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娡書劄言心事 劉徹細柳振軍威

王娡是被紫薇急切的聲音喚醒的。

“發生了何事?為何如此慌張?”王娡睜開惺忪的睡眼,打了一個哈欠。昨夜夢中與女兒的相遇,讓她一夜沒有睡好,紫薇此刻叫醒她,使她滿腹不快。

紫薇隔著帷帳輕聲道:“娘娘,太皇太後那邊的詹事來了,說讓您過去呢!”

王娡想起來了,按照禮製,今天是她和皇上該向太皇太後請安的日子。不過即使這樣,也用不著派人來催啊!一定是朝廷發生了什麽大事,要不就是太皇太後身體不適。王娡不敢怠慢,立即喚來宮娥們為她梳妝,隨後就急急忙忙地趕往永壽殿去了。

當她剛剛邁進殿門,就感覺到殿中氣氛不同往常。老態龍鍾的太皇太後正襟危坐,一臉嚴肅。旁邊還坐著一個人,就是那平日裏稱病在家的柏至侯許昌。他見王娡進來,忙起身相迎,然後就匆匆地離去了。

他怎麽會到永壽殿來呢?自皇上登基以來,他就“請告”回家養病了,現在回到京城,他不先去朝見皇上,為何倒先進了永壽殿?在向太皇太後請安的那一刻,王娡滿腹疑竇地想著。

“臣妾向母後請安!”王娡向太皇太後行禮。

“平身!賜座!”

“謝母後。”王娡在對麵坐了,這樣好讓太皇太後感覺到她的親近。

“母後起居可好?”

“還沒死呢!”太皇太後用嚴厲的話語,發泄著她胸中的憤懣。

王娡頓時懵了,她實在搞不清楚老人家為何發怒,盡量溫順地回答太皇太後的問話,“是誰惹母後不高興了?臣妾這就讓徹兒治他的罪!”

“問你自己吧!”

“臣妾實在不知,還請母後明示。”王娡說著,提起衣裙又下拜了,一顆心懸在了半空。

“太後可知罪麽?”

王娡沒有回答,她的確不知道從何說起。

“說話呀!”

“母後,臣妾不知錯在哪裏?還請母後明示。”王娡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但是她硬是強忍住了。

“你可知徹兒近來所為?”太皇太後無法平心靜氣地與兒媳說話,而是怒不可遏地數落起劉徹來,“小小年紀,竟敢目無尊長,蔑視祖訓。聖人雲: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可他就是不安靜,搞什麽舉賢良,設什麽明堂,難道他忘了我朝向來以黃老治國的國策麽?連韓非子都知道儒以文亂法,他倒好,把儒學捧到了天上。養不教,母之過,身為太後,難道不應負失教之責麽?”

太皇太後雖然雙目失明,然而講起話來,聲音仍然鏗鏘有力,透著森森威嚴:“哀家今日要你來,就是要告訴你,隻要哀家一息尚存,任何人都不要希圖忘祖易製。”

王娡明白了,太皇太後的怒氣都由劉徹近日的一係列改製而來。

平心而論,王娡近來一直處在進退維穀的狀態。作為母親,她理解劉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漢室的中興。可是他鋒芒太露,盡管多次告誡他要照顧到太皇太後的情感,不可操之過急。可他那個烈性子,哪裏聽得進去呢?現在,果然老人家發難了。

此時此刻,王娡首先想到的是為兒子遮風擋雨,她很快就決定把全部的責任承擔起來,以減輕太皇太後對兒子的憤怒。

王娡伏下身體,表示誠懇地接受老太太的訓誡。

“母後訓誡,讓臣妾明白這一切都是教子不力的罪過。等徹兒一回來,臣妾就宣達母後的旨意,要他謹遵祖製,維護祖宗基業。”

“你不必跪著,站起來說話。”王娡誠懇的話語使太皇太後的情緒稍微平複。她畢竟是一國太後,雖說年齡僅過了四十,可也是有兒媳的人了,不能太傷她的自尊。

“也不能全怪你。徹兒身邊的那些儒生,一個個在他周圍嚶嚶嗡嗡,他一個小孩子家難免受人左右。自古親小人遠賢者,沒有不誤國的。回去告訴徹兒,不要被小人的讒言蒙蔽了耳目。還有,哀家聽說徹兒常在未央宮夜寢,讓皇後一人守著空****的椒房殿,這成何體統?”太皇太後知道王娡是絕頂聰明的人,隻要點到,她不會不明白的。

“你回去吧,哀家也有些累了。竇宇,送太後!”

