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柏穀曆險鐫足痕 江南伐酋主沉浮

當衛青回到劉徹身邊時,已渾身是血。他已分不清楚,這血多少是來自於那穀底的野豬,多少是來自於自己的創傷。

回想起剛才人獸相搏的一幕,他心底忽然生出後怕……

也許是山中日遲,柏穀的禽獸們便也慵懶了許多,太陽移到頭頂,山林仍然沉浸在一片靜謐的安詳中。劉徹看著身邊的韓嫣和衛青,心中不免有些焦躁:“今日怎麽了?為何此時仍無獵物出現?”

話音剛落,就聽見天空傳來雁鳴。一群大雁揮動著翅膀,自南向北從河穀上空飛過。在劉徹身旁的韓嫣,不待他人張弓,就已箭矢離弦,刺破穀中霧靄,直上雲天。眨眼間頭雁一聲哀叫,就跌落地麵,折翅斃命了。人群中頓時一陣歡呼,但未等大家從興奮中回過神來,就從對麵坡上傳來慘叫聲,眨眼間,一幅慘烈的場景就展現到眾人麵前。

那位拾獵物的騎手被叢林中衝出的野豬叼在口中,來回撕扯,瞬間成了一個血人。野豬尖利的牙齒插進騎手的脖頸,一股殷紅的鮮血噴湧而出,韓嫣的眼裏頓時充滿驚恐之色,手中的弓箭也掉落在草叢中。緊隨其後的衛青感覺到韓嫣的不對,忙問道:“大人怎麽了?”

韓嫣說不出話,隻是用手指著前方。此時,衛青也聽到皇上喝令射殺野豬的聲音。但還是晚了,眼看野豬就咬斷了騎手的脖頸。大家更擔心的是,一旦野豬撲過穀來,會危及皇上。

說時遲那時快,衛青高大的身影飛快地從人群中躥出,直撲到野豬麵前。他伸出一雙鐵扇般的大手,用力地掰開了豬嘴,將那騎手從中搶出。

到口的美食被奪,野豬狂怒起來,它立刻向敵手發起進攻。衛青一個迅疾轉身,閃在野豬身後。趁野豬失去目標、茫然四顧之際,他“嗖”的一下騎上了豬背,一隻手揪著野豬的耳朵,一隻手握成碗大的拳頭,狠狠地向野豬的眼睛砸去。不用片刻,那兩隻凶狠的豬眼便被鑿成了深洞。

野豬疼痛難忍,扭動著龐大的身體,試圖甩掉衛青。衛青順勢跳下,抓住野豬的後蹄,在空中旋轉幾圈,最後用力拋向穀底。隻聽那沉悶的落地聲在山穀間響起,那野豬便口噴黑紅色的鮮血而氣絕了。

當衛青發現自己還活著的時候,他才覺得在剛才的搏擊中,身上、手上被野豬咬破數處,隱隱作痛。他喘了一口氣,轉身去看那騎手,早已沒有了氣息。在他周圍,騎手們張弓圍成一個圓形。這時候他才明白,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已經過去了。

現在,他跪在皇上的腳下,他的豪氣、勇力,迅速被童年起就伴隨他的卑微所取代。

“讓皇上受驚了,臣罪該萬死。”

在衛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騎上豬背的那一瞬間,劉徹直覺得渾身燥熱,血脈賁張。他似乎看到了揮舞長戟的灌夫,看到了追擊匈奴的李廣。

他斷定眼前這個年輕人將來必會成就讓大漢揚威四方的輝煌。他俯下身體,輕輕地托起衛青的雙臂,那發自內心的喜悅就飛上了眉頭:“此等英豪,倘不縱馬疆場,豈不可惜?回京後,朕就封你為建章監!”

衛青心中霎時湧起不盡的惶恐,久為奴仆、看盡人間冷暖的他麵對至尊至貴的皇上,竟然一時茫然失措。如果不是韓嫣在一旁提醒,他也許會一直就這樣木然地站著。

他此時的心境也很複雜,自從跟隨皇上來湖縣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著要不要將自己被綁架的實情說出來。他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的姐姐。

當初平陽公主送姐姐進宮的時候,家人都以為她從此將結束卑微的命運,可大家沒想到,那未央宮的每一塊磚石都是染著血腥的。

他們更不曾想到,美貌也會成為“罪過”。皇上身邊的女人太多,一個個明爭暗鬥,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姐姐生就一副善良的性格,如何應付得了呢?果然,皇後遷怒於他,因此才策劃了這次綁架。

現在,皇上就在身邊,但他卻沒有這個膽量,他怕弄不好反而會給姐姐帶來災難。不過,無論怎麽說,今日與野豬的搏鬥,他給皇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希望這不是第一次,這樣他就會有機會去保護姐姐。

太陽漸漸下落,一個年輕的生命永遠地長眠在青山碧水間。騎手們望著野草叢中堆起的一座新墳,久久不願離去。

這情景讓劉徹心中頗為不快,他對著馬隊大聲嗬斥道:“如此憐生惜命,還能馳騁疆場麽?”他心裏生出對遊獵的厭倦,萌生了返回京都的念頭。

“朕明日就回去,朕離開長安太久了。”二十多天來,他第一次以皇上的身份對韓嫣說話。

“既然皇上已不再借平陽侯的名義,那要不要派人去湖縣通報一聲,讓他們來迎駕呢?”

