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屋藏嬌談笑裏 風雨化虹辯詞間

長樂宮丹景台此刻來了一位連皇後也不敢怠慢的客人——大漢的長公主劉嫖,以及她的女兒陳阿嬌。

王娡心中十分清楚,自己能走到今天這步,與這位當朝皇上的姐姐有著巨大的關係。她常常在心裏慶幸,倘若當初栗姬與長公主就劉榮與阿嬌的婚姻達成默契,那麽今天椒房殿的主人就是栗姬了。

從內心來講,王娡對這位皇姐的做派十分厭惡。但她也很清楚,至少眼下,她必須與這位長公主搞好關係。因此,當長公主的車駕停在椒房殿門口時,她早已等候多時了。

“姐姐到了,快請到殿中休息。”王娡臉上笑得很燦爛,話語間的熱情讓長公主十分舒服。

“妾身參見皇後。”畢竟不同往昔,長公主很有分寸地例行了宮廷禮節。

王娡連忙上前扶住長公主的肩膀,那手就很自然、很親密地與長公主的手牽在一起,“姐姐這是幹什麽?折殺妹妹了。再說大典還沒有舉行呢!”

“嗬嗬!詔書都頒了,大典隻是個儀式,就是皇後現在搬到椒房殿,後宮也沒有誰敢說個不是!”

王娡並不辯解,隻說了一句讓長公主十分開心的話:“妹妹能有今日,不能忘了姐姐。”

兩個女人就這樣在相互禮讓的氛圍中開始了她們微妙的利益和情感交換。

雖說是春寒未去,但是丹景台奢華的暖爐給這座後宮主人的居室帶來了融融春意。長公主一進大殿,就聞到了醉人的蘭香。她抬眼望去,便在大廳的一角看到了一盆盛開的蘭花,它正張開著誘人的笑靨。

蘭花旁是一石頭做的盆景,花工精心的照料給石峰間增添了茵茵綠意,石頭周圍清盈的水中,有一叢碧綠的水仙,綻開著一簇簇潔白的花。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大殿中央的一盆紅梅,枝虯花盛,生機盎然,顯然是經過多年栽培和養育,才能如此大氣融融,可見主人的情趣也盡在此中了。

長公主在梅花前久久地端詳著,王娡在一旁看著,不用猜就知道了長公主的心思。她輕聲笑道:“姐姐要是喜歡這花,待會兒帶走便是了。”

長公主不好意思地回以溫暖的笑容,推卻道:“娘娘心愛之物,妾身怎好掠人之美呢?”

王娡忙拉著長公主的手臂道:“姐姐有恩於妹妹,不要說是一盆花木,就是這殿中所有擺設,姐姐喜歡什麽,妹妹差人送到府上就是。”長公主聞此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忙喚阿嬌前來覲見。

阿嬌已經十三歲了,與五年前相比,不僅出落得更加漂亮,而且也懂事多了。聽到母親的呼喚,她忙上前彬彬有禮道:“阿嬌拜見皇後娘娘!”

王娡忙拉起阿嬌疼愛地說道:“外麵這麽冷,快別折騰了,外甥女看起來越來越招人喜歡了。”

三人說著話進了殿門,長公主眼前又是一亮。迎麵牆上,鑲嵌了一隻碩大的朱雀浮雕,刀功遒勁,線條流暢。那朱雀雙翅展開,翩翩欲飛,周圍祥雲繚繞,氣象崢嶸,烘托出大殿主人諸事得意的心境。長公主明白,這一切肯定都是出自皇上的意思。她自己也常常納悶,同樣都是女人,王娡是憑什麽就係住了皇上的心呢?

賓主坐定,早有宮娥端上了熱茶、果品。王娡道:“也沒有什麽好東西招待姐姐。待哪日有空了,妹妹擺上一桌酒宴,專門款待姐姐。”她又從果盤中拿起荔枝,遞到阿嬌的手中,阿嬌忙道:“謝皇後娘娘。”

王娡笑了:“這孩子越來越會說話了。”

“快別誇她了,整個一瘋丫頭,都是妾身給慣壞了。倒是徹兒,年初到睢陽把那麽大一個案子辦得幹淨利落,滿朝文武都讚不絕口呢!”

“姐姐見笑了,他一個孩子能幹什麽?還不是太傅和丞相前後張羅。皇上讓他出去,也不過是讓他長長見識罷了。”

“古人說,有誌不在年高,徹兒一看就是當皇上的料。”長公主的目光在殿內環顧了一周,問道,“徹兒呢?”

“他如今做了太子,就不能由著性子了。這會兒,正在思賢苑中聽太傅講書呢!聽說姐姐要來,妹妹已差人去傳了。”

話音剛落,就聽見門外傳來劉徹的聲音:“阿嬌姐姐在哪呢?阿嬌姐姐在哪呢?”

說話間,他人已進了大殿。王娡剛才還笑吟吟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做了太子,舉止還這樣沒有規矩,還不見過長公主?”

劉徹忙上前作揖道:“徹兒見過姑母。”

阿嬌在一旁吃著荔枝,卻被劉徹畢恭畢敬的樣子逗得“吃吃”直笑。

劉徹行過禮,在阿嬌的上首坐了,他悄悄地用胳膊肘推了推阿嬌,小聲道:“笑什麽笑?像個傻子。”

阿嬌吃著荔枝,還是笑道:“看太子剛才那樣子,那才叫傻呢!”

劉徹舉起手,做出要打的樣子:“再說!再說我就打你。”

阿嬌並不害怕,不服氣道:“真動起手來,還指不定誰打誰呢?”

長公主看著兩個孩子在那裏鬥嘴,喜上眉梢,想順勢將此行的目的說出來。但她並不直接道出內心的打算,而是先批評起女兒:“胡說什麽?徹兒如今是當朝太子,按理說見了太子是要行大禮,都是為娘平日把你給慣壞了。”

阿嬌噘著嘴道:“太子怎麽了?做了太子就沒有姐弟的情分了?他過去沒有做太子,是我的弟弟,如今做了太子,還是我的弟弟。難道因為做了太子,就可以不叫姐姐了?”