人雖然離了永壽殿,可王娡想起剛才的那一幕,仍然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那是一種說不出卻能隱約感覺得到的恐怖。眼前這個行將就木的女人,雖然雙目失明許久了,但她心中的眼睛何曾有過一刻的鬆懈呢?他們母子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這樣的思緒一開,王娡的心就分外的煩亂。坐在轎輿裏,昔日她與景帝恩愛的情景就湧上心頭。

先帝在世時,雖然對太皇太後唯命是從,有時候甚至唯唯諾諾,其實隻有她懂得,他心裏有多痛苦。他既要顧及大孝的名分,又對太皇太後幹預朝政頗有微詞。

七國之亂後,特別是匈奴在立嗣大典那天驕橫地點名要隆慮公主和親之後,這些事情給予他心靈的撞擊絲毫不亞於文帝駕崩後的諸侯擁兵自重。他不是沒有看到自太祖高皇帝以來奉行的黃老之術已不合時宜,可還沒有等他來得及對王朝今後的去向有個明晰的梳理,就撒手人寰了。到現在她還清楚地記得,先帝彌留之際,留下的那些揮之不去的遺憾。

他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道:“朕去之後,皇後一定要輔佐徹兒,光大漢室。”

然後,他又對跪在榻前的劉徹道:“自古以來,墨守求穩,不思因變,未有不亡國的。你登基以後,務必順勢應時,變法圖強……”

先帝說到這裏,已經耗盡最後一縷生命氣息,留下“太後……太後……”幾個字,就丟下他們走了。

現在,回想剛才太皇太後那一番疾言厲色的訓誡,讓她想起先帝那未完的話語中包含了太多的不甘和憂慮,他一定是帶著複雜無奈的心離去的。

王娡正了正身體,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就覺得心裏堵得慌。徹兒!天降大任於你,也降磨難於你啊!她在心裏長歎。就在這時候,紫薇在耳邊提醒道:“太後,長信殿到了。”

她回過神來,突然覺得看到了昨夜夢中的情景。韓嫣正站在殿門口迎接她的歸來,他的身旁站著一位鄉間女子。

在王娡走下車駕的那刻,韓嫣拉著那女子跪在了她麵前。

“臣韓嫣叩見太後。”而那女子則一直低著頭沒有說話。

王娡的目光反複地在那女子身上流動。她黑發垂肩,上身著一藍色深衣,下著藕色長裙。雖不似宮中女子那樣的濃妝豔抹,卻也是天然的端莊和俏麗。那眉眼,那身段,那氣質,她似乎在夢中見過。

正思索間,她的眼睛突然睜大了。她的脖頸上居然有一顆朱紅色的胎痣。

是俗兒!是俗兒!王娡的眼裏頓時湧出晶瑩的淚珠。這是真的麽?難道真是魂牽夢縈的俗兒回到了身邊麽?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是,一個怯懦的聲音使她確信了眼前的事實。

“民女金俗拜見太後。”

韓嫣見狀,忙在一旁稟奏道:“奉皇上詔命,臣迎接修成君回宮。”

“啊!你真的是俗兒!”王娡一步上前,扶起金俗。一聲“俗兒”,一聲“娘”,母女就緊緊擁抱在了一起。王娡忘情地撫著金俗的肩頭,輕輕地捧起女兒淚如雨珠的臉龐,久久地親吻她的額頭。

“俗兒,想煞為娘了。”

“娘!孩兒……隻有在……隻有在夢裏才能看見娘啊!”

紫薇見金俗回了皇宮,就明白是韓嫣將太後的秘密告訴了皇上。眼見麵前如此場景,她急忙帶著眾位黃門和宮娥參拜,這讓金俗茫然不知所措。王娡忙對女兒道:“快讓他們平身。”金俗雖照著母親的吩咐去做了,但說出來的話來卻十分別扭。

韓嫣陪著太後母女坐定,王娡問起事情的緣由。

“這都是皇上的主意,微臣隻不過是將太後的苦衷如實稟奏了皇上。後麵的事還是修成君最清楚。”

金俗於是又流淚了,嘴裏喃喃道:“娘……”

“事情來得突然,可把女兒嚇壞了……”王娡心疼道,又把金俗摟進懷中。

……

原來劉徹在第三天就改變了行程。他要竇嬰和田蚡一幹人到細柳營等候,自己隻帶了韓嫣和張敺到安陵邑去尋找失散的姐姐。親情迅速地消融了歲月的阻隔,使他產生了要改變姐姐命運的衝動。於是,浩浩****的皇家車隊越過中渭橋朝安陵邑行來了。

