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懷高遠拒風雨 積怨太深兩情疏

從細柳營回京的第二天,劉徹先去看了修成君金俗,多方撫慰之後,就急急奔往長信殿。

屏退左右,母子相對而坐,劉徹發現王娡的眼圈發紅,鬢邊隱約又添了些許白發。他知道自己離京的這些日子,母後過得一定不輕鬆。他原以為尋回流落鄉間的阿姐,會排解母親多年的思親之苦,現在又看到母親為自己牽腸掛肚,心裏就十分心痛。

“讓母後擔憂,孩兒不孝!”

“你尋回了金俗,解了哀家的思親之苦,有什麽不孝的?隻是哀家期盼社稷安穩,不負先帝所托。哀家知道皇上力主新政,是為了光大大漢基業。可這長樂宮中,牽掛皇上的也不隻有哀家一人。先帝宏業未竟,中道崩殂,哀家以寡居之身,輔佐皇上,時感如負泰岱,心力交瘁。皇上未及弱冠,又逢多事之秋,哀家每思至此,夙夜憂歎……”

母子間的談話,眼神、聲音所攜帶的信息,所蘊含的寓意要比話語本身豐富和深刻得多,往往是默默兩相視,悠悠萬重心。

劉徹通過王娡的表情,已經強烈地感受到來自太皇太後的壓力。他心裏明白,在這個宮廷裏,任何事情一旦與大漢的權鼎糾纏在一起,就不再是單純的恩怨所能囊括得了的。他和母親之間,常常因涉及田、王兩族的利益而引出諸多齟齬,但這些與太皇太後圍繞立國之策而生出的風波相比,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劉徹站起來給王娡續了茶水,然後高高地舉過頭頂,所有感恩都化為幾個簡單的字眼:“謹遵母後所囑,孩兒這就去向太皇太後請安。”

當他從太皇太後那裏回來後,就覺得新政所麵臨的困難和阻力要遠比太後所說的嚴重得多。太皇太後沒有給她的皇孫留一點情麵,而是聲色俱厲地申斥他不該舍棄祖製,摒棄黃老學說,喧囂什麽“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在說到在京城設立明堂時,太皇太後的言語中流露出憤怒和不屑。自春秋以來,儒家就如喪家之犬,靠在諸侯之間遊說度日。倘若儒學真如孔子門徒們所說的那樣,為何孔子會陳蔡絕糧,被桓魋追殺?說到激動處,太皇太後手拍案幾,透著凜然的威嚴。

你若不知進退,一意孤行,休怪哀家言之不預!

這嚴厲的警告不斷在劉徹耳邊響起。這些他當然不能當著大臣們的麵講出來,他在心裏反複地掂量著太皇太後話的分量,他不能不對這種壓力做出回應。

這天早朝後,他特地召竇嬰、田蚡和趙綰到宣室殿議事。雖然劉徹在轉述太皇太後意思的時候措辭非常謹慎,但大臣們還是猜到了皇上推行新製遇到了困難。

對太皇太後秉性,深知者莫過於竇嬰。她早年被選入太祖高皇帝的後宮時,因為美貌而遭到呂後的妒忌,幾乎陷入絕境。後來在作為宮人被外放代國期間,贏得了當時還是代王的文帝垂愛,她不但將情敵們一個個踩在腳下,而且最終登上皇後的寶座。

她輔佐文帝“內興農桑,外和匈奴”,終於在景帝朝時,讓大漢迎來了可以與周朝成康時代相媲美的興盛。這種豐富而曲折、坎坷而獨特的經曆,不僅奠定了她在景帝朝的權威,更養成了她孤僻、多疑、剛烈、果敢的性格。

竇嬰知道,隻要觸動了這位姑母的利益,她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她的肆權弄威絲毫不遜於呂後。

至於太皇太後眼下的心境,他更是十分清楚。表麵上看來,她是在維護朝廷的道統,實際上卻是對自己權力鞏固的擔憂。這一點,竇嬰從藍田莊園回京時就感受到了。

如果說,當年她對劉徹焚毀獄詞給予了褒揚與嗬護,那是因為此舉拯救了她心愛的小兒子劉武,避免了一場宮廷裏的自相殘殺。其實當時,她也從太子身上感到了他的獨立不羈。從那時候起,她就擔心如果劉徹掌握了這個國家,還會不會像景帝那樣對自己唯命是從。這一切,都使她對劉徹的一舉一動十分敏感。

竇嬰不得不承認,太皇太後深深影響了自己的性格。隻是太皇太後沒有想到,她給了竇嬰果斷和堅毅的性格,卻無法讓他服從於自己,反而在她試圖逼迫景帝許諾梁王為儲君時,遭到了竇嬰的強烈反對。

竇嬰並不打算退卻,他絕不願因私情而讓剛剛起步的新政中途夭折,那樣的話他才真的無法麵對先帝。

他以毋庸置疑的態度說道:“前事可鑒,曆來變革沒有一帆風順的。當年商鞅變法如此,今日皇上推行新政也是如此。老臣雖然愚鈍,但為皇上分憂,萬死不辭。大漢已曆四代,太祖高皇帝當年推行黃老之術,是迫於當時的情勢。如果現在還墨守成規,勢必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自古為新政而以身殉國者,不計其數,竇嬰豈能惜命懼死?”

