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劍指薛城開新域 身歸項梁謀錦程

豐縣城門在緊閉了數日之後,終於重新敞開了。從城門口望去,街道上來來往往的都是巡邏的義軍;酒肆、店鋪前的招子飄飄欲飛,戰爭陰雲散了,一切都回歸正常中……

太陽剛剛升上城頭,劉邦就帶著蕭何出現在城門外。盡管他對雍齒違命出戰心中滿懷不快,但在蕭何的勸解下,加上剿滅秦軍的大勝,一切都變得明麗敞亮了。雖然已是十一月初,可掛在樹梢的太陽依舊耀眼,豐縣的大街小巷因此顯得不那麽清冷了。其實,劉邦內心很清楚,對秦軍的首戰之勝不僅在他麵前展現出希望,更因為昨晚與王陵的觥籌交錯,使得他對天下大勢有了更加清楚的認識。

昨晚劉邦為王陵設宴,雍齒回稟說昨夜酒醉未醒無法赴宴,座上就僅剩下劉邦、王陵、蕭何、夏侯嬰四人。

“沛公可知,張楚假王吳廣被殺了。”酒過幾巡後,王陵向劉邦、蕭何等人傳遞了一個來自張楚軍的消息。

劉邦舉到空中的筷子頓時凝滯不動了,眼睛睜得老大,誰不知道大澤鄉舉事時,幾乎所有的籌劃都出自吳廣呢?又有誰不知道他在軍中的聲望僅次於陳勝呢?當然,劉邦也聽說過,他被封為假王後率軍攻打滎陽,並不順利。延宕數月而不下,盡管如此,也不至於殞命中道啊!

王陵顯然讀出了劉邦眼中的疑慮,將一樽酒灌進肚裏,說話的聲音就顯得沉重了:“在下也是道聽途說,傳吳廣死於部將田臧刀下。彼以為滎陽久攻不下,皆因吳廣拒聽諫言,以致貽誤戰機,未能牽製秦軍,致使張楚驍將周文不能西進鹹陽。田氏與諸將密謀,斬殺假王,並獻首級於張楚王前,張楚王遂以田臧為上將軍。”

田臧?蕭何想不起這個人有何世族淵源,怎的就當了張楚的上將軍,真是亂世出英雄啊!

“足下果真以為假王是因為驕而失命麽?”劉邦沉思片刻,他細長的眼睛迷離成一條線,“在下在芒碭山時也聽人說起大澤鄉揭竿,言吳廣機敏多智,深得眾心,為何滎陽遇阻反而驕橫起來了。依在下觀之,該是他缺少防人之心,以致遭人暗算亦未可知。”

蕭何放下酒杯,朝著劉邦坐的方向頻頻點頭道:“沛公所言切中肯綮,《易》曰:‘鳥焚其巢,旅人先笑後號啕。’物必自腐而後蟲生。暴秦未滅,而先自亂,殊堪為訓。”

這話一出口,王陵手中的筷子不由自主地掉在了案幾上。他原以為吳廣驕橫而亡,未料劉邦、蕭何將事情看得如此透徹,這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兩位從沛縣走出的小吏。他記得商鞅當年說過:“愚者暗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劉邦與蕭何是不是“有獨知之慮”的“智者”他一時說不清,可他們看事比自己顯然深了一層。

也許緣於此,宴會的後半場他的神思有些離亂,飲酒的興致也索然了。就在他彷徨之際,夏侯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了,很溫暖親切:“《書》曰:‘同寅協力和衷哉’,自古成大事者,莫不以人心為上。現今沛公深得人心,百姓擁戴;將軍胸懷大略,誌在萬裏。何不兵合一處,共圖大計,豈不樂哉?”

王陵又是一驚,早在來豐縣的路上他就發現夏侯嬰對劉邦推崇備至。現在,他的勸說顯然是有備而來。回看自己身邊的幕僚,有哪一個能夠與蕭何、夏侯嬰比呢?有了這一群介士忠臣,即便到了劉邦營壘,他還能有什麽位置?至於再遠的事情,他更是無法判斷。但他已打定主意,絕不能留在豐縣。他借口“更衣”出去了一會,再回來時,心境就安定多了。他從容舉起酒樽,向著劉邦、蕭何和夏侯嬰表示敬意,話也借著酒意從口中流出:“感謝沛公盛情款待,在下先飲為敬。陵本沛地小富,足衣足食,但求安逸。皆因暴秦無道,百姓倒懸,陵不得已勉力為之。今沛公大略天下,陵不敢望其項背。且借此酒當作辭行,明日一早,便要北去南陽了。”

聞言,劉邦大度地起身應道:“兄至誠實言,季不勝感激。來日方長,日後若有為難之處,季當萬死不辭。”

幾隻酒樽“當”地碰在一起,震落了天邊的幾顆殘星。

此刻,劉邦與蕭何看見,在夏侯嬰的陪同下,王陵朝城門口來了。

劉邦下了車,上前作揖道:“昨夜敘話時久,兄未睡好吧?”

