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眼睜睜談笑釋權 心悚悚降匈異動

夏侯嬰卯時三刻就在塾門等候了,雖值正月,洛陽城仍然十分寒冷,但他身上卻有些發熱,埋怨時間過得太慢。他希望春熙此時就宣布上朝,好讓他立即見到劉邦。

早在劉邦南巡之前,他就覺得皇上此次出行多少有些神秘,隻是說要到東南巡狩,卻不向臣下告知緣由。而且隻讓陳平與樊噲隨行,甚至離開洛陽時也沒有驚動朝臣送行。究竟是什麽事驚動了皇上,以致他行蹤如此詭譎?

直到半個月前,皇上回到洛陽,群臣到城外去迎接時,他才驚異地發現,韓信被縛了手腳,坐在劉邦的副車上。他問身邊的張良,張良搖搖頭道:“下官確實不知陛下此行的詳情。”

張良說的是實話,自從項羽敗亡,諸侯擁戴劉邦稱帝後,他發覺皇上不像過去那樣,事事都要先征詢他和蕭何的意見。如此次出行,為什麽要去,去看了什麽,他不甚了了。不過,張良很快就猜到,皇上是對韓信不放心,隻是他沒有想到,皇上竟然把韓信繩捆索綁帶回了洛陽。

夏侯嬰不禁有些失望。蕭何去了關中,為建立新都奔忙。他不願意看到剛剛開國,就拿功臣開刀。半個多月來,他到周昌處也打聽過幾次,但得到的回答都是自從韓信被投入監獄後,還沒有審問過。隻是詔命他反省自己,寫出獄詞,可他一個字也沒有寫……

昨夜,韓信的貼身侍衛周三帶著王中尉的供詞找到太仆府上。夏侯嬰看完口供,大吃一驚,原來舉報者就是當年羞辱過韓信的王屠戶,他不禁在心中埋怨韓信識人不明。有了這個口供,他就可以救韓信了。

辰時一刻,大臣們紛紛在塾門聚集了。他遠遠地瞧見,張良正和陳平在一旁低語。他們說些什麽呢?他本來想湊過去,將口供的消息告訴他們。但他旋即改了主意,他要當麵呈送給劉邦,為韓信辯冤。

辰時三刻剛到,春熙站在殿門前高聲宣布上朝,朝臣們立即振作精神,魚貫而入,按照文左武右的序列分成兩排。不一會兒,劉邦從殿後的側門進來,目光掃視了一下道:“諸位愛卿,有需要陳奏的可以出列直接奏來。”

張良聽得出,皇上的聲音有些沙啞,透出些許疲倦。

是的,劉邦昨日在呂雉處過夜。呂雉近來精力很健旺,也十分注意裝扮了。隻要是劉邦在她居處,她都會使出渾身的解數來滿足他。雖然她沒有戚夫人年輕,但仍不失早年的活力與**。直到淩晨寅時,才雙雙擁頸睡去。

周昌出列奏道:“前次皇上下詔勘定封賞,臣與蕭丞相擬定了一個名單,請陛下過目。”

“呈上來。”

春熙上前接過周昌手中的竹簡,遞給劉邦,然後招了招手,就見有幾個年輕小黃門端著托盤進來。每一個托盤內都放著幾組公符,待在一旁。

劉邦將名單瀏覽一遍,發現所封侯爵中,唯蕭何、張良封邑最多。他還注意到,在中尉職上徘徊多年的陳平這次被定為戶牖侯,他滿意地點了點頭,覺得丞相府和禦史大夫府這次辦事公道,便把竹簡遞給春熙道:“宣讀吧!”

春熙將名單仔細看了兩遍,又環視了一下丹墀內的朝臣,才清了清嗓音念道:“丞相蕭何,封酂侯,食邑八千戶。”

春熙正要繼續念,未料朝臣中倏地爆發出一片喧嘩。劉邦見狀,高聲道:“諸位愛卿毋躁,有事可奏來朕聽。”

樊噲、灌嬰、周勃等幾位功臣臉上明顯不滿。樊噲用笏板擋住自己的怒容喊道:“臣等披堅執銳,大者百餘戰,小者數十合。蕭何隻不過寫寫文章,論論朝政,反而居於臣等之上,這是什麽道理?”

灌嬰隨聲附和道:“樊將軍所言甚是,陛下如此論功行賞,豈非讓功臣寒心?”

周勃雖然沒有說話,但他頻頻點頭,表明與他們站在一起了。

劉邦將目光掃向文官班列,卻沒有**跡象,他心中就有數了。文官們心中也有一把尺子,大概除了張子房,沒有人能與蕭何相比。於是,他收回目光,笑了笑問站在麵前的幾位將軍:“諸卿見過打獵嗎?”

