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陳王驕矜忘初誓 章邯奉詔發刑徒

當劉邦的軍隊冒著寒風奔向薛城的時候,陳勝的車輦正沿著鴻溝東岸緩緩而行。這條興建於魏惠王十年的運河,駛過魏王的大船,行過秦皇的龍舟,如今依然水波平緩,隻是在岸邊行走的人已非昨日身影。

陳縣坐落在淮水以北、河水以南的平原上,東顧苦縣,北望固陵,鴻溝載著南北往來的船隻從城下經過。往南,就是項縣,是秦朝淮陽郡的觸角所在。

陳勝剛剛從溝對岸演練的校場出來,準備回到城裏去。他對都尉張賀的治軍十分滿意,將士們一絲不苟的陣法,奮勇殺敵的氣概讓他看來,張賀主持陳縣防務真是人盡其才。他雖然年輕,但思慮周密、處事穩健,都大大超過了他的同齡人。放眼南去的鴻溝,就像一條絲線,牽著陳勝的思緒回到大澤鄉,回到那個大雨滂沱的日子。

那是一段多麽大快人心的日子。大軍所過之處,秦朝的郡守、縣令們如同秋殺落葉,或棄城落荒而逃,或死於亂刀之下。

他們知道民心是根本,每到一處就打開糧倉,把囤積如山的糧食分給窮苦百姓。在銍縣,他親眼看到那些餓極了的少兒手捧黃燦燦的穀米,顧不得煮熟,就生吞虎咽的情景;而兩鬢雪花的耄耋老者,抱著米袋,就跪在了義軍麵前;在柘縣,饑民們在領到糧食後紛紛滴血盟誓,要加入義軍,甚至有父子兩人一同跟著隊伍離開故鄉的;在譙縣,一位年屆六旬的老嫗拉著自己十八歲的兒子找到了陳勝的大營,懇請將他帶走。這個年輕人就是張賀,短短幾個月已從一個士卒成長為都尉。

吳廣總是將事情想得長遠,每攻下一座城池就遣人收攏秦軍逃走時留下的戰馬,不久,竟組建起一支騎兵。義軍因此而如虎添翼,益發銳不可當。

第一次閱過騎兵之後,傭耕十數年的陳勝覺得騎在馬上遠比坐在車輦上要輕快得多。但他的想法很快就遭到包括吳廣在內的臣下們的阻攔,他們紛紛諫言,說王者威及天下,必四駕乘禦,否則於禮相違,君將不君,臣將不臣,並且給他選擇了一位叫莊賈的馭手。

此刻,莊賈就坐在車轅頭,手中的馬鞭輕輕地打在馬身上,馬蹄兒踩著河岸的沙石,發出“嘚嘚”的節奏。他的背影挺直,看上去很年輕,很結實。

陳勝記得他是在最後攻破陳縣,大軍入城的日子來到自己身邊的。

吳廣用了整整三天時間才排演好的隊列秩序,使得入城式氣壯山河而又井然有序,完全洗刷了官府在百姓中散布的“劫匪賊寇、烏合之眾”的印象。走在前麵的是三馬並行的騎兵儀仗,馬頭一色的紅纓,馬蹄以上都塗了幾寸白色,每前進一步,似乎是雲團在天地間躍動。

走在騎兵最前麵的是呂臣,新陽人。他本不在押往鹹陽的刑徒之列,義軍路過新陽時,其父呂青就送他到陳勝帳下,現在他已是中涓了。接著是四十多輛戰車,除了馭手,每輛戰車上都站著四名將士,手執長戟,威嚴而又整肅;再後麵是吳廣的戰車,他手握長劍,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似乎隻要有任何異動,他都會隨時揮劍給敵人致命一擊。

陳勝的車駕跟在吳廣後麵,這一切都被他一覽無餘地盡收眼底。眼前的情景讓他很感動,他就這樣被吳廣推到這支軍隊“魂靈”的位置。

當城門內迎軍的鼓聲敲得震天響時,一輛戰車的轅馬忽然受驚,四蹄騰空,“啾啾”長鳴,狂躁地朝陳勝的車駕衝來。為他駕車的馭手一下子就蒙了,竟然對迎麵而來的狂馬毫無反應。那一刻,陳勝心中近乎空白,隻有四個字——我命休矣。

生死一瞬之際,但見前麵戰車上的年輕馭手甩掉馬鞭,死死抱住驚馬的頭顱,一聲怒吼,那馬隨著車翻,順勢倒在一旁喘著粗氣。

吳廣聞訊過來,命士卒將驚馬翻車移至偏道,年輕馭手一步上前拉住陳勝車駕的馬韁道:“大王受驚了。”

陳勝的馭手這才清醒過來,失魂落魄地就跪倒在車前:“小人有罪,以致大王被驚馬襲擾,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好在先期到達的周文來報,說陳縣三老已在縣府恭迎大王和吳將軍大駕,一場風雨暫告平息。

後來,陳縣成了“張楚國”的國都。響應他斬木為兵,揭竿為旗的周文、武臣、田臧、張耳、陳餘等人推舉他為“張楚王”,他又任命吳廣為“假王”,生活從此進入“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忙碌。

第一次朝會上,麵對群臣,他以王者的姿態讓昔日的“同舟”們刮目相看:“諸位!陳縣地處平川,鴻溝穿境,我無可倚屏障,敵有舟輸之便,倘若暴秦大軍兵至,我必腹背受敵,依我觀之,陳縣絕非久留之地。鹹陽,四塞屏障,川險形勝,乃帝王之都,我軍要問鼎社稷,必主力西征,偏師略地,於鹹陽逐鹿耳。”

這話一出口,首先震驚的是吳廣,他幾乎就在陳勝話音落地的同時喊出了“大王聖明”的讚語,可回應他的卻是寂然無聲。他環顧周圍的人,哪一個不是走馬揮軍的人物呢?

