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公主明理救漢使 劉徹動情遇紅顏

雲如風幹的棉絮掛在青色的天空,偶爾有蒼鷹掠過,然後又揮動著翅膀飛向遙遠的天際。張騫勒住馬頭,南望祁連山,覺得三百多人的隊伍,行走在這狹長的山道間,仿佛一葉孤零零的小舟。眼前除了一片片的衰草,再也看不到耕牛漫步田頭的散淡。有時候走上半天,才能看見散落在草原上的幾頂穹廬。

故土有多遠,那情感的量尺在遊子的心底。盡管隴西是大漢的西部邊陲,可隻要站在那裏,腳下的每一寸土地也帶著長安的溫度。而如今,他才真正地感受到了異國他鄉的寂寞。

前幾日,在隴西的一個驛站,張騫與隴西太守作別。馬上相揖,太守話裏為張騫壯行——從此往西,就不再是大漢國土,而是匈奴休屠王的領地。那休屠王狷狂倨傲,常常派遣軍隊襲擾隴西,殺我吏民,掠我財物,望使君小心謹慎,盡量避其鋒芒……

太陽升上頭頂的時候,清晨的寒意漸漸退去。張騫與堂邑父並馬行走,話裏自然繞不開河西的風土人情。

堂邑父道:“這裏原本是大月氏的領地,與我朝接壤。那時候,大月氏兵強馬壯,匈奴奈何不得。但自冒頓單於以來,大月氏國勢逐漸衰落。文帝十四年,冒頓單於率軍攻入大月氏,殺了月氏王,用他的頭骨做了酒器。並分河西土地給渾邪王、休屠王、折蘭王、盧侯王等。從此,匈奴就成了大漢的嚴重威脅。”

“哦!”張騫沉吟了一下,就從背囊裏拿出匈奴全圖,果然此處標示的是大月氏國,這讓他對皇上鑿空西域的深意有了進一步的理解,如果能夠與大月氏聯手,那麽根除邊患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但是,眼下他要擔心的是三百多兄弟的安危。隴西太守說得對,必須避開休屠王的耳目。想到這裏,張騫對堂邑父道:“你去告訴後麵的兄弟,跟上隊伍,切勿喧嘩,我們要速速過境。”

“諾!”堂邑父撥轉馬頭,朝後奔去。

這些日子以來,堂邑父陪著張騫曉行夜宿,張使君的舉止都看在他眼裏。匈奴人說,獵鷹再嫩,也是兔子的天敵。漢人也說,有誌不在年高。不要看張使君年輕,可辦起事來沉穩、莊重……

隊伍貼著祁連山北麓一直向西,正午時分,來到石羊河畔。張騫找了一山坳避風處歇息,並派人到河裏汲水造飯。離開隴西時,太守送了一些熟羊肉和用麥粉做成的餱糧。為了不耽誤行程,張騫要大家趕快做飯,然後盡快趕路。

在大家忙碌的時候,張騫靠著向陽處坐下了。緊張奔走的日子,所有的鄉思都被壓在心靈深處,可隻要一靜下來,那思鄉之情還是悄然爬上了心頭。

離開長安時,他曾向祖父去了一封家書。他在信裏隻是詢問了祖父起居,並沒有將西去的消息透露半字,他害怕因此讓老人家寢不安席。

父親當年死於意外,母親隨即改嫁,祖母因思兒心切,也鬱鬱而亡,祖父就成了他惟一的親人。教他讀書做人,送他北出南山。可他自從來到長安後,就再也沒有回到故鄉。每思及此,他總是充滿內疚。這一去,尚不知幾時才能歸來。也許,在他歸來之日,祖父早已駕鶴西去了,這份思念讓他心裏酸酸的。

他就這樣讓自己的思緒慢慢展開,卻不料一場危機正在漸漸臨近。當馬蹄聲響過河灘的時候,他看見一隊匈奴騎兵朝這兒奔來了,而他的部下也紛紛亮出了兵器。

張騫從地上站起來,迅速來到隊伍麵前,掃視了一眼嚴陣以待的部下道:“少安毋躁,我們身負皇命,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妄動手中兵器。”說話間,匈奴騎兵的身影就漸次地清晰了。

“什麽人吃了豹子膽?竟敢闖入休屠王領地?”奔跑在前麵的匈奴將領大吼一聲,看他的裝扮,至少也是個當戶。

堂邑父見狀,急忙上前說話:“小人見過將軍,我們是前往西域的商賈,在此休息片刻即走,還望將軍給個方便。”

“商賈?”當戶狐疑的目光轉向張騫,就看見了他手裏的漢節。

“既是商賈,怎麽會拿著漢節?”當戶說著,就朝身後的士卒揮了揮手,匈奴騎兵立即四處散開,把使團圍在中間。

“你要說實話!否則,休怪刀箭無情!”

事情既已穿幫,張騫也不打算隱瞞,上前有禮道:“不瞞將軍,我等確非商賈,乃大漢使團,欲往西域尋求通商。”

“什麽通商?兔子再狡猾,也逃不過鷹的眼睛!分明是在刺探軍情。給我拿下!”當戶大聲道。

堂邑父大喊一聲道:“弟兄們,操兵器!”

