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廢立險在一念間 生殺豈止男兒為

漢十年(公元前197年)七月,長安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站在城頭遠眺終南山,在炎陽的炙烤下似乎生了藍煙,春日裏嵐浮崔繞的重巒現在看上去藍煙空蒙,宛如焦渴的老人,疲憊地站在藍天之下;就連城頭上的旗幟,也焦灼得人一走近,就有種熱乎乎的感覺。

新建的未央宮不僅碧樹夾道,殿宇嵯峨,而且蕭何從督建開始,就考慮到消暑取涼,在未央宮前殿不遠處打了井,每日用水鬥車水送到屋頂,順著琉璃瓦流下,回到簷前的水渠中,流向宮外。不僅如此,在進入暑期以後,每日還有宮女輪流為皇上把扇送涼。

盡管如此,劉邦仍然每日心煩氣躁,動不動就對春熙大發脾氣,責備他沒有眼色,腿腳不靈。

春熙一句話也不說,隻能忍受皇上接二連三的責備。他比誰都明白,讓劉邦車怠馬乏的不隻是這暑天,更因為這一年來朝事多有不順。

先是白登之役後,他就一直尋求對付匈奴的良策。可還沒有等朝廷議出結果,代王劉喜卻因懼怕匈奴而丟下封地逃回長安,這讓他在群臣麵前大折麵子,一怒之下將其降為郃陽侯,另立劉如意為代王。之後,劉敬諫言以長公主嫁給冒頓單於為閼氏,將來匈奴之主就是漢朝的外甥,必然不能為敵。且不說魯元公主已許與張敖,即便尚在閨中,將親骨肉送到迢迢千裏之外,他也於心不忍。更讓他為難的是,呂雉聞之,日夜涕泣不止。無奈,他隻有在公卿子女中覓一美貌女子冊封為長公主,遣劉敬送往匈奴。另一件事是有人舉報張敖謀反。盡管張敖的臣下貫高等人進言此事是彼等所為,那裂痕還是在他的心頭留下抹不去的陰影,雖然赦免了張敖,卻也削了他的王位,改封劉如意為趙王,以陽夏侯陳豨為趙相,統領趙、代邊軍。

經過這兩次風波,劉邦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了,常常感到莫名的寂寥和疲倦。更不用說,那些異姓王一個個虎視眈眈。

進入漢十年以來,諸事更是煩心。太上皇在五月麥熟季節駕崩於櫟陽宮,劉邦葬他於長安近郊萬年縣北原。萬年令兼任陵邑令,遣五百士卒作為陵邑的護衛。讓劉邦耿耿於懷的是,在太上皇喪禮之際,趙相陳豨、梁王彭越竟借口身體不適不來吊唁,這說明什麽呢?他就此與蕭何密談過,蕭何提醒劉邦多加警覺:“陳豨一區區趙相,竟敢違背陛下旨意,不來吊唁,足見其狂傲不羈,不可不防。”

七月初,他帶著戚夫人前往櫟陽宮住了幾天。透過宮女、黃門們的卑躬屈膝,他還是體味到了老人家一人獨居的寂寞和孤獨。

七月七日那天午飯後,戚夫人服侍劉邦午休後,就與宮女們一起穿七孔針,準備夜間乞巧的瓜果,並且特地讓黃門捉了一種冠以“喜子”之名的小蜘蛛,網在瓜上。

晚飯後,戚夫人說道:“今夜七夕,妾請陛下與宮女們一起乞巧。”

劉邦捋了捋胡須道:“此乃女兒家之事,朕就不去了吧!”

戚姬又好說歹說求了好一會兒,眼見得淚珠兒就流到了腮邊,期期艾艾道:“平日在長安,妾處處讓著皇後,寧可自己孤守,也不願給陛下添麻煩。今日好不容易在一起了,陛下卻讓妾傷心。早知今日,當初要是不到下邑追尋陛下,也許就不會讓陛下為難了。”

劉邦最怕的就是戚姬流淚,她那楚楚可憐的樣子,一下子就泡軟了他的心。想想難得與她獨處,卻讓她傷心落淚……劉邦捧著戚姬的臉龐,說出的話就充滿了愛:“不要哭了,朕與你同去就是。”

基本上一直是劉邦在看,戚夫人和宮女們將一個個精彩的節目呈現在他的麵前。到今天,劉邦才發現,原來七夕有這麽多講究。

月牙兒懸掛在西天,一切都是朦朧的,夜色漸深之際,戚夫人帶著宮女在井台邊聽織女牛郎的情話。有的說聽見牛叫喚了,有的說聽見鵲兒歡呼了,有的說聽見牛郎織女的說話了。不一會兒,宮女們就悄悄地都退了。

戚夫人從果盤裏捏起一顆葡萄,輕輕送進劉邦口中。見皇上高興,她便將許久埋藏在心中的思緒捧在劉邦麵前:“妾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此時隻你我二人,有話就說。”

“陛下看盈兒與如意兩個誰更像你?”