他左邊的張耳,少年時就做過魏公子信陵君的門客,官至魏國外黃縣令,以賢而名;緊挨著張耳的陳餘,雖與張耳是忘年交,然精通儒術,他們是在義軍占領陳縣的當晚來投奔的。在豪傑們紛紛勸進陳勝稱王時,他們以“夫秦為無道,破人國家,滅人社稷,絕人後世,罷百姓之力,盡百姓之財。將軍瞋目張膽,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為天下除殘也。今始至陳而王之,示天下私”為由,勸解陳勝緩稱王,而“據鹹陽以令諸侯”一議,足見韜略在胸,非等閑者也。

他再看看右邊的武臣,他本就是陳縣豪傑。早在他和陳勝攻打苦縣時,他就聚集鄉中子弟以應之,他看陳勝的眼睛是灼灼發光的,顯然,陳王的話在他心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還有周文,他亦是陳縣人,在見到陳勝之前,就有過在項燕軍中任“視日”(觀測天象)的不凡經曆,又曾在春申君府上做過門客。雖一度流落民間,卻是知兵識時之士。他是第一個在大軍入城時站在路中央聲言要見陳勝的賢者。還有田臧、周市,在義軍如日中天的時刻,他們紛紛率部追隨,如今都位至將軍。可現在他們都擁有一個共同的表情:張口、瞠目、無言。

吳廣明白,陳勝對天下大局的見解讓他們感到吃驚,一時反應不過來,及至確定這是出自陳勝之口時,大家似乎對大澤鄉魚腹中的“讖語”更加深信,都斷定陳勝就是上蒼遣入人間葬埋秦朝的英主。

“大王聖明!”張耳第一個帶頭高聲禮讚,盡管他當初阻攔過陳勝稱王,但他現在肯定,這絕對是一位可以左右天下的梟雄。

“大王聖明!”同樣的話語從眾臣口中同時湧出,浪花一樣撲打著陳勝和吳廣的胸懷。

朝會進入尾聲,陳勝下達了立國後的第一道軍令:假王吳廣和田臧率軍攻取滎陽,周文率軍西進鹹陽,武臣率張耳、陳餘北上趙地。

這時候,周市起身道:“請大王允準臣奪取魏地,以張大我張楚基業。”

陳勝聞言大喜過望,連道:“此足見我張楚深得民心,本王就允你率部北上掠地宣威。”

周市慷慨陳詞道:“請大王放心,臣定當不負王命,勝利而歸。”

第二天,陳勝到城外鴻溝岸邊為吳廣送行回來,就看見周文在王邸門外等候。他身著一身鐵色盔甲,腰佩長劍,也是一副出征的行裝。對於這位來自陳縣的將軍,陳勝十分看重,這不僅因為他精通兵法,更因為他們從見麵的那一刻起,周文的持重和溫厚就給陳勝留下深刻印象。

果然,周文跟著陳勝進了王邸,就稟奏他將於明日辰時一刻率軍西去。

“本王明日亦在西城門外置酒為將軍送行,佑我張楚大軍早日攻克鹹陽,剪滅暴秦,重塑乾坤。”

“臣謹記大王恩典,當在鹹陽迎接王駕。”周文看著陳勝布滿血絲的眼睛道,“微臣別大王而去,縈縈所懷,乃在大王貴體。那日聞聽大王遭遇驚馬,故而臨行之際向大王舉薦一位馭手。此人彪悍敏捷,精稔車禦,若在大王左右,必能護衛大王安全。”

“哦!”陳勝抬起頭問,“不知此人現在何處?”

“此人姓莊名賈,現在宮外等候。”

“好!傳他進來。”

不一會兒,莊賈小心翼翼地進了王宮,跪倒在陳勝麵前。

“哦!你不就是那日攔馬的禦者麽?”陳勝的臉上頓時就泛起了難以抑製的喜色,轉臉對周文說起來,“那天若非莊賈,本王之命休矣。”

就這樣,莊賈來到了陳勝身邊。

莊賈平日處事很謹慎,除了盡職盡責地為陳王駕好車輦,很少說話,特別是在陳勝與臣下同在一輛車上議事時,他從不插嘴。可陳勝很快發現,他並非那種心不記事的普通車夫,每當他就某件事情征詢看法時,莊賈總會在謙恭之後說出諫言。

譬如前些日子,陳勝不斷接到家鄉陽城父老來鴻,聲言要來陳縣見他。陳勝不勝其煩,有一次外出,隨意問莊賈道:“依你之見,本王可見鄉老否?”

莊賈先是推讓,陳勝再三表示隻是私議後,他才明確以為不可以:“臣聞‘飛龍乘雲,騰蛇遊霧,雲罷霧霽,而龍蛇與蟲寅蟻同矣,則失其所乘也’。大王現今乃萬乘之君,威過於始皇,勢過於堯禹,豈能隨意與蟲蟻之輩同室敘話,豈非失其位矣?”

