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劉徹遠慮焚獄詞 李廣出奇卻敵兵

案件辦得如此順利,遠超周亞夫等人所料。這是他們第一次見識劉徹的早慧和王者氣度。

隨著羊勝、公孫詭進了大獄,行刺袁盎等大臣的案子有了個了結。周亞夫及時將睢陽之行的狀況向皇上稟奏,自然,劉徹的聰穎和果敢成為宣室殿的主要話題。

“要不是太子以韓安國說服梁王,大索之期或許會延宕許久。”周亞夫一想起太子與韓安國說話時的率直天真,那將虎頭鞶放在韓安國手心時的雍容大氣,眉宇間就露出鎖不住的愉悅,“太子年紀雖小,卻是處事果斷,收放有度,頗有太祖遺風!”

這些話讓劉啟因廢立太子而纏繞在心頭的鬱結多少有了些消解,畢竟劉榮是他的長子,沒有過錯便降為臨江王,無論如何都有些不公平。每每想起劉榮離京時的憂傷,他的心總會隱隱不安。現在,劉徹初試鋒芒,總算讓他心裏有了一點踏實。

“太子尚幼,朕之所以遣他前往,意在曆練,若非卿等忠直盡命,他能奈賊何?卿等一路勞頓,盡心竭力,朕甚欣然。”話雖這樣說,可周亞夫感覺得到皇上語言背後的欣喜。

“請丞相督促廷尉府加快審理此案,依律定罪。”劉啟不願在這件事情上盤桓,朝廷該做的事情太多了:立後的詔書宣達月餘,可王娡依舊沒有入主椒房殿;立後大典不能再拖,椒房殿空得太久了,後宮急需要人來管理。

周亞夫於是便知趣地告退了。本來從睢陽回來後,他就打算麵奏皇上,希望皇上能允準他致仕告老,可剛才皇上一番話讓他怎麽也不好開口了。

出了宣室殿,他才發現天空又飄起了雪花,現在地上已白茫茫一片了。唉!時令已到臘月,這期間朝廷變故不斷,真讓他有些應接不暇了!

衛綰依舊每日在思賢苑為太子講書,因皇上允準他可以不必每日上朝,所以也有好些日子沒見到他了,現在正好去看看他。這樣想著,周亞夫登上車駕時,就吩咐馭手轉向了。

進入苑內,遠遠就聽見書堂內的說話聲。周亞夫是第一次到這裏,他發現這園子很大,雖是深冬,園中卻是修竹蒼翠,青鬆亭蓋。

正躊躇間,隻見迎麵走來一個掃雪的黃門,就忙要他帶自己去見太子。

周亞夫跟著黃門穿過回廊,到了書堂,就參拜道:“臣周亞夫參見太子殿下。”

劉徹忙道:“天雪寒冷,勞丞相辛苦,快快平身!”

周亞夫剛剛站定,就聽見“下官參見丞相”的聲音,定神看去,卻是郅都。及至落座,周亞夫發現除了太子,書堂內還有一位年齡稍大的少年,他打量了一下,便問道:“這位是……”

衛綰忙介紹道:“從睢陽回京後,皇上就找了一位習武的陪讀來陪太子。這少年名叫韓嫣,乃弓高侯韓頹當之孫,自幼跟祖父練得一身騎射本領。”

其實這韓嫣不僅武功有些根底,人也生得劍眉玉麵,身姿挺拔,說話也伶俐乖巧。衛綰的話音剛落,他就畢恭畢敬地跪在周亞夫麵前道:“小人久聞丞相威名,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

初次見麵,周亞夫對此人說不上什麽感覺,但衛綰和韓嫣相處了一段日子,從這少年對劉徹的恭維逢迎中看出了瑕疵,所以對他就多了些反感。他眉頭皺了皺,斥責道:“諸位大人在此說話,你還不退下?”韓嫣倒也知趣,跪謝丞相後就悄悄地退了出去。

喝過熱茶,寒意遠去。周亞夫在木炭盆上烤著火,看了看環繞劉徹而坐的幾位大臣,問道:“諸位今日何得閑暇,來與太傅敘話?”

郅都忙道:“經過廷尉和下官多日審訊,凶犯們一一招供,對行刺罪行供認不諱,獄詞也盡皆畫押,正要向丞相稟報,不料丞相竟冒雪前來了。”說著,他就將竹簡遞了過去。

周亞夫接過竹簡,大體瀏覽了一番,隨口問道:“太子和太傅可曾看過?”

郅都點了點頭。

“哦!皇上今日正問案情呢?要老夫督促加快審理,依律定罪。”

衛綰道:“剛才在下還和太子議論此事呢……”正要繼續,不料劉徹突然站起來,從周亞夫手中拿過獄詞,就投入木炭盆中。

眾人見狀大驚,衛綰和周亞夫幾乎是同時發出驚呼:“殿下!這……這……”

衛綰一邊對郅都喊,一邊自己上前去搶。他來不及挽起寬袖,眼看衣裳的一角就燒了起來,旁邊的一位黃門眼快,從案頭端起茶盞,就朝著衛綰澆了過去……

拉著衛綰的手,郅都見其手腕上紅紅的一片,忙問道:“大人不要緊吧?”衛綰沒有回答,隻是呆呆地望著竹簡一點點被烈火吞噬,口中唏噓不已。

劉徹卻笑道:“何須去搶,煙消雲散,恩仇泯滅,一了百了。”

衛綰、周亞夫、郅都聽了,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在狐疑片刻後,都齊刷刷地跪下了:“殿下此舉,臣等十分不解。若是皇上怪罪下來,臣等即便萬死,亦難辭其罪啊!”

