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雍齒豐縣敗郡監 沛公偏師借王陵
雍齒沒有料到,豐縣縣令比沛縣縣令要惜命多了。一俟得到劉邦三千人馬朝豐縣奔襲而來的消息,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帶著家小連夜逃往泗川郡了。義軍一路上除遭遇到零星的抵抗外,並沒有見到秦軍的影子,就浩浩****地開進了豐縣縣城。
劉邦在蕭何、曹參陪同下來到豐縣東門,遠遠地就瞧見雍齒的卒伍分列在城門兩邊迎接。看見劉邦一行下了車,雍齒上前打拱見禮道:“沛公到了,請到城內歇息。”
“將軍一路辛苦了。”劉邦微笑著點了點頭。
雍齒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覺的得意,沒有直接回應劉邦,卻是一再熱情地邀請他們一行入城歇息。劉邦似乎並沒有在意,可蕭何卻敏銳地捕捉到雍齒那種取城功勞非他莫屬的驕矜,大有舍我其誰的傲然。他的笑容漸漸從眉頭隱去,看雍齒的目光是水波不興的。莊子曰“善始善終”,觀之雍齒,其始也未必善,哪敢擔保往後?時間太緊,看到曹參招手,他搖了搖頭,迅速跟上劉邦的腳步。
一行人邊走邊看,就發現豐縣雖與沛縣毗鄰相望,卻是興衰兩重天。一街兩巷,少見酒肆樓榭,低矮的棚屋間,店小二眼巴巴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眼中布滿了迷茫。劉邦的心便由不得起了惻隱之念,對蕭何、曹參道:“我聞豐縣羊肉湯味甚鮮,不妨嚐嚐如何?”
話剛落音,雍齒伸開雙臂出來攔擋:“末將已在縣府備下酒席,沛公何故要在街頭喝這茅棚羊湯,豈非有礙觀瞻?”
“我豈是單為了喝羊湯?”劉邦擺了擺手,徑直朝茅棚下走去。
雍齒還要說話,被蕭何用眼色攔住,曹參也在一旁附和,雍齒便不好再說什麽,隻是在心裏先輕看了劉邦:“再折騰都是亭長的命,豈能享得大福?”雍齒嘴角暗暗撇出一條弧線,仿佛有一條蟲子爬過。
店家冷落了半天,忽見有人來吃飯,喜不自勝,忙熱情地上來招呼:“幾位官爺想吃什麽?小的這便端上來。”
劉邦看了看蕭何,蕭何便道:“各人一碗羊湯,外加兩塊麥餅。”
“有狗肉嗎?”樊噲一坐下,就甕聲甕氣地問道。
店家笑了笑道:“本店從不曾賣狗肉。”
樊噲嘴角嚅動了一下道:“不賣狗肉,你開的何店?”
“此處並非沛縣,你就將就些吧。”曹參拉了拉樊噲的衣袖。
不一會兒,飯食上齊。雍齒喝了一口羊湯,尚覺新鮮,隻是麥餅到了嘴裏就不免覺得粗糙,囫圇轉騰了一陣,伸伸脖子吞咽下去,心裏便老大的不悅,想劉邦放著酒席不吃,卻要到這茅棚來,能成什麽大事?
劉邦一邊喝著羊湯,一邊問起豐縣這幾日的形勢。
店家朝周圍看了看,沒有發現可疑之人,才壓低聲音道:“客官有所不知,沛縣那邊舉事了,傳說舉事者皆刑徒之眾,所到之處,殺人劫貨,無所不做。這不,縣令連夜走了,百姓紛紛躲入湖中,哪能不蕭條?”
劉邦咽下一口麥餅後又問道:“我聽聞昨日義軍就已進城,依你看是否如傳說的一樣?”
“小的倒沒有看見,不敢亂說。”店家搖了搖頭。
蕭何接著劉邦的話道:“在下即從沛縣而來,知舉事義軍皆因暴秦肆虐,走投無路才不得不反。他們守紀愛民,秋毫無犯。店家若再遇見百姓,不妨將所聞所見轉告,以正視聽。”
店家聽著這一桌人說話,就覺得必非巷閭凡人,忙打拱道:“客官所言,令小人頓然醒悟,敢問……”
雍齒正要開口說話,被曹參搶了話頭:“我等與足下一樣皆巷閭中人,從沛縣來,一路所見皆非傳言,故而知其乃仁義之師。足下不是也眼見為實了麽?”
風波往往起於意料之外,劉邦等人喝罷羊湯,付了銀兩正要起身離去,卻聽見從街北頭傳來女人的呼叫:“救命啊!救命啊!”
樊噲機敏,起身就朝街頭跑去。隻見一落荒女子滿臉驚恐地朝這邊跑來,後麵追著的人顯然是一名義軍士卒,邊追邊喊道:“賤人哪裏逃,看我不一刀結果了你性命。”
樊噲見狀,頓時怒火中燒,那臉眼看著就憋得通紅。但見他放過那女子,橫出一個掃堂腿,追趕的漢子一個趔趄,當街趴在了地上,半天回不過神來。樊噲豹目圓睜,怒吼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欺負良善女子,該當何罪?”
那漢子抬起頭,看見麵前站著的正是前幾日攻打沛縣縣府的樊噲,心中暗自怯了,隻是口中卻不示軟:“關你何事?好事之徒。”
這一下樊噲更怒了,順手操起馬鞭狠抽下去,漢子身上的褂禣頓時裂開一道口子,從中冒出殷紅的血來。樊噲似乎還不解氣,接著又一連幾鞭。不一刻,那漢子就倒在地上,隻有呻吟的氣息,毫無還手之力了。
周圍響起一片歡呼聲——
“打得好!”
“打得好!”
