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卸甲抱病歸故裏 振臂暢懷歌大風

劉邦在夢中又一次看見了英布。

那是在庸城兩軍對陣時的情景,他登上城樓,遙遙地看見英布手持鐵鐺,勒馬而立。那氣勢,那陣法,乃至旗幟的顏色,都不輸當年項羽的銅圍鐵馬。他不禁黑血上湧,怒斥道:“項羽滅你九江國,朕借你精兵,還你一個淮南國,你為何要反?”

“就是想嚐嚐當皇帝的滋味。”英布的回答簡單而又直接,“看看你劉季的周圍,韓信死了,彭越死了,韓王信、燕王盧綰被逼降了匈奴,我再不反,難免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場。”

英布所言,俱為事實。就說彭越,一年前劉邦平定陳豨、盧綰回到洛陽後,便以彭越稱病不隨他平叛而問罪。後來雖然在陳平的諫言下赦免,卻不料中途遇見從長安前來探望劉邦的呂雉,她力主殺了彭越,以絕後患。從此,異姓諸侯王便隻剩下英布了。

哦!兔死狗烹?這話聽起來十分熟悉。如此忘恩負義之徒,不討若何?劉邦對早已在城下布陣的漢軍將領喊道:“誰為朕取布賊首級?”

就在這時,城上射來一支流矢,從他左腋下穿過,疼得他從牙縫中齜出一聲“噝”,陳平見皇上受傷,忙傳來軍中醫官包紮。劉邦搖了搖頭,嚴令不可聲張,以免動搖軍心。隨後,眼見得灌嬰催馬衝出軍陣,直撲英布而去,於此拉開平定英布叛亂的戰事。

漢軍陣營中樊噲、周勃、柴武等都紛紛投入戰陣。戰場從庸城逐漸擴大到二十裏外的溪河兩岸,兩天兩夜大戰後,溪河上屍骨壅塞,河水滯而不流,英布軍終因難抵在數量上占絕對優勢的漢軍而敗走。

劉邦正為擊敗最後一位異性王而陶醉,卻不料英布迎麵殺了過來。他滿臉是血,還是那一身鐵色盔甲,還是那一柄鐵鐺,還是那沙啞的喊聲:“劉邦,還我命來。”

環顧左右,竟沒有一位漢將,陪伴在他身邊的隻有呂雉。眼見得英布揮舞兵器殺了過來,劉邦本能地將呂雉推到身後,舉起寶劍迎敵。當英布的鐵鐺泰山壓頂般地擊來時,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

劉邦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就見陳平坐在身邊,不禁有些赧顏:“朕剛才做了一個噩夢。”

春熙俯下身子,用絹帛為劉邦拭去額頭的冷汗,眼角溢出盈盈的淚水:“陛下為社稷操勞,心神俱疲,該好好歇息才是。”

“英布怎麽樣了?潁陰侯可否將其擒獲?”

“英布被我軍痛擊之後,僅率百人逃走,灌將軍已遣別將追往江南了。陛下放心,英布難逃一死。”

聞言,劉邦淡淡地笑了:“潁陰侯辦事朕放心,朕方才夢見英布追趕朕呢。”

春熙不屑道:“英布鼠膽,豈敢追趕皇上?”

“請太醫為陛下察看傷口。”陳平向外招了招手,就見曹窋引著太醫淳於鶴進來了。

劉邦臉上流露出些許的不悅:“區區箭瘡,將息數日即可,何必如此大驚小怪,反而亂了軍心。”

陳平也不辯駁,隻是笑了笑:“太醫隨陛下出征,察看病傷,乃職責所在。若是康複,豈非朝野喜事,軍心必然大振。”

聞言,劉邦也不好再拒絕。

“請陛下暫忍疼痛,臣很快就好。”劉邦麵朝內裏,閉上雙目。

淳於鶴輕輕解開絹帛,又揭去蓋在創藥上麵的絲綿,不禁心頭一驚。憑感覺,皇上是中了毒矢,創口處已經腐爛。他不知道毒性有多大,但要治好卻非刮骨不可,而他……

淳於鶴拿出特製的瘡藥敷在創口上,依常理,藥一旦敷上,就會有疼痛感,但他沒有從劉邦的臉上看出些許變化,便知他腋下骨肉有壞死的可能。包紮好傷口,為皇上拉好衣袖,淳於鶴施了一禮道:“創口見好,請陛下勿再操勞,靜心養息。”說著,他又在絹帛上寫了一個處方,“按此處方服藥,可以安神養心,利於養病,臣告退了。”

盡管淳於鶴不露聲色,卻沒有逃過陳平那雙機敏的眼睛。他從淳於鶴手中接過絹帛,跟著出了門,將其拉到侍衛值守的偏房問道:“請太醫實言相告,陛下到底如何了?”

