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盈淚出宮恨無語 思漫歸京赴新程

嚴助與灌夫不費一兵一卒就臣服閩越,朝野為之振奮。劉徹談笑間退敵的雄才大略一時間成為大臣們的話題。

在劉徹看來,這也是自己走出逆境最得意的一步。於是,他下旨在未央宮設宴,與群臣共慶。

竇嬰沒有在受邀之列,這使他本來就抑鬱的心情又增添了許多憤憤不平和心灰意冷。且不說在過去的多年中,他為朝廷殫精竭慮,心勞神疲,也不說他是因為推行新製才獲罪於太皇太後,可畢竟他還有一個魏其侯的爵位,難道皇上真如問政申公時所說,今後用人多拔於年輕有力者麽?

是那道奏章惹惱了龍顏麽?似乎不像。他記得很清楚,灌夫和嚴助南行前曾到府上辭行,描述了皇上看過奏章後的激動表情。那到底是為何呢?

此時,夫人帶著丫鬟過來了。在仕宦生涯黯淡的日子裏,是夫人陪他度過一個個寂寞的遙夜。夫人的賢淑、清靜使他心中充滿了感激之情。

竇嬰迎道:“哦,是夫人來了!”

夫人給他一個淺淺的笑容道:“今日天色很好,妾身就陪夫君到園中走走如何?”

“難得夫人這樣體念老夫。好!就去走走吧!”

竇嬰站起來的時候,感到一陣眩暈,身體晃了晃,丫鬟急忙上前攙扶,他隨即喝道:“不用了!老夫還沒有到老態龍鍾的地步。”

一路上,夫人尋找著貼心的話兒來安慰丈夫:“妾身知道,夫君是為皇上沒有邀你赴宴而慪氣吧?其實,依妾身看來,不去也好。”

夫人看著竇嬰沒有煩惱的意思,就繼續道:“夫君現今是有爵無職,若是去了,遇見那些熱來冷去的人,給老爺幾句不陰不陽的話,反倒不愉快。夫君出將入相,眼看已過知命之年,還想要得到什麽呢?隻要夫君身康體泰,就是妾身之福啊!”

竇嬰頻頻點頭,夫人一番話讓他的心緒平靜了許多。他想起老子曾經說過——“塞其兌,閉其門”,看來他的話也不全都是錯的。

當花園門上的鐵鎖“叮當”一聲打開的時候,那剛下心頭的煩惱便又爬上眉頭。這花園顯然許久沒有來過人了,那園中凋落的花卉,那紛亂的雜草,那鋪滿小徑的黃葉,便透過園門映入竇嬰的眼底。

遙想當初,這後花園是何等的熱鬧,眾同僚圍案暢談新製、飲酒高論朝事、行令自得其樂的盛景如今都隨風散去了。竇嬰頓覺興趣索然,正待轉身,竇府府令邁著急促的腳步跑來,說是灌將軍來了,現在廳上候著。

對一個門可羅雀的失寵者來說,還有什麽能有知己來訪更令他欣慰呢?竇嬰顧不得向夫人道別,就匆匆趕往前廳去了。

沿著小徑返回的竇嬰百感交集,喟歎不止,及至看見灌夫高大的身影,便迫不及待地握住了他那雙粗糙的手,歎道:“仲孺來了,此去平亂,辛苦你了。”

“侯爺好!侯爺好!”灌夫望著竇嬰,關心道,“多日不見,侯爺消瘦了許多。”

“衰朽之人,苟活而已。”竇嬰立即喚來府令,“將軍到來,豈能無酒?速備些上好酒肴來!”

“不勞侯爺操心,妾身早已備好。”灌夫抬頭看去,就見夫人帶著丫鬟,捧著酒菜進了客廳。

酒過三巡,灌夫告訴竇嬰,皇上也沒有邀請田蚡。

灌夫道:“在下是來向侯爺辭行的。”

“此話怎講?”

“皇上已經詔命在下為燕相,不日就要動身了。”

“為什麽?你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卻被外放燕相,皇上是怎麽想的?”

想起宴會上的情景,灌夫依然為自己的衝動而懊悔。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一向海量的他為什麽那麽輕易就醉了呢?是因為慶功宴上沒有竇嬰而讓他憤憤不平麽?是因為那個不知趣的長樂衛尉竇甫的挑釁麽?那一刻,他讓壓抑了許久的怒火化為雨點般的拳頭,在竇甫的臉上烙下青紫的印記。

“你呀!你惹他幹什麽?”聽完灌夫的描述,竇嬰埋怨道。

在竇嬰的眼裏,他這位小他數歲的族叔也算是紈絝子弟了。除了飛鷹走狗,欺男霸女,文不能治國,武不能安邦。皇上之所以賞他個長樂衛尉的頭銜,完全是因為太皇太後的緣故。可他毫無自知之明,仗著自己是太皇太後的兄弟,屢屢惹出事端。

“你打了他,我那姑母能善罷甘休呀!”

