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登樓追遠憂國政 帝後論人起鋒爭

大漢的風雲變幻夤演了八個年頭,到劉徹十六歲的冬天,終於隨著在長陵、安陵的東北邊矗立起一座陽陵而翻開了嶄新一頁。

這是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九月的一天,劉徹在丞相衛綰和中大夫韓嫣的陪同下登上了長安橫門城樓。十二年前,他就是從這裏目送他親愛的姐姐走過橫橋,走過高原,走向大漠深處的。

盡管他已不記得當時的情景,然而母親含淚的描述一次次激起了他對匈奴的仇恨。他越過城下的橫橋,久久地凝望著遠方。那平坦寬闊的馳道,那影影綽綽的帝陵,那鬱鬱蔥蔥的鬆柏,在秋雲下顯得逶迤而又厚重。

那裏長眠著他的曾祖父劉邦,他的堂祖父劉盈,如今,那個把漢朝的聲威推向新的巔峰的皇帝——他的父皇劉啟也靜靜地躺在了他們身旁。

劉徹的眼睛漸漸地模糊了,他感歎歲月的無情和人生的苦短。父皇——漢朝的第四代君主,曾叱吒風雲地平定了七國之亂,曾在瀟灑談笑中化解了梁王覬覦儲君的圖謀。可怎就忽然在一個深夜撒手人寰了呢?

也許在這一變故之前,上天降了一些先兆警示人們。

前年五月,上庸縣發生了大地震,城牆崩塌,人口死傷無數。消息傳來,朝野大驚。

去年正月,剛剛過完上元節,京城的華燈還沒有來得及拆卸,東市、西市的年氣還沒有散盡,百姓們慶祝的龍燈和百戲依然在上演。都城卻在一日之間連動三次,皇宮的城垣也被震開一道道裂紋,少府寺整修了十個多月,直到立冬方才結束。

而時令剛剛進入十二月,一場更大的災象出現了。

那天,劉徹在思賢苑中聽衛綰講書,兩人正說到興奮處,突然從城外滾過一陣驚天動地的雷聲。衛綰手中的竹簡“嘩”的被驚落在地,眉宇間充滿了不解和驚恐。

他向來不相信災象異變的,可這雷聲來得太突然了。劉徹順著衛綰顫抖的手看去,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幅多麽怪異的景象。絢爛溫暖的太陽失去了往日的風采,成為一顆懸掛在天空的紫色圓球,而本應晚上才出的月亮卻橫貫中天。昏暗中,上相、次相、上將、次將四顆星自西向東逆行而聚於太微星周圍——這一切,讓大家產生了一種大難將至的恐懼。

思賢苑內,黃門們亂作一團,驚恐尖叫聲一片。宮牆外,雜遝的腳步聲紛至迭去。

衛綰步履倉皇地奔出門外,仰天長呼:“昊昊上蒼,衛我聖皇,佑我子民……”一言未盡,身體已經顫抖不已了。

他的行為讓劉徹多少有些失望,秦皇揮戈東進,高祖笑唱大風歌的雄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作為大漢的太子、未來的皇上,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和情緒對周圍的人——不!對整個王朝的臣民是多麽的重要。

他幾乎沒有猶豫,“嗖”的從腰間拔出寶劍,對著昏暗的天空長嘯:“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泱泱大漢,德配天地,享國萬世。區區天象,能奈我何?羽林衛何在?!”

“屬下在!”

“屬下在!”

……

年輕的羽林衛將士被劉徹凜然的氣度感染,迅速執戈列隊,聚集在他的周圍。劉徹鏗鏘的聲音在他們的耳際回**:“張弓開弩,嚴陣以待,順我者存,逆我者亡!”

林立的弓弩直指長天,羽林衛爆發出震天的吼聲:

“順我者存!”

“逆我者亡!”

……

吼聲從思賢苑中卷起,湧向長安街頭,湧向滔滔的渭水,湧向嵯峨的南山,湧進都城每一個百姓的心裏,淹沒了雲天深處的雷聲。

這樣對峙了大約半個時辰,雲退了,風息了,天晴了。太陽重新將燦爛的光芒灑向大地,經曆了這場風雲的未央宮在陽光下顯得更加雄偉壯觀,兩旁鑲著青龍的旗幟發出炫目的光彩。

這件事讓衛綰慚愧了許久,從那天起,當他與劉徹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有一股氣流不斷地從劉徹體內散發出來,籠罩著他的身心,使他既不敢走近,也無法擺脫。

那些年也是朝廷政局劇烈動**的日子。

景帝中元六年(公元前144年)四月,劉武懷著一顆遺憾的心在睢陽去世。這位曾謀殺了朝廷十幾位重臣的梁王殿下,在彌留之際仍然對自己沒有成為大漢的天子而抱恨。據主辦喪事的官員回京後傳說,梁王薨後依然睜著眼睛,似有牽掛讓他難以瞑目。

梁王去世的消息傳到長信殿中,太後痛斷肝腸,仰天長歎:“皇上果然殺了我的武兒!”