“這……”

“太醫不必忌諱!此處隻有你我二人,但說無妨。”

但淳於鶴還是朝左右看了看,這才壓低聲音道:“不瞞曲逆侯,陛下中的乃是毒箭,現在毒已深入骨髓。方才下官揭創,陛下竟無疼痛感,恐怕要治療很難……”

“下官明白了。此事隻你我知道,萬不可外傳。”

陳平送走太醫,將安神養心藥方交於曹窋去抓藥,這才轉了回來。劉邦見狀問道:“為何去了如此長時間才回?”

陳平解釋道:“臣巡查了近處的軍營,不一刻藥就會買回。服了藥,陛下的傷就會好得快些。”

劉邦沒有再問,其實這些日子,他多少也對自己的箭創有所了解。此刻,他將一個現實的問題提到陳平麵前:“英布敗走,淮南國無君。朕欲立少子劉長為淮南王,愛卿以為如何?”

“陛下聖明。”陳平頓了頓又道,“依臣愚見,往後若立諸侯王,必立劉姓。”

這話在劉邦心底引起了強烈的共鳴,從被英布射傷的那一刻起,非劉氏莫王這件事就在他腦際裏翻騰了多次。現在,除了逃往匈奴的盧綰和韓王信,異姓王相繼剪除,他考慮更多的是自己的身後。劉盈懦弱性善,使他對江山社稷生出重重憂慮。陳平如此諫言,他相信不少臣僚一定也抱有同樣的想法。他欣慰地看了一眼陳平道:“愛卿之言正合朕意,一俟回到長安,朕便與眾愛卿商議此事。”

“現今戰事大略平靜,有汝陰、潁陰兩位侯爺經營,料無大礙。陛下可以回長安了。”陳平建言道。

劉邦欠了欠身子,卻唱出一段歌來——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

劉邦唱得很投入,目光望著窗外十月的流雲,鉛色的雲團載著他的漫漫鄉思而去。一刹那,那熟悉的泗水亭、沛縣城,劉家莊的父老鄉親,甚至昔日曾麵紅耳赤過的賭友麵孔,如畫般的在他的記憶中飄過。去年,沛縣縣令上書,言說在故鄉為他興建了沛宮,希望他有機會回去住住。他聽蕭何說過,韓信在為楚王後,曾親往淮陰拜見過漂母,自己身為皇帝,難道都不應該回故鄉看看麽?

一群大雁陣從天空飛過,頭雁一聲聲深情的傳喚,讓劉邦的眼睛濕潤了。的確,自己離開故鄉太久了。當年在鹹陽,曾仰慕秦皇而發出“大丈夫當如是也”的感慨,如今一切成為現實,他該回鄉看看父老鄉親了。

一旁的陳平心中酸酸的,待劉邦的歌聲一停,他立即上前道:“陛下一定是懷念故裏鄉親了,臣這就差人去辦,在回長安途中轉道豐、沛。”

“此事就交與夏侯嬰和樊噲去辦,卿就待在朕身邊。”劉邦擺了擺手,就要曹窋傳夏侯嬰和樊噲來見。

夏侯嬰和樊噲一進行宮,就先詢問劉邦的傷情。劉邦輕鬆地笑了笑道:“不礙事,太醫說不久就可以恢複。”

但夏侯嬰卻敏銳地從劉邦印堂灰暗、臉色蒼白判斷皇上一定病得不輕,隻是皇上如此說,他不便再言。兩人聽說皇上要回故鄉,都十分高興,表示立即前往沛、豐兩縣知會縣令,做好恭迎皇上的準備。

劉邦想掙紮著起身,不意拉動了傷口,疼得齜牙咧嘴。夏侯嬰忙上前去扶,樊噲見了,心頭卻暗自埋怨,不就是一點小小的箭傷麽,至於如此?

劉邦隻顧安排事情,並不曾覺察樊噲表情的變化,等到坐正後才道:“朕此次回鄉,要辦兩件事。一件是祭祀跟隨朕從沛縣舉事後陣亡的將士;一件是要設宴款待父老、諸母、子弟等。”

陳平、樊噲和夏侯嬰都以為皇上考慮非常周全。出得行宮,樊噲笑著夏侯嬰道:“俺這連襟這幾日倒活出人味了,哈哈哈……”

“你這張嘴啊……”夏侯嬰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對沛縣縣令興土木、起宮殿一事,樊噲並不知情。此刻在縣令的陪同下遊覽一番後,不禁嘖嘖咂舌。雖然不能與長安的未央宮和長樂宮相比,但雕梁畫棟,簷牙高啄,修竹蔥鬱,鬆柏蒼蒼,也算得上富麗堂皇了。

其實,夏侯嬰又何嚐不是情由境生呢?想當年,劉邦每每負了賭債,總是找到他這裏,或借錢還債,或喝酒解悶。他不止一次勸過劉邦戒掉賭癮,好好與呂雉過日子,可劉邦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現在,果然如了願。世事滄桑,浮雲蒼狗,他感慨自己眼拙,當初怎麽就沒有看到劉邦會有今天的氣象呢?