“哦?”劉邦並沒有留心這話背後的意思。但平心而論,他覺得如意更像自己,而盈兒總是顯得太柔弱,遇事瞻前顧後,缺乏主見。因此,口言心想地說道,“要論性格麽,如意倒更像朕些。”

這是劉邦最真切的感覺,這些年圍在他周圍的女人不再隻有呂雉和戚姬了。繼戚姬之後,攬入懷抱的還有薄姬,她為自己生的兒子劉恒已有六歲了;而趙姬的兒子劉恢僅比劉恒小一歲;往後去還有石美人等等。也許是因為與戚姬相識在彭城大敗中,也許是因為這女人身上有其她女人所不具備的魅力,他對她的寵愛超越了包括呂雉在內的所有宮中粉黛。此刻,沉浸在溶溶夜色中的劉邦,絲毫不掩飾對如意的偏愛。

戚姬聞言就笑了,燈火下,那雙眼睛秋水漣漪,閃閃發光,接著就把打了多次腹稿的話說出了口:“那依陛下觀之,兩個孩子誰更適合做太子呢?”

這一回劉邦認真了,他覺得戚夫人絕不是隨口而言,問道:“夫人為何此時說起這事?”

“也沒什麽。妾隻是覺得社稷乃千秋大業,若是選不好儲君,就……”

劉邦起身看了一眼戚夫人道:“時間不早了,朕回殿歇息去了。春熙,起駕。”

春熙應一聲“諾”,轉臉傳話:“皇上起駕回宮……”

戚夫人猜不透劉邦的心思,覺得自己說話唐突,此話隻能到此為止了。她忙吩咐宮女準備為皇上洗漱,自己則望著劉邦的身影跟了上去。

可就從這一天起,劉邦的內心便不安寧了。每當處理完國政之後,兩個兒子的身影就總在眼前晃動。從櫟陽歸來後,他便在未央宮前殿就此征詢臣下的諫言。

皇上忽然有了改換太子的念頭,這事如同一塊巨石投進平湖,引起巨大風浪。昨天早朝後,他留下了太尉周勃,征詢他對太子的印象。周勃沉默了半日才道:“此本陛下家事,臣不該多言。既然陛下問臣,臣就直言,不當之處還請寬恕。”周勃本不善言辭,遇見這樣的事說起話來就顯得零亂,但意思卻很明白——現今天下初定,此時議廢立,容易引起朝野猜忌。

劉邦的心中掠過些許不悅,但臉上卻沒有表露出來,隻是淡淡地一笑道:“卿之言朕明白了,你可以下去了。”

等周勃出去後,劉邦又傳來蕭何。沒有任何的猶豫和遮掩,蕭何據《禮》言辯,義正詞嚴:“太子乃嫡長子,皇後所生,豈能一言即廢?如此輕率,國之隱患,請陛下三思而後行。”

“話雖如此,然趙王亦朕親生,且性格頗類於我,立之於國有利。”

“陛下此言差矣,昔日秦皇若不廢扶蘇,豈能有百川沸騰,天下共誅之難?”蕭何一句話噎得劉邦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決計今日再召禦史大夫周昌問話,孰料散朝許久,就是不見周昌前來。他心情煩悶,窩了一肚子的氣,看眼前的宮女極不順眼:“你等是要熱死朕麽?”

春熙這會兒心裏就上下打鼓,生怕皇上罵到自己頭上。果然,劉邦看了一眼他,不滿地說道:“就知道站在那裏,不知道把這些奏章抬下去?”

春熙忙傳來兩名黃門將劉邦批閱過的奏章抬下去,剛走到門口,卻與匆匆進來的樊噲撞了個滿懷。

雖躲過了劉邦的責罵,卻招來樊噲的訓斥:“你等長些眼睛行不,怎就往俺懷裏撞呢?”

“都是奴婢不小心,還請將軍恕罪。”春熙見狀,忙表示歉意。趁著他進殿的機會,春熙眼睛的餘光朝東廂掃視了一下,心頭忽然“咯噔”一下,他看到了皇後的背影。正要回殿伺候皇上,卻聽見前殿裏吵了起來,他急忙加快腳步。

劉邦十分清楚樊家與宗室的關係,斷定他們不會同意廢掉劉盈,於是,在征詢大臣意見時故意繞開了樊噲。可越是想躲,事情就越往懷裏鑽。這不,樊噲不請自到了。劉邦心中有些發怵,卻故意冷著臉道:“卿有何事?”

“微臣為什麽來,陛下能不明白?”樊噲忍著性子行過君臣之禮,直截了當地說道,“太子臨位以來勤勉好學,呂長史屢屢誇讚太子天性純善,處事寬厚,朝野都以為是將來的英主,為何就不能入陛下的眼?”

“朕這不是聽取眾卿的諫言麽?”