景帝後元元年(公元前143年),周亞夫因置辦陪葬的五百甲胄被告發,以謀反罪鋃鐺入獄。

他雖然是一介武夫,但他清楚皇上這樣做的用意,那就是為太子清除執政的障礙。皇上最不放心的就是這些手握重兵的大臣。因此,辯亦死,不辯亦死,辯又何益?

衛綰後來從廷尉府呈送給皇上的奏章中得知,周亞夫在公堂上曾為自己辯護過。他拒不承認加在頭上的罪名,他認為購買的甲胄都是用於陪葬的,根本談不上謀反。而廷尉卻說,大人縱然不在生前謀反,死後也會在地下謀反的。周亞夫便不再辯解。

對一位曾統率三軍,位極人臣的將軍來說,還有什麽比被誣陷更令他寒心的呢?還有什麽比從昨日座上賓淪為今日階下囚更讓他絕望的呢?最後,他絕食五日,嘔血而亡。

是的,皇上是到晚年,性格就越怪異多疑。

景帝後元三年(公元前141年)七月,在丞相位置上待了三年的劉舍被免去職務,衛綰接任丞相。是什麽原因,皇上沒有說。

在那天災象退去、日麗風清的時候,劉徹與衛綰一起被召到劉啟的床前。

劉啟的臉色很蒼白,說話間常常伴隨著斷續的咳嗽,頭上也冒著虛汗。他顯然清楚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他要王娡和衛綰速為太子準備行冠禮。

甲寅日,劉啟拖著病體勉強為劉徹舉行了冠禮,隨後便被抬回了皇宮。

甲子日,劉啟在走完了四十八年的人生後,駕崩於未央宮。

而今,先帝已經長眠地下,擺在劉徹麵前的問題是——王朝今後向何處去?

景帝晚年行事隨性,使朝政動**,許多機構都已十分混亂,亟待走上正軌。而人才匱乏,官吏更迭頻繁,這也是劉徹憂慮的焦點。

社稷不穩,就不可能德配天地,享國長久。因此,劉徹下詔要求丞相、禦史、列侯等兩千石以上官員舉賢良之士。可一個月都過去了,事情卻沒有什麽進展,他不免有些焦慮。

他回頭望了望緊跟在身後的衛綰和韓嫣,看他們畢恭畢敬的樣子,就覺得不舒服。他心想:朕要的是辦事效率,而不是每日的如影隨形。

可是,他越不願看見的事情,就越屢屢發生在他的眼前。剛剛轉過橫門城樓,韓嫣就發現道邊有一塊不知何時脫落的城磚,他一邊忙不迭地把它搬到城垛的邊沿,一邊訓斥守城的羽林衛士卒:“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此遺下磚石?”

韓嫣見無人應對,上前對著一個士兵就是一耳光。士兵在微微搖晃之後,立即恢複了肅然站立的狀態。

這一幕讓劉徹很感動。是的,固若金湯不僅靠城池的堅不可摧,更在於將士們萬眾一心。他對韓嫣的舉止表示了不悅:“韓卿何必如此虛張聲勢?難道你不知崗哨不經允準,不能與人說話的軍規麽?”

韓嫣誠惶誠恐:“臣一心想著陛下的安危,因此疏忽了軍規,請陛下恕罪。”

這個韓嫣是什麽時候變得如此世故和圓滑了呢?雖然在過去的七年中,他隻是一個陪讀,可他終究也師從衛綰,怎麽如今倒如陌路人一般呢?劉徹心裏不解地想著。

不過此刻令衛綰更擔心的是,今日的韓嫣再也不是七年前那個單純的少年了,他是本朝最年輕的中大夫。這樣的人如果長期待在皇上身邊,後果將不堪設想。可是,這種感覺衛綰現在隻能埋在心頭。

劉徹並沒有發現衛綰的異樣,對朝政的思考使他很自然地想將一個敏感的問題提到衛綰麵前。他知道當著韓嫣回答這樣的問題會使衛綰十分為難,因此他對韓嫣說道:“近來晴好,朕有意到上林苑中遊獵,韓卿可速去準備。”

“諾!”

韓嫣邁著輕快的步子下了城,他已許久沒有陪皇上狩獵了。他最擔心的就是皇上興趣轉移,那樣他就會失寵。他決定把皇上登基後的第一次射獵安排得周周全全,給皇上留下須臾不可離開的印象。

走完城樓的最後一個台階,韓嫣的眉宇間透出難以掩飾的喜悅,甚至笑出了聲。

劉徹放慢腳步,等衛綰跟上來後才問道:“太傅怎樣看父皇最後七年的朝政呢?”

