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尊儒策問正綱紀 上林不眠議國是

這是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十月的日子。

漢製,以十月為一年之始,可是這並沒有給董仲舒一點新歲的歡喜。

長安籠罩在一片蕭瑟之下,灰色的雲在天空中點綴出冷清的色調,偶爾有大雁從空中飛過,悠長的鳴唱與賣炭翁的叫聲交織在一起,在馳道旁的垂柳枝頭久久回旋。

回望秋日的長安,眼裏已布滿了惆悵。董仲舒站在十字路口抬眼眺望,馳道像一條金色的錦帶,伸向遠方。

他有些失落,在聽到皇上詔令天下舉賢,並且要親自策問的消息後,他十分振奮,以為報國的機會來到了。

就在月初,朝野矚目的策問在未央宮前殿舉行。賢良們雲集長安,盛況空前,他們翹首期待的量才任官終於開始了。它預示著從此將誕生一個與“非功莫侯”具有同等分量的選才製度,大家都為之振奮。當黃門把皇上擬定的題目一一傳遞到大家手中的時候,董仲舒真正感覺生命的春天到來了。

那策問是多麽精彩啊!皇上在“製”中所體現的“永惟萬事之統,憂懼有缺”的虛懷若穀,表達對賢良們“精心致思,朕垂聽而問焉”的求賢若渴。

皇上在策對中提及了許多問題,比如:那些先王之法到了後來為什麽就無法延續下去了?三代之王受命於天的象征是什麽?災異之變又是因何而起的?麵對這些尖銳問題,董仲舒不僅領略到皇上的博大,更感到了終遇知音的激動。他沒有絲毫猶豫,洋洋灑灑地寫了數千字的策對呈送給皇上,他自信策對很對皇帝的心思。

還沒有容得上他喘息,皇上的第二道策問就下來了。皇上把對曆史和現實的思考提到賢良們的麵前。

皇上在策對中提到,為何同樣的帝王之道,虞舜就能垂拱而治,而周文王卻忙得連飯都顧不得吃呢?為什麽同樣的刑罰,在周代可以收到四十餘年、囹圄空虛的奇效,而到了秦人那裏,竟然“死者甚眾,刑者相望”呢?

皇上這道策問對那些食古不化者表示了明顯的不滿,認為他們雖然言世務卻不能解決現實問題;雖然稽古溯源,卻都是些無用的東西。皇上要賢良們隻管“明悉指略,切磋究之”。

這是什麽意思呢?原來是皇上要賢良們不必畏懼那些居於高位,惟黃老之學而是從者的態度,隻管敞開心扉,直言進諫。

董仲舒受到了極大鼓舞,在第二道策對中,他不再回避現實,直言不諱地指出皇上雖效法先王“親耕籍田,以農為先,夙寤晨興,憂勞萬民”,但百姓卻沒有感受到皇上的苦心,這些事情沒有被百姓所理解,而他們不理解的原因就在於教育的荒疏。

董仲舒在策對中提到,不重視教育而希望得到賢者,就如同一塊玉,不對它進行雕琢,卻希望它光彩熠熠一樣。他懇請皇上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這樣就不愁天下英才不可得了。朝廷也不必把選才目光局限在官宦、富豪的子弟之中。

皇上所憂慮的廉恥混亂,賢愚混淆,正是因為不能選賢任能而造成的積弊。他認為改變這種狀況,就必須實行賢能為上,量才任官,錄德定位的政策。

策對遞上以後,董仲舒已是大汗淋漓了,他有些後怕,擔心皇上不能讀懂他的良苦用心,甚至誤解他的一片忠誠。

然而,當董仲舒接到第三道策問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在心底感歎皇上的聖明,因為他從皇上的策問中讀出了“虛心以改”四個字。皇上不但沒有怪罪他,反而覺得他說話繞彎子,要他直指要害!

