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暮靄深秋殘陽落 風雨關河看英傑

一年一度,春去春回。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四月間,正是長安萬千芳菲的季節,但是從鹹陽北原卻傳來了不好的消息,說是長陵的寢殿遭遇了火災,這讓剛剛重掌朝政的劉徹十分震驚。

往日大都是百官在塾門等候皇上的到來,但是今天,劉徹卻先於大臣們到達大殿,並派人傳太史令司馬談到宮中問話。

司馬談匆匆走進大殿,還沒有等他行禮,劉徹就拿上宗室錄瀏覽起來,眉宇頓時緊蹙在一起。司馬談記得很詳細,建元元年以來的所有重大天象都沒有遺漏,劉徹的目光在建元四年以來的記錄上反複掃過:

建元四年夏,有風赤如血。

六月,大旱。

秋九月,有星孛於東北。

建元五年夏五月,大蝗。

建元六年二月,遼東高廟遭遇火災。

劉徹記得,這高廟是父皇在平定七國之亂後詔令各諸侯國修建的,其意在喚起諸王漸漸淡忘的血緣和親情。他覺得這火燒得太蹊蹺,按說遼東這時正是冰封雪飄的季節,為何就忽然起了漫天大火呢?

據宗正寺和太仆寺的官員說,大火燒得很猛,供奉太祖高皇帝的大殿一夜之間化為灰燼,其他附設建築也已成為殘垣斷壁。而眼前,長陵高園的寢殿又被焚毀。

“這到底是為什麽?”劉徹將目光投向麵前的司馬談。

司馬談很惶恐,作為史官,他明白自己的職責不僅是忠實地記錄皇上的起居、朝廷的大事,還負有解釋天象的責任。但如回答不慎,往往要擔著身家性命,他不免慎之又慎了。

“依微臣看來,天象與人道相分而又相應。記得當年五星逆行於空時,皇上曾借用荀子的話來解釋,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高園失火,臣認為純屬偶然,皇上大可不必在意。”

“是這樣嗎?”劉徹對司馬談的回答顯然不夠滿意,他指著實錄上的記載道,“朕之所以憂慮,是因為前年有星孛於東北後,遼東的高廟就毀於火災。今年剛剛開春,高園又再度毀於大火。不知道是天意還是人為?‘相分而又相應’,這讓朕想起了董仲舒當年在策對中的話,這是不是皇祖的在天之靈在警示朕呢?”

司馬談猶豫再三,覺得還是把天象和人事分開來說比較穩妥,他整理一下思路道:“董公之言,過於玄秘。臣記得周昭公十八年,宋國發生天災,鄭國亦懼,史官欲以寶物祭灶,禱於上天,子產聞之,言於王曰:‘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信?’臣又聞,宋襄公在位,隕石落入境,鳥退而翔,國人皆懼之,內史叔興曰:‘是陰陽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由是觀之,臣認為高園大火,乃天行之常,非上天譴告。建元四年以來,雖天災頻仍,然閩越臣服,東甌圍解,農桑興國,萬民安樂,皇上無須憂慮。”

話雖這樣說,但劉徹的心情卻沒有因為司馬談的分析而有絲毫輕鬆。正待要再問下去,包桑進來說眾位大臣已在塾門等候多時了。劉徹才收住話頭,傳旨上朝。

劉徹將災變提到朝會上,固然有反躬自省的意思,但他更有一個內心深處的目的,那就是以此為據,向許昌、石建等人問罪。當大臣們站定在大殿時,劉徹的目光環顧了一下,語氣重重地問道:“丞相到了嗎?”其實,許昌就在麵前站著,他之所以明知故問,意在強調今日早朝的不同尋常。

“啟奏陛下,臣在……”昨晚,許昌即獲知高園失火的消息,因此當皇上問到他時,他心裏就格外緊張。近來皇上總是對他的行為多加指責,以致他一上朝,就從心底發慌。

“高園失火,是何原因?”

“這個?臣……”

“朕一問話,你就支吾其詞。”

劉徹又問了石慶和石建,這兄弟倆也搖了搖頭。劉徹的臉頓時拉了下來,不滿道:“身為朝廷重臣,碌碌無為。高園毀於火災,你等竟不知原因,這是何道理?這都是你等屍位素餐,惹惱了太祖高皇帝的在天之靈,以災異譴告於朕!”

在劉徹發脾氣的時候,許昌等人都耷拉著腦袋不說話,這是他們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他們知道,任何辯解都會招來更嚴厲的斥責,甚至會激怒皇上而招來殺身之禍。

在將大臣們一一數落過後,劉徹宣布道:“高園遭災,是朕之過,朕自今日起,素服五日。內史石慶,著即免職,閉門思過。”

朝堂上的風雨,有時候就是如此莫測。表麵上的處罰和被處罰,隱藏在背後的往往卻是智謀和權力的較量,關鍵是要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如若四年前,趙綰不丟失那份要命的奏章,太皇太後就算對皇上有多少憤怨,也不會公開阻撓新政。同理,高園火災也成了石慶被逐出朝堂的緣由。

相比之下,經過四年磨礪的劉徹,處置這些事情來,卻比太皇太後高明多了。他並沒有將許昌和莊青翟的職務也免掉。這樣,既表明他整肅綱紀的決心,又不至於讓躺在病榻上的太皇太後受太大的刺激。而他素服五日,又一次將大漢以孝立國的宗旨昭示天下。

散朝以後,司馬談又被劉徹留下,但卻再沒有談災變的話題。劉徹指著實錄上的文字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司馬談捧起竹簡,見劉徹在記載他外出狩獵、踩踏百姓稼禾一處點了記號:“你這不是給朕難堪麽?後人看了這些記載,將會怎樣評價朕呢?”