“這孩子……”長公主歎道。

王娡眼色流轉,接過長公主的話道:“阿嬌這話也沒有什麽錯。他們無拘無束,說明之間沒有芥蒂。倘若見了麵就別別扭扭的,倒生分了不是?”

長公主掩口把一顆荔枝核吐在小缽裏:“還是皇後娘娘說得對。看他姐弟如此親密,妾身真是打心眼裏高興。”接著她把目光投向劉徹,笑著問道,“徹兒,你說說,與阿嬌姐姐在一起高興麽?”

“高興!”

“阿嬌姐姐好不好呢?”

“好!”

“什麽地方好呢?”

劉徹吃著甘甜的荔枝,嘴裏“咕嚕咕嚕”地說道:“人長得好看嘛!”

長公主被劉徹的率真逗得拊掌大笑:“太子說話倒是不掩不藏的。”說著,她又看了王娡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問道,“這樣說,太子是喜歡阿嬌了?”

“當然了!”

“那麽,如果讓阿嬌做太子妃好不好呢?”

劉徹早已吃完荔枝,他頑皮的眼睛在姑母身上打量著,覺得姑母的話很好玩、很有意思,於是他就拉著阿嬌的小手,輕輕撫著,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如果阿嬌做了太子妃,侄兒就要造一座金屋讓她住。”

長公主笑得前仰後合,眼角都溢出了淚花:“這孩子說話真有意思,這不是‘金屋藏嬌’麽?”

話音剛落,旁邊一個少年立即上前大聲道:“恭喜太子!賀喜太子!”

長公主看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頗是儒雅,便問他是誰家的孩子。王娡說他是弓高侯韓頹當的孫子,名叫韓嫣。因為生的聰明伶俐,被選到宮中做太子陪讀。長公主立即換上了一副笑臉讚道:“娘娘慧眼,不但身邊的宮娥們個個嬌豔非常,就連太子的陪讀也如此玉樹臨風。”

其實,長公主今天來的目的,從她進丹景台的那一刻起,王娡就已經心知肚明了。平常的女人都不放過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何況是經曆了與栗姬較量如今又登上了皇後寶座的王娡呢?就算長公主不提阿嬌與劉徹的事情,王娡在心中也盤算許久了。

在長公主的笑聲中,王娡說話了:“徹兒,果子也吃了,話也說了。阿嬌姐姐好不容易來一次,你們就到棋坊中玩去吧!”

劉徹最受不了拘束,聽母親這樣說,自是分外高興,他拉起阿嬌便向外跑,黃門們一步不落地跟在身後。

長公主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兩個孩子的身影,言出於心道:“真是天造的一對啊!”

王娡的身體很自然地往長公主跟前靠了靠,顯得很親昵的樣子,“這事在妹妹這裏自是沒說的,隻是……”

“有什麽擔憂娘娘盡管說。”

“他是太子,今日的太子妃就是將來的皇後,因此這事還得皇上和母後允準才是。”

長公主笑道:“這個不用皇後娘娘操心,妾身自會稟明皇上和母後。再說,皇後娘娘總住在這裏也不是長久之計。椒房殿空了許久了,依妾身看來,也早該舉行大典才是,這樣皇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搬過去了。都是那個不曉事理的梁王給鬧的,妾身明日就跟母後說去。”

兩個女人都覺得今日的見麵很值得,話說到這裏就可以了。於是,長公主起身告辭,而皇後在熱情的挽留之後,也送長公主出了殿門。但是,當她們搜尋著自己孩子的身影時,卻在琴房中看到了很有意思的畫麵。

阿嬌喊著要劉徹為自己找一匹馬騎,劉徹十分為難。阿嬌不依,撒著嬌拉著劉徹胳膊道:“不嘛!我就要騎馬嘛!”

劉徹無奈,於是對韓嫣道:“你能不能為表姐找匹馬來。”

韓嫣的臉上頓時堆滿了笑容,說道:“太子何須舍近求遠,韓嫣為翁主當一回馬得了。”說完他就伏下身體,讓阿嬌騎了上去。

韓嫣繞著棋桌轉圈,阿嬌將拂塵當作馬鞭,在韓嫣的屁股上邊打邊吆喝道:“馬兒馬兒快快跑,快送阿嬌去見太子。”

劉徹在一旁暗暗發笑。

見此情景,長公主的心中再度充滿愉悅,隨口道:“看看!真是天作一對啊!”

王娡並不多搭話,心裏想,他們現在隻是孩子,未來說不定還有什麽變數,就算皇上和太後允準了這門親事,也不能保證徹兒登上皇位後,不會發生移情別戀的事情,這一切都要看他們的造化了。隻不過在眼下,這門親事能鞏固我皇後的地位。

王娡忽然想起應該給長公主的夫君帶個好,於是便問道:“侯爺最近好麽?”

“好什麽?”長公主剛才洋溢在臉上的喜悅**然無存,眼圈說著說著就紅了,“整日病懨懨的,妾身過的不知是什麽日子。”

王娡忙在一旁忙勸慰道:“長公主也不要太傷心,多找太醫看看,興許就會好的。”長公主此刻的心境王娡怎能不理解呢?一個女人,如果沒有男人的滋養,很快會變老的,唉……

巳酉,未央宮東闕大火。

太史令司馬談在當日的宗室錄上沉重地記下了一筆,他的手由於發抖而把字寫得歪歪扭扭。走出太常寺時,他回望被大火燒為灰燼的未央宮東闕,心裏煩亂極了。

好好一座宮闕,怎麽會被大火焚毀了呢?據嚴錦說,大火是淩晨子時從天而降的。這意味著什麽呢?司馬談不敢多想。

早朝時,他在塾門遇見了田蚡,田蚡建議他在當日的宗室錄中隱去關於災象的記載,但他認為作為太史令就應該秉筆直書,不可因為非祥瑞之兆就不記載。

兩座宮闕燒毀了一座,遠遠看去,未央宮就像折了翅的蒼鷹顯得很不協調了,而鐫刻在西闕上的玄武在暮雲下成了孤單的身影。司馬談在東闕的廢墟旁站了許久,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去了。