竇嬰一口氣說了這些話,有些氣喘,他略作停頓,然後繼續道:“先前上林苑所議國是,皇上隻宜速辦,不能拖延猶豫。”

“那太尉的意思呢?”劉徹把目光轉向田蚡。

田蚡眼睛轉了幾圈,撚胡須的動作也慢了下來,他雖然看不慣竇嬰的沉穩和矜持,但是在確立儒學的主導地位上,他與竇嬰並沒有分歧。他很快揣摩出皇上的意思,緩緩說道:“如果微臣沒有猜錯,太皇太後一定對皇上目前的舉措心存怨憤了。”

“太皇太後何足懼哉?”田蚡的話音剛落,趙綰站了起來,撩了撩袍袖,臉色因為情緒激動而漲得通紅。

“太皇太後身曆三朝,功在社稷……”趙綰盡量讓自己說話的節奏慢一些,以便緩解因緊張產生的結巴,“然……然而,臣以為,太皇……太……太後畢竟春秋已高,自當……頤養天……天年,再說,還有太……後呢!皇上……皇上……”

趙綰說到這裏,竇嬰已經明白下麵的意思了,他接過話茬道:“趙大人的意思,是不是皇上不必事事稟奏太皇太後?”

“然也!然也!”趙綰長出了一口氣,用真誠的目光表達對竇嬰的感謝。

此時竇嬰的眼眶漸漸發熱,眼前的趙綰,讓他憶起了當年的自己。那時候,他就像趙綰現在這樣年輕,這樣熱血澎湃。

竇嬰覺得作為丞相,自己應當在大是大非麵前表明態度,他高聲道:“臣以為禦史大夫所言甚是。以皇上的聖明,一定能夠獨立處理國政。再說,少奏事也是為太皇太後的身體考慮!”

“丞相說得好!”田蚡一下子就接過了話。其實,不僅僅是竇嬰,田蚡又何曾不為趙綰的膽識和勇氣所感動呢?當今皇上是自己的親外甥,“有覆巢毀卵,而鳳凰不翔,刳胎焚夭,碢麒麟不至”,皇上一旦有事,首先遭殃的一定是他。

無論從社稷還是家族的利益考慮,田蚡都覺得自己在這件事情上不能曖昧,他忽然生出了作為太尉應有的氣魄和果斷,“呼”的從座上站起來道:“臣也以為,皇上應該獨掌國政,而不必……”話說到這裏,他忽然打住了,失聲叫道:“皇上……殿後有人……”

就在同時,趙綰也看到一個身影在宣室殿窗外閃了一下就消失了,難道真有人敢冒殺頭的危險而偷聽麽?

這事頓時激怒了劉徹,他“嗖”地拔出寶劍,朝外麵大喊道:“大膽!何人在外麵……”

皇上的怒吼驚醒了在殿外打盹的包桑,他急忙跑進來,茫然地看著皇上和諸位大臣。

“朕在此議事,何人在外走動?”劉徹怒視著包桑,厲聲道。

“沒有人啊!”

“你剛才在幹什麽?”

“奴才剛才……”

“說!否則,朕這一劍下去,取了你的性命!”

包桑“撲通”跪倒在地,哆嗦道:“皇……皇上……奴才在外邊候著……時間長了,就……”

“說!”

“就打了個盹。忽然聽見皇上傳喚,就……就趕忙進殿伺候來了。奴才罪該萬死,請皇上贖罪。”

“果真沒有人麽?”

“沒有!”

“你先下去!再有任何疏忽,小心性命!”

“謝皇上,奴才再不敢了。”

看著包桑走出大殿,大臣們重新落座議事。大家都要求皇上獨掌國政,這使劉徹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他寬闊的額頭泛著亮色,一雙犀利的眸子輝映著絢爛、**、堅毅的色彩。他鏗鏘有力的聲音在竇嬰、田蚡和趙綰的心頭激起陣陣回音。

“諸位愛卿,朕剛從太皇太後那裏回來時,心情的確沉重,但現在卻好多了。傳朕旨意,加快明堂的建設,明年十月,朕要在那主持諸侯朝覲大典。”

“遵旨!”

劉徹在三位大臣中間穿行,在竇嬰麵前站住了:“朕素聞申公為山東大儒,值此用人之際,丞相可速遣使者迎申公到京,朕要親自問政於他。”

竇嬰笑道:“臣早已派人去迎請了,隻怕此刻已經在路上了!”

“老人家年已七秩,路途遙遠,多有顛簸,丞相可想到了?”

“臣命少府寺派了安車,為了減輕顛簸,車輪上都裹了鬆軟的蒲草。”

“申公乃當今大儒,丞相可曾想到馬匹的選擇?”

“行前臣親自察看了,馬匹均為馴良之驥。”

“先生高壽,飲食起居不可疏忽。”

“嗯,這個臣也想到了。先生乃魯地人,屆時就安排住在魯王府。”

“好!丞相這件事情辦得好!趙綰!”

“臣在!”

“你是申公弟子,接待的事就由你安排好了。朕要從自身做起,大興尊賢惜才之風。”

劉徹頓時覺得竇嬰這個丞相比衛綰做得好,他既不唯唯諾諾,又不矜持倨傲,很對自己的心思。他的思緒從求賢出發,迅速想到打通西域上來,遂把目光轉向竇嬰,說道:“朕要丞相選一出使西域的人才,可有了著落?”

竇嬰忙答道:“已有了一個人選,此人名叫張騫,係光祿勳寺的一位騎郎,漢中人。自幼習武讀書,深諳禮儀,儒雅恭謹,處事周密。臣曾多次‘考課’於他,他均對答如流。臣將皇上的旨意大略陳述於他時,他不但欣然願往,而且還提出了不少可用之議。”

“這事不能拖得太久,至遲明年開春就要成行。等朕見過申公之後,朕要在未央宮前殿召見張騫,親自過問西行之事。”

田蚡這時接話道:“臣已選好了三百人的隨行隊伍,這些日子都在加緊籌備,正等著皇上的召見呢!”

……

竇嬰是最後一個離開宣室殿的。出了殿門,冷風迎麵撲來,冬雲漫漫,天色有些陰沉。遠方的雲際間,有一黑點正在盤旋,待到京城上空時,才發現那是一隻蒼鷹。它碩大的翅膀,沉穩而又瀟灑地劃過長空。竇嬰很久沒有在長安看到鷹了,它搏擊風雲的雄姿讓竇嬰有了**重燃的感覺。

是的,自古戰鬥並不僅限於戰場上排兵布陣,精神的廝殺比馳馬疆場,不知要艱難多少!