司馬談對劉徹的問話並不感到意外。他早已從父親口中得知,曆來的國君或帝王總是希望在曆史上留下自己最輝煌的、最神聖的形象,而不願把哪怕一點汙漬留給後人。但是,史家世代因襲的傳統又不容許他去按照個人好惡編纂曆史。

司馬談跪在劉徹麵前,將《宗室錄》舉過頭頂說道:“陛下,此乃史官之責,臣記得《禮記》說,‘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皇上一言一行,臣都要記錄在案。如此,臣留給後人的才是一部信史。”

“朕自登基以來,做了那麽多大事,你能保證都記錄在案了嗎?”

“皇上聖明,臣鬥膽,倘有一件遺漏,臣甘願領罪。”

“這麽說,朕不早朝的事你也記下了?”

“皇上聖明。”

看著一臉嚴肅的司馬談,劉徹又問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就不怕朕罷了你的職麽?”

“啟奏皇上,微臣不過是六百石的小官,不要說皇上罷微臣的官,就是將臣誅滅九族,也易如反掌。然臣寧可身死族滅,也不能因文過飾非,而遭萬世唾罵。臣記得聖人有雲:‘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曆史不僅在微臣筆下,更在百姓的心中。就是微臣不書,百姓也會傳揚的。”

劉徹望著跪在地上司馬談,侃侃而談,毫無懼色,一時倒不知怎樣描述自己的心情了。司馬談說得是否有理,他需要時間思考,但現在他明白了一個現實,就是對史官來說,信史如同他們生命一樣重要。縱然殺了司馬談,他的兒子也會秉筆直書的。

“難得愛卿如此忠直,這本《宗實錄》,暫且留在朕這裏。你先下去吧!”

出了未央宮前殿,司馬談才發覺剛才與皇上一番對話,自己早已大汗淋漓了,如今冷風一吹,渾身透涼。他正要回府,卻遠遠地望見了田蚡,看樣子是剛從宮中出來。

最近不斷傳言,說田蚡倚仗與太後的關係,不斷向皇上提出要求,甚至他推薦的人也都得到了安排。於是,很多人都紛紛投到田氏門下。司馬談一想起這些作為,就從心底鄙夷這樣的追名逐利之徒,急忙轉向走上去官署的道路。

“太史公!太史公!”田蚡隔著數十步遠就和司馬談打起了招呼。

“呀!是侯爺呀,在下眼拙,請侯爺恕罪。”

“說哪裏話?本侯現是賦閑之人,大人何罪之有?”說話間,田蚡已來到司馬談麵前,語氣急促地問道,“大人知道麽?長陵高園失火了!”

“在下知道了,今日早朝皇上還為此素服五日!”

“皇上為什麽要這樣呢?這事是因為……”田蚡壓低了聲音說道,“這是先帝在天之靈告訴皇上,太皇太後就要壽終了。”

司馬談心裏頓時“咯噔”一下,驚道:“侯爺!這話可不能亂說。太皇太後乃我朝支柱,國不可一日無她。”司馬談說著就要離去,卻被田蚡拉住了。

“太史公不要走,老夫還有話說。”田蚡擠了擠小眼睛悄悄問道,“這件事太史公記錄在案了嗎?”

“在下的職責就是記錄朝廷大事,這件事情當然也不能例外。”

“太史公說得好。不是老夫誇口,不出一個月,這事就可見分曉。”田蚡撚著胡須笑了笑,“到那時候,皇上就可以大刀闊斧地推行新製了。”說完,他就搖頭晃腦地走了。

這塵世的人從來就是形形色色的。有時候,兩個看似極不相容的東西就偏偏奇怪地融合在一起。田蚡就是這樣,論起治學,他不可謂不精。雖不能與公孫弘、董仲舒這些“內不自以誣,外不自以欺,以是尊賢畏法而不敢怠傲”的雅儒相比,卻也是說起儒家的經典就滔滔不絕。但他自己明白,要內修為“雖隱於窮閻漏屋,無置錐之地,而王公不能與之爭名”、“言有類,其行有禮,其舉事無悔,其持險應變曲當”的大儒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故而,他更看重的是眼前利益。

不管竇嬰當麵貶斥他為人俗氣也好,還是有人背地裏罵他“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也罷,他依然按照自己的處世原則去看待身邊發生的一切。現在,田蚡坐在車駕上,對高園火災的發生表示了難以言表的暗喜。

他雖然沒有到過火災現場,但卻透過那聯想中的熊熊火苗,依稀看到了那扇緊閉了四年多的仕宦之門已被燒開了。他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如何通過太後阻止竇嬰複出。