在漢朝的官製中,太史令並不是什麽顯赫的位置,品秩不過六百石。但他的作用卻是不可忽視的,不但掌天時、星曆,而且負責記錄朝廷發生的重大事件。

自從父親那裏承襲了這個職位以後,他就有了一個十分龐大的計劃,他要寫一部上自三代下迄當朝的著作。這樣他就忙碌了許多,他不但要全力地搜尋能夠找到的所有史籍,而且每年還要去遊曆名山大川,做實地勘查。

前些日子,他剛從睢陽回來,在那裏他遇見了司馬相如,書生意氣使他們很快便以同族兄弟相稱。他們走遍了睢河兩岸,司馬相如的才情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司馬相如當時還特別說到了太子赴睢陽督辦“行刺朝廷大臣案”時的睿智。他對此行的收獲很滿意,誰知剛剛回來,就遇到了這樣一場火災。

司馬談的宅院在尚冠街深處的一個小巷裏,這段路並不長,可他卻用了比平常多了一倍的時間才走到家門口。當他叩開宅門的時候,女仆把一個喜人的消息告訴了他。

“老爺!夫人生了!”

“生了?”司馬談一路上的沉悶頓時淡了許多,“男童還是女童?”他一邊問話一邊加快步子向後院跑去。

夫人剛剛分娩,臉上還留著疲倦的痕跡,但那在眼角的喜悅讓她看上去比平日更有魅力。看見司馬談進來,她忙要坐起來。

司馬談忙伸出雙臂托著夫人的肩膀,當女仆把酣睡的男孩送到他懷中時,司馬談笑了:“司馬家又多了一個太史令啊!”

看著司馬談笨拙地抱著兒子親昵,享受著初為人父的喜悅,夫人輕歎一口氣嗔怪道:“老爺就記著太史令了,咱們的兒子就不能幹點別的?”

“嗯!我還指望他幫我寫完史書呢!”司馬談把兒子遞給女仆,坐在床頭與夫人說話。

“老爺!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司馬談搓著雙手陷入了沉思。

他在房中踱起步來,思緒在曆史的瀚海中穿梭,眼前再度浮現出遊曆名山大川時豐富多彩的畫麵。司馬談眉宇漸開,左手在右手的掌心輕輕敲出節奏,大聲道:“就叫遷吧!《詩經》說,出自幽穀,遷於喬木。他長大後與我一樣,遊遍名山大川,窮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好!就叫遷兒。”夫人從女仆手中接過兒子,臉緊緊地貼著兒子粉嘟嘟的兩頰,“遷兒!娘的兒啊!”

月亮也從窗外悄悄地投進銀色的光,撫摸著司馬遷寬闊的額頭。

這孩子偏偏在未央宮大火的日子降生,這意味著……司馬談看著夫人懷中的兒子,不敢再往下想。

……

早朝一結束,劉啟就把周亞夫、衛綰、郅都、田蚡等人傳到宣室殿,詢問睢陽一案的結果,周亞夫和郅都分別陳奏了案件的審理情況。

劉啟臉上顯出幾分不悅:“既是審理清楚,為何今日早朝不奏?”

周亞夫道:“啟奏陛下,臣有難言之隱,不便在朝堂上陳奏。”

“有何難言之隱,莫非朕冤枉了梁王不成?”

“陛下聖明!臣等日夜審理,刺客對所犯罪行全部招認。隻是……”周亞夫說到這裏,打住話頭。

劉啟不免更加著急,蹙著眉頭道:“丞相在戰場上叱吒風雲,如今說起話來怎麽吞吞吐吐的,這是要急死朕麽?”

周亞夫正要再說下去,劉啟擺了擺手,向衛綰問道:“看來丞相也學會明哲保身了。太傅,你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丞相的難言之隱,也正是陛下所憂慮的。眾賊供認,行刺之事確係梁王指使。因此臣等在回京的路上,遵照太子之命,已將所有獄詞都焚為灰燼了。”

一聽衛綰說完,郅都立即伏地而跪:“焚毀獄詞,皆臣所為,陛下要治臣罪,臣死而無憾。”

劉啟大驚道:“你是說太子要這樣做的?”

他沒有想到,一個孩子竟會自作主張地做出如此決斷。當初,他答應劉徹督辦此事,不過是想讓他長長見識罷了,孰料他卻當真了。要是放在別的案件倒也罷了,可這是何等重要之案?是十幾位大臣死於非命的大案,是針對朝廷廢立太子的血案,能如此草率行事麽?這事要是放在劉榮身上,他決然沒有如此膽量的。

眼前的局麵讓他想起昨晚王娡的枕邊話來。王娡也覺得此案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非徹兒早已和皇後通了氣?他無法將自己複雜的內心**在大臣們麵前,他選擇以斥責大臣們的方式來發泄自己的憤懣。

“你等難道不知道此事關係重大嗎?怎能聽任太子隨興而為呢?”劉啟指著周亞夫大喊道,“你父周勃當年果斷剪除諸呂的氣度,朕怎麽就在你的身上看不到呢?你是不是對朕改任你為丞相心存不滿呢?”

“還有你!朕讓你做太傅,你就該盡師道之責,可你……卻在一個孩子麵前唯唯諾諾。當年晁錯為太傅時,何曾如此?你是想說話麽?你不要說,朕知道你要說什麽,無非是為太子辯護。袁盎呢?”劉啟的目光在殿內搜索,“袁卿呢?”