開始,陳勝很不以為然,如此幾次後,陳勝漸漸就聽進去了,尤其是一次莊賈外出為他駕車途中,忽然提到諸將在外,須考課督查方能竭力用命,這引起了他的注意。不久,陳勝便任命朱房做中正,胡武為司過,專司對群臣的考課和監督。

而吳廣就在這樣的境況下被田臧等人誅殺。理由很直接,就是驕橫不聽眾將進言,貽誤戰機,以致滎陽久攻不克。陳勝對吳廣還是深為了解的,他不相信吳廣會一意孤行,於是便派了朱房和胡武去查。可他們回來後稟奏,說田臧所言屬實。於是,他任命田臧為上將軍、上蔡人房屬蔡為上柱國。

“啾啾……”一聲戰馬的長嘯將陳勝從回眸中喚醒過來。哦!鴻溝橋就在不遠處,過了鴻溝橋,就是陳縣城。莊賈揮了揮手中的馬鞭輕聲道:“大王坐好,即將過橋。”

陳勝越來越覺得莊賈是最能懂得他心思的人,自從吳廣死後,他常常有一種無言的孤獨,於是他禁不住問道:“你果真以為假王死於固執麽?”

莊賈很吃驚,這麽長時間了,陳勝竟舊事重提。可他更不能忘記田臧暗中送給他的錢幣,便很謹慎地選擇詞句道:“朱、胡二位大人既已定案,大王已厚葬假王,自當俯仰無愧天地,微臣懇請大王萬勿為亡者傷體。”

接下來陳勝又問:“你可知守滎陽者是哪位秦將麽?”

“這……”莊賈搖搖頭,他的確不知道,“此事,大王還是問問呂大人吧。”

走過大橋,陳勝就瞧見中涓呂臣在城門口等待他,於是便讓他上車問道:“如此急於見本王,有要事麽?”

呂臣看了看坐在馭手位子上的莊賈,附耳幾句,陳勝剛才還平和的臉色立時凝重了。

呂臣帶來了一個十分不好的消息:前往趙地的張耳、陳餘已經擁戴武臣在邯鄲稱王,張耳被任為丞相,陳餘任為將軍,從此不聽命於張楚朝。

陳勝仰天長歎一聲,陷入了沉默。這些人當初追隨自己時,何曾有過異心,然稍有發跡即背他而去。他知道,對於武臣等是心有怒而力不足,那是“雖鞭之長,不及馬腹”的無奈。

“隨他去吧!”陳勝無力地閉上眼睛。他現在唯一欣慰的是,周文沒有辜負他的重托。他率軍一路破竹,斬關奪隘,聽說已經兵過陝縣,如果順利,不日即可奪下鹹陽。

莊賈“籲”了一聲,車駕停在了王邸前,跟隨的衛士上來扶陳勝下了車輦。呂臣也跟著跳下車,進宮的時候,陳勝隨口問道:“你父親近來可有書信?”

呂臣緊跟陳勝的步子道:“家父來信說,自臣離鄉追隨大王後,官兵到處追殺臣之父母家眷,家父率家人離開新陽,逃難途中,幸遇沛公劉季義軍,暫為棲身之處。”

“哦!劉邦!”陳勝停住了腳步,近來,關於劉邦和項梁的信息不斷傳到陳縣,而且劉邦舉事的沛縣距大澤鄉就不遠。他聽沛縣來的人說劉邦很得人心,他雖未親見,卻生了招納的念頭,“你不妨去信你父,若能說服劉邦來歸,本王自當重賞。”

呂臣沉吟片刻,麵露難色:“家父在劉邦軍中並無要職,隻是弱筆撰掾,恐人微言輕……”

“此事以後相機而行便是。”陳勝轉身登上王邸門前的階陛,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麽,回頭又問,“你可知守滎陽的是哪位秦朝將軍?”

呂臣立即答道:“彼乃三川郡守李由,丞相李斯即其父也。”

“哦!”陳勝答了一聲,卻發現在宮門前站著三個人。哦!旁邊不就是太師孔鮒麽?一件十分煩心以致讓他惱怒的事情正在等著他。

……

李赫和宋二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陳勝了,隻是在義軍入城的那天,他們遠遠地瞧見了他的背影。這讓他們很不滿足,於是今天特地約了黑頭要親自見一見陳王。他們相信從大澤鄉風雨夜中走出來的陳勝絕不會忘記昔日一起傭耕、舉義的兄弟。他們三人因為胸無點墨,現在都隻是士卒,因此根本沒有覺察到陳勝地位的變化,還是習慣於稱他為“大哥”。

黑頭至今仍記著李赫買魚回來,在魚腹中發現寫有“陳勝王”三字絹帛時的吃驚。那一夜他因為腹中饑餓,溜出去尋找充饑之物時,無意發現吳廣趁李赫與漁家論價,悄悄把絹帛塞進魚腹。及至李赫從絹帛上看到“陳勝王”三字時,他就明白了吳廣的心思。他沒有揭破玄機,反而煞有介事地聲言這是天意,上天亡秦,秦不得不亡。因此,當張耳、陳餘等人在朝會上將陳勝奉為大王時,黑頭便暗暗發笑。此刻,他依舊笑出了聲:“哈哈!沒有咱幾個瞞住那機密,大哥能稱王麽?”