劉徹看著竹簡上的火苗慢慢熄滅,青煙隨廊廡吹來的冷風飄向窗外,笑道:“各位大人請起,本宮自有話說。”可衛綰他們就是不肯起來。

“各位大人!本宮焚毀獄詞,自有道理。”看著大家戰戰兢兢的樣子,他暗自覺得好笑,臉上卻分外莊重。

“此舉與各位大人無關,皇上若是追究下來,本宮一人承擔,絕不推諉,這總可以了吧!時候不早了,請各位大人回府吧,本宮要聽太傅講書了。”

走出思賢苑,抬頭看了看天,雪越下越大了。每個人都惴惴不安的,無法判斷太子焚毀獄詞,會給他們帶來什麽。

劉徹被立為太子的消息傳到匈奴,已經是第二年開春了。

塞外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二月了,龍城附近仍沒有半點綠色。稀稀落落的枯草在西北風中瑟縮著身體,望著每日從頭頂飄過的雲團,發出盼春的焦渴。

偶爾有巡邏的馬隊從高坡上疾馳而下,戰馬的嘶鳴被風傳到很遠。在他們身後,總有一隻蒼鷹警覺地俯視著大地,它堅硬寬大的翅膀筆直地伸開,碩大的影子被陽光投射在草原上。它那雙犀利的眼睛一刻也沒有停止搜索,似乎草原上的每一個動靜,都會激起它搏殺的欲望。

這是一年中最寂寥的季節,草原因此也呈現出沒有生機的遼闊和曠遠;這也是匈奴人最覺無聊的日子,他們每日在帳篷裏圍著火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然後把希望寄托在春天的到來上。

但是,漢朝改立太子的消息使軍臣單於處於極度的興奮中,他覺得這個早春對匈奴人來說,是一個出擊漢朝的良機。

是的,漢人用一年汗水換來的糧食,漢人豢養的牛羊,漢人用高超技藝打造出來的器具,漢人用五穀滋養的美女,這些對匈奴人來說,就像翱翔在萬裏長空的蒼鷹忽然看到了獵物一樣,讓他們垂涎欲滴。在這時候,匈奴人早已忘記了四年前和親時定下的盟約,而是摩拳擦掌地醞釀著一場新的戰爭了。

清晨,軍臣單於帶著臣下虔誠地向著東方,朝拜著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太陽。然後,他急忙把左右骨都侯召到單於庭,商議對付漢人的策略。

“感謝太陽神把進攻漢人的機會賜給匈奴人!”當侍女把滾燙的馬奶酒送到大家手中的時候,軍臣單於說話了,“漢朝改立太子,因此與梁王發生衝突,這真是天賜良機啊!”

“單於說得對!”左骨都侯吐突狐塗呷了一口奶酒,一抹嘴唇道,“隻是……”

“有話就說!吞吞吐吐幹什麽?”

“五年前,我大匈奴與漢朝曾因為隆慮公主和親而再定盟約。而如今隆慮閼氏剛剛生下小王子,以漢人的習俗,漢朝的太子與小王子從此就是甥舅關係,單於與當今漢皇就是親家。這個時候用兵,怕是人心不服啊!”

“這個……寡人倒是沒有想到。”軍臣單於手裏把玩著一隻銀碗,心不在焉地說道。

右骨都侯耶律孤塗已經喝完了一碗馬奶酒,當那奶酒的香氣在單於庭中漸漸彌散時,他大笑道:“左骨都侯多慮了。自漢朝建立以來,我大匈奴多次與漢皇和親,可戰爭從來沒停止過。盟約從來都是弱者的一廂情願,怎麽可以用它綁住匈奴人的手腳呢?”

“說得好!”單於的兄弟、左穀蠡王伊稚斜的話裏也充滿了嘲諷,“什麽時候見過狼對羊信守盟約呢?漢朝就是大匈奴口中的羊。這個時候不出兵,那是草原田鼠的目光。”

但是,左骨都侯還是表示了憂慮:“自我們與漢朝交戰以來,雖然漢軍多次吃虧,但近來我不斷地聽說上郡太守李廣取我軍之長,專事騎射和奔襲,常常出其不意攻擊我軍,我軍已多次敗在其手。漢人將李廣置於上郡,其用意十分明顯!”

“這李廣年齡多大?”