董仲舒頓時感到了自己的淺陋和狹隘。在第三篇對策中,他不但就皇上提出的問題做了回答,而且把問題集中到皇上最關心的因革損益上來,他提出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在這篇策對中,董仲舒還隱藏了一個別人不易察覺的秘密,就是他希望通過策對進入三公行列,雖然在文字上他一再表明自己缺乏三公的經驗和才能,但他相信皇上會看出其中的意思。

但是,當任命的詔書下來後,他並沒有像所期待的那樣留在皇上身邊,而是做了江都王相。而同時接受策問的嚴助、趙綰卻做了京官。

董仲舒內心很清楚,隨著竇嬰、田蚡、趙綰等人的任命,標誌著“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諫言已獲得皇上認可。至於是什麽原因讓皇上將自己冷落到一邊,他說不清楚,也不敢去打探。他隻有打點行裝,鬱鬱登程。臨行前,他多麽想借向皇上辭行的機會,把對大漢的一片赤誠悉數捧出。可皇上沒有給他這個機會,隻是讓丞相竇嬰傳來他的旨意,要他在江都國盡責盡力,安一方百姓。

策問帶來的喜悅已經遠去,而他麵臨的是跋山涉水。現在,禦史大夫趙綰、中大夫嚴助在長安宣城門外十三裏的軹道亭設宴為他餞行。

憑欄望去,秋日的關中平原一片蕭瑟,落葉漫道,淡淡的霧靄擋住了董仲舒遠眺的視線。

此去天各一方,何時才能回到長安,他一片茫然。接過趙綰的送別酒,他的心頓時碎了,話音中帶了淒婉的哽咽。同是賢良,同答策問,命運卻如此天壤之別,他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表達此刻的心境。

“在下此去,定不負聖命。隻是家小尚在長安,還請二位關照,在下在這裏先謝過二位大人了。”董仲舒說著,就拱手作揖了。

趙綰和嚴助慌忙上前扶起董仲舒,嚴助道:“董兄言重了。論起才學,嚴助不敢望董兄項背。趙大人身負設明堂的重任,嫂夫人和賢侄就由我照顧吧。嚴助隻盼董兄在江都大展雄才,早日回京。”

“如此,在下就上路了。”董仲舒再拜了拜兩位同僚,遂上了車駕。馭手一聲鞭響,那馬蹄霎時在東去路上敲出“嘚嘚嘚”的節奏聲。

送走了董仲舒,趙綰和嚴助沉默了好一陣子,情緒才慢慢恢複過來,他們開始討論設明堂的規劃。多日來,趙綰係統地閱讀了《周禮·考工記》。按照禮製,明堂是當年周天子宣明政教和舉行朝會、祭祀、慶賞、選士、養老、教學等大典的場所。周朝的明堂共分為九室,一室四戶八牖。凡三十六戶七十牖,以茅蓋頂,上圓下方,取象天法地的意思。

他據此要少府寺繪了工程圖,但是皇上看了還覺不滿意。一天,劉徹把他和嚴助召到宣室殿,言清詞明地對他倆道:“漢室的明堂要體現崇儒的意圖,要有大漢的氣魄,展示大漢的威儀。”

根據皇上的旨意,趙綰要少府寺做了修改。最後,皇上審定的方案為上圓下方,九室八窗四闥十二重。九室法九州,八窗法八方,十二重法十二月。

狩獵前五天,劉徹親自帶著三公勘測了堂址,要求明堂建在京城南安門以東,杜門以西。劉徹當時就要督促少府寺加緊實施,要求在十月朝覲時,儒生能在這裏講授《春秋》。

現在,趙綰帶著嚴助策馬來到了未來的明堂堂址上。工匠們見兩位大臣前來視察,立即打起精神。他們圍著堂址轉了一圈後,嚴助興奮地說道:“在下大體目測了一下,堂方一百四十丈,比前朝的明堂大了不少。”

趙綰望著遠處飄落的秋葉,說道:“這正是皇上的聖明之處。可這件事情要做起來,還真不容易。”

嚴助不以為然:“難道還有人敢於違抗聖命麽?”

趙綰點了點頭:“太皇太後還不知道皇上有此舉動呢!她要知道了,能不幹涉麽?”

嚴助沉默了,他不知道該怎樣回應趙綰的話。從會稽來到京城,他雖對皇上與太皇太後的關係有所耳聞,卻也摸不清底細。他不像趙綰身處朝廷中樞,可這裏隻有他們兩人,沉默又覺得不妥,於是像自說自話道:“過了年皇上就十七歲了,太皇太後大概不會過多地幹涉吧?”

“你可不要小看太皇太後,先帝在世時,都對她唯命是從,何況皇上呢?最主要的是太皇太後不是一個人,在她的周圍還圍著一批固守黃老學說的人。不知大人注意到沒有,對皇上的這次策問,有一個人一直沉默著。”

“誰?”