“回府!”田蚡向馭手揮了揮手。

而此時司馬談望著田蚡的車駕遠去,直覺得一股涼氣直朝脊梁襲來。田蚡的話語,他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隻能匆匆打道回府了。

按照父親的安排,司馬遷已經將《詩經》中的有關部分讀完,剛剛伸了伸酸困的胳膊,丫鬟就來告訴他,說老爺回府了。他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匆忙來到書房。

司馬遷是最近才來到京城的。在他出生以後,父親就將他送回家鄉龍門,在祖父身邊長大,他隨後讀完了《小學》《大學》等經書。

司馬談之所以現在將他帶在身邊,是想從小就培養他史官的使命和品格。因此,現在司馬遷正在讀的書是《中庸》,等到有了一定的積累,他就要開始讀《春秋》。

“父親回來了!”

“嗯!書都讀完了麽?”

“讀完了!”司馬遷答道。

近來他在讀《詩經》的同時,也先看了一部分《春秋》的內容,他將自己不懂的問題提到父親麵前:“父親,孩兒不大明白,按儒家為尊者諱的傳統,《春秋》中有許多記載就不大合情理。”

“都有哪些方麵呢?說給為父聽聽。”

“《春秋》中有不少臣弑君、子弑父的故事,這不是暴露國君的隱私麽?如果真是這樣,那麽為尊者諱的傳統又體現在哪裏呢?”

“哦?你先坐下,為父正要和你說這個呢!”司馬談隨手翻開手頭的一卷竹簡,沉吟片刻後道,“這是為父草就的一部分手稿,你可以拿去看看。這裏麵不僅記載了三代的盛世,也記載了他們的缺點甚至汙點,不僅如此,我朝曆代皇上的一言一行,為父都真實地記錄著。你長大後是要繼承這史官之職的,為父最擔心的就是你不能秉筆直書,現在讓你看這書稿,就是要讓你記住史官的職責,你知道麽?”

“孩兒明白了。”

“僅有這點還不夠。再過幾年,你還要到各地去遊曆,要實地考證史實的來龍去脈,才能承擔起撰寫信史的重任。”司馬談說到這裏,攏了攏灰白的鬢發,“天將降大任於你,你一定要上不負蒼天重托,下不負祖宗期冀,身不負太史的使命,更不能辜負了為父的一片苦心啊!”

司馬遷撩了撩寬大的衣袖,那充滿稚氣的臉上頃刻間充滿了莊嚴:“請父親放心,孩兒一定記住父親的教誨,將來寫一部流傳萬世的信史!”

司馬談會心地笑了,上前撫摸著司馬遷烏黑的頭發,心頭湧起說不盡的欣慰,可是這種欣慰很快就飄逝了,他想起了眼前這個孩子出生的那天,正是未央宮東闕被大火燒毀的日子,而現在他十歲的時候,高園又毀於火災,於是心中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沉重——莫非這預示著遷兒今後的命運會十分坎坷?

司馬談撫著的手久久不願意拿開,他向來不相信這些,可這兩次災象也太巧了!

五月,太皇太後的精神忽然好了起來。當她坐在永壽殿的病榻上追憶渺如煙海的往事時,思路分外的清晰——她想起當年與文帝邂逅在代國、一見鍾情的幸福時光,蠟黃的兩頰泛起難得的潮紅。

宮娥們都十分驚異老人家頑強的生命力,可有人也明白這不過是回光返照,但誰也沒有膽量敢將這個事實說穿。當著太皇太後的麵,她們總是揀好聽的說。

丁亥日早朝後,許昌到永壽殿來探望太皇太後了。對許昌太皇太後自信還是比較了解的,他雖然在任上沒有多少建樹,可他對黃老學說的精到,對自己的畢恭畢敬,都使得他們一見麵就總有共同的話題。她相信,有許昌做丞相,完全不用擔心劉徹會重啟新製。

“丞相有好些日子沒來看哀家了。外麵都有哪些新鮮事,說來給哀家聽聽。”

“啟奏太皇太後,皇上近來十分勤勉,隻是微臣……”

“怎麽了?”

“隻是微臣愈來愈老邁,不能為皇上分憂,總覺慚愧。”

“又發生了什麽事情麽?又是那些儒生興風作浪了?”

“這倒沒有。”許昌囁嚅了幾次,都不知道該不該將高園火災的消息告知眼前這個病中的女人。

太皇太後聽出了許昌欲言又止,身體便情不自禁地成了前傾的姿勢,急道:“快說!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看著太皇太後著急的樣子,許昌便覺得她的心一刻也沒有離開未央宮前殿——那座作為王朝權力象征的建築。許昌被深深地感動了,麵對這位雖然蒼老卻堅韌的老人,似乎任何隱瞞都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於是他說道:“太皇太後,一個月前,長陵高園的寢殿忽然起火,皇上為此而素服五日。”許昌剛一說完,就老淚縱橫,“都是微臣無能,讓太祖高皇帝在天之靈不能安寧。”

不過耳邊的呼喚聲打斷了許昌的哭聲。

“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的昏厥讓永壽殿內一片混亂,大家一時不知所措。許昌明白是自己的不慎加重了太皇太後的病情,他幾乎聲嘶力竭地喊道:“還不速傳太醫!速去稟奏皇上和太後。”