“不必了!朕早已說過,不想讓地方知道朕的行蹤。”

“今日天色已晚,臣暫且為皇上覓一住處,待明日拂曉臣等就護駕回宮。”韓嫣說罷,就對身後的騎手們下達了出穀的命令。

一彎新月孤獨地掛在山頭,柏穀溪水旁的馬蹄聲襯托出夜色的寧靜。約酉時時光,他們在離穀口還有二裏的山腰看到了幽幽的燈光。韓嫣喝住馬隊,隻帶了一名騎手前往打探。登上高坡,借著彎月微弱的光,韓嫣發現這是一個沿著河穀散落的村莊。

村頭一家的燈火亮著,韓嫣上前輕叩門環,有一老者開門,一雙眼睛緊盯著韓嫣,警惕地問道:“請問客人從何處來?這麽晚了有什麽事?”

韓嫣道:“我們是遊獵者,因天色已晚,想在貴處借宿一晚,討口水喝。”

老者圍著韓嫣轉了一圈,見他佩劍帶弓,獵裝裹身,才相信近日來有一隊遊獵人馬縱橫湖縣的傳言不是空穴來風,於是他說話的口氣突然冷淡了:“沒有水喝,正有尿等著你等飲用呢!”

官至上大夫,平日不離皇上左右的韓嫣何時受過如此奚落呢?正待發作,卻見從屋中出來一位銀發老嫗,埋怨夫君不該如此與客人說話。

她笑著對韓嫣道:“夫君年邁,說話不免失禮,還望客人見諒。不知客人有幾人投宿?”

“連同主人在內約有數十騎。”

“鄙舍雖小,卻也有十數間幹淨房舍,客人若不嫌棄,盡可叫你家主人來住。老身這就吩咐下去,為客人操持飯食。”

“如此便多謝了。”韓嫣遂轉身去向劉徹匯報。

聽著韓嫣的腳步漸遠,老者掩了門道:“你老糊塗了?這些人晚間來訪,又隨身佩戴刀劍,你貿然接納了他們,不是為村寨招來禍害麽?”

“夫君老眼昏花,混淆了玉石,依妾身看來,來客相貌不凡,必非常人。”

老者正要說話,韓嫣已陪劉徹走進院內來了。劉徹雙手打拱道:“我等貪戀獵事,延誤歸途,現借貴處歇宿,打擾了。”

老嫗借著燈光看去,眼前的翩翩少年,“天”闊“地”方,相貌奇偉,說話彬彬有禮,更確信自己的眼光沒錯,她忙招呼家人為劉徹一行安排住宿酒食。

連日來的奔波,使劉徹和騎手們都很累了,加之多飲了些酒,大家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出於對皇上的感懷,衛青主動提出由他擔任警戒,韓嫣當然求之不得。皇上對衛青姐弟的青睞使他迅速地調整著與阿嬌和衛子夫的距離。

山中天窄,剛剛還懸掛在中天的月亮,很快就西移到黝黑的山頭。夜露悄悄地潤濕了山間的林草和院中的花木,也潤濕了衛青的肩頭。衛青很慶幸,露水衝淡了疲倦,使他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聽著室內傳來皇上的呼吸聲,他知道皇上的確累了。

能為皇上值崗,他覺得十分高興。也許,皇上在夢中正與姐姐攜手走在丹景台的複道上呢!

想過了皇上,他的思緒又回到自身,他不能忘記離開平陽府的那天,公主那深情的目光和溫軟的話語。平陽公主拉著他的馬韁說道:“進了宮,可不要忘記還有人惦記著你呢,有空就回來看看。”

他讀得懂平陽公主目光中的熾熱和心境,但他也明白,他不能朝深處想,命運還沒有給他這個機遇。他現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為皇上盡忠竭力。想到這些,衛青使勁搖了搖頭,把精力集中到警戒上來。

當一個黑影出現在院中的時候,衛青本能地按住了劍柄,厲聲喝道:“誰!”

“官爺不要誤會,是老朽。”

“深更半夜,老丈不在舍內休息,為何在院內走動?”

雖然夜色深沉,但老者分明感到有一雙眼睛直插他心底。

“傍晚飲酒太多,夜裏如廁小解。不想驚動了官爺,真是對不住。”

“夜深人靜,老丈不要輕易走動,驚擾了我家主人,在下的刀劍可是不長眼的。”

“那是!那是!”

老者慌慌張張地回到屋裏,對老嫗道:“老夫越看他們越不是好人。方才他們進院的時候,老夫已經差人到村中召集青壯,今夜定要將他們生擒送往官府。”

老嫗聽罷,眉頭緊蹙,心想這下可糟了,若是青壯們真的來了,免不了一場廝殺。情急間她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笑吟吟地對老者道:“夫君定要擒拿他們,妾身也不阻攔。隻是這村莊南北居住甚散,大家聚集也需好些時間,夫君靜坐等待,索然無味,倒不如讓妾身溫些酒釀,你我且飲且等如何?”

這老者平日就有貪飲的嗜好,聽說有酒喝,自然樂得其中了。

不一會兒,老嫗已備好酒菜,夫妻二人遂席地而坐,對飲起來。其間老嫗又出了數支酒令,讓老者來猜,每輸一次,便要罰酒三杯。飲到子時時,老者已爛醉如泥,酣然入睡了。

老嫗用繩子將夫君縛了,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來到院中,新月早已沉沒在山後。從院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和崗哨的喝問聲,老嫗急忙上前道:“大人不必驚慌,一定是村中之人聽說鄙舍來了不少外地客人,感到新奇罷了,待妾身打發他們散了便是。”

說著她便走到門下,對著牆外說道:“各位鄉鄰,我家有客自遠方來,打擾了眾位鄉親,妾身在這裏謝過了。更深露重,還請各位早些歸家歇息,明日一早再來相聚不遲。”

……

東方剛露出晨曦,劉徹就已經醒了,他喚起韓嫣:“朕昨夜做了一個怪夢,朕獨自一人走在深山之中,被一夥強人追趕。朕拔劍奮戰,盡殺強人於劍下。醒來後朕反複思忖,朕離京已有數日,不知是不是朝廷有事托夢於朕呢?”