周亞夫急忙答道:“袁大人他……”

哦!袁盎已經成了刺客刀下的冤魂,他永遠也聽不到袁盎那慷慨激昂的辯論、思路清晰的奏疏和力排眾議的諫言了,再也看不到他匆匆忙忙的身影了。要是袁盎在,他一定會冷靜地處理好這一切。一想到倒在血泊中的袁盎,劉啟眼睛就模糊了,對睢陽案的結果就越發不滿了。

“還有你!”他又把矛頭指向了田蚡,“你身為太子舅父,不思為國盡力,整天在皇後麵前遞送各種消息,蠱惑人心。”

劉啟把大臣們斥責過之後,氣猶未盡,又轉臉向伺候在一旁的嚴錦問道:“太子呢?這會兒躲到哪裏去了?”

嚴錦哪裏知道太子的行蹤呢?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惹得劉啟揮起衣袖,“嘩”的將麵前的筆墨、奏章掃下禦案。

“你還站在那裏幹什麽?去呀!快去把太子找來,朕倒要問他長了幾顆腦袋?”

嚴錦不敢怠慢,戰戰兢兢地出了宣室殿,身邊的黃門欲拾起地上的東西,被劉啟大聲喝住了。殿內空氣極度壓抑,大臣們一個個垂首肅立,誰也不敢出列辯解。

劉啟發泄過後,頹然地閉目埋頭座中,歎息道:“你們哪!真是讓朕傷心透了。”

這時候太常寺長史慌慌張張地進來了,他顧不得與跪在地上的大臣打招呼,就直接陳奏道:“皇上,大事不好了。”

劉啟正在氣頭上,抬起頭就劈頭蓋臉地訓斥起來:“如此驚慌失措,哪像個大臣的樣子?”

太常寺長史低下頭小聲道:“天火燒毀了未央宮東闕。”

“啊!”劉啟一個激靈,眼睛睜得老大,“你再說一遍?”

聽完太常寺長史奏明後,劉啟呆了,半天才從胸腔中發出一聲長嘯:“蒼天啊!何故如此懲罰朕?”

他很快將宮闕被焚同劉徹焚毀獄詞聯係了起來,一定是先帝對劉徹的所為頗多氣憤,才有了這災異之兆,這些事情都把劉啟對太子的憤怒推到了爆發點。

“哼!”劉啟不無自嘲地想著,朕剛剛廢掉了一個太子,今日就再殺一個去求得列祖列宗的寬恕。但話到口邊,卻變成了對太常寺長史的怒吼,“你還在這裏幹什麽?快傳太史令!你要朕砍了你的腦袋麽?”

太常寺長史不敢再延宕盤桓,心驚膽戰地離開了宣室殿。

此刻,劉啟的情緒由氣憤轉為傷感,他覺得累極了,說話的聲音中透著極度的疲憊。

“嚴錦回來了麽?”說著他悲愴地轉過身去,給了大臣們一個背影,“你們就給朕跪在那裏好好思過吧!”

在大臣們等待太子的時候,田蚡那雙小眼睛一直在觀察著皇上的表情。皇上近來的臉色很不好,那種疾言厲色並不能掩蓋他精神的疲倦;他的目光在發怒時雖仍有犀利的光芒,卻不似多年前那樣富有穿透力;他的聲音雖然在怒斥眾臣時讓人感到雷霆萬鈞的威猛,但語言卻遠不及四年前平定七國之亂那樣有條不紊。

對先朝有深入研究的田蚡明白,越在這個時候,皇上對任何事情越敏感。無論是為了太子,還是為了王、田兩家,他都覺得現在應該盡快見到劉徹。因此,在劉啟閉目養神的時候,他拉了拉衛綰的衣袖,悄聲問道:“太傅應該知道太子去了哪裏吧?”

衛綰小心地看了看皇上,才用低得隻有田蚡才聽得見的聲音道:“殿下去找灌夫習武去了。”

“這個徹兒,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田蚡在心底埋怨,遂對周亞夫道,“下官有些內急,急需如廁。”說罷,他就躡手躡腳地來到宣室殿外,站在台階上朝遠處張望。

他似乎覺得站在這裏太顯眼,於是又提起袍裾,下了台階,來到塾門翹首以盼,這樣劉徹一俟出現,一切都在他的視線之中了。

雖然田蚡心急火燎地在那裏盼望著,可這會兒劉徹卻正在興致勃勃地聽灌夫講他在七國之亂中單騎闖敵陣的故事。

在睢陽辦案期間,周亞夫不止一次向劉徹提起這位性格豪爽的將軍,於是在他心頭,一次次地激起了欲見之而後快的心願。就在昨天午後,劉徹纏著衛綰,好讓他去見見灌夫。

衛綰當時就很為難:“這個還是容臣奏明皇上之後再定奪吧!”

“本宮知道,太傅是怕父皇怪罪下來不好交代。”劉徹合上書卷,露出少年才有的率真,“太傅何必事事都要父皇知道呢?本宮快去快回,不耽誤聽書總行了吧?”

衛綰見此就不好再堅持了:“太子言重了,不就是看看老將軍麽?微臣不說就是了。”

衛綰卻沒有想到,皇上會在過問睢陽案子的時候,也把他列入宣召之列。現在麵對皇上的怒火,他也倉皇得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這一切,劉徹當然不知道,因為此刻他同灌夫正談得投機。

行伍出身的灌夫,對太子的來訪受寵若驚,遂在後花園置宴款待。灌夫不帶任何修飾的描述把自己呈現在劉徹麵前。

“臣本姓張,家父曾是潁陰侯灌嬰的舍人,因為潁陰侯的引薦得以官至兩千石。吳楚七國亂起,侯爺為將軍,隨太尉平叛。家父為校尉,帶著微臣出征。”

說到這,灌夫為太子斟滿了一爵酒,抬頭望著亭外不遠處父親經常掛甲的一棵楸樹長歎道:“不瞞殿下,家父當時已是七旬的老人,心知力不從心。但一向重情義的他不忍駁潁陰侯的麵子,這一去就踏上了不歸路,戰死沙場。消息傳至朝廷,皇上命臣護送家父靈柩回京。臣乃將門之後,父仇未報,豈可退縮。於是臣就挑選了軍中壯士和家奴數十人,衝入吳營,殺傷敵人無數,後終因寡不敵眾,僅臣一人回到漢營。”

說到這裏,灌夫就借著酒酣敞開了自己衣襟,數十處創傷全都**在劉徹麵前。那些傷疤,大的若銅錢,小的若豆粒,紛亂地分布在灌夫的肌膚上。劉徹輕輕撫過一個個傷疤,喟然歎道:“將軍真乃大丈夫也!”