半個月後,申公就來到了京城。他剛剛住下,劉徹就在趙綰的陪同下,到魯王府向他問政來了。

在魯王府迎接皇上的除了王府府令,還有隨申公一同前來的兩名弟子。

趙綰先道:“皇上駕到,快請老師出來迎接聖駕。”

兩位弟子有些為難:“老師用過午膳,剛剛睡下。”

趙綰不耐煩道:“煩請二位務必要叫醒老師,就說皇上到了。”

兩位弟子麵有難色,趙綰的臉上便露出不悅,他雖然知道申公有睡覺時不許打擾的習慣,可眼前來的可是當今皇上。他可以怠慢任何人,可不能怠慢皇上啊!

倒是劉徹聽了趙綰的問話,很大度地笑道:“先生春秋已高,未免倦怠,朕就到客廳等候吧!”

兩位弟子如釋重負,急忙迎皇上到了魯王府客廳,小心謹慎地在一旁伺候。君臣坐了約半個時辰,劉徹就坐不住了,他對趙綰說道:“先生正睡得好,看樣子一時半會也不會醒,你們就陪朕到府中各處看看吧。”

“諾!”

於是大家就陪著劉徹順著廳外的長廊一路走來,先看了魯王的議事室,雖然陳列規整豪華,打掃得也還幹淨,但顯然許久沒有人在這裏議事了。

看完議事室,他們又參觀了書房。雖然不能與皇家藏書相比,卻也收藏頗豐,看著一卷卷竹簡蒙著的灰塵,劉徹不禁感歎時世的浮雲蒼狗。

自從父皇駕崩後,他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這位皇兄了,而兒時在一起玩耍的情景至今曆曆在目。他依稀記得,那時候魯王就表現出皇家弟子少有的寡言和木訥。

這位皇兄雖然生活上奢侈放縱了一些,卻也不似其他的皇兄那樣荒誕不經,弄得民怨沸騰。朝廷頒布了禁養苑馬的詔書後,他就帶頭把林苑退還給了百姓。這次之所以將申公安排在魯王府,也是因為他也曾向申公研習《詩經》的緣故。

不管怎樣,隻要他們不覬覦帝位,劉徹都能以寬容和大度對待他們。想到這裏,他就不禁批評起府令的失職來,說他沒有及時地將這些書籍拿出去晾曬和打掃。

從書房出來,前麵是一片竹林,林旁是一條用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從這裏過去,經過一道門,就是王府的後花園。劉徹正要前往,就見申公的兩位弟子急忙地跑來了。他們說老師醒了,正在客廳迎接聖駕呢!趙綰在心中估摸了一下,皇上至少在魯王府等了一個時辰。

劉徹來到客廳,申公顫巍巍地俯下身體,口齒不清地說道:“臣恭迎皇上。”劉徹急忙上前攙扶,申公竟然喘著氣動了幾次都站不起來。趙綰見狀,忙同皇上一起用力才將申公扶到座上。劉徹很關切地詢問了老人家一路上的生活,申公耳聾,常常答非所問。

劉徹問道:“先生一路可好?”

申公遲疑了片刻,才答道:“皇上,臣起得不早,讓皇上久等了,臣罪該萬死。”

劉徹又道:“先生辛苦了。”

申公又遲疑了片刻,答道:“不走了!不走了!臣以垂老之軀受到皇上恩寵,當為皇上效力,還能走到哪裏去呢?”

劉徹望著趙綰,笑了笑,又問道:“朕欲求治亂之道,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話太長,申公一時無法猜度皇上的意思,又不敢多問,幹脆閉目不語,弄得趙綰十分尷尬。他急忙移坐到老師身邊,對著申公的耳朵大聲傳達皇上的意思。

申公看著趙綰,疑惑道:“你說什麽?”

“皇上問您治亂之道呢?”趙綰有些不耐煩。

劉徹擺了擺手說道:“荀子曰,人不可以無師。你不可以對老師無禮,讓老人家想想。”

兩人等了一會,申公總算猜著了皇上的大體意思,轉臉問趙綰道:“你是說皇上在問治亂之道麽?”

“然也!”

申公點了點頭,又閉目思考了一會兒,才回道:“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

趙綰擔心老師口齒不清,皇上沒有聽明白,又轉述了一遍說道:“皇上!老師的意思是,為治不在多言,顧力行則可!”

劉徹有點失望道:“先生的意思朕已經聽明白了。話倒是不錯,隻是太簡單了。像這樣的問題,司馬相如洋洋千言,猶不能盡;董仲舒條分縷析,如庖丁解牛,先生怎麽就用一句話就打發了呢?”

的確,對聽慣了太傅們的滔滔不絕,又長期與賢良們多有辭賦唱和的劉徹來說,申公的回答不僅簡單,而且還十分枯燥。

劉徹正和趙綰說著話,耳邊卻傳來“呼呼”的鼾聲,他們抬頭看去,隻見申公竟酣然入睡了。

對申公的訪問讓劉徹有些失望,他原以為這位聞名宇內的大儒一定會如董仲舒那樣博聞強記,滔滔不絕,孰料他竟如此老邁昏聵。劉徹等人失望地出了魯王府,卻見竇嬰的車駕停在府外。見皇上出來,竇嬰立即下車,緊步來到劉徹麵前,深行大禮道:“臣不知皇上探問申公,姍姍來遲,還請皇上恕罪。”

“丞相不必自責,朕隻要趙綰陪同即可,丞相何罪之有?”

趙綰忙上前謝罪道:“都是臣辦事不力,勞皇上移動聖駕。”

竇嬰問道:“怎麽?不順利麽?”

