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圖自強鴻章上書 重禮義倭仁空談

同治二年底,李鴻章製定了三路進攻太平軍的計劃。北路由劉銘傳、李昭慶率部進攻常州;西路由郭鬆林率部進攻太湖以西鄰近浙江的宜興,戈登與李鴻章已經重歸於好,自告奮勇幫助郭鬆林攻宜興;南路則由程學啟率部進攻浙江的嘉興,一則斷絕浙江與江蘇太平軍的聯係,二則配合左宗棠進攻杭州。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對淮軍而言,準備充足的炮彈、子藥是大戰前最繁重的任務。馬格裏的炸炮局因為遷到蘇州,安裝調試就耽擱了一個多月,所以生產能力大受影響,因此丁日昌、馮焌光主持的炸炮局就要加緊生產,不然炮彈子藥的缺口會更大。然而在這節骨眼上,馮焌光卻提出要回廣東參加鄉試。李鴻章先是一口回絕,等馮焌光說清緣由,他就沒法那麽絕情了。

馮焌光的父親是軍功出身,雖然保至知府,但因不是正途出身而備受輕視。所以他讓馮焌光發誓用功,考舉人中進士。無奈馮焌光誌趣不在科舉,兩次鄉試均是名落孫山。老父親因戰傷複發,看情形陽壽無多,而他最大的希望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兒子中舉人考進士。今年是鄉試大比之年,所以他必須回鄉備考,不然對不住老父。

“大帥,我知道回去還是考不中,但我可求個心安,不然無法麵對老父的殷殷期待。今年家父身體更加不好,隻怕今年也難熬過,所以……”話說至此,馮焌光眼圈紅了。

“竹如,以你的才幹,就是給我個榜眼來換你,我也不答應!科舉正途出身有什麽了不得!”李鴻章雖是翰林出身,對所謂正途士人卻頗多微詞,而對有一技之長者卻刮目相看。

“大帥謬讚了。像我這種人,雖有一技之長,可是在世人眼裏隻能算奇技**巧,既不能安身,更不能立命。尤其家父希望我博得功名到了癡心的程度,我實在不忍拂他的一片心意。”馮焌光再次申明不得已的原因。

李鴻章自然明白考舉人中進士在世人眼中的分量,更明白在官場是否正途出身幹係甚大,自然也就明白馮焌光老父親的心結。自從到上海來,與洋人接觸日多,越來越覺得需要學習洋人的地方太多,而手下能用的人才卻常常捉襟見肘,因此他對科舉越來越懷疑。大清最聰明的人都集中在科舉之途,埋頭於四書五經,滿口之乎者也,而到解決具體問題的時候,卻百無一用。像馮焌光這樣的人才,比一個酸秀才迂舉人實用百倍,卻因為沒有中舉而被世人小瞧。

“竹如,咱大清的科舉有問題,什麽時候你這樣的人能揚眉吐氣了,大清才有希望。”李鴻章大發感慨。可感慨歸感慨,俗話說百善孝為先,他再攔著不放人,就不通人情了。

在最需要的時候卻要離開,馮焌如心中也十分不安,他保證道:“大帥,一出秋闈,我立即就回上海。”

剛送走馮焌光,兩淮鹽運使郭嵩燾就前來辭行了。

郭嵩燾是湖南湘陰人,是李鴻章的同年。太平軍興後,李鴻章回安徽辦團練,郭嵩燾因丁憂在籍,就入了曾國藩的幕府,在湖南、江西、江蘇等地為湘軍籌餉。李鴻章帶淮軍入滬後,三番五次致書郭嵩燾請他出山。郭嵩燾一則對官場心有餘悸,二則不願在同年的手下供職,所以一辭再辭。後來因曾國藩出麵,郭嵩燾才出任江海關道。他清廉、耿直的個性與按歐洲製度運行的海關稅務司氣味相投,因此深得赫德的敬重。任職不到一年,在李鴻章、曾國藩的推薦下,他又出任兩淮鹽運使,已是從三品的大員。

清朝食鹽分區銷售,各地所產食鹽,皆劃定特定區域為其引地。鹽銷區一經確立,產區與銷區之間便形成固定關係,鹽商隻能在規定的鹽場買鹽,在規定的引地內銷鹽,一旦越界,即為違法私鹽。兩淮鹽行銷之地包括兩江及湖廣,但因為四川與兩湖相接,川鹽私運至兩淮行銷之地難以禁絕。太平軍興後更是嚴重,特別是綠營兵也參與運私鹽謀利,川鹽因此大行其道,兩淮鹽的銷量和獲利自然也是大減,每年減少鹽稅收入近百萬兩。

郭嵩燾接任之時,前任喬鬆年移交的庫存隻有四萬兩,而積欠江南糧台十萬兩,安徽每月協餉一萬兩已有九個月未曾協解,相當於有十五六萬兩的欠賬。郭嵩燾發現兩淮鹽運問題錯綜複雜,而最大的問題是江南提督李世忠擁重兵、行私鹽,無人敢問,以致上行下效,不但綠營走私嚴重,有門路的商人也趁機鑽營。他決定拿李世忠開刀,查到了他走私的實據,截其鹽,沒其船,並立即向朝廷上參折,同時稟報曾國藩。曾國藩自然大力支持,結果李世忠被撤職查辦。然後,他又嚴禁鹽運中的貪汙分肥,又專設鹽卡對走私到兩淮的川鹽、粵鹽征重稅。兩淮鹽銷售倍增,長江上下遊厘餉大旺,任職兩月,不但解清積欠,而且庫存現銀二十萬兩。郭嵩燾的這番成績,令曾國藩、李鴻章都刮目相看。