這是讓每一個朝廷官員都難以回答的問題,皇上究竟要表達一種什麽意思呢?衛綰不敢深想,他隻能首先歌頌先帝的功績。

“先帝一生,恭儉尊業,移風易俗,黎民擁戴。皇皇業績,光昭萬世。臣每思先帝恩澤,銘感肺腑。”

劉徹搖搖頭笑了:“朕知道丞相信守儒家‘為尊者諱’的箴訓,不肯對先朝的政事說些什麽。可朕記得當初在思賢苑聽竇太傅講述《孟子》時說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父皇也是人,哪能事事都對呢?”

劉徹並不等衛綰的回答,就繼續說道:“朕近日翻閱父皇生前批閱的奏章和發出的詔書,發現有幾件事情處理得不夠妥當。譬如臨江王的冤案,周亞夫的冤案,都不免讓忠良之士寒心。還有那個竇嬰,隻因為對廢除劉榮太子之位表示了異議,就被革去職務,長期賦閑在家。其實朕現在想來,竇嬰亦無大錯。他作為太傅,也是在盡為師之責!還有,因為對周亞夫的猜忌,就省去太尉一職。皇皇大漢,怎能沒有執掌軍務的大臣呢?”

他說到這裏,就打住了話頭。這些事滿朝文武心知肚明,隻能點到為止。隻要衛綰不表示異議,就說明他的感覺準確。曆史已翻到新的一頁,他現在需要清楚的是,自己該做些什麽。

“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凡事得從當前做起,朕月內要做兩件事情:一件是舉行策問,另一件就是恢複太尉府,開始整治軍備。”

一提到策問,劉徹就想詢問推薦賢良之士的情況:“朕要丞相舉薦人才,怎麽至今都沒有回音呢?”

“啟奏陛下……”

一言未了,就被劉徹揮手攔住了:“丞相有話就直說,這又不是在朝堂。”

“諾!啟奏陛下……”

“怎麽又來了?”

“臣習慣了!臣這就改!”衛綰的額頭滲出了汗珠,他在心裏埋怨自己,自從去年思賢苑災象之後,他在皇上麵前越來越拘謹了。他輕輕喘了一口氣,盡量讓心緒平靜下來,“自從詔書下發各地後,郡國紛紛舉薦忠諫剛直之士。現在報到丞相府的大約有五百多人。經過篩選,比較優秀的有嚴助、趙綰等人。隻是……”

“有話就說。”

“隻是其中有不少治申、韓、蘇、張之徒者,臣以為這些皆屬異端邪說,盡可罷黜。”

“丞相說得對。諸侯異政,百家異說,大一統豈非空言?”劉徹說著話,想起一個人來。

“那個董仲舒呢?”

“太常寺已把他作為首選人才。”

“朕在思賢苑陪讀時,竇太傅曾為朕講過他讀《公羊春秋》的心得,其取經用宏,其思通古今,其要言不煩,頗有見地。如此之人,朕要親自問策。”

又是竇嬰。衛綰心裏不是滋味,他發現皇上最近不斷在他麵前提起竇嬰。過去做太傅的時候,聽聽也就罷了,可現在……

“朕何時可以當殿問策?”

“臣以為十月可以準備就緒。”

“要抓緊時間,朕可等不及了!”

“諾!陛下聖明!臣這裏還有一人,姓公孫名弘,亦善治《春秋》,隻是年齡大了些。”

“春秋幾何?”

“已經過了知命之年。”

劉徹想了想道:“的確是大了些。朕以為中興大漢,非少壯有力者不能為之。不過此人還是先放到太常寺吧!”

“諾!”衛綰撚須沉吟片刻之後,緩緩道,“吸納儒學之士入朝,太皇太後那裏……”

君臣的談話正要繼續下去,卻見包桑氣喘籲籲地上城來了,說太後召見,有要事相商。跟隨著劉徹的腳步,衛綰發現自己越來越遲鈍,有些不適應皇上銳意進取的節奏了。他從皇上的話音中也隱約聽出朝廷格局將發生巨大變化,而這種變化必然要受到來自長信殿和永壽殿兩股力量的牽製。他在皇上身邊待了十三年,深知竇嬰對皇上的影響。

隨著景帝的駕崩,竇嬰東山再起已成定局,而太後王娡決不會對田蚡的位置不予考慮。這樣一來,他的丞相之位肯定是坐不穩了。沒有背景,僅靠跟周亞夫平叛立功、靠思賢苑講書立德、靠研習儒學經典立言的衛綰便有了急流勇退的考慮。

“陛下……”衛綰說話的聲音很低,以致連他自己也聽不清楚,不知道皇上會怎樣對待他的這個請求。

劉徹的一隻腳已經登上了車駕,他轉身問道:“丞相有事麽?”