“侯爺說對了!消息傳到永壽殿,太皇太後怒不可遏,嚴令皇上責罰在下。皇上擔心末將留在京都再生事端,幹脆外放幽燕。唉!都是末將魯莽,讓皇上為難了。”說完,他長歎一聲,將一爵酒灌進肚裏。

僅僅一個竇甫也就罷了,更要命的是他雖為太仆,位列九卿,然在許昌和石建等人的心中,他總是一副莽漢的形象。每每於塾門等候早朝的時候,他們的話語間不免夾帶了奚落和諷刺。

他不像竇嬰,心中煩了可以讀些書來排解,而他隻有把這一切悶在肚裏。與其說與竇甫相搏出於酒醉,毋寧說那是一種簡單而又粗暴的發泄。即使現在麵對知己,他除了喝酒,依然找不到恰當的話語來表達自己心事。

“這兩年簡直把人憋死了。人和人怎麽就那麽不一樣呢?那個田蚡!雖說罷了太尉,可就因為有太後在那兒,就屢屢向皇上請求賞賜。”剛說完,灌夫就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他本來是想安慰竇嬰的卻偏偏戳在了他的痛處。

“唉!瞧我這張嘴。”灌夫揚起拳頭,狠狠地打著自己的胸部。

“仲孺!你何必這樣呢?今日權當老夫為你餞行吧!”竇嬰按住灌夫堅實的肩膀道。

男人有男人的感傷,女人卻有著女人的辛酸。在劉徹與群臣歡宴之際,衛子夫的心卻在寂寞中流淚。

丹景台被淹沒在未央宮大片鱗次櫛比的建築中,作為後宮八區供妃嬪們居住的殿閣之一,雖然比皇後居住的椒房殿遜色了許多,但它依然是文以朱綠,絡以美玉,流懸黎之夜光,綴隨珠以為燭,看起來也十分富麗堂皇。

至於殿內的陳設,更是珍物羅生,煥若昆侖。雖說規模不算很大,其侈靡迤邐亦是民間百姓無法想象的。

可這對衛子夫來說,這彩飾纖縟,裛以藻繡的繁華居處,不啻為一座讓她寂寞、孤獨的堡壘,讓她絕望、窒息的牢籠。她的青春麵容,她的翩翩舞姿,她的浪漫天性都將會在這彤庭輝輝的瓊樓玉宇間消磨殆盡。

她常常回憶起與皇上邂逅的時光,正是那次相遇,改變了她的命運,並在她麵前勾繪出絢爛的未來。

但是進宮不久,她便發現當初的憧憬過於浪漫,幼稚。她原以為從此可以與皇上終日廝守,但是她錯了。後宮的一切都掌管在皇後手中,連在她身邊的黃門和宮娥都是皇後安排的。

不要看他們一個個點頭哈腰,謙恭有加,事實上他們個個都是皇後的耳目,她的一舉一動都在皇後的監視之下。於是,她想唱不能唱,想舞不能舞,有話不能說,這樣的日子與坐牢有什麽區別呢?

這到底是為什麽?

是因為跟著皇上到了這個美人雲集的後宮麽?可這是自己的錯麽?皇上是天下至尊,她如何敢違背他的意誌。

是因為她太俊麗了麽?難道好看也成了罪過麽?況且她並沒有非分之想,她隻想獲得一個男人的真愛!

讓她最感焦灼的是,自從進宮以後,她與皇上就咫尺天涯,不能早晚相見。

此刻正是午後的時光,衛子夫緩緩地走到樓外,憑欄而立,望著謝了又開,開了又謝的芍藥花。是的,花兒今年謝了明年可以再開,而她的青春卻不會回來,如果再繼續這樣生活,等待她的就隻有孤寂地老去。

她深信皇上是愛她的。在這宮中,除了包桑和韓嫣,她是惟一知道皇上外出秘密的人。離京前一天夜裏,她被黃門抬進宮中,在溫室殿與皇上**——那是皇上在最鬱悶的日子裏賦予她的力量與**。

那一刻她曾想,還要什麽名分?還爭什麽地位?她隻要一個男人天長地久的擁吻。但在第二天,她就聽春香說,太皇太後一大早就傳皇上前去質問,為什麽不在椒房殿過夜?為什麽要冷落了皇後?而也就在這同時,皇後傳她到椒房殿,斥責她不該以色相迷惑皇上。皇後的眼裏像結了冰,從那裏射出的每一縷光都讓她不寒而栗。

“你如果再不檢點自己的行為,休怪本宮無情。”皇後警告她說。

唉!都是自己不好,給皇上帶來諸多的煩惱。衛子夫在心裏一遍遍地自責。

“夫人!”她沒有聽見,繼續想著那些斷腸的傷心往事。

“夫人!”這一回她聽到了,是春香在叫她。

“是叫我麽?”她癡癡地問道。

“外麵風大,夫人還是回殿中歇息吧!”

