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心計攻心終解圍 痛定思痛謀長策

戰事激烈的日子裏,阿古樂就顯得百無聊賴,覺得這冬天實在太漫長了,埋怨單於隻知道開疆拓土,和她在一起的機會都少多了。其實,她的穹廬距匈奴前線也不過十數裏遠,就在上娘村——一個秦人與匈奴人雜居的村莊。

她不明白,自從生下小王子後,單於就把孩子交給乳娘去養,很少讓她與孩子待在一起。單於說,匈奴人是狼,不能讓女人的奶喂出一隻羊來,母子每半個月可在一起待半日。剛剛祭拜過太陽神,她就迫不及待去傳乳娘抱著兒子來見。她倚著門,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遠處那頂白色而又豪華的穹廬。那是兒子和乳娘住的地方,四周不但布滿了崗哨,還有幾隻凶猛的牧羊犬。

其實,她也能強烈地感覺到單於那種烈火般的愛。可是昨夜,閼氏第一次有了逆反和拒絕。她奮力將單於推到一邊,用一雙淚眼看著他。

“我的小羊羔,你怎麽了?”

“你說怎麽了?我不是小羊羔,我是小羊羔的母親。你不讓母羊和羊羔待在一起,狠心不狠心?”

單於翻身躺在一邊,臉色頓時冰冷下來:“那不可能。寡人不是允許每半個月你有半天時間和兒子在一起麽?”

閼氏流著淚道:“他是我心頭掉下來的一塊肉,半天夠麽?”

“寡人就是這樣長大的。”單於不再理會。

閼氏的睡意被這句毫無體溫的話驅趕到九霄雲外,西北風在穹廬外呼嘯,大雪隨風飄灑。

兒子怎麽樣了,乳娘會讓他凍著麽?我的小古日布德!閼氏一遍遍在心裏呼喚著兒子的名字。這名字是單於請巫師為兒子起的,意思是雄鷹。

天色放亮,單於已經到穹廬議事去了。今天是與兒子相見的日子,閼氏的眉宇間鋪滿喜色,起身梳妝打扮。她先緩緩洗過臉,然後對著鏡子一任女奴們為自己打扮。她頭上插上銀子做的錦雞花,袍子上灑下香料,兩頰塗上用秘方研製的胭脂。聽郝宿王巴爾圖說,這胭脂是用河西焉支山上的紅藍花沉澱而成的。每年八九月間,愛美的匈奴女人們都會到焉支山上采回美麗的紅藍花,用水洗過十幾遍後,將沉澱的粉掛在門前風幹,加上香料,就製成了胭脂。胭脂雖美,但塗在每個人臉上的效果是不一樣的。阿古樂皮膚白皙,一旦塗上淡淡的胭脂粉,頓時就像白雲染上了紅霞,讓伺候她的女奴們驚歎不已。

此刻,一個年輕的女奴拿起銅鏡對著她鵝蛋般的臉龐,那光彩照人,那嫵媚婉麗,都在鏡子裏映照出來。

“閼氏真美啊!”女奴說道。

阿古樂隻是淺淺地笑了笑,用手輕輕地按了按貼上雲鬢的錦雞花道:“你們都到隔壁穹廬裏待著去,我想靜一靜。”

女奴們小心翼翼地退出後,她按捺不住心頭的焦急,就倚門朝不遠處的那座白色的穹廬看。

終於,那邊傳來幾聲牧羊犬的吼叫,這表明兒子已經出門了。果然,乳娘抱著古日布德過來了。雪比昨夜小多了,偶爾有幾片落在她的額頭,清涼而又舒坦。阿古樂走出穹廬,立時就有一隻牧羊犬上來吼叫。她回身拿出一塊帶著肉絲的羊骨頭,扔給牧羊犬,又用手摸了摸它的頭道:“不要叫,嚇著了小王爺,你就活不成了。”

牧羊犬似乎聽懂了閼氏的話,“嗚嗚”地叫了兩聲,到一邊去了。

阿古樂手搭涼棚朝遠處看,見乳娘婀娜的身子在雪地上移動。她是經過單於反複遴選才確定的女人,不僅人長得好看,心也非常柔軟。盡管從卯時起牧奴們就在清理積雪,為王子與母親見麵掃清障礙,但乳娘依然亦步亦趨,生怕不小心而摔壞了小王爺。剛剛八個月的小王爺長得小牛犢一樣壯實,在乳娘的懷中騰騰鬧個不停,時不時發出稚嫩的笑聲。

隔著幾十步遠,閼氏已經等不及了,匆匆地迎著乳娘去了。

乳娘抱著孩子,並沒有忘記尊卑,欠了欠身子道:“奴婢參見閼氏。”

阿古樂顧不上繁文縟節,就要從乳娘懷中接過兒子。可兒子卻不似她那樣熱情,反而一擰身子,將頭藏在乳娘懷裏了。

“古日布德,我是娘啊!”閼氏深情地呼喚。兒子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又埋下頭去了。她的心頭掠過一絲傷感,兒子與自己生分了……

回到穹廬就暖和多了,兒子玩過的玩具小木馬、小木豬、小弓箭等都在。他一見這些,臉上頓時有了笑容,拿起這個看看,又拿起那個看看,不一會兒就不生疏了。閼氏拿出一種叫“蓬餌”的餅子給兒子吃,兒子捧到手上先看看,才塞進嘴裏。顯然,他很喜歡吃這種餅子。閼氏見狀,心裏如同春雨潤澤,滿腹的舒坦。

據說這種叫“蓬餌”的食品是秦時的宮廷食品,以蓬蒿為料製成,據說食之可以驅邪。前些日子,一位南邊的商賈帶著“蓬餌”到了草原,她就命女奴買了一包,藏給兒子吃。可乳娘卻警惕地盯著古日布德手中的“蓬餌”問道:“閼氏這餅是從何而來的?單於知道麽?”

