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慧識忠勇贈虎鞶 謀出少壯擒元凶

用過酒菜,已近午夜。周亞夫對劉徹道:“太子一路勞頓,臣早已在營中安排了寢宮,雖是簡陋了些,卻也能遮風禦寒。”

劉徹此刻早已從夢中醒來,加之喝了些米酒,此時已毫無睡意,一定要聽關於緝拿凶犯的計劃:“既然父皇要本宮督辦此案,丞相和太傅就該對本宮一一奏來,而兩位大人卻要本宮去睡覺,是不是以為本宮是一個孩子,就輕看了本宮?”

周亞夫和衛綰見相勸不成,隻好由了他的性子,聽郅都敘述完半月來在梁國境內搜索的情況。

周亞夫為難道:“此次擒凶,不比在戰場上,是非容易分辨。雖有人舉報,可畢竟沒有憑據,我們如果貿然進入梁王府,於法於理都不通。”

劉徹卻是一臉正經:“既是奉了父皇的旨意,皇叔亦當全力協助,本宮明日就進城說服皇叔。”

衛綰連忙勸道:“殿下此舉萬萬不可。”

“這是為何?”

“殿下身係大漢國脈,豈可勞動玉體,這些事情交給臣等去辦即可。”

“說來說去,太傅還是拿本宮當孩子看了。本宮連梁王府都不敢進,將來還如何率軍討伐外虜呢?”劉徹的孩子氣一來,就分外倔強。

衛綰拈須沉吟了良久才道:“最好是設法讓梁王主動地交出羊勝、公孫詭二賊。”

周亞夫不解道:“太傅此言差矣。行刺朝廷命官是何等嚴重的罪行,梁王不可能不知道此事的輕重,怎麽會引火燒身呢?”

聽衛綰這樣一說,郅都眼前一亮,忙起身稟告道:“太傅的話讓下官想起一個人來。”

劉徹忙問道:“誰?”

“多日來,臣與梁國內史韓安國一起追捕逃犯,深感此公為人忠厚,處事穩健。又精通申、韓之術,集文韜武略於一身,雖與梁王私交甚篤,卻對羊勝、公孫詭二賊的作為很是憤慨。”

“韓安國?本宮倒是聽說過這個人。”

“韓內史還向臣介紹了一個人。”

劉徹忙不迭地問道:“什麽人?”

衛綰心想,殿下怎麽對什麽人都感興趣呢?於是隨口道:“郅大人說的可是司馬相如?”

“正是!”郅都話音剛落,劉徹又在一旁插話了,“可是那位長於辭賦的司馬相如?”

衛綰不想劉徹也知道司馬相如此人,驚訝地問道:“殿下也知道此人?”

劉徹說到興奮處,不禁眉飛色舞:“當初竇太傅曾對本宮說到過司馬相如的才華。本宮能見此人,也不枉做一回太子了。”

醉心於行伍的周亞夫雖然靜靜地聽著大家談話,心中卻翻起連天波浪。不善交際的他往日裏很少與皇子見麵,對這位新太子更是知之甚少。征戰多年,在他的印象中,皇室貴胄大都是紈絝子弟。可僅僅隻幾個時辰,他已感受到了劉徹的王者氣象。到這時候,他才真正領悟到皇上改立太子的深謀遠慮,不由得從內心裏感歎。

但作為丞相,此時他最關心的還是如何盡快將首犯捉拿歸案。

“郅大人的意思是……”

“如果韓安國和司馬相如能說服梁王交出羊勝、公孫詭二賊,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劉徹很快就知道了郅都的用意,拍著雙手道:“這樣很好,不戰而屈人之兵,乃攻伐上策!”

可衛綰還是擔心韓安國能否心甘情願去當說客。

劉徹笑道:“這有何難!明日傳韓安國來問問便是。”

周亞夫有點不放心:“據臣所知,韓將軍乃重義之士。當初平叛時,睢陽大兵壓境,是他頂住了棄城的主張,全力抗敵,才為梁王贏得殊勳。現在要他……”

衛綰接過周亞夫的話道:“丞相的意思在下明白,大人是怕韓將軍擔上貳臣之名。其實,無論是梁王還是諸王,都是皇上的臣子。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忠於朝廷是大忠,忠於梁王是小忠,這個道理對韓將軍來說,是不難權衡的。”