漢十二年(前195年)十一月初,劉邦拖著病體回到了闊別十一年的故鄉沛縣。

這一天,逢了入冬以來最好的天氣,天空藍得像大海。沛縣百姓紛紛出城,要看看這位做了大漢皇帝的鄉黨是怎樣的氣派?盡管衙役們不斷來回奔忙,將百姓喝退到馳道以外,但大家還是時不時湧到馳道邊沿,巴望著能第一眼看到劉邦的風采。

眼前的一切讓樊噲有些不耐煩,幾次想申斥縣令,都被夏侯嬰攔住,說民心不可傷。

樊噲忍住性子低聲道:“難怪百姓對秦皇巡狩怨聲載道,如此勞動民力,百姓如何擁戴?”

夏侯嬰裝作沒有聽見,一心一意等待皇上的車輦出現。

這時,隻見縣府的一位差役騎著快馬從南向北而來,到了縣令車前高聲報道:“皇帝陛下距此尚有五裏路程。”

縣令聞言,對身邊的縣丞道:“快命各亭鼓隊擂起鼓來。”頓時,鼓聲震天,此起彼伏,如雷如濤。遠遠望去,彩綢翻飛,遮天蔽日,好不熱鬧。

安排在最南邊的是泗水亭現任亭長帶的鼓隊,亭長親自掌握鼓槌,一番一番地變換著打鼓的花樣。尤其是看到漢軍馬隊前後奔波,不斷將消息傳給儀仗後麵的劉邦,就更起勁了。這情景讓曹窋十分吃驚,自從跟隨劉邦以來,他從未見過如此龐大的鼓隊,如此熱情的鄉親。

“陛下,距泗水亭隻有二裏路程,沛縣父老鼓樂恭迎陛下。”

劉邦掙紮著站起來,手扶車軾朝前展望,長達二裏的鼓樂陣容讓他的心頃刻間貼近了。這熟悉的節奏,讓他的眼睛濕潤了:“朕要下車走走!”

曹窋立即命禁衛布好崗哨,又命儀仗在道上等待,自己率隊隨皇上朝稻田走去。

冬日的稻田早已幹了,露出皴裂的土地,褐色的稻根**在田地裏,那是劉家的田產。後來,父親和呂雉為躲戰亂離開了故鄉,這土地就被別人種了。他很想知道,新的土地耕作者是否享受到了“十五稅一”的國策。可放眼看去,除了田埂上孤零零地站著幾棵桑樹外,一切都是那麽寂寥。

劉邦站在地頭沒有說話,陳平上前小聲請示道:“陛下,咱們走吧,父老鄉親都在等著呢。”

接下來的日子,劉邦在沛宮接見泗水郡內的大小官員,遣陳平詳細向彼等講解了《漢律九章》,並且聽取了“十五稅一”在縣、鄉、亭的情況。趁著這個空當,夏侯嬰與樊噲各自回到家中探視了家人。

呂嬃隨著樊噲進了長安,狗肉店早已轉給同族的兄弟經營。雖非同胞,然戰後相見,也免不了相擁而泣。酒至深醉,樊噲踉踉蹌蹌在街口與兄弟作別。回到軍帳,恰逢夏侯嬰從家中歸來,拉著樊噲到帳中飲茶。三杯過後,樊噲的酒有些醒了。

夏侯嬰向樊噲談起回家的遭際——在他南北征戰的日子裏,老妻病亡,兒子夏侯灶一直守護著母親墓園,經營著幾畝薄田。好在當年他在縣府任司禦時教兒子讀過一些書。這回他想懇請陛下恩準帶兒子離開沛縣,到長安讀書,以求日後有個前程。

樊噲卻不這樣看,喝了一口熱茶道:“京城有什麽好?做官未必就是好前程,你看看淮陰侯,官至大將軍,終了還不是兔死狗烹?就像我這樣的粗人,與他劉季怎麽說也是連襟,現在倒要小心翼翼地伺候。灶兒在家種幾畝薄田,娶妻生子,何等逍遙,何必看別人臉色?”