“怎麽了?”閼氏不解地問。

乳娘嚴肅地回道:“單於反複交代,不讓小王爺吃南邊的東西,這東西肯定不是匈奴人吃的。”

乳娘這話讓閼氏很不舒服,立即正色道:“我且問你,這小王爺是我的兒子,還是你的兒子?”

乳娘沒有想到一向溫柔的閼氏忽地會正色與自己說話,打了一個愣怔道:“當然是閼氏的兒子。”

“我會毒自己的兒子麽?這些東西都是漢人作為禮物送來的,單於早已知道,還用你操心?”

從閼氏犀利的眼神中,乳娘感到了一種震懾。她頓時覺得剛才的問話太不知深淺,於是低眉垂首道:“請閼氏原諒,奴婢隻是擔心王子……”

“好了,我不與你計較。”

相依相偎的時光總是過得太快,吃過午飯,乳娘帶著古日布德就告辭了,阿古樂戀戀不舍地送到門口。看著乳娘抱著兒子越走越遠,直到最後成為一個紅色的點,才收回目光。她的眼神再度回歸憂鬱,百無聊賴地搓了一個雪球,朝遠處扔去。

“哎喲!好冷啊……”那長調聽起來是多麽清脆,在午間的雪地上久久回**。

接著,一個姑娘出現在她麵前。那鮮紅的頭巾,那藍色的皮袍,被雪映襯得十分鮮豔,阿古樂禁不住喊出了聲:“娜仁花?”

娜仁花已雀躍著來到閼氏麵前,單膝跪地道:“拜見閼氏。”

“你從什麽地方來,怎麽一走就多日不見影兒了?”閼氏用手指戳了戳娜仁花的額頭。

前些日子,就是娜仁花把從晉陽來的商賈介紹給了閼氏,並留下了“蓬餌”。娜仁花雖然祖籍晉陽,但早已成了地道的匈奴姑娘,她的聰慧和熱情使阿古樂很快就喜歡上了她。此刻,閼氏將對兒子的眷念暫且放在一邊,坐在地氈上與娜仁花說話。

“閼氏一向可好?”娜仁花問道。

“你來了,我自然就好了。”閼氏命女奴給娜仁花斟了一杯奶茶。

娜仁花聞言就笑了,笑容就如草原上的錦雞花。她喝一口奶茶,覺得身子也暖和了:“我給閼氏帶來一樣東西。”娜仁花說著,就從褡褳裏取出一塊綠瑩瑩的玉麒麟,上麵穿了一條紅色絲線。

“這是什麽呀?龍不像龍,虎不像虎,牛又不像牛的。”閼氏捧在手上,看了半天,都沒有看懂。

“閼氏算是說對了,它的土名就叫‘四不像’,漢人叫它麒麟。中原人生了兒子,都要戴上這個,取吉祥如意之意。”娜仁花的眼神像湖水一樣地漣漪渙渙,“我感念閼氏恩德,特地帶了這個來為小王爺討個吉祥。戴上這個,驅邪祛病,小王爺一定成龍成虎,將來又是一個大單於。”

阿古樂看著玉麒麟,驚異這玉佩綠得透明,綠得溫潤。再看這麒麟,龍的眼睛,老虎的頭,而四蹄卻像草原上的牛,先自從心裏喜歡上了,瞅了一眼娜仁花問道:“花了多少錢?”

“閼氏見外了,我……”娜仁花話到口邊,就看了一眼在旁邊伺候的女奴。

閼氏立時明白了,立時揮退了女奴。

望著女奴出了穹廬的背影,娜仁花身子朝閼氏身邊挪了挪,低聲道:“不瞞閼氏,這是上次來的商賈孝敬的。說是雖然同閼氏隻見了一麵,就覺得您高貴、典雅。他們這回帶來了一些絲綢和玉器,想先讓閼氏挑挑。”

“這……”阿古樂的笑容頓時就收斂了,話語中表示了猶豫之情。

“莫非閼氏有為難之處……”

阿古樂點了點頭。上一次單於聽說後,責備她太不警覺,說匈奴與秦朝通商很久,要買南邊的物件自有王室籌辦,她怎麽能私下隨意買呢?