大家相互看了看,不知道皇上為什麽這麽問。

其實,劉邦並不要將軍們回答,他接著道:“諸位注意到沒有,打獵時,追殺野獸者是狗,而指出野獸所在者是人。諸君就是那追殺獵物的狗,而蕭何就是指出野獸之所在的人。若沒有人指示,狗豈不是瞽者,遑論捕獵?諸位想想是否是這個道理。”

這一番話說得眾將啞口無言,劉邦見大家沒有新意見,遂要春熙接著往下念。

春熙接著道:“張良,封留侯,食邑三萬戶。”

劉邦這回倒真重視起將軍的聲音了,可將軍們對張良食邑三萬戶卻沒有任何意見。這讓劉邦很滿意,正要吩咐繼續往下進行,張良卻出列說話了。

他緩緩走出班列,先向劉邦施了一禮,旋即轉過身來對諸位同僚道了一聲謝,這才開口說話:“反秦初始,臣起下邳,在陳留與陛下相遇,此天以臣授陛下。幸而陛下用臣之計必中,此臣之幸也。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請陛下收回成命。”

此言大大出乎劉邦預料。在他的心中,張良毫無疑問當得起所封食邑。他甚至想,如果當初不在陳留遇見張良,今天坐在龍位裏的也許就是項羽了。可張良卻不居功,他忽然想起老子的一句話——“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子房就是有如此品格的人。他本來是要勸慰的,但一想到還有二十多位功臣未封,便決計將話留在朝後說。他用柔和的目光示意張良退下:“就依子房。”

之後,春熙又高聲念道:“陳平,封戶牖侯。”

陳平出列道:“謝陛下恩典,此非臣之功勞也。”

“朕用先生謀,戰勝克敵,怎麽能說沒有功勞呢?”

陳平平靜地說道:“臣本在楚營,若非賢人引薦,又如何得見陛下?”

劉邦聞言,目光掠過麵前的文武朝臣道:“眾位愛卿聽見了沒有,陳愛卿以德報德,可為風範。若諸位愛卿再斤斤計較,又如何成得了大事?”

“陛下所言,振聾發聵。令吾等慚愧。自秦二世元年以來,多少將士捐軀疆場,吾等能活到今日,乃天賜萬幸,若再爭功不休,豈非讓英烈們九泉不安。”夏侯嬰素來有長者之風,他的話在大臣們中間引起強烈共鳴,將軍們也為剛才的孟浪而垂下了頭。

接下來,封賞就順利多了,每封賞一位,就發給一半公符,另一半存於丞相府署。

封賜完畢,劉邦又問朝臣還有何事。

“啟奏陛下,臣尚有事陳奏。”夏侯嬰見劉邦作了個允準的手勢,從衣袖間拿出書劄,撩了撩袍袖道,“有人舉報楚王韓信謀反,乃誣陷之舉。臣這裏有從下邳送來的舉報者口供,請陛下聖覽。”

春熙將書劄呈給劉邦,朝堂上頓時安靜下來。劉邦迅速瀏覽了一遍書劄,意識到問題不是當朝就能定奪那麽簡單,便抬頭看了看殿外道:“時候不早了,今日早朝到此為止。太仆、軍師、陳中尉留下,諸位愛卿都散了吧。”

眾臣僚走出大殿,喧嘩的腳步漸漸遠去,劉邦示意張良、夏侯嬰和陳平落座說話,並要春熙把書劄拿給張良看。張良認真地看了一遍,覺得這個口供措辭嚴密,毫無雕飾,顯然是出自人犯之口,便合上書劄道:“這個王屠戶臣知道,早年曾羞辱重言。重言受封楚王後,不計前嫌,招他為中尉,專事下邳城坊。”

夏侯嬰接著道:“據重言說,此人乃淮陰一霸,他之所以任其為中尉,也是要將他置於約束之下。其人恃權弄威,受重言責備,懷恨在心,故而誣告重言謀反。臣以為既然真相大白,就該平反……”

張良點點頭道:“太仆所言甚是,如此方能顯陛下瀚海之量。重言聞之,亦當謝陛下之恩。”

“愛卿以為呢?”劉邦將目光轉向陳平。

在張良與夏侯嬰說話的時候,陳平分析著每一個人的陳奏。現在看來,判定韓信謀反,證據顯然不足。可在他看來,韓信私下容留鍾離眛的舉止也是不可原諒的。更有甚者,異姓王尾大不掉,當初冊封也是情非得已,現在有了機會,又怎麽能夠放虎歸山呢?