“從封都尉李穆口中得知,這李廣大約四十歲,他的祖先是當年趙國名將李信,他自幼熟讀漢人兵書,精通兵器,可拉三百石弓。”

“哦?”軍臣單於陷入沉思。

“我還聽說,有一天傍晚,李廣率兵巡邏,走到一處深草叢中,忽然發現有一頭臥虎,他立即張弓搭箭,將其射殺。士兵上前去看,卻是一巨石。大家紛紛上前拔箭,可誰知箭矢入石太深,直到折斷箭杆,也沒有把那箭頭拔出來……”

吐突狐塗正要繼續說下去,耶律孤塗站了起來,眼中流露出輕蔑的神色:“左骨都侯這話怎麽像是從兔子嘴裏學來的?誰不知漢軍自劉邦以來,無不談戰色變,一個李廣又能怎樣?”言畢,他轉身麵向軍臣單於道,“臣願作為監軍,發兵征討漢人。”

軍臣單於伸出大拇指讚道:“好呀!大匈奴要的是雄鷹,不是兔子!”

耶律孤塗很是得意地瞥了一眼吐突狐塗,那神情深深地刺傷了吐突狐塗的自尊心,他憤怒道:“聽右骨都侯的意思,我倒是貪生怕死之徒了?”

“我可沒這樣說!”

在軍臣單於身邊,以右骨都侯為代表的少壯派始終以他們的**和**影響著單於的決策。這批在馬背上長大,喝著馬奶酒,吃著牛羊肉走進權鼎核心的青年人,身體裏總是奔騰著不安分的熱血。他們似乎更願意把生存的籌碼押在戰爭上,對於和親,他們從來都是不屑一顧。他們十分瞧不起以左骨都侯為代表的元老派,他們並不是不了解元老派也曾經有過叱吒風雲的歲月,不過他們說出的話都帶有強烈的挑戰性——“狼老了,就該退出尋肉的行列。”

“你!”吐突狐塗指了指穹廬頂,反唇相譏說道,“蒼天在上呢!”

“哼!蒼天再高,也是雄鷹的家園!匈奴人天生就該是雄鷹!”

在這時候,軍臣單於總是以調解人的身份平息他們的爭論。他雖然讚成少壯派的主張,但對從老單於年代走過來的老臣,他既不願得罪他們,也不願讓他們阻礙自己去實現目標。軍臣單於清楚,他們雖然老了,但並不是孤立的個人,在他們身後還站著一個龐大的部落群體。

軍臣單於伸開臂膀,做了一個擁抱的姿態,大笑道:“兩位是寡人的左膀右臂,怎能傷了和氣呢?雖說吐突大人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但耶律大人的勇氣更是可嘉。漢朝雖與我屢戰屢敗,然自漢文帝以來,他們國勢日強,的確不可掉以輕心。還是由耶律大人監督左屠耆王攻打上郡,全當一個試探吧。如果出師不利,寡人再做打算也不遲。”

“好!我們聽大單於的!”

走出單於庭的時候,耶律和吐突之間的芥蒂並沒有因為單於的調解而淡化,他們分別朝著兩個方向走去。這時候,那隻在空中盤旋已久的蒼鷹,箭一樣地從雲端俯衝而下,仿佛一道黑色的閃電,頃刻間消失在山梁背後,等它扶搖直上時,那可憐的獵物已經放棄了掙紮而蜷縮在它尖利的鷹爪間了。

耶律孤塗望著雄鷹搏擊長空的矯健雄姿,渾身頓時一陣燥熱,他放開歌喉唱了起來。那渾厚的歌聲立即被風載著,傳到了草原上的各個角落:

雄鷹啊!萬裏長空才是你的世界。

匈奴啊!茫茫草原才是你的家鄉。

雄鷹離開了雷電就沒有了生命,

匈奴人離開了弓箭就會失去土地。

張開翅膀飛吧!飛向長城的那一邊,

舉起馬刀前進吧!鐵蹄踏遍萬裏中原。

……

大帳外,這歌聲就像雷電一樣擊中了紫燕姑娘,她手中的銀盤掉落在地上,熱騰的奶茶很快就滲入厚厚的積雪中。

進入帳中,敏銳的隆慮閼氏就從紫燕的神色中判斷出發生了事情。她放下懷中酣睡的小王子,從地氈上站起來問道:“出了什麽事?讓你像丟了魂似的?”

紫燕“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公主恕罪!紫燕將奶茶打翻了。”

隆慮閼氏寬容地笑道:“我當出了什麽事呢?不就是一杯奶茶麽?回頭讓侍女們送來就是了。”

五年的草原生活,把漢宮的兩個女人完全變成了地道的匈奴人。她們不再穿漢服,而是改穿了在袖邊和領口鑲了羊毛的皮袍和刺繡得十分精致的靴子;她們當年十分滋潤白皙的臉龐被塞外的風雪雕琢得黝黑發亮,兩頰長期經太陽照射而變成了朱紅色;她們飄逸的長發如今綴上了各種獸骨製成的裝飾品,從她們肌膚中散發出來的不再是玫瑰香而是牛羊的奶味;她們隻能在夢中重溫長安的曲江煙柳,未央燈火,去知會相別的親人。

隆慮閼氏與紫燕相處的時候,就用長安的話語傾訴對家鄉的懷念,而這時候她們都明白,不管她們著怎樣的胡服裘衣,她們的心永遠屬於大漢,屬於那遙遠的母土。

回想當年那遠行的儀式,是何等的隆重。除了滿朝文武,平陽公主和南宮公主也都趕來送行。隆慮公主含著熱淚站在高台上,向祖先辭別,向父皇辭別。然後,步履沉穩地走下高台,依依不舍地擁抱了母親王娡。