“是這樣麽?陛下問過太上皇在天之靈了麽?問過皇後了麽?問過微臣了麽?這樣大的事,呂氏竟隻能道聽途說,真是可悲。”樊噲黑青的臉上掠過一絲揶揄,轉身接著道,“若無皇後含辛茹苦,陛下父子豈能相聚?若無皇後統理後宮,陛下豈能親臨戰陣而無後顧之憂?陛下如此,豈不冷了皇後的一片心?又該如何麵對太上皇?臣明人不做暗事,陛下若能收回心思還則罷了,若固執己見,休怪……”

樊噲將最後幾個字咽回腹中,卻被劉邦厲聲接住:“休怪怎樣?你想造反麽?”

樊噲麵向劉邦,岔開雙腿站著道:“那是陛下的猜疑,臣絕無反心。臣要帶上皇後姐妹回到沛縣去重開狗肉店。俺就不信,離開京城還沒有活路了。”

聞言,劉邦緊繃的心有了鬆泛:“朕料定你沒有這個膽量……”

孰料這句話激怒了樊噲,他倏地一下向前衝了幾步,從牙齒中擠出幾句話:“陛下不要逼臣,臣那一雙板斧不止屠狗,也殺過不少人。”

劉邦一聽,忽地起身指著樊噲的鼻子道:“大膽樊噲,竟然目無君長。來人,將樊噲拿下……”

霎時,禁衛們手持兵器衝了進來,將樊噲團團圍住。

這聲響傳到東廂,藏在那裏觀看動靜的呂雉的心頓時懸在了半空,就要衝出去,卻被春蘭死死攔住:“娘娘萬萬不可出去,偷聽君臣說話,有失禮儀,加之陛下此時正在盛怒之下,誠恐對娘娘不利。”

呂雉聞言,仰天長歎,跺著腳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死在楚營也免得今日受氣……”

再說樊噲見劉邦要拿下自己,反而仰天大笑道:“難怪韓重言如此……”

一句話引起劉邦警覺,脖子伸得老長問道:“淮陰侯說了什麽?”

樊噲不看劉邦,隻是自語著:“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這話一出口,劉邦的心就像滾過一陣驚雷,耳邊嗡嗡作響。半日,才頹然揮了揮手。侍衛們退出後,劉邦瞪了一眼樊噲厲聲道:“還不走,要逼朕殺了你麽?”

春熙聽得清皇上胸中的風暴,忙上前向樊噲使了眼色。樊噲明白,向劉邦施了一禮,轉身出殿去了。

離開前殿,他就看見了站在東廂門後的呂雉,卻不想耳邊傳來“咚”的一聲,忙定神一看,隻見地上坐著一個人,乃是禦史大夫周昌。他忙上前扶起道:“俺分神了,撞了大人。”

周昌倒不計較,隻是他說話口吃,張著口卻說不出連貫的句子:“不……妨事。將軍這……這……這是……”

樊噲截住道:“俺這是見了陛下出來,氣殺人了。”

“下官也……是……去去……”

“大人好好勸勸陛下,讓他回心轉意。”樊噲明白周昌也是去見劉邦,再次截住話頭。

“是是……是。”周昌告辭,向未央宮前殿疾步而去。

剛剛登上階陛,就聽見春熙站在殿門口喊道:“陛下有旨,禦史大夫周昌覲見。”他不由自主地就加快了腳步,及至到了殿門口,已是氣喘籲籲了。

春熙伸手請道:“大人快進去,陛下等急了。”

劉邦看見周昌進來,一臉的不高興:“朕宣你來見,為何遲遲不到?”

“啟啟稟……陛陛……下,微臣與……相國……”

“朕知道了。”劉邦搶在前頭替周昌結束了陳奏,問道,“朕傳你來,就是詢問改立太子之事。卿不必忌諱,可直言之。”

周昌清楚自己的短處,在回答劉邦問話時就打定主意舍去丞相和太尉說過的理由。盡管如此,到他說話時,仍然磕磕絆絆:“啟啟奏陛……陛下,臣口不能言,然臣……臣期期知其不可。若……陛陛下廢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

周昌說完,就“撲通”一聲跪下了,口張了幾張,卻說不出話來。隻是他忠厚的麵容,真誠的表情,以及為自己不能完整表達意思的急切,在劉邦腦際中組成一幅完整的畫麵,讓他心生微瀾。劉邦揮手讓他平身,笑著道:“卿不必多言,卿的意思朕明白了。”

周昌向劉邦施了一禮,這才起身:“謝陛……陛下。”

“朕素聞卿堅韌質直。詩曰:豈弟君子,求福不回,朝野仰之。故朕欲使卿為趙相,輔佐趙王,不知卿意下如何?”劉邦上前撫著周昌的肩膀,不等他回答立即補充道,“朕實在愛趙王,故此任非公莫屬,還請卿深解。”

劉邦對戚姬的情感,對如意的偏愛,在以往的日子裏,周昌也曾經聽聞過。今日這一番話,皇上將自己的私愛和盤托出,這份信任讓他感動。他沒有猶豫,就表示願意前往趙國任相,絕不負皇上厚愛。