見皇上征詢自己的意見,陳平就直言道:“兩位大人所言,臣深以為是。說楚王謀反,證據不足,應由禦史大夫甄別。不過,臣以為楚王既已被陛下帶回洛陽,若再回下邳,必然遭人非議。且楚王策出無方,思入神契,不如就留在陛下身邊早晚讚畫軍務,也是人盡其才。”

陳平說完,看了看在座的三人,似乎都陷入了沉思,大殿裏靜極了。

其實,對陳平所奏最為共鳴的要算張良。他目睹了韓信當年要挾封王的經曆,而且始終認為由齊王改封楚王,亦非劉邦所願。現在趁機削權,正當其時。不過張良想得更遠一些。他起身來到劉邦麵前道:“戶牖侯所言,甚為有理。臣也以為楚地千裏,物產富庶,當以劉氏宗親王之。臣覺得以淮東五十三縣立陛下從兄劉賈為荊王,以薛郡、東海、彭城三十六縣立陛下弟劉交為楚王。如此,楚地一分為二,有益於朝廷,請陛下聖裁。”

聞言,夏侯嬰頓時睜大了眼睛,驚歎張良和陳平看事總是比別人遠一步。這些麻煩事他也不是沒有想過,可總是如霧裏看花。如今,經張良一點撥,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他立即合掌擊節道:“二位說到下官心裏去了。臣建議以雲中、雁門、代郡五十三縣,立陛下二兄劉喜為代王。”

“如此,在南北東西皆有劉氏鎮守,何愁大漢不能永固?”張良大讚道。

國政就是這樣,許多難題就在君臣敘話中迎刃而解了。張良在任何時候都會縝密考慮劉邦為難或忽視的環節,在提出將楚國一分為二後,他順理成章就把如何處置韓信的問題提了出來:“既然是王屠戶誣陷韓信,那麽就得給他一個交代。”

對此,陳平似乎早有謀略在胸,上前一步道:“臣方才已諫言陛下,重言既然功不世出,略不再見,何不讓他留在陛下身邊早晚讚畫軍務,正乃用其所長也。”

劉邦就喜歡張良和陳平相互補正,立即回應道:“二位愛卿所言有道理,重言功高勞卓,也該成家立業了。留在京城,這一切都不難解決。隻是……”

“解鈴尚需係鈴人,此事還請陛下當麵對重言將軍說。一則有平反之意,二則以示陛下寬懷之量。”張良接道。

“言之有理,此事就由朕諭意重言。”劉邦想了想,又對夏侯嬰道,“太仆與重言素來交好,不妨隨朕見見。”

“臣定不負陛下所望。”夏侯嬰心想這劉邦也真是聰明,此事若是陳平在場,定是尷尬。韓信是什麽人?是劉邦親論的三傑之一,豈能猜不透這事出自陳平之口。而他夏侯嬰就不同了,他是韓信的救命恩人。收拾殘局,隻能由他上了。因此,當劉邦點將的時候,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就答應了。

幾天以後,歲次進入正月的一天,劉邦在洛陽南宮召見了韓信。自然,人是夏侯嬰到監獄去請的。

走出監獄那一刻,韓信抬頭望了望初春的太陽,本能地閉上了眼。夏侯嬰緊走兩步,上前握著韓信的手道:“大王受苦了。”

韓信沒有回答,隻是回了夏侯嬰一個笑。平心而論,他在獄中並沒有受到任何虐待,可短短數十天過去,他明顯地瘦了,眉目間露出些許疲憊。夏侯嬰之所以稱韓信為大王,一是因為劉邦還沒有宣布削藩;二是這話實在說不出口,他唯一能給予撫慰就是:“陛下在南宮等候多時了。”

在前往大殿的途中,夏侯嬰告訴韓信,是馮敬審得王屠戶的口供才使得他得以昭雪。韓信感於馮敬的中直和真誠,感喟自己當初沒有看錯人:“回到下邳,我定要重賞太尉,並請陛下封賜。如此忠貞之士,乃大漢福祉。”

夏侯嬰沒有接韓信的話,隻是報以微笑。

不一會兒,車駕已停在南宮司馬門外。下車後,夏侯嬰用胳膊碰了碰韓信小聲交代:“畢竟有誤解,待會兒見了陛下,大王言語謹慎些。”

韓信當然明白夏侯嬰的用心。雖說自己是楚王,可仍處於臣下之位,舉止一定要有分寸。特別是這次風波,他和劉邦之間已有了難以言表的裂痕。在韓信的記憶中,被劉邦副車載回洛陽,對他的傷害遠非**之辱所能相比。然而,從屈辱走向人生巔峰的韓信已將之視作人生旅程上的一次浪花。他放慢腳步,調整心態,希望能以平靜的心情接受。但他畢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男兒,越接近大殿,他的心就越是糾結。從進殿的那一刻起,他一直低著頭,沒有看劉邦。

“臣韓信拜見陛下。”韓信大禮參拜。

“重言平身,賜座。”劉邦寫在臉上、貫穿在話裏、表現在手勢上的都是親切和溫暖,他沒有用“楚王”這個字眼,而選擇他的“字”開啟談話。

韓信來不及多想,黃門已將坐團送到麵前。他施了一禮,在夏侯嬰對麵坐了下來。

“現在看來是有人誣告,朕誤解重言了。不過也是你舉止不慎,怎可容留鍾離眛呢?私情大於國法,公之過也,致授人柄實。”劉邦以這樣的話開場。

韓信拱手道:“臣蒙陛下恩寵,先拜大將軍,繼之封為齊王。臣每思及此,銘感肺腑,唯有忠於漢室,何敢生謀叛之心。”

“這個朕知道。”劉邦說著,把話題轉到削藩上,“大漢初立,內需安定,外需禦敵。朕欲留重言在身邊讚畫軍務,早晚請教一二,愛卿勿多慮。”

韓信雙目癡呆地看著劉邦,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原以為皇上充其量是削地減郡,或是安排一位心腹為相,誰知劉邦竟然連楚王的封賜也收了回去。在沉默了片刻後,他終於忍不住問道:“陛下這是為什麽?”