在這個時候,王娡知道,就是有一肚子的淚水,也要強忍著不能讓它湧出眼眶,她不願意讓女兒帶著牽掛上路,她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盡一個母親的責任:“兒啊!此去漠北,氣候會越來越冷,要注意早晚起居,平安到達。”

隆慮公主默默地點頭,在長信殿中向太後辭行那天,她已經承諾,從那天以後,不再流淚。隻是這情景,讓站在一旁即將陪嫁到匈奴的紫燕有些受不了:“請夫人放心,奴婢一路上會好生伺候公主的。”

在鍾鼓笙瑟聲中,隆慮公主深深地吻了腳下的土地,輕輕地抓起一把長安的黃土,放入紫燕遞上的帛囊中。然後登上車駕,她再也沒有回望一眼身後的長安。

……

前些日子,隆慮閼氏從軍臣單於那裏得知,朝廷已經改立了太子,她的小弟劉徹成為皇位的繼承人。那一夜,在軍臣單於如雷的鼾聲中,她咬著被角哭了半夜,已分不清那淚水究竟有多少含著喜悅,有多少含著悲淒。

她無法得知朝廷發生了什麽變故,她很喜歡的劉榮哥哥怎麽就被廢了呢?在夢中,她又一次聽到了劉徹站在橫門城樓上狂怒的叫喊:“匈奴,我要殺了你!”五年來,這幾乎成為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也許有一天,弟弟會接她回長安。

每當夢醒來後,看著塞外的冷月透過帳頂的氣孔,灑在小王子沉睡的小臉上,她總是忘情地親吻著身邊的小生命。其實她並不後悔,畢竟她為大漢與匈奴已經贏得了五年和睦的時光。

“恐怕又要起戰事了?”紫燕道。其實,隆慮完全不知道在她身為匈奴閼氏的五年間,邊界上的小衝突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你如何得知的?”

“是單於身邊的侍女說的。一大早,單於就召集左右骨都侯議事,說要趁大漢改立太子之機,進攻上郡。”

“不是都和親了麽?”

“誰知道呢?”

“單於現在哪兒?”

“聽說與右骨都侯到左屠耆王那裏去了,要一兩天才能回來。”

隆慮閼氏立即做出決定:“快傳封都尉來見。”

“公主有什麽事麽?”

“不要多問了,快去快回。”

看著紫燕上了馬,隆慮閼氏回到帳篷,小王子已經醒來,他響亮的哭聲擾亂了閼氏的心緒。她茫然地抱起王子,把豐腴的**送進他的嘴裏。小王子顯然餓了,他貪婪地吮吸著母乳,鼻翼間發出稚嫩的“哼哼”聲。

往日,這種聲音就是一首美妙的樂曲,會衝淡閼氏濃濃的鄉思,但今天不知是怎麽了?這聲音聽起來那麽遙遠而又微弱,戰爭的消息,像陰雲一樣地覆蓋在她的心頭。她無法讓自己的心寧靜下來,她無法想象父皇接到邊關戰報以後的盛怒,更無法想象那位對匈奴有著刻骨仇恨的小弟會怎樣牽掛遠方的姐姐。

一想到兩國百姓因為戰爭會家破人亡,她就覺得自己有責任勸告單於放棄開戰的打算,可他卻連給自己說話的機會也沒有。她這樣想著,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滴地落在小王子的臉上。

帳外“嘚嘚嘚”的馬蹄聲打斷了閼氏的思緒,她急忙放下熟睡的小王子,剛剛整理好衣服,封都尉李穆就在紫燕的引領下進了帳篷。

李穆拜見閼氏之後就急忙問道:“閼氏這樣急著喚小臣來,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吧?”

隆慮閼氏笑道:“也沒有什麽大事,在這裏隻有大人和紫燕是漢人,時間久了,就想和你說說話。”

“哦?”李穆喝過侍女送上來的奶茶道,“閼氏的眼神告訴我,您一定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隆慮閼氏不能不暗暗歎服李穆的目光,便覺得沒有繞彎子的必要,在紫燕退出後,閼氏直接把話題轉到了即將發生的戰事上。

“聽說又要打仗了。”

李穆放下茶盞道:“前兩天,左骨都侯還向臣打聽了上郡太守李廣呢!那時候,臣就猜想單於一定有重要的戰事。剛才,左骨都侯路過臣的帳前,向臣通報了單於的決定。”

“那麽,依封都尉來看,此次出兵勝算有多少呢?”隆慮閼氏在李穆的對麵坐下問道。

“臣在匈奴為官多年,自有漢以來,總體上說,在漢匈的戰爭中,匈奴總占著上風,可是具體到某些戰事,則是各有勝負。”

“那麽眼下進攻上郡又會如何呢?”

“眼下麽?”李穆沉吟片刻,“臣雖然無緣見到上郡太守李廣,可邊境上回來的人把他說得很傳神。據說他精通兵法,善於布陣,又能夠與士卒同甘共苦,在軍中威信很高。因此臣以為,眼下進攻上郡,勝算不大。”

“這些,封都尉為何不稟告單於呢?”