霎時間,三百多名勇士刀光閃閃,與匈奴騎兵形成對峙。大家把目光投向張騫,隻要他一聲令下,就會拚個你死我活。但他們沒有聽到任何命令,而是看到了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稱的平靜。

“張騫奉詔,是為尋求睦鄰而來,將軍不必動手,我們隨將軍去就是了。”

當戶聽不懂張騫繞口的話,瞪著眼問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堂邑父急忙上前解釋:“大人的意思是說,跟著將軍去見休屠王就是了。”

當戶聽了,嘟囔道:“那還廢什麽話?走吧!”

一幹人上馬驅車,在匈奴人的挾持下來到姑臧城。適逢休屠王北來察看兵情,長期閉塞,偏居一隅的他對大漢國情知之不多,忽地遇上了自稱大漢使團的三百多人,驚異中又多了許多新奇。他拿著漢節看了半天,才抬起頭凝視被縛了繩索的張騫,目光中露出狡黠:“你果真是漢使?”

張騫一臉慍怒道:“我乃堂堂大漢使節,何須隱匿行蹤?倒是王爺不通禮儀,對一個尋求通商的使節如臨大敵,讓本使可笑。”

休屠王遭到奚落,尷尬之餘,轉而惱怒道:“羔羊還敢在野狼麵前撒野,你不怕死麽?”

張騫冷笑一聲道:“據本使所知,大漢隆慮公主現為閼氏。王爺殺了本使不要緊,若是因此而導致兩國戰事重起,單於追究下來,您恐也難辭其咎吧?”

“你說什麽?”

堂邑父在一旁解釋:“使君的意思是,我們是大漢的使節,如果您殺了我們,單於怪罪下來,您能擔當得起麽?”

“這……”張騫如此說辭,讓休屠王很意外,但就此收場,他又覺得威嚴頓失,於是又問道,“既是漢使,就該持通關文書,何故本王隻見漢節而不見文書?”

張騫又笑了笑道:“敢問王爺,匈奴主政者是大單於,還是您休屠王?”

“這還用問,當然是大單於。”

“那就是了!本使在大漢也隻聞匈奴大單於之名,現在休屠王要本使交出文書,是否欲取大單於之位而代之?”

這番話讓休屠王一時語塞,未及回過神來,又聽張騫道:“今日張騫以漢使身份被王爺囚禁,本已沒有求活之念,現在就請王爺取了本使項上人頭,好去向大單於邀功。但張騫一死,我大漢雄師必席卷而來,何去何從,請王爺三思!”

氣氛急轉直下,休屠王眼看亂了方寸。這時候,陪坐在一旁的當戶側身對休屠王低聲耳語,才見他的臉上漸漸有了活泛之色,說話的口氣也收斂多了。他吩咐左右鬆了張騫的繩索,要當戶好生招待。

“嗬嗬!”休屠王臉上堆著笑道,“既是漢使到來,本王也不敢私自做主,待明日本王便送使君去單於庭,大單於想怎麽處置都行……”

張騫聽了這話,心情就不由得沉重了。原本打算借一場唇槍舌劍逼迫休屠王放行,卻不料他意出邪處。這誤了行程不說,倘若單於欲加阻撓,豈不負了皇上的囑托?但事已至此,他也隻能見機行事了。

這一番心頭的翻波卷浪,都被他眉宇間的淡定從容掩蓋了。張騫伸了伸酸疼的胳膊,一步上前把漢節持在手中。這時他聽見穹廬外傳來紅鬃馬的嘶鳴,哦!那是堂邑父在帳外等著呢……

軍臣單於和隆慮閼氏生下的小王子已經七歲了。

在諸多的王子中,他是惟一的混血兒,這使他的體形比同齡的小孩大了許多。不過,隻有隆慮閼氏才知道,他那雙眼睛,他說話時的聲音和節奏太像小時候的劉徹了。

十多年來,劉徹聲淚俱下的呼喚,沒有一天不在她的耳際縈繞。她明白無論是貴為閼氏,還是歲月在她身上打上的匈奴人印記,她永遠都割不斷與長安的血緣。因此,盡管軍臣單於給小王子起了一個“呼韓琅”的名字,但隆慮閼氏卻在心中為他珍藏了一個漢人的名字——劉懷。

軍臣單於很喜歡呼韓琅,剛剛六歲,就為他安排了老師。他每天帶著呼韓琅朝拜太陽神,訓練他騎羊——匈奴習俗,孩子從騎羊開始,到了一定年齡,才改為騎馬。

而隆慮閼氏卻暗地做著另一件事情——教兒子漢朝的文字;為他講述外祖父平定七國之亂的故事;告訴他舅舅如何才智過人、英武雄健。現在,趁軍臣單於和眾大臣聚會之機,她把呼韓琅叫到帳中來,檢查兒子近來的學業。

等待兒子的時間,是隆慮閼氏最感漫長的時候,惟一能夠讓她安靜的就是彈奏多年來相伴的琵琶,吟唱她用鄉愁填寫的歌詞:

蒼山巍峨兮長城長,

長城之內兮有故鄉。

故鄉不可見兮痛斷腸,

望斷雲山兮情已觴。

鴻雁南飛兮去複還,

帶我心魂兮一同往。

……

閼氏唱著唱著,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珠子流淌下來。

她怎能不傷心呢?

父皇駕崩的時候,軍臣單於派出龐大的使團參加了葬禮。使者回來後告訴她,父皇就葬在陽陵,但她卻沒有機會看父皇最後一眼。

她怎能不傷心呢?

