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趙綰傾舟墜情網 禍起蕭牆遇逆風

趙綰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回到了府上。竇嬰的分析,讓他覺得自己已跌入一個不能自拔的陷阱。

丫鬟送上晚膳,被他狂怒地喝退了,那些昔日乖巧的丫鬟和府役,現在在他看來個個都是一副奸細的嘴臉,甚至連一向溫柔的夫人,如今的一笑一顰仿佛都暗藏著殺機,讓他厭惡和恐懼。

“滾!都給我滾出去!”

夫人示意下人出去後,慢慢走到趙綰身邊,柔聲細氣地問道:“老爺這是怎麽了?什麽事情讓老爺如此煩惱呢?”

往常這個時候,趙綰總會讓她為自己寬衣解帶,捶背揉肩。而這些事情,她也從來不讓丫鬟們去做,她認為隻有自己纖細的手指,才能去除丈夫奔波的疲勞。但是今天,她的一隻手剛剛搭上他的肩頭,就感到了他身體的顫抖。

“你要幹什麽?你要幹什麽?”他像遭了瘟疫一樣地躲避著,“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趙綰不由分說,一把將夫人推出門外,並用力關上了門。

夫人的眼中湧出了淚花,哭道:“老爺!開門啊,是妾身呀!”

“老爺!您要想開些,不就是丟了個丫鬟麽?”

趙綰沒有開門,他頹然地趴在書房的案幾上,夫人的聲音是那麽遙遠,那麽生疏。

如果僅是丟了一個丫鬟,倒也好說。夫人哪裏知道,他所丟的是一件事關新政成敗、身家性命的奏章。那裏麵的每一個字,都可能導致一場新的流血,甚至能讓皇上背上大逆不孝的罪名。

絕望中,他又一次將書房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一個遍,但還是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他無力地坐在地上,努力回憶著奏章丟失的蛛絲馬跡。

“一定是她!一定是那個賤人幹的!”那張曾令他迷醉、銷魂的臉龐從記憶深處躍入腦際時,趙綰頓時冷汗淋漓,渾身顫抖,從前那些亦真亦幻的情景也一幕幕地從眼前閃過。

這可惡的女人是怎樣進入禦史大夫府邸的呢?現在想來,那絕不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完全是一場有預謀的陷阱。

在送走張騫的第二天早朝後,他就急忙到明堂工地去了——皇上在早朝時又一次責備明堂進度太慢。散朝以後,他就徑直到現場督察。他的車駕剛穿過安門大街,就到了靠近南城牆的宣明裏。往常這裏的百姓,遠遠地瞧見官員的車駕都會自覺回避。可今天城牆腳下卻人頭攢動,絲毫沒有讓道的意思。

趙綰有些煩惱,正要吩咐衛士上前驅趕,卻見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忽然衝開人群,踉踉蹌蹌地跌倒在車前,微弱地喊了一句“大人救命”就昏過去了。

趙綰抬頭看去,隻見幾個彪悍的漢子手持棍棒正朝這女子追來。朗朗乾坤,京城長安,怎能容忍一夥狂徒對一個弱女子大打出手呢?趙綰頓時怒吼一聲:“光天化日之下,豈容強盜橫行?來人,速速與我拿下!”

那些漢子似乎並不認識這位大人,眼神輕蔑地罵道:“你算什麽東西,敢攪老爺的好事?”

趙府府令上前一步,高聲喊道:“休得無禮!你等也不睜眼看看麵前的是何家大人!倘若識相,就快快退下。”

“退下?哼哼……”那大漢一串冷笑,哼道,“沒那麽容易吧。你歸還了這女子則罷,否則,老子將你這車駕砸成碎片。”說罷,他就向身後揮了揮手,眾人圍了上來。

趙綰本不想與這些狂徒糾纏,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他是禦史大夫,怎能對這樣的事熟視無睹呢?他從腰間抽出寶劍,朝天一揮,早已嚴陣以待的衛士一擁而上,與狂徒展開了廝殺,沒幾個回合,那些人就四散逃去,把受難的女子留給了趙綰。

這女子就這樣地被趙綰救回了府邸,他善良的夫人不但接納了她,還從對話中得知她來自於代郡,因為父母去世,故到長安來投親。孰料親戚遠走他鄉,她孤身一人流落街頭,不想路遇強人,要將她賣入青樓。

那女子訴說完自己的遭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地懇求道:“小女子現已無家可歸,求夫人讓我留在府上,就是當牛做馬,我也毫無怨言。”

一個吃盡苦頭的女子,沒有別的乞求,就是希望有一口飯吃。趙夫人還能說什麽呢?盡管事後趙綰埋怨她不該還沒弄清女子的來曆就做了決定,但那女子一口代郡方言很快就打消了趙綰的疑竇。因此,當夫人安排她到自己身邊伺候起居時,趙綰也沒多少顧慮就答應了。

洗去蒙塵,女子的天生麗質就如出水芙蓉一般呈現在趙綰麵前。她顧盼生輝的杏眼、含羞帶露的桃腮、亭亭玉立的身段和知書達禮的舉止都讓趙綰驚異。原來燕趙之地不僅多慷慨悲歌之士,也能造就女子們的妙容月華啊!他更感喟上蒼有眼,把這樣一位窈窕女子送到自己身邊。

人性的弱點在於欲念的侵擾,它可以使理智讓位於情感,讓迷茫取代清醒。趙綰此刻卻沒有想到,一位失去雙親的女子,怎麽會寫出一手漂亮的隸書呢?怎會對儒家經典如此嫻熟呢?他常把自己的一些讀儒心得交與她抄寫,她也很勤快,每次抄完稿子,都會把書房收拾得整整齊齊。這一切不僅博得了趙綰的好感,也贏得了趙夫人的信賴,他們甚至私下裏議論將這位小鄉親收為螟蛉。

