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張騫持節使西域 漢皇探心宴劉安

這是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的早春。

三百多人的隊伍走過橫橋,踏上了曾經輝煌瑰麗、宮觀相望,如今洗盡鉛華、素麵朝天的鹹陽北原。張騫勒住馬頭望去,展現在他眼前的隻有馳道兩旁亭亭如蓋的鬆柏,隻有當年焚為灰燼的殘垣斷壁,長安早已隱沒在蒼茫的霧靄中了。

這個隻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第一次擔負了如此莊嚴的使命。前路茫茫,關山重重,西域對他來說,還隻是文字上的隻言片語。他無法知道,從此西去,何時才能再回長安。不過萬千眷顧,終究抵不過雄心萬裏。既然做了這樣的選擇,他就沒有理由再兒女情長,隻有義無反顧地前進。

一團火焰在天地間躍動——就在兩個時辰前的送別儀式上,皇上把狩獵乘坐的紅鬃馬賜給了他。儀式宏大隆重,橫門外旌旗招展,鼓樂喧天,龐大的儀仗簇擁著皇上登上了檢閱台。丞相來了,太尉來了,他們分別坐在皇上的兩側。在京兩千石以上的官員一個個冠冕高聳,朝服肅整,排列在台下。

張敺率領著羽林衛沿著橫橋部署,崗哨一直排到橫橋北麵。

這場麵讓張騫強烈感受到鑿空西域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也帶給他從未有過的榮耀,更使他知道自己肩上的使命。他知道,以自己的官爵和地位,是沒有資格享受如此龐大的送行儀式的,皇上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為他懷中的漢節,那代表著大漢的威嚴,象征著皇上遠播四海的恩澤,宣示著天子和諧萬邦的胸襟。

雖然論起來皇上比他還要小,但皇上目光高遠,早在八荒九域之外。因此,當他帶著三百人的使團出現在皇上麵前時,那從昨夜就輾轉反側的興奮迅速被誠惶誠恐取代。

大約在辰時三刻,主持送行儀式的典屬國宣達了朝廷任命張騫的詔書。他在鼓樂響起之後,登上檢閱台,向皇上行辭別大禮,然後從典屬國手中接過青綠的、綴了鮮紅旌毛的漢節。

待他稍稍穩定情緒,就見皇上邁著鏗鏘的步伐朝他走來了。在皇上身後,未央宮衛尉牽著皇上的坐騎——紅鬃馬。

“此去道遠任重,朕將此馬賜予張卿,希望它能保護張卿早到西域!”

他並不知道皇上曾向韓安國贈送過虎頭鞶,因此,當從皇上手裏接過馬韁時,他對鑿空西域的分量又有了更深一層理解。他正想著,皇上洪亮的聲音就在耳際響起:“你等均是朕挑選出來的勇士,朕寄予厚望。待他日歸來,朕要論功行賞!”

……

早春的風吹動著漢節上的紅纓,摩挲著張騫的臉頰,一種溫暖的感覺在血液中流淌、彌漫、擴散。

故鄉漢中,塑造了張騫鐵馬金戈、百折不撓的性格。那裏曾留下了太祖高皇帝臨風高歌的瀟灑風流,也留下了蕭何月下追韓信的動人佳話,還留下了韓信臨危受命的拜將台。

童年的張騫,常常躺在祖父的懷中,聽著那些動人的故事進入夢鄉。他很感謝祖父,除了教他做人的道理,還把《山海經》《尚書》等典籍拿給他看,這讓他的眼界漸漸地從腳下移到對外麵事物的向往。

天高雲淡的日子,他喜歡獨自一人坐在家後麵的山坡上,望著綿延不絕的大山和滔滔遠去的河水,想象著京都的繁華錦繡,九州的廣袤無垠。他憧憬有一天自己會騎上戰馬,像韓信一樣指揮千軍萬馬,縱橫千裏。

他的這種信念,隨著年齡增長而愈來愈強烈。

終於在一個夜闌人靜的夜晚,剛剛步入青年的張騫告訴祖父,他要響應朝廷的招募,到長安去,像先輩那樣為大漢建功立業。

祖父笑了,他為孫兒置辦駿馬、鞍韉、寶劍,送他到郡裏參加招募比武,他知道眼前這個還顯稚嫩的年輕人終究會有一天做出足以告慰張氏祖宗的大事來。

才俊雲集的京都給予張騫的就是做了光祿勳寺的侍衛郎,雖然官階和秩祿都不高,可每日沐浴著皇上的恩澤,感受著皇上的威儀,護衛著皇上的安全。隻要他恪盡職守,遲早也會進入兩千石的行列。

但是,張騫那顆躁動的心卻總是越過城牆,飛到遙遠的邊境。李廣將軍的傳奇故事常常讓他熱血沸騰,夢裏赴關山,飛雪被鐵衣,他醒來就不能安睡。他時常披衣望月,反躬自問:大丈夫當如飛將軍,豈可安於錦繡!

在皇上招募使者的詔書頒布後,張騫欣喜若狂,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應了募。過去,他隻能遠遠地望著皇上,而這次應募使他能站在未央宮前殿與皇上直接對話。

又一夜未眠的劉徹沒有絲毫倦意,他匆忙地上了早朝,將在此刻啟動“鑿空西域”的宏圖大略。他犀利的目光環視站在階下的大臣們,高聲問道:“張騫何在?”