“趙堯雖年華茂,卻是奇才,願陛下委以重任。”口吃的周昌在談到禦史大夫繼任人選時,幾乎沒有任何磕絆,一口氣提出由符璽禦史趙堯接任。

對於趙堯,劉邦還是比較了解的。他感動周昌不拘一格薦才的胸懷,當即回道:“卿之請朕甚解之,待與蕭相國、周太尉商議後即任之。”

告辭出殿,走上通往宮外的司馬道,出了北闕,就發現皇後的鑾駕停在司馬道旁,看見周昌來了,黃門總管忙上前小聲道:“皇後傳大人到椒房殿。”

周昌是個木訥人,並沒有發現在他與劉邦說話的當兒,呂雉就在東廂聽著。既然皇後有旨,他也不好拒絕,遂跟隨鑾駕到了椒房殿。一進門,剛剛見禮,呂皇後就忙道:“多謝大人。”

周昌愣了一下,呂雉又笑道:“方才大人與陛下說的話,我都聽見了。若無相國、太尉和大人力爭,太子就廢了。”

話音剛落,就見從屏風背後走出一人來道:“禦史大夫為人剛直,從無私心,朝野皆知。夫君多次對妾說過。”

周昌抬頭看了一眼說話的女人,卻與呂雉長相十分相近。

呂雉介紹道:“這是樊將軍夫人呂嬃,也是我的妹妹。今日進宮來探視我,不想在這裏遇見大人,真是有幸。”

呂嬃稟報說酒菜已經備好,呂雉便道:“周大人不日將前往趙國任相,那就權當為大人餞行吧。”

周昌見狀,也不好再推脫了。

呂雉又道:“今日我特地請了一位作陪,片刻大人就知道了。”

一幹人來到餐室,原是周呂侯呂澤在那裏等候。一看見周昌,呂澤忙不迭地上前拱手道:“大人真乃大漢棟梁砥柱也。”

日色西斜,酒闌席散,呂澤卻沒有走。他告訴呂雉,說眼下皇上暫時放棄了改立太子,但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他之前奉皇後口諭前往張良處求助,留侯要皇後速往商山去請“四晧”,彼雖年邁,皆大漢高人,定能說服皇上傳位給太子。

呂雉沉思片刻後道:“我明日就要太子親自致書,由兄長持書前往商山,安車蒲輪,請‘四晧’下山。”

“好!”呂澤回道。

轉眼周昌赴邯鄲任相已有兩月。

九月初的一天,早朝一開,周勃就出列稟奏道:“原陽夏侯、趙相陳豨率趙、代之兵謀反,自立為代王。他率軍連陷常山二十城,郡守、縣令聞陳豨兵至,棄城而逃,臣請斬守、尉以正軍心。”

新任禦史大夫趙堯跟著周勃之後出列奏道:“前時周昌大人上書,言陳豨卸任丞相告歸時,路過邯鄲,賓客隨之,把邯鄲的客舍都住滿了。周大人懇請朝廷警惕,他還曾奉旨暗查陳豨居代時諸不法事,大概引起陳賊驚恐,故而叛變。”

周勃又接著說道:“不僅如此,據邊關報知,陳賊之亂,與信賊遊說有關,其麾下大將王黃親往勾連,其罪可誅。”

兩人的稟奏在群臣間引起一陣喧嘩,蕭何出列力主派軍討伐:“陳豨本無多少戰功,隻是憑借贍養賓客,憑一副忠誠和謙恭的外表贏得了皇上和群臣的好感而得以封侯。如今他不思報恩,反而謀盼自立。若不征伐,必不能讓諸侯服膺,也不能保社稷安定。”

棘蒲侯柴武、舞陽侯樊噲等紛紛慷慨請纓,願率軍北上討逆。

劉邦貌似平靜地坐在朝堂上聽大家議論,可他心中的波瀾卻是風卷浪湧,極不平靜。因為陳豨當初是擁戴他稱帝的強力推手之一,並且每每覲見時都非常謙恭。現在種種跡象表明,他所有的行為都是在欺騙自己。更為要緊的是,他是繼韓王信後又一個敢於張旗自立的叛臣。若是與韓王信相互勾結,則從此國無寧日。他倏地從龍案後麵站起來,一雙威嚴的眼睛掃視著站在丹墀內的群臣,慨然宣布道:“朕要親討陳賊。棘蒲侯柴武、潁陰侯灌嬰、汝陰侯夏侯嬰、將軍李必、樊阬隨朕出征。”

“遵旨!”眾將齊聲回答。

“太尉周勃、舞陽侯樊噲率部北上,陳兵當城,策應燕王盧綰,共擊陳賊。”

兩位武臣剛剛領受了旨意,劉邦又出人預料地說道:“淮陰侯韓信隨朕出征,讚畫軍務,定能**平狼煙,擒賊定邊。”

蕭何何其聰明,聞言立即明白了劉邦這兩項任命的用意,前者在於牽製盧綰,使其不敢輕動。後者在於撥草瞻風,察言觀色,便立即拱手道:“陛下聖明,臣願前往淮陰侯府宣達旨意。”