趙綰不說話,隻是歎氣。

臨上車時,劉徹回頭對竇嬰說道:“也不能說是一無所獲。通過向申公問政,朕更加堅定了一個信念,就是我朝在用人上要大力提拔年輕人。官員到了一定年紀,就應該頤養天年了。”

竇嬰又問道:“那怎麽對待申公呢?”

“既然是我們安車蒲輪請來的,總不能讓他又回到魯國去,就賞他一個中大夫吧!關於建明堂的事,你們還是要多向他請教。”

“對了!說到重用年輕人,朕倒想起一件事情。那個韓嫣辦事幹練,近來又為朕找回了阿姐,太後也有獎掖的意思,朕看就擢升他為上大夫吧!明日早朝時與申公的封賜一並宣布好了。”劉徹說罷,就上了車。

竇嬰雖然對韓嫣頗有微詞,但皇上根本就沒有征詢他的意見,他也不好說什麽……

椒房殿女禦長春芳推開窗戶,望著外邊紛紛揚揚的雪花,“啊”地叫了一聲,那喜悅就湧上了眉梢。大院裏的鬆樹上、木槿上都綴滿了潔白的雪花,風一吹,悠悠飄落到地上。

站在宮院牆角那株臘梅,臘蒂滿枝,疏影搖曳,暗香浮動,其中一支新發的枝條上,綴著三五初開的花朵,在眾多含苞待放的花蕾簇擁下,披著飛雪,直伸到窗前。

春芳微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便沉浸在如飲甘醇般的陶醉中了。她吩咐宮娥和黃門們給火盆添加木炭,不一刻大殿裏就暖意融融了。

春芳又吩咐他們把殿內外打掃得幹幹淨淨,隻留下院裏的雪沒有動。女兒家心腸軟,覺著這雪為水時至清至澈,為雲時不染塵埃,如今來到人間,也是素衣玉顏,汙了豈不負了上蒼的一片美意?

她懷著這樣的心緒來到阿嬌的帷帳前,輕語啟奏道:“娘娘,今兒外麵下雪了。”

阿嬌睜開惺忪的睡眼,有些慵懶地說道:“下雪有什麽奇怪的?這長安城中哪一年不下雪?”春芳於是就再不言語,隻是伺候在一旁,聽從皇後的吩咐。

長期在皇後身邊,她熟悉皇後喜怒無常的性格。她知道皇後的這種性格是與她從小的嬌生慣養和皇上長期的冷落是分不開的,她有時在內心也同情這個雍容華貴的女人,覺得她反而不及那些莊戶院中的女人活得暢快。

宮娥們在這時候都是勤快而小心的,她們迅速為皇後穿衣梳洗,敷粉施丹,輕掃蛾眉,佩戴首飾。

這些事前後用去了大約半個時辰,皇後終於掀開帷帳,走到大廳裏來了。早已伺候在一旁的兩位宮娥,一位捧著漱口的湯盞,一位捧著藥湯走上前來。春芳稟奏道:“這是昨日太醫開的新藥,剛剛煎好,請娘娘趁熱服了。”

“這是第幾劑了?”

“大概有幾十劑了。”

“本宮都快成藥罐子了。”阿嬌眉頭凝成一個結,“怎麽總沒有一個結果呢?大概是本宮注定懷不了龍種。這藥本宮聞一聞都惡心,算了,不喝了,不喝了!”

春芳從宮娥手中接過藥湯,雙膝跪地勸道:“娘娘!太醫說從這一劑開始,又添了幾味新藥,都是補氣促孕的。為了娘娘,也為了太主,就請娘娘服了這藥吧!”

阿嬌的心上下悸動著,春芳說得對,良藥再苦,也苦不過懷不上龍種被廢的那種結局吧?這褐色的藥汁係著她母親,也係著陳家的命運!

阿嬌最終聽從了春芳的勸告,接過藥湯,緊閉雙目飲了下去。宮娥立即將漱口的湯盞遞了上去,阿嬌漱著口,在心裏默默地念著:但願這藥能讓本宮懷上個兒子。

春芳輕輕地為阿嬌撫背,直到她呼吸平緩了才扶著她前去看雪。

她輕移蓮步來到了窗前,初始,她的確為這雪的皎潔、清純、晶瑩而在眉宇間掠過短暫的歡快,她甚至浪漫地想過要請那個司馬相如來做一篇雪賦,讓樂師譜成曲子吟唱。但這種心境並沒有持續多久,她的蛾眉又緊蹙在一起,顯出一縷淡淡的惆悵。

“唉!這雪雖說是分外的潔淨,可畢竟顏色太單調了,少了春花的豔麗。”她覺得這單調的顏色有如自己單調的宮廷生活,一樣令人壓抑,“天晴的時候,本宮還可以到花園中去看看。可在這樣的日子,本宮不是更加無聊了麽?”

春芳知道,根本不是這雪惹皇後不快,而是皇上。他昨晚又沒有到椒房殿來,讓皇後寂寞地等了一夜。

這時候,有幾隻覓食的家雀“嘰嘰喳喳”在窗外叫個不停,這叫聲使春芳忽然找到了一個排解皇後惆悵的妙法。她小心地,帶著試探的口氣問道:“娘娘,奴婢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有話就說,吞吞吐吐的幹什麽?”阿嬌瞥了春芳一眼。

“娘娘!奴婢在鄉間時,每遇到這樣的日子,也無聊得很。不過那時我們有一個好玩的事情,就是拿蒲蘿捉家雀玩,挺有意思的。”

“真的好玩麽?”

“奴婢怎敢欺騙娘娘呢?”

“那就玩玩看!”