在丹景台,隻有春香才能這樣溫柔地與她說話。雖說都是皇後安排在她身邊的宮女,可她看得出來,春香與其他的宮女不一樣,她善良、正直,並無狐假虎威的驕橫。

她看著春香淚光閃閃的眸子,臉上掠過一絲淒然的笑意,問道:“傻姑娘,你哭什麽呢?”

春香道:“夫人,春香自小就心軟,見不得人家傷心,剛才看見夫人傷心,奴婢禁不住就眼濕了。”

“別夫人夫人的叫了,”衛子夫拉著春香的手道,“論起來,你我年齡相仿,往後就叫我姐姐好了。”

春香搖了搖頭道:“這怎麽行呢?您是夫人,春香隻是奴婢,奴婢不敢。”

衛子夫拿出絲巾,擦了擦淚水道:“有什麽不可以呢?你我都是女人。再說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還像夫人麽?”兩人說著就轉回到殿中,春香為衛子夫斟上一杯熱茶,她們的話題慢慢地就轉到近來後宮發生的一件大事上來了。

“皇後已經圈定出宮人的名單了嗎?”

“還沒有呢!今早皇後喚我到椒房殿詢問夫人起居的時候,我遇見了春芳,她說昨晚皇後還在為誰走誰留費心呢!長得太好看的,她不願意留下;可全都選了好看的,又怕皇上怪罪。”

“哦!原來是這樣。”衛子夫沉默了許久才抬起頭說道,“姐姐有些累了,你先退下,有事我再叫你。”

“諾!”春香輕輕帶上臥室門,躡手躡腳地到廂房去了。

衛子夫關了門,一個人陷入了沉思。進宮這麽久了,她還沒有想過離開這個讓她傷心的宮闈深院呢。可是現在,她可得想想了。

她透過窗戶,看著天空漫步而過的朵朵白雲,它們是多麽的自由,玉階彤庭雖好,可這裏沒有自由;她聽見簷下的紫燕呢喃,它們該是多麽的舒心,錦帶絲羅雖美,可它是無形的鎖鏈,鎖住了她的身心;她聞著風兒送進來的花香,它們該是多麽的愜意,可她沒有花兒的幸運,它們有花工們侍弄澆灌,修葉剪枝,而她隻能顧影自憐地承受漫漫遙夜的煎熬。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為皇上做些什麽。她一想到隻要自己還在這宮中,皇上就無法平息與皇後的爭吵,就不免受到來自太皇太後和太後的指責,她就不能心安。若是那樣,她就真成了罪人。假如自己能離開這是非之地,也許會有另外一種結果。

隻要能對皇上好就行了,至於自己,隻要出了這堵囹圄般的圍牆,哪怕流浪,哪怕風餐露宿,哪怕嫁一個終日與耕牛做伴的男人,她也願意。衛子夫想到這裏,就鋪開潔白的絲絹,幾乎是一字一淚地寫下了自己的心跡。

她搜腸刮肚地尋找詞句把自己描繪得愚鈍不堪,說像自己這樣卑賤的女子,不能與各位妃嬪一樣享受這瑰麗輝煌的掖庭廣廈。

她乞求皇後給她一個機會,將她列入出宮人的名單,她對皇後的照顧表示深深的感謝。待她在末尾簽上名字時,發現字裏行間布滿了淚痕。這壓抑許久的情感一旦通過這曲折的文字宣泄出來,她的心境反倒輕鬆多了。她輕輕地封好絲絹,才喚來在外麵伺候的春香。

看著衛子夫紅腫的雙眼,春香心中很不好受,說道:“夫人!您哭壞了身體可怎麽辦啊?”