隨後,劉徹又興意盎然地問道:“將軍擅長使何種兵器?”

“臣當年單騎奮戰吳軍時用的是長戟。”

“將軍可否為本宮舞戟呢?”

“那就讓殿下見笑了。”灌夫豪飲之後,一股英氣借著酒意油然而出。

衛士很快抬來長戟,灌夫在手中掂了掂,隨之舞將起來。兩人才能抬得動的長戟在他手裏,似遊龍出水,倒海翻江;似猛虎入林,落葉紛飛。

劉徹禁不住拍掌歡呼:“好戟法!”

灌夫舞得興起,幹脆脫掉外衣。

劉徹被灌夫一番戟雲劍雨激**得熱血沸騰,他緊握著灌夫的雙手,腦中卻是邊城烽火的畫麵:“倘若有朝一日本宮帶兵出征,將軍可願隨往。”

灌夫手按左胸,激動道:“灌夫早已以身許國,願追隨殿下,雖死不辭。”

劉徹端起酒爵,正要說話,耳邊卻傳來嚴錦尖細急促的聲音:“殿下!殿下!”

“何事如此慌張?”

嚴錦因走得太急而語不成句:“皇上……皇上正在宣室殿中傳喚殿下呢!”

“出了什麽事?”

“奴才也不清楚。殿下……去了就……就知道了。”

劉徹不敢怠慢,道了一聲將軍保重,遂急忙朝未央宮奔去。

宣室殿內,劉啟為劉徹的遲遲不到而惱怒到了極點,他怒視群臣,大吼道:“無法無天!無法無天!羽林衛何在?”

立即有一隊羽林衛跑步進殿,劉啟厲聲道:“速拿太子來見。”

周亞夫、衛綰見狀,頓覺大事不好,幾乎同時跪在皇上麵前,說出了同一話語:“陛下且息雷霆之怒!陛下且息雷霆之怒!”

劉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但皇帝的自尊使他無法收回成命,於是他轉移了發泄的對象,怒斥道:“都是你等縱容的結果。”

宣室殿外,田蚡焦急地踱著步子,口中訥訥道:“這個徹兒,怎麽掂不來事情的輕重呢?”

他心裏萬分焦急,不時地向遠處眺望,終於,透過初春的陽光,他瞧見劉徹在嚴錦的陪同下,步履匆忙地朝這邊來了。

田蚡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不顧禮儀地埋怨道:“這半日太子到哪裏去了?都急死微臣了!”

嚴錦忙問道:“皇上這會兒心情如何?”

“還如何呢?皇上正在大罵各位大人呢!”

劉徹聞此便問道:“出什麽事情了?”

田蚡長歎一聲:“皇上與梁王的事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殿下去焚獄詞幹什麽?一定是那些老臣蠱惑的。”

劉徹聽罷,坦然道:“焚毀獄詞完全是本宮的主意,與各位大人沒有關係,本宮這就去向父皇說個明白。”

田蚡在身後連連提醒劉徹小心說話,萬不可再惹皇上生氣。接著又跑步上前,把嚴錦拉到一邊低聲道:“太子命係一刻,煩勞公公速到丹景台請皇後去求太後出麵。”

嚴錦當然知道事情的嚴重,他不敢怠慢,聽完便匆匆趕往丹景台了。

劉徹走進宣室殿,映入眼簾的是跪倒一地的眾臣和木然肅立在兩廂的羽林衛。他情知自己的禍闖大了,於是小心翼翼地來到殿前回話:“孩兒參見父皇!”

劉啟冷冷地看一眼劉徹,哼道:“這半日到何處去了?”

“孩兒找將軍切磋兵略去了。”

“小小年紀,懂什麽兵略?”

……

見劉徹沒有回答,劉啟更加生氣:“你為何不說話了,平日裏不是話很多麽?”

“孩兒參見父皇來遲,請父皇恕罪。”

“你可知罪?”

“孩兒不知,還請父皇明示!”

“大膽劉徹,是你主動請纓到睢陽查案。朕之所以允準,隻不過是為了讓你長長見識,誰知你竟妄自做主,焚了獄詞!你還不知罪?難道你不知這是一樁關係到十幾名大臣性命的大案麽?”

“父皇,孩兒當然知道此案重大。”

“既然知道,為何置大漢律法於不顧,你該當何罪?”

劉徹望著劉啟,卻並無懼色,平靜道:“父皇,孩兒有話說。”

“大膽!違抗皇命,你還有何話可說?來人……”霎時間,羽林衛將士包圍了劉徹。

周亞夫見狀,知道此刻隻有衛綰出來說話,才能攔住皇上,於是他暗地用手推了推衛綰。衛綰會意,忙向前跪了一步,不等劉啟發問,就搶先說道:“啟奏皇上,臣有話說!”

劉啟看了看衛綰怒道:“你還有何話可說?太子犯法,你難脫失職之罪!”

“陛下聖明。昔日秦孝公在位,太子非議商君變法,孝公治太傅公子虔之罪。今太子違抗皇命,臣作為太傅,自有不可推卸之責,臣情願領罪。但臣知道,陛下向來從諫如流,太子既然有話要說,陛下何不先問個明白,再責罰也不遲。”

劉啟之所以這樣,一則氣在梁王;二則畢竟十幾名大臣死於非命,需要向朝野有個交代;三則是因為劉徹先斬後奏,讓他的自尊心受不了。再加上東闕失火,這些事情環環相繞,使他不由得急火攻心。

其實,他哪是真要向太子開刀呢?現在衛綰給了一個台階,他的心情也就平靜了:“好!你等且平身,朕就聽他還能說些什麽。”

這半晌可把眾位大臣苦煞了,見皇上發了話,一個個踉踉蹌蹌地起身,彼此相看,雖是早春,卻人人汗水直淌。

周亞夫抓住機會,小聲向劉徹提醒道:“皇上讓殿下說話呢。”

劉徹先是回頭麵向丞相、太傅伸了伸舌頭,轉臉又嚴肅地拂塵整冠,那雙還沒有脫離稚氣的眼睛見父皇不像剛才那樣怒氣衝天,心中的膽怯就去了許多,遂把如何決定焚毀獄詞的前因後果一一詳奏。

劉啟在上邊聽得不耐煩,便打斷道:“別的朕不想知道,朕隻要你回答,此案與梁王幹係如何?”