劉邦欣然允準。

散朝以後,樊噲興衝衝地追上蕭何與周勃道:“這一回,陛下沒有機會改立太子了。”

那喜形於色的模樣讓蕭何忍俊不禁,卻是沒有說話。周勃的鐵青臉上也有了光彩,樊噲的話說出了他同樣的心境。

……

韓信正在後院裏澆花——這是他打發無聊時光的辦法。他澆得很仔細,舀一勺水,滿滿地順著花根傾倒下去,直到滲入土內,才舀第二勺,仿佛在布陣排兵一樣一絲不苟。

第一桶水還沒有澆完,家令來到院內稟道:“老爺,蕭相國到了。”

“哦!”韓信意外地抬起頭,暗想他可是許久沒有登門了。

不管怎麽說,蕭何的到來,使韓信孤寂的心得到了些許慰藉。在他的印象中,除了樊噲隔三岔五來到府上,很少再有人登門了。

進了客廳,韓信施了一禮道:“相國到了,下官有失遠迎,還乞見諒。”

蕭何忙上前牽起韓信的衣袖道:“將軍客氣了,你我之間,太客氣了反而生分。”

兩人席地而坐,家令上了茶點,韓信問道:“相國身係社稷,日理萬機,怎麽有空來了?”

蕭何呷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道:“雖是公務繁忙,卻是時常記掛將軍。大漢若無將軍,豈有今日。陛下與我每每說起,感念不已。”

韓信邀請蕭何飲茶,對他的話卻不置可否。說蕭何縈縈牽掛他相信,可若說劉邦感念,他寧可理解為對自己不放心,於是他也不繞彎子,直截了當地問道:“相國今日登門必是有事,請不妨直說。”

蕭何忙道:“下官今日來,是請將軍出山來了。”

“哦!”韓信眯著眼睛看蕭何,等待他下麵的話。蕭何便將陳豨反叛一事前後經過略述一遍,末了道:“陛下遣下官來,就是請將軍隨軍讚畫軍務。”

韓信又“哦”了一聲,端起茶盞隻是喝茶。這本是韓信預料中的事情,當年他被降為淮陰侯後,一時門前車馬稀疏,門可羅雀。但有一天,陳豨來覲見皇上了,竟然風一樣地飄到他當時在洛陽的府邸。屏退左右,韓信問道:“我可以與君直言麽?”

陳豨回道:“昔日在將軍麾下,將軍待下官不薄。如今依舊唯將軍之命而從。”

那一夜,他們喝了許多酒,韓信借著酒意向陳豨傾訴自己的痛苦,他沙啞著嗓子說道:“公之所居,天下精兵之處也。而公,陛下之信臣也。如果有人說公反叛,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則生疑也。再下去,就該公自立了,到那時候,我可以作為公之內應,如此,則天下可圖矣!”

這些事如今想起,依然曆曆在目,而陳豨竟按照那夜所約來了,他要留在京都策應陳豨。一旦隨軍出征,手無寸兵,自己豈不形同囚徒。

這沉默足足經曆了一刻時間,當他抬起頭時,就看見蕭何焦急等待的眼神:“將軍有何想法不妨直言,下官可奏明陛下。”

韓信放下茶盞,雙手打拱道:“下官可能要讓陛下失望了。”

“將軍不願出山?”

“非下官不願,實在無能為力也。入夏以來,下官身子每況愈下,一飯三矢,疲憊不堪。若隨陛下出征,隻能是累贅。”韓信說著就“哎喲”一聲,起身朝後跑去。這一去將近半個時辰,回來後,他臉色蠟黃,滿頭冷汗,似乎真病得不輕。

蕭何忙起身扶住道:“這是怎麽回事,竟虛弱如此?下官定要稟明陛下,遣太醫前來診治。”

“多謝相國。”韓信喘著氣言罷,捂著肚子又向後跑去。如此兩番,蕭何便不好再說出山之事了,隻有叮囑韓信好生將息,告辭出府去了。

蕭何走了半個時辰後,韓信傳來侯府撰掾,草擬一封信,遣了可靠之人連夜出城,前往趙地了。那一夜,韓信把自己關在書房,祈禱上蒼護佑陳豨大軍早日攻下長安。

因劉邦要出征,早朝暫罷,第二天天剛放亮,蕭何就起身洗漱,乘了牛車朝未央宮而來。路上,他不斷催促司禦加快速度,司禦趕牛快跑了幾步,緊接著又慢了下來。見狀,蕭何感歎朝廷府庫空虛如此,將相上朝連馬車都沒有,可戰爭卻遲遲不能結束。更令他憂慮的是,韓王信、陽夏侯陳豨隻是個開頭,後麵說不定還要發生怎樣的暴風驟雨。

過了北闕,蕭何直奔未央宮前殿,進了東廂門,劉邦已在那裏等候。君臣見過禮後,劉邦問韓信可願隨軍,蕭何便將在淮陰侯府看到的一切從頭至尾陳奏一遍。劉邦聽著聽著,神色就凝重了,及至蕭何結束陳奏,劉邦便說了一句:“此乃預料之中的事。”待兩人交流目光時,蕭何就讀出了諸多意味,果然,劉邦接下來的話就是:“如此一來,相國任重矣。”

蕭何忙接上劉邦的話茬:“微臣明白。請陛下放心,朝野諸事,有太子監國,微臣鼎力輔佐。皇後柔韌不拔,後宮定晏然修睦,上下整肅。”

“朕的意思你明白?”

