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漢皇韜晦待崛起 竇後鎖眉愁烽火

朝廷現在看起來十分平靜,早朝依舊按部就班進行。不過劉徹再也聽不到尖銳的諫言了,隻有許昌、石建、石慶等人轉達太皇太後的一些旨意。特別是那個石建,最喜歡人後奏事,到了朝堂反而沒有話說了。

可供廷議的事情一少,早朝的時間就大大縮短了,空閑的時間一長,劉徹便覺得分外無聊。這時候,韓嫣總會想出一些讓皇上高興的主意。

這天,他又出主意道:“當初皇上舉賢良時,策對者中有一個叫東方朔的,因文辭不遜讓皇上反感,令其待詔公車。據說此人詼諧幽默,皇上何不傳來解解悶呢?”

“真有這樣一個人麽?朕怎麽沒有印象?”

這公車署本是士人等待任用的驛館,俸祿不高,到了這裏,等於是坐了冷板凳,皇上是很難想起的。如果不是韓嫣提醒,劉徹倒真想不起這個人了。

“玩什麽呢?”

“就玩射覆吧!這樣正可以試試東方朔的機敏。”

“好主意!既然愛卿說東方朔滑稽有餘,機智過人,朕今天就試試他。”

“諾!”

出了未央宮,韓嫣直奔公車署。官居上大夫的韓嫣對公車署的士子向來是不大待見的。這不僅因為公車署的級別低,而且在這裏待詔的多是懷才不遇之士。性格乖張,**不羈。不過今天,為了討皇上高興,他不得不親自前往了。

公車署令見上大夫來訪,自然畢恭畢敬,急忙吩咐下人煮茶備酒招待。韓嫣一邊擺手一邊說道:“免了免了,皇上正急著召見東方朔,快讓他出來跟本官進宮去吧。”

一提起東方朔,公車署令就一個勁地搖頭歎道:“大人有所不知,這東方朔雖是待詔公車,可誰管得了他呀?他經常清晨出去,夜半歸來,甚至夜不歸宿。下官說他一句,他能回上十句,諷刺挖苦,尖酸刻薄,下官真怕他了。這不一大早又不知到何方去了。”

韓嫣一聽就急了,道:“那你還待著幹什麽?快去找啊!”

署令急忙安排署中眾人四下去尋找。其中有一位士子,平日與東方朔交好,聽說皇上要召見他,就對韓嫣道:“東方先生晨間出門時提過一下,他今天要到‘卜肆’去轉轉。”

韓嫣聽完,就無奈地笑了:“這個人還真是行為詭異,令人捉摸不透啊!好!既然已知去向,你就快帶本官前往。”

“卜肆”地處長安東市,一行人沿著杜門大街一路疾走,就遠遠地看見東方朔正與一位卜筮者理論,也許是因為東方朔說話幽默,圍觀的人群不時發出陣陣笑聲。

東方朔五短身材,其貌不揚,但說起話來卻聲若洪鍾,隔很遠都聽得清楚。

“嗬嗬!”東方朔手舞足蹈地說道,“先生十卜九錯,何來卜者之譽?占吉而實凶,占富而實貧,豈非欺世盜名,不就是想騙幾個錢花罷了。”

那卜者被說得滿臉通紅,卻又不願意當眾服輸,賭氣道:“你如此輕看我,想來必是卜筮高手,那就請你為我卜一卦,倘若說準了,我就將這龜板當麵燒掉;倘若你輸了,那就從我**鑽過去怎麽樣?”

“好!”人群中一陣高呼。

東方朔也大叫一聲道:“這有何難,咱們擊掌為誓!”

韓嫣在一旁看了,暗地向署令使了一個眼色,署令會意,立即鑽進人群,拉了拉東方朔的胳膊小聲道:“皇上要召見先生,先生卻在這裏打賭,成何體統?快隨本官去吧!”

東方朔揮手將署令推到一邊,笑道:“哈哈哈!署令這謊話編得何其笨拙,如東方朔這樣的閑雲野鶴,皇上怎會召見?”說罷,他從腰間拿出酒壺,仰起脖子,滿滿地喝了一口。

“真的!這回真是皇上召見,先生就是給下官十個膽,也不敢拿皇上的詔令瞎編啊!”署令說完拉著東方朔的衣袖,指了指韓嫣。

東方朔又是一陣嬉笑:“嗬嗬!那不是專討皇上歡心的韓嫣麽?”雖然他嘴裏還在這樣說著,可心裏早信了十之八九。他隨即對卜者道,“皇上要召見我,待明日再來與你理論。”

韓嫣聽到這些話,心裏就老大的不樂意了。但射覆的主意是他出的,人也是他舉薦的,縱有千般不滿,他也隻能先忍著。哼哼!待日後有機會再與這狂生計較。想到這,他連忙催促馭手追著東方朔的背影而去。

皇宮中,東方朔在包桑的引導下進了殿門。劉徹一看到他,就想起來了。哦!這就是東方朔,在策對時言辭狂放,不可一世。不過當他穿一身待詔冠服,寒酸地出現在大殿時,劉徹仍無法將他與那個狂徒聯係起來。他遠不似劉徹想象中那麽飄逸俊秀,玉樹臨風,反倒看上去有幾分猥瑣。那雙小眼睛、凹鼻梁,處處透著調侃和幽默。

“朕今日閑暇,欲與卿作射覆一戲,不知可否?”