所有的危機,大概都在初春時就埋下了伏筆。三月,秦桑滿枝,風和日麗。王娡下旨,要在上林苑舉行“親桑”典禮,要求大臣們的夫人前往采桑飼蠶。

趙夫人至今也不會想到,這個意在勸百姓農桑的旨意,卻成了趙綰墜入情網的契機。臨行前,她沒有忘記叮囑代女,說老爺這些天為建明堂日夜奔波,勞碌疲憊,須得好好調養,而代女低眉順眼的應諾也讓她覺得很放心。可就在這一天,代女用她豐腴的、彈性的、青春的身體征服了一個男人,一個在趙夫人眼中用情很專的男人。

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送趙夫人離開後,趙綰就去了署中,等他回來時,就看到代女在書房來回忙碌的倩影。

“大人回來了。”代女笑盈盈地上前施禮,接著就要為趙綰更換朝服——這些,平日都是由趙夫人親自去做的。因此,趙綰對代女的伺候反倒有些忐忑。

“還是老爺我自己來吧!”趙綰道。

代女並不理會趙綰,繼續輕手輕腳地為他寬衣。兩人如此之近,那從代女小口中呼出的芬芳就浸入他的心脾了,淡淡地,悠悠地,順著趙綰的鼻翼慢慢地向血脈深處蔓延。這讓他有些迷糊,卻也十分愜意。

脫下朝服,換上便衣,趙綰頓覺清爽了許多。代女不失時機地奉上熱茶,待趙綰幹渴的喉嚨得到滋潤後,她又捧上了抄好的文稿說道:“請大人過目。”

這一手好字,趙綰不知看了多少遍。但是,今天看這些字時,他卻有些心神不定了。他這些微妙的表情變化,自然逃不過代女的眼睛,不知不覺間,代女就悄悄地坐在他身旁了,雲鬢時不時地摩挲趙綰的臉頰。他也想著躲避,可就是邁不開腿。接著,他就感覺到代女輕輕地靠上了自己的肩膀,話語裏漸漸帶了些挑逗:“沒想到大人飽讀詩書,卻如此拘謹。”

他的臉有些發燒,話也顯得語無倫次了:“非趙綰不懂風流,實在是朝廷耳目甚多……”

“人生如夢,轉眼老之將至,大人就這樣甘心將大好年華消磨在煩瑣的朝廷之事中麽?”

趙綰有些恍惚,雙目迷離間,代女的酥胸就在他的眼前晃悠起來。年方三十有五的趙綰麵對如此妙齡佳人,怎能無動於衷呢?他就這樣一步步地越陷越深。

完事之後,代女從榻上爬起來,整理衣服時說道:“從今以後,小女子就是大人的人了,以後小女子還是稱大人為哥哥好。”

趙綰連連擺手道:“不妥,不妥,這讓夫人知道了,那就……”

代女於是上前摟著趙綰的脖子,豐胸就貼在他的背上了:“好!那以後就你我兩人的時候稱哥哥……”

這一切如此的隱秘,以致當趙綰再度提出要將代女收為義女的時候,趙夫人不但應允,而且還以為這是水到渠成的事。雖然當著府中眾人的麵,她們依舊是主仆的關係,其實在夫人內心,早已把她當女兒看待了。

情欲一旦決了口,便會狂濤般地淹沒理性,烈火般地焚毀良知,颶風般地掃落尊嚴。趙綰開始疏遠夫人,更多地與代女守在一起。

前幾日,他借口要為皇上準備朝覲大典而睡在書房裏。以往這也是常有的事,趙夫人為他準備了夜宵、水酒和果品,叮囑代女在旁精心伺候。喝過代女為他溫過的酒釀,兩眼蒙矓地望著在她搖曳的身影和媚態的目光,他心中的欲火便熊熊燃燒起來。

他伸手拉她,她順勢就斜躺在他的懷中,他們彼此在對方身上尋找著快感。當他疲倦地躺在榻上時,代女重新為他斟了一爵酒,他喝過這酒,就昏昏沉沉、酣然入夢了。

趙綰醒來的時候,燦爛的陽光已經灑在窗欞上了,他覺得頭有些沉,口中幹渴。他伸著酸困的胳膊呼喚著代女,但是除了嘰嘰的鳥鳴,府役們的掃地聲,那個讓他神魂顛倒、身骨酥軟的代女早已無影無蹤……

事情的嚴重性是不言而喻的,一旦奏章落入石建等人手中,那麽牽扯的不僅是竇嬰、田蚡,就連皇上也脫不了幹係。

更讓他憂慮的是,草稿的措辭要比遞送給皇上的正式文本激烈得多,它在太皇太後那裏激起的憤怒,所造成的後果將不堪設想,這些都使他一向自信的精神壁壘徹底崩潰了。

雖然他來長安僅僅隻有兩年,但太皇太後處事的果斷和殘酷他還是有所耳聞的,她怎麽可能放過一個對自己極盡排斥的政敵呢?

竇嬰救不了他,那個圓滑的田蚡更不會引火燒身。更重要的是,因為這個奏章,他們也將自顧不暇,能依靠皇上麽?不能。隻要太皇太後的懿旨一下,皇上也無能為力。

趙綰至今也沒有後悔當初選擇追隨皇上,他隻是自責自己的行為將會給正在推行的新製造成巨大的困難,甚至會導致其中途夭折。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策問之後皇上在宣室殿召見的情景,皇上毫不掩飾對董仲舒的讚賞,說僅從策對的文字上看,他無法與董仲舒比肩。可皇上還是打算任他為禦史大夫。趙綰當時心中就十分不解。皇上說,他看重的是自己的務實作風,他策對中所言的正是皇上當下需要的。

可現如今,他卻辜負了皇上的厚愛。趙綰把自己鎖在書房裏,頓足捶胸,愧恨交加。蒼天啊!你為什麽要這樣折磨一個一心報國的儒生呢?皇上啊!臣對不起您啊!臣惟有一死,才能向您謝罪啊!