蕭何鄭重地點了點頭,並未多說什麽。薄姬不用擔心,趙姬更不在呂雉的視線內,隻有戚姬是皇上最牽掛的。蕭何站起來準備告辭:“明日於長安北門外舉行出征誓師,微臣已將一切備好。”

劉邦覺得麵對這樣一位善解人意、體味上情的相國,任何叮囑都顯得多餘,他唯一的表達方式就是當年走出沛縣後慣常的舉止——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蕭何的手。

……

呂雉站在椒房殿的甬道上,看著長安城入冬以後第一場雪飄飄灑灑地落在宮苑的各個角落,仿佛給殿宇宮廷塗上了一層銀色。雪不大,似乎隻是冬的使者。

漢七年(公元前200年)長安落第一場大雪的日子,劉邦親率大軍進擊反叛的韓王信與匈奴,經曆了白登之圍的風險;三年以後的這個初冬,劉邦又親率大軍北上討逆,呂雉卻覺得生活有時候簡直有著神奇的相似。而陪伴皇上走過風雨年歲的她,一顆心總會盤桓在皇上周圍,神魂相伴。

呂雉在心底詛咒那些反叛諸侯王,發誓若有一日落在自己手中,定要將之千刀萬剮。她揚起手,輕輕拂掉落在肩頭的幾朵雪花,問春蘭道:“夫人們都到了麽?”

“啟奏皇後,夫人們都到了,殿中聽喚呢!”春蘭很聰明,選擇了“聽喚”這個詞。

“好,扶我去殿中。”此言呂雉聽起來順耳多了,眉宇間浮現出身為皇後的莊穆和威嚴。她故意放慢了腳步,輕輕地踩雪,悠悠地晃動著長發,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沒有了當年在劉家莊的痕跡,從頭到腳都透著皇家的雍容華貴。

在春蘭扶持下,呂雉進了椒房殿的殿庭,夫人們立時站了起來,低眉垂首地迎候皇後。

“參拜皇後。”隨著一聲呼喚,戚姬帶頭跪倒在地上。

呂雉端坐之後,才掃視了一遍跪在地上的夫人們道:“平身,賜座。”

夫人們依次分兩排坐了,椒房殿宮女們上了茶點,夫人們沒有人動手端起茶盞,直到呂雉輕輕抿了一口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去觸摸那精致的什物。

這時候,戚姬出列再度跪在呂雉麵前,言語溫柔地說道:“妾給皇後請安。”

呂雉方才還掛在臉上的隨和,隨著戚姬的跪倒而驟然消失,一雙冰冷的眼神刺向她:“我聽說,你在陛下麵前言及改立儲君之事?”

戚姬心頭“咯噔”一聲,頓時慌了神,忙低下頭道:“廢立事關國運,妾怎敢輕言?”

呂雉冷冷一笑道:“即便口中不說,保不定心中不想。”

“妾不敢想。”

“我說話你插什麽嘴?”呂雉提高了說話的聲調,“姐妹之中,就你妖媚,嬌慣豎子。陛下將後宮之事交於我,我豈能任你等亂了綱序。你聽著,陛下已立了劉如意為趙王,你應該知進退。明春陛下凱旋,我要諫言陛下,親王們該到封國去,為朝廷擔責。”

戚姬一直低頭聽著,正心緒煩亂間,忽然聽到呂雉大吼一聲:“聽見了麽?”

戚姬急忙低頭道:“妾明白了。”

“哼!你且退下。”

緊接著是薄姬向呂雉請安,呂雉以同樣嚴厲的口氣要她管束劉恒:“你要恒兒明白,他和太子乃君臣關係,不可舉止隨意,不守規矩。若是讓我看見,定要打他個皮開肉綻。”

薄姬隻是聽訓,末了回一句“妾明白了”,再沒有續話。其實她心裏是清楚的,離京前皇上寵幸過一次,當麵許諾從趙國回來後就要封劉恒為王。她不像戚姬,總想將兒子留在身邊,她已暗暗打定主意,一旦冊封,就命兒子離開京城,免得招來禍患。

呂雉正要對其他幾位夫人訓話,卻見春蘭上來在她耳邊密語幾句,呂雉的眉宇間忽地閃過吃驚的神色。夫人們相互看了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而心中卻盼著眼前的情景快快結束。

果然,呂雉開口說話了:“今日本是請姐妹們賞雪的,卻不料中途有事。今日到此為止,各自回去管好自己的兒子,勿生是非。”

“謝皇後。”夫人們依禮履行完程序之後,才出了椒房殿。雪住了,太陽從雲層裏露出懶洋洋的臉。

薄姬緊走幾步,趕上戚姬問道:“姐姐,宮裏發生了什麽事,讓皇後急忙地散了大家?”