王陵翻身下馬,一步上前握住劉邦的手道:“煩兄相送,實不敢當。”

“解圍救援,大恩不忘。”

兩人相視而笑,劉邦邀王陵上了自己的車駕,看上去很親密的樣子。蕭何與夏侯嬰彼此看了一眼,都在心裏覺得劉季有不同常人之處。

蕭何與夏侯嬰乘一輛車,拉套的卻是一頭大犍牛,雖然虎虎有生機,總不如馬威武。蕭何打趣道:“牛車雖慢,卻是穩當了許多。”

夏侯嬰本是趕車出身,順著蕭何的話道:“倘有一天換乘馬車,足下還會如此說麽?”

再後麵是王陵的隊伍,他們中不少人就是沛縣人,對於離開故鄉北上南陽,掩飾不住的鄉戀就掛在眉梢角。他們不明白,王陵為什麽就不能與劉邦合兵一處,卻執意要到南陽去闖天下。

出城五裏,王陵拉著劉邦的衣袖道:“千裏相送,終有一別,兄我就此分手,願相會於強秦覆滅之時。”

劉邦跳下車,看到蕭何與夏侯嬰也都圍了上來,彼此一一道別,目送王陵馬上打拱而去……

回城的時候,劉邦的話少多了,似乎多了幾重心事。蕭何問道:“沛公還在為沒有留住王陵而惋惜麽?”

劉邦搖搖頭道:“一切皆緣,若是有緣,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我是在想另一件事。”

蕭何立即明白了,問道:“沛公是否還在為吳廣之死糾結?”

劉邦點點頭。的確,他絕不相信吳廣會是一個居功自傲的人,再說,大澤鄉舉事後的第一仗就是滎陽之戰,而出師不利,他也沒有理由狂傲不羈啊!他斷定此事必與田臧有關。令他尤其不解的是,陳勝竟然聽信讒言,任用這樣的人為上將軍。

可蕭何明白,劉邦糾結吳廣之死不過是個由頭,他的思緒所指在身邊人,特別是眼前驕橫漸露的雍齒。他竟然不來送王陵,這不是給沛公難堪麽?

“沛公是擔心……”蕭何手指暗暗指了指城門道,“屬下也以為對此人不能不防。”

聞言,夏侯嬰趕上一步道:“沛公所慮,屬下在回豐縣頭中就想過。此人雖作戰驍勇,然心無定見。主公不妨移師薛城,免得被雍齒脅迫。”

劉邦十分感喟,他的憂慮蕭何和夏侯嬰都替自己排解了。他捋了捋胡須,臉上露出由衷的笑意:“就依二位,回城。”

劉邦並不急於上車,讓馭手趕著車駕在前麵走,自己跟在後麵步行。蕭何與夏侯嬰知道劉邦有話要說,於是相繼棄車隨行。李甲率領衛隊在後麵遠遠地跟著,時不時地瞅瞅道邊的樹叢,叮囑衛士們提高警覺,以防襲擊。

劉邦看了一眼蕭何道:“方才二位建言移往薛城未嚐不是良策,可豐縣乃我軍首戰勝地,距薛城不遠,進退皆是依靠,交給雍齒,不知當否?”

蕭何點了點頭,覺得劉邦的擔心不無道理。眼下秦室衰微,群雄蜂起,攻城略地,以大淩小,弱肉強食,難保雍齒不會見風轉向。然而,眼下除了他又有誰擔得此任呢?他轉臉看了看夏侯嬰,問道:“足下如何看雍齒?”

“彼非忠貞大度之人。”夏侯嬰判定道。

“依屬下之見,不如留夏侯嬰守豐,雍齒隨主公前往薛城。”蕭何見狀建議道。

“萬萬不可。”劉邦連連擺手道,“如此一來,彼必起疑心,倘使率眾倒戈,我豈非前功盡棄。”

這話一出,二人都覺得還是劉邦深謀遠慮。所謂“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一場戰事讓他儼然懂得知兵用將,心中先自服了。不過,在夏侯嬰看來,在眼下義軍氣勢正盛的情勢下,雍齒尚無倒戈的依憑,不如先以守豐縣安撫之,待取下薛城再作打算。

蕭何也覺得這不失為一種緩兵之策。隻要義軍一舉奪得薛城,就會斷了雍齒自立欲念。

見劉邦頻頻點頭,蕭何、夏侯嬰的心才落了地。他們一回到縣府剛剛坐定,雍齒就慵懶地從門外進來,雖然醉意尚在,還沒有忘記向劉邦行禮:“王將軍走了?”

“你怎麽知道他已離開?”劉邦示意雍齒坐下。

“方才軍侯報知,沛公到城外送別去了,末將就明白王將軍另有高圖,此彈丸小城,豈能容得下彼等。”雍齒忽然想到,送別隊伍沒有自己,臉上立時表現出些許愧意,轉臉向劉邦道,“末將昨夜酒醉不醒,未能與王陵歡宴,還請沛公恕罪。”

劉邦似乎對此事並不在意,卻將話題轉到了昨天的戰事上:“我再三叮囑不可輕易出戰,雍將軍卻置若罔聞,致使我軍中敵埋伏,死傷甚眾,總該有個說法吧?”