“我明白了,閼氏珍重。”娜仁花明白了,起身準備告辭。就在不遠處的一道溝道裏,樊阬與張遠還在等著她的消息呢。

“你就這樣走了?”娜仁花的衣袖被閼氏從身後拽住了,她掂了掂手中的玉麒麟道,“那就請那兩位商賈來吧。”

“單於若是追究……”

“單於忙於戰事,一時半會回不來。”阿古樂接著叮囑道,“讓他們換上匈奴裝束再來。”

“明白了。”娜仁花深深施了一禮,“閼氏等著,我明日一早再回來。”

其實,當樊阬他們以匈奴人裝束下得山來時,恰恰遇見一路匈奴兵夜間巡邏。借著雪色,他們遠遠地跟在後麵,到了山下,就潛伏在一個牧羊人挖的躲雨洞中,直到傍晚才出來去尋找娜仁花父女。也該事成,樊阬剛剛走出洞口,就看見暮色中那縷耀眼的紅,在銀色雪景的映襯下分外惹眼。

樊阬打了個呼哨,引起了娜仁花注意,三個人於是在躲雨洞相遇了。當娜仁花聽說單於將漢帝圍在白登山時,趁著夜色,她引他們來見父親道爾吉。四個人一起商定,他們暫時藏在道爾吉家,先由娜仁花去探探情況。

娜仁花回歸的馬蹄是歡快的,站在三個男人麵前,她按捺不住心頭的興奮道:“閼氏答應明日見兩位。”

樊阬和張遠看著一頭雪水的娜仁花,幾乎同時喊道:“謝姑娘大恩。”

“謝什麽?都是南邊人啊!”

思南老人打量了一下兩個年輕人,從身後的包裹裏翻出兩件舊皮袍道:“換上這個。”見樊阬、張遠不解地看著他,思南老人又道,“你們穿著如此新,一看就是從外地來的。這兩件皮袍雖然舊了些,卻適合去見閼氏。”兩位年輕人聞言,十分感謝老人思慮周密詳致。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雪小多了,思南老人早早地燒了奶茶,熱了羊肉,招呼兩人吃了,就要女兒陪同他們前往:“他們不懂匈奴語,若是遇見軍爺露出破綻,連應對的機會都沒有。”

張遠十分感動,看老人一臉皺紋,由衷地謝道:“他日若有機會,定要重謝老爹。”

牧羊犬的狂吠驚動了自娜仁花走後就一直忐忑不安的阿古樂,她忙拉開門,伴隨著一股冷風,娜仁花引進兩個人來。阿古拉一眼就認出是上次來賣絲綢和銀器的年輕商賈。示意三人坐下,她對著外麵喊道:“來人!”立時就有四位女奴出現在麵前,閼氏說話的口氣就嚴肅了,“此是從呼衍氏領地來的尊貴客人,你們不經傳喚,不可進來。傳話給值守侍衛,就說我有事,不見外人。”

“奴婢明白!”女奴們麵向閼氏和客人,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穹廬。

“二位辛苦了!”閼氏示意娜仁花給樊阬與張遠斟上奶茶,以主人的身份問道,“不知二位此行給王子帶來什麽好東西?怎的不見老東家呢?”

樊阬看了看張遠道:“老東家偶感風寒,未能同來。我二人就是奉東家之命,來向閼氏送一件要緊之物。”

“哦!什麽要緊之物?”

“閼氏看看就明白了。”張遠順手就打開了畫軸,將美人圖一點一點展現在閼氏麵前。

閼氏的眼神就順著畫卷的展開一點一點朝前挪動,及至最後,目光中就流露出驚奇,自語道:“好一個絕色女子,隻可惜是畫上的。”

樊阬立即接上了閼氏的話茬:“她可不是畫上的人,而是活生生的絕代美女。”

“那這美人現在何處?”閼氏的眼裏就布上了疑雲。

樊阬卻不看畫,語鋒直抵閼氏心底的軟處:“閼氏可知,單於為何調四十萬人馬與漢軍決戰?”

閼氏沒有說話,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麵前的三個年輕人。女人對美醜有著分外的敏感,閼氏也不能例外。這一點,樊阬從她的眼神立馬就看得清清楚楚,於是直截了當道:“就為了這個女人。”

“你說什麽?”閼氏的眼睛頓時睜得老大,“單於不是說要飲馬渭水麽?”

“閼氏有所不知,這女子本是我漢家一位富豪的女兒,生得翩若驚鴻。一日,這女子乘車到太原城郊踏青,不料被前來襲擾的匈奴將軍發現,當即擒了回來獻給單於。未料被我太原守軍發現,雙方經過一場廝殺,終於將女子救回。單於聞之大怒,於是點起大軍四十萬決心要奪回女子,欲納為新閼氏。這女子就在漢營中,單於揚言漢帝必須在七日內交出女子,否則就要殺上山去,搶回女子。漢帝現在正思謀著用女子換得兩家和睦呢。”樊阬解釋道。

“你等不是商賈麽,怎麽知道這個事情?”