戚姬戰戰兢兢地回看了椒房殿,隻是搖搖頭,加快腳步離開了。薄姬很失落,望著戚姬的背影,輕蔑地說了一句:“如此膽小,還能成什麽大事?”

呂雉早已顧不上在夫人們麵前行使皇後威嚴了,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在春蘭的陪同下迅速地朝椒房後殿而來。事急心急,她的腳步快了幾倍,幾次差點滑倒。現在,她終於看見站在殿門外朝遠方眺望的郎中令王恬啟,當他發現皇後娘娘匆匆趕來時,忙跑上前去參拜道:“微臣參見皇後。”

呂雉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做了一個免禮的示意:“發生了什麽事?”

“天冷,請皇後回殿中後再行稟奏。”王恬啟一進殿門,就拉過一個文質彬彬的人道,“此乃淮陰侯府上王舍人之弟,有緊急之事向皇後稟奏。”

呂雉奇怪地問道:“你有何事要報?”

“啟奏皇後,淮陰侯勾連陳豨圖謀反叛,被臣兄王舍人發現,苦苦勸阻。無奈他非但不聽,還將臣兄囚之後院密室。臣懇請皇後發天恩,救臣兄出難。”

呂雉聞言很吃驚,厲聲問道:“這是何時發生的事?”

“蕭相國那日一走,他就遣人送密信給陳豨了。”

呂雉明白了,原來韓信企圖借陳豨報削藩之仇。報信者剛出殿門,呂雉就變了臉色,狠狠地罵道:“好個韓重言,竟敢勾結叛賊,你是死定了。”她轉臉對王恬啟道,“速請相國到宮中議事。”

半個時辰後,蕭何已站在椒房殿裏。

其實,就是呂雉不宣,蕭何也是要進宮的。前方使者送來戰報,漢軍一進趙地,劉邦就采納了陳平的諫言,宣布四位趙人壯士為將軍,各封千戶。當得知陳豨部屬皆有商賈履曆後,又以金賄之。消息傳開,陳豨麾下將領多降。十月,漢軍與叛軍在聊城展開大戰,李必率領輕騎一舉擊敗陳豨麾下將領侯敞,並擒了韓王信部將王黃;樊阬擊敗張春;周勃率軍攻入代地,將馬邑之敵打散;劉邦親率夏侯嬰、柴武等將拔取東垣,並將此地更名為真定。陳豨見大勢已去,欲逃往匈奴,行至靈丘時為樊噲取了首級。不僅如此,燕王盧綰在討伐陳豨途中,受人蠱惑而叛變,欲圖與陳豨聯合。這突如其來的叛變並沒有讓劉邦亂了方寸,他命周勃、樊噲回軍合擊燕軍。盧綰兵敗,在驚慌之中帶著家小逃往匈奴。

蕭何陳奏完戰場情勢後,由衷地感歎劉邦揮軍進若狂飆,一舉平定北地叛變,一沒有張良運籌帷幄,二沒有韓信讚畫襄助,卻**平狼煙。他撩了撩袍袖,眉目中充滿了崇敬:“陛下龍行虎變,率從風雲。征亂伐暴。廓清帝宇。八載之間,海內克定。遂何天之衢,登建皇極。上古已來,書籍所載,未嚐有也;陛下煌煌基業,乃曆數所授,神祇所相,漢承堯運,德祚已盛,斷蛇著符,旗幟上赤,協於火德,自然之應,得天統矣;陛下繼五帝、三皇之業,統理中國,地方萬裏,萬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

聞言,呂雉十分詫異。從沛縣到長安一路走來,蕭何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說起話來行雲流水。可一說起眼下應對韓信謀反之事,蕭何的眉頭卻皺起來了,覺得十分棘手:“陛下當年在冊封韓重言為齊王時,曾許諾五不死:即見天不死、見地不死、見君不死。繩不能困,刀不能傷。現今陛下遠在北地倒好說,隻是其他幾條……”

“哦?”呂雉不等蕭何說完就笑了,“相國隻需以慶賀大捷的名義誑韓信進宮,其他的事就不要管了。我就不信,離了這五條還不能除國賊?”

呂雉說著,眉宇間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這表情,讓蕭何脊梁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笑容太過於冷酷,更帶著狡黠。他雖然猜不透呂雉將會怎樣置韓信於死地,但心中卻生出莫名的恐懼。

“微臣明白了。”蕭何走出椒房殿,他的心神有些恍惚,直到司禦一聲鞭響,他才驚醒過來,對守在殿門外的王恬啟道,“陛下平叛大勝,請大人知會臣僚們,明日一早在長樂宮慶賀。”

在王恬啟的回應中,他揮了揮手,要司禦驅趕犍牛起步。

也許是因為之前的因緣,多年來,他和韓信之間的友情一直是朝野的話題。蕭何自覺沒有私心自用,故而也從不計較別人怎麽說。可事發突然,他這個追過韓信的相國如今又要奉皇後之命置他於死地,他的心分外難受。

走完長安的主街道,車子一拐彎,便朝相國府邸所在的街道而來。蕭何的眉毛凝在一起,他在心頭埋怨韓重言,怎麽可以作出如此授人以柄的蠢事呢?