衛子夫眉宇間掠過一絲苦笑,說道:“不要緊,這樣心裏反而輕鬆多了。”說完把絲絹裝進錦囊,讓春香喚一位黃門前來說話。

不一刻,一位年輕的黃門進來了,衛子夫聽得出來,他“參見夫人”那幾個字說得是那麽的輕描淡寫,他行禮的舉止也很勉強。但是,她並不去計較這些,她向春香使了個眼色,等她悄悄退出去後,衛子夫將早已準備好的一包金子遞到黃門手中,說道:“小小薄禮,還請公公笑納。”

那黃門瞅見金子,臉上頓時換了和悅的笑容,操著尖細的嗓音道:“夫人有事盡管吩咐,這可使不得。”

在宮中待了這麽久了,衛子夫早已摸透了這些閹人的脾氣,有哪一個不是見錢眼開呢?哪一個不是半推半就、遮遮掩掩的呢?看著黃門收下金子,衛子夫才拿出錦囊,說道:“煩勞公公將這個遞給皇後娘娘。”

“這是……”

“公公不必多問,皇後娘娘看了就知道了。隻要公公送到了,妾身還有重謝。”

“夫人放心,奴才這就去了。”

站在窗口,望著黃門遠去的身影,衛子夫環顧院中的花木修竹,古樹奇石,它們仿佛都投來眷戀的目光,她不忍再看下去,怕自己的淚水又湧出眼眶,忙輕輕地掩了窗戶……

出宮的日子終於到了。

這天早朝後,皇後邀劉徹來到後宮,傳來這些即將被送往各個郡國的女人們,向皇上辭行。她們中有的也曾承受過皇上的雨露,卻不曾懷上骨血,因而很快就被皇上淡忘了;有的根本就沒見過皇上的樣子,隻是在離開京城的這個日子,才有機會一睹皇上的風采。

名單是由包桑念的。他每念一個名字,就有一位女人從隊伍中走出,向皇上和皇後辭行,她們感謝著皇上和皇後的恩澤,她們提心吊膽而又隱忍含淚,沒有一個人敢在這樣的場合哭出聲來。

對劉徹來說,後宮粉黛成群,究竟哪位曾與他有過雲雨之情,他早已淡忘了。在她們向他跪拜的時候,他沒有任何憐香惜玉的感觸,隻是輕輕地揮了揮手,她們就戰戰兢兢地回到即將出行的隊伍中去。

不一刻,他就對這個沒有任何意義的過程感到厭煩。後宮這麽多女人,出就出了吧,沒有什麽留戀的。今天走了這些,說不定明天又有許多進來。放她們出去,是給她們自由,她們應該對皇上感恩戴德才是,但是你看看,她們一張張沮喪的麵容,一個個落魄的身影,如喪考妣的樣子。他看了看坐在身邊的皇後,正要說話,卻聽見包桑在耳邊高聲念道:“衛子夫向皇上謝恩!”

“子夫!”劉徹幾乎是跟著包桑的餘音喊出了這個曾經讓他沉醉,讓他銷魂的名字。當他把目光投向麵前的出宮人時,隨著一聲悲愴的呼喚,衛子夫就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劉徹麵前,而那飽含著哀怨的哭聲,須臾間就抵達了劉徹的心底。

這情景大大出乎皇後的意料,這讓她吃驚,讓她惱怒。她用鼻翼間令人戰栗的“哼哼”聲表達了極度的不滿,接著就是殺氣騰騰的嗬斥:“哭什麽哭?今日……”

沒有等皇後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劉徹犀利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停在皇後的臉上,怒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說!朕問你話呢?”

“皇上……臣妾……”

“說!”

皇上的憤怒如同晴天霹靂,皇後頓時亂了方寸,她再也不能泰然處之地坐下了,她迅速地撩起裙裾跪在了衛子夫的右首,語無倫次地回答皇上的問話:“皇上,是……”

“說!”

“是她自己提出要出宮的。”

“子夫,是這樣麽?”

“陛下!臣妾……”衛子夫一句話沒有說完,又嚶嚶地哭出了聲。

“有話就說啊!哭什麽呢?”

衛子夫心想,好賴都是要走的,皇上不問倒也罷了,既然問了,索性就說了吧!要殺要剮,就聽天由命了。她伏下身體,向劉徹大禮叩拜,千般委屈,萬縷愁情,平日的痛苦,今日的感傷,全都在這一瞬間湧上心頭。

“皇上!是臣妾要求出宮的。臣妾……”

“說實話!朕會為你做主的。”

衛子夫暗暗地打量了一下身旁的皇後,又把一肚子的話吞了下去。

“陛下!是臣妾自己要出宮的。”隻是她依然地淚流不止。劉徹見此,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此事一定與阿嬌脫不開幹係。他雖是一肚子的惱火,卻在這樣的場合無法發泄。她是皇後,掌管著後宮,他若是在這個時候折了她的麵子,往後掖庭豈不更亂了。

他強壓著滿腔怒火,轉而向衛子夫問道:“倘若朕要你留下呢?”