“太傅所言極是!”劉徹濃黑的眉毛悠悠抖動,大聲宣布,“明天一早就傳話給梁王,說本宮到了。”

眾人先是一愣,而後周亞夫合掌而擊,連稱妙計:“這對梁王也是一個考驗。若是他未做有負朝廷的事情,一定會親自來迎接太子;若是他心懷叵測,臣這裏有五千精兵,他一定不敢貿然出城,隻會派使者前來表示慰勞之意。”

“眼下最可能來的人就是韓將軍了。”

周亞夫點了點頭,不過他還是擔心韓安國難以割舍與劉武的私情,問道:“萬一韓將軍他不……”

後麵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就被劉徹截住了:“丞相不必多慮,他隻要進了這座營帳,就在朝廷的掌握中了。他要同意一切都好說,他要抗拒那就一並拿了回京複旨。”

眾人都被劉徹的果斷所折服,周亞夫心想,從小看老,現在就如此,將來當了皇上,殺起人來一定不會眨眼的。

……

梁王府坐落在睢陽城的東側,這一片龐大的建築對睢陽的老百姓來說,是一個神秘的所在。盡管他們知道這裏居住著當朝至貴的梁王,但卻從來沒有見過這位王爺的身影,而隻能透過複道的喧嘩去想象那車駕的豪華,儀仗的威嚴和皇家的氣派。因此,他們更無法知道在這片貌似平靜的深宮中,正經曆著一場腥風血雨。

而此刻,劉武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也有些煩躁不安。

顯然,皇上把京都血案的源頭追到睢陽了。否則,他怎麽會陳兵城外呢?雖然說這是追索逃犯的必備,可劉武心中明白,如果在梁國境內找不到羊勝和公孫詭,戰火勢所難免。一旦動起刀兵,他又怎會是周亞夫的對手呢?

他清楚羊勝、公孫詭就在府中藏匿,而這種藏匿不可能持久,他要與這兩位最信賴的心腹商量對策。

“周亞夫大軍虎視眈眈,你們說這該如何是好?”

羊勝似乎並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他慨然道:“請殿下放心,在睢陽地麵,周亞夫未必熟悉地形,打起仗來誰勝誰負,也未可知。”

“將軍此言差矣!”公孫詭截住羊勝的話頭,撚著胡須道,“且不說周亞夫善於用兵,單就睢陽山川情勢而言,他當初抗擊七國叛軍時,就曾在這一帶駐軍數月。睢陽的一溝一壑,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打起來未必對我們有利。”

“照先生這樣說,我等就隻能束手就擒了?”羊勝不以為然地反問道,“先生總是這樣謹小慎微,哪裏是幹大事的樣子?”

對羊勝的指責,公孫詭並不理會,現在不是與這個莽漢計較的時候,大敵當前,他們需要的是團結。公孫詭放開指尖的胡須,看了一眼劉武道:“為今之計,隻能智勝。”他自信的目光停留在窗外的雪幕上,笑道,“此天助我也。”

劉武轉過身,看著公孫詭問道:“何謂天助我也?先生無須打啞謎,本王現正在火爐上烤呢!”

“臣聽說,昨夜太子已經到了睢陽。”

“這又如何?”

“依臣看來,太子年幼,凡事都是周亞夫和衛綰的主意。”

“先生能不能簡單些?”

“王上是皇叔,總不該讓太子住在冰冷的軍營吧?”

“先生的意思是……”

“王上可以皇叔名義,邀請太子住到睢陽城中來。”公孫詭站起來,環視一下周圍,“隻要太子住進城中,一切就都在王上掌握之中了。進,可以太子為籌碼,逼迫太後和皇上立王上為儲君;退,也可以讓皇上暫時退兵!”

劉武滿臉狐疑:“這行麽?”

“王上!此乃可遇不可求之良機。臣料定周亞夫為太子安危計,斷不敢攻打睢陽。若是因動刀兵而危及太子,王上不是又可以上演一出新的清君側了麽?那時候……”

“可是,派誰去好呢?誰又能取得周亞夫和衛綰的信任呢?”

“臣以為有一人可擔此重任。”

“先生是說韓安國?”