車駕離開馳道時,百姓跪倒在街道兩旁,他們耳邊隻有車輪滾動的轟鳴、羽林衛和警蹕整齊的腳步聲,大家都不敢抬頭看一眼皇上的風采。

劉徹在裏長引導下,直朝著安陵東頭的金宅走去。

金俗的丈夫什麽時候見到過如此龐大的陣仗呢?從來沒有,就連那個身材矮小的裏長,也從來沒有來過這破落不堪的柴院。裏長向他詢問金俗的下落,他驚懼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戰戰兢兢地指著虛掩了的屋門。

羽林衛把躲在床下的金俗帶到劉徹麵前時,他驚異地打量著這個荊簪布衣、滿臉菜色的女人。這就是母後朝思暮盼的姐姐麽?她一臉的滄桑,頭上幾片枯葉,裙裾上沾著黃土,這讓劉徹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同母親聯係起來,隻有那對眉眼,依稀可見母親的影子。

“阿姐!”劉徹上前一步,拉起了金俗的衣袖,大聲道,“母後可是日夜想念阿姐呀!”

金俗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當今皇上會忽然登門,驚惶失措地向後倒退兩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民女……金俗……驚擾皇上,請……皇上恕罪。”

這情景讓劉徹感慨萬千,他感慨自己和金俗之間已隔了一道無形的牆。他意識到在這樣的場合,隻有皇上的詔命才能讓金俗真實地感受到命運的轉機。

“韓嫣何在?”

“臣在!”

“傳朕旨意,阿姐金俗與母後分離多年,備嚐艱辛,朕甚憫之。自即日起,冊封為修成君,迎回京都,賜錢一千萬,奴婢三百,公田五十頃。”

宣完詔命,劉徹親自扶金俗上車。這時候,金俗的丈夫帶著一雙兒女上前拉著她的衣袖,流著淚道:“你走了,我和兩個孩子怎麽辦?”

可皇命如天,即使她是皇上的姐姐又能如何呢?何況她血脈中遺傳著王娡的性格。當年王娡離開金王孫的時候,何曾有過絲毫的猶豫呢?金俗揮淚告別了丈夫和兩個孩子,一步三回首地上了車駕。

一路上,孩子的哭聲似乎跟隨著她,這讓金俗無法斬斷縈念……在今後的日子,她會相機說服母親允準她將一雙兒女接到京城。雖然那很遙遠,可不是沒機會。不過現在,她最重要的是要改變命運。

“女兒就是這樣在韓大人的護送下回到了母後身邊。”

聽完金俗的敘述,王娡悲喜交加。她讓紫薇服侍金俗前去沐浴、更衣,然後才向韓嫣詢問劉徹的去處。王娡還當著韓嫣的麵承諾,要讓皇上擢升他的職務,還要重重的賞賜。

韓嫣立即起身叩謝:“謝太後恩典!臣已將修成君安全護送回京,皇上還在細柳營,臣這就去陪伴皇上。”

“韓愛卿稍待片刻,待哀家修書一封,你帶給皇上。”說話間王娡已鋪開絲絹。她覺得手頭的筆太沉重,她既要提醒劉徹,又不能說得太直白;既要言明自己的心跡,又不願意給兒子增添負擔。反複斟酌,她才下筆寫了簡單的話語:

十月京都,雲暗天低,寒意蕭瑟,皇上狩獵離京,定當倍加珍重。新政初起,百事待興,然秋風吹皺渭水,落葉猶自不去,**雨瞬息將至。哀家身在宮苑,心憂萬分;每思前朝近事,夙夜不眠。人心叵測,世事難料,還望皇上為大漢江山計,篤誠慎行,見微知著,切不可操之過急,致舟傾楫摧,有負先帝之托。

寫完之後,她用錦囊裝好,並且叮囑韓嫣路上要小心謹慎。韓嫣雖不知道書中究竟寫了些什麽,但憑借直覺,他知道此事的重大。

“請太後放心,韓嫣以性命擔保,萬無一失。”