“萬石君石奮的兒子石建。這石奮以崇尚黃老學說而頗得太皇太後的青睞,先帝做太子時,他就曾是太傅。他的四個兒子現在也都是兩千石的秩祿,故而他有萬石君之稱。他們不甘心被排除在中樞之外,必然要找太皇太後的。”

嚴助倒吸一口冷氣:“大人這樣一說,在下倒真有了印象。記得那天在司馬門外,他就曾放言,說先帝遵循的綱紀要丟了。原來他……”

“所以!明堂一事必得有分量的人來主持。這次皇上狩獵回來,我就要奏明皇上,請我的老師申公出山,隻有他才能與萬石君抗禮。”

“隻是不知道大人的這位老師春秋幾何?”

“與石奮相差無幾。”

“哦!令師春秋已高。皇上眼下可是看重年輕人。”

趙綰道:“話雖如此說,可沒有他出麵,恐怕無人能與石奮抗衡。”

“也是!我們都太年輕,分量不夠。”

長安這地方,有著許多解釋不清的機緣。正當趙綰他們議論著石奮父子時,就見東邊過來一輛馬車,車上的人竟是石建。

雖然是各懷心思,但在這種場合,同僚們總是彬彬有禮地掩蓋著內心世界。相互問候後,石建繞著明堂的堂址轉了一圈,然後回到他們說話的地方,似乎很意外地問道:“煩勞兩位大人賜教,這裏是在幹什麽呢?”

“難道大人不知,這是奉詔選下的明堂堂址啊!”嚴助直言道,他認為皇上在朝堂上決定的事情,沒有必要吞吞吐吐。

趙綰已經聽出來了,石建這是明知故問。他雖然信守黃老學說,但也不至於連明堂是做什麽的都不知道。

石建點了點頭,好似大悟道:“噢!是這麽回事啊!恕下官淺陋無知。不過……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來,一直遵循黃老之說,而明堂卻是儒家的禮教之所啊!”

“這……”趙綰撚著美髯正要回答。

石建搶道:“這事太皇太後知道麽?”

嚴助驚異趙綰的預見,忙接過話茬道:“皇上會稟告太皇太後的。”

石建詭秘地笑了笑:“嗬嗬!是這樣啊!嗬嗬……”

“大人這是什麽意思呢?……”

“沒有什麽,嗬嗬……嗬嗬……”石建繼續笑著,一隻腳早已登上了車駕,然後慢慢離去了。

兩人對石建的忽然到來感到不解。

“石建在此時突然出現,總讓人感到蹊蹺。”

看趙綰心事重重,嚴助寬心道:“也許是碰巧,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但願不要起什麽風波。”趙綰望著石建的車駕越走越遠,訥訥自語道。

韓嫣為劉徹精心安排的狩獵在董仲舒離開長安的第二天就成行了。

浩浩****的隊伍出了章城門,然後轉頭向南,走上了通往上林苑的馳道。數百名擔任禁衛的羽林衛騎兵,分為前、中、後三隊,在中尉張敺的率領下緩緩而行。

緊隨在騎兵之後的,是數十麵旌旗和多輛鼓車。震天的鼓聲在離開長安城許久之後,才漸漸地平息下來,太尉田蚡的車駕就走在這支隊伍的後麵。

他從中大夫開始,就很少涉足軍事,但今天是皇上的首次狩獵,他也不得不披上沉重的甲胄。他十分不習慣戎裝裹身,卻又不得不挺直身體,擺出軍中統帥的架勢。他不明白,為什麽當初周亞夫寧願做太尉也不願意做丞相。

穿上這東西,實在是不堪重負!田蚡在心裏想。其實,遠比甲胄沉重的,還有他的心境。

這些日子他頻頻出入於長樂宮,本來是瞅著丞相的寶位。可是,劉徹卻把丞相的職位給了竇嬰,這讓他心中很不平衡,為此他還找到太後發了一通脾氣。王娡意外平靜地聽完了他的不滿,又以女人的聰慧平息了他的怨憤。

王娡告訴他,說竇嬰曾平定過七國之亂,又曾經做過徹兒的太傅,還是太皇太後的侄兒。更重要的,他既精通儒學,又懂軍務,素來得到朝野的擁戴。而你此前隻是一個中大夫,真正的仕途才剛剛開始,就算現在做了丞相,又有幾人心服呢?太尉怎麽了?太尉也是位列三公的重臣,一樣參與軍國大事,還可以得個讓賢的美名,這樣的好事,何樂而不為呢?