……

消息傳到長信殿時,田蚡正與太後說話。

看著日漸衰老的太後,田蚡深為這些年姐姐生活在太皇太後的陰影下而打抱不平。

“那邊……”田蚡指著永壽殿,“時間不會太久了。”

王娡看了一眼四周,低聲道:“這話兄弟也隻能在哀家這裏說,萬不可在外信口張揚。”

“那是自然。”田蚡呷了一口茶,嗓子利索多了,話也更加清晰,“臣弟此話絕非妄言。去年九月,她之所以聲明不再過問朝政,非是不願,而是力不從心了。今年四月高園起火,臣弟就斷定,她將不久於人世。其實,這個朝廷也早該有氣象更新的樣子了,總讓一個將去的人指手畫腳,太後的位子往哪裏放呢?”

王娡卻沒有順著田蚡的意思說下去,而是感歎道:“哀家這裏倒沒什麽,隻是皇上被掣肘,委屈他了。”

“誰說不是呢?尤其是太皇太後安排的那個許昌,整日渾渾噩噩。前些日子,為了高園起火的事,他就受到皇上的嚴厲申斥。”田蚡不失時機地把話題轉移,“那邊一去,皇上肯定要對官職重新考慮的。”

這話一出口,王娡就摸清了田蚡的心思,故意淡然道:“怎麽安排,那是皇上的事。”

話雖這樣說,但王娡不是沒有想到。而且她對田蚡的複出也有一些預先的打算,隻是不便言明罷了。

“哀家要勸你,近日你的舉止要謹慎些,你的所為不但皇上看不過去,哀家也是略有所聞。”

田蚡點了點頭,太後的話他已經聽出了八九分,進一步探道:“臣弟所憂慮的,就是那個竇嬰。”

王娡正要說話,就聽見紫薇慌慌張張的聲音:“太後!太後!大事不好了!”

王娡皺了皺眉頭,不快道:“何事如此驚慌?”

“永壽殿那邊來人了,說太皇太後病危,傳太後過去呢!”

王娡顧不得和田蚡說話,就向殿外疾步走去。

當王娡趕到永壽殿時,劉徹、阿嬌、竇太主已先到了。黃門、宮娥把宮院擠得滿滿的;門外警蹕全副武裝,嚴陣以待;新任長樂宮衛尉程不識按照安排,在宮外的大街上布滿了崗哨。自建元二年以來,京城的氣氛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

太皇太後已被移往內室的臥榻,劉徹等人就在大廳等候。看見太醫走出內室,劉徹便急不可待地上前詢問病情。太醫猶豫再三,隻是歎息。

劉徹分外不悅,怒道:“到底如何?或吉或凶,都應奏明才是,你吞吞吐吐是何道理?”

太醫“撲通”一聲跪倒在殿前,渾身顫抖道:“皇上,微臣無能,微臣無能啊!”

劉徹見此情景就明白了,太皇太後的生命已到了最後時刻。他把目光投向內室,隔著一層幔帳,他已看不清太皇太後的麵容,一時間,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全都湧上心頭。忽然,他的眼睛就潮濕了,緩緩說道:“生死有命,你不必過於自責。先站到一邊去吧!”

太醫剛剛站起來,許昌就對著太後和皇上跪下了,哭道:“老臣許昌,請皇上恕罪,如不是老臣將高園起火的消息稟奏給太皇太後,也不至於……臣萬死而難辭其咎啊!”

劉徹聞言大怒道:“你真是老糊塗了,如此大事你怎能告訴太皇太後呢?朕恨不得……”下麵的話沒有來得及出口,太皇太後的女禦長就出來傳話讓皇上和太後進去。

“朕回頭再追究你的失職!”劉徹狠狠地瞪了許昌一眼,與王娡匆匆進了內室。

“祖母!孫兒來了!孫兒看您來了!”

“母後!徹兒看您來了!”

太皇太後的聲音很微弱,隻見她布滿皺褶的嘴唇輕輕地蠕動,她握著劉徹的手已經沒有了力量。王娡望著這一切,淚水驟然湧出了眼眶。她輕輕俯下身體,對太皇太後說道:“母後,您有什麽話就說吧,徹兒就在您身邊。”

“哀家剛才看見你祖父了,他正在灞上等著哀家呢!哀家這一生,跟隨先皇文帝、輔佐你的父皇,做了不少的好事,也犯了不少的過錯。現在好了,哀家就要到你祖父那裏去了。”太皇太後說著說著,就覺得痰湧胸口,神誌模糊,恍惚間整個身體升上了長安的空中,回頭望去,那萬裏錦繡江山,那富麗堂皇的宮殿,那滔滔東去的渭水,那莽莽綿延的終南山,漸漸地在她的視線中模糊起來。

她深情地望著這方曾經浸透著情感、心血,傾盡了她整個生命的土地,用盡最後的力氣道:“徹兒!哀家身後,就葬在灞陵,哀家要陪伴你的祖父。”

這就是一個曾經掌握著王朝命運的女人留在這個世間最後的囑托。

“祖母!祖母!”劉徹拉著太皇太後的雙手急切地喊著,“祖母!您醒醒啊!”