虧得夜深人靜,否則,這話傳到陛下耳內,豈不成了韓重言的同黨?夏侯嬰眉目間流露出驚恐的神色,忙道:“夜深天冷,你我還是睡了吧!”

“你就是膽小。俺就不信,劉季與呂雉會殺了俺不成?”

樊噲跌跌撞撞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夏侯嬰的心卻被這紛亂的腳步聲攪得難以入眠了。固然,樊噲生性耿直,口無遮攔,容易招禍。但皇上以魯莽為由而屢屢輕視於他,這也是他心中的塊壘。隨著戰爭的結束,這種性子往往會禍從口出,他打算尋找個適當的機會勸勸樊噲。

這是劉邦回到故鄉的第五天,一大早,沛縣縣令就來稟報,說依照旨意,從昨日起,縣域內各亭推舉的父老、諸母和子弟已到縣城,酒宴也已備好。

劉邦聞言,轉身對陳平道:“朕宴請父老,所有花費從宮中府庫支出。”

上午巳時三刻,夏侯嬰與樊噲安排好護衛事宜,也趕到了沛宮正殿。舉目望去,寬闊的大殿裏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少說也有數百人。每個案幾前,都擺了沛縣時興的果蔬和菜肴。再看看座位,父老、諸母為兩排,子弟作陪為兩排,剩下的一排,安排在最前麵,乃是皇上和朝廷官員的座位。樊噲帶著除營中值守的校尉以外的官佐進來,就在這一排依次坐下。皇上的位子在排首,緊靠著是夏侯嬰、樊噲和陳平,最末一位是縣令。樊噲見夏侯嬰的位子空著,知道他一定是陪皇上去了。

時光剛交午時一刻,劉邦在夏侯嬰和陳平的陪同下來到宴會廳。剛才還笑語喧嘩的父老們唰地站了起來,大廳裏頓時一派寂靜,數百雙眼睛直朝著前方,似乎前幾日皇上乘著車輦回歸故裏時,還沒有看夠。特別是從泗水鎮上來的王五和賈六,早年都是劉邦的賭友,現在尤其看得仔細。

在“皇上聖明”的聲浪中,劉邦高舉酒觥,登上高台,目光環視台下鄉親高聲道:“朕起於布衣之中,奮劍而取天下。或曰‘遊子悲故鄉’,我雖居關中,萬歲之後我魂魄猶思沛。今日歸來,當與眾位同敘別情。”言罷,示意大家舉杯共飲。

夏侯嬰知道劉邦身負箭傷,待飲過一杯後,忙上前提醒皇上入座。未料劉邦似乎沒有聽見,徑直走到席間,頻頻舉觥,邀年老者開懷暢飲,與青壯者相談甚歡,叮囑彼等孝順父母,為益鄉裏。

王五和賈六當初因為討賭債,與劉邦有過節,故而自從進入宴會廳後,總是低著頭,生怕被劉邦發現。沒想到劉邦竟然到了麵前,兩人一慌神,酒就灑到了胸前,惹得眾人哈哈大笑。此時,他們已沒有心境理論是非高低了。麵對劉邦的邀請,他倆含混其詞道:“小民年輕時不懂事,還請皇上海涵。”

未料劉邦卻聞言哈哈大笑道:“你等年輕時不懂事,難道朕年輕時就懂事了?往事如煙,不過,朕還是要提醒二位,早日歸農方是正道。”

王五和賈六頻頻點頭。

這一場走下來,劉邦就有些微醉了。夏侯嬰與陳平交換了一下眼色,上前勸劉邦入座,劉邦麵帶微笑,卻是眼含熱淚,喉頭發熱,將酒觥遞給夏侯嬰,趁著酒興且歌且舞起來——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

沛縣縣令本打算以東道主身份首先向皇上敬酒的,孰料皇上頭腦一熱,卻放懷唱起歌了。再看看周圍,父老鄉親和臣僚們被皇上的歌聲深深吸引了。就連平日裏對樂音漠然置之的樊噲,也被這強烈的氛圍感染了,先是跟著節奏搖頭晃腦,繼之竟放聲號啕大哭起來……

他這一哭不要緊,一群老者回想起當初的顛沛流離,也跟著哭起來。漸漸地,哭聲籠罩了整個宴會廳。夏侯嬰一轉身,熱淚兩行,連聲道:“喜極而泣,喜極而泣啊!”