“愛卿何須再問,卿比朕清楚。”

韓信轉臉去看夏侯嬰,多希望他能在劉邦麵前諫言放自己歸去,可他得到的卻是苦口婆心的勸慰。夏侯嬰任何時候都不失長者的從容,他撩了撩衣袖道:“我記得在沛縣時,常與丞相有人臣之論。丞相引荀卿的話說,從命而利君謂之順,從命而不利君謂之諂;逆命而利君謂之忠,逆命而不利君謂之篡。大將軍一世英明,就不用我提了。方今天下,人心思定。既然朝廷已決定留你在陛下身邊,你何妨順命而為之,將來必是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滕公……”

“大將軍……”夏侯嬰一邊說,一邊向外指了指。

韓信朝外看去,就見曹窋率領禁衛嚴陣以待,隻要劉邦一聲令下,立即就會衝進來。韓信終於讀懂了劉邦的用心,雖說和顏悅色,可從他的瞳仁中散發出來卻是刀光劍影。福與禍,生與死,隻是一念之間的事。

“臣謹遵聖命,願伺候在陛下左右。”韓信起身來到劉邦麵前跪下,頭深深地伏地。

“重言果然深諳大局,來人。”劉邦滿意地點了點頭。

春熙不失時機地站在了劉邦麵前,尖著嗓子念道:“詔曰:茲封大將軍韓信為淮陰侯。”

韓信再次伏地道:“謝陛下隆恩。”

劉邦適時地起身扶起韓信,撫著他的肩膀道:“卿戎馬數年,正好借此機會休整一下。”

“臣……”韓信長歎一聲,向劉邦告辭,然後邁著沉重的腳步出了前殿。

曹窋率領禁衛上前道:“末將奉命送侯爺回府。”

夏侯嬰疾步趕到車邊,隻是重重地握了握他的手,一切便都在其間了。

韓信沒有說話,一任曹窋等簇擁著自己上車,向洛陽城西南角而去。

夏侯嬰也自言自語地上了車,追著韓信而去。

皇宮禁衛在前麵引導,車駕來到城西的一座府邸,據說此地是呂不韋當年建造的傳舍,專供前來拜訪的門生故吏居住,如今便做了韓信的府邸。抬眼看去,房子雖還留著幾成新,可由於戰亂不斷,久無人住,門上偶爾可以看見蛛網在風中搖曳。

韓信剛一下車,立即就有少年營的校尉上前見禮:“卑職叫張遠,原是少年營的一名校尉,現奉陛下之命護衛侯爺府,往後侯爺有事盡管吩咐。”

張遠名義上是護衛侯爺府,實際上是劉邦派來監視他的。唉!心與心的鴻溝比之楚漢的鴻溝不知要深多少。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機會馳騁疆場了,他將終日形影相吊,在這些士卒的眼皮下打發日子。

一聲“籲”,夏侯嬰的車停在了府前,他來到韓信身邊,打量了一番府邸問道:“這房舍你還滿意吧?”

韓信回道:“重言自幼家徒四壁,繩樞甕牖,隨遇而安,有何不滿意的?何況此地乃先朝呂丞相待客之所呢!謝滕公相送,請到客廳用茶。”

兩人相偕著進了大門,早有丫鬟捧了茶盞在廳中等著。兩人席地而坐,三杯茶下腹,韓信終於忍不住將胸中塊壘說出:“重言至今記得,是滕公將我從囚犯中救出,此恩當終其一生報還。滕公可否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陛下怎就削了我的王爵呢?”

夏侯嬰能說什麽?他幹咳了兩聲,端起手中的茶盞潤了潤嗓音,等到與韓信的目光相撞之時,終於讓在舌尖上滾動了無數次的話流出來:“重言,老夫有一句話送你,請勿要見怪。老夫近日讀《莊子》,說有一棵樹因為不為人注意,才長得粗大且美,假若當初人人都關注它,說不定早就被砍了。莊子從這件事引發議論,說此為予大用也。老夫以為,莊子意在告訴世人,斂起鋒芒才能有出頭之日,不知侯爺聽後有何感想?”