可“死”是一個多麽可怕的字眼,是一種多麽難以割舍的煎熬。夫人婆娑的淚眼,兒女可愛的臉龐,讓他牽腸掛肚、割舍不下。

風吹著窗外的竹林和花木,入秋以來的第一場大雨從天而落……夜色漸漸深沉,趙綰最終決定以死來尋求解脫。一旦這樣決定了,他的內心倒平靜了許多。死何足惜,隻要新製能夠繼續下去。

趙綰從榻上爬起來,開始一件件地清理過去的文書,將那些既與皇上有關,又容易引起太皇太後懷疑的文書一一化為灰燼。在確定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後,他莊重地換上朝服,對著銅鏡整理了冠冕,然後把一條白綾懸在梁上。

“皇上!臣去了!”

趙綰幾乎沒有絲毫的猶豫,就踢掉了置於白綾之下的小凳……

在茫茫秋雨中,長安城外的一片樹林中,躺著一位遍體鱗傷的女子,當地的裏長向官府稟報說,她的脖子上留有勒痕,手腳被捆綁著,雨水已將她的臉頰衝洗得蒼白……

沒有人關心這個年輕的女子在一個漆黑的秋夜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漢朝位列三公的重臣自縊身亡,卻在朝野引起了強烈的震動。

昨夜,皇上是與竇嬰、田蚡和韓嫣一起在宣室殿度過的。

當趙綰用一條白綾結束自己的生命時,竇嬰匆匆進了未央宮。君臣都明白,一場不可避免的風雨將在這個初秋早早到來。

子夜,傍晚剛剛住了的雨又嘩啦啦地下起來,偶爾有雨絲飄過幔帳,帶來絲絲涼意。但宣室殿內的三個人卻渾身燥熱,竇嬰將丟失奏稿的經過詳細地稟奏給劉徹,這消息讓他很吃驚。

“這個趙綰,為何如此不謹慎?難道他不知道此事的利害麽?倘若太皇太後怪罪下來,不僅卿等要受牽連,就是新政也會陷入困境。”劉徹氣咻咻地說道。

竇嬰正要說話,卻見包桑匆忙地走了進來,稟奏道:“太尉冒雨前來,現在正在塾門等候,說是有緊急事情稟奏皇上。”

“快宣他進來。”

田蚡的腳步是急促的,朝服也淋得濕漉漉的,看樣子他是從半道上折進宮的。他直到提衣下跪時,口裏仍然喘著粗氣。

劉徹擺了擺手道:“太尉就不必拘禮了,何事如此驚慌?”

“大事不好了,趙綰在府上懸梁自盡了!”

話聽到這裏,竇嬰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望著殿外黑漆夜色,從寬闊的胸膛呼出一口無奈的悶氣,心中責怪道,趙大人啊!你一死可以了之,但你可知道,因為你的不檢點,將陷皇上於何種境地麽?

竇嬰轉過身,對劉徹說道:“依微臣看來,奏稿十之八九已落到太皇太後手裏。事情緊急,皇上應速作決斷。”

劉徹何嚐不心急如焚呢?但他更清楚,在這個時刻,他任何失措都會影響在場每一個人的情緒,更可能由於自己亂了方寸而使事情變得複雜。他輕鬆地揮了揮手道:“眾卿不必憂慮,朕乃欽定的皇帝,太皇太後不會輕舉妄動的。”

皇上如此鎮定,這讓竇嬰十分欣慰,可他的心情卻輕鬆不了。他從小就跟在太皇太後身邊,深知已曆三朝而居於宮廷中心的她仍是國家的根基。尤其關鍵的是,先帝臨終之際曾留下遺言,關鍵時刻,太皇太後可以欽定朝綱。要是姑母真的使出這招,那麽皇上也無可奈何。

一想到這些,竇嬰越發覺得此事命係新政存亡,事關國家興廢。作為丞相,他理應挺身而出,他看了看田蚡,然後堅定地說道:“事已至此,臣倒有一計,不知當講不當講?”

田蚡急道:“大難臨頭,丞相有話就快說吧!”

竇嬰從牙縫中艱難地吐出兩個字:“逼宮!”

田蚡睜大了眼睛,驚恐道:“啊?丞相的意思是派兵圍住永壽殿,逼迫太皇太後從此不再幹預朝政?她可是大人的姑母啊!”

“此亦是不得已而為之。於私而論,太皇太後待竇嬰恩重如山,先嚴去世後,太皇太後視竇嬰如己出。然竇嬰不敢以私廢公,置社稷大計於不顧。竇嬰此舉,無愧於蒼天,無愧於先帝。請皇上下旨吧!”

“請皇上下旨吧!”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劉徹,等待他的裁斷。大殿裏靜極了,隻有窗外的雨聲。劉徹的心中此刻也正經曆著疾風驟雨,竇嬰的奏請如雷聲滾過他的心田。其實,在剛得知趙綰自盡的消息後,他就想到了出兵。但是,他不能不對此引發的後果做出慎重的權衡。

事情的關鍵不是一個垂垂老矣的太皇太後,而是與她有著盤根錯節關係的劉姓諸王和竇氏一門。倘若那個遠在淮南的劉安借此興風作浪,以“營救太皇太後”的名義,號令劉姓諸王對朝廷發難,那無疑是一場新的七國之亂。流血也將在所難免,剛剛開始的新政也必然擱淺,而且他還要背上不孝的罪名,這對以仁孝治國的朝廷將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劉徹終於打破了難耐的寂靜,把想法和盤托出:“匈奴虎視眈眈,諸王心存異念,朕不願再起兵戈。眼下朕與眾卿宜以靜製動。”說完,劉徹跨步上前,握著竇嬰和田蚡的手道,“卿等怕死麽?”