沛縣縣令大驚,不曾想會是這樣的結果,暗地裏擔心自己作為不周,正要上前請罪,卻不料劉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了:“諸位父老,朕自沛地以誅暴逆,遂有天下。凡在沛之民,皆免其賦稅,世世無有所與。”

這深入故鄉人心的承諾,將宴會推向**。舉座高呼“陛下聖明”,聲波一浪高似一浪。

沛縣縣令終於明白,皇上更關注的是人心。待到宴會暫時平靜的空隙,他小心翼翼地上前陳奏道:“臣聞陛下之歌**氣回腸,撼動人心。欲使縣內小兒廣為傳唱,還請陛下恩準。”

劉邦乘著酒興道:“準。”

這場酒宴從午時一直進行到傍晚申時二刻方罷。送劉邦回寢殿歇息回來的路上,陳平、夏侯嬰和樊噲感慨萬千,紛紛言過去隻聽過項羽有《垓下歌》,卻不曾想到陛下今日之歌如此感心動耳,回腸**氣。

樊噲本不懂音樂,但這會兒也由衷地讚道:“項羽怎能與陛下相比?他哀敗局不可挽回,傷西楚分崩離析。而陛下的卻是我大漢威加海內,長治久安,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聞言,陳平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樊噲,不相信這話是從樊噲口中說出來的。

樊噲有些不好意思,尷尬道:“吃什麽驚,跟著殺豬的,學會翻腸子。難道俺一輩子做個莽漢不成?”他這一句話說得陳平和夏侯嬰拊掌大笑,在冬夜裏,顯得十分響脆。

轉眼十天過去,這一天,劉邦懷著戀戀不舍的心境起駕回長安。沛縣縣令率城中父老十裏遠送,特地演唱了《大風歌》。原本一人唱的歌經樂師排練,如今成為百人合唱,更加氣壯山河。儀仗和車輦走出幾裏遠,《大風歌》的旋律依然在耳邊回**。

劉邦吩咐儀仗和車輦停下來,轉身朝著來路久久地凝視,淚水湧出眼眶,直到陳平前來稟報,說灌嬰所遣別將在洮水邊大敗英布軍,英布逃至番地,為番陽君殺於民間田舍。

這消息將劉邦的思緒拉了回來,問陳平道:“消息可屬實?”

陳平遞過灌嬰親筆書寫的戰報,劉邦瀏覽一番,仰天大笑。

懷鄉的蓴鱸之思依舊在心頭縈繞,而回到長安握發吐脯式的朝事卻在等著他。

荊王劉賈為英布所殺,荊楚之地一時無君,他改荊為吳,立兄長劉仲之子劉濞為吳王。

代地無君,他立少子劉恒為代王。

彭越死後,梁地君位空缺,他立皇子劉恢為梁王。

至此,異性諸侯王全為劉氏取代。接著,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與群臣共定白馬之盟。

三月的一天,他召集群臣到太廟上了太牢,親率劉氏宗族諸王和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禮。郎中令王恬啟手刃一匹白馬,春熙命黃門將滾燙的馬血傾倒進酒壇,然後給每位大臣的酒觥裏盛滿了血酒。

劉邦強撐著病體,麵對劉氏列祖列宗,盎然盟誓:“我等君臣,就此盟誓,非劉氏莫王,非功者莫侯。如違此約,天下共擊之。”

“如違此約,天下共擊之。”從臣僚陣列中傳出沉悶的聲響。

呂澤暗地拉了一下呂雉的衣袖,低聲道:“這誓詞皇後聽清了麽?”

呂雉甩開呂澤的手道:“我耳朵沒聾。”

從盟誓儀式上回來,劉邦就病倒了,從此再也沒有走出長樂宮大殿。呂雉每日都伺候在身邊,並且安排太醫住在西廂,隨時聽候召喚。

劉邦浮腫的雙腳已穿不進靴子,呂雉的心就一陣陣疼痛。這一會兒,她趁劉邦睡著的機會悄悄來到西廂,待在那裏的太醫看見皇後來了,忙起身迎接。呂雉是個直性子人,示意太醫坐下說話,問道:“陛下浮腫的厲害,這是何征兆,請卿告我。”

“這……”太醫遲疑了片刻說道,“陛下連年征戰,身體損耗太大。”

“生死有命,你不必忌諱,我就要一句實話。”

太醫聞言,頓了頓道:“民間有‘男怕穿靴’一說,此乃心腎衰竭,腎水阻滯之故。臣已開過數劑湯藥,卻是不見起色,臣覺得皇後當……”

呂雉聽著,眼中的光芒就有些離散:“我明白了,卿認真司藥,若陛下康複,當有重賞。”言罷,起身朝殿中而去。

春熙在殿門口站著,呂雉小聲問道:“陛下醒來了麽?”

