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怒衝衝斥囚劉敬 淚巴巴戚姬訓兒

韓王信投降匈奴的消息傳到櫟陽時,已是十月初了。劉邦大怒,不顧張良的勸阻,親率三十萬大軍浩浩****北上了。漢軍是在十一月初到達北陲的,韓王信本就心虛,聽說劉邦率領三十萬大軍前來,一路上百姓簞食壺漿,迎聲塞道,先自怯了。

劉邦的心被憤怒的火焰燃燒得熾熱而又焦灼,他不能容忍在長樂宮落成的盛大典禮上,韓王信竟以投降匈奴的劣跡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那是怎樣的感覺啊!當蕭何興衝衝地將長樂宮落成的消息稟奏時,他正與奉常卿叔孫通在櫟陽宮中談論教習臣下禮儀的事。這些過去在劉邦眼裏無足輕重的細枝末節,如今都成了他心中的大事。叔孫通當著蕭何的麵向他諫言,利用新宮落成之際,辦一場諸侯群臣朝賀之禮。劉邦欣然恩準,他想體驗被天下人擁戴的味道。

那一天天還沒有亮,隻有東方露出一線魚肚白。謁者依照禮儀,引導文武官員進入殿門,陳東西向,侍衛或手執長戟,或高舉旗幟,或夾陛而立,或廳中靜守。在中官高呼聲中,皇上乘坐車輦來到大殿。

在奉常寺官員引導下,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臣僚依次朝拜。那恢恢然、肅肅然的姿態,那莊嚴靜穆的氛圍,讓每個人無不震撼。

隨在朝賀後麵的是置酒設宴,此時此刻,每個臣下心中唯有皇上的威嚴,他們俯伏垂首,一一向皇上敬酒,經過九巡,謁者才宣告飲宴結束。而那些違反了禮儀的官員立刻就會被奉常寺的官員引出大殿,失去了向皇上敬酒的資格。劉邦完全沉浸在九五之尊的光環裏,誰違反了禮儀而被“請”出大殿,他還顧不得清點。他的心頭滾過的隻有一句話:“吾今日乃知皇帝之貴也。”

他當然對叔孫通給予了褒獎,當即賜金五百。

可就在他舉酒麵向群臣抒發感慨之際,郎中令帶著薑校尉匆匆進來了。薑校尉顧不得眼前熱烈喧嘩的場麵,一見劉邦就跪倒在地道:“啟奏陛下,韓王信投降匈奴,匈奴左屠耆王率領大軍一路南下,馬邑、太原失守,晉陽危在旦夕。”

劉邦十分惱怒薑校尉在此時衝進來壞了自己的興致,對王恬啟大吼道:“將這狂徒推出去斬首。”

蕭何眼尖,忙上前小聲附耳道:“邊關報急,職責所在,斬之不妥。”

“帶他到傳舍歇息。”劉邦揮了揮手,他不能容忍韓王信背主降敵之舉,似乎手裏握著的不是酒觥,而是韓王信的頭顱。他幾乎用了全身的氣力,將酒觥摔在地上,“好你個信賊,你本一亡韓太尉,是朕接納你,又恢複了你被項羽剝奪的諸侯國。你不思圖報,反而甘做匈奴幫凶,朕若不剿滅你,何以號令天下?”他憤怒的目光掃過群臣的額頭,從牙縫裏擠出帶著恨意的字眼,“傳朕口諭,發兵三十萬,北上討逆。將其家小囚之廷尉詔獄,待朕擒住信賊一並處決。”

“陛下聖明!”群臣們幾乎同時說出這四個平日就在口邊的字眼,他的情緒一霎時將臣僚們的情緒由慶典轉到戰事上。周勃、酈商、樊噲、灌嬰、柴武等將紛紛請戰,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立國兩年前的氛圍中。

當晚,劉邦破例沒有到呂雉或戚夫人處過夜,而是傳張良到長樂宮前殿東廂覲見。按照蕭何的設想,這裏既是皇上歇息的寢殿,又是會見臣下的場所。張良在白日朝賀之後,就向劉邦請告回府了。他近來身體一直不爽,劉邦時不時遣禦醫過府開藥,精心調理。他希望張良能盡快恢複健康,這樣他每臨大事,就心清神定了。但是今天他沒這種心情了,他對張良當初力主冊封韓王信的諫言充滿了追悔:“韓王信叛漢,朕欲發兵討逆,仍以子房為軍師,可乎?”

張良理解劉邦的心境,滿懷愧疚地說道:“都是微臣的錯,以致釀成今日之事。”

劉邦並不計較張良的過失,進一步強調:“卿就隨朕北上討逆,兩日後啟程。”

“陛下!”張良臉色蠟黃,說話的聲音有些蒼白,“恕臣直言,臣不能隨陛下討逆。”

劉邦冷著臉道:“卿對朕討伐韓王信心懷異議?”

“臣與諸位同僚一樣,恨不能生啖其肉。臣不能勝任軍師緣由者三:其一,臣久病在榻,此去千裏迢迢,臣恐因病誤事;其二,臣曾任韓國司徒,信時任太尉,同朝侍君,且情感甚篤。臣擔心自己臨陣優柔寡斷,放走韓賊,獲罪於陛下;其三,此去北陲,必與匈奴接戰,軍中參謀,須得熟悉匈奴和精於運籌之人。臣推薦兩人,必能勝任。”

“哪兩人?子房不妨直說。”劉邦的臉上出現了活泛的神色。

“一乃陳平,彼當初出奇計而囚楚王韓信,自然也能出奇計剿滅韓王;一乃劉敬,此人去過馬邑,也了解過漢匈邊境情勢,定能助陛下克敵。”

兩人的話談到深夜,子房才冒著冷風離去。分手時,張良再度向劉邦表達了欲隱居莽林的心願,被劉邦婉言拒絕了。

張良出了東廂,發現劉邦並沒有進去,而是站在門前。一刹那,他心頭滾過一陣熱流,忙轉回身來道:“陛下,臣還有一句話要對陛下說。”

“子房今夜這是怎麽了?”