包桑立即跟著餘音喊道:“皇上有旨,宣張騫進殿。”

伴著黃門依次的傳喚,張騫進殿了。他英姿勃勃的身影,他雄健有力的足音,他真誠敏銳的目光,立即給劉徹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去路途遙遠,吉凶未卜,你可知否?”

“回皇上!臣深知此去關山萬裏,征途艱險,但臣更知聖命如天。縱臣身死國外,葬骨青山,也決不負皇上囑托。”

“朕素知匈奴虎狼之性,倘若你被扣為虜,將何以處之?”

“臣生為大漢臣,死亦為大漢鬼。‘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也。’匈奴可取臣首,然不可屈臣節。”

“你身負鑿空西域重任,勞苦功高,朕當照顧好你的家人。”

“陛下!臣離開漢中時,曾對祖父言,大丈夫功業未就,決不成家。”

“好!你果有英雄之氣,定不負朕望!你還有何求,盡可奏來!”劉徹滿臉喜悅。

張騫撩了撩袍裾,上前道:“皇上,臣無他求,隻需一懂得匈奴語且辦事幹練者隨行即可。”

劉徹笑了,他通過這個細小卻十分關鍵的細節感受到張騫的慮事周密,“朕已經為你選定了一人。宣堂邑父進殿!”

大臣們一陣**,紛紛詢問這堂邑父是何人?

堂邑父來了,大家不禁暗暗吃驚了。原來這堂邑父不是別人,正是皇上曾親自庭審的匈奴俘虜,他已經脫去了胡裝,隻是還不習慣以漢禮覲見。

劉徹將堂邑父介紹給眾位大臣,說道:“眾位愛卿,就是他告訴朕,在匈奴國的西方,有一大月氏國,與匈奴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他的親人也死於匈奴軍臣單於之手。他素來仰慕大漢文明,精通漢、匈奴和大月氏語言,且練就了百步穿楊的武藝。朕欲遣他隨張騫出使西域,眾卿以為如何?”

嚴助聞言出列奏道:“堂邑父初沐皇恩,臣擔心其會中途變節。臣以為還是選派一名大漢譯令為妥。”石建、石慶立即出列響應,以為匈奴人性格乖戾,不可大信。

但田蚡因為曾陪皇上審問堂邑父,深知堂邑父絕非苟安圖生、背主忘義之徒,皇上之所以起用他,不僅因為他與軍臣單於有著血海深仇,還因為他不屈於刑罰卻感恩於皇上的胸懷。他相信皇上的眼光沒有錯,所以讚同皇上的提議。

竇嬰也出列道:“皇上聖明。臣深信堂邑父當不負皇恩,會竭力完成使命。”

劉徹對大臣們的理解十分欣慰,轉身對包桑道:“看過漢節。”

他緩緩走到張騫麵前,嚴肅而又莊嚴地說道:“漢節者,皇命之所載,使臣之象征,百姓之所期,大漢威嚴之所彰。你須謹守漢節,待愛卿歸來之日,朕要在這裏,在這未央宮前殿為愛卿接風洗塵。”

……

現在,張騫持著漢節,走在隊伍的最前麵,這一切回憶都如溫馨的春水,輕輕漫過他的心頭,漸漸融遍全身。

“大人在想什麽呢?”

張騫沒有回答堂邑父的詢問,反問道:“行至何處了?”

堂邑父人地兩生,不知該如何回答,正要問隊伍中的當地人,就見前麵遠遠地馳來一騎,到了跟前方知是好畤縣的縣丞,他奉命在這裏迎接使節。

縣丞道:“好畤乃京畿之地,民風淳厚,聞知大人身負皇命,離鄉遠行,三鄉父老略備薄酒,為大人餞行。”

張騫道:“好畤這個地名好奇怪,可有什麽來曆?”

縣丞道:“畤,乃神明所依止也。因此地處於雍州高地,宜於神明所居,故朝廷在這裏立畤以郊祀上帝諸神。”

張騫聞言道:“煩勞縣丞速去通報,本使要在這裏祭祀上天神靈,為皇上祈福,為黎民請瑞。”

“諾!”縣丞隨即策馬而去。

隻見道路沿著斜坡溝壑向前蜿蜒而去,好畤縣城就坐落在溝道裏。城池倚坡瀕水,呈半圓形框架,隻有南北兩座城門,兩麵坡上鬆柏鬱鬱蔥蔥,漆水河靜靜地從城下流過。此地雖然土地貧瘠,卻是皇上郊祀諸神的所在,倒也不顯得荒僻。

張騫一行來到城下,好畤縣令早已在城外迎接了。稍事寒暄,張騫即在縣令的陪同下直接到廟壇祭祀天地。

張騫每次揖拜,額頭都久久地貼著地麵禱告:“昊昊上蒼,佑我聖皇,享國長久,德配天地。”

縣令上前攙起張騫,雙手深揖道:“使君忠心,天日可鑒。下官已在城內‘醉香樓’備下薄酒為大人餞行,還請使君賞光!”