這話一出口,韓信的心就“咯噔”一聲,倏然想起當年與劉邦議兵的往事來。也許,從那時候起就種下了禍根。撫今追昔,他不僅在內心深處感謝夏侯嬰每逢人生關鍵處,總是給他提攜和警示,更為自己的孟浪而自責。不過,這一切都被掩蓋在他一貫隱忍的性格之下,他向夏侯嬰施了一禮道:“滕公一席話,重言終生難忘。”

“在楚有在楚的好處,在陛下身邊則別有益處,早晚可聆聽陛下教誨,君臣自會同心協力,共固社稷。此於重言而論,豈非快事一件?”夏侯嬰尋找適當的詞語淡化韓信心頭的陰雲。

“重言明白了!”韓信將夏侯嬰送出府門,直到他的車子駛出巷口,才回轉身來。

馬邑的春天,雖然步履蹣跚,可過了二月二驚蟄,衰草下的嫩芽仍然不可遏製地衝出地麵,搖曳著嫩弱的身軀打量這個神奇的世界。站在馬邑城頭遠遠望去,治水岸邊已撒上了星星點點的綠色,解凍後的治水從城東滔滔東去,夜間可以清晰地聽得見濤聲的怒吼……舉目北眺,黑坨山峰巒聳秀,嵐浮疊嶂,橫亙在古長城以南。這裏,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雄關崇山造就了它俯瞰大戰的高峨。

還是在漢五年秋天,楚漢戰爭即將進入尾聲之際,劉邦出於全局考慮,將太原郡三十一縣封給韓王信。這一諫言是由張良提出來的,那一夜,張良與韓王信在府中喝酒直到深夜。

韓王信對劉邦的感激溢於言表,他希望張良能向劉邦提出再任韓國司徒,與他一起赴都城晉陽。可張良卻婉拒了他的要求:“良深解大王美意,可良若同大王一起北上,陛下必然生疑。如此,則複韓無望矣。良在朝廷一天,韓國就平安一天,大王明白麽?”

韓王信沒有再提要求,他沒有想到,在晉陽卻遇見了一位能人異士。他不是別人,就是曾遊說過韓信、雍齒的楚國謀士武涉。他穿著一身披滿風塵的褐衣來見韓王信,自言能協助他將韓國變為北陲的強盛之國。

韓王信雖然與武涉從未謀麵,但關於他的傳聞卻是聽過不少。況乎他複國不久,正當用人之際。武涉雖不能與張良、韓信相比,也非平庸之輩。就這樣,武涉做了韓王信的階前謀士。

去年十二月的一天,武涉陪韓王信在晉陽巡狩了一圈,就將一個重要的問題提了出來。他揮動著手中的馬鞭道:“大王發現沒有,晉陽距邊境較遠,一旦有事,措手不及,反為敵製。若大王能將都城遷到據此四百三十裏外的馬邑,就等於將外寇置於我視野之下,彼稍有異動,我即可發兵,此圖存之策也。而北移四百裏,則漢帝鞭長不及矣。”

韓王信立即明白了此議的深意,頻頻點頭稱武涉慮事周詳。

恰在這時,各路諸侯雲集洛陽,上書擁戴劉邦稱帝。有感於劉邦將自己從項羽營中救回,韓王信當然是最用力的推動者之一。趁著與劉邦單獨會麵的機會,他提出了遷都馬邑的請求。劉邦經過一番思慮,答應了他的請求。

但張良卻看破了韓王信遷都的深意。那天,送韓王信離開洛陽時,張良留下了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話給他。

“請司徒放心,我心中有數。”登上車駕的那一刻,韓王信這樣回應。

在二月的豔陽下,韓王信立馬北望,就覺得武涉當初的諫言既有遠慮,又有近憂。馬邑實在是一座最適於監視外寇的城池。

關於馬邑,他聽過不少傳說。據說在秦時曾在塞內築城,用來防備匈奴的侵略。城快築成時,卻崩塌了好幾處。這時有匹馬來回不斷地奔跑著,那些管事的人覺得很奇怪,就按照馬跑的腳印來築城,城牆終於築成,從此就把這城命名為馬邑。

如今,城池依然,卻換了新天。

從遠處傳來一陣牧歌——

山那邊的長城長又長,

河這邊的草地見牛羊。

放羊的哥哥你慢些走,

聽妹妹對你訴衷腸。

聽妹妹對你訴衷腸,

哥哥可願做奴家情郎。

黑坨山高呀治水汪汪,

咱兩人攜手走四方。

一群群的羊兒像珍珠一樣撒在草原上,在遙遠的天際與白雲融合在一起,分不清楚……

韓王信揚起馬鞭,在空中甩出一個響脆:“看看去!”

“遵命。”武涉向後揮了揮手,侍衛們一催坐騎,呼啦啦地跟了上去。

隨著馬蹄飛馳,他們終於看清了,對唱的是一對青年男女。男子身上披一件翻毛羊皮襖,顯然有些年月了,女子倒打扮得利索幹淨。

韓王信心想,這女子是吃了什麽迷魂藥,竟看上了這個髒兮兮的漢子。他來到放羊男子身邊,問道:“請問小哥住在哪個村莊?”