韓嫣忙起身替劉徹整理好行裝。

“想必是皇上太過勞累,便多夢了。好在今日便可啟程回京。”

兩人走出室外,舉目遠望,雖是秋氣蕭瑟,然天高氣爽,白露茫茫,遠山如黛。劉徹興奮道:“如此好景,若不起舞助興,豈不辜負了這金天時光?”

韓嫣忙道:“既然侯爺興致所至,小人就陪侯爺舞上幾個回合。”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對彼此的劍法都很熟悉,於是舞將起來,一個天樞剔鬥,劍隨人動,銀光裹身;一個天璿射月,鋒芒畢露,直刺青天;一個天機開展,劃破晨曦,朗日撲懷;一個天權銀河,銀鳳展翅,風起青蘋。

適值老嫗從柏穀溪中汲水歸來,看得她眼花繚亂,心中慶幸昨夜幸好未輕舉妄動,否則恐怕此刻已血流成河了。

劉徹與韓嫣舞了數十回合,感覺神清氣爽,於是便收了劍勢,才發覺騎手們已在旁邊觀望許久了。

用過早膳,劉徹啟程告辭,老嫗解了老者身上的繩索,兩人一直把劉徹送至村外。看著人馬漸漸遠去,老嫗心中忽然有些失落。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她也說不清楚。

茫茫然回到莊院不久,就聽見院外馬蹄的“嘚嘚”聲,夫婦精神頓時緊張起來,老嫗埋怨夫君不該得罪客人,以致別人現在問罪來了。正說話間韓嫣已進了院子,老嫗急忙拉了老者出來賠罪道:“夫君昨夜舉止魯莽,還望大人恕罪。”

韓嫣將馬拴在石樁之上,來到他們麵前說道:“二位不必驚慌,起來說話。二位可知,昨夜借宿貴莊的是何人?”

夫婦倆麵麵相覷,猜不透韓嫣話中的意思:“大人不是稱他為侯爺麽?”

“嗬嗬,他可是當今皇上啊!”

“皇上?”當這兩個字從韓嫣口中說出的時候,老者頓時驚得魂飛魄散,立時昏倒在地。老嫗見狀,趕快狠掐老者人中,連連呼喚。半日,老者方才醒來,卻對著蒼天號啕不止:“都是老夫害了家人啊!老夫愚鈍,怎麽就沒看出是皇上啊!完了!完了!”

聽著老者的號哭,韓嫣覺得好笑,同樣一個人,昨夜與今天卻判若兩人。皇上的隊伍已經走遠,不容他在此延宕,於是他大聲道:“老者聽旨。皇上手諭,老者夫婦接駕有功,賜百金,絹百匹。”

“謝皇上隆恩。”老者夫婦如墜五裏雲霧之中,懵懵懂懂地謝恩。

“這是怎麽回事呢?”待他們放膽抬眼張望時,但見院中石案上放著一卷帛書,韓嫣早已策馬追趕隊伍去了。

……

皇上回京的消息,讓許昌、石建、石慶等人如釋重負。第二天早朝剛一開始,許昌就迫不及待地出列,向皇上陳奏了東甌國的事情。

劉徹的神色嚴肅起來,話裏也帶了責備的意思:“既是軍情緊急,丞相為何不稟奏太皇太後,以致延誤至今呢?倘若讓閩越滅了東甌,大漢豈不威信掃地?”

許昌惶恐不安,小聲回道:“啟奏皇上,臣已稟奏過太皇太後。”

“既然太皇太後知曉,你等就該遵旨發兵。為何遲遲不動,是要朕治你的罪麽?”

“嗯……”許昌不知道該怎樣應對皇上的申斥,話在舌尖上打滾,就是找不到準確表達自己意思的句子。他暗地打量著劉徹,眼看皇上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心就“怦怦”地直跳個不停,“皇上,太皇太後要臣等皇上旨意。”

劉徹“哦”了一聲,隨之道:“等朕的旨意?好!朕現在回來了,朕就聽聽丞相高見,依丞相看,如何才能平息閩越國戰事,救東甌黎民於水火呢?”

“這個……”許昌越發難堪,“臣久在太常,若是問臣經籍典製,尚能勉強為之,至於這用兵之道麽……臣十分慚愧……”

“慚愧?”劉徹淡淡一笑,眉宇間拂過一絲譏諷,“朝政無小事,社稷係安危,丞相一個‘慚愧’,就可以退卻閩越大軍麽?”

說完,他就撇下許昌,把話鋒直指石建和石慶,怒道:“就算丞相不通兵事,你等也昏昏然麽?看你等平日一個個伶牙俐齒,臨到緊要關頭,卻茫然無措,盡是誤國之徒!”