名曰“醉香樓”,不過兩間門麵,店主人盡了最大的努力也就做了幾樣時令菜蔬,喝的是當地釀的黍酒,一種淡淡的苦味。

席間,張騫詢問好畤縣的風土人情,縣令告訴他,縣城西南七十裏的明月山上有一隱者,年逾九十,鶴發童顏,乃太祖朝的建信侯。

“是曾經出使匈奴國的建信侯麽?”

縣令點了點頭。

張騫高興道:“本使明日就去拜見。”

第二天,縣令親自擔任向導,一行人快馬走了大半日,就遠遠地瞧見陽光下明月山。三峰並立,直插雲霄,嵐氣繚繞,雲湧鬆動,氣象森森。

他們登上東北峰舉目四眺,遠處逶迤起伏的梁山,近處滿川沃野田疇,一覽無餘。

半山腰有一座院落,青石圍牆,卵石鋪道,荊扉柴門,院子不算大,卻也寬敞。張騫連連讚道:“此地真乃妙境也!”

踩著卵石小道前行,中間是三間草房,兩邊各有兩間廂房。屋前的幾株紅杏,正是迎春綻放的時節,滿枝粉色的花骨朵透著淡淡的清香;紅杏旁邊不遠處,一叢修竹,枝葉蒼翠,透著盎然生意。竹林下,一位小童正在打掃庭院,從屋裏傳來悠悠的琴聲,抑揚起伏,悠遠流暢。

這不是《高山流水》麽?張騫情不自禁地讚歎。縣令欲上前問話,卻被張騫攔住了,直到一曲終了,縣令才上前很謙恭地說道:“煩請通稟你家主人一聲,就說前往西域的使者張騫大人求見。”

“使君少待,小人這就去告知主人。”童兒進去片刻就出來道,“主人請使君大人到廳中敘話。”

張騫讓一幹人等在外等候,隻帶堂邑父、縣令進了廳堂。環顧室內,除了靠牆的書架上堆滿了書籍外,其他陳設都十分簡樸。可撫琴者卻是年約五十的漢子,說起話來中氣十足,聲若洪鍾。

“在下在此等候使君多時了。”

張騫心中暗暗吃驚,忙上前參拜道:“敢問此處可是建信侯之居所?”

中年漢子道:“此處正是家父頤養天年、潛心守靜之處。區區茅舍,雖說簡陋,卻遠離俗塵。”

張騫作揖道:“在下在故鄉時曾聽祖父講過,建信侯諫言定都長安,首倡與匈奴和親,受命徙關東豪強十萬於關中,功在社稷。今在下上奉皇命,出使西域,欲聆聽先輩教誨,故冒昧打擾,不勝惴惴。”

漢子目光中掠過依稀惆悵,歎息道:“家父已於七年前逝世了。”

張騫喉結顫了顫,臉上流露出幾許失落。但既然來了,也許還能從這兒獲取一些關於匈奴的風土習俗。隨後他大略介紹了持節西行的原因,漢子開始還平靜地傾聽,及至聽到皇上將坐騎賜予張騫時,他就再也無法平靜了。

“當年家父之所以力主和親,除了暴秦殄滅,社稷初定,百廢待興之外,更因為朝廷根本無力消除邊患,隻有和親睦鄰,以求百姓免遭塗炭。可是,他那時最遠也就隻到了漠北的匈奴單於庭。今使君負命西行,何止萬裏,可見當今皇上的目光遠在祖先之上啊!”

眼前這位年輕的使者,器宇不凡,目光炯炯,讓中年漢子想起父親當年一言興漢鼎、壯懷睦邦交的往事,他終於領悟到父親彌留之際的預見是何等的深邃。

那一天,童子來告,說老爺病重。他匆匆趕回家中,父親已是奄奄一息。他強撐著說道:“兒啊!為父將去見太祖高皇帝,隻因有重托與你,才苟延以待。”說著,他要童子從靠窗的匣內拿出一張絹繪的地圖,“為父料定,不久將有貴人路過此地,兒可將此圖饋贈予他,必有大用……”

從那以後,他這一等就是七年。當今皇上果然派遣了使臣,並慕名來到了明月山,父親終於可以瞑目了。

漢子起身,從背後的書架上拿起一卷絹軸,緩緩展開道:“這是當年家父出使匈奴時秘密繪製的《匈奴山川形勢圖》,原希望在與匈奴的交往中有所用途,不想數十年過去,心願未了,人已逝去矣。今贈予使君,或許有些用處。”

捧著地圖,張騫望著麵前的漢子,一時萬千感慨湧上心頭:“先生兩代,忠於漢室,其情感天動地。先生若有誌於漢與西域邦交,何不隨在下西去,以了先輩心願?”