春熙低聲回道:“醒來了,正在與蕭相國說話呢。”

“君臣敘話,我在旁邊不方便,還是到東廂避一避吧。”

說起來是十一月半的事情,劉邦剛剛進了長安城門,就聽有人舉報說蕭何想將上林苑中的空地租給農人耕種,糧食歸耕者,柴秸歸苑中,充作飼草。他不禁大怒,當即將蕭何下了廷尉詔獄,上了刑枷。可就在昨天,王恬啟來見他,先是稟奏了宮廷禁衛諸事,接著問道:“相國犯了何罪,被陛下下廷尉詔獄,刑枷披身。”

“朕聞相國接受商人們的金錢,卻來為百姓求取朕的苑林,想以此討好百姓。此等奸邪,不治何為?”

王恬啟分析道:“當初陛下與楚軍相持不下,陳豨、英布反叛時,陛下率軍外出平叛,當是時,丞相守關中,恪盡職守,毫無自立之心。為何現今身為大漢相國,卻貪小利而汙其身?請陛下明察。”

王恬啟退下後,劉邦躺在榻上,而心卻飛到了廷尉詔獄。是的,自己怎麽可以憑一時一事就判定忠奸呢?今天一早,他就召王恬啟進宮道:“朕想了一夜,此事乃朕處置不妥,請愛卿速去廷尉詔獄開赦相國。”

“謹遵陛下聖意,臣即刻去接相國。”王恬啟走出殿門的腳步是輕快的。

此刻,蕭何跪在劉邦的病榻前。他衣衫汙髒,蓬頭垢麵,早已沒有了平時站在朝堂上瀟灑的樣子。

“相國平身,坐下來說說話。”劉邦看著就心痛。

蕭何在劉邦的病榻前坐下,暗暗打量劉邦,他兩頰黃亮,明光光的像塗了一層蠟,心中就一陣陣絞痛。想當初沛縣舉事時,他是怎樣的器宇軒昂,怎樣的意氣風發……蕭何禁不住熱淚盈眶,哽咽著說不出話了。

劉邦示意蕭何坐近些,他拉過蕭何的手輕輕說道:“這雙手粗糙而青筋外露,留下多少為朝廷殫精竭慮的紋痕。相國為民請願,朕不允許。朕不過是夏桀、商紂那樣的無道天子罷了,而你卻是個賢德的丞相。”

蕭何怎麽能讀不懂劉邦話裏的意思呢?兩位從沛縣走過來的老友都自覺地將不愉快的昨天翻了過去。借著這個機會,劉邦又問道:“丞相以為趙王能負社稷之重麽?”

蕭何沒有回答,卻問道:“此事陛下問過留侯麽?”

“問過了,子房以為不可。”

“留侯見事遠,他以為不可,必不可矣。臣也以為當此諸侯滅國之際改易太子,非有益於社稷。況乎太子仁孝,易之不妥,請陛下明察。”

劉邦聞言,沒有再說話,默默地揮了揮手。

蕭何見狀,起身告辭。出得殿門,抬頭遠眺,卻見叔孫通從北闕闕門下走過來了,隔著老遠就打招呼:“相國幸甚!”

蕭何知道他說的何事,忙上前問話:“大人這是……”

“陛下牽掛太子讀書之事,傳下官前往奏事呢。”

蕭何聞言疑惑道:“恐怕不單是為了讀書之事。不瞞閣下,陛下方才還同下官議論易立太子一事。易立太子,事關國運,請大人力諫陛下不可輕動。”

“那是自然,何況太子乃一代清明儲君,為何要廢?”

蕭何聞言,感激地握了握叔孫通的手。

進了大殿,叔孫通見皇上竟成了這般模樣,想起君臣之間的知遇之恩,喉頭哽咽道:“微臣拜見陛下!”

“朕傳太傅來,是想問問太子的近況。”劉邦微微睜開眼睛。

因為與蕭何在道上相逢,叔孫通言語就謹慎多了,極言太子因為陛下患病而憂心如焚,食不甘味,寢不安席。

“為君者當以社稷為重,豈能因私廢公?”劉邦反而不高興了。

“陛下以孝立國,太子盡孝,乃社稷之幸。”

劉邦卻不以為然:“孝有大小之分,似他這樣遇事就哭哭啼啼,哪像個太子的樣子?還不如趙王。”

叔孫通暗自感歎皇上從來就沒有放棄過改立太子的念頭,他一邊說趙王聰明靈慧,一邊思忖著如何勸解皇上,因此期期艾艾,語焉不詳。

“卿今日心不在焉,是何道理?”劉邦有些不耐煩了。

“臣是想起了一件往事。”叔孫通心底“咯噔”一下,忙訕笑道,“昔者晉獻公因驪姬之故,廢太子,立奚齊,晉國大亂數十年,為天下笑。秦不早定扶蘇,令趙高得以詐立胡亥,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方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且皇後與陛下共苦食啖,陛下怎麽忍心背棄她呢?陛下必欲廢長而立少,臣願先死在陛下麵前,以鑒臣之忠。”