張良喘了一口氣道:“陛下平叛可以,可與匈奴開戰,我朝尚無勝算。”

“為什麽?”

“非不為也,是不能也。”張良言罷,告辭去了。

劉邦是了解張良的,他從未相信張良諫言立韓王信別有所圖。而且以目前的境況讓他去前方,多少有些尷尬,加上他的確體虛多病,需要休息,而且有陳平和劉敬在,一定能輔佐他大勝的。就這樣,劉邦率領大軍開始了天下初定後的第一次遠征。

戰爭的進展似乎超出了張良的預想,第一戰就在銅鞮。

銅鞮山雖不高峨,卻因為當年晉君在這裏築宮長達數裏,繁華一時而馳譽天下。韓王信之所以在這裏拒敵,一則是沃爾霍的謀劃;二是這裏距馬邑較遠,即使敗北,也好有個依靠。

剛剛大勝呂臣和呂澤的沃爾霍根本沒有把劉邦放在眼裏,誇下海口說無須他親自出馬,隻要他麾下裨將巴圖魯與王喜迎戰即可。

韓王信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狂傲不羈的沃爾霍道:“右大將輕看劉邦了,此人胸有韜略,樊噲、夏侯嬰、周勃諸將皆驍勇善戰,將軍還是謹慎為上。”

沃爾霍聞言,放聲大笑道:“本大將不曾聽說這些人。匈奴鐵騎十萬就在身後,我為何怕他?右校王就在大營等候消息,看我如何取了彼等頭顱。”

所謂驕兵必敗。大戰第一天,周勃馬上斬了王喜,韓軍立時大亂。王喜的兩名校尉曼丘臣、王黃率部向銅鞮以北逃去,巴圖魯見狀,忙命手下騎兵接應。未料夏侯嬰的輕騎戰力絲毫不讓匈奴,巴圖魯見無取勝可能,連忙收兵。

但這並沒有引起沃爾霍的警惕,他決計第二天在山林中伏擊追擊韓王信的漢軍。陳平早已料到韓軍與匈奴軍會有這一招,先是諫言劉邦率軍從山後小道繞過伏擊之地,同時,令樊噲率軍從西邊山頭發箭,乘著西北風的勢頭,以火攻打亂了敵人的埋伏。樊噲趁亂追殺了韓軍與匈奴軍二十多裏,沃爾霍這才從醉夢中驚醒,他趁著夜色,放棄晉陽北上了。

兩天後,劉邦率領大軍進入晉陽城。

一夢醒來,窗外風雪交加,守城的呂澤來報,說韓軍校尉曼丘臣和王黃帶領匈奴人複至晉陽城下,先襲擊了駐紮在城外的周勃軍。劉邦聞訊大怒,立即令樊噲、夏侯嬰、灌嬰出城馳援,他則親自登上晉陽城頭觀戰。

兩軍在晉陽城外展開大戰。周勃、夏侯嬰和樊噲將巴圖魯、曼丘臣和王黃的聯軍截為三節,遠遠地隻瞧見風雪彌漫的戰場上人影穿梭,根本分不清敵我。盡管天氣冷得手握大刀都顯得僵硬,但呂臣的心頭卻燃燒著大火,交戰沒一會兒,就取了敵將首級。敵軍士卒見主將已死,紛紛丟下兵器,向後逃去。

灌嬰看了看周圍的將士,個個不顧寒冷,英勇奮戰,禁不住眼熱心潮。在廝殺的人叢中,他遇到了樊噲,兩人相互勉勵一番,一同向夏侯嬰、周勃的方向奔去。

戰事從旦明進行到傍晚,匈奴軍雖號稱一萬,實則五千,與三十萬漢軍相比,眾寡懸殊,不得不轉頭北撤。

第三天巳時,灌嬰從前方帶回消息,說四路大軍一路披靡,將巴圖魯和韓王信的部下追至離石。隻是天寒地凍,將士腳趾凍壞者十之二三。劉邦合上戰報,口中念念道:“邊關風雪緊,將士正鐵衣。”

聲音傳到值守的曹窋耳中,牽起他對父親的係念,不知臨淄冬日,是否也如此寒氣逼人。

劉邦看了一眼一身寒霜的灌嬰道:“既是我取勝,將軍何不乘勝追擊,為何率部歸來?”

灌嬰施了一禮解釋道:“臣等擔心大軍北上,匈奴乘機襲擊晉陽,陛下安危攸關社稷。”

劉邦想想也是,對灌嬰道:“卿且去歇息,待朕思慮之後再與諸卿商議下一步對策。”

初戰即勝,劉邦心頭油然閃過叛賊不堪一擊,匈奴也不過如此的意念。當晚,他召集陳平、劉敬、呂臣、灌嬰、樊噲、呂澤議軍,聲言乘勝追擊,將匈奴與韓王信趕出雁門關,以消心頭之恨。可他的話並沒有得到回應,眾人都以沉默應對。劉邦見狀,奇怪地問道:“你等這是怎麽了,難道朕的話有錯麽?”