漢子搖了搖頭道:“家父臨終有言,宦海險惡,要在下守著這明月山,淡泊一生。在下不可違背家父遺願,更不願遠走他鄉,讓家父在此孤守青山。”

人活得如此明白,也算至高境界,張騫由此對漢子又平添了幾分敬重,道:“前輩情係江山,讓在下銘感肺腑。有了這張地圖,此去就是刀山火海,在下也無所畏懼矣。明日一早,在下就要上路。若是有一日回到長安,在下再來拜望先生。”

中年漢子的眼睛有些濕潤,他緊緊握著張騫的手道:“那時候,使君若是路過此地,不要忘記到家父墓前告知鑿空西域的消息。”

春月不知何時悄悄升起,沐浴著高原廣袤的身軀,回首望去,明月山巔,有光如晝,整個好畤平原籠罩在奇光異彩之下。張騫勒住馬頭感喟道:“真仙境也。”

……

盛大的送別儀式一結束,石建就匆匆忙忙地進了永壽殿。

這位平日言語木訥,不顯山露水,甚至從來就沒有進入劉徹視線的人正坐在太皇太後的對麵,小心謹慎地回答著老人家的問話。

“皇上近來可好?”

“啟稟太皇太後,皇上近來一切安好!”

“沒有問你這個,哀家是說,他們最近在忙些什麽?”

“皇上剛剛送走了張騫,現在又去城東了。”

“不就是個四百石的小官麽?還用得著勞動皇上大駕麽?春寒料峭的,又不是春遊的日子,去城東幹什麽?”

“這個……臣……”

“說話吞吞吐吐的,他到底幹什麽去了?”

“臣剛才聽說,皇上到明堂的工地去了,皇上說,要趕在諸侯朝覲的時候,在那裏舉行大典呢!”

“大典?這個徹兒,心中都在想些什麽呢?”太皇太後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劉徹愈來愈自行其是,不願意接受管束,這讓太皇太後一想起來就氣鬱填胸。她孤獨一人靜坐的時候,總是不能忘記景帝在世的日子。那時候,她雖然身在宮闈,可朝廷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她不清楚呢?皇上總會在請安的時候把一切告訴她,隻要她稍不滿意,皇上都會立即改變決定。

可是現在,她隱隱約約地感到這種自信和榮耀正在漸漸遠去,請安雖然每五天一次照常持續著,但她從劉徹那裏獲得的消息卻越來越少。而且他在身邊待的時間也越來越短,總是一種應付的樣子。她很擔憂把國家交給他究竟會是怎樣的前途,如果朝廷因此陷入危機,她將來到了九泉之下,也沒有顏麵去見列祖列宗。

她憑經驗斷定,劉徹身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因為他身邊聚集了一批多事的儒生。

“他們幾個近來都忙些什麽?”她不禁提高了聲調。

“太皇太後指的是……”

她便有些不耐煩了,喝道:“還會有誰?你們哪,能比得上人家一個哀家也就省心了。”

石建怎會看不出太皇太後對自己不滿意呢?自從景帝駕崩以來,石氏一族一直處在朝事國政的邊緣,雖說他們父子是京城有名的萬石君,但他們所信奉的黃老學說越來越受到皇上的冷落。

兩千石隻不過是個虛名,皇上從來沒想過要給他一個實在的職務。先帝在世的時候,每遇大事都會親自到府上向父親谘詢。可自建元元年以來,這種禮遇就不複存在了。他和父親都感受到了威脅,這使他們越來越明白,隻有緊緊依靠太皇太後,他們才不至於在皇上的改製中舉族傾覆。

現在,看著滿麵愁容的太皇太後,石建的心中充滿了慚愧,說道:“都是臣辦事不力。”

“罷了!你父年輕時可比你等強多了,真是今不如昔啊!”太皇太後無奈地搖了搖頭,“到時候頭掉了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啊!臣想起一件事來了。”

“快說!想起了什麽?”

“是這麽回事。”石建咽了口唾沫道,“臣看那個趙綰道貌岸然,實際上也是個唯利是圖之輩,最近從代郡傳來消息,說他的族人利用皇上推行‘限民名田’的機會,私下裏搶占民田。臣還聽說,就是這個趙綰上奏皇上,要皇上不必事事奏稟太皇太後知道。”

這個該千刀萬剮的趙綰!太皇太後在心中罵道,可她說出口的話卻分外冷靜:“聽說!聽說!怎麽都是聽說?趙綰如今是朝廷重臣,你怎麽能僅靠聽說呢?就不怕落個誣陷的罪名麽?”

石建明白了,太皇太後不隻要消息,更要罪證。不過這兩件事辦起來十分麻煩,但他又不敢深問。他懂得宮廷鬥爭的複雜,對太皇太後來說,她要的是“清君側”的結果。

“私占民田之事代郡太守莊青翟已前去盤查了。隻是後麵這件事情,臣還得費點周折,望太皇太後給些時日。”

石建說完之後,就從太皇太後那裏告退了。他剛回到府上,兄弟石慶就從後花園練劍回來了,他一見麵就問道:“太皇太後是怎麽說的?”

“太皇太後責備我們不該輕信那些沒有根據的事情,弄不好是要擔罪名的。”

“她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就是太皇太後的深不可測,一切都隻能意會而不可說破。”

“她是不是還在猶豫呢?”

“這你還不明白,她要我等拿出證據。”

“證據?這還不容易麽?”

“容易?他們現在都是三公重臣,戒備森嚴,怎麽弄得到證據?”

“這個麽……”石慶略思片刻,一拍膝蓋,叫道,“有了!”