“王上聖明!臣聽說韓將軍頗得長公主信任,皇上也賜過他黃金百斤。”

劉武歎了口氣道:“看來也隻有他了。”

第二天,郅都奉劉徹的指令進城後不久,就帶著韓安國回到了漢軍大營,他先是拜見了周亞夫,然後又在他們的引導下前往劉徹的寢宮。

軍營裏喊殺連天,將士們正冒著嚴寒操練軍陣。隻見點將台上,周建穩坐,一位司馬揮著手中的彩旗,士兵們按照彩旗的指令,時而集結,時而分散,時而一字長蛇,時而巨龍入海,演繹著各種陣法。而在軍營的另一角,一隊士兵在司馬的帶領下,操練著騎射。一匹匹戰馬嘶鳴著從校場馳過,帶起陣陣雪塵。

韓安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看了好一會兒,才收回目光。他從心底歎服周亞夫的帶兵才能,難怪劉濞一夥一遇到他就紛紛敗北。在這樣的精兵良將前,羊勝、公孫詭挑唆梁王與朝廷分庭抗禮,是多麽的不自量力!韓安國正想得出神,周亞夫卻在一旁催促道:“韓大人,請這邊走。”

韓安國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道:“丞相真是治軍有方啊!”

“韓大人過獎了。老夫乃一介武夫,隻知效忠皇上!”

“朝廷有丞相主兵,乃社稷之福啊!”

周亞夫搖了搖頭歎道:“廉頗老矣!老夫期待有年輕的將軍主兵,輔佐皇上,強國安邦。聽說韓大人不但精通兵法,且對申、韓之術也頗有心得,前途不可限量啊!”

“下官才疏學淺,隻求效命朝廷,還請丞相多加指點才是。”

兩人說罷,相視而笑。

劉徹的寢宮在大營中央,說是寢宮,其實也就隻比軍中的其他營帳更大一些。下了一夜大雪,睢河已經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寢宮在大雪襯托下,更增添了冰冷的威嚴。那些持戈守衛的羽林衛士兵,每隔三五步就是一崗,從路口一直排到寢宮前,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他們聽見有踩踏積雪的聲音,立即警覺起來,喝道:“太子在此,何人走動?”

周亞夫揮了揮手,對士兵們道:“你等不必驚慌,這是梁王的使臣韓大人。”

士兵收回兵器,拱手躬身道:“丞相請,大人請!”

劉徹早已起床,正在練劍。一把短劍在他的手中舞得密不透風,一會兒鳳凰展翅,一會兒犀牛望月,衛綰在旁時不時指出其中的破綻。看樣子,已經練了有些時辰了,他的小臉紅撲撲的。

看見周亞夫來了,衛綰趕忙上前見禮。

劉徹寶劍回鞘,周亞夫就不失時機地把韓安國介紹給他。韓安國正要行朝拜禮,卻被劉徹一把攔住:“大人快快請起!這是軍營,又不是京城。”

韓安國便不知所措,局促地說道:“殿下!這……”

“皇祖早就立下規矩,軍中不行朝拜之禮,不信你可以問丞相。”

周亞夫又是一驚,歎道:“殿下果然是博聞強記啊!”

劉徹一邊進帳,一邊說道:“這些都是竇太傅告訴本宮的,可本宮認為這有道理。三軍將士,每日不是操練就是打仗,讓這些繁文縟節捆住手腳,還有多少時間練兵習武呢?太傅,您說是不是?”

衛綰點了點頭道:“太子所言極是。”

但是,韓安國進帳後,還是行了該有的禮數,並稟奏道:“梁王聞聽太子駕到,甚感不安,並大罵羊勝、公孫詭一夥無視朝廷,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勞太子冰天雪地,驅兵千裏,一定要微臣作為使者迎接殿下入城。梁王早已命人準備好了行宮,就等太子殿下入城。”

周亞夫等人在旁邊聽著韓安國轉達梁王的意思,一時間如墜五裏雲霧之中,猜不透他的心思。不料劉徹冷不丁問了一句:“那依韓大人之意,本宮是住進皇叔的睢陽城中好呢,還是就住在這裏好呢?”

韓安國略思片刻便說道:“臣作為梁王的使者,身負王上的使命,自然要完整地稟奏王上的意思。至於臣的意見……”

“本宮問的就是你的意見!”

韓安國望了望周亞夫、衛綰和郅都,眉頭緊蹙,神情頓時凝重起來:“隻是臣作為王上的使者,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周亞夫道:“大人現在漢軍大營之中,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還是衛綰善解人意,道:“老夫理解大人的難處,大人素重情義,如果老夫沒有猜錯,大人的主張一定與梁王的使命有相違之處,說出來怕落個不忠的罪名。不過,依老夫看來,梁王與皇上乃同胞手足,絕不會幹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即使暫時有離心之為,也是受了亂賊的蠱惑。而離間梁王與皇上的關係,正是亂賊之所圖謀。大人一世英名,也決不願意看到漢室骨肉相殘吧?”