“唉!”李穆喝幹盞中的殘茶,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瞞閼氏說,臣雖位居封都尉,可畢竟是漢人,何況單於對漢人很警惕。臣要是阻攔單於出兵,難免會招來殺身之禍。”

她不得不承認李穆的話有道理。多年來,自己與單於同枕共眠,又為他生下了一位可愛的小王子,可在她看來,他們之間總有一種無形的隔膜。

隆慮閼氏轉臉望了望睡夢中的小王子,那種許久以來的憂慮再度湧上心頭。她知道,單於的兒子很多,她的小王子隻是其中的一位,而且年齡與單於長子相差二十多歲。如果有一天他駕崩,她的小王子哪裏是他兄弟們的對手呢?

隆慮閼氏決計把小王子托付給李穆。她緩緩地來到封都尉麵前,含淚跪下道:“封都尉在上,請受隆慮一拜。”

李穆完全沒有料到隆慮閼氏會向他行如此大禮,於慌亂中匍匐在地,頭抵著厚厚的毛毯,半天不敢抬起頭來:“閼氏這是幹什麽?折殺微臣了。”

隆慮飲泣著拜完三拜,抬起頭來時已是淚流滿麵:“請封都尉接受了隆慮的大禮,本宮還有話要說。”

“閼氏如此看重小臣,臣就是肝腦塗地,也萬死不辭。”

“請封都尉接受隆慮的托付,有朝一日將小王子送到長安,隆慮就是身死他鄉,亦無悔了。”言罷,她早已泣不成聲。

她的淚水,她的訴說,她的信任,讓李穆無法拒絕。多少年了,他第一次接受一個來自長安公主的重托。

李穆寫滿滄桑的臉上呈現出從未有過的肅穆:“臣定不負公主重托。若有食言,當死於亂軍之中。”

正當此時,有馬隊疾風暴雨般地從帳外跑過,戰爭的序曲已經奏響了……

大漢的北方重鎮、上郡首府膚施城,雄踞在大漠與高原交界處。此城西瀕榆溪河,北麵是一望無際的瀚海,東倚駝峰山,南帶榆陽水。因為它與匈奴接近,所以在曆來的王朝戰爭和國家的棋局中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它曾是秦帝國的三十六郡之一,現今仍然是朝廷最關注的前方。

每年十月,高原的黃土和大漠的沙塵,都會越過溝壑,越過莽原,給這座塞上古城塗上雄渾、蒼涼的顏色。

風在長城內外怒吼。

李廣站在膚施城頭,望著長城在午後陰雲下略顯朦朧的身影,一種擔憂和不安悄悄爬上心頭。漸漸地,他按著劍柄的手滲出了汗,膩膩的。

這本應是匈奴人息戰蓄銳的季節,可前不久,皇上讓中貴人包桑帶來一封敕令,說匈奴將趁漢朝發生重案,人心浮動之機進犯上郡。敕令中並沒有具體部署,隻是提醒邊境三郡太守要嚴防。

李廣覺得肩頭責任重大,可他不明白,這些中人們本來在長安待得好好的,可為什麽皇上偏偏要他們到邊塞來習什麽兵,演什麽武呢?難道大漢真到了兵微將寡的地步了麽?

如果他們隻跟著將士們在軍營裏長長見識倒也罷了,可那個包桑偏偏別出心裁地要到長城腳下去看看,他也無可奈何,不得不派長史陪他走上一遭。

雖然李廣從心底鄙夷這些人的無知淺薄,但他明白,這些皇上身邊的人是親近不得也得罪不起——他們最擅長的就是在皇上耳邊吹風。他們的一句話,不僅會讓將軍們用鮮血換來的功勳付之東流,而且可能將人置於死地。李廣雖不是那種計較的將領,但他最苦悶的是不被信任。

當初,平定七國之亂後,依照大漢條律,他本來應該獲得封賞的。可是回京以後,不知為什麽對他的賞賜和嘉獎都被束之高閣,相反,他還從最靠近匈奴的雲中郡調到了上郡。

據說是因為一位名叫公孫昆邪的典屬國在皇上麵前說了這樣一番話:“李廣才氣,天下無雙,自負其能,數與虜確,恐亡之。”這話傳到李廣耳裏,他胸中的憤怨迅速化為熊熊的烈焰。世間哪有比忠而見疑、信而遭謗更讓他感到傷心的呢?

那一天,他有了要殺人的衝動,卻不知道刀劍應砍向哪裏。李廣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沿著渭水北岸一路狂奔。他揮動長劍,一連砍去幾棵柳樹的大枝,最後倒在了渭河灣的一處蘆葦叢中,無奈地向上蒼發出了一聲聲詰問:

昊天恢恢,請告知李廣,廣與典屬國素無來往,他何以要在皇上麵前進讒言呢?廣自別離雙親,即以身許國,何曾想背叛朝廷,逃亡匈奴呢?上穀與匈奴,毗鄰而居,廣若是要降胡,何待今日乎?