“陛下!臣……”

“丞相這是怎麽了?心事重重的。”

“陛下!臣請陛下愛惜龍體……”衛綰最終還是咽下了要說的話,看著皇上的車駕在黃門的簇擁下漸漸遠去了……

田蚡這幾天真是忙壞了,時而出入於公卿府上,時而到宮中打探皇上對官職的安排。這會兒,他正在長信殿中與王娡敘話。

田蚡打量著王娡,他發現先帝駕崩後,姐姐忽然就老多了。眼角細密的皺紋記錄了這個後宮主人心靈深處的痛苦,而兩頰豔麗粉黛的褪去,則標誌著她從皇後到太後的身份變化。

這一切,都使田蚡心底生出親情的惻隱,由衷地安慰道:“國事繁雜,還請娘娘珍惜玉體才是。”

“唉!”王娡理了理垂到胸前的長發,“哪能輕鬆得了呢?先帝走了,徹兒年幼,哀家覺著這肩上的擔子更沉重了。”

王娡這一年來的心情並不輕鬆,她既要為剛剛登基的皇上牽腸掛肚,又要為田、王兩家的未來而費心。太後這至高無上的榮耀排解不了她情感上的寂寞,千頭萬緒的國事也不能帶給她絲毫安靜,而錯綜複雜的關係又使她徒添了許多的煩惱。她現在才明白,為什麽太皇太後的性格是那樣的孤僻。這皇宮就像一盆爐火炙烤著她的靈魂,使她離自己的本性愈來愈遠了。

“其實,隻要把人安排妥當,想來是不會出什麽事的。”

“兄弟說得是。可你知道麽,就是這事最讓人鬧心。劉姓諸王不能不考慮吧?太皇太後那邊更是馬虎不得,弄不好就會出事。”

“娘娘所言極是。臣弟聽說,竇嬰已於昨日被皇上召回京城了。”

“這是皇上的意思,也是哀家的意思。竇嬰秉性耿直,當年為了立儲一事,敢於當麵頂撞太皇太後,這說明他心底無私。現在正當用人之際,就不該讓他閑著。”

王娡的回答讓田蚡很吃驚,他原以為太後首先會想到是田、王家族裏的任何一個人,卻不想她首先把那個在藍田莊園賦閑的竇嬰納入視線。田蚡覺得不能再等了,他必須弄清楚自己在朝廷中居於什麽位置。

“竇嬰當然要老成和穩重一些,那娘娘有沒有考慮過臣弟的事情呢?”

“這……”王娡沒有繼續往下說,其實田蚡進宮的那一刻,她已經命包桑傳話去了。

黃門悠長尖細的聲音打斷了姐弟的談話。

“皇上駕到……皇上駕到……”

王娡站起來對田蚡道:“不要看徹兒年輕,可他最煩的就是裙帶關係,兄弟還是先回避一下為好。”說完,她就吩咐宮娥伺候田蚡到偏殿休息,又命紫薇幫自己整理好服飾。她剛剛坐穩,就見劉徹出現在殿門口。

“孩兒參見母後!”

“平身!紫薇,給皇上上茶!”

劉徹的心思還沒有從與衛綰的談話中轉過來,他對太後的忽然召見也感到大惑不解:“母後這麽急召孩兒進宮,不知有何要事?”

王娡皺了皺眉頭,她聽得出皇上好像不大樂意來此。她心想:他這點怎麽就沒有隨他的父皇呢?他才十六歲,日後漸漸地大了,還會聽她的麽?可她又能怎樣呢?他一旦坐上皇帝的寶位,就不能再拿他當孩子看了。

王娡屏退左右,才把事情提到劉徹麵前,“哀家今日請皇上來,就是想問問皇上對國事的打算?”

劉徹很快猜到太後找他來的目的,笑道:“母後的意思,不就是要問對舅父有何安排麽?”

王娡很吃驚,怎麽她的心思被徹兒揣摩得如此透徹,而且還是這樣一針見血呢?

“既然皇上明白哀家的意思,哀家也就直說了。皇上剛剛主政,朝廷諸事未穩,劉氏諸王虎視眈眈。依哀家看來,田、王、竇氏才是心腹之人。”

“嗯……母後所言甚是,隻不過外界對舅父頗有微詞!”

“他們都說些什麽?”

“有人舉報,說舅父借著母後蔭庇,侵占民田。”

“哦!有這事麽?”王娡疑惑的目光掠過劉徹的額頭,質疑道,“也許是有人出於私欲,故意中傷呢?”