兩個月前,湖南巡撫毛鴻賓經曾國藩舉薦出任兩廣總督,李鴻章抓住時機向毛鴻賓推薦郭嵩燾出任廣東布政使。毛鴻賓新督兩廣,遇到的最大難題就是粵商勾結洋人,偷逃稅厘,郭嵩燾正好可做他的幫手,所以他幹脆推薦郭嵩燾出任廣東巡撫。幾天前,上諭已由李鴻章代傳,毛鴻賓催促甚急,所以郭嵩燾今天前來辭行。

在巡撫衙門西花廳,郭嵩燾要以下屬身份參見上憲,李鴻章連忙阻止,雙手扶住他的手臂說:“筠仙,休要見外,咱們是老同年,何況你如今也是一省巡撫,更不可行此禮。”

郭嵩燾就勢拱手道:“我能巡撫廣東,多虧老同年提攜。”

“筠仙,關鍵是你理財的成就令人刮目,我不過是順水推舟、錦上添花罷了,毛總督早有此意。何況推薦你出任粵撫,我也有私心。”李鴻章親自把茶端給郭嵩燾。

郭嵩燾不明白李鴻章有什麽私心,一副就教的神情。

李鴻章的所謂私心,就是為淮軍將來籌餉考慮。與國家經製之師八旗、綠營糧餉完全由戶部籌撥不同,湘軍、淮軍屬募勇,其糧餉主要靠自籌。有地盤自籌還能方便些,如果沒有自家的地盤,求東告西,那就非常困頓。曾國藩在未任兩江總督前,一直是侍郞的虛銜,客居地方,終日為糧餉犯愁。所以他一旦獲得總督兩江的實權,就立即把自己手中的人才紛紛推薦出任地方督撫,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籌餉方便。推薦毛鴻賓出任兩廣總督,曾國藩盯著的是粵海關及廣州口岸稅收,而李鴻章趁機推薦自己的同年去廣東,也是為了將來有一天這位老同年能向淮軍伸出援手。

“筠仙你也看到了,淮軍的規模是日漸擴大,而且我要讓淮軍健兒都背上洋槍,開銷自然是越來越大,僅靠江蘇是越來越吃力。你巡撫廣東,將來淮軍揭不開鍋了,你能看在老同年的分上,向淮軍伸出援手。”李鴻章必須把自己的意思說明白,得到郭嵩燾的一句承諾。

“少荃放心——咱們熟不拘禮,老同年勿怪,我叫你一聲少荃——隻要幫得上忙,我肯定要幫。說起來,江蘇是我郭某人的一塊寶地,我從一個從六品的修撰到從二品的巡撫,一年多的時間,完全是在江蘇這片地方得以超擢,你說江蘇是不是我郭某人的龍門?”郭嵩燾驟膺大任,心中十分激動,自然豪情滿懷,“湘淮本是一家,我先是從湘軍,後來又算投奔了淮軍,沒有不幫娘家的道理。”

“筠仙這話讓我愧不敢當,你到江蘇來哪敢說是投奔淮軍,是我李某人借助老同年的才幹。”李鴻章連忙客氣。

然後,兩人話題轉到初入上海的觀感。四年前郭嵩燾為了幫湘軍籌餉,就曾到上海參觀了英國人的軍艦和洋行,為洋人洋槍洋炮所震撼,也為洋行的先進機器所折服。到上海任職後,他發現短短四年間,上海的變化令人瞠目結舌。

“洋人總是在變,而我們還是一如既往!”郭嵩燾感慨萬端,“少荃,從林文忠公虎門銷煙、洋人逼迫我們簽訂城下之盟算來,已經過了二十餘年。可是二十餘年後,我們對洋人仍然一無所知。洋人卻湧入內地,了解我朝的物產、風俗、朝政、時局,極力搜羅各種情報,更是不惜重金雇請國人教授他們語言。而我朝在京中開設個同文館,學習西洋語言,就被群起而攻之!說什麽中華文明盡善盡美,何必學洋人,何必學洋語。中國人什麽時候能夠放下天朝的架子,能摘下頭上的這頂紙帽子,睜開眼睛看一下洋人的國家!”