接著,便是一陣雷吼般的掌聲,樊噲這才喘一口氣,環顧周圍,黑壓壓地圍了一圈人。
再說劉邦等人見樊噲氣衝衝地出了門,急忙追著腳步趕來。雍齒走在最前麵,看見躺在地上呻吟的不是別人,正是屬下的一位伍長,臉霎時變得烏青,一步上前去奪樊噲手中的馬鞭,生氣道:“樊兄好生無禮,為何毆打本部伍長?”
“你問問他?”樊噲從雍齒手中奪回馬鞭,指著伍長道,“強搶民女,該不該打?”
“即便有罪,也該由我處置。”雍齒轉臉看一眼伍長,沒好氣地說道,“你躺在地上成何體統?還不起來?”
這時候,那女子從人群中走出來,雙膝跪倒在樊噲麵前,連連叩首道:“多謝大人搭救,要不小女子今日就沒命了。”
這一切,劉邦、蕭何、曹參都看得清清楚楚,小女子一番言辭,更使是非一清二楚。劉邦的心情油然沉重起來,舉事方始,軍士竟敢罔視軍紀。倘是天長日久,豈不大亂?他暗暗打量蕭何和曹參,見兩人臉上覆冰蓋霜,眉頭緊皺,更加確定今日之事不可以不了了之,隨即問曹參道:“曹中涓在沛縣素以斷獄為名,今日之事該當何處?”
“兵不斬不齊。詩雲:‘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今義軍方興,萬民引頸相望,若寬恕有罪,一則冷了百姓之心,二則埋下他日禍端。屬下覺得當嚴處之,方能免‘鄭伯效尤’之患。”曹參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
劉邦頓時嚴肅起來,轉過臉來正要和雍齒說話,孰料腳尖被暗暗踩了一下,回眸之際,就發現蕭何微微搖了搖頭,似乎有話要說。劉邦便順勢問道:“蕭功曹有話要說麽?”
“攻克豐縣,雍將軍功莫大焉。部屬失於管束,雖將軍難辭其咎,然畢竟初犯。下官之意,此人不妨交於雍將軍處置,沛公以為如何?”蕭何緩緩上前,拍了拍雍齒的肩膀,眼睛卻暗暗打量樊噲。
樊噲果然老大的不悅:“照先生之說,倒是俺多事了?”
蕭何也不反駁和回應,他相信劉邦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劉邦當然聽明白了蕭何的話,剛才還掛在臉上的冷霜很快轉換成大度和寬容,笑道:“功曹所言,正合我意,將軍勞苦功高。彼乃初犯,當由將軍處置,下不為例。”
雍齒暗暗驚異蕭何的隨機應變,更為劉邦的順勢而為而感慨,立即轉身來到伍長麵前厲聲道:“你要裝死麽?還不謝過沛公。”那伍長掙紮著起來,向劉邦施過一禮,倉皇去了。
劉邦一行這才在雍齒的邀請下,朝縣府而去。
路上,曹參有意識拉了拉蕭何的衣袖。蕭何會意,便放緩了腳步與曹參並肩而行。
“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該是死罪,足下知否?為何姑息遷就?”
蕭何捋了捋美髯就笑了:“先生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軍初起,羽翼未豐,區區三千卒伍豈能抵得強秦。況乎雍齒世族,從者甚眾。眼下正當用人之際,怎可因小失大,內訌傷己。”
曹參點了點頭,但他還是強調了己見:“兵法雲,族未親附而罰之,則不服,不服而難用之;卒已親附而罰不行,則不可用也。故令之以文,齊之以武,是謂必取。正因初起,才應嚴明軍紀。”
看看縣府到了,蕭何刹住話頭,不過他內心完全認同了曹參,覺得要瞅個機會向劉邦專事建言。
當晚,雍齒要在縣府設宴慶功,被劉邦勸住。簡單用過晚膳,眾人即在縣府二堂議兵論戰。商定由雍齒鎮守豐縣,曹參率樊噲、曹無傷等人攻打薛城,牽製秦軍。
眾人散後,劉邦留下蕭何與雍齒。望著門外沉沉的夜色,劉邦呷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道:“豐縣乃我軍初戰攻取之地。所謂一生二,二生三。故守好豐縣,意深體大。不可掉以輕心,有賴二位了。”言罷起身打拱。
蕭何忙攔住道:“沛公乃一軍主公,折殺屬下了。”
雍齒也上前雙手抱拳連道:“有末將在,敢保豐縣萬無一失。”
二人離去後,劉邦要李甲布置好巡夜的值守,自己便上了榻。
上半夜,月亮稍顯嫰亮,從窗外淡淡地照到榻前,不免塗下秋色的清冷。從縣府後堂門裏望去,值守的哨兵仿佛一尊尊塑像,肅然而立。一陣風來,他們禁不住瑟縮著身子。要說劉邦沒少走南闖北,在外過夜是常有的事情,可今夜他卻是睡意全無。在泗水亭與一家人的分手時,劉太公、呂太公的衰顏老身,呂雉的別意徊惶,還有劉肥、劉盈和劉蕊追著的喊聲,一下子湧到眼前。
劉邦使勁搖了搖頭,他在心裏提醒自己,於今以後,四海為家,不可兒女情長。他這樣想著,裹了裹身上的被子閉上雙眼……
第二天,曹參、樊噲率領一千人馬奔赴泗川郡所薛城,與那裏的郡守薛壯拉開戰幕,劉邦親自送到豐縣城外。
“我軍之所以要攻取薛城,不僅在於其乃泗川郡所,更在彼與豐縣、沛縣成掎角之勢。占據薛城,至若控弦,進可以取胡陵,退可以據豐、沛,如此則大事可成矣。”劉邦勒住馬頭叮囑曹參,“聽聞四川郡守薛壯頗懂些用兵之術,必不能坐而待死,你與樊噲不可輕敵。”
樊噲在一邊聽著,覺得劉邦不免多慮,眼下秦軍已成驚弓之鳥,區區薛城何足掛齒,因而說出的話就不免帶了狂傲:“沛公放心,俺定取薛壯首級來見。”
劉邦皺了皺眉頭,說話的聲音就重了:“我知你平日魯莽,然兵家大事,非同兒戲。此次攻薛,曹中涓任主帥,你為副將,當一切聽從中涓號令,不可造次。若有違者,軍法從事。”
看著這一對連襟說話,曹參想那呂雉姐妹真有眼光,劉、樊二位,一文一武,也算得上珠聯璧合,忙在馬上作揖道:“屬下謹記沛公之命,定當精於運籌,必求製勝。”言罷兩腿一夾,戰馬撒開四蹄追趕隊伍去了。
望著軍伍漸漸淡出視線,劉邦收回目光,回望豐縣城頭,“沛”字大旗正被秋風卷起,發出呼啦啦的聲響。
接下來的日子,留守豐縣的義軍除了操練外,就是部署防守軍務。雍齒每日派遣弓箭手與步兵在城頭值守瞭望,又命探哨出城十裏以外觀察敵情。他根據劉邦的命令征招豐縣百姓,將桐油和滾木礌石搬上城牆,以作拒敵之用。
一連四天,探哨帶回來的消息都說秦軍紛紛把重兵用來防守郡所,似乎沒有力量顧及豐縣。
“果真沒有發現敵軍?”