李赫忙向周圍看了看,確信沒有人時才低聲道:“這是在陳縣,是在王邸,你不要信口胡說,招來禍端。”

宋二心裏卻很不以為然,哼!我等不懂文墨,不知禮義,縱使不能當官,在大哥身邊端茶送酒總是可以吧,你看看,他現在與那個呂臣倒很親近,必是忘了根本了,心裏禁不住訥訥自語道:“也是啊!當初傭耕時不是說過‘苟富貴,毋相忘’麽,怎的剛剛稱王,就把咱弟兄忘記了。”

“誰說不是呢?”黑頭接著話茬,彎腰湊到二人耳邊道,“不僅僅是魚腹那件事,我還知道那雨夜中的狐狸鳴叫也是吳廣大哥蹲在草叢中學叫的。哼!什麽天意,天也是人敬出來的。”

聞言,李赫十分吃驚,黑頭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正發呆,又聽見他道:“其實,我等也無非分之想,就是想看看大哥現今吃的何等膳食,住的何等宮宇,能不能從他那裏討杯酒吃。”

然而,他們卻被太師孔鮒擋在了門口。

正說著話,遠遠地就瞧見莊賈趕的車輦停在了王邸階陛下麵,黑頭又是一陣不愉快,不就是趕車麽,誰不會,為何偏偏要選莊賈?但這話隻在心頭翻滾,因為陳勝已經在呂臣的陪同下沿著階陛向王宮走來了。

黑頭很快將剛才的一腔憤怨壓在心底,換上一副笑臉,隔著幾步遠就喊道:“大哥!黑頭看您來了。”

其他兩位也急忙上前打拱招呼。

陳勝此時正一門心思想著如何說服劉邦來歸,冷不丁被幾聲“大哥”打斷思緒,抬頭一看,正是與他一起從大澤鄉走出的幾位兄弟,心中雖然有些不快,但還是問道:“你等為何來到王邸?”

黑頭咧著嘴笑道:“這不聽說大哥做了大王,我等向大哥祝賀來了。”

迎來送往也是呂臣的職責之一,見狀忙上前搭話道:“大王國事繁忙,剛從演練校場歸來未及歇息,三位既已致過賀忱,不妨先回去,改日大王有空,會召見你等的。”

孔鮒也上前幫忙說話:“呂大人言之甚是,諸位還是請回吧!”

孰料一語未了,他就被黑頭撥拉到一邊,話也帶了味道:“我等與大哥說話,你和酸老頭有何資格攔擋?知道不知道,我等是跟著大哥出生入死過來的,你算哪路英雄?”

呂臣也不後退,一手按著劍柄,一手推著黑頭:“此地是王邸,容不得你等目無法紀,來人……”

眼見從兩廂衝出數名衛士,一個個執刀在手,陳勝卻在一旁說話了:“你等退下。他們皆是昔日舉事兄弟,既是來了,不妨進去看看!”

呂臣明白,陳勝之所以同意他們進宮,實出無奈。於是,在陳勝進了宮門後,他特地召來值守的禁衛,暗中部署在兩廂,一旦有事,以摔杯為號。

陳勝一進宮門,臉上就蒙了一層霜:“你等現今已是義軍中人,就該遵紀守法。有事可向屯長、千人稟告,為何在王邸門前高嗓大聲,豈不讓人恥笑?”

但他沒有從黑頭等人那裏得到回應,此時,他們完全沉醉在王邸的陳設中了。他們在大廳上來來回回地走,時而聞聞從牆壁上散發的椒葉芬芳,時而摸摸陳王平日裏喝茶的茶具,情不自禁地發出“嘖嘖”感歎。

“天哪!”黑頭望著案幾後麵牆上的浮雕奔馬,悠長地歎了一口氣,“看看那馬,騰雲博霧,遊龍一般。大哥這是想著當秦始皇麽?”

李赫也接著話道:“看這酒爵金光閃閃,那二世也不過如此吧?難怪吳廣大哥要寫那讖語立大哥為王……”

這話一出口,黑頭的心就“咯噔”一下,轉過身厲聲道:“你胡言亂語些什麽?什麽‘讖語’,盡是狂人浪語。”

宋二正埋頭看一隻金色的酒器,卻不料被黑頭的厲聲責問驚得酒器脫手落地,埋伏在兩廂的衛士呼啦啦地擁了出來,將三人團團圍在中間。

陳勝的臉色一片蒼白,額頭滲出津津汗珠,剛才李赫將“讖語”秘密說出口的時候,他本能地打了一個寒戰,他根本沒有想到,他和吳廣一直嚴守的秘密竟然被幾個極不起眼的士卒揭破,倘這事傳將出去,他尊上天之意的神秘光環將不複存在,那些跟著舉事的六國之後還能聽命於自己這個昔日的傭耕之徒麽?不!決不能讓他們走出這個宮門。

從宮門口衝進來的呂臣十分納悶,是何人摔掉酒器,召衛士集結宮廷的?然事已至此,他正好順勢而為,轉身就跪在了陳勝麵前。

陳勝將目光投向黑頭、李赫和宋二,冰冷地注視了很久,從牙縫裏吐出一句話:“胡言亂語,將彼等狂徒盡行斬首。”

黑頭三人這才知道自己禍從口出,一下子就軟癱了。黑頭率先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大哥……不,大王,小人知罪了,小人今後再也不敢了。”

陳勝冷笑道:“還有今後麽?拉出去!”