“小臣樂與皇上分憂。隻是臣一人戲之,甚無樂趣,請皇上允準眾人都來嬉戲,不中者罰酒,不知可否?”

“正好君臣同樂。”

於是,包桑捧來一個缽盂,由韓嫣事先驗過,然後讓大家猜缽內所置之物。

一個年輕黃門猜道:“盂中是地龍一條。”韓嫣微笑著搖搖頭。

又一位黃門說道:“必是蟋蟀無疑。”韓嫣擺了擺手。

一連十數人過去,竟然沒有一人猜中,韓嫣遂將目光移向包桑道:“包公公何不來射一射呢?”

包桑猶豫了一下道:“既非地龍,亦非蟋蟀,必是‘僵而不死’的百足之蟲。”

韓嫣拊掌大笑道:“看來隻有東方先生來猜了。”

東方朔擠了擠眼睛,不無神秘地自言自語道:“臣曾研讀過《易》書,必會中之。”他遂捧起缽盂,時而搖搖聽聽,時而置於階下,時而圍著缽盂遊走,然後又用龜蓍在案頭卜起了卦,那做派惹得黃門們掩口而笑。

可東方朔卻旁若無人,口中念念有詞道:“臣以為此物,是龍卻沒有腳,是蛇又有足;它的習慣是攀緣牆壁。所以,盂中之物若非守宮,那就是蜥蜴!”

眾人被他煞有其事的模樣逗得忍俊不禁,但懾於皇上的威嚴,又不敢大聲笑出來。倒是韓嫣聽了東方朔的解說後,頻頻點頭。劉徹見此便分外高興,當場賞賜東方朔帛十匹,又罰未猜中者每人酒一爵。

大家見皇上高興,氣氛就漸漸地活躍起來。接著往下玩,每每都是東方朔猜中,於是皇上的賞賜便都歸他一人了。

這時候,人群中走出一位中年人,一臉的不服和不屑。原來是以滑稽博得皇上高興的郭舍人站出來了,他必是想與東方朔一搏。看來,今天有好戲看了。大家都在心裏默默地念到。

果然,隻見郭舍人走到劉徹麵前奏道:“皇上,臣以為東方先生乃僥幸而已,並非實才。臣請皇上令其複射之,如果他猜中了,臣甘領鞭笞。若是不中,請皇上賜臣金帛。”

“愛卿可知,君前無戲言?”

“臣明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劉徹又對東方朔道:“愛卿可敢應搏?”

東方朔並不說話,隻是笑著點頭。

“好!韓嫣,將缽盂交與郭卿。”

郭舍人接過缽盂,便去了廊廡,不一刻就回來了。他道:“盂中物為樹上寄生,請東方大人猜猜此為何物?”

東方朔撚須略思片刻,便脫口而出道:“此乃窶籔也。”

郭舍人很自負地笑了:“哈哈!下官早知道大人是猜不中的。這金帛下官是得定了。”

東方朔搖了搖頭道:“舍人的鞭子是挨定了。”

郭舍人不以為然。

東方朔邁著八字步,緩緩地繞著缽盂走一圈,然後麵對眾人說道:“生肉為膾,幹肉為脯。著樹為寄生,盆下為窶籔。”

劉徹聽罷,禁不住哈哈大笑,撫著東方朔的肩膀道:“愛卿好一副伶牙俐齒,郭卿認罰吧!”

郭舍人被剝去上衣,連打數鞭。他疼痛難忍,撅著屁股,嗷嗷大叫,東方朔在旁見了,笑著又是一套俚語脫口而出:“口無毛,聲謷謷,股益高。”

郭舍人遭到奚落,惱羞成怒道:“好一個東方朔,竟敢欺負天子從官,按律當棄市。”

劉徹也幫腔道:“舍人既已認罰,愛卿為何嬉笑之?”

東方朔回道:“臣不敢詆毀舍人,那不過是幾句隱語而已。”

“那是什麽意思呢?”

東方朔晃著腦袋,吟吟哦哦道:“口無毛者,狗竇也;聲謷謷者,鳥哺轂也;股益高者,鶴俯啄也。”

郭舍人不服,對劉徹說道:“臣願再問東方朔隱語,如果他不知道,也該挨鞭子。”

東方朔笑道:“舍人盡管道來,在下若是回答不出,甘願受罰。”

“令壺齟,老柏塗,伊優亞,狋吽牙,何意?”

“令者,命也;壺者,所以盛也;齟者,齒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鬼之廷也;塗者,漸洳徑也;伊優亞者,乃辭未定也;狋吽牙者,兩犬爭也。”

郭舍人不服,又連出數句,東方朔應聲輒對,變詐鋒出,亦莊亦諧,插科打諢,調侃嬉戲,凡難皆對,凡對皆奇。

眾人紛紛為東方朔的詼諧和敏捷而傾倒。特別是劉徹,一直聚精會神地聽著雙方的舌戰,東方朔的詭譎和狡黠、藏鋒於諧的辯才,讓他見識了另外一種士者風采。他不似司馬相如那樣的瀟灑飄逸,卻有著比司馬相如更令人快慰的可愛;他沒有似司馬相如那樣的清詞麗句,卻有著比司馬相如更讓人吃驚的奇巧。

劉徹不禁為自己得到這樣一位人才而感到僥幸,當下就任東方朔為長侍郎,這樣他就可以早晚與司馬相如一起談詩論詞,倒也優哉。

眾人散去之後,劉徹向韓嫣問道:“愛卿以為太皇太後知道這事後會怎麽想呢?”