郭嵩燾仍然不改書生意氣,說到激動處連連拍案。李鴻章也是深有同感,連聲附和。郭嵩燾受到鼓勵,端起茶來一通牛飲,不能不一吐為快。

“我朝如今處極弱之勢,又於外洋情形一無所知,反而想靠耍小聰明取勝。還真不是我說笑話,英法聯軍進天津的時候,還有人相信洋人膝蓋不打彎,隻要把他們引入戰壕中,洋人必敗無疑;鹹豐十年英法聯軍進逼北京,本來朝廷與聯軍在通州談判,後來不知誰的餿主意,把巴夏禮等三十多人的談判代表團抓了起來,他們口口聲聲要雪恥,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結果怎麽樣?英法聯軍進京,皇帝巡狩,他們哪一個玉碎,哪一個瓦全了?簽訂了城下之盟,洋人軍隊走了,他們又還過魂來,照唱高調,還是看不起洋人,還是不屑於學習洋人,這樣的跳梁小醜,你說可恨不可恨!”郭嵩燾在京中翰林院任職時,因為常有傾慕洋人的議論,因此備受指責,如今一說起來依然義憤難平。

李鴻章對那些隻會高談闊論的禦史言官也十分反感,對郭嵩燾的話十分讚同:“大清壞事,就壞在這些言官手裏。他們一點實事也不做,別人做了,他們還指手畫腳,批得體無完膚。”

“少荃,我還有個看法,如今與洋人交往,要以和為主,輕易不要開戰。一是我們打不贏。這二十年間,我們與洋人打了四五仗,哪一次我們不是敗得一塌糊塗?二是不必打。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洋人還是講信用的,一旦簽訂和約,他們也可以和平相處。還有,洋人也不是完全不講道理,我們據理力爭,同樣也能保護我們的利益,那又何必動不動就想打一仗呢?就像一個虛弱的小孩,偏偏嘴巴硬,一言不合,就要與身強力壯的人打一架,可笑不可笑?”

“筠仙說得不錯,與洋人交往,我們要學會據理力爭,耍小聰明不行,動不動要打一架更不行。可是這話你要搬到桌麵上說,不知要有多少人罵你是軟骨頭,洋人的走狗,更難聽的就罵你是賣國賊!”

“他們口口聲聲說愛國,結果卻讓國家蒙難。”郭嵩燾側身靠近李鴻章道,“少荃,我們是辦實事的人,是敢和洋人打交道的人,我們必須來影響朝廷,影響更多的國人。”

“是啊,我到上海後,對洋人的看法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也有許多想法。筠仙你說說看,如果向朝廷提建議,最重要的是什麽?”這是李鴻章這些天來一直在考慮的問題。

“要學習洋人的語言,要學習製造洋槍洋炮,要引進洋人的機器,這些都是最急迫的。不過,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我們應該深入研究一下,洋人為什麽發展這樣快?火藥是我們老祖宗發明的,結果洋人拿來把我們打得一敗再敗。洋人是怎麽做到的?”

李鴻章大感興趣,問道:“筠仙你說,我們比洋人到底差在哪裏?”

“我哪裏能回答得了你的問題?不過,你幕中的馮景亭不愧是江南才子,最近寫了部奇書叫《校邠廬抗議》,對洋人國家頗有研究。”

馮景亭就是馮桂芬,幾年來一直幫助淮軍籌措糧餉,李鴻章當然認。隻是這幾年一直在軍務上忙,隻知道他很有才氣,有江南才子之稱,不知道他竟然對洋人國家也有研究。

“馮景亭這部書共有四十多篇文章,書稿都已完成,隻因書中對洋人國家多有讚頌,對大清軍政科舉多有批評,怕被人罵作賣國賊,親友又多方勸阻,因此一直未曾刻印。”郭嵩燾談到馮桂芬的這部奇書,極為讚賞,“我有幸看了多篇,真是醍醐灌頂。”

郭嵩燾本是頗為自負的人,《校邠廬抗議》能得他如此讚譽,必有過人之處,所以李鴻章懷著求教的心情問道:“能令筱仙青眼有加不容易,不知書中有何新意?”

“新意多得很。比如有一篇《製洋器議》中提到,我堂堂大清,廣遠萬裏,幅員八倍於俄,十倍於米(指美國),二百倍於英,乃地球第一大國,天時、地利、物產無不甲於天下。而今卻屈於俄英法米之下,何故?”

“是啊,我中華地大物博,聖相因數千年,今日為何屈居於諸國?”李鴻章還是第一次聽到大清國麵積之大竟然二百倍於英,不禁有些吃驚。

“馮景亭認為,洋人國家以小而強,我中華以大而弱,非天時、地利、物產不如人,而是人物器材不如人,地無遺利不如人,君民不隔不如人,名實相符不如人。最壞就壞在科舉取士上,聰明智巧之士,窮一生精力,消磨於八股試帖楷書之中,而終生所學幾乎無用,出而為官,民政、漕政、農桑、水利,茫然無知,洋人槍炮、輪船更是聞所未聞。所以,應改我國家科舉,學習洋人槍炮機器諸學問,善得其法者,賞給舉人、進士功名,自強之道,實在於此,識夷製夷之道,也在於此。”

“真是高論!妙論!我也正有此意。”李鴻章連聲讚歎。

“少荃,依我看,長毛之禍用不了多久就該平定了。將來,我國最大的禍患恐怕還是來自西洋強國。林文忠公早就提出師夷長技以製夷,現在製夷根本談不到,但師夷長技的事情必須踏踏實實做起來,不然,還談什麽製夷!”