竇嬰雙眼有些發紅,他似乎聽到了皇上胸中的波濤,慨然道:“臣既為大漢宰輔,當效法商鞅,死何足懼?倘社稷要臣赴死,臣義無反顧!”……

一大早,永壽殿詹事就傳來太皇太後口諭,要王娡、劉徹、竇嬰、田蚡、嚴助緊急到永壽殿議事。

他們一進永壽殿,就隻見羽林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從宮門口一直排到大殿前;殿門外還布置了百名衛士,由太皇太後的族中兄弟,現任長樂宮衛尉竇甫帶領。在他們後麵,宮娥和黃門站成整齊的隊伍,垂手而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竇宇遠遠地瞧見皇上和太後的車駕進了宮院,立即向內傳話:“太後、皇上駕到……”

竇嬰、田蚡、嚴助緊隨在太後、皇上之後,魚貫而入。竇嬰用餘光輕輕地環視了周圍,他發現一向稱病不出的許昌今天也來到了太皇太後身邊,站在他們旁邊的還有石建、石慶和莊青翟,顯然,他們早已知道了趙綰自殺的消息。

劉徹暗暗打量著母親,此時她已是目光黯淡,神情莊嚴,他們雙雙跪倒在太皇太後麵前,行禮道:

“臣妾叩見母後!”

“孫兒叩見祖母!”

“知道為什麽召你們來麽?”

“臣妾不知,還請母後明示!”

“裝什麽糊塗?”太皇太後揚起臉,似乎透過瞽目,看到了劉徹母子的恐懼,“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串通一氣,架空哀家。說!你們意欲何為?”

“啟稟母後!”

王娡正要說話,太皇太後厲聲打斷道:“沒問你話,站到一邊去!”

她按照自己的臆測,把臉轉向劉徹,喝道:“說!哀家哪裏對不起你了,你竟然做出此等忤逆不孝之舉?”

劉徹平靜地答道:“孫兒自登基以來,夙興夜寐,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惟恐上負祖宗,下負黎民。每遇大事,總不忘請示祖母。孫兒不明白,是什麽地方惹祖母不高興了。一大早,您就終止了孫兒的早朝。”

“放肆!”太皇太後聲嘶力竭斥道,“你還敢狡辯。石慶!”

“臣在!”

“把證據拿給他看!”

“諾!”

石慶捧著趙綰奏章的草稿,走到劉徹麵前:“皇上,這是逆賊趙綰進諫皇上毋事事稟奏太皇太後的奏章草稿,請您過目。”

劉徹接過竹簡,大略瀏覽了一下,不再說話。

大殿裏靜極了,大臣們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隻有太皇太後急促的呼吸敲擊著每個人的心,一種天塌地陷的氣氛籠罩著永壽殿。劉徹在這種沉悶的空氣中迅速地調整著自己的思路,他決計即使麵臨巨大的壓力,也不能讓趙綰背上逆賊的罪名。

趙綰有什麽錯?他不就是希望朕能將新製推行到底麽?他所求的不就是朕能夠獨立主持大漢的朝政麽?劉徹想到這裏,憤然地站起來,麵向太皇太後道:“趙綰一向忠於朝廷,他怎會寫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奏章呢?一定是有人從中陷害,孫兒還請祖母明察,千萬不能中了小人的奸計!”

“哼!”太皇太後冷笑道,“這樣說來,倒是哀家錯了?”

“孫兒不敢!”

“證據擺在麵前,你仍然執迷不悟。莊青翟!”

“臣在!”

“念給他聽!”

莊青翟出列,攤開手中的竹簡,高聲念道:“查禦史大夫趙綰,自建元元年以來,不思報國,恃權弄威,目無朝廷,唆使其親屬,在代郡肆意侵占民田數百頃,致死人命數十條,民怨沸騰,怨聲載道,罪在不赦,有負皇恩。為大漢社稷計,將趙綰革去官職,族其戶。”

劉徹憤怒至極,從莊青翟手中奪過竹簡,大叫道:“誣陷!這完全是誣陷。趙綰作為諫官,豈敢如此妄為?”

可是,隨著莊青翟將百姓訴說的一樁樁案件擺在他麵前時,劉徹的額頭滲出點點汗珠,他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他沒有想到自己孜孜以求的還田於民,倒成了豪強們掠奪兼並的契機。可有一點他很清楚,那就是身在京都的趙綰與這些沒有任何關係,他自去年被任命為禦史大夫後,就再沒有回家鄉。

但事已至此,劉徹覺得任何的辯解都是徒勞的。他轉過身,帶著深深的負疚跪在太皇太後麵前道:“都是孫兒用人失察,請祖母恕罪。”

“不僅是皇上,”太皇太後開始把打擊的目標擴大到劉徹身邊的大臣上,“還有你們,竇嬰、田蚡,作為皇上身邊的重臣,卻朋黨比周,屢進讒言,排斥異己,撼動國基,毀我社稷,該當何罪?”

竇嬰與田蚡雙雙跪下了。太皇太後旋而又訓斥起王娡來:“還有你,身為國母,放縱一個孩子搞什麽新製,摒棄自太祖高皇帝以來的黃老學說,把朝廷搞得混亂不堪,雞犬不寧。哀家雖多次提醒,你等卻一意孤行,才致今日逆賊猖獗,忠良見棄,真讓哀家寒心。”

太皇太後越說越氣:“劉徹!哀家告訴你,哀家可以把你扶上皇位,也可以將你拉下來。哀家不能看著當年新垣平的鬧劇重演。”

太皇太後重提新垣平舊事,這讓竇嬰心中一驚。這不是把設明堂與新垣平裝神弄鬼、蠱惑先皇孝文帝相提並論麽?