劉徹舉行登基大典的時候,軍臣單於又派出龐大的使團前去致賀,回來的時候,使團帶來了新皇贈予她的珍珠、絹帛。可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劉徹坐在帝位上是怎樣的風采。

去年十月,諸侯朝覲的時候,皇上特邀了軍臣單於,封都尉李穆奉命隨使團前往,她托李穆為母後帶去了裘皮錦衣。李穆回來後,為她帶來了母後的來信。

若是在長安,哪怕是嫁給一位平民百姓,她都有省親的機會。可現在,她隻有伴著琵琶度過一個個長夜了。

惟一讓她欣慰的是,懷兒一天天長大了。此刻,紫燕帶著他進帳來了。

呼韓琅看上去足有八歲少年的個頭,大概是因為貪玩挨了紫燕的責備,現在還噘著嘴,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母親喚孩兒來有何吩咐?”在閼氏麵前,呼韓琅說著漢話。

“娘就是想問問,最近《論語》讀得怎麽樣了?”

“孩兒……孩兒……”

紫燕笑著打趣道:“剛才還像一頭發怒的小狼,怎麽這會兒不會說話了呢?”

“一定又是貪玩,受到姨娘的訓斥了吧?”

自己養的兒子自己知道,閼氏心裏很清楚,出生在草原,吃著牛羊肉長大,受著匈奴習俗熏陶的兒子對繞口的漢文不感興趣。但對她來說,漢文是她情感的寄托,她隻有聽著兒子背誦那些來自故鄉的經典,才不會忘記他身上的漢家血統。

“不是為娘說你,這樣貪玩可不行。你舅父八歲時已經是大漢太子了!”

呼韓琅低著頭,小聲說道:“母親,不是孩兒不願意學,實在是夫子的話太繞口了。而那些漢字,更是難學。孩兒……”

“不好學也得學。要知道,你是漢家的外甥,總有一天要到長安去。如果見了你舅舅不會說漢話,豈不讓舅舅傷心?”隆慮閼氏加重了語氣。

“孩兒記住了。”

“記住了就好,如有不懂的地方,你可向李穆請教。”閼氏臉上露出喜色,“你現在為娘背誦一段《論語》吧!”

“是,孩兒遵命!”呼韓琅搖頭晃腦地念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他天真的樣子,讓一旁的紫燕忍俊不禁。

呼韓琅瞪著紫燕說道:“姨娘笑什麽?難道我念錯了麽?”

紫燕止住笑,對閼氏道:“公主看看懷兒的神態,像不像當年的皇上?”

閼氏歎了一口氣,幽幽道:“本宮當年離開長安的時候,皇上還隻有四歲,現在過去這麽些年了,他已經做了皇上,但願他能像父皇那樣有作為。”

說完,閼氏轉臉又要呼韓琅把文中的意思講給她聽。兒子的聲音,如四月的春風吹皺了閼氏的心湖,她忘情地將兒子摟進懷抱,在他的額頭烙下唇印。可呼韓琅卻搖著頭掙脫閼氏的懷抱:“母親不可這樣,孩兒已經是大人了!”

閼氏就忍不住笑了:“懷兒還不好意思了。”

這時候,從帳外麵傳來腳步聲,紫燕忙出帳去察看,原來是李穆來了。

他為隆慮閼氏帶了一個十分驚人的消息——休屠王在河西一帶俘獲了三百多名漢人,現在已押到單於庭來了。

“都是些什麽人呢?”

“聽說為首的叫張騫,手中持著漢節,車上拉著的都是絲帛和銀器。”李穆答道。

閼氏明白了,這一定是皇上派到遠方的一個使團,那綴著紅纓的漢節表示,他們是一支尋求友好的隊伍。他們沒有北行到龍城,而是一直向西,這表明他們是要穿越匈奴國到很遠的地方去。

閼氏眉頭一皺,說道:“單於應該明白,既是持節的使者,就應當以禮相待,放他們過境,為何要將他們扣留呢?”

李穆知道閼氏是一位很重情感的人,不要說是三百多名漢人,就是從天空飛過一隻南來的候鳥,都會讓她雙目流連,心馳神往。

“單於將會對他們怎樣呢?”

“單於會不會殺了他們呢?”

“單於會不會因此而再起烽火呢?”

伴隨著雜亂的腳步,閼氏提出了一個個問題。

她再也無法在穹廬中待下去了,她讓李穆將王子帶回去,隨後便朝帳外喊道:“紫燕,備馬!”

這是建元三年的五月,是匈奴人欲望最衝動的季節。

此刻在單於庭中,軍臣單於和身邊的臣下們正圍繞如何處理漢使而各持己見,爭論不休。

吐突狐塗認為,張騫一行,手持漢節,車載輜重,穿境而過,並無惡意。隨意扣押,顯然失理。況且自漢朝新皇登基以來,雖小有摩擦,但總的來說,兩國邊境安寧,如果因為扣押漢使而導致烽煙再起,勢必會生靈塗炭。

而耶律孤塗和曾經在剿殺東胡戰爭中屢建戰功的左屠耆王則認為,張騫等人通商是假,刺探軍情是真,應該殺之以絕後患。

提起漢人,耶律孤塗總是無法抑製心中的憤怒,他大聲道:“單於,看狼的腳印就可以知道它是向羊圈去的,看狐狸的笑容就知道它心懷一肚子壞水。匈奴人的眼睛是太陽神給的,能穿破漢人的皮,看到他們的心。雖然多年來漢朝與大匈奴和親,但它一刻也沒有放棄滅我族群的企圖。張騫一行,顯然有奸細之嫌,應殺之才能解朝野之慮。”

“難道你不擔心兩國戰事再起麽?”