劉徹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不瞞母後,孩兒雖然年輕,可對舅父貪利多欲的性格還是有所了解的。”

王娡的話被噎了回去。其實,她也不得不承認劉徹的話有道理。但是在田、王兩家,除了田蚡,沒有誰能替她分憂。她那個兄弟王信,論貪欲比起田蚡有過之而無不及。給他個爵位也就罷了,萬不可指望他能幫徹兒打理國政。

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對劉徹行使母親的權威,隻能激起他更大的反感。她有意轉換了說話方式,嚴肅道:“這個皇上大可放心,哀家不會因私廢公,一定會多加管束的。”

“那依母後之見,安排什麽職位比較合適呢?”

“這個請皇上考慮,不過依哀家看來,總要位列三公才好。”

劉徹皺了皺眉頭,王娡的話讓他非常不快。說不幹涉朝政,卻要位列三公,這不是伸手要權麽?但不管怎樣,她是太後,他掂得出她話中的分量,尤其是目前,有一個太皇太後在那裏牽製著,他就更不能違逆太後的意思。劉徹知道,他必須盡快脫身,否則太後必有更多的要求。

“孩兒一定謹記母後的旨意,既然父皇將江山托付給孩兒,孩兒自然是竭力用命,不會因重親情而輕社稷的。”

“皇上這話是何意思?”

“孩兒的意思是,縱然孩兒依母後旨意委重任於舅父,他也要依律行事,倘若他觸犯大漢律令,孩兒也絕不姑息。”接著劉徹便起身告辭,“母後要是沒有其他事情,孩兒就告退了。包桑,起駕回宮!”

從長信殿外傳來尖細的聲音:“皇上有旨,起駕回宮!”

“皇上有旨,起駕回宮……”

“皇上有旨,起駕回宮……”

“皇上……”王娡望著劉徹的背影,悵然若失。她反複品味著劉徹的話,不免又心生煩惱。什麽時候,皇上性格變得如此了!

“娘娘!皇上已經走遠了。”田蚡不知什麽時候從殿後轉了出來,悄悄地站在王娡的身後。

王娡一臉不高興:“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田蚡撚著翹起的胡須歎道:“怎麽會沒有聽到呢?看來,我這外甥也是一匹烈馬啊!”

“你說什麽呢?他可是一條龍,骨子裏流著劉氏血液的龍!”

田蚡的小眼裏蒙著一層霧,道:“這可是一條不易馴服的龍啊!”

王娡白了田蚡一眼:“還說呢?哀家早就對你說過,這朝廷內外都是眼睛,要你注意行事,不可張揚,你怎麽就不聽呢?雖說哀家如今是太後,你等因此也受到皇上的恩寵。可是,兄弟也是久治儒學的人,儒學從來就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箴言。倘若你觸犯了大漢律法,無論是哀家還是徹兒,恐怕也救不了你。所以,你要好自為之。”

“那麽,皇上對臣……”

“哀家已經說了,具體的事哀家不幹涉。不過徹兒絕頂聰明,哀家的意思他明白,總不會太差。”

田蚡撚著胡須沒有說話,他對未來有了一種擔心和憂慮,眼裏似乎沒有往日那樣流轉和精明了。對自己這位外甥,他實在有些琢磨不透。

出了長信殿,包桑小聲問道:“皇上是要到椒房殿去麽?”

“不!回未央宮!”劉徹說著話,步履輕盈地登上了車駕。

“皇上可有好些日子沒有到椒房殿了。”包桑小心翼翼地提醒。

“這是皇後的意思麽?她怎敢幹涉朕的事情?”

“不是的!奴才以為,皇上太勞累了,也該調養調養身體了。”包桑抬頭去看,劉徹已經坐上了車駕。

“既然不是皇後的意思,你還囉嗦什麽?起駕!”可車駕走了沒幾步,又停了下來,劉徹在車內對包桑高聲道,“你去告訴皇後,就說朕夜間要批閱奏章,就不到椒房殿了。”

“諾!”包桑看著皇上的車駕越來越遠,才轉身朝椒房殿走去。

對皇上,包桑懷著深深的感激。也許是因為當年在思賢苑為皇上講述李廣將軍故事的緣故,皇上一登基,就讓他做了未央宮黃門總管。這份恩寵讓他感激涕零,他不願看到皇上有一絲不快。他雖然不清楚皇上剛才和太後說了什麽,但他憑著直覺,就知道這是一次並不愉快的母子相聚。