“臣妾本家童之女,蒙陛下恩澤,得以來到宮中,臣妾就是當牛做馬也難報恩。臣妾盼望見到皇上,如枯樹望春。今日得睹龍顏,雖死亦無憾了。就是出得宮去,再為奴仆,也甘心了。”衛子夫這番話和著她的淚水,化為一股清流,輕輕地漫過劉徹的心頭。

劉徹的眼角濕潤了,他深情地望著衛子夫道:“你不必再說了,朕要你留下,你就得留下!”

隨即,他轉臉冷冷地盯著皇後道:“你且站起來,出宮人的事情,就由你去處置吧。傳朕口諭,移駕丹景台。”

正在為自己的去處而發愁的春香,吃驚地望著皇上與衛子夫相依進殿來的身影,就覺得從清早到現在似乎是在做夢。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不容她多想,就慌張地招呼宮娥們迎駕了。包桑看著皇上與衛子夫親昵地進了殿門,舔了舔嘴唇,對春香道:“還不伺候皇上和夫人沐浴更衣?”

春香會意,一隻腳剛剛邁進殿門,眼前的情景就讓她的一顆心突突跳個不停——皇上早已等不及了,抱著**裸的衛子夫向皇榻走去。她隻看見衛子夫濃密的長發垂成一條黑色的瀑布,被皇上走路帶起的風吹得飄飄揚揚。一時間,她的臉上頓然生出兩片紅霞。她顧不得多想,輕輕地掩了殿門,向包桑搖搖頭,就站在一旁不說話了。

……

阿嬌撫著酸痛的膝蓋,眼巴巴地看著皇上與衛子夫遠去的背影,想起往日與皇上的齟齬和多年遭受的冷落,加上對衛子夫的切齒痛恨,此刻這些一起湧上心頭,頓時化作杏眼中的怒火,直朝著出宮人噴去:“滾!立即滾出去,本宮再也不願看到你們!”

隨即她便給了伺候在身旁的掖庭令一記響亮的耳光:“你聾了麽?你是要看本宮的笑話麽?還不讓她們滾出去?”

掖庭令捂著發紅的臉戰戰兢兢地去執行皇後的旨意。看著那些昔日在眼前晃悠的女人們被衛士帶出宮去,皇後又把各個下人都一一罵了一遍。大家雖然大氣不敢出一聲,卻都從心底增加了對皇後的厭惡。

隻有春芳還是忍受著,她深知皇後心中的苦。對一個女人來說,還有什麽比得不到男人的寵愛更加痛苦的呢?不要說阿嬌從小嬌生慣養,就是尋常百姓家的姑娘遇到這樣的事情,也非瘋了不可……春芳就這樣想著,隻要皇後心裏能好受些,就是自己受幾次責罵也是值得的。

出宮者含著各自的辛酸,而回京的人卻懷著新的期望。

皇上的詔令是在七月中旬發出的,等送到北地郡府義渠時,已是八月初了。皇上的詔令說,入夏以來,蝗災嚴重,糧食歉收,農桑凋敝。擢升韓安國為大司農,興農治粟。

詔令是以六百裏加急送到的。嚴助宣罷詔書,就在韓安國的引導下沿著馬蓮河畔巡視了邊關防務。沿途所見,士卒嚴陣以待,邊民秩序井然,五裏一碉,十裏一堡,固若金湯。

韓安國在任上一直致力於北地郡與上郡、雲中郡之間建立聯防,一方有事,兩方側應,所以近年來北地郡一直都沒有發生大的戰事。

當他們沿著秦直道馳馬長城腳下,來到賀蘭山巔時,但見山北草原浩闊,牛羊成群,隱隱約約地傳來牧民高亢的歌聲;而山南農舍點點,綿延到山腳下,剛剛收過莊稼的地裏,農夫們趕著耕牛在播種新的希望。

這祥和安定的氛圍深深地感染了嚴助,他不禁由衷感歎道:“邊境烽火不興,百姓安居樂業,皆因將軍治邊有方,下官回京之後,一定要麵奏皇上,為將軍記功。”

“多謝大人!此皆皇上德被邊土,大政深入民心之故也。此處偏遠,昔日官吏多有怠惰,豪強趁機大肆兼並,致富者阡陌連連,貧瘠者無立錐之地。自皇上詔令還田於民以來,在下打擊豪強,抑製兼並,使商者樂其業,耕者安其居。百姓無不稱頌朝廷聖德,皇上隆恩。”

嚴助點了點頭道:“大人所言極是。下官前次奉詔解東甌之圍,沿途所見,亦是如此!”