在貶斥許昌等人的時候,他連太皇太後一個不是也沒有提,反而一再地批評他們辜負了太皇太後的厚望。這話裏的意思,讓站在朝班裏的嚴助聽得明明白白的,皇上的惱怒雖然指向幾位大臣,可句句都打在太皇太後的痛處。

嚴助進京時間雖然不長,然每每有空餘時間,他都喜歡與同僚們一起談論大漢立國以來的諸多盛事,他深知出將入相,乃朝廷曆來任官的慣例。從早年的蕭何、曹參到周勃;從周亞夫到衛綰、竇嬰,哪個不是久經戰陣的老臣呢?即使是陶青、劉舍,也都有過做過太守的經曆。許昌之流怎麽可能撐得起大漢的天空呢?

果然,在幾位大臣被一頓犀利的言辭訓得六神無主時,皇上的話題就轉到戰事上來了。

“典屬國何在?”

“微臣在!”

“閩越國無視大漢神威,擅興兵戈,朕豈能容忍?你轉告東甌使節,朕不日即發兵南下討逆!嚴助何在?”

“臣在!”

“朕記得你是會稽人,對閩越國情必是熟知,早朝後,你到宣室殿議事。”

隨著包桑一聲“退朝”,大臣們紛紛散去。許昌、石慶、石建都懵了,相互看了半天,無話可說。最後還是許昌打破了沉默,說道:“各位大人看著老夫作甚?皇上訓在你我的頭上,可痛卻在太皇太後心裏呀,還是速去稟奏太皇太後吧!”

石慶聽了,頻頻搖頭:“稟奏什麽?皇上說太皇太後什麽了麽?沒有。我等為太皇太後長臉了麽?沒有。現在,皇上要出兵討賊,你我勝任得了麽?不能!既是不能,那麽向太皇太後稟奏什麽呢?這個時候去永壽殿,除了挨訓,還能有什麽呢?”

石建聽了點頭道:“言之有理,既然皇上已經決定出兵,你我就已替太皇太後分了憂,且看潮漲潮落吧。”

說罷,他們跚跚地出了未央宮前殿,各自回署中去了……

劉徹一進宣室殿,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掩飾不住的眉飛色舞。看著跟隨他進來的莊青翟、嚴助、張敺和灌夫,他的話語中就帶了必勝的自信。

“卿等說說,朕如何才能解東甌之圍?此乃朕登基以來首戰,不戰則已,戰則必勝!”

嚴助趁機呈上竇嬰的奏章,劉徹看了,本已不平靜的心霎時潮頭澎湃,在朝政死氣沉沉將近一年之後,他終於重新聽到了讓他快意的聲音。當年竇嬰“跪雪直諫”的情景又回到了他的眼前,真是板**識諍臣啊!

劉徹收起奏章,由衷地感慨。他想邀竇嬰過來議事,不過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就被打消了。他怎麽能忘記因趙綰之事,竇嬰冒死折太皇太後麵子的事呢?他不願意因為自己,而讓這對姑侄之間的衝突更加激烈。他反複思忖,還是覺得邀田蚡前來比較穩妥些。不管怎麽說,田蚡背後站著太後,太皇太後縱有千般心結,也不能不顧及太後的感受,於是他對包桑說道:“速傳田蚡到宣室殿議事。”

“諾!”包桑應聲朝殿外奔去。

田蚡的日子過得很愜意,雖然太尉的官職被罷之後,讓他鬱悶了許久,但他很快發現,因為太後的原因,因為他是皇上的舅父,丟掉太尉對他來說,倒是少了許多的冗務,並不影響同僚們摩肩接踵地拜倒在他的門下。

這使他很快就忘記了永壽殿所受的恥辱,沉入了迎來送往的喧囂中。他喜歡這種被人追捧的感覺,他十分鄙夷竇嬰剛直的性格。

竇嬰算什麽?本侯早就說過,總有一天要將他踩在腳下。可這個竇嬰卻如此不知進退,前些日子竟然找上門來,要本侯遠離淮南王、嚴於自律,不可向皇上索求無度。

田蚡以冷麵回應了竇嬰的絮叨,依舊我行我素。昨夜,他從劉陵身上獲得了縱欲的快感,剛回到府中,就有人送來百斤金子。與其說對方要自己笑納,毋寧說他收的心安理得。

田蚡也曾聽說了東甌國告急的消息,可這與自己有什麽關係呢?自己早已不是太尉,調兵遣將那是朝廷的事。他甚至希望朝廷拒絕東甌的請求,這樣也可讓那個死而不僵的老太婆看看,這個朝廷沒有了田蚡,將會是怎樣的混亂和被動。

清晨起來,喝過燕窩,他就來到後室,細細地清點著同僚們送的奇珍異寶,淡黃的胡須伴著眼角溢出的笑意而翹起。這時府令來報說包桑公公來了,要侯爺進宮呢!

“嗬嗬!一定脫不了東甌的話題。”田蚡關了後室,匆匆而去……

該來的都來了,問題也很集中,就是拿出退敵良策。

田蚡在什麽情況下都改不了撚須若有所思的神情,可他說出話卻平庸得讓劉徹吃驚。

“依臣觀之,皇上大可不必勞師遠征。閩越、東甌,向為蠻夷之地,自外王化。越人互相攻擊,屬鷸蚌相爭,無須大驚小怪。據臣所知,彼處從秦朝時就放棄了管轄,現在何必勞師動眾地去救援呢?”

嚴助望著田蚡,一臉的不解。這還是那曾掌管著朝廷軍務的太尉嗎?既然都是藩國,就不能倚強淩弱,任意妄為。就算現在已經不是太尉,可皇上把你招來,就表明在皇上的心目中,你仍是太尉,你怎麽能辜負皇上的期望呢?