那男子抬頭看了看韓王信,覺得是一位貴人,回話道:“回大人的話,小人家住十裏外的楊各莊。羊兒逐水草而行,小人就到這兒來了。”

武涉正要介紹韓王信,卻被他攔住道:“你們在此放牧可安全?”

那男子又打量了一番韓王信才回道:“不瞞大人說,早年蒙將軍駐守這裏時,匈奴人不敢南下,老百姓倒也可以安心放牧。自從秦亡以後,沒有人關心邊城,匈奴人常常搶百姓的牛羊和女人,小人的父母就是被匈奴人殺的。”

韓王信的思緒跟著他的敘述,在遠方的天際徘徊。現在他明白了,劉邦之所以要讓他在這裏立國,正是要阻止匈奴侵邊害民。韓王信又進一步問道:“匈奴的單於可是頭曼?”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不過,小人倒是遇見過匈奴太子稽粥。”

“那是何時的事?”

“去年夏天吧!”那男子談起那次遭遇,目光中仍然充滿驚悚,“匈奴人衝到村裏將男人殺光,把女人和牛羊都搶走了,小人兄妹因在遠地放牧才逃過一劫。回到村裏時,遍地屍首,血流成河,小妹至今一想起那天情景就噩夢不斷。”

“一群畜生。”韓王信忍不住罵道。

忽然,有濤聲自遠傳來,那男子臉色一下子變得蠟黃:“大人,聽聲音是匈奴軍隊來了。小人這就把羊趕到峽穀間藏身,您也躲躲吧。”

“你帶著你妹妹撤到侍衛隊伍後麵去。”韓王信手指南方道。

那男子感激地點了點頭,將手指伸進口中打了一個尖利的口哨,隻見羝羊順著呼喚率領群羊奔了過來,朝南湧去。

“出刀!”韓王信向身邊的侍衛大吼一聲,隻見齊刷刷的刀林頓時照得人眼花繚亂。

武涉舉目向遠處張望,隻見天際連接處湧出一道黑線,漸漸地,黑線越來越寬,似乎是一道洪水從天邊滾來。嗯,已經聽得見馬嘶聲,人喊聲了。看樣子大約有一百多人,與韓王信的衛隊相當。武涉擔心不敵,聲音有些發顫道:“大王,還是撤回馬邑城堅守為好!”

“你害怕了?”韓王信看了一眼武涉,目光中流露出不屑。

“不,臣隻是擔心大王安危。”

“當年滎陽大戰,本王堅守數月,不曾懼怕過項羽,如今會懼怕區區匈奴人麽?”韓王信說完,一抖馬韁朝前衝去,侍衛長立即跟了上去。

兩軍在大約十丈的距離形成對峙,韓王信拍馬上前厲聲問道:“我韓國將士不曾犯匈奴邊界,你為何要犯我疆土?”

從匈奴陣中衝出一位裨將,揮動著狼牙棒道:“若是本將軍沒有看錯,來者定是漢朝諸侯王信吧!”他指著身旁一位中年將軍道,“此乃我大匈奴稽粥太子,今日出來隻是轉轉,有何憑據說這是你國疆土。明日太子一聲令下,將其納入匈奴有何不可?”

接著,就是稽粥太子的笑聲。韓王信自覺受到了挑戰,揮動手中寶劍大吼一聲:“殺盡這些狂徒。”

兩軍很快就廝殺在一起。侍衛長使一杆長槍,上下翻飛,不一會兒,匈奴裨將就有些力不從心了,撥轉馬頭朝本陣飛馳而去。侍衛長也不追趕,怕被匈奴兵包圍,向韓王信身邊靠攏。

韓王信正與稽粥太子酣戰,稽粥使一對日月刀,在春日下寒光閃閃,時而雙刺,時而下劈,時而一水二分,時而雙峰並立,化解了韓王信的招數。韓王信暗暗吃驚稽粥的臂力和功夫,不過,他畢竟身經百戰,一招一招從容不迫。兩人刀來槍去大約五十回合,稽粥見不能取勝,不免有些急躁,分神之際被韓王信揮刀向腦門砍來,稽粥一低頭,刀從脖子上滑過,隱約感到刀鋒的涼意,不由吃了一驚,忙撥馬回撤。韓王信第一次與匈奴交戰,見其逃走,催動坐騎緊追不放。稽粥跑出一箭之地後,忽然回身拉開強弓,“嗖”地一箭射出,霎時間韓王信頭上的盔纓掉了。

韓王信大驚,忙吩咐收兵,向馬邑城飛馳而去。

稽粥揮動著雙刀,匈奴軍伍如暴風驟雨朝南而來,一口氣追了數十裏,眼見得韓王信進了城,拉起了吊橋。

“都怪這戰馬,否則今日擒了這韓王信,也好讓劉邦小兒瞧瞧本太子的厲害。”稽粥拍打著胸膛發泄自己的遺憾,他並不願意就這樣回去見自己的父親頭曼單於。可韓王信閉門不出,他也無可奈何。