一說到皇上,韓安國總忘不了那件隨身佩戴的虎頭鞶。從那時候起,他就把個人的榮辱與大漢興衰緊緊連在一起。他雖身在邊陲,卻時時關注著新製的成敗。趙綰案發後,他曾擔心皇上不能度過那一段艱難時光。現在,麵對作為新製推動者的嚴助,他一肚子的話都化為內心的問候:“皇上還好嗎?”

“皇上心胸恢宏,高瞻遠矚。雖然太皇太後廢除了許多新策,可皇上並沒有消沉,他一直尋找機會實現自己的抱負。從建元三年起,皇上做了三件順天意、得民心的大事。”

“哦!大人快說說,在下久在邊陲,消息不通。”

“第一件事情是繼續削弱藩國,讓晁太傅當年的夢想變為現實。前年,濟川王劉明坐殺中傅,皇上廢除其國,將其遷到房陵;前不久,皇上又因廣川王劉越、清河王劉乘殞薨無後,廢掉了兩國國號。下官久在京城,深感皇上處理起這些棘手的問題時,比先帝更加沉穩機智,使太皇太後無懈可擊。這真是帝王的氣魄啊!”

韓安國擊節讚道:“這個在下在睢陽時就感受到了。”

嚴助接著道:“古今成大事者,必有過人之堅韌。皇上之所以能屢次化險為夷,正在於此。雖竇嬰、田蚡被免,趙綰自縊而死,可皇上並沒有改變獨尊儒術的意誌。今年開春,他又趁太皇太後身體不適之機,在太常寺設置五經博士,研讀整理儒家經典,一舉打破了建元二年以來的沉悶空氣。現在又要大司農寺大力整頓貨幣,廢除三銖錢,行半兩錢。”

聽著這些發生在長安的故事,韓安國完全沉浸在皇上舉重若輕、談笑間指點江山的魅力中去了。他想象著現在的皇上該是怎樣的瀟灑和俊逸,怎樣的憑虛禦風,運籌帷幄。他似乎忘記了長河落日,暮靄沉沉,隻將一雙火熱的眼睛盯著嚴助,興奮道:“嚴大人,把皇上的故事都說給在下聽聽。”

嚴助笑了笑指著西斜的太陽和漸漸燒起來的晚霞,兩人撥轉馬頭,向山下走去,一路上,嚴助依然滔滔不絕,韓安國全神貫注,等到了山下營中,已是酉時了。

用過晚膳,嚴助對韓安國說道:“下官此行,得以觀瞻邊塞雄風,受益匪淺,明日下官便要啟程回京了。”

韓安國起身作揖道:“大人先行一步,待在下將北地防務交接,即可赴京。”

建元五年九月,韓安國在巡視了北地、雲中、上郡等地的防務,向各郡太守們一一告別之後,就星夜奔馳,到長安赴任,未等與妻兒享受久別重逢的喜悅,就受到了皇上的召見。

走進未央宮宣室殿,劉徹伏案批閱奏章的身影就映入了韓安國的眼簾。那手執朱筆的專注,眉頭微皺的思慮,沉穩雄健的氣度,使他無法把眼前的皇上與當年睢河邊哭喊著要與農家小兒打雪仗的太子聯係在一起。

時光流逝,鬥轉星移,大漢的風雨把一個天真少年磨礪成一代挾雷弄電的君王。他不忍打擾眼前的情景,暗地朝欲上前稟奏的包桑擺了擺手。兩人屏住呼吸,靜靜地站在丹墀內望著劉徹,直到他批完一道奏章,包桑才走了上去說道:“皇上,新任大司農韓安國奉詔覲見。”

韓安國忙跪倒在地,以笏板掩麵道:“臣韓安國參見陛下。”

“韓愛卿快快平身。”

劉徹由各地災情帶來的煩惱因韓安國的到來而消逝了不少,他緊步走出龍案,來到丹墀內,望了韓安國片刻,口中吐出四個字:“風采依然!”

包桑在旁邊道:“韓將軍一路風塵,未及回家喘口氣,就來拜見皇上了。”

劉徹讚道:“他的脾氣朕知道,總是先公而後私,這是古者之風啊!”

君臣坐定後,劉徹笑道:“朕聽說韓愛卿在北地都尉任上頗有作為,朕正思謀著該怎樣賞賜愛卿呢!”