暮色漸漸籠罩渭河,他決定不再滯留京城,他要帶著士卒回邊關去。那晚,他向皇上寫了一道奏章,說自己自從軍以來,即決計效命疆場,為國戍邊,不敢在京城虛度年華。

皇上恩準了他的奏疏,準他重回雲中,他也對這個結果很滿足。那裏曾灑下他的汗水和熱血,那裏埋著隴西子弟的忠骨,見證了他從青春少年到不惑之歲的人生經曆。

從那時候起的四年時間裏,李廣一直在上穀、雲中、雁門之間轉任太守,用手中的刀,腰間的箭,贏得了“飛將軍”的美名。

不久前,皇上又詔令他到上郡任太守,接任他的是程不識將軍。

他們都是長期屯兵邊陲的將軍,共同的經曆讓他們惺惺相惜,對彼此都十分佩服。

交接那天,兩人借著酒醉,踏著如水的月色,登上雲中城頭。他們北望遠山,那巨大的黑影橫亙在大漠邊緣,程不識情不自禁道:“李將軍戍邊數載,雲中亭障林立,敵雖對我大漢疆土垂涎,卻不敢輕進,實賴將軍之力。隻是將軍戰功赫赫,卻未得大用,不免讓人扼腕。”

李廣噓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酒香:“此乃天命,哪裏是人力所能為的呢?就拿程將軍來說,這些年來,你我不就是這樣不斷轉任麽?”

“事實雖如此,然你我馳騁疆場,非圖私利,亦無封賞之欲,隻要不被讒言所謗就心滿意足了。”

李廣點了點頭道:“將軍之言甚是,在下憤懣也在於此。有人竟在皇上麵前進讒言,說廣有降胡之疑,這不是誣陷嗎?”

程不識安慰道:“皇上是不會相信小人讒言的。”

好在上郡仍是大漢的關鍵邊塞,距長安不足千裏。匈奴人常常越過九原進入上郡,騷擾邊民,甚至威脅長安。對李廣來說,還有什麽能比馬上挽弓、沙場點兵更令他快慰呢?隻要有仗打,他就會把一切置之度外。

可現在,他卻要為一幫閑人操心。

塞外的風吹著頭盔上的紅纓,卷起頜下的美髯,遮擋了他的視線,他伸出手按下胡須,重新把目光投向遠方。當長城與天際相連的地方漸漸露出黑色的陰影時,他的眉宇終於展開了,包桑他們回來了。

李廣下意識地撫了撫盔甲,向左右的司馬道:“開門!準備迎接包公公。”

剛剛趕到城下,包桑就踉蹌著滾下馬來,驚恐地喊道:“將軍救我!將軍救我!”

李廣衝過吊橋,扶起包桑,連道:“公公受驚了!快拿水來!”說著,便從兵卒手中接過水囊遞到包桑嘴邊。

“公公如何成了這副模樣,是遇見匈奴人了麽?”

包桑喝過水,平定了許多,但依然不停地呻吟:“哎喲!疼死我了!輕點,疼死我了!”李廣見他腿上的血已經凝固,便知是中了匈奴人的箭。

“還好!這隻是一支平常狩獵用的箭。否則,李廣恐難見到公公了。”

聽李廣這麽一說,包桑的神情才放鬆下來,一邊聽憑軍醫官包紮傷口,一邊喘著氣描繪與匈奴人接觸的情景。末了,他感歎道:“匈奴人太厲害了!隻三人就把我們十數騎打得大敗。多虧長史拚死斷後,要不然我等命喪於此了!”

長史在一旁輕鬆道:“沒有那麽危險,也用不著屬下斷後,匈奴人不過三個人。”

李廣眉頭一挑,急問道:“公公說匈奴幾人?”

“三人啊!”

“那肯定不是軍人!他們走了多久了?”

“不到半個時辰吧?”

李廣聽罷,隨即翻身上馬,對身後的士卒喊道:“上馬!追!”

待包桑明白過來,隻見黃土大道上,一道煙塵朝著遠方滾去……

李廣帶著百十來騎,追出數十裏外,果然發現有三個匈奴人背著弓箭,腰挎彎刀,向北奔馳著。他們顯然沒有料到漢人會追上來,散漫而又清閑地追逐著。

李廣勒住馬頭,挽起三百石硬弓,隻聽“嗖”的一聲,利箭離弦而去,不偏不倚,正中最前麵匈奴人的肩部。那人“哎喲”一聲跌下馬來,就被漢軍士卒活捉了。

那匈奴人被推搡到李廣麵前,司馬問道:“你可認得眼前這位將軍麽?”

那匈奴人直著脖子搖搖頭,哼道:“我隻知道匈奴的大單於,認得他做什麽?”

“那你可曾聽說過飛將軍麽?”

那匈奴人抬起頭來望了望李廣,果然一副國字臉,直鼻梁,濃眉毛。那一雙鷹眼,似乎可以看透人心。哦!原來他就是匈奴人聞之喪膽的飛將軍。那匈奴人頓時害怕了,神色軟了下來。

李廣見此便大聲問道:“你們一共多少人?”

“隻有三人,是出來打獵的。”

“哦?”李廣看了看遠方,對司馬道,“為他們療傷後就放了。”

“放了?”司馬不解,“將軍!他們可是匈奴人啊!”