“這……”雍齒臉上騰地紅了,耳根子發熱,後半截話支吾其詞,“末將也是想突襲敵營,壯我軍威,卻不料姚平奸詐,早有埋伏……”

“此次與郡監為戰,將軍雖貿然出兵,然意在早日滅秦,我很理解。”劉邦適可而止地刹住了話頭,他明白這樣的事情隻能點到為止,於是話鋒一轉道,“眼下薛城戰事正緊,不知將軍有何破敵之策?”

雍齒沉吟片刻,猜想劉邦的話並無其他意思,便應道:“沛公隻管前往薛地,豐縣交給末將,萬無一失。”

劉邦的臉色亦嚴肅了:“我相信將軍定能不辱使命。豐縣乃我軍依托,守城之責甚重,將軍萬不可掉以輕心,給秦軍以可乘之隙。來!我且以茶代酒,謝過將軍了。”

劉邦如此禮賢下士,卻是雍齒所沒有想到的,他忙站起身子應對:“折殺末將了,末將定當謹記沛公之言,絕不再魯莽行事。”可是沒有人覺察到雍齒被謙恭掩蓋的微妙心理……他內心對劉邦的叮囑大不以為然。

這時候,牛良進來稟報,說豐縣窮苦子弟千餘人要求加入義軍。這消息讓劉邦心頭一震,眉宇頓時展開,如兩隻鳥翼悠悠顫動。

“屬下去處置就是。”夏侯嬰不失時機地說了一句,轉身出了縣府門……

泗川郡守薛壯從城頭巡查回來,心頭陰雲就又厚了一層。

居高臨下望著義軍陣容,他頓時陷入一片倉皇。一個小小的泗水亭長,為何會擁有如此眾多的士卒呢?黑壓壓一片,將薛城四門圍住。他們的衣著顏色斑雜,也沒有堅硬的盔甲,可那迎風招展的“沛”字大旗,還有旁邊的“曹”字黑旗,都把犁庭掃閭,必欲取之的緊張氣氛傳遞給他。

再回看自己身邊的士卒,雖然身披甲胄,手持利器,卻掩蓋不住內心的慌亂。其實,他自己又何嚐有過一絲的安定呢?每日聽到的,都是讓他十分沮喪的消息。

眼下,不僅義軍風生水起,當年被秦皇兼並的六國後裔們也紛紛趁機自立複國。

除項梁掌控的楚軍之外,正月,田儋殺了狄縣縣令,自立齊王。八月,田儋戰死,田榮繼承王位,在阿城大敗章邯軍。

幾乎在阿城之役的同時,張楚軍將領武臣攻取邯鄲,在張耳、陳餘擁戴下自立為趙王。他派遣部將韓廣北略燕地,孰料韓廣效仿武臣,自立為燕王。

薛壯至此明白了,置秦於死地的不隻是黔首和刑徒們,更有昔日的六國貴胄,他一個郡守又如何能夠抵擋得住這檣傾楫摧之勢呢?但他是夏禹的後代,早年居於薛邑,以忠貞不貳為家風,豈能隨波逐流,反叛朝廷。

他至今不能忘記,前年始皇南巡時在會稽郡召見他,聽說泗川郡風調雨順後,特地賜他青銅劍,劍柄上刻有秦篆“鹹陽”二字。那時候,他曾憧憬應召北上,在高峨的鹹陽宮中朝拜皇上。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僅僅過去一年,大秦社稷就風雨飄搖了。

走下城頭的時候,他已經下了赴死的決心。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郡監姚平在豐縣大敗賊軍,隻要守住豐縣,他就可以與之形成呼應之勢,將曹參和樊噲的軍隊聚而殲之。他了解姚平,他對兵法的熟稔常常會在自己一籌莫展時奉出奇計,他不相信姚平會敗給一群烏合之眾。

在城下等候的是郡尉虔,看上去也是一臉的倦容。自郡監兵出豐縣後,虔就承擔了守城的大任。連日來,他生怕有個閃失。他現在等在這個地方,一定有什麽消息告訴他。

“有事麽?”

虔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道:“郡監所部的軍侯回來了。”

“戰況如何?”

虔搖了搖頭道:“渾身是血,戰袍殷紅。”

“郡監大人呢?”

“恐怕是凶多吉少。”

薛壯便不再問話,轉身就朝郡府奔去。剛一進府門,就看見軍侯蒼涼的背影。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軍侯轉過身來跪倒了,接下來就是彌散在郡府大廳各個角落的哭聲:“大人!完了,一切都完了。”

薛壯皺了皺眉頭,說話的聲音就帶了申斥:“起來說話,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軍侯的哭聲戛然而止,聽到問郡監的情況時,忙回道:“郡監大人在豐縣兵敗,在投奔薛城途中遇到樊噲的圍堵,百十人隻回來十數人。屬下率領弟兄們拚死廝殺,就為回來給大人報訊。”

“郡監呢!”薛壯厲聲問道。

“郡監大人被圍城樊噲軍截殺,生死未卜。”

“馬力呢?”

“不得而知。”

薛壯沒有再問,頹然地坐在了榻上。軍侯何時退下的,他不知道。直到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時他才訥訥自語道:“大秦危矣,大秦危矣啊!”