王娡輕輕地拍了拍劉徹的肩膀,悲愴地說道:“太皇太後已經去了。從此,一切的風雨雷電,一切的滄海桑田,都隻有我們去麵對了。”

在大廳裏等候消息的竇太主和阿嬌聽見劉徹的呼喊聲,一下子奔進內室,撲到太皇太後身上放聲大哭:“母後!您怎麽就這樣走了呢?”

竇太主淒婉的傾訴從內室傳到每一個宮娥與黃門的耳裏。

“母後!您走了,留下妾身該如何是好啊!母後!您睜開眼睛,看看女兒和外孫女吧!”而阿嬌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隻是掩麵嚶嚶的哭泣。她們的情緒很快感染了大殿內外的人們,於是永壽殿哭聲一片。

王娡這時候倒冷靜了,她近乎無情地聽著竇太主母女撕心裂肺的訴說,她怎會聽不出這哭訴的弦外之音呢?與其說她們是為太皇太後的駕崩而哭泣,不如說是在為自己今後的命運而傷情。

這哭聲讓王娡心中頗為不快。哭什麽呢?似乎我們母子要把你們怎樣似的。說到底,你不還是皇上的嶽母麽?你不還是當今的皇後麽?王娡決不容許這種情緒再蔓延下去,她幾乎是狂怒地朝著竇太主母女喊道:“不要哭了!”

永壽殿的哭聲戛然而止,竇太主有些慍怒的目光與王娡對峙了片刻,就移向一邊。王娡趁著大家靜下來的機會說道:“如果眼淚可以喚回太皇太後,哀家情願哭瞎一雙眼睛。哀家蒙太皇太後垂愛,方有今日,哀家與太主一樣悲痛。國母駕崩,天崩地裂,眼下最要緊的是,莫過於安排好老人家的身後事。”

王娡以她豐富的經驗表示了對兒子的支持。劉徹發現在一片哭聲中,許昌一直跪在那裏沒有起來,隻是麵前的地麵被淚水打濕了一大片。

“你還跪在這裏幹什麽?還不考慮怎樣張羅喪事?傳朕旨意,自今日起,詔令天下,舉國致哀。宗正寺、太仆寺擇定吉日,為太皇太後舉行國葬。”

但劉徹這一決定,卻遭到了許昌等人的阻攔。其實,他們內心也有一個恐慌,就是太皇太後這棵大樹倒了,他們必須尋找與皇上親近的機會。他們以為皇上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為了試探朝臣們的反應,而內心仍對這個曾經將新製斬斷的女人有著不盡的怨恨。

許昌忽然不顧太皇太後剛剛駕崩,諸事未定的混亂局麵而變得嚴肅執拗起來,慨然勸阻道:“皇上,國葬萬萬不可!”

“你意欲何為?”

“我朝自開國以來,太後的葬禮從來沒有高過先帝的,如今皇上卻要為太皇太後舉行國喪,臣以為不妥。”

許昌的話立即得到莊青翟和石建的支持。

“丞相之言,臣等深表讚同。如此鋪張,有違祖製,臣等請皇上三思。”

可是他們猜錯了,他們根本不會明白劉徹和王娡提高葬禮規格的真正意圖。他們是想借太皇太後的葬禮去堵劉姓諸王的嘴,去平息竇氏家族的憤懣,去淡化朝廷新派與舊派之間的裂痕。他們要借此機會,在一片哀聲中營造一個和諧的氛圍。

而許昌等人的行為更是引起王娡極大的厭惡,她用冰冷的目光看著老邁的許昌,怒道:“聽聽!你都說了些什麽?太皇太後生前視你等為社稷股肱。現在她老人家的屍骨未寒,你等就如此做派,豈不讓老人家在天之靈寒心麽?”

“微臣不敢!”

“你們究竟要幹什麽?傳朕口諭,速傳太宗正、太仆正入宮,總領國葬事宜。”劉徹走到永壽殿門口,回過頭來,望著仍然跪在地上的許昌,大聲斥責道,“太皇太後葬禮由宗正寺和太仆寺直接奏朕定奪!回頭再追究你等不治喪事的罪行!”

……

而此刻,一場應對戰爭的緊急禦前會議正在南越國都番禺的王宮中舉行。南越國王趙胡,剛剛舉行了登基大典,就接到了閩越國大軍壓境的急報。

“寡人新服未滿,閩越國就來進攻,眾位以為如何才能退兵?”一臉愁容的趙胡將目光投向丞相。

“目前軍情緊急,不容遲疑。要解這場危機,非得求助於漢廷不可。況且我國與漢廷有約,不得天子詔令,不可妄動兵戈。請王上派快馬飛報,請求援兵。”

大將軍上前一步說道:“丞相所言極是,不過,長安距番禺千山萬水,隻怕遠水解不了近渴啊!依臣愚見,可一麵派使者馳往漢廷求援;另一麵修書給淮南王以求近援。論國力,我們雖不及閩越,但我國倚山臨海,北控五嶺,近扼三江,閩越要攻下我國,也不是那麽容易。”

“如此看來,也隻能這樣了。”