“出城十裏,未見秦軍一兵一卒。”
“好!你且退下。”看著哨探退出帳外,雍齒拂了拂垂到額前的一綹長發,暗笑劉邦過於謹慎,不知兵務;笑泗川郡守胸無大局,若此時派兵進攻豐縣,豈不手到擒來麽?他頗為得意,覺得應該將這個情況告知劉邦。他前往縣府的腳步很輕快,風吹動他的戰袍,雲團一樣地在周圍飛舞。
劉邦正與蕭何在縣府大堂商議如何安撫百姓,看見雍齒興衝衝地趕來,忙起身相迎。
“何事令將軍如此高興?”蕭何問。
雍齒先向劉邦作揖行禮,然後將近幾天探哨所報情況大致敘說一遍,才在劉邦示意下在蕭何對麵坐了,不無自豪地說道:“有末將在,料秦軍不敢來犯。”
劉邦聞言,心裏卻有些沉重:“我聞薛壯詭譎莫測,善於用兵,將軍不可輕敵。”
雍齒不以為然地呷了一口熱酒,回了劉邦一串爽朗的笑聲:“沛公不必擔心,末將已在城頭布滿弓箭手、滾木礌石等,敵軍膽敢來犯,必令其死無葬身之地。”
蕭何接著劉邦的話勸道:“沛公所言,還請將軍謹記。否則,患莫大焉。”
雍齒雖然點著頭,心裏卻暗道,書生就是書生,弄弄刀筆可以,言戰則懼。正要說話,就聽見李甲在門外大聲道:“稟沛公,七大夫夏侯大人回來了。”
“哦!快快有請。”劉邦看了看蕭何與雍齒,起身向門外走去,正好與從門外進來的夏侯嬰撞了個滿懷。
夏侯嬰連連作揖道:“撞了沛公,罪過罪過。”
“該殺該殺。”劉邦拍打著夏侯嬰的肩膀,大笑著挽起他的臂膀進了大李甲早進來沏了茶水,四人席地而坐,劉邦迫不及待道:“快將沛縣境況說與我聽,這些日子,真是恍若隔天啊!”
夏侯嬰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將茶水灌進肚內長長舒了一口氣,才開口說話:“沛縣倒還平定,太公和嫂夫人安好。為避戰禍,蕭兄、曹兄家小也都隱居到鄉間去了。”
劉邦、蕭何這才放下了心。但夏侯嬰接下來傳遞的消息,卻令三人既喜且愕:“主公可知王陵此人麽?”
“夏侯兄明知故問。當年我為亭長,與彼雖不比蕭兄與夏侯兄過從之密,然走動經常亦屬實情。隻是沛縣舉事時,他不讚同,我亦不強人所難。”
夏侯嬰所說的王陵亦乃沛縣豪族之後,劉邦為亭長時,於賭場相識。有幾次,王陵手氣甚差,虧了劉邦在旁指點,扭轉危局,從此兩人便以兄弟相稱。
“嘿嘿!他也舉事了!”夏侯嬰放下茶盞,掩飾不住心頭的興奮。
劉邦聽了,與蕭何、雍齒相視良久,不禁感歎潰堤千裏,一朝傾覆。連王陵都聚眾起事,暴秦來日無多。隻是不知他欲圖何方?
夏侯嬰又道:“他正欲離沛北去南陽,不日將從豐縣經過,在下勸他歸順沛公,被婉拒了。”
“人各有誌,不能勉強。”劉邦長歎一聲,重新落座。他明白,豪族出身的王陵不願屈身在自己麾下亦屬常理。
“沛公何須歎息?依屬下觀之,燕雀終非鴻鵠,早晚彼必投公門。所謂得道多助,我軍一路西來,百姓簞食壺漿,夾道相迎,便知沛公深得民愛,將來亦是天下歸心,王陵又豈能獨於風雲之外。”蕭何欠了欠身子安慰道。
……
這些茶話還沒有散盡,驟雨濃雲就密布於豐縣上空了。
這天後半夜起了風,秋氣越發地濃了。劉邦正在案頭翻看《孫子兵法》,自從被推舉為沛公後,這成為他每日不可或缺的功課。此刻,他望著下麵一段話陷入了沉思:
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守則不足,攻則有餘。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
眼下義軍在豐為守,在薛為攻。守者和攻者都有些心浮氣躁,這是劉邦最為擔心的。他現在多麽希望雍齒嚴守秘密,不使秦軍摸清底細。而又多麽希望去往薛城的曹參深計遠慮,一舉克敵製勝。而曹參素來處事沉穩,他現在最憂慮的就是雍齒,他建功心切而又剛愎自用。他覺得明天有必要與雍齒認真談一談,約束一下這匹野馬。他這樣想著,就聽見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就聽見李甲厲聲問道:“何人在此?”