話說到這個分上,他隻有聽從太後的勸告,但是他一刻也沒有放鬆對丞相一職的覬覦。他認為竇嬰太剛直了,直了就容易折斷。想到這,田蚡臉上浮現出自信的微笑。

“稟太尉,前麵就要進入上林苑了!”張敺勒住馬頭站在田蚡的車外大聲說道。

“速去稟告皇上!”

“諾!”

竇嬰今天享受到了回京以來的最高待遇,他以“驂乘”的身份與劉徹坐在一起,而韓嫣則以護駕的身份騎馬跟在車旁。

“丞相對前日的策問如何看呢?”

“皇上聖明,前日的策問,聚天下英才於京都,凝賢良智慧於朝綱,此乃我大漢中興之舉!臣隻是不解,皇上既然以董仲舒最為傑出,為何不留他在京城,以備大用?而那個略遜一籌的嚴助,反倒被擢升為中大夫呢?還有趙綰,怎麽做了位列三公的禦史大夫?”

劉徹犀利的目光朝車外望了望道:“朕至今仍然以為,在策問中,董仲舒以理論深刻,言辭嚴謹,思慮縝密而居於賢良之首。特別是他提出的‘春秋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製數變,下不知所守’,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的策對,不但與衛綰的諫言相契,而且切中了我朝時弊。”

竇嬰很吃驚,策問過去了這麽久,皇上對那些洋洋灑灑的文字卻能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他不由得在心裏感歎。

劉徹頓了頓,把重點轉移到對董仲舒的任用上來:“可丞相沒有看出他的書生氣麽?他竟要朕以古準今。按他的說法,凡是失於古之道者,就是違背了天理。這不是要朕對舊製不能有任何的變革麽?這樣的書生,隻能用其策而不能用其人。朕之所以要他做江都相,就是要他到郡國去曆練曆練,好讓他少些書生氣。”

“那麽嚴助和趙綰呢?”

“他們就不同了。他們策對雖不及董仲舒,但卻懂得經世致用的道理。他們能夠從朕最關心的現實切入。譬如趙綰,他策對中所言的設明堂和皇帝獨立主政的議論,都是朕眼下思考的問題。他作為禦史大夫,一定能夠輔助朕推進尊儒的。”

“皇上聖明!”劉徹的一番話說得竇嬰心底豁然,倒不是他沒有想到這一層,而是這種思慮出自這位少年天子之口,他的目光中就禁不住閃耀著由衷的欽佩。

是啊!皇上是到了應該獨立處理國政的時候了。想起回京後與太皇太後的一番談話,竇嬰更感到丞相責任的重大。朝廷再也不能循著“無為”的老路走下去了,如果再不通變,遲早要成為匈奴口中的羔羊。竇嬰在心中默默地念道,姑母!侄兒這回又要讓您失望了。

有馬蹄聲自遠及近,原來是張敺向禦輦跑過來了。

“皇上,前麵就是上林苑,請皇上換乘坐騎。”

劉徹與竇嬰剛剛下車,便見陪同狩獵的文武大臣在田蚡的率領下,前來迎接。

太仆寺早已備好兩匹戰馬,等待在這裏。

韓嫣上前奏道:“請皇上選馬。”

劉徹仔細地打量了兩匹坐騎。左邊的一匹為鐵青色,身體雖然略顯瘦削,但胸部卻十分的寬闊,特別是那濃密的馬鬃伴隨著高高揚起的馬頭飄揚,時不時地發出震撼的長嘯;右邊的一匹為棕紅色,在秋日的陽光下,毛色閃閃發光,恰似燃燒的火焰,這馬四腿修長,兩耳高聳,目光炯炯,性格卻是十分的**,還帶著“啾啾”的低鳴。

看見劉徹過來,它表現出格外的亢奮,頓時前蹄騰空,叫聲劃過長空。韓嫣大驚,緊緊地拉住手中的韁繩,生怕它傷了劉徹。

劉徹向身邊的竇嬰問道:“丞相要選哪匹呢?”

竇嬰今日一身黑色盔甲,襯紫色的戰袍,內外都透著大將軍的氣息。而劉徹卻是一身金色的盔甲,紅色的戰袍,魚鱗狀的甲片在秋日的照耀下顯出閃閃的光芒。按這身裝束,乘紅馬最是般配,但是當竇嬰從走近兩匹戰馬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猶豫,就選擇了紅馬。

就當他要從韓嫣手中接過馬韁時,卻被劉徹攔住了:“丞相年紀不小了,還是讓朕騎這匹吧!朕看見了,這馬與朕有緣!”