韓嫣道:“太皇太後可以安穩入夢了。”

劉徹哈哈大笑道:“還是韓愛卿知道朕的心思。”

可是,射覆的遊戲偶爾為之尚覺新鮮,玩過幾次劉徹便厭倦了。這一天,劉徹對韓嫣道:“朕近來想出去散散心。”

“皇上要去何處?臣安排就是。”

“不用安排,朕隻帶你一人。”

韓嫣不解地看著劉徹,猜不透他究竟想幹什麽。劉徹拍了拍韓嫣的肩膀道:“你怎麽就不明白呢?朕是不想讓人知道。”

韓嫣還是不能理解。皇上出行,羽林衛、黃門和警蹕動輒成百上千,怎麽可能銷聲匿跡呢?他茫然地搖了搖頭。劉徹從腰間解下一個“門籍”,放到韓嫣的掌心。

“你看看這個。”

“平陽侯?皇上是要以平陽侯的名義出行?”

“對!”

“這樣說來,臣就是侯府府令了。”

“嗯。不過此次出行,朕要從騎射營中抽調精壯之士隨行。你要記住,出了長安,朕便是平陽侯了,你不可再稱朕為皇上。”言畢,劉徹又叮囑包桑道,“自即日起,朕要埋頭讀書,沒有大事,不再早朝,明白麽?”

“明白!但如果太皇太後那邊有人來傳呢?”

“你就說朕在研讀《鴻烈》,撰寫心得呢!”

“諾!”

次日黎明,長安城門剛剛開啟,一隊人馬就披著秋日的晨露,悄悄出了橫門,匆匆朝北去了。

回望長安,城樓宮殿在晨曦中影影綽綽,分外雄偉;舉目遠眺,鹹陽原上的皇家陵塚,鬆柏蒼蒼。

也許是心境的緣故,路過安陵的時候,劉徹勒住馬頭,久久地望著坐落在陵園前的寢殿,一時萬千思緒湧上心頭。當年堂祖父惠帝登基的時候,呂後不也像太皇太後這樣專權麽?

劉徹十分吃驚自己會想到這些往事。是因為自己目下的處境與惠帝當年的遭際相似麽?不!他不是惠帝,正因為如此,他才決定微服出行,要給太皇太後一個對朝事淡然的印象。隻要是瑣事,他都任許昌等人去太皇太後那兒討主意,他隻要在詔書上蓋上玉璽即可。韜光養晦——這是目前唯一能拯救自己的辦法。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從朕起一定要消除後宮幹政的陋習。劉徹駐馬東望,隴原盡頭剛剛升起朝霞。然後,他狠甩一鞭,催動坐騎衝入晨光下的曠野。

韓嫣緊緊追在身後,問道:“侯爺,這是要去往何方?”

劉徹馬鞭指向前方,道:“池陽。”

一連數日,劉徹帶著狩獵隊伍,北至池陽,南獵長楊,西至黃山,東遊宜春。常常是他帶領一支隊伍,韓嫣帶領一支隊伍,從不同的方向出發,然後在預定的地點會合。後來,這支遊獵隊伍竟然變成一支名曰“期門軍”勁旅的雛形。

走出深宮,他們放縱在天地蒼穹、沃野莽林之間,起居都安排得十分隨意。他們往往是披著夜幕出發,天明就到了山腳下,然後隊伍分開,以狩獵的數量決勝負。韓嫣明白,皇上展開這樣的狩獵,不過是為了發泄。因而,他總是暗中叮囑部下少打些獵物。這樣幾次之後,就被劉徹看出了破綻。

這天午夜時分,大家決定到戶、杜一帶的山間狩獵。在隊伍即將分開之際,劉徹向韓嫣問道:“為何你的人馬每一次打的獵物都比朕的少?”

韓嫣遲疑片刻便答道:“皇上……”

劉徹“嗯”了一聲,韓嫣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口誤,忙改口道:“侯爺有所不知,在下所帶人馬,與侯爺的相比較弱,自然要稍遜一籌了。”

劉徹笑了笑,隨之嚴肅道:“你覺得能自圓其說麽?同是一營所選的士卒,何故本侯的人馬就會強一些呢?莫非你要戲耍本侯不成?”

韓嫣聞言大驚,慌忙滾下馬來,伏地跪拜,惶恐道:“小的不敢,請侯爺恕罪。”

“罷了,起來說話。本侯說過,這遊獵如同打仗,不可視作兒戲。而你卻暗地讓本侯沉湎於虛榮之中,這豈能瞞過本侯雙眼?念是初犯,本侯且饒你這一回,若再如此,本侯就不客氣了!”

“謝侯爺!”

劉徹看了看周圍的環境,覺得這地方很有意思。四周皆是平原,隻有一座丘陵孤零零地坐落於此,上麵如棋盤一般平坦,便饒有興趣地問道:“此為何處?”