李廣撫摸著戰馬,良久才對司馬道:“匈奴人也是人啊!他們同漢人一樣,都是些老百姓。戰事乃卒伍之責,人主所決,與他們何幹?若不是單於貪婪,若不是中貴人多事,怎麽會起紛爭呢?兵者,國之凶器也,不得已而為之。他們的妻兒都在盼望著他們回去呢?先帝在時,也對匈奴以兄弟相稱呢!”

長歎一聲,李廣走到三個匈奴人麵前道:“這是邊關,你們離家太遠了,回去吧!”

三名匈奴獵者十分吃驚,多年來,生活在邊界的匈奴人都知道,隻要落在漢軍手裏,就意味著死亡。因此,當要放他們回去的話出自這位身經百戰的將軍之口時,他們一時難以相信。

“謝將軍不殺之恩。”匈奴人鞠躬之後,轉身就離去了。可還沒有走出幾步,就驚恐地指著遠方不動了。

透過沉沉的暮靄,李廣發現從遠處滾來一團團黑色的烏雲,漸漸地,那雲團越來越清晰,其間夾雜著“嗬嗬”的呼喊聲。原來他們與匈奴騎兵遭遇了。

“將軍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漢軍將士們都有了大戰將臨的緊張,全都上了馬,從腰間抽出戰刀,勒緊韁繩。

李廣沒有上馬,他右手按著劍柄,左手拉著戰馬,緊緊地靠在它的脖子旁。他銳利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從遠方奔來的匈奴騎兵,他知道,此刻他的任何一個動作,都會影響到士兵們的意誌和情緒。

司馬有些沉不住氣了:“大人,咱們趕快撤吧!否則就來不及了!”

“慌什麽?”李廣瞪了一眼司馬,“看樣子,敵人並沒有弄清我軍虛實。你看!”順著李廣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匈奴騎兵在二裏外就停止了前進。

敵人一定處在狐疑之中,我可以將計就計。李廣迅速做出判斷,他毫不猶豫地向司馬發出指令:“全軍撤到山坡上下馬休息。”

“將軍!您這是……”

“違令者斬!”李廣的寶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寒光。

百十騎在山坡上紮下陣腳,李廣一方麵安排哨兵提高警戒,另一方麵卻要士卒埋鍋造飯,茅草燃起的濃煙順著風勢向幾裏外的匈奴軍方向飄去,空氣中彌漫著嗆鼻的煙味。

不到半個時辰,飯菜便已做好,他看著士卒們每人碗中盛滿小米幹飯後,才開始與司馬用餐。司馬特地給李廣的碗中夾了一塊幹牛肉,然後問道:“將軍為什麽不撤回去呢?”

李廣順手便把幹牛肉給了旁邊正在吃小米飯的士卒,笑道:“虧你還是帶兵的司馬呢,豈不聞兵不厭詐的道理?匈奴人顯然不知我軍底細,如果當時撤退,他們一定會窮追不舍。以匈奴人的速度,我們肯定會處在危險之中……”

李廣說到這裏,忽然像想起什麽,轉臉就對司馬道:“通知士卒,點燃篝火,散開圍坐,解馬卸鞍。”

“這又是為什麽?一旦遭敵突襲,我軍將無可奈何!”

“匈奴人以為我們要撤走,我們今天就解鞍以示不去。他們怕中埋伏,必不敢輕進。”李廣的話音剛落,就有哨兵來報,說發現一個騎白馬的匈奴將領帶著十幾名士卒朝這邊來了。

李廣略思片刻就判斷出這是敵軍細作,必是來探聽虛實的。他踩鐙上馬,便帶著十餘騎衝了出去。在兩軍相距不足二百步的時候,李廣張弓搭箭,朝著衝在前麵的白馬射去。

暮色中,隻聽“啊”的一聲,那匈奴將領落馬。其餘的十數騎兵見狀,紛紛落荒而去。李廣也不追趕,很快回到山坡上。司馬十分驚異,讚道:“將軍真是摸透了匈奴人的習性啊!”

李廣仰起脖子喝幹了皮囊中的水,還覺不過癮,就朝司馬喊道:“拿酒來!”接著又是一陣猛喝,直到兩頰泛紅,才捋了捋胡須上的酒滴,哈哈笑了。

“我料定經此一戰後,匈奴人今晚必不敢再來。”說完,他又朝圍坐在篝火旁邊的士卒喊道,“可有隴西來的人麽?”

士卒中一位十八歲的青年站起來回答道:“報將軍,小人是從隴西來的。”

青年憨憨地笑道:“在家時,聽家父唱過。”

“唱一曲如何?”

那青年不好意思地推諉了一下,就從胸腔中吼出了一首粗獷的隴西小調:“家在隴西渭源頭啊!”

眾軍士和道:“渭源頭啊!”

“從軍千裏上了路啊!”

“上了路啊!”

“寶劍出鞘殺胡虜啊!”

“殺胡虜啊!”

“立功回家看我奴啊!”

“看我奴啊!”唱完這一句,士卒們爆發出笑聲。其中有好事者問那青年:“我奴是誰呢?”

“就是!就是……”

“說呀!就是什麽?”

“說呀!大丈夫,扭扭捏捏像啥?”