“皇上,萬萬不可。萬一……”竇嬰揪著馬韁不放。

田蚡和韓嫣也都在一旁幫腔,不讓劉徹騎這匹紅馬。韓嫣還緊勒馬頭道:“皇上若是擔心丞相,就讓臣先騎罷了,皇上萬萬不可……”

劉徹見眾人相勸,平日的倔勁就來了,他揮動馬鞭朝交織著眾人之手的馬韁狠狠抽去,大家見狀,立時鬆開了。劉徹趁機抓住馬韁,“嗖”地登上馬背。待大臣們驚呼“小心”的時候,他已躥出一箭之地。

竇嬰和田蚡見狀,一邊飛身上馬,一邊向著警蹕和羽林衛們高呼,韓嫣、包桑、張敺等不敢有絲毫的滯慢,緊緊追隨著丞相和太尉。

但見雲天之下,戰馬齊鳴,蹄聲如濤,犬吠鷹啼。沒用一刻,大家就到了苑林深處的“眾鹿觀”,此刻水衡都尉已早早地帶了護苑的羽林衛在那裏恭候了。

韓嫣上前詢問狩獵的籌備情況,水衡都尉稱已經將“眾鹿觀”中的數百隻鹿散放於林中,隻是老虎凶猛,怕傷了皇上,“虎圈觀”沒有開放。

韓嫣道:“虎為獸中之王,若不為狩獵對象,隻怕皇上不能盡興。”

但是,水衡都尉還是怕老虎傷了皇上。於是兩人商定,隻放一頭猛虎出來驅趕群鹿。

這一切劉徹全然不知,君臣人等持弓立馬,隱蔽在障礙物之後。忽然大家聽見遠處灌木叢中傳來颯颯風聲,劉徹舉目望去,隱約看見一頭斑斕猛虎正緊緊追著鹿群不放。

那猛虎先一天晚上就斷了喂食,此刻正饑腸轆轆,見了獵物,自然不肯輕易放過。這情景讓劉徹熱血沸騰,他兩腿一夾馬腹,便騰龍般地上了高坡。

那老虎受了驚嚇,放下獵物,怒吼一聲,朝著狩獵的隊伍撲來。竇嬰、田蚡、韓嫣以及警蹕們頓時神色緊張起來,急忙向劉徹靠攏,在他前麵構成一道防線,形成了人虎對峙。

田蚡悄悄回頭偷看,卻發現劉徹沒有絲毫懼色,隻見他神色鎮定地從身後的箭壺中抽出一支銀羽,拉滿強弓,隻聽“嗖”的一聲,那箭就飛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入了虎口。

箭中咽喉,老虎疼痛難忍,騰空而起,向大家發起了瘋狂的攻擊,眾人不失時機地放出獵犬,向老虎發動攻擊;韓嫣正待發箭,卻見劉徹手中第二支箭已離弦,直入老虎的腹部。連中兩箭的老虎終於喪失了力量而重重地摔在地上,不一會就氣絕身亡了。獵犬們圍著老虎的屍體,“汪汪”的叫個不停,是亢奮,也是邀功。

在沉寂了片刻後,大家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竇嬰和田蚡來到劉徹麵前,幾乎同時把充滿著欽敬的話語獻給了劉徹。

“皇上好力道!”

“皇上好箭法!”

劉徹來到坡下,用靴尖踢了踢從口腔中淌出殷紅的血的老虎,抬頭問竇嬰和田蚡道:“二卿可知朕這會兒想到了什麽?”

“請皇上明示!”

“朕想到了六年前第一次聽說李廣將軍暮中射虎的故事。從那時起,朕日夜都想有朝一日到草原上去狩獵。”

劉徹的話讓竇嬰心中頓起波瀾,回想皇上剛才射虎時的張力,再聽聽皇上心跡的**,他知道這位天子平日裏一定把匈奴單於做了習武的靶子。

竇嬰正想著,又聽到劉徹感慨道:“這是一個強者存、弱者亡的天下。禽獸如此,人何嚐不是如此呢?朕記得山東六國曾謂嬴秦為虎狼之國,乃在強秦據關中之險,虎視六國。國之不強,必成弱肉,國亡土失,前車可鑒。太尉……”

“臣在!”