其間有一個來自戶縣的子弟道:“此處是望鄉坪。相傳當年周武王在此狩獵,常常登坪回望鎬京。”

劉徹聽罷,就要上去看看。於是他縱馬踩過稼禾,向坪上衝去。韓嫣正要號令大家上前,卻聽見不遠處傳來大聲喝問:“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此狩獵,還踩踏百姓稼禾,還不趕快下馬,難道要以身試法嗎?”說話間,兩位身著縣尉冠服的人提刀策馬,頃刻間就到了狩獵隊伍麵前。

“本官奉縣令之命,前來捉拿你等擾民毀田之徒。”

衙役們紛紛上前,卻見劉徹身後的子弟一個個弓上弦,劍出鞘,便先怯了。

韓嫣見狀,忙喝住身邊的人馬,上前道:“你們可知何人在此?”

“不管是誰,都不能違反皇命。”縣尉的態度很堅決。

“這可是當今……”話到口邊,韓嫣打了個結巴,“這可是當今平陽侯曹大人!你們有幾個腦袋?竟敢對曹大人動手?”

縣尉屬地方小吏,且對曹壽也不甚了解,但平陽侯的大名卻是如雷貫耳,於是他們說話的口氣緩和了一些,馬上向劉徹作揖道:“侯爺是朝廷貴戚,絕不會忘記皇上還耕於民的詔命吧?今侯爺狩獵,踩踏稼禾,百姓怨聲載道,侯爺此舉,豈不枉視詔命,欺君害民麽?”

“這……”

“卑職職責所係,請侯爺不要為難卑職,隨卑職到縣府複命便是。”

“大膽!誰敢動手。”韓嫣在旁邊聽到縣尉理直氣壯訓斥著劉徹,早已按捺不住,一聲喝令,身後的子弟們頓時劍拔弩張。

孰料劉徹卻平靜地擺了擺手道:“難得他們對漢室如此赤誠,你就不要為難了,本侯就隨他們到縣府便是。”

“侯爺!”

“侯爺!”眾子弟跟著韓嫣向前奔去。

“無須多言,你隨本侯到縣府去,其他人原地待命。”

大約巳時時分,劉徹一行來到戶縣衙門,杜縣縣令也在那裏等候。兩位縣令從堂口看去,但見堂下站著一位十六七歲的翩翩少年,身材高大,器宇不凡。單看年齡,不像是平陽侯。再看跟在身邊的韓嫣,玉麵濃眉,一身玄色勁衣,也是英氣勃勃,心裏當時便有些忐忑。但不管怎麽說,踩踏百姓稼禾,就觸犯了大漢律條,身為地方長官,就不能不問。

戶縣縣令舉起堂木,正要拍案,卻被韓嫣製止道:“大人且慢,在下這裏有一樣東西,大人看了再審不遲。”說完便疾步走上前去,將一隻金虎頭鞶遞到縣令手中。兩位縣令一見這隻有皇上才能佩戴的東西,頓時大汗淋漓,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大堂了。

“起來說話。”

兩位縣令跪在地上沒有動。

“起來說話。”

“微臣有眼無珠,不知皇上駕到,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劉徹環顧縣府大堂,不僅縣令們魂不附體,就連那些手持法棍的衙役,負責地方治安的縣尉,還有兩縣的縣丞,也都齊刷刷地跪在地上。

按說,他們高舉著大漢的律法,為地方百姓仗義執言,本應理直氣壯,可麵對皇上,律法也顯得無力。不過這半天的經曆又讓劉徹十分欣喜,因為他親眼看到新製已深入人心。

記起前些日子,他為排解煩惱,便翻看了先朝的書籍。他從《商君書》中讀到了“憲令著之官府,刑罰必於民心”的箴言,這些話都被眼前的情景賦予新的含義——政之興在民。

“二位縣令不必驚慌,你等奉詔保民,非但無罪,朕還要褒揚賞賜,且站起來說話。傳朕旨意,賞戶、杜兩縣縣令金百斤。”劉徹有條不紊地說道。

“謝皇上隆恩!”意外得到賞賜,兩位縣令恍若夢中。

及至明白事情的原委後,他們心中不禁為剛才的驚慌失措而尷尬,為皇上的胸襟而感動,便覺得與其得了皇上的賞賜,倒不如將之散給百姓。

劉徹對他們的行為自然是分外高興,朗聲道:“二位愛民就是忠於大漢,朕回京後定當擢拔你們;你等要恪盡職守,好自為之,切不可辜負了朕的厚望。”

縣令們益發地受寵若驚,為官多年,他們什麽時候有當麵聆聽皇上聲音的機遇呢?他們除了千恩萬謝之外,對為官之道又多了一層體悟。

當劉徹和韓嫣返回灃水岸邊的時候,卻看到在狩獵的隊伍中多了不少人。韓嫣眼尖,很快就認出那披著玄甲的正是未央宮騎郎公孫敖,而另外一名身著黑色勁衣的青年就是衛青。

衛青見了劉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臣衛青叩見陛下!”

劉徹眼前一亮:“衛青?你不在建章宮嗎?怎麽到這裏來了?”

“皇上,若非公孫大人相救,小臣恐怕見不到陛下了。”

劉徹將不解的目光投向公孫敖,問道:“究竟發生什麽事情了?”

……

衛青一想起自己的命運,就百感交集。當初他隨人到甘泉宮服役時,同行中一位相麵的說,他是貴人相,將來必封侯。他當時就笑了,隻覺得這身負刑罰的“鉗徒”也學會了阿諛。一個奴仆的兒子,一個連身份都得不到承認的牧羊兒,一個靠賣苦力為生的傭工者,隻要不被鞭笞不被辱罵就知足了,怎麽可能封侯呢?