“我等是商賈不假,可也是漢朝的臣民啊!聽說皇上要用女人換撤軍,就擔心她進了單於庭,閼氏又該如何,小王子又該如何?就悄悄地拿了這畫來見閼氏,討個主意。何況閼氏待我主仆不薄,故而才冒死前來拜見。”張遠回道。

聞言,閼氏沉默了,眼見得眸子濕潤了。她沒想到樊阬會帶來如此傷情的消息,更沒有想到單於信誓旦旦要開疆拓土的背後,卻隱藏著這樣齷齪的心理。那麽,她阿古樂算什麽呢?她不是平常的女人,她是呼衍氏家族的鮮花,豈能讓一個漢家女子占了自己的位置。可自己又能做什麽呢?當她將憂鬱的目光投向娜仁花時,樊阬就敏銳地意識到該是將陳平之計搬出來的時候了,他眨了眨眼睛道:“小人倒是有一言,不知閼氏可願意聽?”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閼氏若能說服單於退兵,則漢朝與匈奴從此平息幹戈。那這漢家女子自然也就隨漢帝回了長安,閼氏與單於恩愛如初,豈不兩全?”

“隻是不知道單於會不會……”

張遠忙在一旁打氣道:“小人兩次到此,見閼氏心地良善,明於大局,定能說動單於,退兵修好。”

娜仁花將兩人的話翻譯給閼氏後,一雙澄澈的眸子看著她道:“事關閼氏和小王子,還請閼氏當斷則斷,免得將來後悔。”

“為了小王子,我就舍下這張臉勸說單於一回,但願他能回心轉意,撤兵罷戰,於漢朝與匈奴都不啻為一件幸事。”

聞言,娜仁花臉上立時鋪滿春光,用胳膊肘頂了頂樊阬道:“還不快謝閼氏。”

樊阬拉著張遠同時行了大禮,隨後就從行囊中拿出一對金馬獻給阿古樂道:“請閼氏笑納,待兩家和睦之際,我等再登門拜謝閼氏。”言罷,他們起身告辭,走進了茫茫雪原……

阿古樂斥退所有女奴,將自己關在穹廬裏苦思冥想。從兩位商賈口中得知的消息猶如一塊石頭投進心池,激起層層浪花。記得出嫁前一天夜間,母親和自己說了半宿話,反複叮囑自己一定要守住單於那顆野狼一樣的心,不可讓其他女人占了閼氏的位子。而她當時正沉浸在那次遊獵的回憶中,母親的話根本就沒有進到她的耳朵,她深信他們會像單於庭旁邊那棵纏繞在一起的大樹一樣廝守終生。特別是在小王子出生後,她幾乎忘記母親的告誡。

可今天,母親的聲音再度回到耳際,是那樣悠長,而又那樣清晰。他一個匈奴大單於,竟為了一個漢家女人與漢帝兵戈相見,足見那女子比自己更能讓她動心。假如那女人真的進來,自己的處境將會是怎樣的尷尬。

不!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阿古樂是草原上的小鹿,溫存而又聰慧;可把她逼急了,也會變成一頭母狼。在穹廬裏獨坐了半日,閼氏決計說服單於退兵,絕不能讓漢帝將那個從未謀麵的姑娘送到單於庭,她要守護自己的愛。上一次單於走時曾對他說過,戰事平靜時,他就回來看兒子。哼!他心中隻有兒子了。

閼氏對外麵喊道:“來人!”

女奴們應聲進來,規規矩矩地站在麵前。

“為我梳妝!”

女奴領班用詫異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閼氏問道:“閼氏清晨不是剛剛梳妝過麽?”

“囉唆什麽,讓你幹什麽就幹什麽。”

領班回身就招呼女奴們動手為閼氏洗頭,那洗發的水是浸了草原錦雞花的,熱騰騰的水汽中夾帶著芬芳,彌散在穹廬各個角落。她們細細地梳理,慢慢地搓洗,讓每一絲頭發都浸潤花香,接著就是躺在火爐邊烘幹。閼氏平躺在榻上,兩個女奴手捧頭發,等待晾幹後,扶起閼氏重新坐定,開始編發辮。那頭發黑光油亮,仿佛瀑布流在閼氏肩頭。女奴們先拿起一件頭飾給閼氏看,她不滿意就另換一件,好不容易插好了頭飾,最後就是給臉頰打胭脂。這樣下來,用了足足三個時辰,眼看暮色漸沉,鏡子裏映出閼氏花一樣的臉龐時,她們才拖著疲累的身子退出帳篷。

可剛剛出去,就聽見閼氏傳喚:“來人!”

女奴領班忙轉身再度進了穹廬問道:“閼氏有何吩咐。”

“單於要回來了,速備烤羊肉和馬奶酒來。”

一切準備妥帖,看著整整齊齊擺在麵前的吃食和酒釀,閼氏笑了。她就那麽靜靜地坐在爐子旁,等待男人歸來。

戰馬的嘶鳴打破了夜幕下的寧靜,聽著那熟悉的馬蹄聲,她斷定是冒頓回來了。她迅速站起來調整好自己,將對男人的艾怨隱藏起來,去實現思謀了一整天的計策。

冒頓的腳踩在雪上,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緊接著就是帶著草原沙腥的呼喚:“閼氏呢?閼氏在哪裏?”他的馬鞭剛剛撩開穹廬的羊皮門簾,那玉璧一樣的雙手就鉤在了脖子上,那錦雞花的香味從發梢沁入他的心脾;那帶著紅藍花胭脂味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前,緊接著,喇叭花般的紅唇吻上他的闊唇。

冒頓抱起閼氏輕盈的身子放在榻上,口裏嘟噥著“想煞寡人了”。閼氏迷離著雙眼,傳遞著女人特別的神采和魅力。

女人的聰明,往往是男人始料不及的。處在興奮中的冒頓被閼氏掀到一邊,緊接著,淚水卻毫無顧忌地淌向她情感最軟處。

冒頓愣了,揉搓著她的肩膀問道:“閼氏這是怎麽了?”