太皇太後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和場合,舊事重提,其中隱藏著令人齒冷的殺機。竇嬰深知這位姑母對違背自己意誌的行為向來是置之死地而後快,況且多年來,她一直對劉武沒有被立為儲君而耿耿於懷。趙綰事發,不過是為她的發泄提供了一個契機而已。

新製剛剛開始,匈奴還在磨刀霍霍,鑿空西域還沒有取得任何效果,還田於民已在宇內獲得百姓擁護,決不能中途擱淺。竇嬰心潮難平,思緒萬千,上前一步道:“太皇太後,臣有話要說。”

“你推波助瀾,助紂為虐,還有何話可說?”

“臣以為皇上自登基以來,心係社稷,國勢日盛,物阜民豐,百姓安樂。至於儒學立國,那是順天應時之舉。連老子也以為,‘萬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天下沒有一成不變的道理,怎麽能與新垣平相提並論呢?至於趙綰,臣認為是奸人誣陷,就算果有其事,也是罪在趙綰,太皇太後因此而遷怒於皇上,隻能讓忠良寒心,奸佞快意。”

竇嬰還要繼續說下去,卻被太皇太後厲聲喝住:“住口!哀家不想聽你信口雌黃。皇上有今日,都是你等蠱惑的,哀家正要問你罪呢!”

竇嬰毫無懼色,繼續道:“臣自入朝以來,數起數落,今日臣之所奏,乃為大漢興盛計,太皇太後雅量,就該準臣所奏。縱然九死,臣亦無悔。”

竇嬰的勇氣深深地感染了田蚡和嚴助,他們紛紛出列,聚集在劉徹周圍,為皇上辯解。一時間,大殿裏啟奏之聲此起彼伏,形成對峙僵局。

“反了!反了!”太皇太後血氣上湧,臉色煞白,轉而責備許昌、石建兄弟以及莊青翟等,“你等都啞巴了?平日你等一個個在哀家耳邊喋喋不休,怎麽今日一個個都不說話了?你等總自詡為大漢忠臣,如今麵對國家大計,如何倒退縮了?”

經太皇太後的點撥,這一幹人等紛紛指責竇嬰目無尊長,狂放不羈。竇嬰對此不屑一辯,報以輕蔑的冷笑:“你等簷下燕雀,焉知鴻鵠之誌;你等屍位素餐,豈能當得大任;你等不學無術,豈配與本官談論治道;你等內心陰暗,豈敢妄稱大漢忠臣?”

石慶口拙,情急之間,傳令禁衛將竇嬰等人拿下,卻被田蚡怒斥而退。田蚡道:“你非中尉,有何資格對禁衛下令?又非廷尉,又有何理由拘拿朝廷重臣?”噎得石慶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一直沉默的許昌說話了。

“太尉所言極是,石大人確實沒有資格調動禁衛。”說到此處,許昌轉而麵對太皇太後,“然臣一直在府上養病,對朝廷近來發生的事情不甚了解。不過,今日依臣之所見,以為皇上沒有錯,錯在竇大人、田大人等。太皇太後乃三朝國母,萬民敬仰,各位大人竟敢當麵頂撞,難道就不怕擔僭越之罪麽?民無尊卑,國無上下,何謂國乎?”

“皇上乃聖明之君,大漢興亡係於陛下一身。太皇太後乃先帝之母,皇上之祖,一切所為都是為了皇上,還望皇上明察。臣以為,趙綰自縊,絕非偶然,必與各位大人脫不開幹係。臣請皇上嚴查此事,整頓朝綱。”許昌這一番話使大殿裏的氣氛稍有緩和,也為太皇太後打破僵局提供了一個契機。

太皇太後這個雖然白發滿鬢,卻依然把江山緊緊地擁抱在懷中的女人,借著趙綰事件,又一次表現了她不可抗拒的威嚴。

當許昌提出整頓朝綱的動議時,她以不容商議的決然和果斷再度幹預了朝政,喝道:“包桑!宣讀哀家懿旨。”

當石建把早已擬好的懿旨遞到包桑手中時,他以遲疑的目光看了看劉徹和王娡,這遲滯頓時引起太皇太後的不滿,不耐煩道:“你還遲疑什麽,快宣呀!”

“皇上,奴才……”

“念吧!”劉徹背過身去。

太皇太後懿旨:查丞相竇嬰、太尉田蚡、禦史大夫趙綰,不思勤政,惑亂人心,撼我國基。著即免去竇嬰、田蚡之職;禦史大夫趙綰,詆毀太皇太後,肆意侵占民田,罪在不赦。因其畏罪自縊,著廷尉府嚴肅查辦,誅其三族。柏至侯許昌,溫厚寬仁,著即任丞相;兩千石石建任郎中令,石慶為內史,參知政事;代郡太守莊青翟查辦趙綰一案有功,著即任禦史大夫。以往所行明堂諸事皆廢,太常寺之儒學典籍悉數封存,以《鴻烈》教化吏民。

“皇上還有話說麽?”太皇太後冷漠地問道。

“祖母!您不能這樣。丞相、太尉何罪之有?祖母為何要如此對他們呢?難道朕隻是一個擺設麽?若是這樣,祖母何需如此大動幹戈呢?一道懿旨,朕將皇位交出去得了。”劉徹說著,就摘下冠冕,交給包桑,然後朝外走去。

王娡一把把他拉住,厲聲斥責道:“皇上不可無禮!”