呂臣近前一看,李赫和宋二已經昏厥,幾位衛士將之繩捆索綁抬了出去。黑頭知道求告已無法挽回,絕望中他掙紮著喊道:“陳勝!我縱然一死,也要到上天告你蠱惑人心之罪。”

這是二世元年十月初三卯時一刻時分,李斯已經起身,在丫鬟的伺候下洗漱完畢,用過早膳準備上朝。這一年來,他的心情就沒有好過。最怕的就是每日閱看那些來自各地的戰況文書,雖有秦軍克敵的信息,可比起四麵叛秦潮湧,那些小勝猶如杯水車薪,隻是徒添惆悵。

李斯是始皇剿滅群雄,完成一統大業的親曆者和見證者。他忘不了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鹹陽宮中那場關乎王朝命運的論戰,當淳於越、馮劫等提出“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時,是他力排眾議,以“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為訓,力主郡縣製。始皇英明,他以“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複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的警言為那場爭辯做了結論,把一個四海為一的秦王朝留給了他的後代。

有鑒於此,一年來他尤其憂心那些六國貴胄借賊軍之勢複辟。其實,這樣的事情在去年八月之後就已經不斷發生,隻是趙高等人為了蒙蔽二世,封閉消息而已。

一想到趙高,他的眉頭頓時就凝結成一團烏雲。趙高完全置社稷危亡於不顧,整日與二世在鹹陽宮中歌舞飲宴,心醉神迷。他不但慫恿二世先後殺掉了始皇的十二個公子,逼死內史蒙恬,更以妄言誆騙皇上:“先帝臨製天下久,故群臣不敢為非,進邪說。今陛下富於春秋,初即位,奈何與公卿廷決事?事即有誤,示群臣短也。天子稱朕,固不聞聲。”因此諫言二世身居禁中,群臣隻向趙高奏事,這是何等荒唐?

他十分後悔當初始皇駕崩沙丘時,他屈從趙高一同參與篡改先帝遺詔,害死公子扶蘇的事變。但是今天,他決計要將朝廷麵臨的危局稟奏二世。

昨天內史府遣人來報,說陳勝的將軍周文率十二萬大軍,一路斬關奪隘,已過陝縣,戲下守軍告急,希望朝廷速派大軍馳援,將賊軍阻攔在函穀關外。

他很欣慰,兒子李由在三川任郡守,已將吳廣部攔截在滎陽,致其內訌,吳廣被殺。然而他沒有想到,周文正是借滎陽酣戰的機會**,先後攻克澠池等地,使朝廷岌岌可危了。

更漏已報卯時二刻,李斯吩咐家令備車上朝。

夫人從後院過來相送。自始皇賜婚後,這生於鹹陽的女子就把自己與李斯的生死安危牽係在一起,她上前為夫君整了整冠帶,那掩飾不住的惆悵便都爬上了眉宇:“夫君上朝還需謹言慎行些,不可輕易得罪趙高。”

李斯牽起夫人的衣袖,話語中帶了撫慰:“夫人放心,老夫自有分寸。”

車駕出門走了好一截,夫人依舊站在晨曦中。國之危亂,家何以安?李斯決然回過頭,催促馭手打馬快行。他知道夫人是牽掛在三川的李由,在幾位子女中她最看重的就是李由。這不僅因為李由因為尚秦室公主而成為駙馬,更因為他竭忠盡命而受到先皇的多次賞賜。有一次,他從任上回到鹹陽,百官都來赴宴慶賀。以致他在欣慰之際,有了“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的擔憂。他沒有想到,這件事情過去不到兩年就應驗了,他真擔心李由能不能不負皇命而平安歸來。

鹹陽宮在渭河以南,李斯的車駕過了橫橋就看見宮前燈火下的三個人影。李斯下了車駕近前一看,原來是公子子嬰、左丞相馮去疾、將軍馮劫。

子嬰在皇室諸公子中素來是以節儉、低調出名的,這也是他能夠逃過二世殺戮的重要原因。他從來都是深居簡出,既不登門探看臣下,也不接待臣下上府拜訪,終日與家人在後院種植蘭草。昨天,丞相馮去疾、將軍馮劫偏偏在房門前與他相遇,言談中對寇亂賊患表示了深深的憂患。馮去疾希望子嬰能勸解二世罷阿房宮之役,子嬰很為難,可他拒絕不了兩位老臣憂鬱的目光。於是,便有了今日的宮前相遇。

可他們很失望,在塾門值守的黃門告訴他們,皇上已經很久不早朝了,也不聽大臣陳奏,有事由郎中令趙高轉奏。

“丞相說說,當年始皇日閱奏章百二十斤,為何當今皇上他……”

子嬰做了個沉默的表示,馮去疾明白了,便不再說話。

李斯明白,他們是為無法麵奏皇上而著急。但他更明白,在此地耽延太久,若被趙高、趙成兄弟看見,則必牽累更多人,便道:“此地非久留之地,趁著天色微明,公子和兩位大人請速回府,下官設法將諸位欲陳直奏皇上。”

“丞相所言甚是,我等且回府去。”子嬰向李斯拱手道,“丞相乃朝廷股肱之臣,國之棟梁,多事之秋,尚請為社稷謀。”

李斯急忙回禮:“折殺下官了。請公子放心,下官為朝廷效命,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李斯十分慶幸,在三人匆匆離開之後好一會兒,他終於看到了趙高的身影。盡管趙高有意回避他,他還是疾步上前行禮:“趙大人安好!”