劉敬見狀,建議道:“依臣觀之,匈奴此次失利,不輸在戰力上,而輸在驕矜上。我軍宜在汾陽休整幾日,待探清匈奴軍情後,再行布軍。”

“劉先生所言,微臣以為乃穩妥之策。臣與匈奴有過一戰,知其非輕易可勝。”呂臣接著劉敬的話道。

這話讓劉邦不悅,他看了一眼劉敬和呂臣道:“你等是被匈奴嚇破了膽吧?如此畏敵,豈是漢軍大將所為?”

話音剛落,呂澤就在一旁勸道:“長史所言,亦臣之所慮。匈奴人凶猛如狼,狡黠如狐,還是謹慎為好。”

“你一說話朕就生氣。作為主將,丟了城池不說,還導致匈奴人**,還有何話可說?”劉邦說完,轉臉看陳平道,“卿不會也給朕潑一盆冷水吧?”

聽到申斥,呂澤的臉漲得通紅,低下頭不再言語。陳平則起身回道:“陛下欲逐匈奴出雁門關,此乃長治久安之策。然則……”

“今日怎麽了,一個個都怯戰了?有何話不妨直說。”劉邦的神色不無揶揄。

陳平並不慌張,繼續語氣平靜地說道:“陛下從諫如流,胸納百川,乃得一統天下。然則兵法雲:知己知彼者,百戰不殆。臣不憂我軍誌氣,唯憂不知敵情。故善為戰者,莫不慎審敵強弱利害之勢。”

這時,劉敬又附和道:“中尉一言,洞若觀火。臣願率一隊人馬,前往北地探清敵情。”

“嗯,那朕就依諸位之言。奉春君明日即前往北地,探明情勢。”劉邦的臉色又複如常。

幾位將軍和謀士走出大營之時,但見北風怒號,天氣奇冷。劉敬的心漸次不安起來,這樣的季節,連早已習慣的匈奴人都謹慎出戰,何況是來自中原的漢軍呢?

……

十一月中,劉敬回來了。他一進大營,就匆匆來到劉邦大帳。進得大帳,一股暖氣撲麵而來,看著營帳中心那盆炭火,蒙在臉上、眉毛上的寒霜頃刻化為晶亮的水珠。

“你是何人,竟敢私闖朕的大帳。”劉邦根本沒有認出眼前這個裹著風帽、披著一件黑色鬥篷的人。

“陛下……臣……劉敬參見陛下。”

“啊?你是劉敬?”

“是臣!臣回來了!”

劉邦看著眼前的劉敬,心頭驟然一熱,忙起身為他撲打肩頭的風雪。這舉止,讓一起議兵的陳平臉上生出些許愧意,也跟著皇上熱情地打招呼:“奉春君一路風塵,辛苦了。”

劉邦一邊示意劉敬在木炭盆前入座,一邊問:“邊情如何,快快奏來。”

劉敬接過黃門遞過來的熱茶,喝了一口,身子暖和多了。他帶給劉邦的第一個消息就是韓王信與武涉已經逃往匈奴單於庭。劉邦聽罷,氣得牙齒咬得“咯噔”響:“哼!就是逃到天邊,朕也要將他擒獲梟首,以儆效尤。”

“臣還得知,冒頓單於自從得了韓王信之後,野心勃勃,揚言要將晉陽以北地區吞於腹中。彼現駐紮在句注以北之代穀,秣馬厲兵,伺機難進。”

劉邦麵帶諷刺地笑了笑道:“朕不找他,他倒找上門來了。朕就率三十萬虎賁之師擒他與信賊一起回長安。”

陳平在一旁插話問道:“匈奴軍力如何?”

“陳愛卿說得對,快說說匈奴軍力。”

劉敬放下茶盞,喘了一口氣,看了看劉邦和陳平道:“匈奴軍力,密而莫測。據傳單於擁兵四十萬,欲飲馬渭水。”

聞言,劉邦投來疑惑的目光,譏諷地笑道:“哼!如此大的胃口,隻怕未過晉陽,已成敗師。”

劉敬接著道:“我軍與沃爾霍在銅鞮、晉陽間展開大戰,冒頓不可能不知道。然則,臣以商賈身份深入代穀,卻絕少看到匈奴大股軍伍,倒是有婦女和老人每日趕著牛羊……”

現在想起來,那是多麽危險的一幕。

離開晉陽,劉敬扮作商賈,而少年營將軍樊阬、校尉張遠則做了他的夥計。三人趕著載有絲綢、銀器的車子一直向北。越過句注,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如今已被韓王信獻給匈奴。

“不要走得太快,我要察看邊情。”劉敬吩咐完趕車的司禦,又回過頭對騎馬跟在身後的樊阬和張遠道,“此行不是出戰,而是獲取軍情。你倆年輕,若遇到匈奴巡邏士卒,得看我臉色行事,不可莽撞。”

“大人放心,末將明白。”樊阬和張遠齊聲回答。

冬日的草原空曠而又蕭瑟,抬眼望去,一色的枯黃,一直到遙遠的天際。西北風刀子一樣地從臉上吹過,冷冰冰的疼。走幾十裏路都看不見一個人,偶爾有一隻蒼鷹從天空飛過。遠方,一棵樹孤零零地站在草原中心,似乎在訴說著冬日淒涼。偶爾從遠處傳來幾聲牛羊的叫聲,幾位趕著牛羊的老者,懶散地在草原上徘徊。

樊阬有些不解道:“也不知道匈奴人為什麽要在這雁過都不拉屎的地方建國?”