“朕命你在羽林衛中挑選精壯英才,組成騎射營,每日加強奔襲騎射訓練,以備禦敵之用。”

“諾!”

當晚,劉徹留宿苑中長楊宮——這長楊宮因周圍遍種楊樹而得名。水衡都尉以狩獵的野味為主,為劉徹準備了豐盛的晚宴。飯後,水衡都尉悄悄地找到韓嫣,問是否挑選苑中美女陪伴皇上。

韓嫣不耐煩道:“你難道不怕皇後要了你的命?你那心思我知道,本官會相機向皇上引薦你的。再說,你的那位故人趙綰,現今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炙手可熱,你還愁什麽呢?”水衡都尉聽了之後滿意而去。

韓嫣回到長楊宮,就見包桑急忙從宮中出來。他上前悄悄地拉住包桑問道:“皇上安歇了沒有?”

“大人久在皇上身邊,難道不知道皇上的脾氣?這會兒奏章擺滿了案頭,皇上正在認真地看呢?這不,還要咱家去請丞相和太尉到殿中議事呢!”包桑說完便匆匆而去。

韓嫣進到殿中,隻見劉徹正全神貫注地批閱著奏章。燈光太暗,劉徹看得很吃力。韓嫣上前撥亮了燈光,又狠狠地瞪了一眼伺候在身邊的黃門道:“傷了皇上的眼睛,你等想找死嗎?”

劉徹聽見說話,抬起頭來見到了韓嫣,問道:“韓卿這會兒到哪裏去了?”

“臣剛才到水衡都尉處安排明日的獵程去了。”

劉徹指著案上的竹簡道:“這個趙綰,今天怎麽沒有來狩獵?”

說話間,竇嬰和田蚡進來了。劉徹放下正在批閱的奏章,直接進入正題道:“朕今日到苑中狩獵,看這苑子甚大,草茂林深。朕欲使官婢和天下貧民資財不滿五千錢者,徙置苑中養鹿。按照養鹿的數量計算,收取一定的撫鹿矢,以充國庫之實。不知二卿以為如何?”

竇嬰聽了之後接口便道:“皇上聖明,這樣既可以濟貧扶弱,又可以充實國庫,實在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田蚡也以為這樣甚好。

“既是這樣,那這件事情就這樣定了。回京以後朕就擬一道詔書,令各地推行就是。”

竇嬰又道:“如今各個諸侯國廣造園林,大養苑馬,豪強借機侵占民田,百姓怨聲載道。”

“太尉知道這些事麽?”

田蚡囁嚅著沒有說話,隻是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其實,他心裏明白,自從王娡冊封為皇後之後,田、王兩家封君晉侯者甚眾,這些人都有自己的苑林。但竇嬰提出這樣的問題,他又不便明裏反對,隻有裝糊塗。

劉徹道:“此事朕在做太子的時候,就早有耳聞。梁王在睢陽的苑林可與朝廷媲美。諸侯王是這樣,大臣們也紛紛效仿。農為國基,民為邦本。天下都造了苑林,百姓何以為生?朕以為除上林苑外,各個郡國都要廢除苑林,將土地退還給百姓。”

“還有,朕這裏接到不少奏章,皆言轉置迎送的衛士太多。朕以為可以省去一萬人,充入軍中。”

聽到此話,田蚡擔憂道:“這樣固然省了不少費用。隻是這樣一來,臣擔心皇上的安全……”

劉徹擺了擺手道:“太尉不必多慮。京城有羽林衛,朕身邊有警蹕護駕,再說了,國家安危,在民心向背。卿等不聞桀紂之時,諸侯離叛,人心不再,徒有京師宿衛甚眾,形同孤舟?”

劉徹望了望一直沉默的韓嫣,問道:“韓卿以為呢?”

韓嫣趕忙站起來道:“皇上聖明。自看了皇上射虎之後,臣的心情就一直沒有平靜。匈奴之所以屢犯我境,一個重要的原因在於他們是遊牧部族,生活的習俗成就了匈奴人的馬上功夫。所以臣以為今後要與匈奴開戰,一定要建立一支可與匈奴抗衡的騎兵,而這一萬人似可先做示範之用。”

“你這個主意好!這件事情就由太尉去辦。”

劉徹想了想又問道:“你剛才為什麽就不說話呢?”