“依大漢律法,皇叔當治死罪。”

“既是如此,就當奏朕知道,為何要焚毀獄詞?”

“孩兒以為,父皇不知道也好。”劉徹抬頭望了望劉啟,見父皇沒有阻攔他的意思,於是繼續道,“梁王乃父皇親弟,此案若在朝野公開,反而讓父皇為難。”

“難在何處?難道朕能視大漢律法為兒戲?”

“這正是孩兒想說明的。”劉徹身體往前挪了挪道,“朝野一旦了解案情,眼睛就會看著父皇。皇叔如不伏誅則是律法不行;皇叔伏法則祖母會食不甘味、臥不安枕。祖母若是病了,父皇必不能安心朝政。因此,孩兒……”

劉徹正要說下去,卻見嚴錦神色慌張地從宣室殿側門直接到了劉啟身邊,小聲耳語了幾句。劉啟頓時大驚,目光立時散亂地望了望下麵的眾臣和劉徹道:“此事今日就先到此,太子隨朕前往長信殿。”

眾位大臣相互看了看,就知此事已經驚動太後了。

劉啟匆匆趕到長信殿,竇太後第一句話就直截了當地責問道:“你把哀家的孫兒怎麽樣了?”

話音未了,劉徹一下子躍到太後麵前,操著從母親那裏承繼來的槐裏口音道:“孫兒向祖母問安!”

三日水米未進的太後吃了王娡調製的銀耳人參湯後,精神好多了。劉徹很乖巧地撲到太後懷裏,竇太後顫巍巍地摟著劉徹,從頭到臉地仔細摩挲了好一會兒,才循著劉啟話音抬起頭來斥責道:“不是徹兒想出那主意,皇上還不早把武兒問成了死罪?聽說你還要治徹兒的罪?”

太後說完喘了口氣,劉啟忙上前欲要為母後捶背,可卻被擋開了:“都說皇上孝順。依哀家看,那是過去的事情了。如今皇上坐穩了皇位,眼中就沒有哀家了。今天要殺這個,明兒要治那個,莫非連哀家也要做了皇上的刀下鬼不成?”

劉啟聞言大驚,也顧不得威儀,慌忙跪倒在地道:“母後言重了,孩兒怎麽敢……母後有何旨意,孩兒遵旨就是。”說著,他瞪了一眼王娡道,“皇後怎麽會在這裏?”

太後放開劉徹,大聲道:“怎麽!皇後想看看哀家,都有罪了不成?”

劉啟不語,倒是王娡說話了:“臣妾聽說太後玉體欠安,急忙過來伺候,請陛下恕罪!”

太後說:“你替他盡了孝道,你有何罪,要他恕什麽罪?”接著,她話鋒一轉,“哀家隻要皇上回答,對武兒如何處理?你怎麽不說話呢?你是欺負哀家看不見麽?可哀家的心裏長著眼睛呢?莫非你還真要治武兒的罪?”

“母後,既然沒有證據表明此案與梁王有關,那此案到這就可以了結了。孩兒已命廷尉府將亂賊斬首滅族,以慰眾卿在天之靈。”

“那麽,你告訴哀家,武兒現在何處呢?”

“這……”劉啟顯出幾分尷尬,“孩兒即日派人將梁王接到京城便是。”

太後說著說著,又氣從心起,喝道:“你會接他來麽?哀家前些日子派去睢陽的人回來說,武兒根本不在睢陽,一定是你害了武兒……”

太後還要說下去,卻被長信殿外說話的聲音打斷了,太後很是不快,喝道:“是誰如此沒有規矩,在此大聲喧鬧?”

長公主人還沒有到,聲音就先到了。在她的身後跟著的是阿嬌,她簡直就是長公主的化身。她一進長信殿,就毫無拘束地跑到劉徹身邊,太子長太子短地問個沒完沒了,直到王娡要紫薇陪他們到花園中去放風箏,殿中才安靜下來。

長公主一回到太後身邊,就完全沒有了場麵上的那些講究。她以家庭一員的身份,以一個皇姐的姿態很熱情地同皇上與皇後打了招呼,很親切地向太後問了安。她把一個讓皇上解除尷尬、讓太後愁雲頓去的消息帶進了長信殿——劉武已經在前晚化裝回到了京城,現在就在她的府中。

長公主情態豐富地對太後和皇上講述劉武怎樣追悔莫及,怎樣為十幾位大臣死於非命而潸然淚下,怎樣因思念母後而夙夜憂歎,卻因為皇上詔命不許回京而寢不安席。末了,她向皇上求情道:“還望皇上開恩,饒恕梁王。”

太後越發地生氣了,怒道:“好呀!連武兒在哀家麵前盡孝都不讓了,你還配當這個皇上麽?你何時發的詔書,哀家怎麽不知道?”

長公主趕忙道:“母後言重了,皇上是怕梁王遠途跋涉,免除了他每年的朝覲,怎麽會不讓他回京盡孝呢?”

王娡忙接過長公主的話道:“臣妾也是這樣想。皇上海納百川,胸有天下,定會化陰雲為麗日的。”

可太後的心結仍然無法打開,她捶著胸膛,聲淚俱下道:“一個諸侯國的親王,哀家的親骨肉,竟被逼得化裝進京。劉啟……”自從劉啟登上皇位以來,這是太後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你好狠心啊!”