“將軍這就……”張遠忽然意識到是在匈奴的境內,忙改了口,“大哥不知,匈奴乃逐水草而居之族,自然要居在草原。”

樊阬瞪了一眼張遠道:“多嘴!難道我連這都不知道麽?我是說匈奴對我中原虎視眈眈,大概也是看上了那裏的膏腴之地吧。”

張遠笑道:“這話還真是有道理。”

劉敬坐在車上,身上一陣陣發冷,頭縮到毛氅內,聽見兩位年輕人的話,嘿嘿地笑出了聲:“匈奴在秦時就伺機南下,隻是懾於蒙驁將軍,始終沒敢南進。若非韓王信認賊作父,我等豈能有今日之行?”

天陰沉沉的,看不到太陽,劉敬估摸大約早已過了午時,卻看不見一戶人家,腹中饑腸轆轆,於是對樊阬和張遠道:“二位辛苦一下,去附近找些柴火,生火烤些牛肉充饑。”

樊阬和張遠將馬拴在車轅,兩人分頭去拾柴火。走了一通,根本不見枯枝敗葉,倒是幹牛糞不少。樊阬拿起來聞了聞,隻有微微的草腥味,遂撿拾了一堆,用袍裾裹了,準備回去燒燒看。這時候,從遠方傳來一陣少女的歌聲。雖然被風吹**得斷斷續續的,可在這荒無人煙的曠野裏,聽起來是那麽悅耳——

天上的白雲啊!請你停一停

遠飛的大雁啊!請你留一留

捎個信兒給遠方的哥哥

就說妹妹在草原等他歸來

遠方的哥哥啊!請你留意著

要是有大雁飛過不要射落

它帶著妹妹的信兒啊!

我想哥哥……

不知怎的,樊阬的心一下子就濕漉漉的,仿佛從身邊吹過的不是西北風,而是二月的春風。哦!他看見了,從天邊飄來一朵紅霞,紅得耀眼熱辣,她驅散了樊阬身上的寒意。他就那樣癡呆呆地站著,直到姑娘的坐騎一聲“啾啾”,停在他的麵前。

樊阬沒有見過匈奴女人,但他憑直覺判斷,這姑娘的祖籍一定在中原。

“你是誰呀?來這兒幹什麽?”姑娘問。

樊阬一抬頭,就在心底驚呼這姑娘的漂亮。天哪,四季的西北風怎麽沒在她臉上留下烙印,反而越吹越白皙,簡直就是一塊凝脂潤玉。她一雙大眼睛熱辣辣地瞪著自己,**的馬兒也圍著他打轉兒。

樊阬定了定神道:“我是個夥計,隨著我家主人到北地販些皮貨回去。南邊的人就喜歡穿北地的毛氅過冬。”

“你是中原來的?”姑娘的馬住了腳步。

樊阬忽覺自己失口,忙糾正道:“不!就在南邊不遠的晉陽。”

“天哪!你從晉陽來,那裏可在打仗呢!”

“你怎麽知道?”

“嗬嗬!草原人都是順風耳。前幾天,有位叫巴圖魯的將軍被打敗了,帶著將士從這裏經過。”

這時,劉敬的聲音傳了過來,樊阬就要告辭,姑娘下馬來到他的麵前道:“這地方一到冬天,走幾十裏地都不見個人影兒。你們好在遇見了本姑娘,不遠處就是我家的穹廬,你和你家掌櫃若是不嫌棄,就到帳篷裏暖暖身子。”

樊阬遲疑了片刻回道:“這要我家掌櫃同意才行。”

“那咱們給他說說。”不是什麽時候,張遠出現在一邊。

姑娘牽著馬,三人一起來到車子旁邊。姑娘道明來意,劉敬心想正要從當地人口中探聽軍情,但口頭上卻還道:“我等雖不問國事,可畢竟從南邊來,恐給令尊帶來不便。”

“家父也是南邊人,若非戰亂,怎會漂泊到此。”姑娘脫口說出讓幾個人吃驚的實情。

“原來如此!”劉敬上前施了一禮,“如此,則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一去不要緊,主人不但用草原的馬奶酒和油酥招待他們,而且在敬酒期間道出了纏綿不絕的思鄉之苦。原來主人姓宋名思南,匈奴名叫道爾吉。姑娘本名心蕊,匈奴名娜仁花。思南老人早年曾是蒙驁將軍麾下的一位屯長,蒙家遇害後,他的妻子因生兒子時難產去世,他自知回不去了,就在這放牧為生,與女兒相依為命。

這一番故事,聽得劉敬、樊阬和張遠幾人唏噓不止。

人生大幸之一乃他鄉遇故知。對思南老人來說,任何來自中原的人,都是他的親人。

劉敬向思南老人敬了一杯酒道:“在下來北邊做些皮貨生意,卻不意走了數日,人煙稀少,有貨也賣不出去,真是心焦。”

思南老人壓低了聲音道:“掌櫃來得不是時候,這裏快打仗了。”

“啊?這怎麽說?”劉敬裝作很吃驚。

“匈奴朝廷要我等每日出去放牧,這是給中原人看的。單於把軍隊隱蔽在暗處,單等中原軍隊到來,聚而殲之。”

娜仁花也插話道:“前日我到遠處一座穹廬找鄰居姑娘玩,聽在她家喝酒的千夫長說,單於率領四十萬大軍正在等待漢軍到來呢!”