這聲音,猶如秋風掠過郡府的屋頂,在薛城上空久久徘徊,也在虔的心頭久久環繞。虔覺得大敵壓境,郡守不能自亂,上前勸道:“始皇遠行,我等不可自亂,當速定退敵之策!豐縣雖失,廣戚尚在,隻要我軍從容應對,則進可以收複豐、沛,退可以據守廣戚,以待援軍。”

聞言,薛壯的情緒漸漸平複:“大人所慮甚是,就請大人遣人前往廣戚傳令,命郡丞大人謹慎設防,以為策應。”

……

“策應?”此時在義軍大帳內,曹參在向劉邦一行析解了軍情後,爽朗地笑了,“唇亡之際,齒豈能獨存?覆巢之危,必致卵破。我軍一路勢如摧枯,小小廣戚豈非螳臂,豈能阻我義軍北進。”

劉邦接過樊噲親自呈上來的熱酒道:“中涓言之有理,眼下我軍士氣正盛,正乃奸敵良機。諸位盡可放言破敵良謀,不必忌諱。”

樊噲的手掌在戰袍上擦了擦,從案幾上抓起一塊狗肉塞進嘴裏,說話便有些模糊:“有甚良策,敵軍據城不戰,如之奈何?不如俺率部登城,取了賊將首級,豈不痛快?”

周勃從樊噲手中搶過狗肉,撕下一塊道:“君不聞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你急什麽,何不聽聽蕭先生如何說。”

“就你明白!”樊噲瞪了一眼周勃,卻把臉轉向了劉邦。

劉邦喝了一口酒,也從樊噲手中奪過一塊狗肉道:“你就知道打打殺殺,何時方能眉頭有計。恐是這狗肉食之過多也。”

樊噲聽懂了劉邦的嘲笑,反譏道:“沛公忘記了,當初您賒欠俺狗肉無數,至今還不還賬,你亦食之過也。”

“哈哈哈!二位連襟倒有不少故事,待閑時不妨做通宵敘。”

劉邦聽出蕭何話中的意思,忙問:“功曹可有破敵之計,不妨說與我聽聽。”

蕭何起身打拱道:“自敵失豐,而姚平被我軍截殺之後,郡守則為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此時,敵必不能對我軍采取攻勢,而我軍也不能盤桓太久,隻能智取速戰為宜。”

“蕭兄此言甚是。我倒有一有誘敵之策,不知當否?”曹參將身子欠了欠,見劉邦、蕭何和夏侯嬰目光中充滿期待,從容道,“如果我沒有猜錯,薛壯此時必遣人前往廣戚設防,我軍可佯裝移師廣戚,做必欲取之態。”

夏侯嬰立即接上曹參的話問:“曹中涓是說,薛壯必會乘機追殺我軍,以解廣戚之圍?”

“正是此意。”曹參合擊掌道。

話說到這個分上,劉邦完全明白了,索性放下酒樽揭開了謎底:“前往廣戚必經微山湖,我軍可在湖岸萑葦深處設伏,待敵經過,以火攻之。敵必不能彼此相顧,我軍趁薛城空虛一舉拿下,豈不快哉?”

當晚,劉邦命曹參和蕭何率一千人馬隱於城外密林深處。其他人馬則做出退兵減灶的姿態,先是拆除了營寨,接著放火燒了圍寨的柵欄;夜色沉沉中,義軍的火把呈“之”字形長龍朝廣戚方向而去。沿途路過村莊,廣為散發討秦檄文,大造聲勢。夜色中,劉邦登上車,回看燭火晃動的薛城城頭,對夏侯嬰笑道:“此時此刻,薛大人一定在城頭為吾等送行吧!”

夏侯嬰也笑了:“他如果得知我軍將去廣戚,定然火急三焦,緊急馳援的。”

“因此我當大造必取廣戚的聲勢。”劉邦點了點頭又問,“對了,蕭何把那幾個俘虜的士卒放了麽?”

“昨晚就放了。蕭兄心細,連他們回去說些什麽都一一叮囑清楚,還給每個人錢數貫,可謂仁至義盡。”

“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吾等須切記之。”劉邦以這話做了結語,但聽馭手一聲清脆的鞭響,馬兒撒起快蹄“嘚嘚”地向夜色深處奔去……

太陽從微山湖上冉冉升起,將金色的光芒灑在湖麵的冰花上,銀光閃閃。凜冽的寒風吹得萑葦唰唰作響,更增加了冬日的清冷酷寒。但樊噲遵照劉邦的吩咐,嚴禁各屯起炊造飯,一律啃食麥餅。這些來自沛縣和豐縣的義軍士卒平日裏受盡秦朝官吏的欺壓,如今看見劉邦、夏侯嬰等人也同自己一樣啃食冰冷的麥餅,心中生起的埋怨漸次地煙消雲散了。盡管衣裳單薄,卻無聲無息,眾人埋伏在萑葦叢中,如無人一般。

牛良率領部下埋伏在最前沿,以觀察秦軍蹤跡。風像刀子一樣向脖子、衣縫裏鑽,不一會兒,牙齒也禁不住打起戰來。由己推人,他想象自己的部下一定也苦不堪言。但他硬是忍住沒有吭聲,並且小聲告訴身邊的伍長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幾個月來,牛良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當初因為妻子遭豪強欺辱而殺人的他,沒有想到會被劉邦途中釋放,更沒有想到會成為率軍的“百將”。前些日子,劉邦把護送夏侯嬰的重任交給他,現在又讓他埋伏在隊伍的前列,這分量他掂得出。他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和疲倦,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湖岸不遠處的官道。

“精神些!”牛良對身後的部下道,“誤了軍機,那是掉頭的大事。”

可第一天過去,大家都沒有見到秦軍的影子。而劉邦得到的消息,義軍中有人因為衣裳單薄而凍病,甚至有人一夢過去就沒有醒來,他的心就不免沉重起來。他哈了哈熱氣暖手,問夏侯嬰道:“郡守果真能上鉤麽?”