石建迷茫地看看石慶,問道:“有什麽呀!看你這一驚一乍的。”

石慶笑了笑,隨即附著兄弟的耳朵說了起來。石建一臉狐疑地問道:“這能行麽?”

“怎麽不行?不過要一些時日,你就看好吧!嘿嘿!”石慶陰冷地笑著。

“這事要不要告訴父親?”

“告訴他幹什麽?父親處世古板。告訴他了,難道還要老人家對案不食,看著我們相互指責麽?”

石建驚歎石慶心思的幽深,卻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有道理。在他的記憶中,父親是一位很嚴謹的黃老之徒。他雖然信奉黃老學說,可他的入世思想一點也不比賢良們差。一領朝服,在他老人家的眼中就是社稷的重托,就是皇上的天恩。

雖然子孫們都是小吏,可每當他們謁見的時候,他都要朝服峨冠,正襟危坐。他教育子孫們的方式也很特別,很少見他在大庭廣眾麵前大聲嗬斥,他會把他們叫到側室,要他們一個個脫衣袒肉,麵壁思過,直到改正為止。

這近乎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使得石氏一族在朝野贏得了孝謹的美名,贏得了太皇太後的尊重。其實,在石建兄弟的眼中,這不僅是古板,簡直就是一種迂腐。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開始對父親的舉止不屑一顧,甚至把他視為仕途上的障礙。

是的,父親很注重自己的人品,可人品到底是什麽呢?在朝廷上,哪個走上高位的大臣像他那樣呢?石建望著石慶消失在假山背後的身影,在心裏想。

他同樣也很擔心,石慶的那個辦法究竟能有幾成把握。

……

朝廷雷厲風行的改製,猶如城下的渭水,在竇嬰、田蚡和趙綰等人的推動下,波浪迭起地向前推進了。

首先是還田於民的政策得到了百姓的擁護,但也引發了豪族和貴胄的不滿。董仲舒是這一政策的積極響應者,盡管他輔佐的江都王**不羈,驕奢好勇,但他還是憑借著自己豐厚的學養和人格魅力,說服江都王把一部分公田退還給了封邑內的百姓。接著是罷養苑馬取得了令人振奮的成效,據從睢陽回來的朝臣說,劉武的幾個兒子懾於皇上的威嚴,縮小了他們父王生前擴建的苑林,把土地分給周圍的百姓。那些苑馬,在太尉府的督促下,全部集中到京城,用來作為訓練騎兵的戰馬。

令劉徹十分高興的是,在諸王送來的苑馬中,以魯王的為最多。從這一點上說,他倒是很稱道申公對魯王的影響。在申公九十壽誕的那天,他還特地題了“壽比南山”的匾額讓包桑送了過去。

其次是國內形成了治儒的風氣,那些期盼子孫成就大業的長輩們紛紛丟棄了黃老學說,而為自己的孩子請了儒者授課。

“為政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的琅琅書聲從長安一直飄**到每一個郡國。這一切都使興建太學成為一件迫在眉睫而又水到渠成的事情。

而與此同時,明堂——獨尊儒術的標誌性建築,在七月雨季到來之前,已巍然矗立在長安的南安門外。

按照皇室舊規,每年夏至一過,皇上都要到京畿西北的甘泉宮去避暑,但劉徹在登基的第二年破例沒有移駕,而是去了渭河南岸的細柳營。在觀看了騎兵的演練後,他很是欣喜。與去年秋天閱兵時相比,漢軍麵貌煥然一新,尤其是長途奔襲和射箭的技藝,絲毫不遜色於匈奴驍將。

劉徹覺得這樣下去,進擊匈奴指日可待。

唯一讓他感到遺憾的是,張騫的隊伍至今沒有傳來消息。每當日暮時刻,他的心便會駕著萬裏雲彩,飛到遙遠的西方,望著西沉的太陽,在心裏呼喚著張騫的名字……

當然,每五天他都要依製與母親一起,到永壽殿去向太皇太後請安。他免不了還要揀些無關大礙的事情向太皇太後請示。太皇太後對孫兒的請安表示了歡心和愉悅,她總是選擇鼓勵的話語來活躍這五天才有一次的氣氛。一般的情況下,皇上總會與皇後一起去,老人家拉著他們的手,祝福他們夫妻恩愛,早生太子。

劉徹漸漸覺得,老人家並不似他想象的那樣偏執和食古不化。隻有王娡隱約地感到這種平靜的氣氛背後似乎隱藏著什麽。難道太皇太後真的從此要頤養天年了麽?真的對朝政沒了興趣麽?