劉邦警覺地從梁柱上拔出寶劍,門外傳來李甲急促的聲音:“稟告沛公,雍將軍緊急求見。”
劉邦心頭一驚,忙朝外麵喊道:“請進。”
“秦軍來襲了!”雍齒一進大堂門,就氣喘籲籲道。
“你可看清了?”
雍齒回稟道:“末將方才得到守城軍士稟報,急忙登上城樓,但見四麵火把林立,喊聲四起,顯見得豐縣被圍了。”
“你不是說未見秦軍麽?”
“末將也納悶,不知秦軍為何倏地說來便來了。”雍齒支吾著應道。
劉邦的臉色黑下來了,朝外麵喊道:“速傳夏侯嬰、蕭何到大堂議事。”
不一刻,蕭何和夏侯嬰都到了,待雍齒將情勢大體述說一遍後,劉邦情急道:“事急矣,眼下曹參與樊噲軍在薛城,我軍隻有兩千餘人。急召二位來,不知可有退敵之策?”
蕭何眉頭一皺道:“為今之計,需借兩人。”
“先生不妨詳說。”
蕭何看了一眼夏侯嬰道:“曹參水遠,我軍力單,必欲借力方能克敵。近日王陵軍正欲從豐縣經過,沛公不妨修書一封,由夏侯兄直往王陵軍處,說動他前來馳援。”
這話一出,雍齒的眉宇間眼看就鬱蹙了:“王陵原就心異,今求救於彼,無異引狼入室。倘秦軍退後,彼欲求豐縣,又當如何?”
夏侯嬰冷眼看了看雍齒,回了一句:“你豈能如此說。我軍圖在鹹陽,豈在乎小小豐縣。彼若欲取之,毋寧我予之何妨?依在下觀之,王陵雖不願追隨沛公,卻並非器量狹小之人。”
“夏侯兄所言,正合我意。我這就修書一封。”劉邦說著就命曹掾取來筆墨,鋪開絹帛就勢寫道——
王陵兄大鑒:
沛地一別,如隔三秋。聞兄大略禦兵,聚眾舉義,殊堪敬仰。嬴秦暴虐,天怒人怨,群雄蜂起,兄當俊傑之首也。季雖不才,然願與兄風雨同舟。目今秦軍來襲,豐縣兵寡,欲邀兄共伐郡監,長我義軍之威。孫子曰:“當其同舟共濟,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吾守城以待仁師。
切切
劉季頓首
劉邦捧起絹帛,吹了吹未幹的墨跡,抬頭看著夏侯嬰道:“尚需夏侯兄親往送書。”
“沛公何出此言,屬下追隨主公,萬死不辭,區區送信又算得了什麽?”
然而,蕭何還是替夏侯嬰安危擔心:“隻夏侯兄一人,恐難出城,尚需衛士護送。依屬下看,當讓‘百將’牛良率一屯士卒護送。”
定下計策,劉邦的心才稍稍落了地,他伸了伸修長的臂膀,似乎是對雍齒又似乎是對自己道:“援軍一到,我內外夾攻,不愁秦軍不滅。”
……
看著夏侯嬰在牛良的護衛下融入夜色,雍齒回到大帳,抬頭看天,已是淩晨。冷月西斜,秋風蕭瑟,從遠處深巷傳來間歇的犬吠。他獨自打坐,胸中似乎有一塊石頭堵著,十分鬱悶。從幾天前在街頭遭遇屬下被毆,到今天蕭何提出借助王陵軍解豐縣之圍,他心中就有一股氣憋著,看什麽都不順心。哼!樊噲算什麽?不就是一個屠狗之徒麽?借著劉邦之勢,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裏,而最讓他不可思議的是,劉邦、蕭何這些昔日的些縣小吏,竟然對自己能否守住豐縣心生遲疑,而且嚴令在據城待援期間不可以隨意出戰,難道豐縣不是他雍齒一手打下來的麽?
當天剛破曉時,他似乎對於當初追隨劉季有些後悔。以自己在沛縣的家世和聲威,倘使當初獨自舉事,定然也是處尊居顯,應者成群的,何須如此屈居人下,遭遇貴遠輕近的尷尬?
東方拉開魚肚白之際,雍齒起身向帳外走去。秋露打濕了秋樹的枝葉,空氣中就彌漫著一股濕冷的氣息,一摸戰袍,似乎都濕漉漉的。晨曦中,迎麵走來一位年輕將軍,看身影是麾下的“千人”嶽恒。相逢街頭,嶽恒發現雍齒麵帶倦容,便問道:“將軍一夜未睡?”
嶽恒是他從沛縣帶出來的年輕將軍,故心無芥蒂。兩人並肩登上城牆根台階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道:“怎麽入睡呢?剛剛占了豐縣,樊噲就當眾打人欺主,目中無人。此時秦軍圍城,彼等寧信外力,而薄近厚遠,豈非輕視吾等?”
前幾日街頭發生樊噲懲罰伍長之事,嶽恒也聽說過,不過在他看來,總是伍長行為不檢點才招致樊噲鞭笞,似乎與主將扯不上關係;至於後者,他剛剛知道,也便不好說什麽。不管怎麽說,大敵當前,不可以自亂,便勸道:“將軍也不必在意,厚薄之分,戰之方見分曉。天明秦兵必將攻城,屬下還是跟隨將軍查看城防吧!”