自從做了中人之後,包桑早已沒有了對異性的衝動。未央宮中美女成群,但對包桑來說,她們隻是視角上的不同。所以,他理解不了女人在皇上的眼中究竟處於什麽位置。更令他無法理解的是,韓嫣不知用了什麽法術,竟讓皇上撇下美麗的皇後而同他待在一起。而且韓嫣一到皇上身邊,他就隻能遠遠地站在宮門外守候。

其實,韓嫣也有說不出的無奈。他已經十九歲了,對女人的征服和占有欲使他每天都處在**和不安中。他到上林苑安排了狩獵的公務後,並沒有急著回京複旨,而是墜入了水衡都尉安排的溫柔鄉裏。

那女子是十分精於調情的。她每一個眼神都把韓嫣全部的**匯聚到她最敏感的部位;她嚶嚶帶著嬌媚的笑,像一汪春水從韓嫣焦渴的心土上漫過,彌合著他寂寞的裂縫;她滑膩的肌膚,仿佛絲帛一樣,在韓嫣的身下抖動著**的光波;而她“哼哼”的喘息,帶給這個每日陪伴著皇上的男人,是妙不可言的快感。

那一刻韓嫣真正地體味到,一個沒有在女人這方土地上耕耘過的男人,一個不能給女人注入快感的男人,他的生命簡直就是清晨的一縷霧靄,輕飄得沒有任何分量。

他對這女子說不上愛,完全是一種發泄,他們彼此滿足的隻是肉體的欲望。這使韓嫣在每一次衝擊時總表現出穿透的殘酷,他認為隻有那女子求饒的聲音才能讓他感覺到他作為男人的存在。

“哎喲!哎喲!哥哥,您輕點,妹妹受不了了!”那女子斜睨著韓嫣,大聲叫道。

但韓嫣的臉色卻變了:“你叫本官什麽?”他不待那女子回答,就一邊用手狠抽那女子的臉頰,一邊挪動著身體再次發起衝擊,“混賬,本官是什麽人,敢叫我哥哥?弄死你……”

直到那女子昏厥過去,他才帶著滿足的輕鬆離開了那間掩藏在密林深處的房子。

他相信來這地方逍遙的,不隻他一人,而水衡都尉卻從這些女子身上獲得了他所需要的一切。在他被迎到客廳的時候,水衡都尉笑問道:“大人可痛快?”

韓嫣不置可否地笑道:“天下沒有不抓兔子的鷹。大人有什麽要在下辦的事情麽?”

當女人做了他們之間的交易籌碼時,水衡都尉便不加任何掩飾地把要求攤在了韓嫣麵前,“卑職沒有什麽要求,隻是有朋友希望大人在皇上麵前引薦一下罷了。”

“此人叫什麽?”

“趙綰!是地方上有名的儒生。卑職知道,皇上現如今正在大力求賢,大人何不將這好事做了,趙綰也一定不會忘記大人恩德的。”

“哦!嗬嗬……”韓嫣以他爽朗的笑表示對所托事情的應允。

現在韓嫣回到了未央宮,他已經早早地站在殿門口迎接劉徹的歸來。他扶著劉徹進了未央宮前殿,督促黃門伺候皇上梳洗;盡管禦膳坊在為皇上奉上飯菜的時候,已經有專門的黃門嚐過,但韓嫣還是在親自嚐過之後,才稟奏皇上進食。他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似乎隻要皇上吃得舒心,他就獲得了最大的滿足。

他所做的這一切,給劉徹留下忠誠的感覺:“韓卿!你就與朕一起用膳吧!”

韓嫣頓時激動道:“謝陛下隆恩。臣怎麽敢與陛下同席用膳呢?臣看著陛下用膳,已是天大的榮幸了。”

“韓卿何出此言?朕從小就與愛卿同榻而臥,吃一頓飯又有何妨?”

韓嫣還是囁嚅著:“皇上……臣……”直到劉徹正色起來,韓嫣才輕手輕腳地在劉徹的對麵坐下。

與其說是與皇上一道進餐,不如說韓嫣是想借此尋找向皇上進言的機會。這美食玉饌究竟是什麽味道,韓嫣一點也沒有嚐出。他的一雙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劉徹的眉宇,在確定劉徹對上林苑狩獵安排妥當表現出肯定時,韓嫣很隨意的又把趙綰的名字提到了皇上的麵前。

韓嫣繪聲繪色地描述著趙綰,說他學養深厚,精稔儒學;說他辦事幹練,忠於朝廷。劉徹聽著聽著,嘴角就溢出會心的笑意:“韓嫣!朕沒有白與你同榻而臥,朕要賜你一杯禦酒!”

看著韓嫣飲下澄亮的玉液,劉徹心頭再一次閃過一個強烈的信念:“興大漢者,非少壯有力者不能為也!”