可就在今年清明那天,阿姐的一曲輕歌曼舞,不僅改變了她的命運,也讓自己得以成為建章宮的一名衛士。

從那時候起,他的人生目標就有了新的方向,他兢兢業業守衛著皇宮,精益求精地習武健體,潛心研讀兵家典籍,期待有一天會被皇上發現。也許是因為姐姐的緣故,皇上給予他特別的照顧,使他不斷增強對未來的自信。

可就在昨夜,他在建章宮當班的時候,卻莫名其妙地被人綁架了。他被蒙住眼睛,裝進麻袋裏,橫置在馬背上,他的耳邊隻有馬蹄聲和綁架者說話聲。

“聽說這小子的姐姐叫衛子夫。”

“是啊!聽說他母親還是個奴仆呢!”

“皇後怎麽就這樣仇恨她呢?”

“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皇後能容忍一個漂亮女子每日在皇上身邊轉悠麽?”

“少胡扯!讓皇後聽見了,有你好果子吃!”

“好了!不說了,不說了。你說,怎麽處置這小子?”

“殺了算了。”

“唉!皇後也是女人,她的心怎麽就……”

衛青明白了,綁架他的人是皇後派來的人。那一刻,他有些絕望了,他知道落到皇後手裏,等待他的就隻有死路一條。

他沒有想到,他的好友——在未央宮擔任騎郎的公孫敖會在此時出現,把他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公孫敖是從接替衛青當班的衛士口裏得知他被綁架的消息的。精明的他深知宮廷的複雜,他並不想陷入兩個女人爭風邀寵的漩渦,他隻要救出好友就夠了。因此,麵對劉徹質問的目光,他很快就找到了理由。他說衛青是被一夥強盜劫持到林子裏勒索錢財,他正好帶著人馬從那裏經過……

他用目光製止了衛青解釋的企圖,把一場宮廷風波化解為普通的打劫事件。

劉徹的臉上恢複了平靜,道:“既然你們來了,就隨朕一起狩獵吧。”

公孫敖奏道:“皇上,臣是受包公公之托一路追趕皇上而來的。”

“有事麽?”

“包公公說,太皇太後那邊傳話要皇上過去呢?”

“不是讓他說,朕要閉門讀書麽?”

“包公公說,隻怕瞞得了一時,不可能瞞得長久。”

“這個包桑,怎麽就如此愚鈍呢?”劉徹思忖片刻,便對公孫敖說道,“回去告訴包桑,讓他先瞞著,朕不日回京。衛青留下,隨朕狩獵便是。”

“諾!”

公孫敖走了,但劉徹的思緒並沒有從剛才的氛圍中走出來。衛青有什麽財物值得強盜們冒險去打劫呢?那麽多的禁衛,沒有人覺察麽?他越想就越覺得其中有蹊蹺,卻又理不出頭緒來,直到遠去的馬蹄聲漸漸消失於耳際的時候,才大聲道:“上馬!”

“皇上!下一步我們要去何處?”

“湖縣!”劉徹揚起馬鞭指向東方,“此為朕狩獵的最後一站。”

一幹人頃刻間便奔向平原的深處。

劉徹並不知道,在他離京的日子裏,七國之亂的餘波在南疆燃起了熊熊戰火……

此刻,在都城典客署的官衙中,東甌國使節正焦急地等待著皇上的召見。

他滿臉痛苦,幾欲流淚道:“大人可知,東甌國已處在四麵包圍之中了。我們不甘成為閩越國的魚肉,與閩越軍相持了兩個多月。如今城中糧食殆盡,除了守城軍士尚可得到勉強充饑的食物外,百姓開始吃食草根和樹皮了。現在,我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朝廷身上了,請大人現在就帶本使去見皇上!”

“這個……”典屬國聲音拖得長長的,因為他無法回答使節的問話。其實他也不知道未央宮發生了什麽事,他唯一的辦法就是為皇上的拖延尋找適合的理由。

他盡量讓自己的話平和,帶著不易覺察的歉意道:“使君稍等,依本官看,皇上很快就會召見使君的。”說完這些,他就喚來譯令,要他作陪,而他自己卻匆匆趕往丞相府了。

丞相府亦是一團亂麻,石建、石慶、莊青翟等都在那裏。這些平日在太皇太後麵前鼓舌的大吏們,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情。他們一籌莫展,愁眉苦臉,誰也拿不出個好主意來。

許昌埋怨石建道:“大人身為郎中令,統領宿衛、侍從,卻不知道皇上現在哪裏,叫老夫怎麽說呢?”

言未盡,他又轉過來批評石慶道:“大人作為內史,掌管京都事務,也不知道皇上的行蹤麽?皇上連我們這些人都不召見,總該有些道理吧!”

石慶性格暴烈,自然對許昌的埋怨不服,反唇相譏道:“若說與皇上關係最近者,恐怕莫過於丞相了。丞相身為宰輔之臣,總攬朝廷大政,每日不離皇上左右,如果丞相對皇上的去向都茫然無知,我等就更不知了!”

莊青翟站起來擺了擺手道:“如今東甌國使節還在京城,南國戰事吃緊,各位大人卻在這裏互相埋怨,傳出去豈不讓人恥笑?當務之急還是決定出不出兵吧!”

許昌應道:“這是皇上的事情。現在皇上不見我們,我們能有什麽辦法?”

石慶提議道:“幹脆讓太皇太後發一道懿旨得了!”