“能!必來無疑。隻是不能久拖,我軍冬服不濟,難抗寒冷。”

好不容易熬過一夜,第二天大約午時二刻的時光,終於從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車轂聲和馬蹄聲。牛良的目光立時像看見獵物的鷹,悄悄來到樊噲身邊稟告。

“聽到鼓聲再點火。”樊噲的聲音雖然低沉,但每一個字都是有分量的,“點火後,我軍迅速撤出。”

劉邦選在這裏設伏,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了。這一帶的萑葦都是多年野生的,枝枝蔓蔓地長出長五裏、寬二裏的葦林。夏天,它是密密紮紮的青紗帳,到了冬天,葦葉枯黃,葦花雪白。通往廣戚的路就從葦地間穿過,因而也常常是強盜打劫之處。

薛壯的車駕已經進入樊噲的視野,隻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樊噲是個直性子,他見不得姐夫滿口出奇製勝講什麽韜略,依他的性子,幹脆就是刀對刀,槍對槍地廝殺個痛快,誰能殺了對方,誰就是勝者。為此他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劉邦的責備和蕭何的規勸。不過,兩個多月來義軍的節節勝利,使他對自己的想法開始有了反思。

“這狗官現時正想什麽呢?”樊噲伸了伸脖子,似乎這樣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車駕漸漸深入到萑葦腹地,薛壯忽然有了隱憂。雖然一路走來,百姓紛紛言劉邦的軍隊直奔廣戚而去,並且他親眼看到賊軍焚燒營寨的火勢。當軍隊一步步走進葦林時,他心裏就有些發慌,便對身邊的“千人”命令道:“快馬疾走穿過葦林,軍情緊急,不容延誤。”

一陣北風迎麵撲來,薛壯打了一個寒戰,但聽“撲棱”一聲,從不遠處的葦叢裏飛起一群鳥,直朝九天而去。薛壯驚出一身冷汗,是何物驚擾了水鳥?上天!倘使賊軍於此處埋伏,那隻需一把火,他就難逃葬身火海的下場了。

薛壯揮了揮手中的長戟,看了一眼從身邊走過的軍伍,怒吼道:“蹣跚不前者,斬無赦。”

“千人”們得了郡守的命令,紛紛舉起皮鞭,抽打士卒中行動遲緩者。

一刻時間過去,萑葦林恢複了平靜,他的心才稍稍安了些。其實,昨夜在城頭上看到賊軍撤退的情景後,他是半信半疑的,他擔心這是劉邦設下的誘兵之計。然而,當從敵營中回來的士卒稟告了所見所聞時,他意識到這是一次戰機,立即找來郡尉虔商議。虔認真析解了劉邦的兵力,以為不過四千之眾,複新河邊伏擊,雖然沒有大勝,但劉邦軍損失是肯定的。因為他要進軍廣戚,又要留一部分守豐縣,難免力不從心。

當薛壯問劉邦為何棄薛城而攻廣戚時,虔的判斷是因為薛城堅固,易守難攻,而劉邦軍力不足而致。他還帳前請纓,願率軍前往廣戚。但薛壯讓虔留下堅守,臨行時又叮囑道:“薛城郡所重地,足下長於運籌,足智多謀,當不負我望。”

虔沒有繼續爭出兵的機會,這讓薛壯有些不解。依理說,他血氣方剛,正是建功立業之際!此刻麵對冷風萑葦,他“啊”了一聲,莫非他已經料到……一想到這裏,薛壯的神思頓時亂了,目光彷徨離亂,四下裏茫然掃視。

就在這時,隻聽一陣震天動地的鼓聲,埋伏在萑葦林中的義軍從四麵湧來。

牛良手擎火把衝在最前麵,一邊揮刀砍倒衝上來的秦軍,一邊揮動火把燃起身邊的葦葉,然後,按照樊噲的安排,率領部下迅速撤到葦林邊緣,擺開殺敵的陣勢。

他剛剛部署好士卒,就遠遠望見劉邦正手搭涼棚朝這邊張望,他頓時湧滿熱血,轉過臉來對士卒們道:“絕不能放過一個賊軍。”

劉邦此時已在李甲的護衛下來到一方高地,“沛”字的大旗插上高地頂端,大旗的周圍滿布弓箭手,以防秦軍襲擊。

夏侯嬰居高望去,但見眼前一片火海,裏麵傳來慘烈的呼喊聲。哦!那不是樊噲麽,他手執一麵黑色大旗,目光緊盯著萑葦林邊緣,遇見有秦兵衝出火海,他就揮動手中的大旗,義軍們立即上前將之擒殺。風聲、喊殺聲、慘叫聲交織在一起,透出無限的恐怖。