衛綰的一番推心置腹,令韓安國十分感動,疑竇頓消。

“太傅所言,也是下官所慮。兩名賊首尚未落網,眼下太子還是不要進城的好。”

人之相知,貴在知心。無論是周亞夫,還是衛綰、郅都,都從韓安國眼中讀出發自肺腑的真誠和仁厚。

衛綰上前一步,拉住韓安國的手,久久不願鬆開:“難得大人一片忠心,大漢有大人這樣的忠臣,何愁奸賊不能落網?”

韓安國剛剛起身,在劉徹身邊伺候的黃門已將一爵熱酒送到他的手中。韓安國接過酒爵,似有一股熱流在胸中奔湧,他隨之轉身麵向劉徹,索性把自己多日來對梁王的勸諫、與羊勝、公孫詭等人的爭執和盤托出。

“臣這就回去說服梁王交出羊勝、公孫詭二賊,待臣擒拿二賊後再飲此酒不遲。”韓安國說罷,轉身向外走去。

“韓大人請留步。”

劉徹隨手從腰間解下隨身佩戴的虎頭鞶,將征詢的目光投向衛綰和周亞夫:“丞相、太傅!本宮可把此物贈予韓大人吧?”

周亞夫十分感佩,他小小年紀,倒學會了籠絡人心。虎頭鞶戴在劉徹身上,隻是私人之物,如今賜予梁使,其意義非同一般,他們當然讚同。

“韓大人請看,這上麵刻有本宮的小名。日後大人進京,憑借此物,就可以直接來見本宮。”韓安國的心潮再次湧動,把贈物藏好,便翻身上馬出了漢營,直奔睢陽去了。

韓安國一走,周亞夫立即傳來郅都,吩咐他持節進城,緝拿要犯。又傳周建等人,令他們迅速整頓軍馬,做好攻城準備。

衛綰見此疑惑道:“丞相還信不過韓大人麽?”

“不是老夫不相信韓大人,但在老夫看來,韓大人此去,禍福兩可。倘若梁王念及社稷,定會聽從韓大人的勸諫,交出羊勝、公孫詭二賊;如果他翻臉不認人,那麽韓大人就要大難臨頭了。老夫現在這樣做,是有備無患。”

周亞夫告退後,劉徹的心早已不安分了,對衛綰道:“這半天把本宮憋壞了,這軍營真不能與未央宮相比,連個玩的地方也沒有。”說罷,就朝帳外跑去。

衛綰追上去喊道:“殿下,外麵天冷……”

冬日的睢河,早已沒有了歡動的浪花,河麵凍結成冰,與中原大地融合在一起,顯得遼闊無邊。垂柳枝頭掛滿了雪花,時不時落下晶瑩的雪團,被風一吹,恰似帶雨梨花,紛紛揚揚地在天地間飄灑。對麵是一個村莊,點點農舍,沿著河岸蜿蜒曲折坐落;太陽在霧氣的過濾下,輪廓清晰地懸掛在上空。剛才還在埋怨的劉徹,被眼前的一切深深地吸引了。

長這麽大,他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千裏冰封、氣勢恢宏的景觀。特別是當他看到河麵上有十數小兒追逐嬉戲打雪仗的場麵,頓時興奮異常。往日深宮重重,每動一步都有大群宮娥、黃門相伴,他們要麽隻會回答一個“諾”字,要麽就隻會揀好聽的說,哪有什麽自在呢?

劉徹眼裏充滿了羨慕,回過頭來對身後的黃門們道:“本宮與你等也來打雪仗如何?”黃門們聽了垂手而立,眾口一詞地道不敢。劉徹很不高興,可任由他怎麽說,黃門們隻是呆若木雞般地站著。

劉徹氣不打一處來,彎腰捏了一團雪,就朝一個黃門的頭上扔去。那黃門趕緊抱住頭,既不敢躲閃,又不敢還手,隻是口中連連求饒。劉徹也不管這些,隻管任著性子用雪球擊打著黃門們,一時間求饒聲此起彼伏。

劉徹的心中忽然生出惆悵,覺得自己永遠沒法像遠處那些少年無拘無束地嬉戲。他說不清這感覺是優越,還是落寞,於是把捏在手上的雪球扔在地上,興味索然地對驚魂未定的黃門們道:“起來吧!本宮不跟你們玩了,本宮去找那些人玩去。”

黃門們沒有一個人敢站起來說話,劉徹很鄙夷地看了他們一眼,就從羽林衛的縫隙間穿過,直奔河中心而去,卻不承想被從身後趕來的衛綰攔腰抱住了。

劉徹扯著嗓子叫喊,卻無法掙脫衛綰的雙臂:“放開本宮!太傅為何要阻攔本宮?”