“諾!”春芳笑盈盈地應道。

過了一會兒,宮娥們就找來了繩子、蒲蘿和穀粒。春芳靈巧地把繩子係在蒲蘿上,然後輕輕地從窗口拉進來,她又用木棍支起蒲蘿,在下麵撒了些穀粒。然後,躡手躡腳地回到殿內,守在窗口靜靜地等候著。

不一會兒,就有一隻家雀出來覓食。它警惕地四下張望,確定沒有威脅,才跳進蒲蘿,貪婪地啄食穀粒。宮娥們第一次玩這種遊戲,個個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瞧著,有按捺不住性子就要伸手去拉繩子的,都被春芳製止了,她說一定要等家雀吃得入神時才好下手。

大家於是又靜下心來等,直到那家雀把穀粒吃了一半的時候,春芳做了個手勢,一名宮娥立時拉動繩子,隻聽“撲”的一聲,家雀就被扣在了蒲蘿下麵。

可憐的雀兒受了驚嚇,“嘰嘰喳喳”的在蒲蘿下麵扇著翅膀尋找出路,宮娥們一陣歡呼,叫道:“娘娘!抓住了!抓住了!”

阿嬌受到大家情緒的感染,少女的情懷再度爬上心頭,她被大家簇擁著來到院內。春芳撥開積雪,纖纖細手伸進蒲蘿,暈頭轉向的雀兒一下子就跳上了春芳的掌心。宮娥們很快找來一條橘黃色的絲線,拴住了雀兒肉紅色的爪子,捧給皇後。

雀兒被阿嬌的手托著,驚恐地跳著。阿嬌捋著雀兒褐色的羽毛,在它的脖頸處就停下了,哼道:“還想跑麽?本宮看你能跑到哪兒去?!”

阿嬌從喉嚨深處發出陰冷的笑聲:“你這可惡的家夥,也有落到本宮手裏的時候?哼!你去死吧!”她忽然舉起鳥兒,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雀兒的哀鳴非但沒有引起阿嬌的惻隱,反而激起她更大的憤怒,口裏罵道:“讓你跑!讓你跑!”她接連又摔了幾次,雀兒終於氣絕,躺在地上不動了。見此,阿嬌忽然轉身厲聲喊道:“看什麽看,你們還不快把那討厭的東西扔出去?”

春芳吃驚地望著皇後扭曲的臉,覺得往日看上去年輕漂亮的皇後原來是這樣一個醜陋的女人。這是一場多麽無趣而又恐怖的遊戲,那慘烈的一幕與皇後的冷酷陰影一樣地籠罩在春芳、宮娥和黃門們的心上。大家出出進進都提著一顆心,生怕惹惱了皇後而招來殺身之禍。

果然,雀兒的死還沒有讓阿嬌消氣,不一會兒,她又傳宮娥進殿,罵道:“你等是不是在心裏怨恨本宮呢?這半天,累得本宮口焦唇燥的,竟然沒有人上一杯茶來?”

一名宮娥忙去沏了茶水,捧過頭頂,戰戰兢兢道:“請娘娘用茶。”

阿嬌接過茶水,用舌尖舔了舔,“噝”的吸一口氣,就將茶水朝宮娥潑去,大叫道:“你這是要燙死本宮麽?來人!”

椒房殿黃門應聲進來,一個個垂手而立。

“把這賤人拖下去,重笞二十。”

“諾!”

黃門正要離去,阿嬌又在身後喊道:“扒掉她的鞋,讓她赤腳站著。”

接著,殿外就傳來宮娥求饒的哭喊聲,阿嬌聽了哼哼地笑出了聲,但隨之而來的一句話讓一旁的宮娥們冷到了骨頭裏,因為有幾個膽小的宮娥哭出了聲。

“哭什麽哭?你們是要詛咒本宮麽?春芳,讓她們掌嘴。”

宮娥們於是站成兩排,互相抽打對方的臉,不一刻,每人臉上都是一道道的紅印。這時候,行刑的黃門驚慌失措地跑進來叫道:“娘娘!娘娘!不好了,那個宮娥死了。”

“啊!”阿嬌先是吃了一驚,但很快就平靜了。

“這麽不經打啊!”她咬著牙,忽然提高了聲音道,“今天的事,誰也不許說出去,否則要你們一個個地下做鬼。聽見了麽?”

“聽見了。”

“滾下去!”

……

這一天,阿嬌就這樣哭哭笑笑,直到過了午時,才昏昏睡去,椒房殿這才安靜下來。

宮娥們圍著春芳低聲哭泣,都覺得這樣的日子沒有出頭之日,倒不如死了痛快。春芳輕輕地撫摸宮娥們紅腫的臉龐,無奈地搖了搖頭。

唉!命運為何如此的折磨人呢?論起年齡,皇後和她們不相上下,倘若在父母身邊,她們哪個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呢?隻因為她們出生在茅屋草舍,就該如此卑賤、任人宰割嗎?可春芳隻是女禦長,她就是怎樣同情她們也無濟於事。

她隻有想著法兒安慰她們,說世事如此,隻能認命忍耐,千萬不能有輕生的念頭。在這幽深的宮苑裏,死一個宮娥,就跟死一個雀兒,沒有什麽兩樣。如果上蒼有眼,有一天被皇上看上了,也許會有轉機……

傍晚時分,雪住了,雲稀了,從西邊天際露出一縷晚霞。椒房殿詹事忽然從殿外複道口匆匆忙忙下來,對春芳說皇上駕到了。話音未落,就聽見長長的傳信聲:“皇上駕到!”

“皇——上——駕——到!”

這聲音不免讓阿嬌心慌意亂,她急忙更衣梳妝,剛剛收拾妥當,劉徹就已踏進了殿門。

“臣妾恭迎聖駕。”

“平身!”

“謝皇上!”