“萬萬不可。”許昌否定了石慶的提議,“太皇太後怎能代皇上發詔出兵呢?當年呂後專斷,也不敢直接號令三軍。這事且不說違製,傳將出去,匈奴一定會認為我朝發生了變故,這不是引火燒身麽?”

“這不行,那不行,丞相總該有個定奪吧?”

莊青翟此時疑惑道:“皇上會不會微服出宮去了?為了不驚動我等,才托詞閉門讀書的?”

石建道:“這事隻有太後知道。”

許昌正要說話,就見典屬國進來了。石建、石慶和莊青翟忙起身迎接,紛紛詢問使節的態度。

典屬國道:“現在東甌國內人心浮動,一部分人已主張投降閩越,還請丞相速作決斷。”

許昌沉吟半晌才安排道:“請莊大人速去太後處打聽皇上行蹤;典屬國大人先回去安撫使節,一定要斷了他們投降閩越的念頭;我和兩位石大人現在就去太皇太後那兒討主意!”

永壽殿此刻卻是一片寧靜,太皇太後正做著到上林苑賞菊的準備。許昌等人的到來,令太皇太後大吃一驚。

“皇上是從何時不再早朝的?”

“大概已有數日了。”

“你等為何不稟告哀家?”

“皇上說,他要親自稟奏太皇太後。”

“你等啦!”太皇太後一下子跌坐在榻上,蒼老的臉頓時陰沉了,“太後知道此事麽?”

“臣已讓莊青翟去問了。”

太皇太後不由分說,轉臉厲聲下令:“速傳太後來見!”

“諾!”竇宇一轉身便匆匆離去。

太皇太後將一腔怒火撒向麵前的大臣們:“你等拿著朝廷的俸祿,卻整日渾渾噩噩,不思為政之道。好啊!皇上已經數日沒有早朝,你們竟匿情不奏,該當何罪?”

許昌嗡嗡回道:“皇上說,他要閉門讀書……”

“哀家什麽時候隻要他閉門讀書而不早朝了?你等就沒有發現皇上近來有什麽異樣麽?”太皇太後越說越氣,問著話就流下了淚水,傷心地自言自語道,“啟兒呀,你當初怎麽就選了這個冤家呀!”

傷心歸傷心,生氣歸生氣,眼前的難題她卻不能不去麵對。

“你等都是皇上的近臣,怎麽對他的行蹤一點都不知道呢?那東甌國的使節來了幾日了?”

“大概六七天了,他正等著皇上的召見呢!東甌國已經斷糧,他們盼望朝廷早日出兵。”許昌道。

石建小聲提議道:“依臣看來,太皇太後還是見一見使節吧!”

“胡說!”太皇太後打斷了石建的奏議,喝道,“皇皇大漢,皇帝在上。哀家打理國政,傳揚出去,成何體統?”

正說著,王娡就在包桑的陪同下到了。太皇太後一聽見王娡的聲音,怒火就從心底燒起,喝道:“快說!皇上到哪裏去了?”

王娡對此事茫然不知,如實答道:“皇上不是在宮裏嗎?”

“哼!你們是成心合夥欺騙哀家是不是?”太皇太後聞言怒極反問道。

王娡感到很委屈,她確實不知道皇上的行蹤。她問過包桑,可包桑就一句話——皇上在未央宮中讀書,不見任何人。

她憑自己對兒子的了解斷定,徹兒不見臣下,必有重大的舉動,但不至於到了荒廢朝政的地步。好在包桑就在身邊,他一定知道皇上的行蹤,於是王娡大聲問道:“包桑!皇上究竟到哪兒去了?”

“這……啟稟太皇太後、太後,皇上正在未央宮讀書呢!”

“大膽!事到如今,你還要隱瞞?”太皇太後由於盛怒而發出斷斷續續的喘息聲,“身為黃門總管,不悉心伺候皇上,已屬大罪,如今又隱情不報,其心可誅!”

“太皇太後,奴才真的……”包桑雙唇囁嚅,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作為每日不離皇上的中人,這幾個月,他總是千方百計地為皇上排解煩惱,他希望皇上等待時機,重新崛起。因此,當他被傳到永壽殿時就打定主意,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說出皇上的行蹤。

“奴才真的不知道……”

“哼!看來你今日成心要與哀家作對了。”太皇太後冷哼一聲,讓一殿人都毛骨悚然,“哀家從侍奉文帝起,還沒人敢如此大膽。來人!讓包公公清醒清醒。”

“太皇太後,奴才……”

“拉下去!”太皇太後沒有任何心軟和動搖。

從殿後傳來包桑淒厲的慘叫:“太皇太後饒命啊!哎喲!啊!……”

許昌、石建和石慶第一次見太皇太後對一個中人動如此大刑,一個個心都懸著,暗暗打量著太皇太後。她臉上掠過一絲冷笑,問道:“眾卿以為如何?太後以為如何?”

包桑的每一聲慘叫,都牽動著王娡的心。倒不是她的心承受不了,當初對栗姬動手的時候,她的冰冷和殘酷絲毫不遜於眼前的這位老太婆。隻是如今她心裏明白,太皇太後的刑罰,雖然打在包桑的身上,實際上是指向她和劉徹的。

王娡的思維急速運轉著,在尋找解救包桑和自己的辦法。她在太皇太後問話的時候,就已想好了應對的辭令:“母後息怒!包桑隱情不奏,是罪當其罰。”

“你真的這樣認為麽?”