經嶽恒這樣一說,雍齒的心境好了些許。兩人一前一後登上城頭,一路走來,看見弓箭手一個個凝心聚神,弓矢在手;一堆堆滾木礌石前,都有軍士值守,隨時準備投入城戰;在靠近甕城的瞭望樓旁,被征集來的百姓把鼎鍋的桐油燒得滾煎,人還沒有走近,就有熱氣迎麵撲來;一隊軍士從城下上來,每兩人抬一捆箭羽,放到城垛旁邊。然後不敢有絲毫的懈怠,用衣袖擦擦臉頰的汗水,轉身就向城下跑去。
這一切如同剛剛躍出遠方地平線的太陽,驅散了雍齒心頭的煩悶,讓他的腦際閃過“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的詩句。他相信,有了如此堅固的軍備,一定能將秦軍拒於城外。不!他一定要瞅準時機,主動出擊秦軍,讓劉季看看,究竟誰是當今英雄?
雍齒剛剛轉過身,就聽見從城下傳來排山倒海般的吼聲——秦軍在郡監姚平的率領下發起了攻城。
“嗬嗬……”衝在最前麵的是數百名弓箭手,在鼓聲的助威下箭雨齊發,義軍中有軍士中箭倒下。嶽恒見狀,朝著躲在城垛後麵的弓箭手喊道:“快發箭反擊。”
隨著他的喊聲,各個屯長紛紛率先拉滿弓,緊搭箭,一聲令下,千百利箭傾瀉而下,雍齒分明看見,秦軍弓箭手一個個倒地而亡。他迅速來到角樓,對正在監視敵軍的旅帥道:“弓箭之後就是攻城步軍,速備好滾木礌石。”
果然,一陣緊鑼密鼓後,秦軍步軍扛著雲梯潮水般地朝城下湧來,一部分秦軍已經從護城河上臨時搭起的木橋上過來,踩著雲梯登上城牆。城頭堅守的“百將”見狀,一揮手,但見滾木礌石轟然而下,大石落在木橋上,連人帶橋砸入護城河中。個中有手腳利索而又善戰者,眼看爬上城頭,卻被從城頭傾倒的桐油燙得皮開肉爛,慘叫著落入水中。
第一撥攻城整整持續了兩個多時辰,到午時一刻,城下已遍布秦軍屍體,烈火燃燒的濃煙從護城河邊滾滾而來,守城的軍士咳嗽不止。
嶽恒一肩征塵,臉上被煙熏火燎成古銅色。他沿著城頭巡查,身邊躺著的都是清晨還生機勃勃的年輕士卒,往前數數十天,他們還都是些在田地裏曬著脊梁的農人。現在,他們再也聽不見父母的呼喚和震天動地的戰鼓了。舉事前,嶽恒曾是雍齒府上的門客,由於武功精良,年紀輕輕已是家丁教頭,雖不能說衣食奢華,但絕沒有窮困潦倒過,更沒有經曆過生與死的瞬息轉換。當雙方年輕的生命在自己眼前變成孤魂野鬼的時候,他感到一陣陣冷風浸入骨髓。
“你怎麽了?”雍齒發現嶽恒的臉色很難看。
嶽恒搖搖頭道:“慘不忍睹,都還是些年輕人,頃刻間就……”
“這就是戰爭。刀光過後,白骨累累,嬴秦不就是用白骨堆起社稷的麽?往後幾天會更殘酷,你不可懷婦人之心,以後還要經曆無數戰陣,習慣了就不會驚悚恐懼了。你先在城頭督戰,我去向沛公稟報戰況。”雍齒拍了拍嶽恒的肩膀就走了。
他剛轉過角樓,準備下城,卻看見劉邦在蕭何陪同下上城來了。他們後麵是一隊衛士,抬著酒食。雍齒上前見禮,被劉邦攔住道:“這半日將士們勠力同心,拒強秦於城下,勞苦功高。”說著,向身後的蕭何招了一下手。
蕭何手中舉著一隻酒觥,臉上就寫滿了真誠和欽敬:“屬下與沛公一路走來,看到城防固若鐵壁,將士爭先用命,此皆將軍帶兵之功,請飲下此酒,祛寒提神。”
“多謝沛公,殺敵建功,將士之責。”雍齒接過酒釀,一飲而盡。然後,又把嶽恒引薦給劉邦。劉邦舉目打量,果然濃眉鳳目,闊額柱鼻,神采炯炯。便要衛士捧了酒觥犒勞嶽恒。嶽恒謝過劉邦和蕭何,更多的感慨都被熱酒化為沸騰的血液了。
雍齒要嶽恒將酒食分與各個屯,以鼓舞士氣,自己則陪著劉邦和蕭何去察看軍情。這是劉邦平生第一次親臨戰場,那種身處大戰的肅然,嚴陣以待的將士,那些臉上還染著血跡,被蒙了白絹的青春屍骨,還有身邊這位昔日豪族之後、今日披甲戴胄的將軍,都讓他在一刹那間悠然覺得,是的!陳勝說得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放在幾年前,他是絕不會想到會如此揮戈千軍的。
他明白,從此劍與火將伴隨他走過未來的日子!他不得不承認蕭何的慧眼,若非他那日阻止了樊噲的魯莽,將處置屬下的權力交給雍齒,那麽,現在走在這城頭上的,大概就是那個囂張的郡監姚平了。
“官人重於用兵,自古為君之道也。”這思緒滾過劉邦心頭,經久不散。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就牽上了雍齒:“將軍治軍有方,季不勝感激,還望恪職不怠,避強敵之銳氣,擊其之惰歸。待援兵一到,必克敵製勝。”
雍齒又如何沒有感受到劉邦話中的真誠呢?但他對劉邦寄希望於王陵仍然很不以為然,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這一切都被蕭何看在眼裏,他隱憂在胸,隻是覺得眼前的城防是更要緊的事情,一切都可以暫時放下……
第二天,秦軍不再強攻,而是派了屯長和“百將”率士卒在城下罵陣——
“劉邦小兒,膽小如鼠,龜縮城中,算甚英雄!”