“我年前就想應該給朝廷上一個折子,有一個全盤的規劃,好好學習洋人的長處,後來又想,我上這麽個折子,白白惹那些都老爺的罵,想想就罷了。聽君一席談,又勾起了我的憂患之思,罵就讓他們罵去,如今看,這個折子非上不可。”李鴻章感歎道。

“上,當然要上。笑罵由人,我自橫行天下。”郭嵩燾鼓勵李鴻章,也同時算是鼓勵自己,“我到了廣州任上,也會特別留心洋務,讓更多的中國人了解洋人,學習洋人。”

下朝後,議政王在軍機處安排完急辦的事情,照例再到總理衙門去。總理衙門偏居朝陽門東南的堂子胡同內,本來是大學士賽尚阿的宅院,因為他與太平軍作戰連連失利被治罪,其宅第亦被籍沒,戶部鑄錢局用作了鑄錢的地方。《北京條約》簽訂後,為了方便與各國聯係,成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選址的時候,大清的官員們耍了個小聰明,單挑了這個不起眼的地方,以為在此與各國交往,便降低了洋人的身份。當初成立總理衙門的時候,沒想到事情會如此之多,外交、商務、教案、海關管理等等,其事務已冠六部之前。議政王是總理衙門王大臣,幾乎每天都要到這裏來商議事情。從禁城過來有四五裏路,他的家在禁城西北,從總理衙門回家,則有十幾裏路,大量時間耗在路上,實在不便得很。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選到這麽個地方來。議政王這樣想著,轎子已經穩穩停下,總理衙門到了。見議政王到來,章京們立即肅然起敬,有人把議政王的座椅再擦一遍,有人立即親自奉茶,等他安然入座,一位章京把李鴻章寄至總理衙門的函交給他。

通常,疆吏有事情要奏辦,就上奏折,而拿不準的事情,有時就寫一封函件,給相關的衙門或個人,先投石問路。李鴻章本來是要把自己的想法正式出奏,可是覺得太沒把握,因此先寫一函給總理衙門,其實是想先聽聽議政王的想法。

議政王閱著李鴻章的函稿,實在太精彩,禁不住讀出聲來:“鴻章竊以為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中國士大夫沉浸於章句小楷之積習,武夫悍卒又多粗蠢不加細心,以致所用非所學,所學非所用。無事則嗤外國利器為奇技**巧,以為不必學;有事則驚外國之利器為變怪神奇,以為不能學。不知洋人視火器為身心性命已數百年,一旦豁然貫通,參陰陽而配變化,實有指揮如意,從心所欲之快。”

“合肥說話,真是痛快。”讀到這裏,議政王一拍桌子。

的確是痛快,因為這些話就是議政王也不敢擺到桌麵上來說,因為在京中還是清流們的天下,總理衙門從大臣到章京,在大多數人的眼裏,無異於是結交洋人的漢奸,尊貴如議政王都被人罵作“鬼子六”,其他人可想而知。李鴻章這幾句話,在他們聽來真是讓人揚眉吐氣,身心通泰。“所用非所學,所學非所用。”換成大白話就是這些士大夫不過是廢物點心而已。

“洋人已經視火器為身心性命數百年,而我們連學一下都要費這麽多口舌,想來真是憋氣。”戶部尚書、軍機大臣寶鋆也是總理衙門大臣,他說話向來痛快。

議政王繼續道:“妙文共賞,大家繼續聽——前者,英法各國以日本為外府,肆意銖求,日本君臣發憤為雄,選宗室及大臣子弟之聰秀者往西國製造廠師習各藝;又購製器之器在日本製習。現在已能駛輪船,造放炸炮。夫今之日本,即明之倭寇也,距西國遠而距中國近,我有以自立,則將附麗於我,窺伺西人之短長;我無以自強,則並效尤於彼,分西人之利藪。日本以海外區區小國,尚能及時改轍,知所取法,然則我中國深維窮極而通之故,夫亦可以皇然變計矣。”

日本竟然也在學習洋人槍炮,而且已經能夠駛輪船,放炸炮,實在出人意料,李鴻章眼界的確開闊。大家對日本向來輕視,要麽稱之為“倭寇”,要麽稱“小日本”,再俗一些,則稱“倭瓜穰子”。

“倭瓜穰子也在學洋人!李合肥說得不錯,日本就是欺軟怕硬的小人之國。我大唐盛世的時候,他們屁顛屁顛地派來遣唐使向我們學習。到了我國勢弱的時候,他們就組織倭寇一批批到我沿海來打劫。”

“寶相說得不錯。”寶鋆因為年齡大,而且已經出任體仁閣大學士,又唯議政王馬首是瞻,因此議政王對他十分尊重,也和大家一樣尊他一聲“寶相”,“日本的確欺軟怕硬,不過他們最擅長向強者學習。中日一衣帶水,一葦可航,日本文化本來就是源自中土,如今他們舍近求遠,不學我們學西洋,也說明我大清的確落後於洋人了。可惜大家都不肯承認,還架著泱泱大國的空架子不放。”

“這話也就王爺說得,也就說給我們這些人聽,要是讓那些人聽到了,少不得攻擊我們是崇洋媚外。”

“我這些話,不能外傳。”議政王也怕這話傳出去,斷章取義,不知會惹來什麽麻煩,所以他這樣叮囑,然後重新拿起李鴻章的疏稿,“更妙的還在後麵——鴻章以為中國欲自強,則莫如學習外國利器;欲學外國利器,則莫如覓製器之器,師其法而不必盡用其人。欲覓製器之器,與製器之人,則或專設一科,士終身懸以為富貴功名之鵠,則業可成,藝可精,而才亦可集。”