“謝皇上隆恩。臣區區都尉,何德何能?邊關能有今日,皆賴郡守們戮力同心,盡忠竭命。特別是李廣將軍和程不識將軍,其功尤大。李將軍以愛士卒而聞名軍中,飲食與士卒共之,士卒不盡飲,將軍不近水;士卒不盡餐,將軍不嚐食。故每逢大戰,士卒爭先赴死,未敢惜命。程將軍治軍嚴謹,行伍營陣,井然有序。匈奴每聞二將軍之名,都望風而逃。臣所憂慮的是,現在二位將軍年事已高,若有閃失,必折我朝股肱。臣此次奉詔回京,一個心願就是懇請皇上調兩位將軍回京調養,以備大用。”

韓安國虛懷若穀,重情重義,令劉徹分外感懷:“愛卿胸懷寬廣,乃我大漢社稷之福。你的心願,嚴助複旨時亦向朕陳明。”

劉徹說著,就對站在一旁的包桑道:“傳朕旨意,調上郡太守李廣為未央宮衛尉,雲中太守程不識為長樂宮衛尉。那個平庸而又不檢點的竇甫,就讓他回家養老吧。”

“諾!”

劉徹沒有忘記鑿空西域、根除邊患的大計,他問韓安國可曾聽到有關張騫的消息。韓安國告訴他,邊境的匈奴人傳聞,張使君在河西一帶被匈奴軍俘獲,押到單於庭,後來被隆慮公主救下,現在尚不知情況如何。

劉徹眉頭緊蹙片刻後又展開,目光中充滿信任地說道:“朕相信張騫一定能排除萬難,到達大月氏的。現在還是說說當務之急吧!眼下各地災情嚴重,愛卿有何良策,可速速奏來!”

“此事臣在回京途中亦多有思謀。管子曰:‘安邦定國,以人為本。’眼下蝗災嚴重,稼禾無收。故臣以為,為今之計,莫過於減免稅賦,安定民心;其二,請皇上下詔,要求各地郡守、縣令務以農桑為本,號令百姓滅蝗自救;其三,詔令各地開倉賑民;其四,嚴厲打擊囤糧抬價的不法商人。”

“好呀!愛卿早已韜略在胸啊!”劉徹聽著韓安國的陳奏,抑製不住心頭的興奮,猛地站起身來在丹墀內踱著步子。

“就依愛卿所奏,拿酒來!”

不一刻,兩位黃門就抬著一壇禦酒進來了。

“將軍久在邊陲,艱苦備嚐,朕賜你禦酒一壇,以作犒勞。”

韓安國誠惶誠恐,拜倒在地謝道:“謝皇上隆恩。”

這就是忠誠之士的情感,一壇禦酒,就會讓他們感激涕零。想想姑母竇太主,再想想舅父田蚡,一個個食無勞而祿無功,卻貪得無厭,欲壑難填,劉徹頓感涇渭清濁,自在人心。正要說話,卻見包桑匆匆忙忙地進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什麽要緊的事嗎?”

“竇宇過來說,竇太主在長樂宮中等候皇上呢!”

“又是她,朕不見!”劉徹狠狠地一甩袍袖,繼續與韓安國說話。

包桑麵露難色道:“恕奴才直言,若是竇太主直接來參拜皇上,不見尚可。現今她在太皇太後宮中,若是不見,太皇太後那邊便不好交代,請皇上三思。”

韓安國也勸道:“包公公所言有理,皇上還是去見見為好。”

……

借著從殿外折射進來的陽光,竇太主看清了太皇太後布滿皺褶的臉。那臉閃著蠟黃的亮色,久病的浮腫讓這張當年傾城傾國的臉變得坑坑窪窪。透過脖頸下鬆弛的皮膚,幾根青筋清晰地暴露在她的麵前。似乎這脆弱的生命就靠幾根筋勉強地支撐著,時刻都有脈斷氣絕的危險。

太皇太後如今是她的靠山,看到這種情況,竇太主心如刀絞。但她強迫自己把已流到眼角的淚水強壓進肚裏,把太皇太後的女禦長叫到一邊悄悄詢問道:“太皇太後近來情況怎樣?”

“這……”

“不要吞吞吐吐的,本宮要的是實情。”

“不大好!太皇太後整天昏睡,話少得多了。”

“太醫怎麽說?”

“太醫說,恐怕不會太久了。”

“太皇太後生病的消息要嚴格控製,不能讓宮外的人知道,懂嗎?”