……

此刻,在椒房殿裏,阿嬌正對著她的母親撒氣。

依照宮廷的禮製,皇後的家人拜見,是要先例行宮廷的禮節,然後才論親情。但阿嬌沒有等母親行拜見之禮,就撲在母親懷裏“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是怎麽了?是誰這麽大膽,敢欺負到皇後頭上來了?”長公主撫摸著女兒的肩膀問道。可阿嬌不說話,隻是哭。又是罵宮娥們,又是拿殿中的陳設撒氣,看見什麽就摔什麽。

這都是平時自己放縱了她,可自己當年在竇太後身邊時,又何嚐不是如此呢?但現在是在宮中,可不是在侯爺府,情形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長公主心中這樣想著,就不得不正色地批評起女兒來。

在母親連規勸帶批評下,阿嬌情緒漸漸地平複了,遂將自己的遭遇一一說給了母親聽,她扯著母親的衣袖撒嬌道:“您說!女兒是皇家的外孫,當今的皇後,可是皇上他……”

聽著阿嬌的訴說,長公主的心漸漸沉重了。

是啊!論起年齡,皇後雖然比皇上大了三歲,可也不過十九歲,正是一朵花剛剛開放的季節;論起容貌,阿嬌雖說不是絕代佳人,可也夠得上傾國傾城了;論起身份,她是太皇太後的外孫女,長公主的女兒,皇上為什麽就對阿嬌冷落了呢?

她半是期盼半是擔心地向女兒問道:“皇後最近身體有沒有不適呢?”

“沒有啊!”

“清晨起來,就沒有惡心的感覺麽?”

阿嬌搖搖頭。

“有沒有想吃辣的或者酸的等偏食的嗜好呢?”

阿嬌還是搖搖頭。

“皇上對你好麽?”

“怎麽說呢?眼下還可以,往後就……”阿嬌抿了抿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那一雙眼睛卻分明多了幾許波瀾,“反正他是很能折騰的,有時候一夜幾次,女兒……”

長公主不再問下去,這樣的事情,問得太細反倒不好。隻是她有些困惑,也有些擔心。從小在皇宮裏長大的她不會忘記薄皇後就是因為沒有為先帝生下龍種而失寵的。

“女兒啊!”長公主的黛眉漸漸收攏了,此刻完全讓親情占據了心胸,“為娘不說你也明白,皇後的位子是要靠太子來維係的。聽娘的話,在皇上麵前千萬不可任性,要拴住他的心。為娘明日就到永壽殿去找太皇太後商量,找太醫來看看。不過,這事千萬不能讓皇上知道了,以免不必要的麻煩。還有,你對身邊的宮娥們既不能放任,也不可太刻薄。不要看她們一個個俯首帖耳的,心裏鬼著呢!”

長公主忽然想起剛才進宮時遇見了包桑,忙問道:“包公公來過麽?”

“來了!就是他傳話說皇上今夜不來的。”

“皇後沒有賜點東西給包公公?”

阿嬌搖了搖頭。

長公主歎息道:“女兒啊!你不要瞧不起那些中人,他們哪個不是皇上的耳目?下次包公公再來,你可不能怠慢了。”

第二天,長公主早早地進了永壽殿。在那裏,她看到了表兄竇嬰。

竇嬰的臉色很好,長期的賦閑並沒有影響他的情緒,他依舊是那樣談鋒勁健,那樣思路清晰。

太皇太後對這個曾經傷她心的侄兒的歸來感到很欣慰。景帝駕崩以後,她一直沉浸在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巨大悲痛中。先是最疼愛的小兒子劉武撒手人寰,接著劉啟又英年早逝,這使這位在太祖高皇帝年代進宮,陪伴了兩代皇帝的老人遭到了沉重打擊。躺在永壽殿的榻上,人們曾擔心她從此會被遺忘,再也不可能成為皇室安定的象征。

可她又一次創造了奇跡,早年的顛沛流離鑄就了她堅強的意誌,使她作為這個王朝的最高權威依然挺立。這些日子,不斷有人傳來消息,說皇上對儒學熱情甚高,這意味著大漢這艘負載了半個多世紀風雨的大船即將改變航道,這是她不願意看到的。而就在此時,竇嬰回到了京城。

太皇太後對竇嬰寄予很大的期望,囑咐道:“皇上此番召你進京,必有大用,你要好自為之,萬不可讓哀家失望。而我竇氏一門,也隻有你堪大用了。”她也沒有忘記教導一直伺候在身邊的竇宇,“往後,跟你族叔學著點,不要整日渾渾噩噩的。”

“侄兒一定不辜負太皇太後的期望,定會竭力輔佐皇上光大漢室。”

但是,太皇太後對這籠統的回答並不滿意,她要的是他對國策的具體態度。

“立國之本,莫過於國策。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來,素以黃老之學治國,才得以享國長久。”