稽粥抬頭看著馬邑城頭迎風飄揚的漢字大旗和“韓”字大旗,手起箭發,兩麵旗幟同時落到城頭,他高聲喊道:“城上的人聽著,我乃大匈奴太子,轉告你家主人,若是真男兒,三日之後在馬邑穀口擺開戰場比試。否則就早日降了匈奴,少不了封個親王。”言罷,哈哈大笑,引得他身後的將士也跟著大笑不止。

韓王信回到王府,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朝廷的使者到了。

來者是奉春君劉敬,他不但帶來了朝廷同意把韓國都城遷到馬邑的製誥,同時帶來韓信被削的消息:“韓將軍已被封為淮陰侯,每日在陛下身邊讚畫軍務。”

“那楚國由誰來管理呢?”韓王信吃驚地問。

“陛下早已了然在胸。他已將楚國一分為二,一為楚,大王乃文信君劉交;一為荊,大王乃劉賈。”

韓王信“哦”了一聲,心中就上下打起鼓來,劉邦這是拿處置韓信給異姓王看啊!尤其是當他聽說,削藩的理由是因為韓信容留了鍾離眛,更是雙目發直。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誰知道會不會有一天厄運也降臨在他頭上?因為他也容留了項楚的謀臣武涉啊。

劉敬是什麽人?他立即看出了韓王信的心思,便道:“陛下威及四海,卻時時掛念韓王,並要本使轉致問候。”說著,他向外麵招了招手,隨從捧著一個托盤進來,上麵放著一方錦盒。劉敬莊重地打開錦盒,裏麵放著一隻玉雕的雄雞。韓王信見狀便明白了,皇上送他這禮物的意思就是“殺雞儆猴”,隻可惜一世英名的韓信,竟做了儆猴的雞。

“謝陛下隆恩。”韓王信接過錦盒,交給身邊的黃門。

當日,韓王信在王府設宴款待劉使君,但他提前知會了武涉,讓他千萬不要露麵,免得被他報奏了朝廷招來橫禍。

一連數日,韓王信親自陪劉敬,將馬邑以北的草原和山穀巡視了一遍。劉敬觀這馬邑穀山高溝深,的確是伏兵的最佳境地,便道:“大王向朝廷諫言將都城建於馬邑,真乃長慮遠略。隻要在馬邑穀駐一支軍隊,料敵也不敢南下。”

聞言,韓王信覺得這劉敬雖是一介書生,卻於兵法甚為精通,難怪劉邦要賜姓於他,忙接上話道:“使君所言甚是,不日本王即駐軍馬邑穀。”

劉敬當然不忘叮囑韓王信:“陛下要本使轉告大王,匈奴虎視眈眈,欲南下蠶食我大漢疆土。大王使命重大,當鹿伏鶴行,履霜之戒。”

韓王信當即表示道:“請陛下放心,臣絕不讓匈奴南下一步。”

劉敬離開了好些日子,韓王信的心都沒有定下來,劉敬來馬邑的枝枝節節不斷在眼前浮現,生怕有一天禍事落在頭上。

轉眼到了五月。這天,武涉率校尉和將士巡視馬邑穀回來,便急匆匆地來到王府,一進門就道:“大王,出事了。”

韓王信放下手中的兵書問道:“先生這樣火急火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聽說匈奴新單於即位了。”

“可知新單於何人?”

“就是與大王對陣過的稽粥,號冒頓單於。”

“我不犯他,他能奈何?”

聞言,武涉就提高了嗓音道:“聽說冒頓單於擊敗東胡、大月氏之後,正準備南下呢!”

“確實?”

“千真萬確。敵若南下,我韓國必首當其衝。”

“先生可否詳說?”韓王信“咦”了一聲。

武涉便將冒頓如何用鳴鏑射殺頭曼單於,奪取王位。又如何打敗東胡,進而將大月氏趕到西方溈水一帶的經過陳述一遍,還特別強調:“這冒頓卻有過人之處,當初,東胡強大時,向冒頓索要千裏馬,群臣皆以為不可,他卻說:‘奈何與人鄰國而愛一馬乎?’遂慷慨贈予。後來,東胡得寸進尺,又索要冒頓的閼氏,群臣以為乃奇恥大辱,而冒頓卻說:‘奈何與人鄰國而愛一女子乎?’又將自己心愛的女子送往東胡。東胡欲壑難填,又提出要將匈奴與東胡之間的土地占取。群臣皆以為乃一塊廢地,贈之無妨,冒頓聞之大怒,說:“地者,國之本也,奈何予之?”於是,親率大軍襲擊東胡,進而滅之。”講完這段往事,武涉也沒有忘記提醒韓王信,“秦時,彼畏懼蒙驁父子,不敢生南下之念。楚漢相爭五年,彼趁機擴軍買馬,眼下控弦三十萬,已成大漢心腹之患。”

韓王信沉默了許久,他相信武涉說的是實情。他當初把都城遷往馬邑的本意是離朝廷遠些,卻未料遠了猛虎而近了狼群,他抬起頭望了一眼武涉問道:“依先生來看,我軍若與匈奴對陣,勝算幾何?”