寶鋆驚呼道:“合肥這是要變更我朝的科舉之製!根本不可能。”

的確,李鴻章是希望那些精於機器製造的人能憑他們的特長獲得秀才、舉人、進士的功名,讓他們能夠進入正途的行列,隻有如此,才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熱心學習製器之器。當那些聰明睿智的讀書人鑽出八股文而投身製器的行列中,而不再一心隻重章句小楷,大清才能培養、儲備起真正有用的人才,也才有趕上洋人的希望。這是他在上海數年的最深刻領悟。然而,京中形勢與風氣大開的上海大不相同,李鴻章想單設一科,讓那些會“奇技**巧”的人獲得舉人、進士的功名,豈不是癡心妄想?

“李鴻章所提最要緊的有三條,學習外國利器,可讓各地大吏主持,留心學習;覓製器之器,曾國藩已經派人到美國去覓購;專設一科為富貴功名之正途,這事應當辦,但目前肯定辦不成,要一步一步來。”議政王總結道,“專設一科,讓精於製造的人獲得秀才、舉人、進士的正途出身做不到,不過,我們可以反過來設想,讓正途出身的人來學習天文、算學以及機器製造,也能收到培養儲備人才的目的。同文館不能隻學習洋人語言,應當加上天文、算學及機器火器製造之術,選拔有功名的士子前來投考。”隨後,他讓總理衙門就按這個意思擬個折子,盡快呈兩宮慈覽。

隔了兩三天,早朝的時候兩宮召見軍機大臣,議罷幾件事情後,慈禧揚揚手裏的折子問道:“老六,總理衙門的折子我看了,這些個主意你們是聽了李鴻章的意思後才上奏的。那我想問一聲,你們的主張是什麽?你身為議政王大臣,總不能事事都依賴外臣吧?”

這話問得有些不善,不過議政王並未太留心,順口回道:“回太後,這並不是依賴不依賴的問題。總理衙門與軍機處畢竟深居京師,有些事情不及疆臣更了解實情,因此需要聽聽他們的看法,然後再請旨。”

“同文館召考學習洋人語言的學子都那麽難,現在讓正途出身的人去學天文算學,恐怕沒那麽容易。”慈禧又道。

“正因為沒那麽容易,所以才請朝廷強力推動,請兩宮、皇上旨準。”

“不急著說準不準,我看先聽聽倭仁他們說什麽。”慈禧一改平時作風,另有主張。

倭仁是清流首領,思想非常守舊,讓他說話,肯定是堅決反對。但太後已然決定,沒有回旋的餘地,所以軍機們諾諾領旨。

要讓正途士子學習洋人天文、算學的事情,在京中果然引起軒然大波。這天,議政王在去總理衙門的路上心血**,想幹脆去翰林院聽聽他們都怎麽說。便命令轎夫改道往南,直去翰林院。

議政王不讓任何人跟隨,自個進了翰林院。一幫編修們正在倭仁的帶領下翻檢史料,編纂《治平寶鑒》。門外當差的喊道:“議政王到。”倭仁深感意外,率弟子們象征性地給議政王請安,然後各忙各的,視議政王如無物。

議政王有些無趣,打破沉默問道:“倭大人今天不給皇上講書?”

“今天中午是翁叔平給皇上講書,老臣是下午的差,就偷閑到這邊來看看,太後安排的《治平寶鑒》不敢耽誤。王爺有事但請吩咐,若無要事老臣就不奉陪了。”倭仁說罷,繼續翻起書來。

議政王討個沒趣,走到一位編修身邊沒話找話說:“忙什麽呢?”

沒想到那位編修竟然裝沒聽見,理也不理。議政王火一下就上來了,大喝一聲道:“本王問你,你耳朵聾了?”

那位編修慌忙扔下書道:“臣正在想一副絕對,過於投入,沒聽到王爺問話,死罪,死罪。”

議政王隻好壓住火氣問道:“你在想什麽絕對呀?”

“這上聯是:詭計本多端,使小朝廷設同文館。下聯是:軍機無遠略,誘佳弟子拜夷為師。”

“你,你好大膽子,竟敢諷刺朝廷,挖苦軍機。”議政王氣得手直哆嗦。

“臣不敢,朝廷專聽小人讒言,是軍機自取其辱!”這位編修回得不卑不亢。

又有一位編修站起來說道:“王爺,臣還有一聯,要治罪您一並治了。上聯是:孔門弟子;下聯是:鬼穀先生。”

離議政王最遠的一名庶吉士也跟隨道:“臣也有一聯,上聯是‘未同而言’,下聯是‘斯文掃地’。”

議政王冷笑道:“這也是副好聯,還是嵌字聯,把同文館嵌進去了。”

“我等都是天子門生,都讀聖賢書,寧可死也不拜夷類為師。”其他編修齊聲道。

議政王這會兒反倒氣平了,心想要讓這些死腦筋給氣著了,那真是太不值了,幹脆借機開導他們:“諸位是天子門生,飽讀聖賢書,本王怎能不知?可是,在槍炮方麵咱的確不如洋人了,所以才設同文館學人之長,請正途士子學習洋人學問,也是為國儲才。”

“以夷人為師,簡直是奇恥大辱!”有人卻不認同。

議政王也模仿翰林們的語氣,文縐縐地說道:“天下之恥,莫恥於不如人。今不以不如人為恥,而獨以學其製器之術為恥,豈不是大恥也!”