“一個黃門總管,死何足惜?隻是……”

“隻是什麽?”

王娡頓了頓,竭力使自己說話的語氣平和:“隻是隻有他知道皇上的行蹤,若他斃命,皇上便無可尋找,而東甌國急待朝廷發兵,這豈不誤了大事?還請母後三思。”

太皇太後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這一陣她隻圖發泄心中的憤怨,卻忘了還有這一茬事在等著。不論怎樣,她是不能出麵去接待使節的。她不能出麵,王娡自然更不能替代劉徹去應付局麵。想到這裏,她命令道:“把包桑帶上來!”

包桑已被打得皮開肉綻,臉色慘白,汗水和淚水攪在一起,往日尖細的嗓音也變得十分微弱:“奴才謝太皇太後、太後不殺之恩。”

太皇太後不滿道:“難道你現在還不肯說麽?”

王娡知道,這話隻有自己來問,才能消除太皇太後心中的鬱氣。她走到包桑麵前輕聲問道:“公公這是何苦呢?如今南國戰事吃緊,東甌遣使求援,十萬火急,公公隱瞞皇上的行蹤,豈不要誤了朝廷大事?不僅太皇太後不能饒恕你,就是皇上知道了,你也怕難逃責罰。公公還是趕快說出皇上的去處,也免得讓哀家難堪。”

許昌也在旁邊催促道:“快說!皇上究竟在何處?”

包桑抬起頭望了望王娡,斷斷續續地說道:“皇上……以平陽侯之名……出宮去了。”

“你可知他現在何處?”

“自那日丞相要見皇上,奴才就讓騎郎公孫敖到京畿各縣尋找,最後一次聽說皇上是在戶杜兩縣交界處,現在可能已經到了河水岸邊的湖縣。”

太皇太後聽罷,聲音愈加沉重了,叫道:“看看!看看!身為一國之君,竟然荒誕嬉戲到如此地步,成何體統?”

王娡見狀,忙勸道:“母後息怒!當務之急就是找到皇上的下落。”

太皇太後這時候態度反倒變得冷淡了:“劉徹是你兒子,平陽侯是你女婿,你自己看著辦吧!”

王娡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隻有自己把責任承擔起來,才能化解太皇太後心中的塊壘。她遂轉身對許昌說道:“傳哀家口諭,速派張敺前往湖縣尋找皇上。誤了朝廷大事,斬無赦!”然後又對隨來的黃門命令道,“快扶包公公下去,好生伺候。”

坐落在尚冠街深處的竇嬰府邸,如今是院庭冷落,門可羅雀。當年那些狂熱追隨他的門生故吏,現在都像躲瘟疫一樣地避著他,有些曾經稱他為恩師的人,甚至在車駕路過他門前的時候,特地加快了速度,生怕因為盤桓太久而沾了晦氣。

這些事情時不時地通過府令傳到他的耳裏,他都坦然一笑。每日坐在囚籠一樣的書房裏,他手捧著書卷,心卻在茫然地遊**。他忘不了昔日門庭若市的喧鬧,忘不了朝拜者相望於道的榮耀。當年他曾對這種浮華厭倦之至,憧憬有一天辭官回鄉,過一種平靜如水的日子。然而,當一切真如這樣時,這些浮雲一樣的往事卻讓他揮之不去。

同樣是罷官在家,但他聽人說,田蚡就不一樣了。他的府邸整日高朋滿座,依舊花天酒地。當初那些在自己麵前“恩師,恩師”叫得何其甜蜜的人,現在都跑到他府上去了。

這讓他有些寒心,然後又是自嘲的釋然。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他看得很清楚。臣僚們改換門庭,說好聽些,便是良禽擇木而棲,說破了,就是奔著太後而去的。

而自己就不同了,自從被皇上召進京的那一天起,他就同姑母分道揚鑣了。沒有了這棵大樹,他就變成了一株獨木,給別人帶不來多少蔭庇,於是大家疏遠他就是自然了。

竇嬰苦笑著放下手中的卷冊,就看見府令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門外了。

“有事麽?”

“中大夫嚴助求見。”

“啊!嚴大人來了。”竇嬰放下書卷,臉上充滿了欣喜。

“求見”這兩個字他已經很久不曾聽到了,嚴助是自趙綰事件後第二個登門的在任官吏。第一個是太仆灌夫,他從太守任上調到京城的第一天就來看望竇嬰,這讓他孤寂的心溫暖了多日。現在,嚴助也來了,他的廳堂也因此明亮了許多。竇嬰站起來,就往客廳走。

“嚴大人來了,老夫未能遠迎,還望大人見諒。”

嚴助急忙站起來回禮:“大人如此謙恭,倒讓下官有些無地自容了。大人在朝的時候,嚴助剛剛進京不久,大人提攜之恩,下官沒齒難忘。前些日子總想來拜望大人,卻是瑣事纏身,慚愧!慚愧!”

竇嬰道:“大人能來,老夫已十分欣慰。大人看見了,現在我這府邸,還有誰敢多看一眼呢?”

嚴助勸慰道:“大人何出此言?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大浪淘沙,疾風知勁草也!對那些朝秦暮楚之徒,去一個少一個,倒也落個清淨。”

賓主寒暄一番,竇嬰就請夫人出來見客。過去嚴助隻聽說竇夫人賢惠,現在一見,果然是雍容華貴,氣度不凡,隻是他也從竇夫人的目光中看到了淡淡的憂傷。

竇嬰搖了搖頭道:“嚴大人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囉嗦這些幹什麽?快吩咐下去準備酒宴,老夫要與嚴大人一醉方休……”

“諾!”