太後如此傷心,也讓劉啟的心境分外的沉重和不安,便愈發感到劉徹當初焚毀獄詞不失為明智之舉。當長信殿中的氣氛衝淡了劉啟父子之間的衝突時,他甚至感到正是劉徹為他彌合與太後之間的感情創造了契機。

他很虔誠地、集中精力地平息著太後的憤懣,小心地求道:“母後息怒!都是孩兒的錯,孩兒這就差人去接梁王。”

嚴錦此刻早就在旁邊伺候著了,他早已讀懂了皇上眼中的意思,有意提高聲音道:“奴才這就去接王爺。”

“用朕的車駕去接!”

皇室彌漫了幾個月的陰雲終於散去,嚴錦的心中便充滿了喜悅,大聲回答:“諾!”

太後的心情漸漸平複,緊鎖多日的眉頭也漸漸展開了。但她心中清楚,大兒子畢竟是當今皇上,決不能因此事而損了他的威嚴。

她不失時機地做著挽回皇上麵子的事情,撫著他的手心道:“哀家心裏明白,這事怨不得皇上,也是武兒用人不當,聽信了一幫亂臣賊子的蠱惑。待會兒見了他,還要多加訓誡才是。至於被刺身亡的大臣,你要厚葬,要多多撫恤才是。雖說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來,一直奉行黃老清靜無為的國策,可黃老學說從來就是無為而無不為,不論是誰,亂我朝廷,天理不容。”

見太後心境好轉,王娡意識到此刻提起劉徹與阿嬌的婚事是再合適不過了。她的這點心思,長公主一絲不漏地看在眼裏,她們幾乎沒有什麽眼神的交流,就稟奏了此事。

“啊!你們是說徹兒與阿嬌麽?那皇上以為如何呢?”

“孩兒依母後就是。”

太後分外高興,有著豐富人生閱曆的她明白,這種婚姻無論對公主還是皇上都是必須和重要的。

“哀家看也是天作之合啊!徹兒呢,徹兒這會跑到哪裏去了?”太後的雙手在四處摸索。

王娡心裏充滿了欣慰,幾個月來的擔心和憂慮終於消散了,因為太後如此表態,標誌著她終於承認了太子的地位。梁王自取其禍,劉徹的智慧周旋無疑成為改變太後初衷的重要原因。最善抓住機會的王娡急忙對長信殿詹事竇宇道:“快去傳太子,太後要見他。”

“諾!”

太子和阿嬌很快來到殿內,太後已感到了他們的氣息:“徹兒,阿嬌!你們都到哀家身邊來。”

她儼然一個慈祥的老太太,笑聲隨著手在兩個孩子肩頭的撫摸而顯出舒緩的節奏。

“你們的娘要月老用紅繩子把你們一輩子拴在一起,這可是天意啊!嗬嗬!噢!什麽是月老?月老是專門為人間男女牽媒的神靈,他要哀家的阿嬌和徹兒做夫妻呢!告訴哀家,你們臉紅了麽?”

劉徹一臉不解道:“祖母!做夫妻就做夫妻,臉紅什麽呢?”

太後被劉徹的話逗笑了,樂道:“畢竟是男孩子啊!阿嬌也沒有臉紅吧?聽你的娘說,你生就一個男兒的脾氣,這可不行啊!做太子妃就要像個太子妃的樣子呀!”

阿嬌被太後說得不好意思,搖著太後的肩膀撒嬌:“外祖母!您都說些什麽啊!阿嬌可不是這樣的!”

長公主急了,批評女兒不能這樣同太後說話,可是太後卻不計較這些,忙圓場道:“好!哀家不說了!阿嬌大了,知道害羞了。”

劉徹在一旁小聲揭發道:“她哪裏知道害羞,瘋著呢!剛才還在追著打孫兒。”

太後聽了便更加心花怒放了。

看來太後已不再為儲君的事煩惱了,劉啟望著劉徹依偎在太後身邊,心想,這個徹兒,倒比朕想得遠些……

綿延到藍田境內的南山,峻峭險拔,像屏障一樣橫亙在關中平原南緣。春天的腳步越過巍巍藍關,在這京畿之地展開了它絢爛多彩的畫麵。

豔麗的桃花染紅了整個山坡,南來的紫燕在林間清脆地鳴唱,泉水輕快地向著山外奔去。滻河展開慈母般的雙臂,把從深穀幽澗中歸來的兒子輕輕攬入懷抱。

河水在山下轉了一個彎,一片氣勢恢宏的莊園鑲嵌在河灣突兀的崖頭上。

這些日子,竇嬰就在這詩情畫境中打發著賦閑的時光。

此刻,初升的太陽透過帷帳,把暖暖的光芒灑在竇嬰的床頭。他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就見睡夢中的趙女修長的胳膊在雲鬢邊交叉成桃形的嬌態。

她豔若桃花,粉嫩如藕,睫毛閃動,小嘴微撅,兩頰還**漾著幸福的微笑。

她簡直太可人了!竇嬰在心底呼喚。他輕輕地掀開被角,那兩隻散發著女人馨香的**就肉嘟嘟地呈現在眼前。

然而,每一次**之後,都是無盡的煩惱,仿佛自己的生命正在被這消閑的時光一點點吞噬,竇嬰很擔心自己壯誌未酬便像流星一樣隕落。

窗欞上有人影晃動,竇嬰迅速地調整了自己的情緒,隔著帷帳問道:“有事麽?”

“啟稟大人,京城來人了。”

“又是來討酒喝的,不見!”

“是周丞相!”

“你說是誰?”

“是丞相大人到了!”

“快快有請!”