秦軍這時候已經不辨東西了,火苗吞噬著他們的生命,滾滾的濃煙使許多人還沒有等到大火燃身就已窒息而死。有幾位從小在湖邊長大的屯長率先跳下湖去。其他士卒見狀,也紛紛跳湖自救。那些不知水性的隻在水中掙紮一會兒就沉了底,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焦糊味,血腥味。

薛壯後悔自己求勝心切,當戰車四周葦火熊熊的時候,他迅速從車上跳下來斬斷繩套,翻身上馬朝葦林外衝去。在他的身後,是平日裏寸步不離的衛士。他們現在自顧不暇,往往正跑著跑著就死在了路旁。馬蹄踩過他們的屍體,濺起點點血花。他此刻已經將衛士們遠遠地甩在身後,衝出了林子。但他驚魂未定,就見前方斜衝出一位黑袍將軍,大聲喊道:“周勃在此,還不下馬受死!”

薛壯也不答話,揮動手中的大刀就朝周勃砍去。兩人廝殺幾個回合,薛壯無心戀戰,撥馬奪路朝廣戚方向跑去。周勃見狀,追了過去。這是他第一次直麵秦朝郡守,自跟隨劉邦舉事以來,雍齒、樊噲都已先後在攻城略地中建立功勳,這讓他很羨慕。周勃看似粗心,實則粗中有細,常常會在一言半語中顯出自己通曉兵法的睿智。大軍剛剛進入微山湖伏擊地帶,他就主動向劉邦請纓,在外圍守候薛壯。當他的戰馬緊緊咬定薛壯的坐騎時,眉宇間流露出獵犬式的興奮。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和“劈裏啪啦”蘆葦被燒倒的聲音,在薛壯的感覺裏,它們都化為義軍在追趕自己。他驚慌中回頭去看,一個沒有披戴盔甲、豹頭環眼的漢子,手執長刀正在追趕。

薛壯急忙從腰間抽出一支箭,回身拉滿弓弦向周勃射去。那箭“嗖”的一聲,從周勃耳邊飛過。兩人兩馬又追出五裏地,前麵一條河攔住去路。薛壯揮動馬鞭不斷策馬前行,但那馬盯著波光粼粼的河水,死活就是不走了,雙蹄騰空,險些將薛壯摔下去。恰在這時,樊噲從身後追來,一箭正中薛壯脖頸。薛壯腦際頓時一片空白,覺得自己的身子輕飄得沒有多少分量。

周勃有些惋惜,他原是要抓活的。此刻,他隻好下馬揮劍取了薛壯首級,回馬來到劉邦麵前,稟告賊首被斬。

劉邦問道:“將軍如何料定薛壯從此過。”

周勃憨憨地笑道:“兵法曰,北勿從,銳卒勿攻。末將觀薛壯乃真敗而非佯北,其擇路唯近,故而在此等候。”

劉邦頻頻點頭,覺得這周勃比之樊噲前程要遠大很多。也許,日後可當大任。

這時候,樊噲率領人馬也集結到劉邦車前。他命人清點傷亡情況,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各個屯長來報,說是除了水性好的,大部秦軍已葬身火海。

“我軍呢?”劉邦又問。

“我軍也有數十人因沒有及時撤出葦林而被燒死。”樊噲歎了一口氣,但顯然沉浸在斬殺郡守的興奮中,“戰陣之中,豈能不傷皮肉?”

“他們皆是血肉之軀,有妻兒在家守望,豈能視如草芥?就是那些秦軍也是身不由己。”劉邦走下高崗,眉頭收攏在一起,話音中帶著哀傷,“將秦軍屍體好生掩埋,對我軍亡者記下姓名,一俟有空,定當撫恤。”

夏侯嬰聞言,頻頻點頭:“荀卿有言,‘愛民者強,不愛民者弱’,‘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夫強秦興也勃,亡也忽,蓋在不惜民力矣。”

樊噲點了點頭,不再吭聲,吩咐牛良通知屯長們掩埋屍體,打掃戰場。

這時候,就聽見劉邦高聲喊道:“回師薛城……”

蕭湖波光粼粼,湖岸垂柳成行,湖中蟹肥魚美,使得它成為淮陰城北一處遠離塵囂的垂釣處。韓信已在此垂釣多日了,與其說他瞅著甩進湖波的釣竿,倒不如說他在等待項梁北渡的消息。因此,常常是魚兒咬動釣鉤,拉得絲繩悠悠地顫,他卻仍然沒有從思緒中走出來。他想象著聲震吳中,擁兵數萬的項梁是怎樣的器宇軒昂;他走在淮陰街頭,將會怎樣吸引眾人的目光。聽說項梁還有一位力能拔山的侄兒,僅比自己年輕數歲,又該是怎樣的青春義氣;當然,他想得更多的還是項梁將會怎樣接見自己,會不會像當年秦昭王在鹹陽宮中一樣耐心地聽荀子議兵,聽他指點江山,或者給予他統領數千人馬的機會。