這種事情是不可亂加猜測的。她隻有不斷地提醒劉徹處事一定要謹慎,萬不可疏忽大意。但劉徹不這樣看,他很樂觀,甚至覺得母後有些多慮,他依然一如既往地專心致誌地推進自己的事業。

轉眼到了建元三年十月,各個諸侯王朝覲的時節到來了,這是自大漢立國以來最宏大的盛典。除了郡國要依例向朝廷進獻貢禮外,今年一項最主要的內容就是請太常寺的博士公孫弘講述儒家經典。

明堂的門窗向著四麵開放,周圍坐滿了從各個郡國、從京城的各個官署來朝覲的諸侯王和官員。公孫弘坐在中央,他旁征博引,洋洋灑灑,讓大家聽得如醉如癡。

在公孫弘講完經典之後,劉徹即席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今歲以來,朕全力推行的大計,就是以儒學立國,以治兵強國。朕以為,惟有儒學才能實現同心協力,大漢一統。民者,國之本也,兵者,國之利器也,惟有富民強兵,我皇皇大漢才能享國長久……”

他的講話,把朝覲的盛典推向**,歡呼的聲浪滾過每個人的心頭。

在這個重要的日子裏,一位藩王走進永壽殿看望太皇太後來了,他就是後來幾乎醞釀了一場謀反事變的淮南王劉安。太皇太後以少有的熱情在宮中款待了他,這不僅是因為太皇太後這些日子蓄積了太多的憤懣需要向人傾訴,更因為劉安為她帶來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

女禦長照例把酒爵小心地遞到太皇太後手中。在確定劉安就坐在自己的對麵後,太皇太後以嬸娘的身份說話了:“王爺遠道而來,哀家略備了些薄酒,以圖個說話的機會。”

劉安表現出誠惶誠恐的樣子說道:“太皇太後乃大漢支柱,臣怎敢當得起您的敬酒,還是請太皇太後接受臣的祝福吧!”

說著,劉安從座上站起來,酒爵高高舉過頭頂,言辭懇切地敬道:“臣劉安祝太皇太後鶴壽鬆齡!”

酒過三巡,他們很自然地進入了彼此關切的話題。太皇太後詢問著淮南國的風土人情,並且提到他每年都要送來的蜜橘。

“平定七國之亂後,先帝就是用王爺送來的蜜橘在未央宮招待武兒的。”太後說到這裏,淚水就止不住流了出來。

“說起來,王爺和先帝、武兒都是本家兄弟,可哀家怎麽就白發人送黑發人了呢?”

劉安怎能讀不懂太皇太後的傷感呢?他深知她至今仍為景帝沒有立梁王為儲君而心結難解。他雖然身在淮南,然卻時刻關注著京城的風吹草動,他不斷獲得太皇太後與皇上政見相左的信息。

平心而論,這對獨處一方的他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京城的衝突越激烈,皇上就越沒有精力去顧及郡國的事情。但是近來他有些惴惴不安了,皇上大刀闊斧的推行新製,這讓他感受到了威脅。

聽說竇嬰已經向皇上建議廢除郡國私鑄錢幣的權力,隨著政局的穩定,還要實行鹽鐵官營。這不是針對他又是針對誰呢?他對廢止無為而治的黃老學說充滿著恐懼。但是,現在他卻用一種非常樂觀的語言安慰太皇太後:“太皇太後也不要過於傷感,自新皇登基以來,國事順暢,萬民安樂,此乃我大漢之福也。”

太皇太後擺了擺手,惆悵地歎息道:“什麽呀!又是一個不省心的。”

“皇上年輕,還要太皇太後多加指點啊!”

“他要是聽哀家的就不錯了。”太皇太後一談起劉徹就來了氣,“這個徹兒,眼中哪裏還有哀家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呢?整天就是尊儒呀,建明堂呀,通西域呀,他把祖宗的無為之治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劉安聽到這裏,驚道:“黃老學說乃我朝的立國之基,怎麽可以輕易地動搖呢?”

“可人家就是要動搖這個根基!”太皇太後說到生氣處,酒爵在案幾上震得“叮當”響。

話說到這裏,劉安意識到該向太皇太後呈奉禮物了,他命隨從抬進來一卷卷的竹簡,從中揀了一卷雙手捧給太皇太後,話語中多了許多的謙恭。

“這是臣多年來研習黃老學說的心得,臣為這部書起了個名字,叫《鴻烈》。”

太皇太後接過竹簡,轉遞到女禦長手中道:“哀家看不見,你就說說都寫了些什麽吧!”

“臣編纂這部書的主旨是為了批評儒家和墨家,弘揚黃老道統。臣以為宇宙萬物皆道所生,道者,覆天載地,高不可際,深不可測,達於道者,反於清靜,究於物者,終於無為。臣知道,太皇太後精於黃老學說,所以這才拿來請您老點評。”

“好!好呀!王爺所言,正合哀家之意。”太皇太後情不自禁地將身體向前移了移。

“臣在這部書中,回顧了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來堅持以黃老學說立國,以無為清靜治國的皇皇功業。臣雖遠離京都,可沒有一天不為興我大漢而思慮。”

劉安說著,就翻開其中的一卷讀到:“道德之論,譬猶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馳騖千裏,不能易其處。……昔日趙襄子一天攻下兩城。卻麵帶憂色,為什麽呢?因為趙氏德行不行,來得快也去得快。臣回顧曆史,深感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隻有‘道’才能保證國家長治久安,而隻有有道的君主才能以道治國。故老子曰:‘道衝,而用之又弗盈也。’太皇太後也知道,我朝之所以曆四世而益盛,正在於持道而不移。”

劉安這些話,看似很隨意的心得傾談,卻句句戳在太皇太後痛處。她聽著聽著,身體又向前移了移:“誰說不是呢?可是,徹兒就是不懂這個道理。他仗著年輕氣盛,非要背離祖宗道統。哀家要把王爺的著述作為我大漢的鎮國之寶,號令全國都來研習。”