閼氏漸漸就哭出了聲:“單於隻知道江山,什麽時候有過真情呢?”

“太陽神在上,寡人若是有……”

閼氏怕他說出毒誓來,忙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口:“誰要你說這個,你真愛我麽?”

“天地良心!”

“那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冒頓捧起閼氏的臉龐道:“小心肝,你有話不能快些說麽?”

“若是我沒有猜錯,與漢人打仗的事,是右屠耆王說動的吧?”

“閼氏這是什麽意思?”

“這個你還不明白麽?單於登基,他們作為單於的兄弟,怎麽可能甘心俯首稱臣呢?”

“那又怎樣,他們見了寡人不是同樣要以臣子身份說話麽?”

“單於!”阿古樂說著話,頭就偎進了冒頓的懷抱,“可你知道他們的心思嗎?他們現在說動你與漢帝決戰,就是想乘後方空虛奪取土地,最後將你趕下台。”

“不會吧?”單於瞪著閼氏,“再怎麽說,都是兄弟呀!”

“不是兄弟,還沒有這樣的想法呢!我還有一事,一直不好告訴單於。”

“什麽事?”

“我說了,單於可不要生氣。一天右屠耆王來單於庭拜見,恰逢單於外出,王爺看我的眼神就有些異樣。還說什麽匈奴習慣,單於駕崩後,閼氏或從弟或從子……”阿古樂說著,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單於的怒火一下子就被點燃了,“呼”地起身就去摸掛在牆壁上的腰刀,閼氏忙抱住他問:“單於這是要幹什麽?”

冒頓喊道:“寡人要殺了這賊。”

“單於還是冷靜聽我把話說完。”阿古樂見單於重新坐下,說話的節奏也放慢了,“右屠耆王遠在西邊,若是要殺他,難免內訌,反讓漢軍乘隙。況且,右屠耆王也不是那麽容易製服的,此事隻宜緩圖。”

冒頓歎了一口氣道:“殺不能殺,戰不能戰,你說該怎麽辦?”

“與漢人罷戰。”

冒頓一聽直搖頭:“寡人集結四十萬大軍就是要奪取雁門一帶,擒住劉邦小兒,你卻要寡人罷戰,這萬萬不可!”

閼氏並不著急,身子向冒頓靠了靠,溫柔地說道:“漢匈不該互相逼迫得太厲害,退一步說,即便單於大勝,此地也非久居之地。一則有人在後方謀位,二則將士水土不服。可萬一不勝,內外夾攻,非但你我無平安可言,若屠耆王們趁機要單於交出大位,又該如何?”

冒頓撚著胡須沉默了,這個表情閼氏看在眼裏,便知道自己的話進了單於的心,趁機又道:“漢帝已被圍七日,軍中尚未大亂,足見其有神靈相助。單於又何必違背天命,非得將他趕盡殺絕呢?不如放他一條生路,以免以後有什麽災難降臨到咱們頭上。”

“咦!”單於長籲一聲,“寡人想起來了,寡人曾約趙利會師共擊漢軍,可至今不見他的音訊,難道他降漢了?”

趙利本趙國後裔,韓王信降了匈奴後,韓國將軍王黃找到趙利,商定一起在白登山以東與單於會師,共擊漢軍。可不知何故,至今未能謀麵。

“是呀!他們沒有骨氣,可以背漢降我,難道就不可以背我降漢麽?既如此,倒不如我先解圍,他日漢帝定不會忘記此事,兩國修睦,豈不兩好?”

“此事容寡人再想想……”冒頓說這話的時候,正是白登山被圍的第六天。

“陛下,我軍已斷糧兩天了。”陳平一大早,就匆匆來向劉邦稟奏。

“軍心如何?”劉邦擰著眉毛問。

陳平掂量了片刻,裹了裹身上的布袍道:“軍心開始不穩,有一什兵想下山去覓食,被同伍人舉報,現正捆綁在軍營雪地裏準備處斬呢。”

“哦!有這等事?”劉邦的心事頓時沉重了,盡管他已經主動將口糧減了一半,卻不曾想饑餓已危及漢軍的生存了,“樊噲,周勃還沒有消息麽?”

陳平搖搖頭道:“使者回報說,兩位將軍遭到右屠耆王襲擊,一時難以脫身。不過,彼等都表示盡快趕來會師。”

“現今最要緊的就是我軍脫離危境,擊敵已在其次了。”

正在這時,軍中庫曹來報,說又有兩什士卒試圖逃下山去,被李必將軍發現,正要問斬。

“走!隨朕看看去。”劉邦說著就要起身,忽覺一陣頭暈,差點摔倒。

“陛下就在大營歇息,此事交給微臣去辦就行了。”陳平上前扶住,又交代前來報訊的軍中庫曹,“快稟報李將軍,刀下留人。”

劉邦擺了擺手:“不妨事!此時朕不出麵,更待何時?”