“崇洋媚外,視洋人為爹娘,此為我大清奇恥大辱!”剛才那位翰林還是不肯退讓。

議政王冷笑道:“洋人攻陷天津,兵困京師,那也是奇恥大辱。庚申之變英法聯軍逼近京師,平日大講禮義節氣的大夫們不是袖手旁觀,就是紛紛逃避,危機一過,就高談闊論,不肯正視洋槍洋炮的威力,不知這種空談於國於民又有何益?”

議政王覺得自己與一個翰林鬥嘴實在可笑,見倭仁自始至終一句話也不說,隻顧在那裏翻查資料,氣就轉到倭仁的身上:“倭大人,翰林院本是明事理識大局的地方,竟然如此冥頑不通,你是怎麽掌的這翰林院?”

倭仁平靜地回道:“王爺,還真讓您說著了,這翰林院全是不通情理之人,倭仁正打算上折提請兩宮與皇上絕不可以夷類為師,更不可讓正途士子以夷類為師!”

議政王氣得拂袖而去,倭仁不陰不陽地送道:“王爺走好,恕不遠送。”

看議政王走遠,倭仁才說道:“我本來打算忍著一句話也不說,省得人說我迂腐不識時務,看來不說話是不行了。你們瞧瞧咱們這位六王爺一提起洋槍洋炮就來精神,好像有了那些個洋槍洋炮大清就高枕無憂了。這是何等淺陋?!我泱泱中華,五千餘年文明,遠了說,曾經創造了漢唐氣象!近了說,本朝也曾創出了康乾盛世。從來都是中華為師,何曾師法夷類?又怎能如此妄自菲薄?我要拜折!”

議政王出了翰林院,越想越覺得這幫清流不好對付,如果得不到兩宮的支持,恐怕難有結果,所以他立即遞牌子請見。慈禧一見麵就問道:“老六,有什麽急事,明天說不行嗎?”

議政王說出了苦衷:“今天下朝後,奴才去了趟翰林院,倭仁他們對正途士子學天文算學的事,一百個不樂意。奴才覺得這事非得請兩宮鼎力支持,否則,奴才是寸步難行。”

“寸步難行”這四個字慈禧聽來很受用,笑了笑說道:“六爺說得可憐見的,誰不知道你在朝內朝外,是有名的賢王。”

議政王拱手道:“太後是取笑奴才了。誰不知道大主意都是兩宮來拿,奴才不過是執行而已。別人說什麽奴才無法堵他們的嘴,可奴才心裏有數。這幾年來,江南局勢時好是壞,洋人也不消停,兩宮太後何曾享過一天安樂?”

這話無論真假,兩宮太後都身心舒泰。慈安心地敦厚善良,勸慰道:“老六,哪裏是我們兩人的功勞,你是功不可沒。我和妹妹經常說起,裏裏外外一大堆的事,哪一樣離得了你?”

“奴才身為大清臣子,理當如此。”議政王說,“同文館招正途士子的事,還請兩宮太後支持。”

倭仁的折子當天就遞上來了,次日就發給軍機大臣們商議,倭仁在折中寫道——

竊聞立國之道,尚禮儀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今求一藝之末,而又奉夷人為師,無論夷人詭譎,未必傳其精巧,即使教者誠教,學者誠學,所成就者不過術數之士。古往今來未聞有恃術數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采旁求,必有精其術者,何必夷人,何必師事夷人?

若以自強而論,則朝廷之強,莫如整紀綱、明政刑、嚴賞罰、求賢養民、練兵籌餉諸大端,臣民之強則唯氣節一端耳。朝廷能養臣民之氣節,是以遇有災患之來,天下臣民莫不同仇敵愾、赴湯蹈火而不辭,以之禦災而災可平,以之構寇而寇可滅,數百年深仁厚澤,皆以堯舜孔孟之道為教育以培養之也。若今正途科甲人員為機巧之事,又借升途、銀兩以誘之,是重名利而輕氣節,無氣節安望其有事功哉?

且夷人我仇也,鹹豐十年稱兵犯順,朝廷不得已而與和耳,能一日忘此仇恥?議和以來,耶穌之教盛行,無識愚民半為煽惑。今我中華唯恃讀書之士,講明義理,或可維持人心。正途士子,國家所培養而儲以有用者,今變而從夷,正氣為之不伸,邪氣因而稱熾,數年之後,中華之禮教不複存也,可悲複可歎者也!舉聰明雋秀之士習天文算學,恐未收實效,先失人心也!