“幾無勝算。”

武涉這肯定的口氣讓韓王信有些懊喪:“未曾接戰,先滅我誌氣,先生這是何意?”

武涉並不回避韓王信的目光,語調冷靜地分析兩軍的優劣:“匈奴人乃逐水草而居的部族,孩子從懂事起就演訓騎馬、廝殺,其士卒個個都是精騎,可以連續奔馳數日而不知疲倦;其次,匈奴的坐騎都是優選出來的良馬,言其日行千裏不無溢美,其長於奔走的速度和耐力卻是我軍所望塵莫及的;再者,匈奴人現在士氣正盛,必欲擴張而滿足其私欲,豈能置眼皮之下的韓國於不顧。此其三者,請大王明察。”

武涉的話,韓王信是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起始尚心中憤懣難平,隨著言談的深入,他覺得武涉的話切中肯綮。暗地就埋怨劉邦,不該將他遷徙到北地。

聽話聽音,武涉從韓王信的語調中聽出他的彷徨,便知道時機來了。哼!張子房,當初在南鄭你安定雍齒,今日你在千裏之外,我卻要說動韓王信了。他緩緩上前,帶著試探的口氣道:“臣有一言,不知大王可願聽否?”

“你有何話快快說來,不必躑躅。”

“依臣之見,倒不如……”武涉向左右看了看,見黃門和宮女都遠遠地站在門口,遂壓低聲音道,“臣願為使者前往匈奴,遊說冒頓與大王定約互不侵犯,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韓王信想了想道:“若密約可給韓國帶來安寧,不妨一行。隻是本王乃漢帝所封,雖是諸侯,可仍為漢臣。因此必須講明,密約不是投降。”

聞言,武涉就笑道:“大王這是一廂情願。冒頓是什麽人,無利可圖,他豈能與我簽約?臣意就是密約降敵,內為匈奴臣下,外為大漢諸侯,豈不兩利?若是將來大漢日益強盛,對匈用兵,我亦可為前鋒,漢帝必有重賞。若匈奴強盛,漢廷無可奈何,我亦可易幟為匈奴王國。請大王思忖,在匈奴為王國與在漢朝為諸侯,有何兩樣?不都是大王主事麽?”

韓王信聽罷,連連搖頭:“本王乃韓國公子,先祖乃周成王弟叔虞。想當初韓為強秦所亡,我韓國君臣無一日不思複國。張子房博浪沙拚死一擊,所為者何?乃救亡圖存也。我周人之後,豈能對匈奴屈膝稱臣?這如何麵對先祖在天之靈?不能,萬萬不能!先生勿再言,免得傷了和氣。”

眼看著韓王信的目光迅疾冰冷下來,武涉知趣地刹住了話頭,連道:“微臣失言,請大王恕罪。”

韓王信無奈道:“你這是幹什麽?本王豈能不理解先生的良苦用心。匈奴在側,虎視眈眈,先生尚需輔佐本王守好國土。”

“大王放心,臣當盡股肱之力。”武涉小心翼翼地起身,幾乎是倒退著出了王府前廳。

回到府邸,武涉換了衣服,草草用了晚飯,就把自己關在書房。

月亮爬上天空,縷縷銀輝灑在窗外,把幾株竹影投射在幔帳上,伴隨著夜風的吹拂搖曳,時而濃,時而淡,就如武涉的思緒一樣紛亂。他很吃驚於當時的不慎,差點丟掉性命。此刻,他望著窗外柔柔的月光,心就飛到了故鄉那一簇房舍去了。妻子現在在幹什麽呢?也是在對著月亮思念自己麽?抑或是在燈下教子讀書,或者在二老榻前送藥奉茶。當初離開故鄉的時候,父母和妻子都不大願意。他立下誓願,生不成名不還家。可從陳王舉事到楚漢相爭,整整八年過去了,他仍然在外徘徊。每每被放逐或被拒之門外的時候,他品嚐的是流落天涯的孤獨和寂寞,過的是形同乞丐的生活。

跟隨韓王信,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搏,他再也經不起折磨,必須為自己尋求一方可以馳騁的空間。可韓王信竟拒絕了他的諫言,而且比雍齒更堅決。

不!他一定要把命運牢牢握在手中。哼!既然口舌不能說動你,那就讓戰火來說服。武涉從案幾下拿出一張羊皮,蘸好墨汁,沉思片刻,那些反複醞釀的話語就落在羊皮上——

大匈奴冒頓單於閣下:

邊陲草肥馬壯,嘉禾豐盈,閣下何不控弦南下……

月光從窗口悄悄投進來,把燈火映得橘黃如豆,他頓時變得煩躁不堪,用力關了窗戶,繼續自己的書寫。

而此刻,遠處傳來狼嚎的沉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