“皇上請兩位大人議事,讓臣在旁恭聽,已屬大幸,哪裏還敢放肆呢?”

時過三更,月上中天,包桑進來提醒劉徹更深夜涼,兩位大臣欲起身告退,但劉徹卻毫無睡意。

“我朝自立國以來,長期居中自守,對西域各國不甚了解。朕思謀已久,想選派一名使者,打通與西域各國的關係,這樣既可以宣示我大漢國威,互通商貿,又可以聯絡他們對付匈奴,豈不兩利?”

竇嬰本已有了幾分倦意,但是聽了皇上的這番話,他不禁深受鼓舞,倦意一掃而空,由衷讚道:“皇上深謀遠慮,令臣慚愧。這件事情就交給臣來辦,最遲明年就可成行。”

田蚡也在一旁道:“臣可從軍中挑選精壯之士護衛使臣前往。”

興奮中的劉徹絲毫沒有倦意,思緒一下子由政事跳到了文章上,說他最近讀到了一篇《子虛賦》,文采激揚,詼諧有趣,隻是不知道是哪位所著。

韓嫣在一旁答道:“其實,這篇文章早就在長安傳誦開了。臣聽說這賦乃蜀人司馬相如所作。”

韓嫣這麽一說,劉徹記起來了,那年在睢陽韓安國就曾對他說過此人的才華。

“為何如此人才朕卻無緣一見呢?”

韓嫣道:“此人現在蜀郡,聽說發生了一樁風流韻事,皇上若是想見他,宣他進京就是了。”

劉徹“哦”了一聲道:“快說說是怎麽回事。”

韓嫣於是將梁王薨後,司馬相如如何心灰意冷回到蜀郡;怎樣在一次飲宴中,以琴聲打動了蜀中美女卓文君,又是怎樣遭遇了卓文君父親卓王孫的阻攔,最後竟然攜卓文君靜夜私奔的故事奏與劉徹。

劉徹聽罷,沉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司馬相如倒是個敢作敢為的男兒。聽韓卿這麽一說,朕越發希望見到他。”

大家越說越興奮,漸漸地竟然忘記時間,直到包桑再次提醒,兩位大臣才起身告退。

送走兩位大臣,劉徹對身邊的韓嫣道:“今夜與朕合榻而臥如何?”

韓嫣道:“謝皇上,隻是臣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徹此刻在黃門的伺候下梳洗完畢,一邊上床,一邊帶著年輕人的戲謔道:“韓卿今日是怎麽了,說話吞吞吐吐的。這麽多年了,你有什麽話不能對朕講呢?”

韓嫣道:“臣之所以在這個時候說,是因為此事關乎太後。”

“太後?太後怎麽了?”劉徹已經躺下,聽到事關太後,又坐了起來。

“難道皇上沒有聽說,您有一位皇姐流落在民間麽?”

“什麽?你說太後有個女兒還在鄉間?”劉徹十分吃驚。

在劉徹的記憶中,王娡不僅端莊秀麗,尤其以賢德淑慧聞名。如今忽然冒出一個鄉間女兒來,這豈不是說,母親當年不是以女兒身進宮的麽?

劉徹由震驚轉而狂怒,“嗖”的從掛在床頭的劍鞘中拔出寶劍,架在了韓嫣的脖頸上,大怒道:“大膽韓嫣!朕要殺了你!”

韓嫣望著劉徹手中寒光閃閃的劍刃,跪倒在地,扯著劍穗,按住劍柄連道:“微臣罪該萬死,請陛下讓微臣把話說完,微臣就是做了陛下的劍下鬼,也不枉陛下待臣的瀚海之恩了。”

“快講!”劉徹冷冷道。

韓嫣喘了口大氣,話語就飛奔而出了:“臣以騎射小技,蒙皇上不棄,才得有今日,臣雖九死而不能報其一,又怎敢無中生有,信口雌黃,妄議宮中大事呢?實在是因為臣從太後貼身女禦長那裏得知,太後常常為此而夜間涕泣。臣不忍太後骨肉分離,才鬥膽奏明皇上。臣知道,我朝以孝治國,必不忍見太後每日以淚洗麵。”說完,韓嫣挺直了脖子,而劉徹手中的劍卻落在了地上……