“這個侄兒知道。”

“哀家知道,你向來薄老而厚儒。前些年,我們還為此發生了許多不愉快的事情。這一回,哀家希望你能以國事為重。皇上年輕氣盛,在戡定國策上不免會有所遺漏,你作為重臣,可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

竇嬰很清楚,這是太皇太後召他來的核心,也是今後未央宮與永壽殿交鋒的核心。而他在進宮之前,恰恰就是儒學立國的鼓動者。他前日一回到京城,皇上就召他到未央宮進行了長談,話題隻有一個,這就是要改弦更張,大力吸納儒學人才,以儒學立國。皇上在談起自己的治國方略時,眉飛色舞,慷慨激昂,使得竇嬰都不忍打斷他的話。可是,竇嬰卻十分清楚,儒學立國最大的障礙就是坐在他麵前的這位姑母。

竇嬰不再是當年的那個竇嬰了。仕途的一波三折使他的性格得到了淬火鍛鋼般的曆練。在太皇太後說話的時候,他始終保持著冷靜。

“太皇太後的意思侄兒很清楚,侄兒定會向皇上稟奏的。”

太皇太後的眉宇展開了,她相信當年把竇嬰趕出朝廷,讓他賦閑在家是多麽明智的決定。這一定給他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會促使他對自己的行為進行反思,性格也會得到磨煉。她於是對這位已到中年的侄兒恢複了早年的親昵,她顫巍巍地伸手要竇嬰坐到她的身邊,她拉著他的手親切詢問他在藍田的日子,她甚至埋怨已經去世的兒子不該為了廢太子而罷了他的太傅職務。

恰是長公主的到來打破了這種溫馨的平靜。

“哎呀!是表兄到了。”長公主爽朗的笑聲在竇嬰耳邊回響,他急忙起身向長公主行禮。

“參見公主殿下!”

長公主忙上前扶起竇嬰道:“免了!免了!自家兄妹,何必多禮呢?”

竇嬰道:“前日剛剛回京,還沒有來得及去拜見皇後和公主呢!”

長公主道:“是呀是呀!阿嬌哪天不念叨你這個舅父呢?常說要到藍田去看望你呢!這下倒好,你回來了,有空就去宮中看看她,也讓她放心。”

“嗯,一定一定!”

“不知表兄可曾見過皇上?”長公主總是不失時機地讓話題圍繞著自己關心的問題展開。

竇嬰道:“前日回來,就被皇上召見了。”

“依皇上的性格,表兄這回要派上大用場了。”作為女人,長公主並不關心國家大事,她隻關心皇後的地位是否穩固。因此,她想得更多的是母後這一族在朝廷的位置。

“隻是不知道會不會讓兄長做丞相呢?”

“這……”竇嬰遲疑了片刻道,“皇上沒有說,我也就不便猜度。”

“可是我聽說,衛綰昨日已經向皇上遞交了辭呈。你說……”

“怎麽?衛大人要辭去丞相?”

“而且聽說皇上已經準了。”

長公主笑了笑,轉身來到太皇太後麵前,挨著她的肩膀坐下了。

“母後呀!您說說,這衛綰之後誰會是丞相呢?”長公主意味深長地看著竇嬰,而說出的話卻指向了宮外,“會是田蚡麽?”

她放出這話之後就沉默了,神情專注地觀察麵前這兩個人的反應。果然,太皇太後的嘴角露出了不屑一顧地鄙夷:“田蚡?他怎麽能做丞相呢?”

“他可是太後的兄弟啊!”

“太後怎麽了?哀家還沒有死呢,還輪不上她指手畫腳!”長公主的話顯然刺傷了太皇太後的自尊,她說話的聲音伴隨著臉色的嚴肅驟然高昂不少。

“先帝在世時,有什麽事不與哀家商量呢?哀家就不相信,一個小小的徹兒,敢把哀家不放在眼裏?哀家明日就宣徹兒進宮,要他讓竇嬰做丞相!”

太皇太後這樣堅決表示自己的看法,非但沒有讓竇嬰感到如釋重負,反而使他的心更沉重了。他預感到,年輕的皇上即將麵臨一個複雜的局麵。

作為曾經的太傅,他最清楚劉徹那種獨立不羈的性格,他決不會輕易屈從太後或太皇太後的意誌,他所追求的是像秦皇、太祖高皇帝那樣的豐功偉績和皇圖霸業。當長公主提醒他要謝過太皇太後的時候,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心緒。

“不!不是!”竇嬰迅速地調整著自己的情緒,“侄兒謝太皇太後恩典,侄兒是在想,為了大漢江山社稷,應該如何輔佐皇上,以不負太皇太後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