趙高滿腦子都是如何為二世設計一些新節目,使他能消磨時光,卻不意與李斯相撞,不免有些不快。但出於同僚的禮儀,他扭過肥胖的身子,兩頰的肉就堆滿了笑意:“丞相大人早。丞相不在府上,如此早來宮中有何大事?”

“賊軍猖獗,周文大軍不日即可兵至函穀,你我該陳奏皇上才是啊!倘使鹹陽城破,不唯你我成千古罪人,家小也將死無葬身之地,還望大人慎思。”

聞言,趙高的肩膀不由得抖動了一下。這些日子,他以郎中令身份封鎖了一切來自外部的消息,他一直對二世說天下太平,君主之貴,在於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從而將皇上與馮去疾、馮劫等重臣隔絕開來。現在,聽李斯如此說,亦覺形勢危急。

趙高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幾圈,立即覺得機遇到了。自沙丘事變後,他就把目標轉向了李斯。馮劫算什麽,他老邁不堪;馮去疾又算什麽,行將就木之人。李斯就不同了,他不僅與自己年齡相仿,更有兒子在郡任守,強幹茂枝,如不除掉,終是心腹大患。他深知二世迷於聲色而不能自拔,李斯剛直的性格必然導致君臣失和,這樣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將“密謀反叛”的罪名加在李斯身上而又使他百口莫辯。

“丞相所言甚是,你我且同去晉見陛下。”趙高已經完全換上熱情而溫暖的笑意,他很謙恭地道一聲“丞相請”,把李斯讓在前麵。在望見二世一手舉著酒爵,一手摟著妖媚的宮女,正把濃香四溢的酒釀灌進宮女口中的情景時,他悄悄地與李斯拉開距離,甚至隱藏在丞相背後。

那宮女張開櫻桃小嘴,抿了一口酒,嚶嚶的笑聲就浪在大殿的各個角落。胡亥哈哈大笑,伸手一拉,那女子順勢就倒在了他的懷中。

皇上座前的地氈上,宮女們正在演繹“七盤舞”,婀娜、綽約,可胡亥關切的是從女人身上找到發泄的機會。這會兒,他已經摟起另外一位宮女,她薄如蟬翼的衣裙,不掩她豐若有肌、柔弱無骨的騷情,胡亥的情欲在一刹那就被女人迷醉的眼神調動起來了,他伸開臂膀將女子壓倒在皇榻上,三兩下就脫去了她的下衣。這一切,樂師與黃門們視而不見,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樣的木然和冰冷,隻是機械地演奏著手中的器樂。

見狀,李斯的血洶湧地朝著兩頰集聚,他先用笏板遮住自己的眼睛,可那狂笑像粉塵一樣鑽進他的耳朵,他忽然感到無地自容。他回身去看,卻發現趙高不知什麽時候早已無影無蹤了。他強使自己定下神來,然後舉起笏板高聲道:“微臣拜見陛下。”

胡亥根本沒想到李斯會在這個時候進宮,他因為興致被破壞而大怒:“大膽李斯,朕未召見,竟敢私自進宮,該當何罪?”

李斯順勢跪倒在地:“臣罪該萬死,臣有重要軍情要陳奏陛下。”

“朕掌國政,四海晏然,何來軍情?”

“陛下!”李斯抬起頭時,眼睛就湧出了淚水,“陛下,陳勝麾下將軍周文、鄧說率大軍西來,已過陝縣,不日即可兵至函穀,臣請陛下速做決斷,否則朝廷危矣!”

“前幾次你私闖宮闈,朕寬恕於你。今又擅進,你目中還有朕麽?即如你言,你居三公位,如何令盜如此?”

李斯似乎早知道胡亥會這樣說,急忙從袖中拿出一卷竹簡道:“陛下所問,臣已有奏章在此,恭請聖覽。”

站在胡亥身邊的中車府令趙成接過竹簡遞給胡亥,但見李斯用很工整的小篆寫道——

夫賢主者,必能行督責之術者也。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故明主能行督責之術以獨斷於上,則權不在臣下,然後能滅仁義之塗,絕諫說之辯,犖然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如此,群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

李斯暗暗打量,胡亥臉上的情緒漸漸趨於平靜,他明白,那是他猜對了皇上的心思。

“丞相所奏,正合朕意。”胡亥剛說了一句。

“陛下聖明。”趙高不知從什麽時候已經跪在了李斯身旁,馬上應聲。

“郎中令也以為丞相之言是麽?”胡亥就笑了。

“臣唯陛下之命是從。”趙高應道。

昨晚在起草這道奏章時,李斯躑躅了許久。傾聽窗外的風聲,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當初的銳氣到哪裏去了?站在鹹陽宮中,與淳於越等人辯論時的氣度到哪裏去了?然而,當他想到夫人那雙憂鬱的眼睛,想起與賊軍鏖戰的兒子李由時,他退卻了。他又一次循著胡亥的責備,屈從了旨意而寫了違心的話。他很清楚,因為這道奏章,將導致是非顛倒。然而,他更知道,眼下隻有這樣才能夠見到皇上。因此,他不失時機地繼續道:“軍情緊急,還請陛下明斷。”

胡亥這一回真的感到了事情的嚴重,他心中有數,一旦賊軍攻破潼關,無異於兵臨鹹陽,他不敢想象亂軍之中自己將會是什麽下場。他推開宮女,惱怒地問趙高道:“卿不是陳奏天下太平,河晏海清麽,如何賊軍就打到陝縣了?”