馬蹄聲漸行漸遠,帶走了王娡一顆沉重又不平靜的心。

細柳營還是那座細柳營,漢軍還是當年立下赫赫戰功的漢軍。可自從周亞夫絕食而亡,先帝省了太尉一職後,軍人的士氣就大不如前了。

雖然武備名義上歸皇上直接統轄,但軍隊的管理實際上歸了各路領兵校尉,加上景帝晚年多有疾患,精神倦怠,自顧不暇,軍隊的紀律也就鬆弛多了。

劉徹登基後,恢複了太尉一職,但田蚡怎能和周亞夫相比呢?劉徹擔心軍隊不能招之即來,來之能戰!這也是他利用狩獵的機會,巡視軍營的初衷。

現在,在這裏主軍的是周亞夫的另外一個兒子——平曲侯、中壘校尉周堅。

劉徹的車駕到達營前的時候,周堅、竇嬰和田蚡已經在營外迎候了。從二裏外的渭河南岸起,由戰車、射弋、騎士組成的漢軍方陣,一直排列到大營之外。

這是從景帝後元三年起以來的第一次閱兵。

秉承父業,負責這次閱兵的周堅,心中有著說不盡的感慨。冥冥中,仿佛父親和兄長都在看著他。他十分激動,皇上這次欽點閱兵細柳的舉動無異於是對父親和兄長冤案的平反。為此,他十分重視這次機會。

現在軍中的一切都是按照父親當年接待文帝時的禮儀安排的。車駕剛剛到達第一方陣前,領隊的司馬立即上前對張敺道:“軍中不許車駕行走,請皇上下車。”

張敺皺了皺眉頭,正要說話,卻被劉徹揮手製止了。他按照司馬的要求下了車緩緩地向營門走來。

劉徹一眼就認出了站在迎接隊伍中的周堅,黝黑的皮膚,濃黑的眉毛,剛硬的胡須,要不是那雙不如他父親銳利的眼睛,配著鑲了鐵色鱗片的玄甲,簡直就似周亞夫活了過來。

在旌旗獵獵的營門前,周堅代表受閱的漢軍揖手挺立,迎接皇上駕臨:“甲胄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

竇嬰在旁邊看了,心中不禁感歎,真將門之後也!

登上點將台,周堅上前道:“陛下,臣奉命率軍演陣,請皇上明示。”

“朕此次觀陣,非圖一時之快,意在壯我軍心,請將軍以實戰為之。”

“諾!”

周堅一轉身,就向校場上的漢軍揮了揮手中的旗幟。霎時間,演武場上鼓角齊鳴,殺聲連天。先是雙方在各自司馬的指揮下,向著對方的陣地推進,廝殺在一起;接著是數百騎穿越校場,向靶子射去。接下來就是演練軍陣,將士們以周堅手中的旗幟為號,逐次演練了魚鱗陣、鋒矢陣、鶴翼陣等不同陣法。最後是“匈奴軍隊”或被分割包圍,或被聚而殲之,或統帥被俘,完敗於漢軍。

這些讓田蚡看得眼花繚亂,不禁拍手稱快,眉飛色舞。

可當他轉臉去看竇嬰的時候,那笑容便僵住了。他從竇嬰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鼓舞和歡欣,於是他在心底認為竇嬰氣量狹小。

這隻是一個觸機,其實田蚡對竇嬰的芥蒂早在景帝駕崩、劉徹勘定“三公九卿”時就產生了。要不是太皇太後給竇嬰撐腰,他田蚡大概已經坐上丞相的位子,號令朝野了。

然而,讓他最不安的還是皇上的表情。皇上先還是引頸凝望,全神貫注地看著將士們在校場上演練著各種陣法,不過他漸漸就不耐煩起來,後來幹脆要周堅停止演練。田蚡見此便如墜入五裏雲霧中,這是怎麽了,難道皇上看出什麽破綻不成?

果然,劉徹叫來周堅,很不悅地問道:“將軍對演習滿意否?”

“臣愚鈍,請皇上指點。”

劉徹側臉問身邊的竇嬰道:“丞相以為如何?”

“華而不實!如此浮華虛妄,將來若是遭遇強敵,必將不堪一擊。”竇嬰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這不是軍演,這與小兒嬉戲無異!”劉徹拂了拂衣袖,滿臉怒色。

周堅暗暗叫苦,當初田蚡反複要求的就是要氣氛熱烈,讓皇上高興。他也曾提出若不以實戰為之,恐難逃皇上銳眼。但是從未上過戰陣的田蚡卻很不以為然,說皇上觀陣,不過是朝事之外的消遣。他就是一個將軍,如何能改變太尉的意誌呢?在這樣的場合下,他又無法明辯,隻有低頭領受皇上的訓斥。

“你與你父天壤之別也!”