“雍齒逆賊,反叛朝廷,罪不容誅,還不開城投降。”
“劉季小兒,逆天之賊……”
一撥罵累了,另一撥就來換下。消息被嶽恒報到雍齒那裏,他禁不住撩撥,頓時怒從心頭起,拔劍砍下案幾一角,轉身就去劉邦大堂請戰。
當劉邦聽了他的稟告後,臉上反倒流露出輕鬆的笑意,放下手中的兵書道:“此敵激將之法,你不必應戰,靜觀其變可矣。”
雍齒悶悶不樂地回到大帳,對等候在那裏的嶽恒說:“任他罵去。嚴令各部,有請戰者斬。”
一連四天,秦軍每日都來罵陣,雍齒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因為劉邦有令在先,隻能強忍怒火,不與回應。到了第五天清晨,雍齒登上城頭,卻發現今日秦軍陣容整齊,在城下集結。為首的戰車上站著一位中年將軍,中等身材,看上去倒還結實,隻是距離太遠,看不清麵目,他斷定這該就是泗川郡郡監姚平了。正想著,就聽見“嗖”的一聲,從城下射進一支箭,上麵裹著一白色絹帛。嶽恒打開絹帛,見是一封來書,是寫給雍齒的,工整的隸書表明,書寫者的確是字斟句酌了的。
雍齒將軍大鑒:
君本沛地富豪,家財萬金,可比君侯;劉季者,小吏爾。以將軍家世,乃事豎子,豈非屈節卑體,以大事小乎?且將軍七尺男兒,畏戰怯陣,與婦人何異?見書若悟,何妨倒戈歸朝,亦可謀錦程遠途;否則,就該陣前了斷,何必鱗潛鼠伏,塗為域中笑耳!
嶽恒看雍齒收起絹帛,問道:“稟知沛公麽?”
雍齒沒有回答,隻說了一句“帳中議事”,便下城去了。
嶽恒猜不透雍齒的心思,忙安排了城頭防務後來到大帳。一見麵,雍齒示意嶽恒在對麵坐了,就直截了當道:“真是氣殺我也,依你看,今夜出戰如何?”
嶽恒眉頭皺了皺道:“依屬下說,此事還是稟知沛公為妥!”
“你以為他會準許我等出戰麽?”雍齒看著嶽恒的眼睛,依照自己的思路繼續道,“彼等從未經曆戰陣,豈能懂得用兵之術?嶽恒聽令,今夜亥時一刻飽餐一頓,亥時三刻出戰,夜襲秦軍。”
“這……屬下還是以為當稟知沛公。”嶽恒沒有動彈。
“你為何如此優柔寡斷?”雍齒看一眼嶽恒,“難道沛公不願意早日擊潰秦軍,解圍城之憂麽?我就不信,法劍能斬有功之人。”
嶽恒遲疑片刻,才轉身傳令去了……
“你覺得雍齒今夜會來偷襲麽?”泗水郡監姚平一回到軍營,就問身邊的軍侯馬力。
馬力跟著姚平進帳,在案幾旁站著說話:“前幾日,卑職遣往豐縣的探哨歸來說,這雍齒仗著家世向來輕看劉季,故而夜襲之舉未嚐不會發生。”
“不是未嚐,是定會來襲的。”姚平很自信自己的判斷,“命令各部,大軍藏於營外複新河南岸之密林中,留一座空營給雍齒。待敵深入營寨中心,從四麵包圍,務求全殲。雍齒伏法,劉季不保,泗川郡從此平安。”
姚平剛過四十,長得一副黑臉,絡腮胡子。在郡監任上盤桓數年,當然希望通過剿滅義軍為自己升遷爭得一個機會。
“諾!”馬力出帳一個時辰後,秦軍上下都知道了雍齒將夜間來襲的消息。當晚酉時三刻,秦軍飽餐一頓,隻在寨門口的帳篷亮著燈火,留下一屯士卒在寨內外巡邏,其餘則趁夜幕降落之際,全都隱蔽在複新河南岸密林深處。
畢竟已是十月深秋,隱沒在密林中的將士不消兩刻便一個個肩頭浸了濕漉漉的夜露。有些人禁不住清冷,瑟縮著身子埋怨郡監多事,有一位小聲道:“眼看四麵反聲不絕,朝廷百孔千瘡,還守個什麽?”