第二天,晨曦剛在五嶺山露出白色的時候,一隊使團離開了番禺,向長安的方向疾馳而去;而另一支隊伍,則沿著長江向淮南進發了。

朝廷的喪報星夜送往各地,使者在淮南相的陪同下來到壽春城東的王府街。

來自南越國的求救信讓劉安一夜都沒睡好,黎明時分,他終於做出決定,要上書朝廷阻止出兵。隻要朝廷對南越和閩越的戰爭作壁上觀,那朝廷就必然失信於屬國,那時候……

劉安再也無法在榻上泰然安寢了,他迅速來到書房,鋪開竹簡,洋洋灑灑地寫到:“陛下君臨天下,布德施恩,天下懾然,人安其生,自以為沒身不見兵革……”

太陽躍上壽春城頭的時候,劉安已寫完了他的諫書。他對自己這篇上書的措辭很是滿意,不僅展現了綺麗的辭采和飄逸的書法,而且字裏行間還潛藏著一股無形的壓力。他很得意地傳來劉遷和伍被,正要念給他們聽,卻聽見王府外傳來門丞悠長的聲音。

“朝廷使者到……”

劉安第一個反應就是太皇太後駕崩了。他沒有任何的遲疑,就帶著劉遷和伍被到王府大廳迎接使者。

劉安做事向來是滴水不漏的,他麵對詔書,如同朝覲皇上一樣一絲不苟,誠惶誠恐。

劉遷在旁見了,心裏想到:有這個必要麽?又不是在京城。

更令劉遷不能理解的是,劉安在接過詔書後,竟然聲淚俱下,痛哭失聲:“嗚呼!賢哉太皇太後,待我有如親生,縈縈係念於懷,瀚海之恩,海枯石爛,何以忘之;慧哉太皇太後,固我劉氏社稷,輔佐三代君王,功可比天,冬雷夏雪,何以忘之;聖哉太皇太後,持黃老以立國,倡《鴻烈》以天下,相坐賜酒,教誨諄諄,天涯海角,何以忘之。嗚呼!國失天柱,吾失至親,天喪我也。昊昊上蒼,何不讓安代母一死……”

劉安哭著哭著,竟然昏厥在地,不省人事了。劉遷和淮南相都慌了手腳,急忙傳來醫者,倉皇救治。半晌,劉安才緩過氣來。他躺在榻上,仍然流淚不止,對淮南相和劉遷道:“寡人心痛如絞,恐不能赴京城為太皇太後奔喪,就讓世子代本王盡孝吧!”

接著,他要劉遷從案頭拿起一卷竹簡,說道:“這是本王為皇上新寫的《頌德》和《長安都頌》,還有《諫不出兵閩越國書》,都一並呈送。國葬事急,你等速速準備去吧!”說罷閉了雙眼,又是兩行熱淚。

朝廷使者被劉安的悲痛神情深深感動了,不免對淮南王欲步吳楚後塵的傳言心生疑竇,心想:像這樣一個溫文爾雅、文采泱泱的王爺,怎麽可能心懷叵測呢?看來是有奸人誣陷了。

使者正這樣想著,劉安又說話了:“使者大人遠道而來,不勝辛苦,寡人本來略備薄酒,想為大人洗塵。然太皇太後駕崩,寡人心痛難忍,就不奉陪大人了。就請國相奉陪吧!”

使者安慰道:“王爺如此,太皇太後在天之靈必然安寧,還請王爺節哀。”

不幾日,劉遷到達長安。各諸侯國奔喪的藩王或使者一時雲集京城,人數之眾不亞於十月的朝覲。劉遷秉承劉安的吩咐,並沒有立即進宮去朝見皇上,而是暗地先回了淮南王在京城的府邸。

劉遷十分吃驚,當他在王府裏看到妹妹劉陵時,怎麽也不能將之與四年前那個小姑娘聯係在一起。她不僅出脫得如芙蓉般俏麗,目光中也多了京城女人的風情,言語舉止都儼然京城皇家公主的做派了。

在這裏,兄妹間說話便不像在劉安麵前那樣拘謹,提起父王接到朝廷喪報時的情景,劉遷便覺得好笑,打趣道:“不就是一個老女人麽?又是頓足,又是捶胸的。”

“兄長知道什麽?此正是父王謹慎縝密之處。父王對世事洞若觀火,豈能動輒怒形於色。你以為父王真的在哭太皇太後麽?嗬嗬,那一切都是做給當今皇上看的。”

“妹妹不提倒罷了,一提這皇帝,為兄就更加大惑不解了,難道他真如此令父王害怕麽?”劉遷問道。

談起京都的職官,劉陵了如指掌,諳熟在胸,尤其是對當今皇上的印象,竟然與父王的判斷如出一轍。

“父王是對的,這個劉徹萬不可小視。太皇太後專權那幾年,他能忍別人所不能忍,又能及時抓住機遇,逼太皇太後退卻,就足以證明他不好對付。你不要看劉徹對父王很是看重,依我觀察,他對淮南國十分警惕,連睡覺都是睜著一隻眼睛看著的。兄長敢說,你進京不會被朝廷監視?”

“照小妹這樣說,父王隻能寄人籬下了?”