“怕什麽?我大匈奴控弦數十萬,戰馬百萬匹,難道還怕小小的劉徹不成?”

右屠耆王道:“殺掉漢使,違背慣例,一旦打起來,周圍的國家一定會為漢朝說話的。”

“大匈奴連漢朝都不怕,難道還怕那些小國議論嗎?對匈奴人來說,這個天下就是弱肉強食的天下。王爺為何對漢人懼怕到如此地步,真是愧對我大匈奴的祖先!”左屠耆王譏笑道。

“你!”右屠耆王頓時黑下臉來,臉色變得十分冰冷,“本王跟隨單於征戰無數,怕過誰呢?”

這個左屠耆王,平日趾高氣揚,與右骨都侯沆瀣一氣,經常挑唆大單於對漢朝作戰,致使兩國屢有風波。現在他又尋釁滋事,不是引火燒身麽?

他輕蔑地看了右屠耆王一眼,笑道:“王爺若是不服,可與本王比試比試。”

“比就比,難道本王怕你不成?”

兩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就聽見帳外一聲“住手!”隆慮閼氏已跨進帳來。

“戰爭還沒開始,自己人倒先鬥起來了,你們不慚愧嗎?”

匈奴風俗,一向尊重女人,加之隆慮閼氏又是大漢公主、大單於的最愛,自然備受大家的尊重。左右屠耆王被閼氏嗬斥,忙單膝跪地,一場即將爆發的格鬥遂告平息。

閼氏不等軍臣單於說話,就自顧自先說了:“大單於身為一國之君,怎能看他們無謂地打殺呢?剛才臣妾在帳外就聽見單於和眾大臣說扣留漢使什麽的,到底是怎麽回事?”

軍臣單於抬起頭來麵對閼氏,覺得此事無法隱瞞,於是說道:“休屠王在河西捉到張騫一行三百多人,疑是漢朝奸細,寡人正與眾位大臣商議該如何處置。”

“那這些漢人所持何物?”

“持有漢節。”

“所帶何物?”

“布帛銀器。”

“準備去往哪裏?”

“聽他們說要到大月氏。”

“既是這樣,臣妾就有話問大單於了!”

“閼氏有話盡管說。”

“大單於可曾想過,世上哪有人持節來做奸細的?世上哪有車載布帛、銀器來刺探軍情的?他們帶著這些東西到大月氏去,顯然是意在通商啊!”

“這……”

“單於!臣妾遠離長安,來到單於身邊。雖然晝夜思念故土,卻不曾想過要返回長安。為何?就是為了漢匈之間的和平。今漢朝新皇登基,百廢俱興,對我國並無用兵之意,單於為何要重燃烽火呢?”

閼氏說話的時候已經來到單於身邊:“而現今漢朝新皇,乃臣妾胞弟,年輕有為,高瞻遠矚,這正是再續兩國和平關係之良機。倘若單於聽信讒言,殺了張騫等人,必然會激怒漢朝君民,一旦用起兵來,不僅兩國百姓要遭受兵禍之苦,而且孰勝孰負,也未可知呢!臣妾已為單於生下琅兒,漢與匈奴更是甥舅之親,兩家若是兵戎相見,豈不讓臣妾傷心?”

閼氏說著說著,眼中便湧出了淚花。

都說女人是水做的,可有幾人體察得到這柔軟的魅力呢?有幾人能透過她們的呢喃軟語看到這至強至堅的力量呢?在軍臣單於的周圍,有著眾多的閼氏和王妃,可隆慮閼氏的言語和溫情總能在關鍵的時候平複他躁動的心。

他不得不承認閼氏的每一句話都如重錘一樣敲擊著他的心弦,讓他無言以對。但他是一國之君,他深知匈奴與大月氏之間有著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漢使想過境去大月氏,他也不能不心存憂慮。

既不能殺,也不能放,單於進退維穀,難以定奪。他環視帳內,右骨都侯和左屠耆王板著麵孔,皺著眉頭,對閼氏的話很不以為然。再看看左骨都侯和右屠耆王,倒是頻頻頷首。

他知道,作為元老,左骨都侯向來處事穩健,頗多謀略。果然,順著閼氏的話音,吐突狐塗說話了,一向主張漢匈和睦的他怎能看不出單於此刻矛盾的心理呢?身處相位,他雖然不主張殺掉張騫,可也不主張放他們過境,老謀深算的他很快就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閼氏說得很有道理!張騫他們萬萬殺不得,可也萬萬放不得。既然眼下還不知道漢使的真正意圖,為什麽不讓他們留在匈奴,是羔羊還是野狼,一試不就知道了?”