此話卻被巡查而來的馬力聽見,他上前一刀取了首級,低聲訓斥道:“再有煽惑人心者,有如此頭。”
見狀,大家一個個噤若寒蟬,不敢出聲了。
更漏剛交亥時三刻,就聽夜色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由遠及近而來,緊接著,又似沉悶的濤聲,此起彼伏。姚平依據以往戰事的經驗,低聲告訴身邊的馬力道:“定是雍齒的軍伍夜襲來了。傳令下去,不聽鼓聲,決不許輕舉妄動,違令者斬。”
姚平所言不錯,匆匆突入秦軍營寨的正是雍齒所部。他們來到秦軍營寨外,潛伏在草叢中遠遠望去,但見營寨內燈火稀疏,影影綽綽地可見巡邏的軍士來回穿梭。雍齒心中掠過一陣欣喜,對緊隨在身邊的嶽恒道:“真是天助我也,秦軍皆入了夢鄉,正是我等大顯身手之時。”
嶽恒會意,向身邊的一位軍侯揮了揮手,一幹人便衝進了營寨。迎麵走來一位舉著火把的伍長,他看見義軍便知道遭了夜襲,一邊轉身朝寨內跑,一邊高聲喊道:“賊軍來襲了……”
剛剛跑出沒有幾步,便被從身後射來的箭結果了性命。與此同時,從河邊穿了震天的鼓聲,但見火光衝天,喊聲四起——
“賊軍哪裏逃,留下首級。”
“殺盡賊軍……”
雍齒勒住馬頭,環顧四麵,秦軍潮水般地從四麵湧來,他情知自己中了埋伏,忙揮動長槍,連續刺倒十數名秦軍,高聲喊道:“人自為戰,取敵首級者賞。”
義軍將士明白,此時不殺敵,必被敵殺。紛紛拚命向外衝擊,一道道人牆倒下,又一道道人牆立起。
雍齒在敵陣中左衝右突,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忽見前麵衝來一位中年將軍大喝道:“賊將雍齒哪裏走,還不下馬就擒。”
雍齒也不答話,執槍就刺,兩人大戰數十回合,雍齒漸感吃力,跳出圈外,撥馬要走,隻聽後麵喊道:“姚平在此,豈容你走。”揮動大刀直向雍齒砍來,雍齒急忙伸出長槍架住,兩人再度馬上來去,殺個昏天黑地。
正無法脫身時,嶽恒殺到雍齒身邊,姚平見狀,急忙撥轉馬頭而去。嶽恒要追,被雍齒攔住。兩人在馬上朝四麵看,義軍的軍侯們已率領所部朝北突圍,雍齒自恨料敵失誤,竟然招致兄弟血染敵營,恨聲道:“這一回,真是無顏見沛公了。”
嶽恒勸道:“事已至此,悔亦無用,隻有奮力殺敵,才能自救。”
再說姚平撥馬去了一會兒,於亂軍中與馬力相逢,油然感慨以往低眉順眼的農人們一俟反起,竟然如此勠力同心:“不管如何,絕不能放走賊眾。”
“將軍所言極是。眼下不滅,後患無窮。”
姚平橫了橫手中的刀道:“現今是賊寡我眾,必圍而殲之。我料敵必從南寨門突圍,你率軍前去,不予其可乘之隙。”
馬力正要催馬向北,卻見東南方向秦軍陣腳大亂,姚平大驚:“何處來的賊軍?如何事先毫無消息?”
言未了,就聽見從黎明的黑暗中傳來雍齒的喊聲:“援軍到了,弟兄們殺敵立功啊!”
這一場廝殺從亥時三刻到辰時二刻,從夜色沉沉到晨曦破曉。從深陷埋伏到絕處逢生,雍齒覺得,自己經曆了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巨變。當殺聲漸漸稀落下來的時候,他借著東方微露的晨曦看著自己的盔甲,從鱗片到戰袍,都染著鮮血。他說不清自己此時的心境,隻是覺得很疲倦。
他抬頭朝遠處望,啊!那不是夏侯嬰麽?在他身邊的中年將軍一定就是王陵了。他微胖的身材裹一身銀甲,騎一匹雪青戰馬,盔纓在新陽下分外鮮紅。
現在,夏侯嬰、王陵與雍齒、嶽恒在秦軍營寨中央會合了。夏侯嬰在馬上打拱道:“為何如此巧啊!怎的就今夜會師了?沛公真是料事如神啊!”
雍齒隻並沒有直接回答夏侯嬰的話,他不好意思告訴他們是自己私下出兵而中了姚平的埋伏。他很遺憾,沒有能夠親自斬了郡監的首級。他已布置下去,要義軍擒拿姚平,他想親自問問,這位泗川郡監是如何料到他要偷襲的。
“若非足下及時趕到,我軍必難取勝。”夏侯嬰感謝王陵道。
而嶽恒則有點惋惜:“隻是秦軍兩名主將不知去向……”
“你沒有在屍體中尋找麽?”
“找了!沒有。”
王陵接著嶽恒的話道:“定是趁亂逃往薛城了。”
“如此一來,曹參、樊噲壓力必大。”夏侯嬰的眉頭倏地蹙在了一起,轉身高聲喊道,“牛良何在?”
牛良急忙上前答道:“卑職在。”
“你飛馬進城稟告沛公,我等隨後就到。”晨光中,他沒有看見雍齒臉上尷尬的表情。
韓信已經說不清這是第幾次遭到亭長妻子的冷眼了,又是第幾次被拒絕寄食了。
出了亭長家的門扉,他絕望而又發狠地回望身後兩間並不高大的屋舍,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哼!有朝一日發跡,我定來要你瞧瞧何謂奇男子。”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就覺得背後“嘩啦”一聲,屁股上就濺了許多髒水,接著傳來尖刻的罵聲:“如此慵懶,與狗彘何異?整日混吃混喝,與乞丐無二;三天一小擾,五天一大擾,與無賴一般。如此男人,不如自縊了斷,人間少了大害。”
韓信怒火中燒,甚至悄悄握了握身邊唯一的陪伴物——一把祖先留給自己的寶劍,恨不得一劍結果了這惡婦的性命。但他忍住了,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就離開了亭長的家門。
當他走上街頭時,就暗暗自嘲地笑了。他明白,自己也就是過過嘴癮。似目前這樣窮困潦倒的樣子,何時才能出人頭地呢?要說這婦人說得也沒有錯,連古人都說“至無有者窮”,自己有什麽呢?一不通曉農事,二不懂為官之道,三不能治生商賈,又怎麽會不招人嫌呢?