“微臣……微臣隻是不願陛下徒添煩惱而已。”趙高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支吾著以致口吃,“臣保舉一人,可退盜賊。”在胡亥點頭後,他就把現在任少府章邯舉薦給皇上。

李斯很快就對趙高所奏做出回應:“郎中令慧眼知人,微臣也以為少府章邯才能砥柱中流,安邦定國。”

“來人!速傳章邯進宮。”

大約半個時辰後,章邯已出現在鹹陽宮外。當年他追隨王翦,一場兼並戰爭打下來,已是須發掛霜了。也曾經躊躇滿誌,也曾經心在雲天,可那時候,始皇眼中隻有王翦、李信、蒙恬。而今,他們一個個抱憾而去,他成為都城上空的一顆孤星,寥落寂寞地守著少府寺。賊軍蜂起的消息讓他冰冷的心再度燃燒起來,他曾欲請纓出戰。可當他知道二世不見大臣,一切朝事皆由趙高轉達時,就心灰意冷了。

如今,他終於有機會站在鹹陽宮大殿中央了,就像一隻賦閑太久的鷹,一俟出征,毛發都豎起來了。麵對二世,傾聽他懵懂而又不知所終地詢問退敵之策,章邯的陳奏事明了而毫不含糊:“啟奏陛下,群盜已至,遠水不解近渴。驪山刑徒多,請陛下赦之,用以抵擋賊軍。”

趙高對此表示質疑,擔心刑徒陣前倒戈。章邯並不辯解,一句“莫非郎中令欲率軍拒敵”噎得他啞口無言。

“丞相以為如何?”胡亥把目光轉向李斯。

李斯不假思索道:“生,人之所欲也。今驪山刑徒莫不欲生而惡死,陛下若能大赦,則必盡忠用命。事不宜遲,還請陛下明察。”

“好!朕準卿等所奏,赦驪山刑徒,以章邯為將軍至戲水拒敵。”

李斯的心總算是落了地,但他認為賊軍勢重,誠恐章邯力不從心,便又上前向二世進諫:“微臣以為,長史司馬欣、都尉董翳可協力章將軍破敵。”

令李斯十分不解的是,這一回趙高又是全力支持。

辭別二世,走出宮門,李斯追上迅步行走的章邯道:“章將軍國之砥柱也,通古(李斯的字)期待將軍大捷,當請命前往勞軍。”

章邯長歎一聲道:“赦免刑徒,實屬無奈,老夫當不遺餘力,驅賊報國。”

再說趙高看著章邯與李斯的背影,眼中流露出神秘莫測的笑。轉回宮中,二世已經重新擁著宮女們觀舞聽歌了,趙高來到胡亥身邊道:“擾了陛下雅興,微臣有罪。”

胡亥斜了一眼趙高,示意他坐下,問:“李斯、章邯回府了?”

“走了,走了陛下才能安心靜養。不過……”趙高暗暗打量一眼胡亥,故意拉長了說話的尾音。

胡亥聞言不免著急,問道:“愛卿說話吞吞吐吐,是有難言之隱麽?”

“陛下可曾想過,為何賊軍能夠一路西來?”趙高頓了頓,見胡亥很感興趣,就迫不及待繼續道,“據臣所知,周文西來,三川郡乃必經之路,郡守乃李斯之子李由。必是他禦敵不力,才招致今日之局。”

“呀!若是丞相他……”胡亥長籲一聲,他下麵的話沒有說出,一位宮女卻剝開一隻蜜橘塞在了他的口中。

章邯舉目南望,驪山在冬陽下顯出奇偉迤邐的雄姿,他的目光沿著山峰慢慢下移,崔巍的秦始皇陵巋然立在眼前。雖然皇陵還沒有最後竣工,驪邑設置卻從一統大業垂成時就有了。章邯在王翦麾下任職時就聽說過,始皇當年徙六國豪強到鹹陽,其中有一部分到了櫟陽故都就沒有再西行,而是被安置在了驪邑。現在,它已經成為櫟陽縣東富豪聚居、商賈林立的鎮邑了。

戲水從驪山發源,自南向北緩緩流去,在數十裏外融入渭河。自宗周以來,這裏就是通往關中腹地的咽喉,戲下往往作為屯兵的營寨,堪稱函穀關西的最後一道屏障。山東六國素來都把奪取戲下等同於奪取豐鎬或者鹹陽,這也是周文勢在必得的原因。

不遠處就是正在秦始皇陵做苦力的刑徒們,遠遠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仿佛山雨欲來時的雲團在地上滾動。他們尚不知皇上已經發了大赦的詔命,而接下來就是與同自己出身一樣的兄弟去以命相搏。

章邯收回目光,眼前就浮現出父親章湣臨行時荷杖倚門的身影和絮絮叨叨的叮囑:“為父垂老,風燭殘年,卻又遭逢亂世。今日你去,雖在京畿,然戰事一起,刀槍無眼,不知你我父子尚能重逢否,思來愁腸百結啊!”