他覺得,在朝廷決策的關鍵時刻,自己決不能沉默。於是這小個子的江南人站出來器宇軒昂道:“太尉之言差矣!臣之所慮,在於我們沒有力量拯救他們,沒有聖德保護他們。既然現在這兩樣都具備,援之則聖威大彰;棄之則大失人心。至於說到秦失東南,非二世本願,乃強弩之末,力不能為也。太祖高皇帝大軍壓境,項羽火焚阿房,鹹陽俱為焦土,自顧不暇。今東甌有求,皇上卻不發兵救援,豈不讓藩屬寒心麽?”

讓嚴助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話得到了莊青翟的積極響應:“中大夫之言,亦是臣之所慮。東南荒蠻,尤需大漢天恩。故討伐閩越,非獨解東甌之圍,更是昭告天下,大漢域內,不容持強稱霸。今皇上出兵,上順天意,下合民心。”

灌夫和張敺也以為非出兵不能挫敵之銳氣,不能殺雞儆猴。

這麽久沒到宣室殿議事,一來就與皇上心思相違,田蚡的臉就有點掛不住了。他隨後又道:“即使皇上有意出兵,但虎符在太皇太後手中。沒有虎符,皇上又該如何發兵?”

這話劉徹不僅不愛聽,而且更傷了他的自尊。登基已近兩年,太皇太後毫無交還虎符之意,這正是他耿耿於懷的,現在田蚡拿這個說事,失望之餘,更添了對舅父的憤懣。他沒有等田蚡說完,就截住話頭,目光冰冷地道:“這又能怎樣?武安侯的意思,是要朕守著這個未央宮,做個無為之君麽?”

劉徹的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氣憤,他越說越氣,幹脆一句“武安侯不足與謀”,就把田蚡撇在一邊,對嚴助說道:“朕授你漢節,前往會稽發兵馳援東甌。你有什麽要求,盡可提出。”

“臣別無所求,隻請皇上派一副使隨臣前往。”

灌夫立即自告奮勇地上前道:“臣願前往。”

劉徹於是問道:“灌將軍如何?”

嚴助答道:“灌將軍英勇善戰,臣求之不得,隻是臣資曆淺薄,恐委屈了灌將軍。”

灌夫忙道:“嚴大人何出此言,灌夫隻知效忠朝廷,從不計較高下。”

劉徹知道灌夫與竇嬰乃莫逆之交,如今見其憨直爽快,甚是欣慰,遂拉著嚴助和灌夫的手說道:“閩越與東甌,本是同宗兄弟,同室操戈,本屬不義,朕出兵之意,在於扶弱抑強,安定南疆。然閩越乃大漢屬國,東甌亦大漢屬國,故卿等此去,以解圍為首要,非以酣戰為宗旨。你們明白朕的意思麽?”

“臣明白!”嚴助答道。

“好!”劉徹轉過身來對莊青翟道,“請禦史大夫擬詔,昭示天下,大漢不日將兵出會稽,南下平亂。”

這半晌,劉徹再也沒有給田蚡說話的機會。他正要向皇上告辭,卻不料劉徹說話了。

“武安侯稍待,朕還有話說。”

田蚡聞此內心很不安,猜不透皇上的心思。望著眾位大臣一個個奉命而去,偌大的宣室殿就留下他們兩人,他忽然覺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恐慌,額頭也滲出點點汗珠。正捉摸不定間,就聽見劉徹的聲音響了起來。

“舅父知道朕留下您的意思麽?”

田蚡囁嚅著:“微臣不知,還請皇上明示。”

劉徹背著手,在田蚡身邊繞了一圈道:“舅父是真的不知,還是故意裝糊塗?”

“微臣……微臣自被免了太尉一職後,終日賦閑在家,真不聞朝野之事!”

“朕問的不是這個。”劉徹在田蚡麵前站住,目光直視著他,“朕聽說舅父的門庭很熱鬧呀!門前的車駕比早朝時還要擁擠,有這事麽?”

“哦!皇上問的是這事?”田蚡尋找著言辭搪塞,“是有些人登門,不過……”

“不過什麽……”

“都是昔日的故舊。聞聽臣被免職,稍事慰藉而已。”

“僅僅慰藉倒也罷了!朕聽說,昔日那些竇嬰的門生舊吏,現今都投奔到舅父的門下,輕則以金饋送,重則珍奇古玩相贈。”

“皇上……”田蚡正要辯解,卻被劉徹製止。

“舅父聽朕先說。”劉徹在殿內踱著步子,談話進一步深入,“這些且不去論,朕還聽說舅父借太後的權勢,強掠民田,甚至還要所在郡縣官員出麵,為家人擴大宅第,可有此事?”

“這個……臣……”

“舅父的家人橫行鄉裏,動輒致死人命,竟然無人敢管。”話說到這裏,劉徹又回到田蚡麵前,越發咄咄逼人了,“朕要問問舅父,這大漢的江山,究竟是劉氏的天下,還是舅父的天下?是不是有一天,朕也要把這未央宮讓給舅父呢?”

話說到這裏,田蚡已是驚心動魄了,慌忙跪倒在地道:“皇上此言,折殺微臣了。臣罪該萬死,請皇上恕罪!”