他迅速喚來丫鬟為自己梳洗、穿戴。竇嬰知道,周亞夫天生性格剛直,最見不得男人被妖冶的女人纏繞。在走出臥室的時候,他叮囑趙女去後院廂房,周丞相在莊園停留期間,一定不要露麵。

“不知丞相駕到,有失遠迎,多有得罪,還望丞相海涵。”

周亞夫苦笑道:“大人不是太傅,老夫也不是丞相。前日早朝時,皇上已經免了老夫的丞相之職,現在你我都是無官一身輕了。”

丫鬟送上點心、茶水,當客廳裏隻有他們兩人的時候,竇嬰神色嚴肅地問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周亞夫搖搖頭,歎息道:“這真是一言難盡啊……”

由梁王挑起的風波終於過去了。

用一批人頭祭奠另一批亡靈,那是秋後的事情了。現在,劉啟要做的是彌合兄弟之間的裂痕。

就在罷朝五天、祭祀天地之後,劉啟在未央宮設宴款待劉武。衛綰、周亞夫、田蚡、郅都等人作陪。這樣的安排,一半是太後的意思,一半是王娡的勸告。

劉武今天得到了很高的待遇,劉啟特地讓他與自己並排坐在一起。酒席是豐盛而又奢侈的,熊熊大火煮著大殿中央巨型銅簋裏的酒釀,案上的菜肴、果品因酒氣的潤澤而更加的可口。

在掌管禮儀的仆射宣布宴會開始之後,劉武很謙恭地向劉啟敬酒,他的眼角甚至溢出了淚水:“臣謝皇上的寬恕。”

劉啟拿起酒爵,很大度地與劉武對飲:“你我都是太後的骨肉,至親的兄弟,從今往後,當戮力同心,固我大漢江山,萬不可再聽信讒言。”

“臣謹遵皇上教誨,臣以後當謹言慎行,隻求在母後身邊躬行孝道,別無他圖。”

劉啟把臉轉向眾臣:“眾位愛卿,朕今日特地讓人烤了上好的乳豬,佐以美酒,讓大家盡情享用,豈不快哉!”說完,劉啟很爽朗地笑了。於是,大臣們就在這笑聲中開始了新的享受——品嚐乳豬。

沒有誰發現,周亞夫的臉在皇上的笑聲中漸漸地陰沉了。是的,當周亞夫的目光被皇上的笑聲引向乳豬時,他忽然發現麵前桌上既沒有切肉的刀具,又沒有筷子。他胸中頓生燥熱,本來就黝黑的麵容此刻變成絳紫色,兩道濃眉隨著血液的湧動而微微地顫抖。是宮中管事人的疏忽,還是皇上有意地羞辱?

但另一個人的目光讓他很快判斷出自己的尊嚴遭受了踐踏和漠視——田蚡此刻正用一種隱晦、詭秘的眼神朝這邊打量,他似乎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早已明白。

周亞夫不能容忍在這樣的場合被人侮辱和蔑視,他憤而起身,直朝著皇上的席位走去。

田蚡見到此景十分得意,小胡子因為興奮而撅成一個弧形。

他從衛綰身邊經過的時候,衛綰找不出更好的方式,隻是用筷子輕輕地敲擊案頭,輕聲呼喚道:“丞相!不可啊!”他試圖伸手扯住周亞夫的衣袖,但是周亞夫卻從他的手指尖頭擦過。

劉啟笑容中夾帶著幾分奚落:“朕如此待將軍,將軍亦有憤乎?”

周亞夫很機械地說道:“臣謝陛下聖恩。隻是臣腹中不適,欲回府就醫。望陛下恩準。”

劉啟並不說話,隻是不經意地揮了揮手。

周亞夫深深地叩頭,緩緩地轉身,遲滯的步履在每一個人的心頭走過,漸漸地,他老邁的身影就淡出了大家的視線……

“很快!皇上就免了老夫的丞相。”

“皇上怎會做出如此草率的決定呢?省了太尉之職,又免除了你的丞相。”

“不!是老夫得罪了皇後。”

那個王信有什麽能耐,除了攀上一個做了皇後的妹妹外,文不能治國,武不能開疆,憑什麽封侯呢?因此,當皇上征求他的意見時,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拒絕了。

他望了一眼竇嬰,自嘲地笑了笑道:“老夫本來就不是當丞相的料。”

“那麽,現在是何人在當丞相呢?”

“聖旨已下,禦史大夫桃侯劉舍為丞相。”周亞夫不以為然道。

竇嬰失望了,看來因為廢太子劉榮,皇上對他的成見很深。自從劉榮被貶為臨江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

朝臣們免的免、殺的殺,這讓竇嬰感到朝廷的動**並沒有過去。他們的心境都陷入無以名狀的複雜中去了,他們都找不到恰當的方式安慰對方,隻有一爵接著一爵喝著不知滋味的悶酒。

周亞夫告訴竇嬰,太子每遇大事時總是想起他的教誨,常常因此弄得衛綰十分尷尬。竇嬰聽此,便在心中生出不盡的欣慰。

酒酣之時,他們數日的鬱悶都被這酒精漸漸淡化,在酒爵交碰中,竇嬰心頭升起對劉徹的希望。特別是聽了劉徹睢陽之行的故事後,他似乎獲得了一種新的感知——大漢的崛起在先皇和當今皇上,而大漢強盛就在太子身上。

竇嬰情之所至,不能自已,遂站起來,邀周亞夫為太子幹杯。但他沒有從周亞夫的目光中得到響應。

“請大人飲了此爵,老夫還有話說。”周亞夫說罷,先自飲了,那話也隨著瓊漿的燃燒而溢出了口,“恕老夫直言,依大人眼下的境況,既愧對於臨江王,又愧對於太子。”

“大將軍何出此言?”

周亞夫看竇嬰飲了爵中的酒,知道他並不計較自己的指責,繼續道:“能使將軍富貴的是皇上,而與將軍最親近的卻是太後。如今太後年邁,皇上龍體欠佳,皇後說動皇上大肆封侯,而大人卻長期稱病不出,躲在藍田,以飲酒射獵為樂事。倘若朝中生變,大人則危矣。”

“值此多事之秋,隻有大人才能輔佐太子,光大大漢基業!為了大漢江山,請大人受老夫一拜。”

此時,從南山響起的春雷,滾過滔滔的滻河,在平原上拉開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