夫人出去後不久,菜肴就上來了。府役在廳中燒起鼎鍋,煮起了酒釀。竇嬰先舉起了酒爵,那話語中帶著濃濃的熱意。

“趙綰一死,竇嬰一去,朝中就隻剩大人力挺新政了。請大人滿飲此爵,竇嬰先幹為敬。”

這樣推杯換盞,幾巡過後,雙方的話自然都多起來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共同的經曆使他們的話題繞不開新政。

“皇上近來可好?”

嚴助放下酒爵,長歎一聲:“自丞相、太尉去職以後,朝廷諸事悉決於太皇太後,皇上的心情很鬱悶。不過早朝每天還照常進行,但每逢遭遇大事,許昌總是抬出太皇太後,皇上也無可奈何。”

“那皇上還是睡得很晚麽?”

“是啊!不過,近來皇上忽然傳下話來,說要閉門讀書,要許丞相凡事直接去請教太皇太後,皇上罷朝已有多日。這不,前些日子,東甌國派使節前來求援,可他們竟然不知道皇上的去向。”

竇嬰很詫異,驚道:“竟然有這等事?”

對於劉徹,竇嬰自信要比別人知道得多。自從那次跪雪犯顏直諫之後,皇上就再也沒有罷過朝,孰料現在鬧到這種程度,他的心便不由得沉重了。

“太皇太後可知此事?”

“直到今天早上,太皇太後才知道皇上外出狩獵了。”

一定又是韓嫣的主意。竇嬰在心裏想。他端起酒爵,一飲而盡,從胸中吐出一股悶氣。

對韓嫣的為人,竇嬰不大了解。新政夭折太快,他作為丞相還沒有來得及對皇上身邊的人進行考察。韓嫣當陪讀時,衛綰任太傅,他隻聽說韓嫣常常與皇上同榻而臥,相交甚好。他曾和衛綰有過書信往來,在談到皇上身邊的近臣時,衛綰尤其擔憂韓嫣。現在看來,衛綰的眼光沒有錯。取悅於上,乃奸佞所為也。

是的!不管太皇太後如何專權,她的每道旨意,都必須經過皇上這一關才能宣達朝野。隻要皇上還在未央宮裏,新政就一定有東山再起的時候,這一點皇上應該明白啊!

令他不解的是,皇上就算要韜光養晦,也不必私自外出啊!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太皇太後會不會一道懿旨,讓先帝的其他皇子取而代之呢?要知道,先帝還有十三個皇子呢!更何況那個劉安,每年進京朝覲,都要贈予太皇太後厚禮。

竇嬰忽然覺得,事情遠不像想象得那麽簡單,他的心就惴惴不安起來,向嚴助勸酒的速度也明顯遲滯了。

想到這裏,他好像忘記了自己早已不在朝堂的現實,朝外麵大喊一聲:“筆墨伺候!”

這聲音讓嚴助吃了一驚,疑惑道:“大人這是……”

“老夫有話要對皇上說。”竇嬰仿佛又回到新政開局的日子。

當府令呈上筆墨的時候,他的目光又黯淡了,歎道:“唉!老夫早已不在朝堂,何必多此一舉呢?”

嚴助怎會不理解竇嬰的心境呢?在野言政,非有膽識和勇氣者不能為之。但嚴助更多的是感動,為竇嬰心係天下社稷而感動。

他向府令使了個眼色,然後親自從硯邊拿起筆,飽蘸墨汁,雙手捧到竇嬰麵前,那一腔熱腸都在這行動中了。

“大人!寫吧,想說什麽盡管說,下官一定親手轉交給皇上!”

“依大人之見,這奏章老夫寫得?”竇嬰看著嚴助。

“寫得!”在竇嬰接過筆的時候,嚴助順手鋪開絹帛。

“好!既然大人這麽說,老夫就一吐為快!”

竇嬰俯下身體,略思片刻,心緒就如滔滔江水都傾注在潔白的絹帛上了。

臣竇嬰昧死上疏皇帝陛下:

臣聞君者儀也,民者景也,儀正而景正。君者槃也,民者水也,槃圓而水圓。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君射則臣決。楚莊王好細腰,故朝有餓人。故曰:聞修身,未嚐聞為國也。先帝大業未竟,中道崩殂,大漢國運,社稷安危,係於陛下一身。

陛下正當盛年,大略在胸,奇偉俊貌,聖光耀之四海,聖威及於九域。當善班治人,善顯設人,善藩飾人,善生養人,四統者具,四海歸之。然則,今陛下偶挫其鋒,而合光息銳,何負於先帝重托,何失於群黎之望。今閩越狂傲,無視朝廷,擅興兵戈,東甌告急,臣祈陛下,吊民伐罪,以安四邦,恩惠九州。延宕猶豫,則大漢聖威危矣。

臣以塵埃之軀,而直諫聖聽;以垂老之體,而縈懷社稷。放言狂語,罪在不赦。然臣忠貞剛直,天日可見。

竇嬰一邊寫一邊感慨,嚴助在一旁欷歔不已。一篇寫罷,但見夕陽的餘暉從門外灑進來,落在絹帛上。

兩人都有些微醉了,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