“哦,有這等事?”劉敬歎了一口氣,“朝廷打仗,百姓遭殃,這一回來得真是不巧了。”

穹廬外傳來一陣犬吠。

“來人了,我去看看。”娜仁花掀開穹廬皮簾,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暗想真是不巧,他們怎麽來了?但還是上前施禮道,“千夫長到了,一路辛苦,請到家裏喝杯奶茶。”

千夫長問道:“聽裏邊傳來說話聲,都是些什麽人?”

娜仁花回道:“是個商賈,拉了些南邊的絲綢、銀器,想換些皮貨回去。可見不上人家,恐怕是要虧大了。”

“商賈?”千夫長的眼睛頓時睜大了,“該不會是探子吧?”

“怎麽會呢?阿爸怎麽會接納漢軍的探子呢?”娜仁花“咯咯”地笑了。

“進去看看!”千夫長命兩名士卒在外麵守著,他進了帳篷,喊道,“道爾吉老人,好興致啊!”

“門外有狗叫,定有尊貴的客人來。千夫長駕臨,是我父女的榮幸,請接受道爾吉的敬意。”思南老人忙以匈奴禮回應,說完便把一杯馬奶酒遞到千夫長手中。

千夫長接過酒,卻沒有喝,眼睛死死地盯著劉敬等三人,過了一會才終於問道:“看三位的樣子,是從南邊來的?”

那雙獵犬一樣的眼睛讓樊阬極不舒服,他暗地將手伸向袍袖,卻被劉敬用眼色擋住了。劉敬起身向千夫長敬酒:“將軍好眼力,小民乃晉陽城中商賈。帶了些銀器和絲綢,想換些皮貨回去。”

千夫長也不搭話,圍著劉敬轉了一圈又問:“該不是奸細吧?”

劉敬鎮定自若地笑道:“將軍說笑了,小民隻知道賺錢,打仗的事從不關心。”

正說話間,但見娜仁花從外麵拿進來一匹絲綢對千夫長說道:“大人家裏也有夫人吧?看看這絲綢,光滑柔韌,拿回去給嫂夫人做一件衣裳多好。”

劉敬立即接上話茬道:“娜仁花說得對,權當小民送給將軍了,還請笑納。”

“這個不好吧?”千夫長推辭了一會兒,還是架不住劉敬和娜仁花相勸,接了絲綢。

接著就是喝酒,思南老人、劉敬、樊阬、張遠和娜仁花輪番給他敬酒,到暮色沉沉時,千夫長已醉意朦朧,眯著眼睛問劉敬道:“你等真是商賈?”

劉敬回道:“將軍說笑了,小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王掌櫃。”

聞言,千夫長嘿嘿笑了:“看你也不像漢軍的奸細,你要是奸細,咱就不說了。知道麽?單於發了令,讓大軍隱匿起來,隻讓年老羸弱者放牧。嘿嘿……”

劉敬敘述完這段經曆後道:“看來匈奴早有所備,我軍不可不謹慎待之。”

劉邦看了看身邊的陳平,又問道:“卿一路所見,皆言匈奴不可擊麽?”

“不!臣所見之匈奴羸弱百姓,皆言匈奴可擊。唯其如此,臣才以為匈奴不可擊。兩國相擊,此宜晇矜,見所長,今悉見皆老弱羸弱之輩,此乃以短示我,其用心險惡,是伏奇兵以爭利也,故而臣以為匈奴斷不可擊。”

劉敬這一說,陳平便有些急了,道:“奉春君言之晚矣,我三十萬大軍已出征北上,定要與單於決戰,奈何?”

“請陛下遣使者快馬追回我軍。”劉敬稍微思慮片刻,幹脆主動請纓,“微臣願為使者,前往中途請回我軍。”

“三軍動靜,豈是兒戲?你是否深入匈奴之地,所見是否屬實?朕還有些疑慮。莫非你要動搖我軍心,為信賊開脫?”劉邦怒道。

“臣不敢,可臣要為三十萬漢軍著想。”

“難道朕不想麽?”劉邦盯著劉敬道,“分明是你畏敵如虎,才想出如此離奇經曆。”

“陛下縱然將臣千刀萬剮,也改變不了事實。”劉敬卻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

這一下徹底激怒了劉邦,正要斥責,卻聽見帳外傳來急報聲,接著,曹窋引進來一位校尉向劉邦稟報,說漢軍前鋒已過句注山。劉邦聞言,就益發地生氣,校尉一走,他就罵道:“人言齊虜以口舌得官,你就是如此之人,竟敢阻擋我軍前行,與奸細何異?來人……”

陳平見君臣失和,忙上前勸道:“陛下且息雷霆之怒,奉春君頂撞陛下固然有罪,可他也是為大軍著想,還請陛下寬恕。”

劉邦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的怒氣並沒有全部消退,對曹窋道:“將劉敬囚之,待朕凱旋再做處置。”

劉敬被押出門時,仍回頭大聲喊道:“匈奴狡詐,陛下要謹慎啊!”