那一刻,章邯的心揪在了一起,心想自己年紀如此大了,還要老父牽掛,他如何能好受?然皇命如天,他顫顫巍巍地跪在了父親麵前:“父親在上,受孩兒一拜,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孩兒此去,必當**平賊寇,以慰天下蒼生。”

“唉!你隻知道為國盡忠,可知當朝昏庸,百姓塗炭乎?”章湣沒有說話,那後來的話都在長長的歎息中了,即要孫子章勇向父親大拜辭行。

章勇跪倒在章邯麵前道:“孩兒已長大成人,願隨父親陣前殺敵。”

“糊塗!”章邯口中責備兒子,目光中傳遞的卻是殷殷的父愛,“為父走後,你要留在莊園代父盡孝,伺候你祖與母親。”

章湣又對一起出征的二兒子章平道:“你兄年歲日高,你當協力你兄殺敵,為父企盼你等平安歸來。”

離開府門登程時,他驀然回首,發現老妻正在樓上窗前掩麵而泣。由己及人,眼前這些刑徒難道沒有妻兒老小麽?

司馬欣勒馬注目,問章邯道:“這些刑徒果真能退敵麽?”

章邯回道:“欲生而惡死,人之本能也。如今皇上大赦,彼等必奮力而求生。彼不殺敵,敵必殺彼。”

“大人言之有理。雖是如此,然尚需嚴加督責。刑徒性惡,非嚴法不能使之臣服。”董翳也在一邊建言。

始皇陵雖由李斯總攬,卻是少府監工修建,故而章邯對這裏的一切並不陌生。當初李斯欲視死如生,將日、月、星象,山川地理存入地下;又盡顯先帝揮劍東指,一統天下的偉績,在陵周圍密布陶俑軍陣,儼然雄師東進氣象。

章邯使勁搖了搖頭,他是朝廷九卿之一,在平定賊寇這件事情上他不能有絲毫的猶豫。當年李信、王翦在世時,他雖有滿腹韜略,卻隻能屈居麾下,如今他已成為主將,更當建功立業。

朝廷的詔命前兩天已快馬送達護陵署,因此他們一到這裏,負責督建皇陵的少府少監和管理陵墓的護陵監就急忙趕來拜見。

章邯一行來到護陵署,對少府少監道:“朝廷的詔命想來諸位已經知道,本官今日來就是要兵發戲下,你等速命各個工區刑徒暫停,本官要當麵宣讀皇上的大赦詔書。”

“請大人少待片刻,屬下這就派人去集結刑徒。”

大約半個時辰後少監來報,說護陵署附近的數萬刑徒已經集結完畢。

章邯出了門,登上陵前的高坡,滿目都是衣衫襤褸不堪,麵帶饑色的刑徒,近前的那些刑犯,則是滿臉的狐疑和恐懼。他展開絹帛,高聲誦道:

製曰:查賊陳涉,罔視朝廷,聚盜為亂。朕懷黔首之苦,亦閔刑徒之境,今詔以大赦,複其身,從軍平亂,衛我社稷。欽此

“你等想活嗎?”章邯收起詔書,所有的嚴肅和淩厲都寫在臉上了。刑徒們對皇上突如其來的大赦詔命蒙了,竟然一時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直到章邯再度高聲問道“你等想活嗎”時,才從人海中傳出“要活”的聲浪。

雖然回應來得晚了些,但章邯還是滿意地點了點頭:“你等想活,皇上恩赦,就是放你等一條生路。可本官得知,眼下賊寇陳勝不讓你等活,賊軍周文殺奔鹹陽而來,屠刀所向,首在刑徒。本官奉詔率你等屯兵戲下,以拒賊軍。”

人群中一陣喧嘩,但在周圍秦軍的厲聲嗬斥下,很快就平靜下來。刑徒中不乏知文弄墨之士,他們對於章邯的話有著深深的疑慮。他們雖然處在秦軍的嚴密封鎖下,對外麵的事情一無所知,可他們從史書上所閱,凡與暴秦為敵者,若非盜蹠、必為莊蹻,豈有拿刑徒試刀的?想來這個朝廷必是遭遇危機了。隻不過心中明白,卻無法出口罷了。但其間大部分則是目不識丁,家徒四壁之人,聽說有人要殺刑徒,頓時激憤。何況尚有一道赦免的詔書為據。

這些章邯都看在眼裏,他對並馬的章平低語了幾句,章平催馬出列,喝令候命的校尉們按照五人一伍,五十人一屯,百人、五百人、千人的次第,將刑徒們分別編入秦軍軍伍。

少監去了不一會兒,就帶著諸治監來到章邯麵前。章邯下令道:“你明日就命人打開府庫,通知各校尉向刑徒分發兵器,不可延誤。”

“謹遵大人之命,屬下這就去辦。”年過六旬,已顯老邁的諸治監離開章邯,回程的時間對章邯發刑徒參戰感到茫然。朝廷到了這地步還有救麽?這念頭一爬上眉宇,他就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摸了摸項上人頭。

布置完這一切,章邯轉頭西望,已是夕陽西下,暮色將至了。他這才意識到至今仍然沒有吃飯,隨撥馬向護陵署而去。

“吩咐溫酒一鼎,本官有些疲乏了。”章邯揮動馬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