有過路人看看水波漣漪,又看看他癡心呆目的樣子,發出暗暗的嘲笑。個中好事者上前碰碰他的肩膀,提醒魚兒已經上鉤了。韓信這才糊裏糊塗地拉起釣竿,看到的卻隻是空空的魚鉤,上麵的魚餌早被吞噬一空。他重新裝好魚餌,用力將魚鉤甩向湖心,然後就坐下來。隻是這一回,他不再盯著湖麵,而是將目光轉向湖岔處碼頭上浣洗麵紗的老嫗。

他從淮陰街上人的口中知道,其實她並不老,也不過四十五六,比自己大了十數歲。隻是生活的風霜染白了她的發鬢,歲月的艱辛在她額頭刻鏤下細密的皺紋,日子的重負壓彎了她曾經筆直而又婀娜的腰肢。

她正埋頭濯洗一把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麵紗。她洗得很仔細,先用皂莢籽兒在麵紗上搓出白沫,然後就投進水中反複地漂洗,白色的粉末順著湖水緩緩流向遠方。不一會兒,水清了,紗白了。她艱難地站起身,一手托著紗團,一手捶捶酸困的腰肢,這才緩緩地來到距湖岸不遠的柳林,將紗團晾曬在繩子上。然後,她從蒲籮中再拿出一團,回到碼頭重新投入日複一日的勞作。伴隨著棒槌錘打的節奏,從情感的堤壩流出淒婉的歌聲:

皆雲田家苦,怎知浣紗艱。

春浸桃花水,冬蒙冰雪寒。

新紗上機杼,夜夜素月盤。

織得江淮錦,納賦輸郡官。

……

那歌吟低沉婉轉,如泣如訴,韓信的心頭禁不住一陣酸楚,眼角就發熱了。

“大恩漂母……”他在心底暗暗地呼喚。

他不知道她姓什麽,也從來沒有打問過這些,隻聽來取紗的人喚她漂母,他也就跟著叫,而她總是順著他的呼喚回答一個“哎”字。

轉眼十多天過去,可初遇漂母的情景猶在昨日。

從王屠戶**爬過之後,他在一片狂笑中離開了淮陰街頭,來到蕭湖岸邊。比起精神蒙受的屈辱,饑腸轆轆才是眼下最難忍耐的折磨。從昨天中午在亭長家吃過午飯後,到現在他水米未進。腹中饑餓,心慌目眩。他多麽希望此時有一位好善者施舍他哪怕一碗粥,使他不至於因為饑餓而掉入湖中。

他環顧左右,巳時一刻的湖邊靜悄悄的,隻有幾位垂釣者耐心地等待魚兒上鉤。看他們的打扮,都是些富豪子弟。他在心頭暗暗給自己鼓勁,怕什麽呢?不就是一塊幹糧麽?可每當這種念頭浮上心頭時,他的眼前就有一個影子在晃動,那不是別人,正是把自己變為嘲弄對象的王屠戶。這樣的屈辱,他不可能再承受第二次。

韓信咽了口唾沫,忽然就覺得頭暈目眩,似乎腳底踩著雲團,輕飄飄的,之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他再醒來時,已經躺在一間茅草屋裏了。一位滄桑的女人端著一碗粥坐在他麵前,一勺一勺地喂進他的口中。暖乎乎的粥湯順著喉嚨流過腸胃,也流過他的眼角。

“韓信謝過救命之恩!”他掙紮著要起來,被漂母一手按住。

“你餓昏了,不能輕動。”那女人放下碗,把一塊麥餅遞到韓信手上。韓信顧不得維持哪怕一點男人的自尊,就狼吞虎咽,不消片刻,麥餅就隻剩下手掌心的幾粒碎渣。

“不急,還有呢!”

一連吃過兩塊麥餅,他的精神好多了,翻身下榻跪在了那女人的麵前:“韓信謝過相救之恩,倘有出頭之日,定當重報。”

“人皆有惻隱之心,我亦莫之能外,並非有圖報之念。”那女人從架子上拿下團紗,問道,“隻是不知壯士今後作何打算?”

韓信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著實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幹些什麽。說他等項梁的兵馬麽?笑話,你這樣一副落魄的模樣,說去拜見義軍統帥,誰信呢?說過日子麽?這不是他的初衷,而且淮陰城誰不知道他是一個遊手好閑的浪子呢?

其實,在他沉默的當兒,那女人已經把一副釣竿放在了他的麵前:“你堂堂七尺男兒,豈能仰望他人。妾身無他能耐,這裏有釣竿一副,你可於明日蕭湖垂釣,得一半條魚,或烹而食之,或市而易之。”

韓信還能說什麽呢?他隻有接了釣竿。

可十幾天下來,他竟然沒有多少收獲,隻在第三天釣上來一條小魚,之後都是空空而去,空空而回,徒費了漂母做的魚餌。倒是漂母的茅草小屋成了他的就食之處。但他已顧不了許多,他需要時間來等待項梁的隊伍過河。

看來今天注定又是一無所獲了。他抬頭看看天,日色已近正午,側目左視,看見漂母踏上了歸程,他慌忙收拾起釣竿,朝橋北的茅草屋去了。但他的腳步是沉重而又滯澀的,速度比往日慢了許多。

走完湖岸的小徑,走過柳蔭,漂母的茅舍就在眼前了。韓信忽然就忐忑不安,他不知道會不會又遇到亭長妻子那樣的遭遇。畢竟十多天了,他一無所獲。但他知道,此時漂母一定在裏屋發現了他,離開已不可能。

果然,隔著窗漂母喊道:“來都來了,還站在門外作甚?”