隆慮閼氏沒想到左骨都侯會提出這樣一條奏議,她忙轉身望著單於,希望他能夠駁回左骨都侯的奏議,做出放行的決斷。

軍臣單於站了起來,他輕撫著閼氏的肩膀,通過久握弓箭的手傳達著他的情感,他希望自己心愛的女人站在自己角度去考慮此事。

“閼氏呀!寡人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漢匈之間的和睦。可是,地處西方的大月氏從來就沒有忘記仇恨,何況還是我們把他們趕走的呢!現在漢使要到敵國去,豈能不引起寡人的疑慮?請閼氏想想,倘若寡人要派使節從大漢過境到南越國去,漢皇會不會答應呢?”

“單於……”隆慮閼氏還要說話,卻被他擺手製止了。

“寡人決定留他們在匈奴住一段時間,如果他們真是要通商,寡人自會放他們西去的。閼氏,這樣總可以了吧?”

“單於聖明!”大家叫嚷道。

隆慮閼氏還能說什麽呢?單於畢竟是一國之君,他決定不殺漢使,已給足了自己顏麵。不管怎麽說,漢使的危險暫時解除了,她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

平陽公主的性格與遠在草原的隆慮妹妹相比,相差實在是太大了。倒和姑母竇太主很像。的確,這兩個女人的經曆太相似了。她們都身居長公主的高位,都有著一段不幸的婚姻,都有一個才氣平平卻經常病懨懨的丈夫。

在平陽公主的記憶中,她的姑母總是一副雍容華貴的樣子。她開朗的笑聲時時在父皇耳邊響起,而父皇對姑母的尊敬也曾帶給她做女人真好的感覺,她不用和男人一樣去承擔很大的壓力,卻能得到男人得不到的東西。

而當姑母和母後待在一起的時候,卻又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姑母常常哀歎自己命途不濟,雖然有一個丈夫,卻跟守活寡沒有什麽兩樣。

這種遭遇漸漸改變了她的性格,使她變得刻薄、尖酸,尤其對女人有著一種陰冷的妒忌和仇恨。但她和母後之間卻因為有了某種利益關係而變得融洽起來。

新皇登基之後,館陶公主順理成章地晉升為竇太主,地位也更高了,那麽等皇上有了太子,是不是意味著太主的桂冠也在等待著自己呢?

一想到太子,平陽公主的目光就黯淡了。說起來,阿嬌進宮也有幾年了,可為什麽總懷不上龍種呢?這不僅讓竇太主著急,就連她的母親、當今的太後也時常憂心如焚。

作為皇上的大姐,她如果不操這份心,又有誰來為母後分憂呢?開春以來,她就把全部心思都用在為劉徹選妃的事情上來了。她要為皇上選一位美麗賢淑的新皇妃,為他生下一大堆的皇子。她要讓母親和小弟知道,她有著一雙識人的慧眼。

現在,一群從各地選來的少女已經站在平陽公主麵前了。她們一個個身材苗條,兩肩如削;那肌膚細膩如脂,潤滑如水;那手指柔嫩如筍,長細如葉。

平陽公主緩緩地掠過一張張俏麗的臉龐,她驚異上蒼的鬼斧神工。雖說她們一個個都是美人坯子,可每個人的氣質又都各有不同。有的笑靨可人,有的亭亭玉立,有的婉轉蛾眉,有的低眉弄目。

她輕輕呷了一口茶,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紫娟是太後身邊地位僅次於紫薇的人精,果然把公主的心思理解得十分透徹。當平陽公主正想知道她們對宮中禮儀的掌握時,紫娟的聲音已經如竽笙絲竹似的在她的耳邊輕輕響起。

“公主是要看她們的步法和禮儀麽?”

平陽公主點了點頭。紫娟也不說話,隻是向麵前的少女們招了招手,就見她們依次地輕移蓮步,緩緩地向公主走來。在一一演練了如何拜謁太後、太皇太後,如何恭迎聖駕,如何接待皇家公主和妃嬪後,平陽公主沒有任何表情。僅僅這些還不夠,在皇上身邊的女人怎能隻如花瓶一樣的徒有其表呢?

公主的這一點心思,早已傳到紫娟的心中去了。於是她又一招手,少女們便都到後堂換了統一的舞裝,在悅耳的樂聲中表演了最能展現女人形體美和溫軟柔聲的《踏歌舞》。一時間,舞姿翩翩,雲轉飄忽,紆修袖而將舉,似驚鴻之欲翔。

平陽公主正看得入神,孰料一位少女在大廳間來了一個大旋轉,很瀟灑地飄落在她麵前隻有幾步遠的地方。

一個驚鴻回眸,那千般的風情,萬般的妖媚便從那雙明亮的眼睛中飛了出來。隻是這眉目傳情中多了幾分挑逗的意味,這讓公主心中極不舒服,讓她在這一刻想起了栗姬。

這樣的女人怎麽配為皇上的妃嬪呢?倘若她有一天得勢,在皇上耳邊妖言惑眾,豈不是朝廷的災難?平陽公主剛才還掛在臉上的笑容頓時**然無存,冷冷地瞅著眼前的這個女人,眼光似乎要穿透那凝玉般的肌膚,把她的五髒六腑看個明白。

樂師們見公主變了臉色,一個個不知所措。再看那少女,笑容僵持在眉宇間,仿佛一尊玉雕的人兒。

“你從何處而來?”公主就這樣看了少女許久,才冷漠地問道。但是,她沒有從方寸已亂的姑娘那裏得到答案,公主便越發地惱怒了。

“似你這樣妖媚之女,一臉凶兆,前世不是鬼魅便是妖狐,豈能容你在府上作孽。來人,拉下去!”少女這時才明白過來,是那雙秋水惹下了殺身之禍。她頓時嚇得魂不附體,搗蒜般地連連叩首,乞求公主饒命。

紫娟在一旁看了,倒吸一口冷氣,心中道,她簡直就是竇太主的化身,殺起人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衛士拖著那女子出去了很長時間,她的求饒和哭聲仍然在紫娟耳邊回響。

“紫娟,你怎麽了?”