劉徹回頭看了一眼緊隨在身後的包桑道:“你先回去,朕今晚就住在椒房殿了。”

“諾!”包桑愉快地答道。很長時間,他都沒有聽到皇上這樣說了。

“警蹕留下,其他人跟咱家回宮去。”他尖細的嗓音在殿門外響起。

最高興的人還要數春芳。是啊!皇上雖然是九五之尊,可在夫妻感情上,其實也與普通人無異。她相信皇上的到來一定會讓皇後心中的冰雪化為春水,她愉快地傳話到禦膳坊,為皇上準備酒菜,又吩咐宮娥和黃門為炭盆和暖牆加了火,把個椒房殿烘得暖融融的。

劉徹今天心情不錯,他親切地詢問了阿嬌的情況,談起童年時追打嬉戲的趣事,逗得阿嬌掩口直笑。這難得的場麵讓春芳暗暗驚異,皇上已是一位日見成熟的男人了。他青春的眸子裏退去了少年的稚氣而多了男子漢的沉穩,他棱角分明的嘴唇上長出了淺淺的胡須……

春芳突然發現自己走神了,她的臉頰不禁有些發燒,更有些後怕,倘若讓皇後發現了,她還有命麽?好在禦膳坊的酒菜送來了,春芳用麻利地手腳掩飾了慌亂的內心……

劉徹的到來讓阿嬌的青春活力和溫順迅速蘇醒過來,她蒼白的臉色再度泛起紅潤的光澤;幹澀的眼睛現在也水汪汪地閃爍著溫柔和多情;她煩躁多日的情緒現在被皇上的言語撩撥得春心**漾。在宮娥們伺候她洗了浸著玫瑰花的熱水浴後,她整個肌膚都透著凝脂一樣的雪白,每個毛孔都散發著誘人的芬芳。

阿嬌被宮娥們扶上了榻床,她們很熟練很老到地在皇後的身下墊了絹巾。春芳隔著薄如蟬翼的帷帳望去,從皇後下體溢出晶亮的春泉,頃刻間在絹巾上繪出濕潤的圖案。這時候,另一批宮娥攙扶著沐浴後的劉徹入帳來了,當她們緩緩褪下他肩頭的浴巾時,他雄健的身軀,迅速地刺激著阿嬌焦渴的神經,她豐盈的**與細膩平滑的腹部構成靜動**的曲線……

這是生命媾和的聖典。

春芳和宮娥們輕輕地合了帷帳,退到外間的暖閣裏等待皇上和皇後的傳喚。

皇上如初升的太陽那樣噴薄,他的**如高山瀑布那般跌宕,他對女人的欲念如烈火般熾熱。他濁重有力的喘息,皇後如夢如幻的呻吟;他征服一切的衝刺,皇後如醉如癡的囈語;他如流如注的噴發,皇後如癲如狂的尖叫,演奏著人性最美最激越的詠歎。那一個個詮釋男女情感的音符讓宮娥們心旌搖**,她們都期待著奇跡的出現……也許這一夜,就能孕育一個新的生命。

但是,當這樂章一步步地走向**的時候,卻從帷帳裏傳來皇上憤怒的斥責聲。

“放肆!你要破壞朕的興致麽?”

“皇上不能小點聲,外麵有人呢!”

“是你不識時務,壞了朕的興致!”

“臣妾身為皇後,為母親求點公田有何不可?”

“先帝在世時,太主就廣占公田。朕登基以來,屢有賞賜,至今少說也有近千頃了,如此貪得無厭,朕還怎麽整頓朝綱?還怎麽推行新製?”

“皇上喊什麽喊,難道皇上忘了當初?如果沒有母親,皇上做得了太子麽?皇上當初做不了太子,能有今天麽?”

“你這是在要挾朕麽?朕繼承的是大漢江山,非太主私財。來人!”

這是怎麽了,剛還雲裏水裏的,怎麽就鬧翻了?春芳心裏打著鼓,隔著帷帳答道:“奴婢在!”

劉徹幾乎是聲嘶力竭地怒吼:“轎輿伺候,朕要回未央宮!”

春芳慌了,不敢有絲毫的怠慢,急忙傳來椒房殿詹事……

劉徹回到未央宮,直到黎明前才昏昏睡去。等他醒來時,包桑早已在旁邊伺候了。

“現在何時了?”劉徹伸了伸酸困的胳膊問道。

“已是巳時了,大臣們在塾門等了兩個時辰。”

劉徹“呀”的一聲坐了起來,悔道:“朕睡過頭了,都是那個可惡的阿嬌。”他頓了頓便問道,“大臣們有什麽事情麽?要是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你就代朕宣布散朝吧!”

“皇上!這……”

“這什麽?你沒看見朕昨夜睡得遲麽?就這樣,速去傳朕旨意。”

“諾!”包桑懷著複雜的心情出了溫室殿,向前殿奔去。

這是劉徹登基以來第一次誤了早朝,竇嬰和田蚡大惑不解。竇嬰改變了回府的打算,轉身就朝著溫室殿走去。包桑遠遠地瞧見竇嬰,急忙上前迎道:“丞相大人怎麽還沒回府?”

竇嬰一臉嚴肅:“皇上梳洗過了麽?”

“已經用過早膳,現在正在殿內看書呢!”

“皇上昨夜睡得好麽?”

“唉!大人有所不知,皇上昨夜先是睡在椒房殿,可不知為什麽三更時分又回到溫室殿,直到黎明時才睡著。”

竇嬰一聽就明白了,一定是那位不懂事的外甥女惹惱了皇上。可即便如此,皇上也沒有理由不上朝啊!皇上雖說年輕,也決不能置社稷不顧而放縱自己啊!想到這裏,竇嬰對包桑道:“煩勞公公通傳,就說竇嬰有事求見。”

包桑進去不一會兒,就出來對竇嬰說道:“皇上請大人回府。”

“煩請公公再去通傳,就說竇嬰一定要麵見皇上。”

包桑麵露難色,看到竇嬰不肯離去,隻好再去稟奏。等他再出來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出了。他來到竇嬰麵前,小聲說道:“丞相還是回去吧!皇上發脾氣了。”

包桑沒有想到,竇嬰聽了這話,非但沒有離去的意思,反而就在雪地上跪倒了,大聲說道:“皇上今日不見,我就一直在這兒跪下去。”

包桑急忙上前攙扶:“丞相使不得,丞相若凍壞了身體,咱家擔待不起啊!”