“這殿中就隻有舅父與朕,還是站起來說話吧。”

田蚡雖然站起來了,可心並沒有放下,低著頭道:“皇上明察,臣在封地內置了宅第是不假,但說臣肆意掠奪,致死人命,卻是不實之詞。”

“具體細節朕不想追究,朕隻是覺得舅父雖係外戚,卻也是朝廷名儒,須知民為貴的道理,倘若都如舅父這樣,那天下傾覆之日就不遠了。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到那時候,傾覆的豈止朕?舅父收受饋贈,不僅失了品節,更是敗壞了政風。”

“今日朕的話就說到這裏,還望舅父三思。好了,舅父請回吧,朕要批閱奏章了。”

外出多日,案頭已經堆滿了奏章,他不得不花時間去處理。直到日已西落,包桑在一旁提醒,劉徹的思緒才從奏章中走出來,望著殿外蒼茫的暮色。

“朕聽說,因為朕出京的事,太皇太後對你動了刑?”

“嗯,不過奴才受刑不要緊,隻要皇上平安就好。”

“讓你受累了。”劉徹撫慰道。

包桑十分感動,覺得自己皮開肉綻也值了。於是他趁皇上心緒不錯,適時提起了皇後:“皇上!在您離開京城的日子,皇後可是牽腸掛肚啊!”

“哦!”劉徹沉吟一聲,心想,自回京之後,又忙於出兵之事,竟然忘了皇後。他已經從太後那裏得知,竇太主不止一次進宮勸太皇太後緩和與皇帝的關係。眼下這個特殊時節,他也不願意夫妻之間的不快導致與太皇太後隔閡加深。

劉徹伸了伸酸困的胳膊,對包桑說道:“傳皇後進宮,與朕同進晚膳。”

“諾!”包桑接過旨意,步履輕快地出殿去了。

看著包桑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劉徹禁不住感慨——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父皇當年派他到邊關,讓他變了一個人……

嚴助站在船頭,望著煙波浩渺的江水,一種遊子歸來的情緒迅速充滿胸懷。江風吹來,卷起他的衣角,船底傳出嘩啦啦的響聲。手中的漢節,也繞著朝服輕盈地飄舞。

從建元元年進京策對,他已經有兩年沒有回家鄉了。現在站在船頭,他眼前再現赴京時父母江邊送別的情景。不知二老現在怎麽樣了?不知道此次回鄉是否有與家人相聚的機會。他在心中想著。

皇上把解救東甌的重任交給他,他肩上責任重於泰山。皇上的深謀遠慮,讓嚴助感動了許久。他知道持上漢節,他就是欽差,一舉一動都代表著皇上和朝廷。沿著長江南下,一路上他謝絕了一切迎送,晝夜兼程,直奔會稽郡而來。

這日正午,他們的船隊漸漸緩慢下來,遠遠瞧見江邊碼頭人頭攢動,站在身邊的灌夫道:“已派人告知會稽太守,想必是他們到碼頭上迎接來了。”

“不是早就說過,不讓迎送的麽?”

灌夫笑道:“這會稽乃大人故裏,又是皇上發兵之處。郡守迎接的不僅是大人,也是皇上的漢節啊!”

一想起會稽太守,嚴助心頭感慨萬千。當初皇上詔舉賢良,若不是郡守鼎力舉薦,他怎麽會有今天呢?

船剛一靠岸,嚴助就迫不及待地先自下了船。郡守急忙上前拜見道:“下官在此恭迎欽差大人!請大人入城歇息,下官略備薄酒,為大人洗塵。”

於是,車隊浩浩****地進了會稽郡。沿途百姓聽說這欽差大臣是會稽人,紛紛擁向街頭,想一睹他的風采。世事蒼茫,今非昔比,嚴助萬千感慨都化為遊子歸鄉的喜悅了。

郡守特意準備了家鄉的魚招待嚴助,吃得他鄉情悠悠,思緒漫漫。酒罷席散,郡府隻留下嚴助和副使。他一進客廳,嚴助就拱手道:“恩公在上,請受嚴助一拜。”

郡守大驚,忙上前扶住嚴助:“折殺下官了!大人快快請起!大人此次歸鄉,讓會稽生輝,吳地絢彩。大人老家就在吳縣,何不回去看看?”

嚴助道:“在下聖命在身,怎好因私廢公?”

郡守又道:“大人若不方便,下官遣人去將二老接來就是。”

嚴助婉拒道:“現在東甌告急,還望郡守大人發兵以解燃眉之急。”

郡守沉吟片刻道:“下官雖係一郡之守,卻是文官,對軍備不甚了解,還是請司馬前來回話。”

不一刻,司馬便來了。他聞聽朝廷要會稽發兵馳援東甌,便對郡守道:“我朝兵製,必見虎符才可發兵。現今欽差持節前來調兵,恕在下實難從命。”

嚴助心中掠過一絲不悅,說道:“難道皇上漢節在此,你也敢拒絕麽?”

“隻有虎符才是發兵的信物。否則,末將難擔其責!”

司馬的話剛一出口,坐在一旁的灌夫頓時大怒。論起年齡,灌夫要長嚴助數歲。但是,嚴助一路上公而忘私、廉潔自律的風範他一一看在眼裏,現在,這司馬竟對欽差的漢節表示懷疑,灌夫就不能容忍了,他冷眼說道:“司馬難道懷疑這漢節有假不成?”