校場上的風越來越大,但劉徹全然不顧。他被眼前的虛假所激怒,轉臉看著田蚡道:“前些年,太尉一職長期省缺,致使軍心渙散,軍備鬆弛,長此下去,社稷危矣。過去的事情,朕可以既往不咎,但從今往後,凡貽誤軍機者,殺無赦!”

盡管已是深秋,涼意習習,但劉徹的話卻讓田蚡大汗淋漓,他悄悄窺了一眼身邊的竇嬰,卻見他頻頻點頭。田蚡禁不住暗暗切齒:哼!有什麽幸災樂禍的?遲早要讓你這老兒知道我的厲害。

其實,竇嬰欣喜的是皇上雖然年輕,卻目光敏銳,明察秋毫。像這樣的演練,不但田蚡,即便自己做了太尉,也逃不過皇上的責難。田蚡和竇嬰——這兩個大漢重臣的芥蒂,從細柳營閱兵開始,便逐漸夤演成一場殘酷的鬥爭。

田蚡很快就明白劉徹閱兵的真正目的,那就是重振漢軍雄風。他隨機應變,沒有絲毫遲疑地接上了皇上的餘音,煞有介事地將滿腔的不快轉變為對周堅的斥責:“我皇皇大漢,豈容匈奴猖獗。可將軍卻把如此嚴肅之軍演形同兒戲,可知罪否?”

“太尉,屬下……”周堅一肚子的委屈正待要說,就被田蚡製止了,“念你父有功於朝廷,且饒你瀆職之罪。你還不重整旗鼓,再開演戰?”

此刻,細柳營的校場上,軍演已經完全回到周堅的思路,“戰爭的硝煙”彌漫在灃河與渭河夾角的開闊地帶。周堅位於陣形中央,手持號旗。“漢軍”按照號旗所指,迅速把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結,分作若幹魚鱗狀的小方陣,按梯次配置。

“匈奴將領”雖屢次發動進攻,但“漢軍”固若長城,巋然不動。眼見“匈奴軍”漸漸疲憊,周堅揮動號旗,集中兵力對敵陣發起猛攻,“匈奴將領”被分割在漢軍的小方陣中,首尾不能相顧。

“匈奴將領”左衝右突,周邊不斷有“漢軍”倒下,但終因寡不敵眾而被殲滅。第一陣演練剛剛進入尾聲,“漢軍”士卒已滿麵征塵,汗流浹背。但是“漢軍”士氣依然很旺盛,不待休息,又進入到下一場演練。

坐在點將台上的劉徹看得高興,按捺不住地喊道:“漢軍威武!”

觀兵的大臣們也爆發出陣陣叫好聲……到了這時候,田蚡陰沉的表情才開始有了起色。

周堅手持號旗,位於陣形中後方,兵力向中央集結,前鋒張開呈箭頭形狀,直插“匈奴軍”的心髒。“匈奴將領”調集兩支隊伍,試圖從兩翼展開進攻,但是在“箭形”的陣列麵前,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匈奴將領”遂改變策略,從尾側發動進攻,頓時“漢軍”陣營的尾部有些混亂。周堅見狀,迅速轉換陣形,穩住陣腳,迫使“匈奴軍”放棄尾翼進攻戰術……

劉徹看得入神,並沒有發現韓嫣已悄悄站在他的身後。

直到太陽西斜、演習結束的時候,韓嫣才輕輕地上前向皇上複旨,說已經將修成君平安送到長樂宮,隨即又悄悄附耳通報了太後書信的消息。

“母後有什麽要事麽?”

“太後沒有說,隻是……”

“隻是什麽?”

韓嫣再次壓低了聲音:“太後要臣嚴守機密。”

劉徹摸著錦囊,眉頭一皺,他知道如果不是十分緊急而又嚴重的事情,太後是不會要韓嫣帶信的。

在隊伍結束演練、周堅到點將台複旨時,他對後半日的演陣給予了高度評價。

“朕問你,為何同樣一支軍隊,前後大相徑庭呢?”

“啟奏皇上,後來的演習是依照皇上實戰的旨意布陣排兵的,臣心中有敵,自然眼中有敵。”

劉徹對周堅的回答很滿意:“愛卿所言甚是。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要多了解匈奴,做到知彼才是。”

“諾!”

劉徹進而問道:“不知三軍之事,而統三軍之政者,則軍士惑也。太尉以為然否?”