劉邦來到屯兵的高坡前,就見一排木樁上捆了十幾名士卒,一個個遍體鱗傷。個別倔強的士卒望著李必手中的鞭子喊道:“打吧,總比餓死強。”

“哼!你還嘴硬。”李必就要舉鞭,卻被人從空中架住了。李必正要怒罵,一轉臉卻看見劉邦,忙雙手打拱道:“不知陛下駕到,臣有罪。”

劉邦問:“彼等所犯何罪?”

李必回道:“賊子們試圖結夥逃跑,臣正在實行軍法。”

劉邦沒有生氣,卻把話題轉到李必身上:“你如實告訴朕,餓不餓?”

“這……”

“朕恕你無罪,直說吧!”

“陛下,臣也有整整兩天沒有吃飯了,隻靠嚼枯草充饑。非臣無情,實在是不敢放縱他們逃走,否則,這兵就不好帶了。再說匈奴人就在山下,即便是下了山,也是凶多吉少。”李必說著話,眼裏就溢出了淚水。

劉邦走到被綁的逃兵前麵,一一撫摸他們的傷口,並親自給鬆了綁,開口道:“朕與眾位一樣,已經一天多沒有見到粒米了。”

“謝陛下不殺之恩。”士卒們呼啦啦就跪倒在劉邦麵前。

劉邦看了一眼身旁的陳平道:“傳朕旨意,將軍中戰馬殺掉以度饑荒。”

話音剛落,就聽見一聲“萬萬不可”的呼喊,轉臉一看,是夏侯嬰匆匆趕來了,他一到劉邦麵前就道:“記得當初陛下攻打滎陽,是微臣奉命組建輕騎軍,若是殺了戰馬,匈奴軍攻來,又如何迎敵?”

劉邦咽了一口唾沫道:“情勢危機,朕豈能不知?可此中道理,卿等難道不明白麽?”

“這……”夏侯嬰直覺得語塞。

劉邦見兩個近臣沒有異議,又說出一番令在場眾人吃驚的話來:“曹窋聽命,拉朕的坐騎來,先從它開刀。”

這一回,輪到陳平與夏侯嬰、李必不依了,三人不約而同道:“此事萬萬不可,沒有坐騎,陛下……”

“沒了坐騎,朕與諸位一起步行回長安……”

“陛下……”曹窋哭道,“這馬從沛縣起事時起就跟隨陛下,南征北戰,曆盡艱險。今日陛下要對它動手,微臣……”

劉邦拍打著曹窋的肩膀道:“人同此心。難道朕對它沒有情感麽?可形勢所迫,情非得已,去吧……”

曹窋一步三回頭地去了,不一會兒,他拉著馬來到高坡前。劉邦接過馬韁,蠟黃的臉緊緊貼著戰馬的麵龐,目光濕潤地說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跟朕自豐沛起,不曾離開。大漢有今日,你戰功赫赫。若你若聽得懂朕的話,就請為大漢再建一次功吧。”言罷對曹窋喊道,“動手!”

曹窋呆了,他看見戰馬那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就明白它聽懂了皇上的話。可他怎麽狠得了心向它開刀呢。他手舉匕首,幾次走向戰馬,幾次又退了回來……

劉邦衝上前去,從曹窋手中奪過匕首,正要衝向戰馬,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戰馬放開四蹄,朝木樁撞去,說時遲,那時快,但見高坡上飛下一人,上前一把抓住韁繩,奮力一拉,那馬就四蹄騰空,發出一陣“啾啾”長嘯。大家這才定睛看去,發現正是灌嬰。再看看他身後,從事中郎正牽著他的坐騎。

灌嬰來到劉邦麵前,打了一拱道:“就是將全軍的馬殺掉,陛下的馬也不能殺。”言罷,他從腰間拔出匕首,照著自己坐騎的脖子狠勁刺去,劇烈的疼痛使戰馬掙紮騰空了兩次,終於倒下了。

見狀,劉邦的臉色都變了:“卿是車騎將軍,沒有馬還怎麽打仗?”

曹窋飛也似的跑到劉邦坐騎前,抱住馬脖子喊著:“你該謝謝灌將軍。”

劉邦鐵青著臉,對陳平道:“殺馬救軍。”

“遵旨!”

正午,全軍上下有三分之一的戰馬做了將士的午餐。軍廚將散發著香味的馬肉呈給灌嬰,他隻看了一眼,頓覺五內翻騰,扭過頭去:“我不餓,端下去吧。”

陳平和夏侯嬰在一邊看著心中難受,要軍中後廚將僅剩的糲米煮了粥飯呈給灌嬰。灌嬰的確餓極了,看是晶亮的粥飯,匆匆就接了過來。可還沒有等他吹涼,就聽見山下傳來隱隱約約的喊聲:“報……報……”

劉邦聞聲從大帳裏出來,對一直陪伴在身邊的陳平道:“集結隊伍,準備迎敵。”

“中尉在此陪伴陛下,我先去看看。”

夏侯嬰來到山口,李必已集結了弓弩手在那裏埋伏,便上前問道:“山下情況如何?”