劉安聽了惶恐道:“太皇太後的聖意劉安心領了。這不過是臣平日的一些讀書心得,哪裏稱得上國寶呢?再說了,皇上那兒也……”

“皇上怎麽了?哀家要發懿旨,命他接受。”

劉安知道,懿旨是太後的特權,抗逆懿旨,將落下大逆不道的罪名。可這樣一來,他劉安豈不暴露在國人的麵前,以他現在的實力,遠不如當年的吳王劉濞。劉安想到這裏,對太皇太後說道:“臣已經將本書抄寫了多部,也為皇上準備了一部。”

“好!好!難得王爺的一片忠心。是得讓這小子好好看看,看看我大漢是怎樣走到今天的。”

可令劉安也沒有想到是,在第二天朝見時,劉徹竟欣然地接受了他的《鴻烈》。

朝見儀式結束後,劉徹在溫室殿為劉安單獨設宴。

劉徹似乎也不像太皇太後所說的那樣傲岸不羈,恃才傲物。他邀請竇嬰、田蚡和韓嫣作陪,並以侄輩的身份稱他為皇叔。

皇上很謙恭地舉起酒爵為他接風洗塵:“皇叔好讀書鼓琴,善為文辭,朕素來仰慕。朕知道淮南乃楚國故地,皇叔可不可為朕作一篇《離騷》呢?”

劉安怎會想到劉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不免有些措手不及。不過他很快對皇上的要求做出了積極的回應:“皇上如此看重微臣,臣縱然才疏學淺,也隻有勉力而為了。”

他還十分驚異皇上過目不忘的記憶力,皇上隻是將自己的著作大概翻閱了一下,就從中找到了“苟利於民,不必法古;苟周於事,不必循舊”的論述,並且很自然地與朝廷當前的變革聯係起來。

“朕看出來了,皇叔也是新製的響應者啊!”

這讓劉安很難堪,他本是奉了太皇太後之意來勸導皇上的,不料如今倒不知從何說起了。

“嘿嘿!皇上聖明,皇上聖明!”

可讓劉安更想不到的是劉徹忽然就把私鑄錢幣的問題提了出來:“皇叔對取締私鑄錢幣怎麽看呢?”

劉安最擔心的就是劉徹追問私鑄錢幣的問題,這半日來,他左回右旋,就是希望躲開這個敏感的話題,誰知劉徹還是朝著這個方麵來了。此時,劉安終於感到決不可把皇上當一個無知少年看待了。他的鋒芒、氣度和後發製人的謀略完全是在一種談笑和閑適的氣氛中表現出來的,而他幽深的內心就隱藏在那雙看不透的眸子裏。

劉安覺得自己一向善辯的思維遇到了難以言表的阻滯,他的語言也變得磕磕絆絆起來:“這個麽……這個麽……”

正當他思索如何回答皇上的問題而遲疑時,劉徹卻用爽朗的笑聲化解了他的尷尬:“哈哈哈!朕不過隨便問問。皇叔請喝酒,喝酒!”

劉安的心境剛剛平複,劉徹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了:“聽說皇叔的女兒、朕的妹妹劉陵這次也來京城了,為何不帶來讓朕見見?”

劉安回答道:“臣一向家教甚嚴,她又是個女兒家,多有不便。”

“這有何妨!她是朕的妹妹,別人誰敢說三道四?淮南雖說是魚米之鄉,畢竟比不得京城,皇叔若是有意,就讓她在王府住了,朕為她找一人家豈不更好?”

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呢?劉安一時摸不清劉徹話中的意思,不敢輕易回答,隻得推到劉陵身上:“這個臣還得問問陵兒再說。”

此刻,田蚡卻對皇上的提議分外熱心,好色的他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前幾日劉安到京時,他奉皇上旨意去灞上迎接,他第一眼看到劉陵,就被她的美豔所震撼,甚至於心猿意馬間將劉徹至今無後的信息說給了劉安。現在,他借著劉徹的話推波助瀾道:“王爺何必推辭呢?郡主在京城,每日與各位公主一起,出入宮廷,榮華被身,是何等的榮耀啊!”

他舉起酒爵,朝劉安說道:“皇上致力新政,天下一統,萬民歸心,淮南雖在南疆,卻也是大漢重地,臣知王爺素來心係社稷,心憂天下。臣請王爺滿飲此爵,共祝新政日新,福致黎首。”

劉安聽得出竇嬰話裏的意思,與其說是為新政祝福,毋寧說是一種暗示,要他恪守臣道,勿生離心,同時也借機衝淡田蚡的俗氣。劉安更知道竇嬰雖係竇氏貴胄,心卻從來都是向著皇上的。於是他便來個順水推舟,以舉爵響應而掩飾了心中的不快。

這場微妙的心理探試,借著未央宮濃濃的酒香持續到日影西斜,劉安有些疲於應付,他覺得這溫室殿再也不能待下去了,不然會露出馬腳,中了劉徹的圈套。於是他起身告退,田蚡很熱心地請求送王爺回府。

看著田蚡陪劉安上了司馬道,劉徹向身邊一直沉默的竇嬰問道:“丞相對朕的這位皇叔印象如何呢?”