話說到這個地步,劉邦深知叔孫通所代表的絕不是自己一個人,而是一大批從沛縣跟著自己打天下的老臣,情知硬來隻會導致朝野人心顛倒,難保自己百年之後不會發起事變,便道:“算了!算了!朕不過開個玩笑而已。”

“陛下戲言,臣不敢。”叔孫通並不以劉邦收回意念而罷休,“太子,天下之本。本一搖,天下搖動,陛下怎麽能拿天下大事為戲言耳?”

事情到這裏,劉邦更知眾心難違,大勢不逆。叔孫通適時諫言皇上安心養病,然後起身告辭。隻是劉邦的心並沒有些許的平靜,他最擔心自己身後戚姬母子的安危,他了解呂雉的性格。他欲起身召戚姬進殿問話,剛一挪動身子,便覺得頭暈目眩,霎時昏了過去。

春熙送叔孫通回來,見劉邦昏倒在皇榻,一步衝上去抱起劉邦,喊道:“速傳太醫。”

在東廂守候的淳於鶴聽見春熙的喊聲,三步並作兩步跑進殿來。他坐在榻前,輕輕拉過劉邦的手腕,剛一診脈,就禁不住“哦”了一聲。皇上的脈搏急促而無力,時有間歇,此乃髒器損壞之症。可眼下之急,是要喚醒皇上。他當下開了一劑湯藥,轉身對春熙道:“陛下病重,速報皇後得知。”

不一刻,皇後帶著太子匆匆趕來了。呂雉知道劉邦病情有了變化,心中紛亂如麻。她來到東廂稍稍坐下,就直截了當問道:“陛下病情如何,太醫盡可實言相告。”

淳於鶴回道:“陛下所中箭毒已入膏肓,臣醫道淺薄,難以回春。”

“依太醫看,尚有多少時日?”

“從脈象看,也就七八天的時間。”

呂雉隻覺得心絞痛了一下,眼眶就湧出了淚水,再看看劉盈,身子搖晃,六神無主,痛哭流涕,口中隻是喊著父皇。呂雉明白,此時不是哭的時候,立時將一肚子的悲哀咽下,雙目冰冷地要淳於鶴退下,然後責備道:“身為儲君,哭哭啼啼,成何體統。”她環顧一下身邊,對跟來的黃門和宮女道,“自今日起,我居西廂,太子居東廂,陛下病症之變,立即奏我與太子得知,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黃門和宮女們戰戰兢兢地回答。

呂雉又高聲道:“春熙何在?”

“奴婢在。”春熙聽到召喚,忙來到東廂。

呂雉看了一眼春熙道:“自今日起,除了相國、留侯、陳平諸臣,任何人不得見陛下,尤其是後宮夫人們。違者重處。”

“奴婢明白。”春熙回完,轉身回大殿去了。

服了淳於鶴開的還魂湯,劉邦的氣息逐漸平穩,額頭上滲出點點汗珠。到傍晚時,終於醒來,第一句話就是:“戚夫人來了麽?”

“皇後有旨,自今日起,她住西廂,太子居東廂,陪伴陛下。”春熙看了看左右,卻不直接回答劉邦的話。

劉邦不再詢問,他知道呂雉已經封死了夫人們與自己見麵的道路,除了歎息,卻沒有辦法。這時,禦廚做好了粥,春熙命宮女伺候他喝了一點。

喝了粥,劉邦精神見好,轉臉又對春熙道:“傳太子進來,朕有話要說。”

春熙出殿去不一會兒,就聽見太子哭著進殿來了。他跪倒在榻前泣道:“父皇,蒼天有眼,何不讓兒臣代替父皇患病,兒臣願以稚弱之軀求得父皇康這一聲聲呼喚,直抵劉邦心底最軟處。”可他們畢竟不是普通的父子關係,他要交給兒子的是萬裏江山,容不得他柔腸溫情:“你且住了哭聲,聽朕與你說話。”

劉盈挪動膝蓋,幾乎是趴著到了劉邦膝下。到這時候,他才有機會看清劉邦那張浮腫而又蠟黃的臉。他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曾叱吒風雲,置項羽於死地的父皇,那個讓藩王們聞風喪膽的父皇。

劉邦伸出腫脹的手,輕輕撫摸著劉盈的肩膀道:“朕自知不久於人世,大漢家邦將交與你主掌,國政有相國、太尉、禦史大夫和諸臣輔佐。朕要說的是,你弟兄六人,皆劉氏血脈。你要善待他們,不可妄動殺機。你可記住了?”