倭仁所說,聽上去都很有道理,但仔細想想,都是空話。

議政王氣憤道:“倭艮峰總是拿人心、氣節、忠信說事,這些當然重要,可你要在實力相當的情況下,所謂人心、氣節才見得有用。英法聯軍進京城的時候,八裏橋那一仗,都是我八旗精銳,尤其是僧王的蒙古鐵騎都是敢死之士,都抱定了為國捐軀的信心。乾清門二等侍衛阿巴力翰,他阿瑪穿著禦賞的黃馬褂去督戰,他是親眼所見,我八旗將士沒有一個孬種,死了一批又一批,後麵的是蹈屍前進,可是聯軍的炸炮太厲害,一個開花彈落下來,十幾個人立馬非死即傷。他們的洋槍也厲害,一排接一排輪番施放,我們的勇士是一排排死掉。好多人衝到離敵軍幾十米處,可就是衝不過去。那一仗,英法聯軍死傷不過五十多人,我們八旗精銳死了三千多人。我真想問問倭艮峰,三千多人難道都沒有人心,都沒氣節,都沒有忠信嗎?這些空話如果能夠抵擋得住敵軍,我們又何必費這麽多心思,向洋人學習。”

明明知道是空話,卻又沒法駁倒,因為他所說的都是堂而皇之的大道理,而且倭仁被尊為清流領袖,在讀書人中影響頗大。

寶鋆勸道:“王爺,咱們講空話講不過他,也沒必要和他廢話。依奴才看來,我們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請倭大學士入甕。”

“寶相有何妙策?”議政王知道寶鋆又有了什麽鬼主意。

“他折子這句話可以作篇文章。”

議政王聽罷寶鋆的妙計後道:“這倒不妨一試。”

隔天早朝,兩宮第一起就召見議政王和諸位軍機大臣。慈禧問道:“老六,倭仁的折子你看了嗎?”

“奴才看了,覺得倭仁說得有道理。”

慈禧估計議政王定會千方百計反駁,沒想到他竟然說倭仁的折子有道理。慈禧有些驚異地問道:“哦?我倒是覺得空話太多,你覺得有道理,道理在哪?”

議政王回道:“倭仁說‘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博采旁求,必有精其術者,何必夷人,何必夷師?’這話想想有道理,我大清人口眾多,找出一批懂天文、算學的應該不是難事。如果不用到同文館學習,就能有這樣的人才,豈不省時又省事!想必倭仁心中定有合適人選,奴才請旨飭下倭仁酌保數十人,或派到各省,或留京,興造輪船,製造洋槍洋炮,如果效果好,每年都請他推薦一批,不愁我們趕不上洋人。”

慈安對外間形勢幾乎一無所知,竟然認真地說道:“這個辦法倒可行。如果倭仁果能推薦出大清急需的人才,何必派正途士子去學洋人?”

慈禧含意莫測地盯著議政王道:“老六,這事倭仁能辦得成?這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這是朝廷大事。”

“倭仁乃我朝大儒,素來誠實無欺,他說能,肯定能。”議政王避過慈禧的目光。

“那就照這意思傳旨。”慈禧一錘定音。

太監安德海親自到翰林院宣旨:“倭仁所論‘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博采旁求,必有精其術者,何必夷人,何必夷師?’朕深以為是。著倭仁酌保精通洋文及天文算學人才數十名,或留京,或派往直省,加緊製造槍炮輪船,果有實效,以後每年可推舉數十人,期以數年,當可通洋器之精要,我大清則振興有望。欽此。”

倭仁聽了這樣的旨意,驚訝得忘了接旨謝恩。

安德海走後,他的弟子們立即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表示不平。

有的說我們從來不學洋人的玩意兒,上哪去找這樣的人?

有的說太後和皇上怎麽別的不說,單單讓老師推薦人才,這諭旨就是六王爺他們負責起草,誰知他們是不是……

倭仁大聲製止道:“都不要在這裏妄議朝政。你們都想想,把你們親朋好友都想個遍,我泱泱中華地靈人傑,藏龍臥虎,我就不信找不出三五個懂洋文通算學的人來!”

於淩辰建議道:“老師這樣直接承認無人可薦,不是太沒麵子嗎?老師沒麵子,那就是天下士子沒麵子。老師大可不必急於上折,先容學生上一折,也許能轉緩一下局麵。”

“對,我也要上一折。”徐桐在一旁附和。

早朝的時候,慈禧將一封奏折遞給議政王道:“老六,徐桐和於淩辰各上了一折,緊要的我都畫出來了,你且念念,讓母後皇太後也聽聽。”

議政王接過折子,念道:“今年春季以來,久旱無雨,疫疾流行,此乃天象示警。京師中街談巷議,皆以為同文館之設,強詞奪理,師敵忘仇,禦夷失策所致。臣以為同文館之設,不當於天理,不洽於人心,不合於眾論。且我為上國,洋人所屬不過蠻夷,更何況乃我敵國,即便多才多藝,華夷之辯不得不嚴,尊卑之分不得不定,名器之重不得不惜。況科甲正途人員讀聖賢書,將以輔君澤民為任,移風易俗為能,一旦使之師於仇敵,忠義之氣自此消矣,廉恥之道自此喪矣。”

“王爺有什麽想法?”慈禧問著冒了一頭冷汗的議政王。

議政王不知兩宮什麽意思,隻有違心說道:“總是奴才無能,要以洋人為師,招致清流如此反對。”

慈禧聽了之後笑道:“這不是王爺的真心話。倭仁也太不像話了,沒有人才可薦,實話說也就是了,何必授意弟子如此強詞奪理?竟然連同文館也不讓設了,同文館是朝廷明諭所設,皇上的諭旨在他們眼裏就那麽不當回事?六爺,你要嚴旨駁斥。你們也別再憋著較勁,把正事給誤了。姐姐,你看如何?”