“恕臣直言,當年七國之亂時,他就曾有意起兵響應,隻是因為遭到淮南相的堅決反對才偃旗息鼓。臣聽說他在國內廣招兵馬,延攬人才,私鑄錢幣,將來必是國之大患啊!”

竇嬰停了一下繼續道:“正當皇上您大力推行新製、弘揚儒學之際,他卻召集數百學子,編纂了這部《鴻烈》,這到底是何用心呢?”

韓嫣立即接著竇嬰的話道:“丞相所言甚是!臣也以為這位王爺心懷叵測,不可不防!”

劉徹點了點頭道:“朕怎麽會看不出來呢?他今日拿著著述來赴宴,分明是要探朕的虛實,他以為朕還是孺子呢?”

“但臣看出來了,皇上今日已打亂了他的陣腳。臣想知道,皇上將怎樣處置淮南的事情呢?”

“那依丞相看以為如何是好?”

竇嬰略思片刻,回答道:“雖自古就有養癰為患的教訓,但依臣看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推行新製。等這些理順了,回頭再整治他們也不遲。”

劉徹的眉毛顫了顫道:“丞相所言,正合朕意。朕料定淮南王暫時還不敢有什麽大的舉動,可我們也不能放鬆警惕。朕以為應當選派一名忠誠之士擔任淮南相,一旦有事,也好與朝廷有個呼應。丞相看上大夫怎樣?”

皇上這樣說,讓韓嫣的心頭不由緊張起來,皇上怎麽會想到自己呢?且不說他從小就在宮中,對郡國之事不甚了解,即便他熟悉,可那種劍拔弩張、危機四伏的地方,豈是可以久待的地方。

他小聲道:“皇上!臣……”

“用人是丞相的職責,上大夫多慮了,朕不過隨便一提。”韓嫣立時麵色通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這一場宴席,不僅讓劉徹獲得了一次探察諸侯王心理的機會,也讓竇嬰的內心很不平靜。在回府的路上,他的車駕一直就跟在剛走不久的劉安和田蚡後麵。

是什麽話題讓他們如此投機呢?竇嬰不禁皺起眉頭,眼睛也盯著前麵的身影不動了。

近來,不斷有風聞吹到自己的耳內,傳言田蚡在各個不同的場合對他的為人和政風多有非議。說他能夠做到丞相,就是憑借太皇太後的威勢;說他將臣僚視作政敵,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說他恃才傲物,心胸狹隘,結黨營私。

竇嬰自認為人磊落,心底敞亮,並不懼怕這些讒言謗語。但讓他不安的是田蚡明明知道劉安覬覦朝廷,擁國自重,為什麽還要攀附追隨、獻媚弄諂呢?

說起來,田蚡不僅是皇上的舅父,更是熟讀經典的大儒,他完全應該一心一意地輔佐皇上推行新政,也應該與自己攜手共濟。可看他的做派,逐利追名,貪欲無度,有哪一點能夠與太尉的尊嚴相稱呢?

有幾次,他本來要就此與田蚡作深談的,但每每相逢,田蚡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似乎沒有和他敞胸暢談的意思。

新政初開,波譎雲詭,如果三公不能同力,九卿不能同心,如何能排難化險,破浪前進呢?

車駕載著竇嬰緩緩地駛過街頭,他舉目望去,又是漫天黃葉,金菊吐香的季節。眼前的事物讓竇嬰想起去年皇上在上林苑狩獵、在細柳營閱兵的情景。是的!皇上經過一年的曆練,益發地成熟和沉穩了。這是大漢的幸運,也是百姓的福祉。

夕陽的餘暉透過稀落槐樹的枝葉,撒在竇嬰寬闊的額頭,他下意識地捋了捋垂到胸前的長發,竟發現這一年間,白發又添了不少,他的心頭驟然湧起了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

竇嬰一回到相府,府令就告訴他,趙大人已經在客廳等候多時了。趙綰今天告假,沒有赴皇上為淮南王舉行的宴會,竇嬰已覺不正常。如今他突然來訪,讓竇嬰更加疑竇重重,他來不及換下朝服,就趕忙奔向客廳。

“丞相!大事不好了。”趙綰不等竇嬰坐定,就急切地說道。

“究竟出了什麽大事,竟使大人不去赴宴?”

“下官給皇上奏章的草稿丟了。”

“什麽奏章?”

趙綰頓足歎道:“通常的奏章倒也罷了。偏偏是下官建議皇上不向太皇太後奏事的那件。”

“哎呀!大人怎能如此粗心大意呢?”竇嬰灰白的眉毛頓時鎖在一起,“這樣重要的奏章你怎能丟了呢?”

竇嬰沉重地坐了下去,不知道話該從何說起。他在心中埋怨趙綰辦事不慎,他不是不知道一年來未央宮與永壽殿之間的齟齬。倘若這奏章流入永壽殿,那將是一種怎樣的局麵呢?弄不好,就要人頭落地了。竇嬰沉默了半晌才問道:“何時發現的?”

“還丟了什麽?”

“府上的一位丫鬟也失蹤了。”

“哎呀!趙大人,你可闖下大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