“稟太仆,聽聲音不像是敵襲。”

兩人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朝山下看。不一會兒,就見沿著山道跑來兩個人。及至身影漸漸清晰,李必發現來者乃騎將軍樊阬與校尉張遠,心境一下子放鬆了許多。

樊阬與張遠喘著氣站在李必麵前,來不及見禮,口中來回隻有五個字:“匈奴軍退了!”

大家一時都愣了,沒有人對他的話作出回應,樊阬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仰天高喊:“退了!匈奴軍退了!”

這一回,李必聽清楚了,夏侯嬰聽清楚了,在場的弓弩手都聽清楚了。夏侯嬰一把抱住樊阬問:“真的?”

“真的!”

夏侯嬰放開樊阬,轉身就朝山上跑,隔著老遠就向劉邦喊道:“陛下,匈奴軍退了。”

劉邦這時候卻表現出意外的冷靜,轉身對陳平說道:“察看軍情,以防其中有詐。”

樊阬在李必等人的簇擁下來到劉邦麵前,向他稟奏了一路的經過:“微臣上山之時,看到西北角山口的兵卒撤走了。”

“敵在暗處,我軍在明處;敵處盛勢,我軍處衰勢。故撤軍關乎我軍存亡,萬不可粗心大意。”劉邦陷入了沉思。

陳平登上一方巨石朝山下看,心境頓時喜憂參半。這是被圍第七天的早晨,斷斷續續下了幾天的大雪終於停了,從山腳下騰起的晨霧,如乳白色的輕紗沿著山穀,自下而上地蒸騰蔓延。近處的樹木影影綽綽,遠處的峰巒若隱若現。然而,這也是敵軍最易用迷魂陣的時刻。假如冒頓趁著晨霧在山口埋伏一支軍隊,那麽皇上的處境不堪設想。

陳平收回目光,對夏侯嬰道:“為防匈奴埋伏,請太仆遣二百名弓弩手,每五十人為一撥,分為四層,滿張弓,齊上箭,護衛陛下下山。其餘被困士卒,由將軍和校尉率領各部,依序下山。”

三個時辰後,漢軍近三萬將士在劉邦率領下,朝山下撤退。被困了七天七夜,雖然腹中空空,精疲力竭,可生的希望使他們忘卻了饑餓。

這一切,沃爾霍和烏圖以及王黃等都在山下的密林中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很驚異七天七夜的凍餓,竟絲毫沒有銷蝕掉漢軍的意誌,看著他們就在自己眼皮下離開,心中就積下無以名狀的遺憾和怨氣。他們的確不能理解,不知單於是出於怎樣的考慮,竟特開一道口子,放漢軍下山。

“今日不將漢軍剿滅在山上,將來必定後患無窮。”沃爾霍用力捶打著一棵老樹,轉身對一直密切關注漢軍的巴魯圖道,“張滿弓,射殺前麵開路的漢軍弓弩手。”

“遵命。”

巴魯圖正要離去,卻被烏圖一把拉住:“千萬不可。若是違背了單於旨意,吾等均要領罪。”

“唉,氣煞我了。”沃爾霍捶打胸口,仰天長歎。

雪住了,太陽重新懸掛在白登山上空,大霧被西北風吹散的正午,漢軍最後一麵旗幟漸行漸遠,終於離開了沃爾霍和烏圖的視線,遠了,遠了……沃爾霍無奈地搖了搖頭。

未時二刻,劉邦和他的輕騎撤到了平城。車輦剛剛停在城下,就有探馬來報,說有一支隊伍正朝這邊奔來。陳平剛剛鬆弛的心境又複緊張,對探哨說了一句“再探”,自己則來到劉邦的車輦前稟奏。

劉邦倒表現出少有的冷靜和從容:“若是匈奴軍,等不到我軍撤回平城,早在山下就動手了,也許是樊噲抑或是周勃兩位將軍……”

劉邦的推想沒有錯,半個時辰後,他終於聽見遠處傳來的沉悶呼喚:“陛下,微臣來了。陛下,微臣接您來了。”

隔著老遠,樊噲滾鞍下馬,一頭撲倒在劉邦麵前,放聲道:“陛下,臣來遲了!陛下,臣真的擔心見不著陛下了……”

樊阬在一旁聽到父親說出如此不吉祥的話來,嚇出一身冷汗。他撲上前去,一把拉過樊噲道:“父親傷心過度,話語失範。陛下乃赤帝之子,區區匈奴能奈何……”

樊噲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失態,好在周勃緊隨其後到了,君臣敘說起步軍被匈奴軍中途攔截之事,感慨萬千。

雪後的廣武城(雁門廣武,非滎陽廣武),天高氣清,寒意襲人。站在城頭北望,山巒起伏,皚皚銀色,好一派北國風光。

薛歐很早就起來了,踩著積雪在後院練了一通劍法,渾身就熱氣騰騰。他簡單地用過早飯,就急忙到城東南角府庫旁的獨屋來了。跟在後麵的侍衛手中捧著一個托盤,上麵放著一個銅缽,他一邊走一邊吩咐侍衛小心點。