衛綰一臉嚴肅:“殿下不能去。”

“為什麽?為什麽呀?”劉徹倔強地把頭扭到一邊,嘴噘得老高。

“因為您是太子。”

“太子怎麽了,太子就不能和別人一起嬉戲麽?”

“太子忘了此行的使命麽?”衛綰雖然仍然以君臣的語氣與劉徹對話,可其中分明加入了老師對學生的教誨,“皇命如天。臣在長安聽到殿下請命緝拿亂賊,深感上蒼賜英主於我大漢。現在賊首在逃,殿下卻置皇命於不顧,放縱自己,倘若皇上知道,豈不是要責罰微臣失職麽?”

衛綰的話字字落地,鏗鏘有聲,劉徹雖然情感還沒有轉過來,但是也不再執拗了。

見劉徹不再強辯,衛綰便知道他已經明白錯了,他畢竟是當朝太子,又天資聰穎,隻能點到為止。再說他也隻是個孩子,貪玩也是他的天性,說不上多大過錯。況且像他這樣的個性,隻能疏導而不能強求,於是衛綰用謙恭而又平和的語氣說道:“韓大人、郅大人進城已經多時,殿下還是回大營去等候消息吧!”

“就依太傅!”劉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回頭看去,隻見黃門們還跪在地上,一個個臉上凍得青紫,牙齒“咯咯”的直打戰。

“你等還不起來,是想凍死麽?”說罷,他就與太傅一起回大營去了。

……

午後未時,韓安國安排好郅都後,就徑直到梁王府複命。

在韓安國前往漢軍大營的這幾個時辰裏,劉武焦慮不安地在王府大廳裏徘徊。不管太子會不會接受邀請,劉武都覺得他已陷入了進退維穀的境地。他不知道誆太子入城的計謀是否會得手,如果被周亞夫、衛綰等人識破,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四年前,吳王聯合楚王起兵造反,結果是身死國除,而今隻有他孤身一人,豈非以卵擊石?況且,當初他本意也隻是恐嚇朝中反對立他為儲君的大臣,並不想鬧到骨肉相殘的地步。他是有名的孝子,不能置太後的情感不顧;但他也不願意親手把羊勝、公孫詭送上斷頭台。他們有什麽錯呢?他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讓自己掌握大漢的權柄麽?

昨晚,羊勝、公孫詭又一次與劉武聚在一起,三人酩酊大醉,借著蒙矓醉眼,羊勝望著劉武緊蹙的雙眉,絡腮胡子劇烈地抖動著,大聲道:“王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臣自跟隨王上以來,一片忠心,蒼天可鑒。臣與公孫先生之作為,毫無私心,隻因王上匡扶漢室,功蓋天下,掌握四海,天理使然。臣等擁立王上為儲君,實乃應天順時之舉……”

公孫詭接過羊勝的話道:“自古成王敗寇,事情發展到今天這一步,臣已無悔。臣知道王上的難處,就請王上命人縛了臣等到京城請罪。臣死不足惜,隻恐王上從此無望矣。”說完,羊勝和公孫詭跪在地上,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

“唉!二位愛卿這是幹什麽,本王怎麽可能不了解你們呢?”劉武上前扶起羊勝與公孫詭,“二位都是本王的股肱之臣,本王怎麽會做出如此不義之舉呢?”

可當他今天一早登上城樓遠望漢軍大營時,那震天動地的喊殺聲,那迎風飄舞的旌旗,那營外穿梭巡邏的羽林衛將士,都使他明白,朝廷不拿住首犯是決不會善罷甘休的。繼續對抗下去,連他也會重蹈覆轍。

回到王府,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連宮娥送上來的早膳也被摔到了地上。現在,他頹然地在廳內踱步,兩隻手不自覺地上下摩挲著,口中訥訥地埋怨韓安國辦事拖遝:“這個韓安國怎麽搞的?去了半天怎麽還不見回來。”

雖然著急,但他沒有忘記詢問羊勝、公孫詭的情況。府令告訴他,自從昨晚相別之後,兩位大人隻吃了一點東西。

“吃酒了麽?”