“目前隻能取悅於上而暗流於下。國葬結束,你得速速離京,不可久留!”劉陵的果斷讓劉遷不知所從,半天說不出話來。

不日,劉遷向皇上呈送了《諫不出兵閩越國書》等幾篇奏書,特別是他的《哭祭太皇太後》,聽得守靈的諸王和大臣們淚如雨下,哀聲一片。連劉徹一時都無法判斷那些斷腸的話語究竟幾分是假,幾分是真了……

一個權傾一時的女人永遠地躺在了孝文皇帝身邊。

國葬的規模十分盛大,京城和各國的諸王、官員數千人出席了葬禮,這是宗正寺和太仆寺按照劉徹的旨意精心安排的。送葬的隊伍從灞陵一直排到長安近郊,白色的荊幡和旗幟攪得周天寒徹,似乎這個六月蒙上了隆冬的慘淡。劉徹借此不但對王朝的承前啟後有了一個交代,而且還從內心深處抹去了那段曾經讓他鬱悶、壓抑的歲月。葬禮結束的時候,他回望坐落在白鹿原畔的灞陵,心中忽然有了一種解脫的輕鬆。

許昌、石建和石慶因阻攔國葬的行為為劉徹整頓朝綱創造了一個契機,他以“喪事不辦”的罪名免去了許昌、莊青翟和石建的職務。

又是秋風颯颯的九月。

劉徹要考慮的是,誰來接替丞相和禦史大夫的職務。可是一涉及這些,他很快又與王娡之間發生了衝突。這一天,王娡召劉徹到長信殿,就丞相一職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哀家以為,眼下丞相的最佳人選莫過於田蚡。”

“舅父?”劉徹堅決地搖了搖頭,“他不合適。無論是能力還是品格,他都不能勝任。”

“許昌昏庸,竇嬰老邁。皇上看看朝野,還有誰比田蚡更合適的呢?田蚡再不好,他也是哀家的兄弟,你的舅父。他總不會與皇上離心離德吧?皇上推行新製不就是要以儒立國,以儒治國麽?田蚡精通儒術,正合皇上的意圖,不用他又用誰呢?”

“論起儒學,他遠不及嚴助精通。”

“嚴助隻是一介書生,難當宰輔重任。”

“論起人品,他遠不及韓安國忠直剛正。”

“可韓安國資曆尚淺,還需曆練。”

“照母後說來,朝廷內外便隻有田蚡一人當之無愧了?”劉徹站起來,在大殿裏走起來,腳步帶起的風吹動了殿內的紗帳。

“雖說曆來有‘內舉不避親’的常理,可母後總該推舉那些德才兼備者才是,像田蚡這樣……”

“這些哀家都知道。”王娡製止了劉徹的發泄,她的語氣也緩和了許多。

“皇上說的這些都對。可田蚡還有哀家,還有皇上管著呢,他再怎麽樣,也不敢拂逆皇上的旨意吧!”

“當年他做太尉時,母後也是這樣說的。”劉徹反駁道。

王娡知道,今天他們怎麽說也不會出結果了。於是她婉轉地說道:“哀家有些累了,話就說到這兒吧,孰輕孰重,皇上細細想想,自然不難明白。”

劉徹心裏當然明白,他首先還是把丞相的人選定在竇嬰身上。這一天早朝後,他留下韓安國,要他登門請竇嬰再度出山,輔佐自己重啟新政,共謀大漢中興。他認為隻有韓安國才能出於公心,準確地轉達他的意思。

臣聞天子三公,諸侯一相,大夫擅官,士保職,莫不法度而公,是所以班治之也。論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其人載其事而各得其所宜。上賢使之為三公,次賢使之為諸侯,下賢使之為士大夫,是所以顯設之也。故明主有私人以金石珠玉,無私人以官職事業。《書》曰:“惟文王敬忌,一人以擇。”新政以待重啟,百廢以待重興,必賴才俊新秀,良驥少壯。陛下不以臣愚鈍而厚遇之,臣銘感皇上隆恩。然臣以衰朽殘念,羸弱之軀,而居於閣僚之首,立於陛下左右,於國無益。讓賢薦才,論德任官,乃堯禹大治之故。燕相灌夫,中直剛勇,主三軍必勝任;中大夫嚴助,貴名而不比周,求實而不誇誕,積德而遵道,乃丞相之才;大司農韓安國,雖治申韓,然則內足使以益民,外足使以拒難,民親之,士信之,上忠乎君,下愛百姓而不倦,乃禦史大夫之用也。臣祈皇上隆禮至法,尚賢使能,才技官能,使德厚者進而佞說者止,貪利者退而廉節者起,公道達而私門閉矣……

這一番至誠之詞,讓劉徹十分感動,他默然良久,問道:“韓愛卿如何看待竇嬰的奏章?”

“魏其侯之言,至忠至誠。三公之任,不可不慎。”

“愛卿以為田蚡做丞相如何?”