“副使大人何出此言?”司馬年輕,久居南國,並不曉得灌夫出入亂軍的經曆,言語中多有狷狂,“末將既是會稽郡司馬,自然要聽郡守大人的。”說完,便將灌夫冷在一邊,轉而對郡守說道,“依末將看來,大人且不忙發兵,可遣人到京城奏明皇上,討得虎符,再發兵也不遲。”

“你說什麽?!”灌夫的鐵掌狠狠地擊打著案幾,震得香爐“嗡嗡”作響,“好一個小小司馬,竟敢蔑視漢節,延誤軍機。欽差大人在此,你再敢多言,老夫一劍取了你的性命。”

“哼……”司馬冷笑道,“隻怕你沒這個膽量。”

“大膽狂徒!今日就用你的首級試試這腰間寶劍。”說話間,灌夫已經拔出寶劍,一個弓步,直朝司馬刺來。

眼看一場廝殺即將爆發,嚴助忙起身喊道:“灌將軍且住手!”

他雖然對司馬抗旨怒在心頭,卻不願因此貽誤朝廷大事。他急忙上前一步,按住灌夫的寶劍道:“臨行前皇上曾對在下言道,他新即位,不便發虎符調兵,所以才授以漢節。見漢節如見皇上,大人若是知曉大局,就該迅速出兵。東甌雖係小國,可也是大漢藩屬,貽誤戰機,禍莫大焉。請大人速速定奪。”

“這個……”郡守遲疑道,“隻是下官從來沒有用漢節調兵的先例啊!”

“大人!聽我一言……”

嚴助正要說話,卻不料那司馬因遭了灌夫的嗬斥,耿耿於懷,趁著嚴助與郡守說話之機,暗暗拔出腰刀,跳到灌夫身後,試圖謀害。正聽欽差講話的灌夫忽覺耳邊風聲乍起,急忙回頭,眼見司馬手中的刀迎麵劈來。灌夫怕傷了嚴助和郡守,一邊糾纏,一邊向室外退去。年輕的司馬卻以為灌夫膽怯,不僅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反而步步緊逼,刀刀砍向要命之處。

“好個司馬,竟然要置本官於死地!”灌夫罵道。

“今日不殺了你這老匹夫,難消我心頭之恨。”司馬說著,又一刀朝灌夫的頭頂砍去。灌夫被徹底激怒了,迅速轉守為攻,司馬大驚,忙來一個弓步格擋,架住了灌夫的寶劍。可他哪裏是灌夫的對手,片刻已氣喘籲籲,力不從心了。隻見灌夫狠勁一壓,司馬的刀就應聲落在地上。灌夫不容司馬回神,一劍割了他的首級。

灌夫撩起袍裾,擦了擦劍刃上的鮮血,將司馬的首級扔在地上,伏身在地,雙手舉劍道:“灌夫殺了司馬,請欽差治罪。”

“副使大人快快請起。”郡守搶在嚴助前邊扶起灌夫道,“都是司馬自取其禍,副使大人何罪之有?”

郡守完全被灌夫的氣勢震懾了,司馬的首級更是讓他心驚肉跳。他暗暗打量身邊的嚴助,卻是麵帶微笑,一切事情好像都在坦然中。

“郡守大人當初推舉的恩德,在下沒齒難忘。可今日之舉,卻不能不讓在下失望。本來在下持節出兵,乃順理成章之事,大人卻尋出種種托辭,猶豫徘徊,以致釀成司馬暗刺副使之事。倘若在下如實向皇上稟奏,大人丟官事小,恐怕性命也不保。”

“東甌與會稽,相隔崇山峻嶺,陸上進軍多有不便,還請郡守大人點齊水兵,由海上進發,直取閩越之都。這樣,閩越首尾不能相顧,自然息戰退兵!”

“大人言之有理。”

“兵法雲,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上謀。我們要把進軍的聲勢造得很大,形成巨大的壓力,迫使閩越速速退兵。”

“嗯,大人高見。”

“灌將軍身經百戰,又是朝廷副使,此次進軍閩越,非灌將軍不能取勝。在下以為,水軍當由灌將軍統領。”

“就依大人。”

灌夫在一旁聽著,心中好笑。剛才的猶豫到哪裏去了?猜度又到哪裏去了?人啊,真是個說不清的生靈!長久與刀戈為伴的他弄不清這些人複雜的心理,拍了拍腦袋試圖將這些不解擠出心外。正想著,郡丞、郡尉到了……

會稽郡的水軍由灌夫統領,嚴助督戰,沿著海岸浩浩****地南下了。

一路上,艨艟鬥艦,旌旗招展。每從城鎮走過,灌夫就命軍士吹角擂鼓,喊殺連天,他又把嚴助撰寫的《討閩越檄》交與地方官散發。不幾日,沿途的百姓紛紛傳開了漢軍征討閩越的消息。其間,有混跡於百姓中的閩越細作,早將檄文拿著飛報閩越王騶郢去了。

這一天,漢軍來到會浦城靠岸。南部都尉率部下在城下迎候。都尉本來是要率軍加入討伐閩越大軍的,不料昨夜他們抓到一名閩越的細作,說閩越軍已於前幾日退兵了。

未曾交戰先自退兵,都尉不免生疑,但今日一早,就有東甌國的軍士來報,說東甌之圍已解,東甌王騶搖有感於漢皇聖德,帶著全城百姓麵對救駕山、大溪水,長跪不起。

水軍司馬們聽了,紛紛言道:“欽差大人果然料事如神。”

嚴助笑道:“一切都賴皇上英明。閩越非懼嚴助,乃懼大漢耳!”

可灌夫卻有些悶悶不樂,嚴助見了奇怪道:“閩越退兵,乃是幸事,為何將軍反而心中不快?”