“母後放手,孩兒從此就做個閑雲野鶴罷了。”

“放肆!跪下!”太後怒不可遏地把劉徹按倒在地,眼裏充滿了淚水。

“都是臣妾之錯,望母後息雷霆之怒,饒恕皇上的不敬之罪。臣妾回宮後,當與皇上一起麵壁思過。”

“那麽,太後對朝事如何安排呢?”

“謹遵母後懿旨。”

“母後!國之興衰,豈可如此?”劉徹的聲音在大殿內久久徘徊。

王朝的一切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許昌、石建等人在早朝之前,就把在朝廷所提的動議事先征詢太皇太後的意見。每當劉徹否定他們的奏章時,他們總是抬出太皇太後,這讓劉徹十分無奈。

在這些日子裏,劉徹十分感謝韓嫣和包桑,他們不離左右地陪伴著他。尤其是韓嫣,總是尋找各種機會為他排解煩惱,勸慰他放開心懷。

有一天夜裏,兩人合榻而臥。已是子夜,但劉徹仍然不能入睡,一想起建元以來的變故,他就禁不住氣鬱心結,對韓嫣道:“朕近日讀史,忽然覺得這個‘孝’字,有時乃國之柱石,有時又不免成為桎梏。譬如秦昭王,可謂是一代雄主,卻處處受製於其母宣太後;秦始皇虎視六國,卻對其母無能為力。朕眼下的境況,與他們何異?朕在想,這個‘孝’字該怎麽解?究竟怎樣才算‘孝’呢?”

韓嫣答道:“皇上思慮深矣。不過依臣看來,太皇太後此舉乃回光返照。當年宣太後是這樣,我朝呂太後也是這樣。大凡人到了晚年,都會表現出不可思議的固執。可皇上怕什麽呢?屬於您的日子還長著呢!太皇太後此次雖然免掉丞相、太尉,卻對皇上沒有觸動,此乃陛下人心所向,太皇太後也有所顧忌。”

劉徹點了點頭道:“愛卿是說她怕傷及了皇後?”

“皇上聖明。皇後畢竟是太主的女兒。眼下皇上一定要善待太主,她的每一句話都會對太皇太後產生強烈影響。”

劉徹聽了吃驚地問道:“你這些道理都是從哪裏學來的?”

韓嫣笑道:“臣當初陪皇上在思賢苑中讀書時,衛太傅就曾不止一次地講過。臣近日翻閱史籍,大致如此。”

說到衛綰,這又引起了劉徹不盡的思念,歎道:“衛太傅當初就曾勸告朕,凡事不可操之過急,現在回想起來,倒是至理啊!”

“衛大人歸鄉養老,可仍心係朝廷,皇上有時間不妨到他那裏去走走。”

劉徹又想起那個耳背的申公,問道:“申公不知如何了?”

“在太皇太後下懿旨的第二天,他就回魯國去了。”

“都是受了朕的牽累啊!但是朕不會甘心這個結果的。”

“皇上何出此言,不是還沒有結束麽?”

“嗯!好了,不說了,睡覺!”

話雖如此,但劉徹還是無法忘記過去一年的許多事情。第二天,他就和韓嫣、嚴助一起到南安門外的明堂去了。

沿著安門大街到了宣明裏時,韓嫣告訴嚴助,趙綰就是在那裏救了那個代地女子的。

嚴助聽了之後歎道:“君子不養浩然之氣,就很難做到威武不屈,富貴不**。不修身焉能齊家?不齊家焉能治天下?夫子之言,金聲玉振。不過話又說回來,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人家早設好了圈套讓他鑽,他也不能幸免。”

劉徹在車駕裏坐著,雖然聽不見他們議論的內容,但眼前的一切,也勾起了他無盡的感慨。有人曾經向他說過,那女子是石慶安排到趙府的。他也曾想讓有司查一查,可是太皇太後認為,一個民間落難女子,死了就死了,能查出個什麽結果呢?何況這女子與趙綰一案到底有多大的關係,誰也說不清楚。不管怎麽說,都是趙綰自己不檢點,才惹出如此大禍。冷靜地自察,這不能不說是自己用人上的一大失誤。如果當初把董仲舒留在京城……

劉徹搖了搖頭,想把一切煩惱都丟在腦後。前路漫漫,他需要察終而思始,溫故而慮新,需要從往事的陰影中走出來。

出了南安門,走過護城河,長安就在他們身後了。抬眼望去,滿目蕭瑟。除了馳道兩旁的鬆柏依然蒼翠,那在春天裏婀娜搖曳的垂柳,那直穿雲霄的白楊,那龍枝虯爪的老槐,現在都一個個形容枯槁,懶洋洋地站在冬日的平原上。

灰白的太陽照著大地,沒有一絲暖意。睹物思人,一種難以名狀的惆悵在他心中彌散,一種無法訴說的隱恨絞痛著他的情感。好在此刻張敺前來報告,說明堂到了。

劉徹下令道:“你們不用總是跟著朕,朕想和兩位大人隨便走走。”於是黃門、宮娥和警蹕們便遠遠地站在一旁。

僅僅一個多月,昔日莊嚴瑰麗的明堂已不忍卒睹。許久沒有人打掃,遍地都是沙礫和灰塵。

懿旨頒布的第二天,石慶就遣人將明堂的圍牆推倒了一個豁口,作為廢弛的標誌。石慶在行動前是奏稟了劉徹的,這既然是太皇太後的意思,劉徹不同意又能怎樣呢?現在,看著這座曾經雲集天下儒生的建築就這樣荒廢了,他不禁自責。韓嫣和嚴助在一旁看了,心中更不是滋味。

三人正說著,就聽到東南角傳來吵鬧聲,韓嫣急忙上前察看,原來是警蹕正在攔著一位儒生模樣的人進入明堂。韓嫣一眼就認出那是諸侯朝覲時講述儒家經典的公孫弘。

“哎呀!這不是公孫博士麽?”韓嫣一邊喝退警蹕,一邊恭迎道。

“先生怎麽到這裏來了呢?”