“吃了!酒倒是吃了不少。”

“借酒澆愁啊!”劉武揮了揮手,吩咐道,“內史大人回來,命他速速來見。”

話音剛落,外邊就傳來韓安國的聲音:“微臣向王上複命來了。”

劉武的眉頭驟然展開,忙道:“內史快快請起,來人!給內史奉茶!”

剛剛坐定,劉武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怎麽樣?太子答應了麽?”

韓安國喝過熱茶,從容地答道:“太子殿下尚武好兵,更願意待在軍營。”

“怕是信不過本王這位皇叔吧!”劉武歎了一口氣,“你對太子印象如何?”

韓安國放下茶盞,正色道:“太子雖小,可天資聰穎,氣度不凡,依臣愚鈍的眼光來看,將來怕不可限量。”

“那他對處理眼下的事情有何看法?”

“殿下說,王上乃皇上的兄弟、他的皇叔,萬不會做出此違背朝廷旨意之舉。周丞相和衛太傅也以為,隻要王上交出羊勝、公孫詭,皇上定會息雷霆之怒,從輕發落。”

劉武搖搖頭道:“羊勝、公孫詭二人逃往何處,本王也不知道。舉國大索了這麽久,也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如今卻要本王交出首犯,豈不是強人所難麽?”

劉武這麽一說,韓安國就沉默了。王上在這件事情上陷得太深,無論從情感上還是從現實利害上都不能自拔。韓安國知道,僵持下去,隻能兵戎相見。那時候,整個睢陽城恐怕會陷入滅頂之災,就是他也難免陷“池魚”之禍。

辭別劉武,韓安國步履沉重,踉踉蹌蹌地出了大廳,當他走到王府大院的雪地時,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感。他猛然回頭,雙膝跪倒在雪地上向著大廳痛心裂肺地喊道:“王上!請為睢陽百姓計,為太後計啊!”言罷,他泣不成聲,隻把那沐過風刀霜劍的額頭磕得“咚咚”作響。

劉武遠遠地瞧見,心裏受到極大地震撼。一刹那,昔日韓安國多次臨危受命,為自己排憂解難的舊事紛紛湧上心頭。他相信韓安國不是那種背信棄義的貳臣逆賊。眼見他額頭鮮血染紅了麵前的白雪,心裏不免有些慌亂,忙向站在台階旁的黃門厲聲喊道:“還不快扶起韓大人!”

韓安國被扶進大廳,宮娥打來熱水,洗了血跡。劉武發現他不能再隱瞞什麽了,便直言道:“內史大人忠肝義膽,令本王感動,本王就是有再大的隱情也不能再瞞著大人了。”

“這樣說來,羊勝、公孫詭確實在王府內?”

劉武點了點頭:“他們都是多年跟隨本王的心腹,在這時候,本王若是將他們交給朝廷,這不是要陷本王於不義麽?”

“王上此言差矣!”韓安國挪了一下身體,麵向劉武道,“臣可否向王上提幾個問題?”

“大人有話請講!”

“請王上自度於陛下,與臨江王相比,誰與皇上更親?”

“當然不可比。”

“臨江王身為太子,皇上一言即廢,為何?治天下者,終不能以私亂公也。今王上位列諸侯,聽信邪臣浮說,犯上禁,撓明法,皇上念及骨肉之情,才不忍致法於王上。再者,太後若見王上兄弟相殘,能不痛心麽?自京城血案後,太後日夜涕泣,希望王上自改,王上終不自醒。假若有一天太後晏駕,王上還能靠誰呢?那時候,恐怕就要人頭落地了。”

韓安國說著,再次拜倒在地泣道:“主辱臣死,王上無良臣,故大難至此。今羊勝、公孫詭不能伏法,臣有負皇命,不能為王上分憂,不能拯救黎民於水火,生又何益?請王上賜臣一死……”

韓安國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劉武截住,他急切地問道:“太後!你說太後怎麽了?”