“哦,沒什麽!”

“是不是在憐憫那妖人呢?”

“紫娟怎麽會呢?”

“嗬嗬!本宮料你也不會的。”

平陽公主早已把剛才的惱怒和不快拋之腦後,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一樣的說道:“好吧!今日就到這裏。先帶她們下去吧,本宮累了。”

“諾!”

這半天的觀看,平陽公主雖然有些累,但卻增加了她的信心。她相信在這些如花似玉的少女中,一定會有人脫穎而出,成為皇上心愛的妃嬪。到了那時,她在未央宮將會是怎樣的風光和榮耀呢?公主一邊想著,一邊伸了伸發酸的胳膊。

幾位侍女見公主起了身,急忙上前攙扶。當平陽公主剛剛步下大廳的台階時,她腳步驟然停住了。從樂坊中傳來婉轉清亮的歌聲,驅散了她的困頓和疲倦。那歌聲仿佛春風,仿佛春水,讓她神清氣爽。

穿過竹林枝葉的縫隙,她看見一位俊俏的女子正伴著音樂且歌且舞。

“哦!那不是衛子夫麽?怎麽把她給忘了。”

……

兩天之後,便是建元三年的清明節。平陽侯曹壽陪同皇上祭掃皇陵回來,帶給平陽公主一個欣喜的消息,皇上將到府上來小住一段時間。她敏銳地感覺到,機會來了。

她準備了豐盛的酒宴,劉徹被安排在中心的位置,而曹壽和她則分別在兩邊作陪。現在,朝廷事無大小都要請示太皇太後才能最後定奪,她清楚弟弟不是那種甘願被人左右的皇帝。她盡量不去觸及這個話題,隻是要曹壽殷勤地勸酒,而她則伺機去完成策劃已久的夙願。

看著劉徹心境不錯,她很適時地把關乎皇家命脈的話題提到了麵前:“皇後近來還沒有懷孕的跡象麽?”她說話的聲音很低,連曹壽也沒有聽見他們在說些什麽。

劉徹搖了搖頭,仰起脖子,一口飲下爵中之酒。曹壽見此,忙又為皇上斟滿了。

“這怎麽好呢?皇上不能無後啊!”

劉徹陰鬱的眼睛被酒釀燃燒得血紅,從胸中發出沉悶的低吼:“朕現在隻是個傀儡,還管什麽有後無後?”

看弟弟這個樣子,平陽公主心中也很不好受。這哪是剛剛登基時那個躊躇滿誌的皇上啊!他蒼白的臉色下有一個多麽痛苦而又飽受折磨的靈魂啊!

在這樣的心境下飲酒是很傷身體的,父皇留下的皇子一大群,可她隻有劉徹這個親弟弟。她不能看著他每日都在受折磨,她更不能看著他在無所作為中消沉下去。她希望自己能夠給他的生命注入重新崛起的力量。

“皇上不必再想那些傷心的事情了。今日春和景明,臣妾為皇上準備了樂舞,皇上可有興致觀看?”

她見劉徹不置可否,便要府令到後堂安排。不一刻,整個客廳就樂聲繞梁,一群身著淡青色舞裝的歌伎婷婷嫋嫋地進了前廳。

踏歌兮渭水湯湯而東去,

舞袖兮終南巍巍而聳立。

踏歌兮楊柳依依而碧垂,

舞袖兮長天昊昊而雲飛,

踏歌兮吾皇仗劍禦社稷。

舞袖兮萬民安樂呼萬歲,

踏歌兮,舞袖兮。

水逶迤,山崔嵬。

……

伴隨著旋律的起伏,舞者前俯後仰,腳步虛虛實實,婉轉悠揚,有如龍趨鳳回、行雲流水。尤其是那些從眼前飄過的纖纖細腰,風姿婀娜;而那長舒的舞袖,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的弧線,似亂花飄搖,又似霓雲簇簇,把曹壽看得兩眼發光。

平日懾於平陽公主的威嚴,曹壽從來不敢正眼瞧一瞧這些人間精靈,今日借皇上的光,他大飽眼福,禁不住引頸張望,那一顆心便心猿意馬地離韁而去了。這一切都被平陽公主收入眼底,她眉目間頓時湧出萬千嗔怨,卻當著皇上的麵不好發作,隻好瞅個機會幹咳兩聲。

曹壽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很快地調整了坐姿,對劉徹道:“皇上!這可是公主特地為您安排的啊!”

可是,當平陽公主打量劉徹時,卻見他目光冷漠,心不在焉,甚至昏昏欲睡,仿佛眼前的樂舞離他非常遙遠。顯然,這些女人沒有一個能進入他的視線。她很失望,一腔興致霎時一落千丈。皇上不喜歡,女人們就是舞斷了腰肢,也是枉然!