雄雞第一聲啼曉的時候,薛歐就令後廚燉了一塊羊肉,給劉敬當早餐。劉敬明於大局的目光,出口不凡的談吐,高遠明晰的見識,都使他常常想起酈食其。可相比之下,劉敬顯得更加沉靜和豁達,每每說起被皇上斥責乃至被囚的遭遇,他從來不說不公,反而卻十分牽掛皇上安危。

薛歐將自己的感覺說給王吸,未料王吸竟也十分讚同。兩人遂商議,不管將來怎樣,至少在這段時間不能冷落了劉敬。他們為劉敬準備了一個單獨的小院,並且去掉了腳鐐和手銬。隻要他不走出院子,幹什麽都行。

劉敬見狀,十分感動。

前幾天夜間,巡查府庫和城防回來,兩人在一起飲酒驅寒。酒至半酣,王吸告訴薛歐,說奉春君的日子恐怕不會太長了。薛歐很吃驚,放下酒觥問道:“王兄何出此言?”

王吸長歎一聲道:“聽說陛下在白登山被困,這是何等的大事?若有意外,丞相豈能輕饒他;陛下歸來,必將惱羞成怒,更不能寬恕他。”

薛歐覺得王吸分析得有道理,從此就生了心結,即便是走上斷頭台,他也要讓劉敬最後的日子過得舒心。

果然,昨天從平城飛馳而來的使者傳話,說匈奴撤軍,漢軍得以解圍,皇上在平城停留幾日後已移駕廣武,明日到達,要他和王吸率部迎接。送走使者,薛歐的心就不安了。皇上要來廣武幹什麽?是要問罪於劉大人麽?一整夜薛歐都沒有睡好,噩夢不斷。是城中一聲雞叫打斷了他的夢境,天剛放亮就到小院來了。

劉敬已洗漱完畢,正坐在正屋看書。看見薛歐進來,忙招呼道:“將軍早!”

薛歐回了禮,又特地察看了放在屋中央的木炭盆,才在對麵坐下。他吩咐從事中郎與後廚搬來一個鼎鍋,放在木炭盆上熱酒,接著,就把燉羊肉端上來。薛歐親自從鼎鍋裏舀起熱騰騰的酒釀,斟滿兩個酒觥,一杯給劉敬,一杯舉過頭頂道:“請大人飲了這觥酒,恐怕就要戴上刑枷了。”

劉敬仰起脖子將酒灌入腹中,然後說道:“戴上吧。若是沒有猜錯,陛下到廣武來了。”

“大人如何知曉?”薛歐驚異的目光掠過劉敬的額頭。

劉敬也不多做解釋,隻是微微笑了笑:“假若陛下不來,將軍又何必為下官重戴刑枷呢?陛下歸來之日,即劉敬斷頭之時。可下官死而無憾,一則,如我這樣的布衣,本該在徭役之列,因將軍之故才得以見到陛下,此幸運一也;其二,陛下不但賜封奉春君,且賜姓劉,此幸運二也。人生如劉敬者,庶幾幾人?有此幸運,死而無憾。”

這酒飲了大約一個時辰,兩人都有些微醉了,這時候,就聽見從門外傳來悠長的呼聲:“陛下駕到!”

劉敬眉頭一皺,冷笑道:“陛下來要下官的人頭了。”

薛歐忙起身迎接,卻聽見一陣急切的呼喚自遠及近地傳了進來:“奉春君在何處?奉春君在何處?”

這是陛下的聲音,在一刹那,薛歐心頭的陰雲被這溫暖的呼喚驅散了。沒錯,陛下稱劉敬為奉春君,這完全不像興師問罪的口氣。他不敢多想,就跪倒在庭院的門口:“陛下駕到,微臣未能遠迎,請陛下恕罪。”

“奉春君在何處,為何不出來見朕?”劉邦的目光穿過薛歐,搜尋劉敬的影子。

一陣腳鐐的“咣當”聲,劉敬出現在門口,艱難地俯下身子道:“罪臣劉敬拜見陛下。”

“誰讓你等給他戴刑枷了?”劉邦將目光轉到王吸和薛歐身上。兩人既有些茫然,同時又生出不盡的欣慰,忙吩咐人為劉敬除去刑枷。

隨著最後一聲響,那刑枷終於鬆散地躺在一邊。劉邦發現並無磨傷之處,心中便明白王吸、薛歐並不曾虐待劉敬,臉上這才鬆泛了。接下來,劉邦當著眾將的麵對劉敬道:“朕不用公言,因此被困平城,朕一定要將那些鼓動進擊匈奴的誤國之臣斬首。”

這是大家所不曾料到的,可還沒有等大家反應過來,皇上的第三句話出口了:“諸位愛卿!劉敬明於大局,遠於思慮,朕要封他為建信侯,食邑兩千戶。”

劉敬本打算諫言皇上不必追究主戰者,沒有想到劉邦的封賜說到就到了,隻有將話壓下,忙不迭地跪在地上道:“謝陛下隆恩。”

這時候,周圍的將軍、謀士們也都紛紛跪下了齊聲高呼:“陛下聖明。”

王吸和薛歐相互看了看,慶幸劉敬劫後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