回到府上,他屏退左右,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席地而坐,望著窗外雪後的冷月,他的眼前時而浮現出劉邦自信的身影,時而閃過韓信桀驁的麵容,最後定格在呂雉那笑意上……那笑容看上去很自信,目光中滿含殺機。

他就這樣圍在木炭盆前坐了一夜,當城中傳來雄雞啼曉的高唱時,蕭何終於決定依照皇後的意思,去韓信府上請他進宮。

“休怪我無情,皇命不可違,國事為大。”蕭何伸了伸酸困的臂膀,草草用過早飯,就直奔淮陰侯府去了。

然而,當從蕭何口中得知劉邦重金賄賂“代王”將士時,他就暗暗吃驚了,他難以置信劉邦會想出如此以毒攻毒之策。但這些隻是在腹中翻滾的心事,等到他回應蕭何的邀請時,每一個字都是謹慎和警覺的:“陛下尚在趙地,朝野慶賀未免太早了。”

“我等身為臣子,當盡臣子之責。況乎慶典出於皇後旨意,將軍若是借故謝絕,未免讓朝中同僚嗤笑。”

韓信想想也是,堂堂淮陰侯,豈能膽小如鼠?況乎光天化日之下,劉邦尚在千裏之外,有誰敢對他下手呢?再說,以自己與蕭何的情誼,尚不至於有加害的理由。於是,韓信雙手打拱道:“下官就聽相國的,到宮中走一趟。”

聞言,蕭何上前挽住韓信的胳膊,親昵地說道:“我的車子就在府外,你我同乘一車,路上也好討教一二。算一算,你我可是有一段日子沒有說說話了。”

這種輕鬆的氣氛,衝淡了韓信內心的緊張。抬頭看看,雪後的天空湛藍如大海一樣平靜敞亮;低頭看看長安的街道,雪後的一切都純潔如白玉,他忽然為自己無端的恐懼而臉上發熱,千方百計地尋找恰當的話語來表達自己的坦然:“許久沒有上戰場了,真想重新體味揮戈進擊的痛快。陛下一舉破兩賊,令下官感佩交並。”

蕭何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說話間,長樂宮到了。

“到了。皇後與眾臣都在裏邊等著,你我一同進去吧。”蕭何一邊說,一邊挽起韓信,邁開了踏上司馬道的步子。

走過北闕,走過站立在司馬道兩旁的鬆樹叢,遠遠地瞧見王恬啟在前麵迎接,蕭何便對韓信說道:“將軍前麵先走一步,我想起一件事,要去署中問問,即刻就來。”言罷,他向韓信深深施了一禮,轉身離去。

王恬啟見狀,上前向韓信見禮:“娘娘在長樂鍾室等候侯爺,請侯爺隨下官來。”

韓信問道:“不是說要慶賀朝廷大捷麽?”

“皇後旨意,臣下先在長樂鍾室撞鍾鳴慶,然後再到前殿集結。其他大人都敲過了,侯爺晚來一步,撞過鍾後再進不遲。”王恬啟半是攙扶,半是推拉地就送韓信進了長樂鍾室。

這一切,呂雉隔著窗戶看得清清楚楚。她暗使眼色命埋伏在鍾室兩邊的禁衛做好準備,等韓信一踏進來,就紛紛上前,不由分說縛了手腳,將頭係在大鍾下麵,雙腳懸空。

“你們這是要幹什麽?”韓信大喊著,及至與站在麵前的呂雉目光對峙時,就什麽都明白了,“皇後意欲何為?”

在生與死麵前,韓信想起劉邦當年的承諾,帶著一線希望道:“皇後要殺韓信嗎?須知韓信五不能死,此乃陛下當年許諾的。”

“我豈能不知,隻不過……”呂雉拉長聲調,將一切說明,“你不是見天不能死麽?看看你現在在什麽地方,離天有多麽遠?你不是見地不能死麽?你看看雙腳離地有多麽遠?你不是見君王不能死麽?想想陛下距你何止千裏?你不是見兵刃不能死麽?請你睜開眼睛看看,禁衛們手持何種兵器?”

韓信絕望的目光掠過眼前的一切,情知在劫難逃。昔日的承諾都被排除在外,他對呂雉有了新的認識,可一切都晚了。麵對逼近的竹刀、桃木劍和棒槌,他歎息了一句“悔不該拒聽李左車、武涉之言,至有今日”,閉上了雙目……

漢十一年(前196年)冬十月雪後初晴的一個清晨,韓信的屍骨被抬出長樂宮鍾室,呂雉隨之向王恬啟發出了誅韓信三族的口諭。

咣……新歲的晨鍾從長安城頭響起,被風帶到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