告別。他告訴李鴻章,他是真心希望中國能夠強大,所以,根據他在中國的觀察,對當政者有十條建議供參考,他已經通過駐英公使轉交總理衙門,還特意抄了一份請李鴻章參閱。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李鴻章對戈登的建議很感興趣,接過來一條條細閱,果然頗有道理——

一、中國與外國議約,當在中國開議;

二、與外國議約,須多用文字,少用口頭之約;

三、中國之都城一日不遷離北京,則一日不可與人開釁。因都城距海口太近,無能阻擋,此為孤注險招;

五、所購船炮,甚為失計。應以購船炮之款,盡購新式槍,俟陸軍練成勁旅,再購船炮;

六、中國有不能戰而好言戰者,皆當斬;

七、應多方幫助華商出洋,徑向製造廠購貨;

八、總稅司宜駐上海,專管稅務,不令僭越他事。若與外國公使議事,不宜令局外之洋人幹預;

九、當責成出使大臣,承辦外洋軍火,如與各國公使談論,有不諧之處,當令出使大臣,在外商辦;

十、亟宜設稅務學堂,令華人習學關稅事宜,以備代替外人。薪水宜照外人例優給。

此十條或有偏頗之處,但在李鴻章看來,算得上耿耿之心。尤其第六條之“中國有不能戰而好言戰者,皆當斬”,一語道破中國之絕症所在——書生好空談,不知外國詳情,不學外國之長,卻以泱泱上國自居,動輒就要向外國開戰,真是空談誤國!

至於控製總稅務司赫德之權,確是為中國計。戈登與赫德是同鄉,他更了解赫德,知道其擅權且喜越權,所以有此建議。此後赫德果然無論外交內政,事事插手。滿朝文武,隻有李鴻章不喜歡與他商榷國事,也確實是因戈登臨別之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