“朕識人不明,怎麽將這個書生留在身邊,險些誤了軍機。”劉邦頹然地跌坐在案幾後,當他發現陳平還站在身邊時,又來了氣,“你為何還在此處,是要為劉敬說情麽?傳令下去,兵發平城,尋機圍剿匈奴大軍,擒獲信賊。”

“諾。”陳平應了一聲,轉身退去。

出得帳來,天空陰沉沉的,又開始飄起了雪花。漢軍在北方寒冷的天氣麵前,弱點盡顯,這讓他連日來的憂心忡忡,又複沉重了。平心而論,他是讚同劉敬的,可皇上在盛怒之下,他再去進言,豈非自尋獲罪?少了一個劉敬,不能再少一個他。他決計跟隨皇上北上,相機向他進言。

第二天,劉敬被押在車上送往後營。陳平早早地前來送行,看著昨日還在向皇上奏事的劉敬已披枷戴鎖,他內心很不好受,上前安慰道:“奉春君珍重……”下麵的話卻因為哽咽而說不出來了。

劉敬淡然一笑道:“中尉責任重大,有您在,我放心了……”

“下官定要在陛下麵前鳴冤……”

劉敬搖了搖頭道:“隻要皇上以社稷為重,最終會赦免下官的。倒是中尉要倍加珍重,漢軍不能沒有足下。”

第三天,劉邦與夏侯嬰一起離開晉陽,呂澤到城外相送。

即將登上車輦的那一刻,劉邦忽地轉過身來對呂澤道:“你已丟失過一次晉陽,此次千萬謹慎。否則,朕對臣下也不好交代。”

“請陛下放心,微臣在晉陽恭候陛下凱旋。”呂澤行了軍禮,劉邦才登上車輦,浩浩****地向北而去。

雪!不知什麽時候又大了,鵝毛般的雪片落在黃羅傘蓋上,一會兒就是一層白……

一連數日的落雪,將新落成的長樂宮裝點成一座銀宮瓊閣。

清晨,站在連接殿宇之間的甬道上遠眺近觀,但見一座座宮觀鱗次櫛比,聯屬相望,十分壯觀。甬道下和甬道上,來來往往都是掃雪的小黃門,“嘶啦嘶啦”的掃帚聲匯成冬日的晨曲,在宮內的各個角落久久回旋……

這些日子,叔孫通的身影總是最早出現在長樂宮東廂。

劉邦率領大軍北上後,以太子監國,丞相主事。為劉盈講書的地方暫時搬到東廂,為的是方便太子聽留京的臣僚奏事。

盡管長安晨間的氣候滴水成冰,但叔孫通的心是熱的。一場入宮禮儀,使他譽滿長安,宮中大小人等沒有不認識他的。這不,他從剛剛清掃過雪的司馬道上走過,黃門們停下手中掃帚,主動向他打招呼:“大人早!”

叔孫通微笑著點頭,忙回道:“公公辛苦了。”

對於皇家宮殿,他並不生疏。早年,他曾做過秦朝的待詔博士,在鹹陽宮中也走過幾回。那時,他曾為皇家殿宇的富麗堂皇而感慨。如今入了長樂宮,記憶中的舊宮頓時有了相形見絀的感覺。至於個人境遇,更是秦時所不能比。呂臣隨皇上出征後,為太子講書的職責就落在他頭上。雖然頭上還沒有“太傅”的名分,但他清楚,這是遲早的事情。不僅如此,皇上還讓如意跟著陪讀,他頓感自己責任重大,不敢有絲毫懈怠。他每天總是早早起身,到“思賢苑”講書。劉盈搬到東廂後,路途稍微遠了些,他就卯時起身,天不亮就出發,生怕誤了太子和如意的早課。

此刻,叔孫通已走上了通往東廂的回廊,耳邊傳來陣陣清脆的讀書聲——

君子曰:信不由中,質無益也。明姝而行,要之以禮,雖無有質,誰能間之?苟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萍蘩溫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可薦於鬼神,可羞於王宮,而況君子結二國之質。行之以禮,又焉用質。

那是劉盈的聲音,接著就聽到劉如意問道:“皇兄,兩國結盟,為何要互質其子?”

“唉!為了彼此之間信任啊!”

“這就不對了。書上明明說,誠信不發自內心,即使交換人質也沒有用,何必做這些虛假的事情,反而讓自己的兒子到外國去受苦呢?”

室內靜了一會兒,就聽劉盈又解釋道:“弟弟所言,亦合於君子之道。兄長也覺得連誠信都沒有了,還談什麽互質?不過,兄長又以為,既然成了一種禮儀,總該有約束力量。再說了,國與國之間已成慣例,總該有道理的。”

劉如意對這樣的回答顯然不滿足,接著劉盈的話又道:“依弟弟看來,若無誠信,互質反而有害,倒不如見之兵戈更痛快。”

劉盈無法將事情解答得太清楚,隻有搪塞道:“這些問題還是問奉常大人,咱們繼續往下讀。”

未料劉如意竟將後麵的文字一字不漏地背誦下來,並且發了一堆議論:“那個穆公也是,既然宣公將大位傳給他而沒有傳給兒子與夷,就是因為他有德行。他卻因為這個要在病危時將社稷還給與夷,這不是把社稷不當一回事麽?”

劉盈感慨劉如意的敏銳多思,卻不同意他的看法:“穆公如此,乃因知感恩,乃禮也。人而不知禮,與禽獸何異?”

劉如意並不退讓,問道:“禮與社稷,哪個更重要?”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漸漸聲高起來。叔孫通緊走兩步,掀開門簾,兩人見奉常大人到了,都煞住了話頭。叔孫通一臉嚴肅,先向太子問過安,然後在兩個孩子對麵坐下來道:“請公子向太子殿下道歉。”

劉如意聞言,圓睜兩眼,詫異地問道:“這是為何?”

“太子殿下乃為君,公子乃為臣,臣隻可以諫言,怎能向殿下屢屢發難。君不君,臣不臣,是何道理?”