慈安讚同道:“他們也是咽不下洋人欺負咱的這口氣。不過,這些折子說得也太不講理,是要駁他們的。久旱無雨與同文館有何關係?他們是蠻不講理嘛。再說,學學洋人的長處有何不好?小時候我阿瑪常說,別人有長外,就是仇人也應當跟他學。話本裏頭,不是經常有忠良後代,跟著仇人學了武功,又把仇人打敗的故事嗎?”

“姐姐打的這個比方好,這麽淺顯的道理,倭仁他們總是繞不過彎來。”

“奴才謹遵慈諭。”議政王沒想到兩宮會如此支持,感激萬分。

安德海再去翰林院宣旨:“徐桐、於淩辰奏請撤銷同文館以彌天變一折,呶呶數千言,甚屬荒謬。更有甚者痛詆在京王大臣,是何居心?推其緣故,總由倭仁種種推托所致。此折如係倭仁授意,殊失大臣之體,其心固不可問;即未與聞,而黨援門戶之風,從此而開,與世道人心大有關係。倭仁能否薦才,於接旨後速答能或不能,不可遷延托詞,遊弋言他。欽此。”

倭仁上折承認,自己的確無人可薦,但正途士子是國家之棟梁,萬不能習洋人機巧,否則人心不固,中華禮教將廢。

倭仁依然如此固執,恭親王鼓動慈禧不如兩宮親自召見,開導開導他們愚頑不化的老腦殼。慈禧覺得這也是一法,此日見過軍機後,第二起就召見倭仁。

“倭愛卿,老六他們辦洋務,實在太難。老六他們說,總理衙門中應當有像你這樣威望素著的老臣行走,那些個讀書人才容易體諒。我也覺得有道理,可是,知道你素來不喜歡洋務,所以先聽聽你的想法。”慈禧讓倭仁進總理衙門,實在出乎議政王的意料,而且他也從未向兩宮建言。

倭仁聽說要讓他去總理衙門當差,急了一頭毛汗,連磕三個頭道:“兩宮太後明鑒,老臣素性迂腐,對於洋務一竅不通,身子又一日不濟一日,懇請太後賞恩,收回派臣在總理衙門行走的慈諭。”

“這也是實在話。”慈安見倭仁老態龍鍾,看看慈禧又看看議政王,“六爺你說呢?”

“請倭相在總理衙門行走,原也不指望倭相辦什麽實際的事情,隻是借重倭相宿望,做出上下一心,共圖自強的樣子。也就是請倭相掛個名,不必常川入值。遇到重大事情的時候勞煩一起商議罷了,因此實在沒有必要抗旨。”議政王這時已經明白慈禧的用心。

慈禧這時又發話了:“倭愛卿,曾國藩好像也是你的學生吧?你們都是理學大師,怎麽有些事兒看法如此不同?曾國藩已經上過不下五個折子,支持朝廷辦洋務求自強。不單單是他,原湖北巡撫胡林翼、江西巡撫沈葆楨、四川巡撫駱秉章,都說該設同文館,都催促朝廷要學洋人的技巧。還有你們都佩服的林文忠,他都說要師夷之長技以製夷,我不明白,這麽多大臣都說錯話了,隻有你們翰林院的一幫人說的是正理?你也是先帝特別賞識的人,讚你是‘學承正統’‘德高望重’的理學名臣,指名要你做皇帝的師傅,你總要體諒朝廷的難處才是。讓你們推薦人才推薦不出來,讓正途士子來學你們又反對,讓你進總理衙門你又不進,那麽,老六他們這差應當怎麽辦?”

這可真是誅心之問,倭仁百口莫辯,隻有惶恐地連連磕頭。

“我知道你不喜歡洋務,我不強求,可你總不能讓你的弟子也和你一樣。”

“太後明鑒,老臣從不敢強求門生,既不敢強求他們喜歡什麽,也不敢強求他們不喜歡什麽。讓正途士子學洋務,不是老臣一句話他們就能學得來。”倭仁連心剖白,這話他必須說清楚,不然,他可背不起阻撓正途士子學洋務的罪名。而且,正途士子恥於學洋務,又哪裏是他倭仁能改變得了的?

由李鴻章上書引起的這番風波終於平定下去,表麵上看,以倭仁為首的清流派敗了,但招正途士子學習天文算學的事情卻很不順利。為了吸引人報名,同文館給予學員優厚的待遇,規定月考及格者賞銀三十二兩,季考及格者賞銀四十八兩,歲試及格者賞銀七十二兩。三年一次大考,成績優異者保升官階,次則記優留館學習。而且除以上獎學辦法外,平時一般待遇也非常優厚,膳食、書籍、紙筆全由館內供給,另給每人月薪十兩,全部住校學習。即便如此,有功名的人很少報名,幾經發動,全國報名者不過九十八人,多是歲數大、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之人,入館主要是衝著優厚的待遇。因考生條件太差,考試後錄取二十餘人,而最後學成者不過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