田蚡蠟黃的臉頓時變得通紅,尷尬地低下了頭。他何等精明,怎能聽不出皇上話裏的諷刺呢?那意思很明白,若不是太後,他絕對沒有資格去做這太尉的。

這話的分量很重,它給田蚡的不隻是尷尬,還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田蚡已經明白,往後在這個朝廷裏,他單靠那一點精明,不可能贏得皇上的青睞和大臣們的尊重,他不能再像以往那樣渾渾噩噩了。

正恍惚間,他又聽劉徹道:“傳朕口諭,賞周堅金百斤,絹五十匹,以示褒揚。”

“謝陛下!”

田蚡終於鬆了一口氣,但是他的心中並沒有絲毫的快意。皇上把賞賜給了周堅,這不是給他難堪麽?他似不經意地掠過竇嬰,發現竇嬰的神色憂鬱凝重,他猜不透這個老兒現在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此刻,竇嬰卻沒有心思去關注田蚡的情緒。剛才接過韓嫣帶來的錦囊,劉徹神色的微妙變化引起了竇嬰的注意。

走下點將台的時候,竇嬰緊跟幾步,貼著皇上的後背小聲問道:“陛下,發生了什麽事情麽?”

“些許小事,無關大礙。”劉徹輕描淡寫地說著,似乎他現在全部的精力就是分享閱兵的興奮。

竇嬰站住了,看著劉徹走出營門輕快而又矯健的步伐,他想起了當年在思賢苑中的許多故事。隻有胸中裝著萬裏江山的聖主才會有如此的度量啊!可還沒容他多想,就聽見劉徹喊道:“丞相!你乘朕的車駕。”

竇嬰彈了彈腳上的塵土,迅速跟了過去……

北地都尉韓安國一到任,就馬不停蹄地巡查轄內防務了。

他不知怎樣才能表達此行的心境。自從梁王劉武去世後,韓安國被牽扯到一件案子中,由於他謹言慎行沒有受到廷尉府的追究,但卻在家賦閑達數年之久,可他的心沒有一刻不想著報效國家。每當夜深人靜之際,他總是拿出虎頭鞶,在心靈深處呼喚皇上。

可就是他這樣曾為睢陽大案立下殊勳的忠良之士,要重新出山都得花五百金去叩開田蚡的府門。據田蚡說,是他說動了太後才為韓安國謀得這個位子的。而最讓他傷感的是,當他赴任前想麵見皇上時,竟被田蚡以各種理由阻撓。

走在高原的溝壑間,韓安國呼出的氣都是幹燥的。

這裏已有大半年沒見一滴雨了。北地郡司馬告訴他,草原枯死大半,馬匹過冬都很困難。

轉過一座山頭,韓安國舉目遠眺,長城逶迤起伏地橫亙在眼前。雖說是深秋,但這裏已是寒風凜冽了,刀子一樣的風從大漠深處刮起,發出肆虐的吼聲。風中夾帶的黃沙打在臉上,火辣辣地疼。

韓安國下意識地拉了拉頭上的風帽,他不得不承認匈奴人的強悍,他們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穿過沙漠,在長城內外燃起烽火。回望身後,跟隨他的士卒們一個個臉色青紫,盔甲上落滿了沙塵。

他勒轉馬頭,麵對部屬高聲道:“本官深知,大家常年戍邊北地,餐風飲霜,艱苦備嚐,忠心可鑒。不過從北地到長安,僅數百裏路程,我等身負守土保國之重責,寧可粉身碎骨,也不能讓匈奴南窺長安一步。如有疏忽大意,貽誤戰事者,軍法是問,明白嗎?”

“明白!”

韓安國揚起馬鞭,在坐騎的屁股上狠抽一鞭,部隊又急速地前進,在他們身後,孤寂的太陽懸掛在灰色的天幕上……

這樣的巡邊進行了多日,他才回到北地都尉治所義渠城。

義渠城坐落在隴東高原之中,像一隻猛虎盤踞在那兒,雄視著北方草原。它是漢王朝北方邊陲最大的郡——北地郡郡治所在地,也是北地都尉的行轅。

說起此城的來曆,那是四百多年前的故事了。那時候,義渠作為北方的戎狄大國,占據著東達上郡,北到草原,西到隴西,南達渭水的遼闊地域。但是它還不滿足,野狼一樣的性格使得它對關中之地垂涎三尺。三百多年前,它發動了對秦國的戰爭,一直打到涇河北岸,距秦國都城不足百裏,這對剛剛進入關中不久的秦國構成了致命的威脅。然而,驕橫的義渠王怎麽也不會想到,他有一天會死在一個女人手裏。