劉如意扭著頭道:“這又不是在朝堂。”

叔孫通經過這一段相處,了解劉如意的性格,便道:“公子若是道歉就罷了,若固執己見,微臣隻有稟奏皇後和娘娘得知。”

劉如意想了想,為此事而讓母親受氣,自己就不孝了,便起身向皇兄道:“適才都是弟弟莽撞,望皇兄海涵。”

劉盈忙起身扶住劉如意的肩膀,對叔孫通道:“大人何必小題大做,我兄弟不過議論往事罷了。如此認真,我反倒不好意思。”

劉如意握著劉盈的手堅決地說道:“不!是弟弟錯了。”

叔孫通適時地結束了這場爭論,開始講書。今天講授的是《左傳·隱公四年》,說的是魯隱公四年春,隱公準備和新即位的宋殤公見麵,結果,因為有人報告說衛國發生了內亂,使得會見擱淺。內亂的發動者乃州籲,他殺了衛桓公而自立。

叔孫通放下手中的竹簡道:“臣隻聽說用德行可以安定百姓,沒有聽說用禍亂。若以為靠禍亂就能成功,譬如治絲而棼之也,是亂上加亂啊!”

“老師所言,是為至理,我謹受教矣。”

劉如意方才受了叔孫通的批評,這會兒豎個耳朵隻是聽。叔孫通很滿意,感到這才像個學生樣兒,當即道:“公子聽講聚精會神,微臣當奏明陛下。”

叔孫通正要繼續往下講,卻看見蕭何沿著回廊進來了,便暫時放下書,出門迎接。兩人耳語幾句,一同進了東廂,蕭何上前行了臣子之禮,對太子說道:“微臣有事向殿下稟奏,請到前殿。”

劉盈來到前殿,問道:“不知丞相要奏什麽事?”

“臣聽巡街的鄧龍、張虎將軍說,街頭出現凍、餓屍骨。今冬天氣奇冷,窮苦人家無錢取暖,日子難熬。”蕭何哈了一口氣驅寒。

劉盈聽著聽著,眼睛就潮濕了:“如此天氣,我怎忍見百姓凍餓而死。這樣吧,將宮內的木炭拿出三成,命衛尉酈商分發到貧苦人家,丞相以為如何?”

“微臣待會兒就將殿下旨意傳給酈將軍,命他立即去辦。”蕭何連連點頭,太子這一番話讓他感到十分欣慰,若陛下知道太子如此署理朝政,該有多高興,“臣還有一事,皇上率大軍北征,其兵卒內史轄內居多,有不少人家中斷炊,臣欲將府庫存糧撥出一部分以作撫恤,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欲安其國,先安其民;欲安其民,先安其心。丞相如此良諫,我自然不會攔擋。”劉盈停了停又道,“我思謀開春以後,定要督促內史將十五稅一之策坐實。大漢初立,國力維艱,不僅要節流,須得開源方能府庫充盈。開源之本,在於興農桑。”

兩人分手後,劉盈沿著來時的路回東廂。剛一走上台階,就聽見劉如意喊叫的聲音,定神一看,原來他正和一幫黃門在打雪仗。黃門們卻是被動應付,隻有挨打的份兒。劉如意對這種玩法顯然不滿足,不斷地喊道:“打呀!你們為什麽不動手呢?”

黃門一個個尷尬地看著,卻始終不敢反擊。劉如意覺得沒意思,正準備回東廂去,一回頭就看見劉盈從一邊過來了,剛沮喪的情緒立時再度興奮起來。

“皇兄回來了。”劉如意高聲喊道,“皇兄,你我玩打雪仗吧?”

“天氣如此寒冷,打什麽雪仗?回東廂讀書去。”劉盈說著就要轉身。

劉如意攔住他道:“奉常大人有事離開了,打雪仗多有意思,等長大了就真刀真槍地打仗,為朝廷效力。誰要敢欺負皇兄,弟弟就砍了他的頭。”

這話讓劉盈感動,他自己雖然素愛雅靜,卻十分喜歡劉如意這種風風火火的性格:“好吧,點到為止,不可以真打!”

劉如意一聽這話,頓時興奮得跳了起來,拿起一團雪就向劉盈扔去。劉盈也彎下身子,拿起一團雪向劉如意扔去。黃門們都驚呆了,生怕劉如意沒個輕重,傷了太子,口裏不斷提醒“太子小心”,卻沒有人向前挪動一步。

起始,兩人尚能相互進擊,慢慢地劉盈就有些招架不住,而劉如意卻是越玩越起勁。劉盈眯著眼睛一邊躲避,一邊道:“弟弟,今日就到此為止,還是到房內讀書吧!”

劉如意正玩到高興處,根本不理會。這情景讓黃門們十分著急,其中一位年齡大的黃門悄悄離開了東廂,朝椒房殿跑去……

劉如意正為自己屢屢進擊,將皇兄逼到牆角而高興,卻不想身後傳來一聲怒吼:“住手!”

劉如意回頭一看,頓時呆了,站在不遠處,滿麵怒容的不是別人,正是皇後呂雉。他一慌神,連問安都忘了,就那麽癡癡地望著。

“還不跪下認罪?”春蘭上前低聲道。

“參見母後。”劉如意這才醒悟過來,慌忙在雪地上跪下。

呂雉一臉冰霜,出口的話像三九的寒風,刀子般的犀利:“哼!你目無尊長,竟敢用雪擊打太子,眼中還有陛下,還有我嗎?從小就這樣,長大了還不成了亂臣賊子?”