劉盈飲泣道:“兒臣記住了。”

“朕累了,你退下吧。”劉邦又問了一句,在確認劉盈肯定的回答後,閉上了雙眼。

劉盈剛要告辭,又被劉邦喚住道:“四晧者,皆國中高士,你母後安車蒲輪請到京城,你定要多聽彼等高見。”

劉邦沒有聽見劉盈走出大殿的腳步聲,他再度渾昏睡過去。

四月的一天,天空忽然響過一陣驚雷,那雷聲十分奇怪,先是在終南山頭徘徊,接著就驚天動地般滾向長安城頭。守城的軍士清楚地看到一團火球朝著長樂宮飛去,落在一片檜樹林中,卻沒有引起火災。接著,就是鋪天蓋地的冰雹落了下來,在未央宮苑積了厚厚的一層。兩個時辰以後,雷聲漸遠,直到深夜才慢慢地平息下來。

已經酷熱的天氣,忽地就變得十分陰冷。一直守在劉邦身邊的呂雉在驚恐中度過了兩個多時辰。劉邦沒有因為雷聲而蘇醒,他一直在昏睡。雷聲剛住,她就傳來淳於鶴,要他為皇上診脈施藥。淳於鶴明知皇上的病已無藥可治,卻懾於皇後的威嚴而遵旨開了還魂湯。

“上天擂鼓催朕回去了。”劉邦從昏迷中醒來後第一句話就是這樣,接著他又對呂雉道,“朕看見了項羽,他邀朕去對弈呢。自今日起,朕不再見臣下,所有大事委與太子、相國和禦史大夫。”

呂雉扶劉邦躺下,輕輕掖了掖被角,發現他目光離散,情知沒有多少時日了。呂雉強忍心中的悲痛,問劉邦道:“陛下百歲之後,蕭相國去世,誰可接替相國一職?”

“曹參可。”劉邦不假思索地回答。

呂雉又問:“誰能輔佐太子成就大業呢?”

劉邦喘息了片刻,聲音雖然微弱,卻是很清晰:“王陵可,然少憨;陳平可以輔助,然難獨任;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任為太尉。至於以後麽……”一句話沒有說完,又昏睡過去了。

呂雉見狀,起身對伺候在一旁的春熙道:“陛下若醒來,速報我知。”然後,她來到東廂,見劉盈悶悶不樂地坐在那裏發呆,“四晧”則陪在身旁,一個個正襟危坐。

大家見呂雉進來,紛紛起身。呂雉抬手要大家坐下,道:“陛下命在旦夕,速傳王恬啟,自今日起,宮門緊閉,任何人不能前來探視。”

“四晧”皆以為皇後所言甚是,東園公唐秉道:“有臣等陪伴太子,皇後隻管一心一意地處理朝政即可。”

劉盈隻是在一旁流淚,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呂雉見狀十分失望,可當此之際又不能深說,隻好道:“你父皇病重,朝廷大事悉決於你,你當打起精神方可。”

午後未時,春蘭從宮外回來了,直奔西廂向呂雉稟報,說蕭丞相與周太尉已將京城諸事安排妥當。呂雉聞言,身子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榻上。但她旋即坐正了身子,在心中警告自己不能倒下。

過了一會兒,春熙來報,說皇上醒過來了。呂雉得報,急忙來到殿內,見劉邦緩緩地搖著手,知道他有話說。

劉邦強睜渾濁的眼睛道:“朕去日無多,朕要聽著《大風歌》離開。”

“妾謹遵陛下旨意。”呂雉擦了一把淚水,轉身吩咐春熙道,“速去稟報相國,命鼓樂署樂師、歌姬們進宮,為皇上演奏《大風歌》。”

大約一個時辰後,鼓樂署令帶著樂師們進來了。歌者男子著銀色盔甲,女子著桃色軟甲,陣容也充滿著出征的氣氛。頃刻間,大殿外響起**氣回腸的歌聲。呂雉轉身回劉邦身旁,他很安靜地傾聽著,臉上浮現出欣慰的笑意,喉嚨裏傳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劉邦的靈魂離開肉體,高歌著走出大殿,踩著一團乳白色的雲團,冉冉升上天空。在那裏,雲集著他昔日舊部,曾經血戰沙場的嶽恒、曾經替自己化解危機的牛良、曾經慷慨赴死的酈食其……在那裏,雲集著昔日的敵人項羽、範增,還有鍾離眛、項莊……

漢十二年(公元前195年)甲辰,劉邦崩於長樂宮。丁未發喪,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