秦昭王即位後,母親宣太後攝政。這個美麗而又掌握秦國大權的女人向義渠王發出了邀請,請他到甘泉宮居住。她施展了女人的全部魅力去消磨義渠王的意誌,甚至不惜與他生下兩個兒子。直到有一天宣太後將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時,他才醒悟。剛強而又妖媚的宣太後在殺了義渠王後,發兵一舉滅了這個曾經稱雄北方的大國。從此,秦國版圖上又多了一方領土——北地郡。

但是,當韓安國踏上這片廣袤的土地開始,就有一種危機感。數日來,他和北地太守、都尉史等一起視察了轄域內的各個要塞。越是向北,他的心情就越發沉重。

他在這裏看到了什麽呢?是邊防意識的淡漠,是將士紀律的鬆弛,是官吏們的嗜酒懈怠,是老百姓的提心吊膽,是千裏之遙竟無亭障要塞。這不為匈奴的**敞開了大門麽?

直到一天,他們在邊境的一個小鎮,竟發現一個漢軍士卒正拿戰馬的鞍韉與匈奴人換酒喝。韓安國發怒了,他的馬鞭狠狠地抽打在那個士卒的身上。

“大人饒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士卒在雨點般的皮鞭下打著滾,鮮血頓時染紅了幹裂的土地。韓安國鐵青著臉,不停地揮鞭。那士兵先還叫著求饒,漸漸地隻剩下微弱的“哼哼”聲。

“再有違反軍紀者,他就是下場!”韓安國怒吼著上了馬。

在回都尉府的路上,韓安國的臉色更加陰沉,他心裏有一種殺人的衝動。他不能理解,同是鎮守邊陲的將領,眼前的這位太守怎麽就和李廣有天壤之別呢?

在踏上都尉府的台階時,韓安國捋了捋垂在胸前的胡須在心裏發誓,一定要用這些誤國之徒的血去祭奠那些死於匈奴鐵蹄之下的無辜百姓和士卒。

北地太守小心翼翼地陪著韓安國進了都尉府,那個士卒的死使多年來渾渾噩噩的他第一次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別的不說,僅不設亭障這一條就夠得上人頭落地了。但他還是抱著一絲僥幸——韓安國還不能把他怎麽樣,他畢竟是朝廷的命官,就是判罪,那也是廷尉府的職責,韓安國充其量也隻能向朝廷上疏參劾而已。

剛剛落座,韓安國就怒不可遏地斥責道:“太守可知罪否?”

“下官不知,還請大人明示!”

“大膽!你在此為官多年,千裏邊陲,竟沒有一座像樣的亭障,難道不是瀆職麽?”

太守試圖為自己的過失辯解,但剛剛張口就被韓安國打斷:“任你巧舌如簧,也無法抵賴放縱部屬、鬆弛軍紀、荒疏邊防的罪狀。本官近日親自察看,難道冤枉你了不成?”

太守見辯解不成,幹脆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架勢,哼道:“就算下官有罪,那也是廷尉府的事,將軍能奈我何?”

太守的狂傲激怒了韓安國,他大吼一聲:“本官要殺了你們這些國之蛀蟲,以謝天下。”

“下官是朝廷欽命的官員,隻怕皇上沒給將軍這個權力!”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官今天就拿你開刀。來人!”韓安國話音剛落,早有刀斧手一擁而上,把太守及其屬下二十八人捆綁起來。

韓安國扔下一支令箭,咬著牙齒地喊道:“把這些誤國之徒推出去斬首,把頭懸掛城樓上,以儆效尤!”

二十八顆人頭現在已經在義渠城樓上掛了多日,有的已開始腐爛。

風,在每天日暮時分,就從高原深處肆無忌憚地朝著古城掃來,淒厲的吼聲讓每個初到這裏的人都感覺到它的蠻荒和寂寥。

土地廣袤的北地郡人口卻非常稀少,十幾萬農牧民散落在高原和草原上,按照各自的生活方式延續著他們的生活。偌大的義渠城,不過三萬人口。

太陽剛剛西斜,街上已是人跡寥寥;夜色籠罩在古城上空,隻有更夫和巡邏的士卒表明,這是一座大漢的城池。

韓安國的睡意早已被窗外的風聲吹得老遠,街頭傳來更夫時斷時續的喊聲,現在已經是後半夜了。他站起來,在火盆前暖了暖凍僵的手,朝著外間喊道:“來人!”

從夢中驚醒的衛士頃刻間就站在他麵前:“將軍有何吩咐?”

“把涼茶換成熱的。”

“諾!”