她正欲中止樂舞,卻聽耳邊的旋律忽地變了。始則急促跌宕,旋而舒緩婉柔。平陽公主抬頭看去,啊!原來是衛子夫從廳堂的左角飄然入場了。

就在這時候,她聽見劉徹“啊”了一聲,隻見他睜著一雙驚奇的眼睛,癡癡地望著衛子夫輕盈搖曳的風姿,目光追逐著衛子夫在大廳裏來回流轉,胸膛也因為衛子夫的到來而劇烈地起伏著。

踏歌的歌伎們悄悄地退了,劉徹的眼中隻有衛子夫的影子在搖動。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每一次流轉,每一個顧盼,都把多味的感覺傳達給劉徹,是憂鬱的美,還是淒婉的美;是恬淡的美,還是嬌柔的美。他隻要與她目光相對,就有一種被燃燒、被融化、被震撼的感覺。

他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這樣的目光?那憂鬱,他隻在母後的眼睛中讀過;那淒婉,他隻在隆慮姐姐的回眸中看見過;那恬淡,隻有參透了人生的女人才會如此安謐;而那嬌柔則把她化為一汪春水,漫過他的心靈。

那是怎樣的歌聲啊!是冰雪融化後山泉的叮咚,是春日枝頭黃鸝的婉轉,是北國笛聲的如慕如訴,是江南絲竹的如繒如縷。時而低吟淺唱,時而引吭高歌,時而高山流水,時而平湖秋月。

樂莫樂兮心相知,

苦莫苦兮將遠行。

將遠行兮吾相送,

楊柳依依兮知我情。

為君且歌兮舞廣袖,

天涯海角兮伴君影。

堅石峻峭兮多磨礪,

高樹秀林兮多悲風。

長天賜劍兮斬腐惡,

**平濁浪兮世清平。

……

整個大廳裏除了樂師們的演奏,就隻有這天籟之音在劉徹耳邊回旋。他的眼睛模糊了,他強烈地感受到,這詞,這曲,就是他此刻心境的寫照。

啊!漢宮粉黛無數,人間佳麗無數,究竟有幾人能像她這樣讀懂朕的內心呢?

劉徹眼前幻化出一幅幅動靜交疊的畫麵:一輪皎月輕盈窈窕地在雲彩間穿行,滿天雲彩追逐著月亮輕快的腳步,一位天上的仙靈,從月中脫穎而出,飛翔在萬裏雲天。她寬大的長袖攜帶著雲彩的多情,把萬裏長空織成流光溢彩的雲錦;她的身上灑滿銀色的月光,在星際間裁出絢爛璀璨的霓虹。

長天賜劍兮斬腐惡,

**平濁浪兮世清平。

……

這歌聲,仿佛天際間一聲歎息,重重地敲著劉徹的心弦,於是,天空忽然變得一片陰暗,恍惚間,劉徹似乎覺得自己握著長劍,騰空而起,與衛子夫共舞於茫茫蒼穹。

劉徹的鬱悶因為與一個女人的共舞而獲得了空前的釋放,他在意念深處將自己化為一條巨龍,而身旁的衛子夫分明是與他相依相偎的彩鳳。

電閃處,劉徹牽著衛子夫的長袖急速地旋轉、翻飛;流光中,衛子夫舞姿帶起的風在劉徹的劍刃上劃出一陣陣鳴響,那是夏風掠過竹林的節奏,是萬花散開的耀眼。

忽然,衛子夫似一隻受傷的小鳥跌跌撞撞,她被劉徹輕輕地托起,一縷黑發順著俏麗的雙肩瀑布般地流淌到劉徹的膝前。

樂師們忘記了演奏,他們的目光聚在劉徹和衛子夫身上。

平陽公主驚呆了,她的心隨著劉徹和衛子夫的狂舞而上下翻飛。

曹壽沉醉了,他不知道用怎樣的話語描繪眼前的情景,隻是兩片厚唇張著,發出“啊呀”的感歎。

站在帳後的黃門和宮娥們屏住了呼吸,皇上的剛健,衛子夫的陰柔,讓他們都認為這是一對天作之合。

一曲終了,大廳內在寂靜片刻之後,爆發出“皇上萬歲”的歡呼聲。

從歌舞中清醒過來的衛子夫發現自己被劉徹擁在懷裏,頓時滿臉通紅,低聲道:“妾身驚動了皇上,罪該萬死。”

劉徹詭譎地笑了笑,對平陽公主說道:“朕要更衣了。”

眼前發生的一切,讓平陽公主笑逐顏開。看來,她多日來的運籌終於因衛子夫的出現而達到了目的。她輕輕地拉了拉衛子夫的衣袖,朝著皇上的身影努了努嘴,說道:“還不快去伺候皇上。”

衛子夫麵露難色:“公主!這個……奴婢……”

“這個什麽?宮中的女子誰不盼望皇上的雨露呢?”平陽公主不由分說,催促衛子夫進了尚衣軒。

剛一進去,衛子夫就被劉徹有力的臂膀抱住了,他喘著粗氣道:“美人兒!朕的美人兒……”

劉徹在衛子夫身上找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和快意,這使他許久以來已經淡漠了的東西逐漸蘇醒、崛起。他們狂熱地**,放縱地媾和,用各種姿態和心境演繹著人性的優美和激越。他們從生命騰飛的戰栗中觸碰到了彼此的情感,直到東方魚白,才帶著倦意進入夢鄉。

醒來的時候,春日已爬上了侯府高大的檜鬆枝頭。劉徹展開雙臂托起衛子夫,輕輕地放在梳妝台前,銅鏡裏就映出女人端莊還帶著惺忪的臉龐。

“子夫!朕昨夜過於衝動了吧?”