“臣聽周丞相說,太後得知袁盎等大臣被殺,十分吃驚;又聞太子率軍到睢陽緝拿嫌犯,生怕王上有個閃失,已數日茶飯不思,隻是默默流淚,人也蒼老了許多。”

劉武聽罷,長呼一聲“母後”,就臉色蒼白昏倒在地了。韓安國急忙傳來王府禦醫,救治了半日,劉武才從昏迷中醒來,卻痛哭不已:“母後,都是孩兒不孝,連累母後牽腸掛肚。”

韓安國見狀,不失時機地遞上熱茶,待梁王情緒稍稍穩定時,又勸導道:“為太後計,王上也不能再有絲毫猶豫啊!”

“這樣說來,本王必須交出羊勝、公孫詭了?”

“當斷不斷,要貽誤大事啊!”

“好!”劉武一拍案幾,“本王就聽內史的!”

“王上又錯了!您不是聽臣的,而是遵行朝廷旨意。此刻,中尉郅大人正在睢陽城中等候王上召見呢!”

劉武聞此,忙請郅都到王府議事。他望著郅都和韓安國道:“你們且到殿外等候,容本王與他們說幾句話。”劉武說罷,就向著外麵喊道,“來人!拿酒來!”

現在,羊勝、公孫詭已站在王府大廳了。

劉武親為二人斟滿珍藏多年的“睢河玉液”,深情道:“請二位飲了這酒,本王有話要說。”羊勝、公孫詭在接酒的時候,就已發現羽林衛站在王府大院了,霎時,他們什麽都明白了。

其實,自從逃進梁王府後,他們就清楚這一天遲早是會到來的。此刻,他們想起了睢河之夜的盟誓,想起了四年來屢次策劃的圖謀,想起了那些比他們更早離去的同道們,想起這些日子在王府雖然每日受到梁王豐盛的款待,卻如身陷囹圄的難耐時光。他們也曾多次在心裏對自己說,與其這樣提心吊膽的逃亡、藏匿,倒不如死個痛快,隻是他們沒有想到事情會來得這麽快。他們對自己的行為沒任何的後悔,他們隻是盡了臣下的責任,這和周亞夫、衛綰沒有什麽不同。他們痛心的是,沒有完成梁王的心願。

兩人相視片刻,飲盡爵中之酒,又續上一爵,雙雙舉過頭頂,向劉武敬道:“臣為王上,九死不悔。今日就此拜別王上,臣將在九泉之下為王上遙祈,王上保重。”飲罷,向劉武行了三叩九拜大禮,相互攙扶著出了王府。

“愛卿!”劉武看著羊勝、公孫詭被押上囚車,心中不忍,正欲衝出王府,卻被從門外進來的韓安國攔住了。

望著門外的雪幕,劉武的眼神被映得一片迷茫。漸漸地,他覺得渾身冰冷,本來就煩亂的心緒,被這種奇怪的感覺弄得更加沒有頭緒,他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隻是茫然地自語道:“是本王親手把他們送上了不歸路,是本王害了他們!”

韓安國安慰道:“王上不必自責,羊勝、公孫詭咎由自取。王上功在社稷,利在百姓。隻是臣認為這事目前還沒有結束,王上應盡早考慮下一步事宜。”

“啊?那依內史而言,本王下一步要做什麽?”

韓安國略思片刻道:“為今之計,王上必須做兩件緊要之事。”

“哪兩件?內史快快講來!”

“第一,太後、皇上因為朝廷大臣被刺而遷怒於王上,所以王上應速到京城求得皇上和太後的諒解。”

“出了這樣的事情,皇上還能見本王麽?”

“現有一人可幫王上疏通!”

“現在誰還敢替本王說話?”

“王皇後啊!”

劉武歎了歎氣道:“內史之言差矣!誰不知道本王為了儲君之事,對王皇後多有得罪,如今要本王去求她,豈不緣木求魚?”

“臣聽說皇後的兄弟田蚡乃貪財好利之徒,王上何不重金與他,讓他在皇後麵前美言幾句呢?”

劉武聽罷,仰天長歎:“想我劉氏宗親,一家諸侯,如今倒要去求外戚……”

韓安國接著道:“第二……就是眼下趕緊要做的事,就是王上宜速到城外請太子進城,以敘叔侄之情。”

“此事有勞內史了。隻是……”

“王上有話請講,臣一定竭盡全力。”

“不是這個意思!本王隻是覺得……唉!事到如今,什麽都不說了。請內史隨本王出城迎接太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