皇上這樣一說,韓安國立即悟到此事定非皇上所願,皇上向來不待見自己的這位舅父,多次當著大臣們的麵責備他,這是朝野盡知的。這必是太後的意思,這下就難了。帝後不和,受損失的將是新政,而南越國事急,不容久拖不決。

他當然不會忘記,當初自己複出時田蚡百般刁難,然國是惟大,豈可以私廢公。想到這裏,韓安國道:“臣以為,目前武安侯出任丞相,未嚐不可。臣聞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故校之以禮,而觀其能安敬也;與之舉措遷移,而觀其能應變也;與之安燕,而觀其能無流慆也;接之以聲色、權力、憤怒、患險,而觀其能無離守也。彼誠有之者,與誠無之者,若白黑然,皆在皇上。”

是啊!用人之掣肘在太後,而馭人之術在朕啊!這個韓安國何其聰穎,他不點破帝後之間的齟齬,卻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好!若是田蚡出任丞相,那是非讓韓安國任禦史大夫不可。

大臣們期待許久的職官任事,在建元六年六月終於塵埃落定了。田蚡任了丞相,而剛剛入朝兩年,因在興農務本方麵顯露出過人才華的韓安國也擬任禦史大夫。

之後,劉徹順理成章地把出兵閩越的議題提上了朝會。早朝時,劉徹麵對群臣,把劉安呈送的《諫不出兵閩越國書》弄得嘩啦啦響,犀利的目光掠過每一個大臣的額頭,洪亮的聲音在未央宮牆壁間**起陣陣回音。

劉徹將奏折擲之案頭,將目光聚在田蚡身上,問道:“丞相以為如何呢?”

田蚡沒有想到劉徹會讓自己首先說話。昨夜,嫵媚而又**的劉陵又一次約他到淮南王府邸。雖然說這已不是第一次,但當他麵對燈下劉陵的胴體時,還是不由得血脈賁張,而她卻在他最興奮的時候提出了要他設法阻止皇上出兵的要求。

“父王已向皇上上疏,建議不要出兵閩越,大人還要多在皇上麵前進言勸阻。”

“皇上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恐怕……”

“妾身不管,妾身就要大人說話。”劉陵扭動著身軀,把一種滑膩的感覺傳給田蚡。

“要是皇上不答應呢?”

“那我……那我就把大人的胡子一根根拔下來,給院中的蟋蟀挽個籠兒。”劉陵睨斜著田蚡,就揪下一根發黃的胡須,疼得他直咧嘴。

“哎呀!小乖乖,你輕點,疼死老夫了。”

可劉陵卻不管這些,自顧自道:“還有,就是把大人與妾身的事情告訴皇上,那時候……”

“好!好!好!別鬧了,老夫答應你就是。”田蚡精疲力竭地趴在劉陵身上。

但現在看皇上的態度,他作為丞相還能唱反調麽?他早已從王娡那裏獲知,他這個丞相做的不容易,他不能拿著頭上的冠冕當兒戲。想起建元三年就因為反對皇上出兵救援東甌遭到了批評,他覺得這一回再不能模棱兩可了。他眨了眨小眼睛,很快就做出了支持皇上出兵的選擇。

“皇上聖明!閩越多行不義,天怒人怨,我軍師出有名,必將震懾南疆,安撫黎民,振我國威。”

田蚡一表態,朝臣們也都紛紛跟上來了表示,皇上出兵乃是張正義之舉,行濟弱扶困之道,上順天意,下合民心。

韓安國順勢道:“皇上出兵討伐閩越,其意不僅在匡扶正義,而對嶺南諸國更是一個警示,在我大漢統治之下,決不容許有以強淩弱,逆天亂國之舉。”

嚴助也出列道:“韓大人言之有理。待戰事平息後,臣願作為使者,出使南越,傳達皇上聖意,使他們各自守土安邦,效忠朝廷。”

王恢慨然道:“臣願率軍出豫章、越五嶺,南下驅敵。”

韓嫣此刻也道:“臣以為,皇上出兵的深意還在於給那些心懷叵測的諸侯王一個警告。因此,微臣奏請皇上,在二位將軍離京之際,應舉行盛大的出師儀式,宣讀討伐檄文,以示大漢一統,乃朝廷國策。”

接著,他話鋒一轉:“不過淮南王有一點說對了,就是天子之兵,有征無戰。討伐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宣我大漢國威,讓世人都知道,四海之民,皆為漢臣;大漢之恩,澤被萬世!”

“司馬相如呢?”劉徹的目光在朝臣中搜尋著司馬相如的身影,“這個檄文就由你來擬就吧。”

“臣遵旨。”

在司馬相如入列後,劉徹情緒高昂地站了起來,他目光炯炯,臉上洋溢著躊躇滿誌的氣息,抑製不住心頭的激動高聲道:“眾位愛卿!出兵閩越,不過是一個序曲。內正朝綱,外禦匈奴,革故鼎新,百業待舉。大漢正處在治國興邦的緊要關頭。朕決意從明年起,改元元光,再舉賢良,廣納人才,重啟新製……”

劉徹洪鍾般聲音振**著每一個人的耳膜,大臣們因此而倍感振奮。九月的陽光,透過淡淡的雲彩,灑在寬闊的司馬道上,清爽的秋風吹動著宮闕上的旗幟,而宮外安門大街上的金菊,正以它炫目的金色和濃鬱的芬芳為王朝新紀元的到來獻上如意和吉祥。

而此刻,距太皇太後還政正好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