衛子夫回眸給了劉徹一個燦爛的笑容,她沒有說話,她全部的感受都融在笑意中了。她看了看墊在身下的“鋪墊”,眼角溢出淚花。

“不!妾身是在高興。”

“朕要帶你回宮去。”劉徹捧起衛子夫的臉說道。

“這要公主允準才行。”

“小傻瓜!難道你還看不出公主的意思嗎?就是她要你陪伴朕的。”劉徹拿起了梳妝台上的眉筆說道,“朕要為你畫眉。”

衛子夫躲閃著:“皇上!您別折殺妾身了,妾身怎麽敢讓皇上畫眉呢?”

沒有了坐在朝堂上的矜持和肅然,年輕的皇上把自己還原為一個浪漫的少年。他像常人一樣追求和享受著閨房的樂趣,他忽然覺得與阿嬌那種夾雜著太多因素的婚姻是多麽索然,而與那些受過訓練的妃嬪們在一起又是多麽刻板。

劉徹拿起眉筆,在衛子夫的眉宇間輕輕地勾勒出淺淺的八字形。他上修下描,不一會便畫好了,這眉越發地襯托出衛子夫憂鬱、婉轉的美。

劉徹畫完眉,很得意地站在衛子夫身後欣賞了一會兒,他顯然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

“好!就這樣。朕要命宮人都畫成‘八字眉’!”

衛子夫心中漫過一種無以言狀的溫馨。她原以為皇上是正襟危坐的模樣,原來他也有溫柔情趣也有常人的愁苦歡悅啊!

這時候,侯府的丫鬟進來了,請皇上過去用膳。劉徹拉起衛子夫就向外走,她卻輕輕地掙脫了劉徹的手說道:“妾身本一奴婢,怎敢與皇上和公主一同進膳?”

那傳命的丫鬟見狀,忙說道:“公主有命,讓姐姐與皇上一起前往。”

衛子夫聽了,眼睛就濕潤了,這是怎麽了?這是真的麽?雖說平時公主對自己不像對其他下人那樣的橫眉冷目,然而畢竟主仆有別,自己何曾有過與公主坐在一起吃飯的榮耀呢?衛子夫就這樣心緒彷徨地被劉徹牽著手來到飯廳。

平陽公主和曹壽早就在那裏等著了。他們迎接劉徹入座,公主特意安排衛子夫坐在劉徹身邊。

平陽公主很親昵地拉著衛子夫的手問道:“妹妹昨夜睡得可好?”

衛子夫臉上頓時泛起一朵朵雲霞,窘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皇上過剩的精力使她整夜都泡在情海愛波之中,哪裏還說得上睡得好不好呢?公主見此,便神秘地笑了……

用罷早膳,劉徹對公主道:“朕要帶子夫回宮去。”

平陽公主臉上頓時笑成一朵花,曹壽也是高興之至,心想:這衛子夫倘若果有造化,日後得了皇上的百般寵愛,再給皇上懷上龍種,他不也要跟著沾光麽?於是,他忙著張羅為衛子夫安排車駕,但這舉動卻被公主攔住了。

“皇上垂愛子夫,自是臣妾的榮幸。隻是光天化日之下,帶著一個女子回宮,如果讓永壽殿那邊知道了,又要橫生枝節。皇上還是先行回宮,待明日臣妾專程把衛子夫送進宮中便是。”

劉徹出得門來,抬眼望去,早有黃門及侯府的家奴們在院內伺候。其中有一精壯漢子,身高體闊,目光炯炯,牽著一匹雪青色的戰馬,樣子十分英武。

劉徹禁不住問道:“這是何人?”

平陽公主回道:“這是衛子夫的兄弟,名叫衛青,現為侯府騎奴。他練得了一身好武藝,我們出行,常以他為護衛。”

隔著一段距離,劉徹靜靜地注視著衛青,心中倒有幾分喜歡了。隻是衛青不知道,眼前的皇上與他今後的命運有著莫大的關係。

第二天,衛子夫向公主夫婦道別,她的心情很複雜,不知道此去對她意味著什麽,更不知道皇上與她情感到底能夠持續多久。

她雖然在平陽府為奴,可這裏畢竟留下了她青春的足跡。她要走了,可她的母親和弟弟還要繼續留在侯府,她不知道這一進宮,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他們。

這一切都讓她百感交集,卻又不敢哭出聲來。她一副熱淚欲流還住的樣子,越發楚楚動人。

她深深地向平陽公主和曹壽行禮,言未了卻已潸然淚下:“奴婢這就向公主和侯爺辭行了。家母年高,還望公主關照;舍弟衛青,生性好勇,還請侯爺嚴加管教。”

平陽公主輕撫著衛子夫的掌心,那眼中分明多了許多的溫情:“妹妹,你此番進宮,若得皇上寵幸,可別忘了姐姐哦!”

“子夫怎敢忘了公主的恩德呢?”

“好了!上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