竇嬰不再理會包桑,目光直視殿門,仿佛鐵鑄一般。包桑見此就慌了神,轉身就朝殿內跑去。

大約過了一刻時間,殿門口終於傳來包桑尖細的聲音:“皇上有旨,竇嬰覲見。”

現在,劉徹的身影已進入了竇嬰的視線,他看上去有些疲倦和蒼白,雖然手中捧著一卷竹簡,但遊離的目光表明他的心思並沒有在書上。

“臣竇嬰參見皇上!”

劉徹抬眼望了望竇嬰,吩咐賜座。竇嬰卻堅持站著說話:“昨天傍晚雖說雪停了,可到後半夜又飄起了漫天大雪。但為了赴早朝,眾位大臣寅時起身,卯時到朝,冒著寒冷在塾門等了足有兩個時辰,而皇上一句話沒說就散了朝,臣以為此舉不妥。”

劉徹臉上有些不自在,放下竹簡道:“難道包桑沒有告訴丞相,朕今日有些不適?”

“既是不適,就該由總管早些告知臣下,為何要大家等到巳時呢?”

劉徹臉上露出不悅:“丞相這是在指責朕麽?”

“臣豈敢指責皇上。”竇嬰雖然低下了頭,但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臣記得荀子說過,‘君者,儀也,民者,景也,儀正而景正。’皇上身負重任,自當為臣下做出表率。秦皇當年治理國政,每日要閱批一百二十石奏章,決不留待明日。今皇上……”

劉徹臉上開始發熱,繼之漲紅,為自己行為辯解的話語中分明夾帶了惱怒:“什麽不敢?丞相剛才的一番話,不是在指責朕懈怠麽?丞相不必再說了,朕念及丞相曾做過太傅,不治你的罪也就罷了,還不退下?”

竇嬰似乎沒有聽見劉徹的嗬斥,更不顧包桑在一旁暗使眼色,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慷慨陳詞道:“皇上要治臣的罪,不過是一句話。但臣聽說在先王那裏,‘人主不可以獨也。卿相輔佐,人主之基杖也,不可不早具也。’今皇上國事未興而先冷了臣下的心,臣恐大漢社稷危矣。”

“危言聳聽!”

“皇上!臣當年為大漢社稷而不惜獲罪於太皇太後,以致罷黜回鄉。臣今冒死進諫,也是為了大漢社稷,皇上縱然殺了臣,臣也得勸諫陛下。自陛下大興尊儒以來,婦孺皆言修身齊家。陛下若不能率先垂範,何以服天下人?”

竇嬰如此犯顏直諫,劉徹在一旁聽著,起先十分惱火,但聽著聽著,怒火就漸漸退去了,他為自己的失信而生出了慚愧。他來到竇嬰麵前,誠懇地說道:“丞相忠肝義膽,光明磊落,朕受教也。”

包桑此刻趁機奏道:“皇上,司馬相如已來到京城了。”劉徹大喜過望,忙宣他進殿。

等候在塾門的司馬相如聽到皇上的傳喚,臉上增添了許多肅然。

司馬道不算很長,但司馬相如卻從睢陽一直走到今天。景帝在世的時候,他本希望到長安一展宏圖,無奈皇上不好辭賦,他隻有懷著怏怏的心情到了睢陽。

睢陽雖是王都,但在那裏時卻是他心境最複雜的一段時光。梁王劉武不但精於武功,而且長於辭賦。他廣攬賢良文士,這讓司馬相如常懷著知遇的感動。但待得久了,他見梁王對儲君之位過於熱心,肆意擴展梁都,就漸漸生出擔憂之心。

這一天,王吉又登門拜訪了:“有個人想見先生,不知先生可願見否?”

“在下新回故裏,家徒四壁,何人如此青睞?”司馬相如一邊將王吉讓進客室,一邊問道。

王吉聽此,臉上就不免露出幾分得意,笑道:“卓王孫其人,先生可知否?”

司馬相如搖了搖頭。

王吉頓時睜大眼睛,疑惑的目光反複在他身上打量。他唏噓不已,為司馬相如的孤陋寡聞而遺憾:“天哪!先生不識卓王孫?他可是臨邛的首富哦!攀上他,先生何須如此窘迫不堪?”

司馬相如有些不以為然地笑了:“在下多年遊於長安、睢陽,每日與王公貴胄飲宴作賦,什麽樣的人沒有見過?區區卓王孫,何堪入眼?”

王吉的臉色就有些不自然了,不耐煩地問道:“先生就說見不見?”

“不見!不見!”司馬相如說罷,自顧撫琴去了,將王吉晾在一邊。

此後一連三天,司馬相如都是一口回絕。到了第四天,他終於架不住王吉的糾纏,勉強跟著他到了卓王孫的府第。

他沒有想到,那場酒醉後的即興撫琴竟讓卓王孫的女兒卓文君心旌搖**,墜入愛河。

一曲彈罷,酒在血液中燃燒,司馬相如不禁有些燥熱。他走出了人頭攢動的客廳,找了一處僻靜的柳蔭散熱。

什麽是寂寞呢?寂寞就是沒有人讀得懂你的雅韻高蹈。司馬相如發現,在他埋頭弄弦的時候,招來的目光何其迥異。或盲若瞽者,或茫若聾者,或心有旁騖,或麵露不屑。就連那個王吉,也是腦滿腸肥,附庸風雅,說幾句讚美的話也是文不對題,究竟有幾人從那曼妙雅曲中聽到了他的惆悵和彷徨呢?

麵對月光,他仰天長歎:“子期去矣,伯牙獨鳴,知音何在?我也應斷了這弦吧!”