“諾!奴婢一定不說,也不讓他們說。”

問完病情,竇太主整個人就像散了架子,從沒覺得這樣累。若不是麵對這麽多的宮娥和黃門,她真想伏在母親的懷抱中痛哭一場。是的,母親在她的眼中是一座山。沒有了這山,她也將不再擁有榮耀和富貴。竇太主發狠地擦了擦眼角,正要回到母親身邊去,卻聽見殿外傳來包桑的聲音:“皇上駕到!”

大殿內的人們立時緊張起來,連同竇太主母女在內,“嘩啦啦”跪倒了一片。劉徹一腳踏進永壽殿,就聽見阿嬌的聲音,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一定是這個多事的女人又跑到老祖宗麵前嚼舌頭了。

“平身!”劉徹的眉頭已寫了幾分不快,目光並不願在阿嬌母女臉上停留,他直接來到太皇太後榻前。

“是徹兒麽?”太皇太後睜開黯淡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又垂下了眼瞼。“是孫兒。”劉徹說著話就跪倒在太皇太後麵前,“孫兒向太皇太後請安!”

劉徹沒有從太皇太後那裏聽到任何回應。他抬眼看去,那是怎樣一個身影啊!是經過漫長風雨匍匐在地的一段枯木,是被歲月風幹的一條幹涸河床。沒了往日的威嚴,遠去了早年的權欲,留下的隻有那蒼白的平靜和木然。劉徹頓時覺得,她離自己那麽近,又那麽遠;那麽熟悉,又那麽生疏。似乎四年前她憑借一己之力讓一場生機勃勃的新製中途夭折的往事恍若隔世,而現在溢出眼角的隻有淚水和親情。

劉徹再一次呼喚道:“孫兒向太皇太後問安!”

太皇太後終於睜開了眼睛,剛才她的魂魄在九天之間孤獨地飄**,冥冥間聽見遙遠的聲音,她輕如薄帛的身體便晃悠悠地回到了永壽殿,及至聽見跪在麵前的是讓她煩惱揪心又讓她深愛的嫡傳孫子劉徹的請安時,她那雙承載了太多滄桑而失去光芒的眼睛滾下了渾黃的淚珠。

“是徹兒麽?到哀家跟前來。”她試圖給孫兒一個溫馨的微笑,可她留在劉徹印象中的卻是一種對生命的無奈和淒然。

劉徹幾乎是用雙膝挪到太皇太後跟前去的,她枯瘦的手無力地拉著劉徹的衣袖,柔聲問道:“怎麽瘦了啊?”

劉徹沒有說話。

太皇太後命令道:“大家先出去,哀家要和徹兒說說話。”

“外祖母,我……”阿嬌極不情願地站起來。

“你也出去。”

竇太主嚴厲地瞪了阿嬌一眼,自己先出去了。

大殿裏靜極了,太皇太後閉著眼睛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說道:“徹兒!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劉徹“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你恨哀家麽?”

“怎麽會呢?”

太皇太後喘了口氣說道:“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漢室社稷。哀家不能帶著罪過去見先帝。”

“孫兒懂祖母的苦心。”

“你不懂!”太皇太後閉眼養了會兒神繼續說道,“到了哀家這個年紀,你才能真正懂得做人的難處。”

劉徹便不再說什麽了。也許她說得對,也許隻有到了與她一樣的風燭殘年,他才能從漫長的歲月中咀嚼出生命的不易。

“好了!我的徹兒已經二十一歲了。從今天起,哀家不再過問朝事,大漢的江山都交給你了。”

然後,太皇太後拉起劉徹的手說道:“朝堂的事先不說了,現在說說家事吧!哀家這一生最後的牽掛就是你和阿嬌了。”

劉徹想說什麽,但又忍住了。太皇太後的話中蘊涵了太多的沉重,太多的憂鬱,太多的悲涼。

“你和阿嬌,一個是哀家的孫子,一個是哀家的外孫女。一為至親,一為至愛,血脈相連,哀家從未厚此薄彼。她至今沒為漢家生個太子,又生就那個脾氣,可她畢竟是你的表姐。你是男人,又是皇上,你可要善待她啊!”

“孫兒記下了!請祖母放心。”

“讓她們都到榻前來。”

當竇太主和阿嬌等人回到大殿的時候,太皇太後已經筋疲力盡,臉色更加蠟黃了,緊閉的雙眼隻可見睫毛在微微顫動。可這個剛強的女人在沉默了一會兒後,又用微弱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包桑!”

“奴才在。”

“宣哀家懿旨,自今日起,哀家不再過問朝事。軍國大事,悉由皇上決斷。”

“諾!”

這時,未央宮外遠遠地傳來暮鼓的聲音。

建元五年九月最後一天的太陽把它橘黃色的光芒留給了萬裏雲天,悄悄地隱沒在蒼山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