“母後!都是孩兒不孝啊!”劉徹朝著長安的方向呼喊,那悠長的聲音在韓嫣心頭久久地回響。

望著劉徹的背影,韓嫣臉上掠過不易察覺的笑意。他為自己又一次冒險的成功而得意。他相信,隨著太後流落在民間女兒的歸來,他在仕途上蹣跚不進的境況就不會太久了。

……

安陵邑在秦朝時還是鹹陽城郊一個不足幾百人的小村落。自從惠帝葬在這裏之後,人口就急劇地膨脹了。到景帝時,它已成為一座富豪雲集、擁有五萬戶、近十八萬人的小城了。當朝太尉就是攀附他姐姐王娡從這裏走進長安的,而王娡的前夫金王孫也居住在陵邑的小市裏。

金王孫一想起那個趨炎附勢的嶽母臧兒,就氣鬱盈胸。當年,臧兒不就是看中金家的殷實和富足,才將王娡嫁給自己的麽?可當她占卜問卦得知王娡將來前途無量、大富大貴之後,這個該殺的老嫗,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就毀了木已成舟的婚姻,強行地帶走了她的女兒。

金王孫至今也弄不明白,臧兒到底是通過什麽關節把王娡送進宮中去並且還做了妃子的。現實是,王娡不但做了妃子,而且還為劉啟生下了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後來,她竟然登上了皇後的寶座,現在已成了大漢的太後。不過當初,大女兒金俗卻留在了金王孫的身邊。

他和王娡,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咫尺天涯,他隻能在歎息中追憶那些無法回去的歲月。

“那可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啊!”金王孫抿一口酒,迷醉著眼睛在心裏念叨。他不能忘記新婚之夜,洞房花燭的**,那通體散發著的騷情不知多少次讓他銷魂。

“皇上怎麽了?皇上懷裏摟著的還不是我金王孫睡過的女人,那皇冠不就染上了綠色麽?有什麽光彩的呢?”可是,這話金王孫隻能在心裏說。

“這個騷女人,竟然做了太後。她把自己的女兒扔在了鄉下,她配做太後麽?”這些話,他也隻能在心中發泄。

臧兒去世的時候,身處深宮的王娡一無所知,金王孫斷然阻止了金俗的奔喪行孝。不久,他也懷著滿腹的憤懣離開了人世。

什麽大富大貴?什麽前程似錦?金俗現在與普通百姓無異,她與丈夫終日都為一雙兒女能平安地活在人間而勞碌奔波。

深夜,勞累了一天的丈夫與孩子在身邊酣睡,金俗卻要在燈下縫補著衣裳,此刻,她就不由自主地懷念起親娘來。娘啊!您還記得女兒麽?鄉親們都說我有一個身為太後的母親,為什麽母親把這一切都忘了呢?金俗望著窗外的月光,潸然淚下……

“女兒……”王娡從夢中驚醒,一身的冷汗。她在夢中看見了女兒金俗,她怎麽就長不大呢?還是在懷裏吃奶的樣子。

她的喊聲驚動了在外間伺候的紫薇,她急忙進來掀開帷帳呼喚道:“太後!太後!您有什麽不適麽?”

王娡搖了搖頭,傷心道:“哀家剛才在夢中看見了金俗。”

在長樂宮,隻有紫薇一人知道太後的秘密。常年在深宮見不到親人的她深深理解一位母親對女兒的牽掛,她安慰道:“奴婢懂得太後的苦衷。”

“你睡不著,就陪哀家說說話吧!”王娡道。

“奴婢遵命!”紫薇披衣來到內室,問道:“太後為何不向皇上說說呢?”

太後歎著氣搖頭道:“哀家又何嚐不想說呢?隻是哀家擔心皇上性子烈,不認他的姐姐,反倒弄巧成拙。”

多少年來,王娡背著沉重的情感負擔。雖然每日錦衣玉食,但她沒有一刻不想念她的女兒。先帝在世時,她幾次欲說又忍。現在,她也判斷不出劉徹能不能接納金俗。

紫薇為太後掖了掖被角道:“皇上雖然年輕,可他素來倡導仁孝,又怎麽能不認自己的親姐姐呢?”

王娡以為紫薇的話很有道理,隨口問道:“皇上走了多少日子了?”

“五天了!”

“哦!”王娡決計不再承受情感的折磨,等劉徹回來,她無論如何也要一吐為快——即使他不承認金俗的地位。

王娡再次入睡的時候,長安城已經沉浸在絢爛的晨曦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