從睢陽到京城,他最大收獲是將自己的家小安排住在了京城的尚冠街。關於他的職務,太尉的理由是再度出山,不宜過分張揚。其實,韓安國看出來了,太尉是一位十分貪婪的人。他很擔憂讓這樣的人掌管三軍會有什麽結果。但是,以當時的戴罪之身,自己能有這樣一個結果已屬萬幸,哪敢有過分的要求呢?

離開京城的時候,夫人說塞外風刀霜劍,天寒地凍,要他帶些丫鬟和下人過來。不過這些都被他拒絕了,他當時義正詞嚴——大丈夫當以獻身疆場為己任,軍營裏放置些女人做什麽呢?話雖如此,可他怎能忘記離別時夫人的婆娑淚眼呢?特別是在這漫漫長夜,思親的情緒更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怎麽也揮之不去。

他站起來,搖了搖頭,在心裏問自己這是怎麽了,何時也變得兒女情長了?

就在此時,他的腰間“叮當”一響,他下意識地低頭去看,皇上送給他的虎頭鞶就握在了手上。於是,睢陽知遇的情景迅速地取代了對親人的思念。

在這個邊陲的冬夜,他想起離京時與皇上話別的情景,周身的熱血就迅速地驅除了寒冷,讓他的胸間浸滿了溫暖。

雖然太尉有意阻撓,但韓安國還是來到了未央宮北闕,直到韓安國拿出了虎頭鞶,司馬才放行。但是,當他站在宣室殿巍峨的殿門前的時候,卻有些徘徊猶豫了。他怕自己的到來,打擾了皇上打理國政。

這時候,包桑從大殿內出來了,他一眼就認出了當年立嗣大典上的這位梁國使者。關於這位將軍的諸多傳聞使包桑對他有種由衷的欽敬,他不但熱情地邀請韓安國到塾門等候,而且很快就宣達了皇上召見的旨意。

走進宣室殿,劉徹埋頭批閱奏章的身影在他看來是何等的親切,韓安國情不自禁地感慨歲月逝如過隙,當年英氣勃勃的太子殿下已經長成一位風華俊奇的大漢天子。而劉徹抬頭的一瞬間,看韓安國的目光中也充滿了興奮。

皇上拉著他的手,不厭其煩地詢問他這些年的經曆,說朝廷現正逢用人之際,像他這樣的人才必大有作為,還問他還有何求,盡可奏來。

他本來想訴說他所蒙受的冤情,可忽然發現,與大漢中興相比,個人的榮辱進退顯得多麽微不足道。他想將此次出京在太尉那裏的遭際和盤托出,可是當他看到皇上禦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和文書時,頓時為自己的狹隘而感到慚愧。

當他說到經過北闕時被司馬攔住了,皇上笑了。愛卿何須“門籍”,隻要出示朕贈予的虎頭鞶,這未央宮便暢通無阻了。

辭行之時,劉徹親自把韓安國送到大殿之外,他握著韓安國的手,殷殷的期待都在話語中了。

“自先帝駕崩以後,邊關軍備鬆散,亭障廢弛,愛卿此去任重如山啊!”剛強的韓安國聽此述說之後,喉頭也哽咽了。

韓安國手捧虎頭鞶,細細地端詳。那是一方溫潤細膩的藍田玉,在炭火的映照下,分外玲瓏剔透。當風聲撲打著都尉府的鐵脯首時,他似乎聽到了皇上的呼喚。韓安國的眼睛有些潮濕,在聽到外間傳來衛士的腳步聲後,他迅速地用衣襟擦了擦眼眶。

韓安國接過熱茶,呷了一口,一股暖流頓時湧遍全身:“沒什麽,剛才炭火太嗆。你去睡吧!本官再坐會兒。”

“已經快四更了,大人還是早些歇息吧!”

“囉嗦什麽?退下!”

“諾!”

衛士退出後,城角就傳來雞啼——又是一個不眠之夜。韓安國重新回到案頭,鋪開竹簡,緩緩寫道:

北地都尉臣韓安國上疏皇帝陛下:

臣自赴任以來,為嚴明軍紀,整肅武備,以瀆職罪誅北地太守以下二十八人。臣知太守乃地方重臣,非廷尉府不能治其罪。然臣觀覽昔日義渠國之興亡,深知亡義渠者,非秦也,乃義渠也!誅義渠王者,非宣太後也,乃王也!自古驕奢**逸,貪戀女色者,未有不身死國滅者也。……

此刻窗外,塞外的第一場大雪已鋪天蓋地地向古城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