當初,是亭長帶他去家裏吃飯的。那時候,他因為饑餓暈倒在淮水岸邊。但現在他發誓寧願街頭行乞也不到亭長家去了,他受不了亭長妻子那種滿含譏諷和輕蔑的目光。
他發現淮陰城這些天有些隱約的不安,街道兩旁的酒肆間時不時傳來關於情勢的議論——
“那項羽年方二十五歲,力大無窮。舉事那天,一劍結果了郡守殷通的性命。”
“何止一個殷通?近百人都死在了他的刀下,郡府前的門楹染得殷紅。那項羽擁戴項梁做了郡守,正招募兵卒呢,吳中子弟紛紛響應。”
“你能不能小聲說話,讓縣府的人聽見,你命休矣。”
“你怕什麽?”說話的是一位白發老者,雖然他壓低了聲音,但韓信還是聽出了大概的意思,是說項梁集結隊伍,正要渡過淮河北上,淮陰朝夕不保,人心惶惶,縣令大人正準備帶了家眷逃跑呢。
這是今天醒來後,韓信聽到的唯一可以慰藉心靈的消息。
父親去世後,他與母親相依為命。雖然家徒四壁,灶無隔夜之糧,但母親總是不忘督促他寒窗攻書。性格使然,他不喜歡讀那些禮儀之類的書籍,而對兵書有著濃厚的興趣。他最先讀的是《吳子兵法》,四十八篇,他一篇不漏地背誦了下來;接著,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得到一部《孫子兵法》,雖然隻有十三篇,但這位兵家所談論的完全是另外一種環境下的戰爭。早晚背誦這些名篇時,就好像與這些人麵對麵的感覺。
他曾多次將自己所學講給身邊的人聽,可沒有人會耐心聽一位窮困街頭的“豎子”信馬由韁地空談闊論,他們甚至嘲笑他不瘋即癡,或者狂言浪子。而在他的眼睛裏,彼等都是些胸無大誌的燕雀之徒,不足與言兵事。
這似乎是惡性循環,他越是瞧不起周圍的人,人家也就越是疏遠他,而他也就越孤獨。現在好了,項梁渡淮的消息不啻是暗夜裏的燭光,給他帶來的是希望。
對於項梁,他還說不上有多麽深的了解。可從吳中過來的人不斷傳說這位項燕之後如何的性度恢廓,深得人心,否則,他怎麽會取代殷通而成為義軍首領呢?他相信,項梁一定能為他提供一個施展才能的機會。
可現在,晃晃悠悠的韓信還隻能將興奮藏在心底,麵對的還隻能是人們的冷眼。有幾家店鋪的小二遠遠地瞧見他,便轉身進了鋪子,似乎他身上帶著瘟疫。但在前方的十字街口,他看到了一個人,那就是腦滿腸肥的王屠戶,他這會兒不在肉鋪營生,卻站在人群中高聲大嗓地說話。每句話似乎都能在那些追隨者中激起一陣吆喝。這陣子,他的話題正落在韓信身上——
“知道麽?韓信這個小人竟然口出狂言,要領千軍萬馬,這不白日做夢嗎?”
“就是!行乞浪子,甕牖繩床,命在旦夕,談何將兵?”
“哈哈哈……”
“有一天,定當讓這‘豎子’清醒清醒。”王屠戶說這話時,挽起了袖子,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氣。當他朝西看時,就不禁笑了,“嘿嘿!機會就在眼前。”
韓信很沮喪,他想轉身離去,可已經來不及了,王屠戶和一幹人徑直朝他走來。
王屠戶雙手抱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說出的話卻如十月的冷風:“看你身材高大,喜佩刀劍,其內中卻是怯懦的。”
韓信不願理他,按了按劍柄,朝一邊看,招來的卻是嘲笑:“看看!害怕了吧?”
這話似一把火燒得胸膛灼熱,霎時間瞳仁周圍紅雲密布,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呼喚他拔劍出鞘。可就在要緊關頭,他還是忍下了這股惡氣。不是他真的怕了眼前這位年輕人,而是在他看來,把力氣消耗在這些小人身上,不值得。
然而,王屠戶似乎並沒有收斂的意思,向前一步,眼看著凸起的腹部都要挨著他了:“我說你怯懦,如何?”王屠戶打量了一下韓信腰間的寶劍說,“你若不怕死,即可用劍刺死我,若真是畏懼了,就俯出**。”
這話一出口,立即在周圍**起一陣笑聲。有幾個好事者跟著起哄:
“出劍!出劍呀!”
“鑽呀!鑽呀……”
“他不敢,哈哈……哈哈……”
韓信思緒在劇烈地波動。他完全可以拔劍出鞘與這無賴廝殺一番,即便血染淮陰街頭也必落個血性男兒的名。然而,這就是自己一生所求嗎?若如此算得上英雄,勾踐又何須臥薪嚐膽以求複國呢?若如此算得強者,孫臏又何須忍受臏刑呢?若此可以出心中惡氣,文王何須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而被囚於羑裏牢獄呢?自古小不忍則亂大謀,何況項梁渡淮在即,我不能因一時之意氣而誤了大事。
他的心終於平靜下來,而眼睛裏幾乎水波不興。他從腰間解下寶劍,然後匍匐著身子開始一步一步地朝王屠戶的**爬去……
他每爬一步,腦際就幻化出他一步一步登上點將台的情景;
他每向王屠戶的**接近一步,他的眼前就浮現出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情景;
韓信終於艱難地爬過了王屠戶**的三角形空間,而在他眼前鋪開的是三萬裏錦繡江山……
圍觀的小子們開始還嘻嘻地笑,還能說出幾句調侃的話語。漸漸地,就陷入一片安靜。
王屠戶呆了。在韓信重新把寶劍係上腰間的時候,他頹然蹲下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