罵過劉如意,呂雉轉過身來,又罵跪滿了一地的黃門:“你等一個個屍位素餐,看著人家擊打太子而無動於衷,莫非皇家養了一群木頭?相互掌嘴,直到認錯為止。”

黃門們遲疑了片刻,狠著心向對方的臉打去,東廂院響起一片“劈劈啪啪”的聲音。這時就聽見劉如意在旁邊叫著不要打了,都是他一個人的錯,要罰就罰他一人。

小孩子玩耍,值得這樣動真麽?劉盈覺得母後有點過分,戰戰兢兢上前道:“是兒臣要與弟弟打雪仗的,不怪弟弟,母後就饒了他吧。”

見兒子這一副神情,呂雉的氣就湧上胸口,責備道:“虧你還是當朝太子,沒出息的樣子,還不站起來。”

劉盈的眼淚就湧出了眼眶,站在一旁不說話了。

“不許哭。”呂雉瞪了一眼劉盈,轉過臉,見劉如意沒有動手,更是火上加火,一咬牙道,“來人,給我掌嘴。”

春蘭一擺頭,就有兩名宮女走上前去。

盡管宮女們省了氣力,可四十掌下來,劉如意的臉已經紅腫了。令她們吃驚的是,雖然她們不斷提醒劉如意認個錯,就過去了。但從頭至尾,這孩子卻一聲都沒有吭。

這時候,春蘭在呂雉耳邊悄聲道:“娘娘,此事就這樣吧?真出了事情,陛下那裏也不好交代。”

呂雉想想也是,抬起頭對著劉如意道:“罰你跪在這裏,半個時辰後才能起來。”

呂雉走了,黃門們才紛紛上前扶起劉如意,發覺他的膝蓋已經濕透了。那個年齡大的老黃門很後悔,本意是想解脫太子,卻不料為小王爺招來一場責罰。於是他背起劉如意,就向月室殿跑去。

……

劉邦走了,戚夫人的心就空落落的,似乎魂也被帶走了,幹什麽事都無法集中精神。這不,麵前這幅繡品,多少日子了,仍停留在那片葉子上。

大軍出行前一夜,劉邦沒有駕臨月室殿,而是去了椒房殿。他理解皇上的苦衷,他一定是為了自己才這樣做的。呂雉高興了,自己的日子才好過。

雖說皇上身邊的嬪妃多達八個,那個也為皇上生了一個兒子劉恒的薄姬,人長得眉清目秀,端莊溫雅,可在她的感覺裏,皇上還是與自己貼得近。

皇上究竟和呂雉說了些什麽?他沒有告訴她,她也不好深問。可在皇上離開長安的這些日子,生活倒是比較平靜。她聽說匈奴住的地方周年都是風沙,比長安更冷。她擔心皇上的身子骨,每日晚飯後到後花園燃一炷香,祈禱上蒼保佑皇上一路平安,早日凱旋。今天一早起來,大雪下個不停,她的心便又飛到塞外去了……

此刻,戚夫人抬頭看了看天,就感喟時間過得太快,一眨眼都過午時了,也不知道如意回來了沒有。她正這樣想著,就看見秋菊慌慌張張進來,說如意公子被老黃門背回來了。

“怎麽回事?是病了麽?”戚夫人說著就起身出了殿門,瞧見老黃門背著劉如意向月室殿奔來。

“您還是問公子吧!”老黃門口張了張,轉身告辭出去了。

戚夫人摸了摸,發現劉如意身上的衣服已經濕了,忙命秋菊拿了幹爽的換上,這才顧得上問話:“兒啊!你早晨還好好的,怎的就成了這般模樣?”

劉如意笑了笑道:“沒事。”

聞言,戚夫人的臉色就嚴肅起來:“你不告訴娘,那我去問黃門,若是你有錯,娘可饒不了你。”

戚夫人俯下身子,發現兒子的臉腫得厲害,輕輕一摸,劉如意就驚叫一聲“疼”。隻這一句,戚夫人的淚水就嘩啦啦地流了下來,抱住他的肩膀問:“兒啊!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劉如意見母親著急,就輕鬆地把自己如何與皇兄打雪仗,皇兄如何地招架不住,後來被皇後看見,罰他掌嘴等事大概說了一遍,未及說完,戚夫人已泣不成聲了。

劉如意安慰道:“孩兒沒事,母親不必難過。”

“快去傳太醫來,就說公子病了。”戚夫人轉身吩咐秋菊。

秋菊應了一聲,就出了殿門。

戚夫人擦了擦眼淚道:“你以為娘是為你受了責罰而流淚麽?錯了,兒啊!娘是為你不懂事而難過。你皇兄是什麽人?他是太子。皇上離京時委托他監國,你和他是君臣關係,怎麽能與他打雪仗呢?你皇兄生性文雅,哪像你,整日就知道打打殺殺。”

劉如意解釋道:“孩兒就是想讓皇兄威嚴起來,才向他身上扔雪球的。”

“糊塗!”戚夫人提高了說話的聲音,“有你這樣的麽?君不君,臣不臣,成何體統?即便不說君臣,他也是你的兄長,尊兄乃悌,為人之本,你懂嗎?”

“孩兒懂。”

“你不懂!記住了,你皇兄是君,你是臣。尊卑有序,才是正理。”戚夫人說著,忽然麵北而跪道,“陛下,都是妾教子不嚴,妾有罪啊。”

劉如意的心被母親的眼淚泡軟了,生出陣陣自責。他掙紮著起身,中規中矩對戚夫人說道:“母親,孩兒知錯了。”

戚夫人一轉身,抱住了劉如意稚嫩的肩膀,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