韓信的臉上就有些發熱,推開院門進到屋裏,一眼就看見案上擺了兩盤菜蔬,旁邊的陶溫酒樽裏正熱騰騰地散發著酒香,一陣陣撲鼻而來……

他敏銳地感覺到這大概是在這最後的午餐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身上,及至確定一文不名時就不免有些倉皇。目光正離散間,漂母從裏間走出來了,兩隻黑陶碗分別盛了糯米做的幹飯,那誘人的味道讓饑腸蠕動的韓信喉結微微顫動,那貪婪便都毫無遮掩地寫在眉宇間了。

漂母從溫酒樽中酌了一勺酒,倒進案上的黑陶碗,臉上就帶了肅然:“喝了這酒,妾身有話說。”

韓信將酒碗舉過頭頂,忙道:“謝過漂母。”

韓信驚歎自己果然沒有猜錯,當他再度把目光對著漂母時,臉上就充滿了自責:“韓信無能,身無分文,相擾數日……”韓信說這話的時候,眼圈就紅了,“韓信他日有為,必當重報。”

還沒有等他說完,就被漂母截住了話頭:“唉!你難道不感到慚愧麽?大丈夫當自食其力,我是憐你方供你食,何曾望你報恩?”

這一頓飯因漂母的話而吃得很沉悶。在咀嚼著並不細膩的飯食時,韓信已打定主意,吃完飯就離開茅舍……

可韓信萬萬沒有想到,當他把釣竿交還給漂母,陪著那把祖傳的寶劍重新走上淮陰正街十字路口時,眼前的情景讓他有些目不暇接。

一麵麵旌旗迎著寒風呼啦啦地飄揚,一隊隊士卒手持戈矛,步伐整齊地走過街頭;一輛輛車轂碾過巷閭,發出轟隆隆的聲響;一匹匹探馬在行軍的隊伍兩旁來回奔忙,時不時吆喝街道兩旁觀看的百姓讓道。

韓信夾雜在圍觀的人群裏,眼睛卻是來回掃著走過的隊伍。在四人一排的隊伍漸漸離開視線時,他轉眼朝南看去,就見一麵“項”字大旗在前麵開道,接著,就看見四馬拉的戰車上站著一位年近五旬的將軍,他頭戴銀盔,身披銀甲,著褐色戰袍,飽滿的天庭下一雙眼睛深沉而又穩健。當他環顧迎接義軍的百姓時,韓信就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威嚴。

他正猜著眼前的這位將軍是誰,就聽見一位年輕的將領驅馬來到車前高聲道:“啟稟將軍,淮陰三老在縣府恭迎將軍。”

“傳令各軍,我軍乃仁義之師,所過之處,不可驚擾百姓。”將軍點了點頭。

“遵命!”年輕的將領轉身而去,當他從步軍身旁馳過時,帶起了一陣風。

韓信日思慕盼的項梁軍渡過淮河到淮陰城了,直到隊伍過盡,百姓散去的時候,他才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寶劍,手掌間竟然滲出了津津的汗濕。

這一夜,韓信失眠了。冷風從淮河河麵生起,掠過街巷,在窗外的樹梢嘶鳴,發出淒厲的叫聲;河風苦寒,穿牆而入,將鬥室凍成一間冰窖。他裹著破舊的棉被,仍然時不時打戰。他排解寂寞和寒冷的唯一方法就是放開遐想,憧憬見到項梁以後會是怎樣一種情景。

早在項梁叔侄在會稽起事時,他就聽說這位楚國名將的後人禮賢下士,善得人心。他一定有一雙識人的慧眼,而絕不會如亭長和屠戶一樣把自己看得一事無成。

城中不知哪個角落傳來雄雞第一聲啼曉,韓信已經在榻上躺不住了。他來到院內,靠舞劍驅除寒意。果然,不一會兒,渾身就熱氣騰騰了。

他回到屋內啃了一塊麥餅,就轉身向外走。剛才他開門的時候,看到院子的窗台上放著一包麥餅,不用說,那是漂母趁著黎明的晨曦送來的,這讓他感到十分溫暖。

韓信沒有回答便匆匆離去,他在心裏再一次重複了陳勝的那句感歎:“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

哦!他終於看見淮陰縣府了。在淮陰縣令逃走後,這裏儼然成了項梁的中軍府,門前站著全副武裝的衛士,從街口一直排到縣府大堂門前。

“軍爺在上,請受韓信一拜。”韓信上前打拱行禮,生怕衛士拒絕了他,幾乎就在收回雙臂的同時說,“煩請軍爺通稟一聲,就說淮陰韓信欲追隨項將軍,前來拜見。”

衛士見韓信比自己大了十幾歲,況且腰佩寶劍,氣度不凡,便轉身進了縣府,不一會兒便出來道:“將軍有令,進堂回話。”

“遵命!”韓信越過衛士朝前走去。這一刻,他覺得不遠處的這扇門對於他來說,曾經是多麽遙遠,而今又多麽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