“就是小人的媳婦啊!”

“哈哈哈……”

李廣也被士卒的情緒感染了,他來到大家麵前說道:“如果不是戰爭,你等與妻兒不是在家終日廝守麽?”

一位君侯接過李廣的話道:“白日聽將軍說,先帝曾對匈奴以兄弟相稱,真有此事麽?”

李廣撥了撥麵前的篝火,火光映亮他的臉龐。

“那時候本官還年輕,先帝以博大的胸襟,與匈奴約為昆弟,結無侵害邊境之盟。之後,左屠耆王私自出兵,侵我大漢邊界,匈奴冒頓單於複信先帝,說左屠耆王聽從後義盧侯難支之計,‘絕二主之約,離昆弟之親’,表達了‘除前事,複故約,以安邊民,以應古始,使少者得成其長,老者得安其處,世世平樂’的願望。為表達誠意,他還贈送先帝一匹橐駝,兩匹戰馬,二十四輛車駕。先帝也在回匈奴書中,要雙方‘明告諸吏,使無負約’,也回贈單於袷綺衣、長襦、錦袍以及絹帛、黃金飾具等,並派遣使者前往匈奴再續和睦。”

說到此處,李廣將目光駐留在眼前的篝火上:“沒有先帝的聖明,大漢不會有相對安寧的邊陲。沒有相對安寧的邊陲,哪會有今日我朝的中興呢?雖然本官戎馬一生,可並不以戰事為樂啊!”

司馬又問:“既是匈奴屢次違約,為什麽朝廷不興兵一舉滅之,還要續修盟約呢?”

“國家之間,就像鄰居一樣,總是強人占上風。匈奴雖然是蠻夷之國,可兵強馬壯,國力雄厚,不是一場大戰就能滅得了的。何況我軍現狀還不足以與匈奴抗衡。”

“大人不是也打了不少勝仗麽?”

“唉!獨木難成林,小勝又怎麽可能讓匈奴臣服呢?”

夜深了,李廣頭枕馬鞍躺著,前麵是熊熊燃燒的篝火,身後是緊緊與他依偎在一起的戰馬。士卒們的歌聲勾起了他的鄉思,從膚施往西,要不了幾天的路程,就到了他的家鄉成紀。那裏有他的父母、妻子,他們這會兒都在幹什麽呢?或許父母正在燈下讀著他稀少但很珍貴的家書,或許妻子正在向兒女們講著他馳騁疆場的故事。

父親還說,他的幾個兒子都很有出息。大兒子李當戶已應征入伍,另兩個兒子正在溫書習武,將來定是國家棟梁之材。這些消息對李廣那顆漂泊的心來說,是最大的撫慰。

的確,自從被征入伍的那一天起,他與戰馬的情緣似乎超過了對親人的愛,他把自己都交給了國家。小時候,他常聽鄉親們說,做了朝廷的官員,就會擁有萬貫家財,可是從伍長、什長到將軍、太守,他帶給家人的除了不絕的思念,還有什麽呢?他也曾為之不平,但是這種心緒很快就掠過他的心田而藏入情感深處。

對麵就是匈奴的大軍,不容他被兒女私情和功名利祿所困擾。李廣狠狠地搖了搖頭,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的兵器,凝神靜聽敵人的動靜。

然而,這一夜是平靜的。

當東方晨曦漸顯的時候,當篝火逐次化為灰燼的時候,從細作那裏傳來消息——匈奴人在昨夜就已經悄悄撤退了。

李廣登上高坡遠望,在遙遠的天際處,在蜿蜒的黃土大道上,在逶迤的千山萬壑間,在落葉的叢林中輕輕飄**著淡淡的晨霧,高原避免了一場血肉廝殺而回歸寧靜。李廣情不自禁地發出喊聲:“開拔!回膚施城!”

昨夜,包桑幾乎無眠,他在心底祈禱李將軍能夠平安。天剛剛亮,他就急忙向門外值守的士卒打探李廣是否歸來。

這一天多時間,成為包桑人生經曆的重要一頁。他覺得來邊關這段日子所獲得的東西,比他在宮中幾年要多得多。李廣愛護士卒的故事、臨危不懼的從容,都讓他為自己的諸多幼稚之舉感到汗顏。現在,李廣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他忽地就有了一種久別重逢的欣喜。

“都是咱家不知深淺,以致將軍遠途奔襲,鞍馬勞頓,咱家內心真是慚愧。好在將軍平安歸來,咱家就放心了。”

“區區一場小戰,不足掛齒,公公若是在此久住,還會有更大的仗呢!”盡管這些中人給邊塞的防務帶來許多麻煩,但數日來,李廣對包桑的印象從最初的反感逐漸趨於平和。他看得出,包桑與那些專在皇上耳邊進讒言的黃門不同,雖然他對兵家之事茫然無知,但做人卻還有良知,因此李廣說話也就和氣多了。

“我等在此討擾,也是皇命難違。由於咱家已負傷在身,故明日就啟程回京。”包桑繼續感慨道,“不到邊關,不知將士辛苦;不與將軍共處,不知治軍之難;不與匈奴接戰,不知國家安危。回京之後,咱家一定要稟奏皇上,如實匯報邊關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