“知音在,弦未斷,莫負聽琴人。”從花影間傳來綿綿細語,打斷了司馬相如的思緒。

朦朧中隻見一位窈窕佳人,高髻雲鬢,桃腮柳眉,亭亭玉立。她如靜夜春風,讓司馬相如的酒醒了大半。正癡呆間,女子卻柔聲細語地說話了:“適才妾身一直在帳後聆聽先生高音。思杳杳而無際,情繾綣而淚潸。妾身冒昧,解先生之心緒,浩然中透出惆悵。”

互通姓名,司馬相如十分吃驚,庸俗勢利的卓王孫竟然有如此一位精通音律,貌美若仙的女兒。她不但心隨曲行,而且讀透了他的苦悶。當晚,兩人遂於月下傾心,談辭論賦,相悅甚歡。

這番話又讓司馬相如驚歎世間竟有如此敢愛敢恨的女子,正合了自己瀟灑飄逸、不拘一格的性格。

但他是清醒的。以目前的境況,他能給卓文君帶來什麽呢?卓王孫怎能容許卓文君嫁給他這樣空有一腹學問,而又窮困潦倒的人呢?

卓文君真是一位奇女子,對司馬相如的傾慕使她不顧父親的反對而選擇了私奔。

卓王孫雖然是逐利之徒,但他怎能不顧及自己的麵子呢?他雖然有家財萬貫,卻不願意分給卓文君一錢,這讓司馬相如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卓文君矢誌不渝地與自己廝守,他有什麽不能割舍的呢?司馬相如一怒之下賣掉了從睢陽帶回來的車騎,購了一間酒舍,幹脆讓卓文君當壚賣酒,而他則為人傭工……

他沒有想到,他的《子虛賦》竟然引起了皇上的注意。如今重回舊地,司馬相如感慨萬千。如果不是朋友的引薦,憑著卓王孫後來回心轉意饋贈的數百萬資財,他的後半生也許就會在衣食無憂中消磨掉了。

現在,他猜不出皇上是怎樣的風采,更不知道皇上召見他是出於對文士們的看重還是故作禮賢的姿態。當他走進未央宮前殿的時候,步子不免有些躑躅,直到劉徹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的思緒仍在飄浮不定中。

“臣司馬相如叩見陛下!”

皇上是否對他下了“平身”的旨意,他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等他抬起頭的時候,氣度不凡的皇上已經走下丹墀,扶起了他。

“愛卿的《子虛賦》,朕讀了。”

司馬相如很驚愕,皇上日理萬機,怎麽會有時間看他的文章。

“文采泱泱。”劉徹又說了一句。

聽到這話,他頓時有了一見如故的親切和溫暖,昔日遭遇的冷落,一路上的擔心頃刻間淡若渺雲了。

“朕雖尚武,然辭賦朕亦愛之。愛卿可否為朕作一篇《子虛》一樣的賦呢?”

司馬相如越發激動道:“那是臣言諸侯的文章,不足為奇。請允許臣為陛下作一篇遊獵之賦。”

劉徹暗自高興,問道:“愛卿要幾日可成?”

“不必!倚馬可待!”

“果真麽?莫非愛卿戲言耳?”

“如妄言,臣願當殿領罪!”

天下果然有倚馬千言的文士,這豈不是社稷之福麽?劉徹忽發奇想,何不召丞相、太尉和禦史大夫來看看呢?於是他立刻下令,不一刻,大臣們便匆匆趕來了。

竇嬰見皇上匆匆宣召,隻是為了一個書生,便心中暗忖,皇上真的還是個孩子,說風便是雨。自己自幼治儒學經典,不可謂不思緒敏銳,也不曾有出口成章的經曆,這巴蜀士子竟然當著皇上的麵口出大言。而皇上如此張揚,又不免有些小題大做。

司馬相如寫著,官員們全神貫注地觀看著,時不時用眼神傳遞著各自的感覺。

隨著情感的波瀾迭起,司馬相如手中的筆時而舒緩如淙,時而疾行如瀑,到後來,他越寫越快。那一行行蠅頭小隸,仿佛滔滔江水,直朝眼底奔來。

圍觀的大臣們暗暗驚歎,始知天下果有文思泉湧的才俊。田蚡瞪著一雙小眼,感到不可思議;趙綰回想起賢良策對,覺得那曾經讓皇上擊節讚歎的董仲舒都黯然失色了。

同一篇文章,不同的人讀起來,自有不同的感覺。竇嬰默誦著司馬相如的華章,卻從中捕捉到了批評皇上過於鋪張的諷喻意味。僅這一點,他就對司馬相如有了幾分喜歡,心想皇上身邊就應該多些這樣的忠諫之士。竇嬰側目看了看陶醉在綺麗文采中的劉徹,悄悄點了點頭,曲折表達了對司馬相如的讚許。

這一切,司馬相如都渾然不覺,他此刻的心神都沉浸在情的飛流,文的奔湧,思的激**,神的馳騁中去了。直到寫完最後一個字,他才發覺大家用驚異的目光在打量著自己。他連忙站起來道:“諸位大人在此,在下獻醜了。”之後,他轉身對劉徹奏道,“臣已將《遊獵賦》草成,請皇上禦覽。”

因墨跡未幹,劉徹隻有邊走邊看,及至瀏覽一遍,他便可以舉目成誦了。

“愛卿文中所言之子虛先生,烏有先生、無是公,皆何方人氏?”

“啟奏陛下!‘子虛者’虛言之謂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無是公’者,亡是人也。臣的文章,是虛借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起卒章歸之節儉,因以諷諫。”

“妙文!妙文!”竇嬰情不自禁地帶頭擊節。

趙綰也道:“先生果然信筆千言,倚馬可待啊!”

田蚡雖然沒有太過褒揚,心中卻覺得司馬相如的文章給他留下了繁花紛飛的感覺。

劉徹更是喜不自勝道:“愛卿果真才情並茂。朕就拜你為郎,早晚隨在朕的身邊吧!”

要說,這郎官既不授印,亦不賜綬,是地道的散官。但因為劉徹將司馬相如留在身邊,他的身份無形中就提高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