灌夫道:“自七國之亂後,末將就再也沒有上過戰場,此次蒙大人不棄,將統領水軍的大任交與我。可還沒有動一刀一槍,敵兵就退了,因此末將不免有些遺憾。若是依末將脾氣,幹脆直搗冶城,滅了這禍害,也為皇上省了心。”

“將軍無須遺憾。閩越國雖然退兵,然善後事宜尚多,還要將軍披堅執銳,多有辛勞。”

灌夫拱手道:“大人何出此言?大人有何吩咐,灌夫當竭盡全力。”

當日,嚴助便在行轅召集會稽水軍司馬和南部都尉商議善後事宜。

嚴助道:“此次我軍一路南下,仰賴聖威,敵人不戰自退,我軍未傷一兵一卒,固然可喜可賀。然本官觀之,閩越國兵雖退,可未必甘心。倘若不加以節製,使諸藩各有約束,日後還會再生戰亂。因此本官決定,由灌將軍統率會稽、會浦水軍繼續南下,依舊要鼓振旗張,廣貼檄文。另南部都尉隨本官前往冶城,宣達朝廷旨意。”

灌夫看著嚴助道:“依嚴大人之意,是不接受地方迎送的。不過此次既是含了慶功、壯行的意思,大人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嚴助笑道:“灌將軍是借此討杯酒喝吧?哈哈哈!”

眾人見這一對文武同僚相悅和諧,彼此調侃,都會心一笑。嚴助也在這說笑聲中上了南部都尉的船……

來到南方後,飲食大為改變,一日三餐不離魚蝦,這讓灌夫很不習慣。可當他登上南部都尉的戰船後,卻是目不暇接了。士卒們送上來的菜都是江魚所烹,色香各異。吃完一道,又上一道,好多都叫不上名字。

但灌夫沒有這個口福,加上他又是個急性子,耐不住一根根剔去魚刺,因此,他魚吃得很少,但酒沒有少喝。那江南米酒,先還是甘醇可口,越喝後勁越大。到酒闌席散之時,灌夫已經深醉了。

嚴助許久都沒有這樣享受鄉情的溫馨了。品著家鄉的米酒,吃著家鄉的魚蝦,仿佛又回到了父母的身邊。當初在會稽沒有回家,現在更不能去想了。為此,這頓飯吃得他雙目濕潤,喉結酸澀。

回到行轅,兩人卻毫無睡意。灌夫借著酒意,說出的話像竹篙一樣直爽。

“不瞞大人說,末將一向瞧不起儒生,以為他們隻會搖唇鼓舌,清談誤國。然而此次隨大人一同討逆,方知此乃末將偏狹之見。如大人這般文武兼備之才,勝過末將這樣的莽漢千百倍。”

這番話一下子就打開了嚴助的心扉。其實,他何嚐沒有這樣的感受呢?與灌夫相比,他對將軍們的偏見常常是隱藏在心底的,雖然表麵上謙恭之至,骨子裏卻是瞧不上的,以為他們隻會打打殺殺,而這灌夫卻讓他換了一種看法。

接過灌夫的話,嚴助道:“此次共赴南疆,將軍以九卿之尊追隨於嚴助左右,大人何其度量,乃嚴助楷模啊!”

灌夫憨憨地笑道:“大人!你說話能不能讓灌夫好懂些。”

嚴助會心地笑了,有些不好意思道:“好!好!就依將軍。從小受老師的教誨,習慣了。”

這一夜,他們說了許多心裏話。他們對竇嬰的遭遇憤憤不平,對田蚡的作為大為不齒。他們衝破了心理阻隔,在濃濃的醉意中合榻而臥。這一夜嚴助領教了灌夫如雷的鼾聲,仿佛長江的濤聲在耳邊回**。在這樣的鼾聲中,嚴助帶著故鄉的夢,南行去了冶城。

長江因為閩越百姓免於生靈塗炭而更加清澈,將軍山因為戰爭的遠去而更加挺拔,而冶城因為大漢欽差的到來而傾城生輝。

閩越王鄒郢是懷著複雜的心情迎接漢使的。閩越、東甌同屬越王勾踐的後裔,同宗相煎,本不得人心,何況當初大漢與各個屬國盟誓,不經漢廷授權,不可妄動兵戈。現在漢軍陳兵會浦,未再南下,顯然是等待他的幡然悔悟。

迎接漢使的儀仗出城五裏,旌旗林立,鄒郢帶著餘善親王和丞相以下官員,列隊城外,等待嚴助的到來,當漢節在他們眼中映出一片殷紅時,他們似乎感到一股強大的氣流席卷而來,這讓每個人都顯得有些緊張。

鄒郢還沒有等嚴助下車,就率領臣僚們迎了上去:“閩越國鄒郢恭迎大漢欽使。”

嚴助在南部都尉的陪同下來到鄒郢麵前,將隨行人員一一介紹給閩越國官員。然後,他從懷中捧出文書,高聲念道: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華夏宇內,人無老幼,皆大漢子民;地無南北,皆大漢疆域。同生於太極兩儀,同根於陰陽之氣,同屬於一宗血脈。陛下憫人懷土,與諸藩盟約立誓,和諧共處,四海晏然,今閩越國徒生戰事,上逆天意,下違民心。王師南下,意在彰顯陛下恩典,非以殺戮為快。諭意諸藩,守土安邦,大興農桑,使民安居樂業,與鄰和睦友善……

時序已近初冬,南國的大風載著嚴助的聲音,載著大漢王朝的聲音,在長江的浪花裏,在崇山峻嶺間久久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