“唉!一言難盡。”公孫弘歎息道,“自從太皇太後的懿旨頒布後,太常寺要博士們終日研讀《鴻烈》,《穀梁春秋》《公羊春秋》一概封存。下官無所事事,隻好到這裏聊表思念罷了。”

這時候,劉徹和嚴助已來到兩人麵前。公孫弘一見皇上,萬般悲苦湧上心頭,匍匐在地,號啕大哭道:“皇上!臣罪該萬死,臣不能為皇上分憂,眼看奸人得道,臣憂心如焚啊!皇上……”

劉徹扶起公孫弘,為他撫去衣服上的草葉,話語中滲入了許多的撫慰:“先生乃一代大儒,登壇講經,弘揚儒學,功在社稷,何罪之有啊!”

“許丞相現今還兼著太常,正按太皇太後懿旨,抄寫研讀《鴻烈》。”

“淮南王前些日子也送了朕一部,文采斐然,吸收了道家、陰陽家和兵家學說,內容龐雜。不過依朕看來,這位淮南王大概是想做大漢的呂不韋吧?”

公孫弘、韓嫣和嚴助聽了都十分吃驚,皇上在這樣的日子裏,竟對一部諸侯王的著述如此精稔,這是他們沒有想到的。

“隻可惜,太皇太後隻看到了《鴻烈》倡導黃老學說,卻沒有洞察到朕這位皇叔深藏的內心。”

劉徹接著對公孫弘道:“先生雖然潛心儒學,可也不妨讀讀《鴻烈》,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劉徹的一番話,讓在場的幾位大臣心結頓開。望著皇上年輕的臉龐,透過他堅毅的目光,他們覺得永壽殿的風波並沒有擊垮皇上的意誌,他的精神如同堅冰下的江水,時刻等待著春天的爆發。麵對皇上,他們內心生出諸多的慚愧。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抱定一個信念:有皇上在,新製就不會結束。

午後,劉徹一回到未央宮,長信殿詹事就過來傳話,說太後讓他過去。

經過永壽殿的風波,王娡消瘦了許多,鬢邊又添了不少的白發。這些日子,她最擔心的就是兒子不能承受人生第一次強大壓力和命運中的第一個浪頭。

“皇上近日可好?”

“好什麽?什麽事都是太皇太後說了算,孩兒就是一具傀儡。”

“徹兒,你要想開些。”

劉徹望著母親倦怠的麵容,心疼道:“母後!您瘦了!”

王娡環顧了一下周圍,屏退了眾人。

在大家退下後,王娡的母性頓時在身體裏複蘇,那慈愛的目光,那種親情潤澤的話語,讓劉徹獲得了隻有在童年時才有的撫慰。

王娡捧著劉徹的臉,久久地凝視著,淚水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劉徹的胸前,傷心道:“徹兒!你小小年紀,經受如此變故,娘心裏痛啊!”

“母後!作為皇帝而不能主宰國家的命運,孩兒心裏也憋屈啊!”

“哀家怎能體味不到徹兒的心思呢?兒啊!這就是當皇上的難處,你不能像別人那樣由著性子來。你就是有千般痛苦,也得忍著。”

劉徹在王娡對麵坐下來,說道:“孩兒昨夜還想到‘孝’字,覺得天下有‘大孝’與‘小孝’之別,為國家者,乃大孝;事親老者,乃小孝。舍小孝而成大孝,乃帝王之責也。”

王娡皺了皺眉頭問道:“徹兒的意思是……”

“對錯其實就在一念間。倘若孩兒當初采納了竇嬰的諫言,也許會力挽狂瀾。”

“不!徹兒,你沒有錯。”王娡擦幹眼淚,說話的聲音也明顯沉重了,“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來,已曆五世。先帝在世時,之所以會有吳楚之亂,皆因諸侯林立,尾大不掉。以致賈誼屢有削藩之策,文帝和你父皇卻舉棋不定。他們不是不想有所作為,而是時機未到。後來雖然吳楚梟首,七國兵敗,然諸侯林立大勢未改,任何舉動都有可能導致漢室自相殘殺,此乃親者痛仇者快之舉。因此,忍為上策。”

“這書中記載著一段往事,哀家現在就講給你聽。”王娡說著,就從案頭拿起一卷竹簡說起來。

“當年秦莊襄王殞薨後,秦王嬴政繼承了大位,可國家大事皆決於丞相呂不韋。他專橫跋扈,頤指氣使,朝野莫不畏懼。為了宣示權威,他又招徠賓客三千多人,令他們‘各著所聞’,然後兼收並蓄,最後著出了一部《呂氏春秋》。當時嬴政已十八歲了,眼看就要舉行冠禮了,可呂不韋就是不願意交出權柄。你說,嬴政能不痛苦,能不憤怒麽?”

“此時,李斯來到嬴政身邊。他有一天在和秦王談話時,意味深長地對秦王說到,古今成大事者,無不堅而能忍。昔秦穆公為強秦而事於周室,屈於一人之下,而信於萬乘之上,此乃大忍也。兒啊!如果嬴政當年不能忍耐,哪還會有後來的秦始皇?小不忍則亂大謀。兒啊!你整日研習儒學,不能忍於忿,皆能亂大謀,你為何不懂這個道理呢?孟子說,天之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都容易,就是這苦其心誌最不容易做到。做到了,就可以內修成聖,外化為王啊!”

王娡娓娓道來,仿佛一股清溪緩緩地流進劉徹幹裂的心田。哦!劉徹在心中感歎,看上去羸弱的母親,有多麽堅強的意誌,多麽遠大的目光啊!劉徹心裏十分感謝母親與他這次的談話,讓他的思緒穿破烏雲,看到了希望。

“孩兒明白了。請母後放心,孩兒一定振作起來,為了母後,也為了大漢社稷。”

“你呀!真是個孩子。過些日子,你也該去看看你的姐姐了。”王娡在這裏說的是平陽公主。

月亮徐徐升起,銀色的月光洗著曆經滄桑的未央宮,洗著廣廈連綿,宮闕嵯峨的都城長安。

……

王娡比誰都清楚,勸別人容易勸自己難。一旦獨處的時候,她就沒辦法接受眼前的現實。先帝把兒子托付給自己,自己不但沒有嗬護好,反而弄成了今天這個局麵,這使她在心裏無法原諒自己。她曾暗暗埋怨過太皇太後濫施權威,當著田蚡的麵她也恨不得把趙綰千刀萬剮。恨過了,怨過了,她也就明白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

九月初一,依照郊祀禮儀,朝廷都要從太廟中請出太祖高皇帝的衣冠,然後由宮廷儀仗護送到高廟祭祀,這種慣常的慎終追遠讓王娡找到了訴說心中苦悶的機會。劉徹親送太祖高皇帝衣冠回太廟時,王娡卻借故留下了。

地處長安東門,在武庫以南的高廟裏,如今供奉著太祖高皇帝、文帝和景帝的神位。王娡跪在地氈上,似乎看見了景帝憂傷的目光,聽到了景帝彌留之際艱難的喘息。她的淚水湧出了眼眶,先還是無聲的,漸漸地就向隅而泣了。

“先帝啊!請您告訴臣妾,臣妾該如何才能無愧於列祖列宗。”

“先帝啊!您可知臣妾心中的苦……”

王娡痛哭的時候,忽然聽見身旁多了一個女人的哭聲,轉臉看去,卻是竇太主。

一座高廟,異樣恓惶。兩個女人借著祭祀,訴說各自的心事。

“皇弟啊!你怎麽說去就去了,我有事該找誰說啊?”

“皇弟啊!請你保佑嬌兒為劉家生個龍種吧!你聽見我的話了麽……”

話雖兩路,而心卻是暗中連著的。一個為了兒子,可兒子是誰呢?不就是竇太主的女婿麽?一個為了女兒,可女兒又是誰呢?不就是太後的兒媳麽?兩個女人不知不覺間就住了哭聲,千般滋味都在彼此的目光中了。

竇太主行禮道:“不知太後也在這,妾身有禮了。”

王娡忙擺手說道:“自家姐妹,何必多禮。”

竇太主的話語裏生出了勸慰:“多日不見,太後眼見消瘦了許多啊!”

王娡的心裏也生出一絲溫暖,嗯!還是韓嫣說得對,眼下最能與太皇太後說上話的就是這位景帝的姐姐,竇太後的女兒了。想到這,王娡很快地調整了自己的情緒。她不能就這樣看著兒子生活在太皇太後的陰影中,她要為兒子做點什麽。

她很熱情地向竇太主發出邀請道:“是呀!多日不見,妹妹也十分思念姐姐,若有閑暇,你我姐妹不如到長信殿中一聚如何?”

“多謝太後盛意,妾身正要進宮拜見太後呢!”

這話一出口,王娡就急忙要紫薇張羅回宮。

此刻,王娡與竇太主已坐在長信殿內了,共同的需要讓她們從來沒感到像今天這樣親切。她們忽然找到了許多共同的話題,聰明的太後則把話題選在了竇太主最關心的阿嬌身上,她的每一句話都充滿了婆婆對兒媳的關愛。

“妹妹近來又找太醫給皇後把了脈,開了藥,想來應該會有用的。”

“可不是麽?皇後這麽長時間懷不了身孕,妾身也很心急啊!”竇太主話鋒一轉,也焦急地說道,“說來也真是的,母後忽然來這一手,對皇上周圍的大臣又打又壓,朝政諸事皆決於長樂宮,皇上這對小夫妻心境能好麽?”

竇太主可以這樣說,但王娡卻不能順著應,她隻好揀了許多言辭稱讚太皇太後。

“妹妹言重了。母後之所以如此,也是為了大漢社稷。妹妹每每在皇上請安時,都不忘提醒他要修己正行,細心體味太皇太後的良苦用心。”

竇太主笑道:“也就是遇上太後這樣寬宏大量的人,若是那個栗姬,不定會鬧出一個怎樣的局麵呢?不過話雖如此,可皇上畢竟也到了主政的年齡。依妾身看來,黃老也罷,儒家也罷,隻要是為了江山長治久安,何必要分得那麽清呢?”

竇太主的心情今天分外好,她重新找回了當年在景帝麵前時的尊嚴,她說道:“有一個徹兒和嬌兒牽著,竇氏和王氏不就是一家麽,為何如此劍拔弩張呢?明日妾身就進宮去勸勸母後,要她不要總是把大事小事都攥在手裏。”

王娡趕忙擺手道:“姐姐千萬不要這樣,太皇太後乃大漢柱石,那是一天也離不開的。”

什麽叫欲擒故縱?就像王娡現在這樣。她越是阻攔,太主就越是上心。

“這是妾身與母後之間的事情,與太後沒有關係。徹兒怎麽說也是妾身的女婿,妾身豈能坐視不理?”

“姐姐的大恩大德,徹兒不會忘記的。”王娡說著,就向紫薇招了招手,不一會,就見她捧著一尊精致的高頸竹節熏爐進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