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假巡狩以除異己 巧周旋而滅奸小

這場為雍齒舉行的飲宴持續了兩個時辰,劉邦不露聲色地目送張良等臣僚離開,這才回到前殿打開王恬啟送來的信劄。剛剛看了幾行字,就禁不住叫出聲來:“奸賊,竟敢與楚殘將同流合汙。”他一抬頭,就看見身邊站著的不僅僅有春熙,還有陳平,便知陳平聽到了自己的罵聲,便問,“愛卿何故沒有離去?”

陳平作了一揖道:“如果臣沒有猜錯,此書劄定是來自楚國。”

劉邦很吃驚,放下書劄問道:“愛卿何以知道?”

陳平很平靜地回道:“前些日子,臣去洛陽城郊巡查軍營,聽人議論說楚軍敗將鍾離眛暗自潛往下邳了。臣據此猜想,此信劄當是從彼處來的。”

劉邦再度埋頭看信劄,就不由得念出聲來:“你看看,鍾離眛在下邳,不僅隨韓信巡查縣邑,而且出入都有侍衛護著。這楚國究竟還是不是劉氏的天下?”

“陛下聖明。韓信自恃功高,藐視朝廷。”

“正是。”劉邦借著酒勁,說起話更是帶了帝王的威嚴,“這個韓信,朕早就料到他存有反心。前年他向朕上書求封,其異心圖窮匕見。如今到了下邳,自覺朕鞭長莫及,故而與殘軍眉來眼去,朕豈能容他。朕明日早朝,就點將親自出征,定要將韓賊擒至京城。”劉邦說著話,手在案幾上擊打得咚咚響,“朕至今想起他待價而沽的往事,猶憤懣難平。他敢如此,豈知其他異姓王不敢如此?”

在劉邦發泄心中憤怒的時候,陳平一直專注地傾聽著皇上的每一句話。因此,當劉邦再度責備他為什麽還不離開時,他的思緒就整理得井井有條了:“臣擔心陛下因氣傷身,故而不忍離去。陛下真的要發兵討伐楚王麽?”

“難道朕還戲言不成?”

陳平近前一步道:“如此,臣有幾個問題想問陛下。”

劉邦沒好氣道:“這裏隻有你我二人,有話你就直說。”

“敢問陛下,有人言韓信反,韓信知道嗎?”

“朕料定韓信不知。”

“那臣請陛下自忖,陛下精兵能與楚軍匹敵麽?”

劉邦遲疑了片刻,照直回道:“不能。”

陳平點了點頭又問:“臣請陛下再自忖,我朝中諸將,有用兵能過韓信者乎?”

“沒有。”

“兵不能與楚較量,將不能及韓信,陛下舉兵攻楚,乃是倉促出戰,臣以為十分危險。”

經陳平這一番問話,劉邦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了,他從心底覺得陳平的提醒非常及時。可難道就這樣任憑他胡作非為麽?他將征詢的眼神轉向陳平問道:“那依愛卿看,如之奈何?”

陳平又作了一揖,反問道:“陛下可記得秦皇當年巡狩會稽時的盛景麽?”

劉邦點點頭道:“那怎能不記得。朕當時還說過‘大丈夫當如是也’,而當時項羽也說‘彼可取而代也’的話。”

陳平拊掌道:“陛下聖明,自古天子有巡狩、會諸侯的習慣。若陛下假名巡狩雲夢,要在陳縣大會諸侯。陳縣是楚國西界,韓信聽聞陛下巡狩到此,豈能不見?陛下趁機將其擒獲,這樣便無須大興兵戈,武士可擒矣。”

劉邦聽了,不免有些狐疑,問道:“這樣行麽?”

“陛下每臨大事,胸有丘壑。鴻門脫險,武關卻敵,與之相比,南行乃小丘矣。”陳平甚至斷定,劉邦南下,韓信斷不敢恣意妄為。

初冬太陽淡淡的餘暉將竹葉投射在窗戶幔帳的時候,劉邦下定了南巡的決心,他從案幾後站起來道:“就依中尉,朕明日早朝後就啟程南下。”

走在通往後宮的甬道上,冬日洛陽城的蕭瑟和冰冷就一一映入眼簾。一片片金色的葉子隨著冷風飄揚在天空,有幾片落在劉邦的肩頭,春熙看見了,便上前為他拂掉。暮色剛剛拉開帷幕,店鋪已早早地關了門,隻有賣柴的瑟縮聲穿過寒林,在耳邊回旋。這情景讓劉邦的心境變得沉重起來,在以往的日子裏,無論是前往鴻門赴宴,還是出關牽製龍且,他都思出即行,沒有多少牽掛。可這一次不同了,除了老父在櫟陽,家人都在身邊,他即將出行的心就扯出千絲萬縷的情絲。他躑躅的腳步引起了春熙的注意,緊走幾步問道:“陛下有何吩咐?”

劉邦擺了擺手,繼續朝前走去。眼看呂雉居住的殿宇已進入視線,他的眉頭緊皺起來了,他不知道怎樣將此事告訴呂雉。他們夫妻畢竟分別三年剛剛團聚不久,而他又要冒險南巡,她知道了又會作何想?他又想到了另一個女人。自從進駐洛陽後,他強烈地感到呂雉對戚夫人那種明裏暗裏的厭惡。他最擔心的是,在他離開洛陽後,兩人能否相處好。

即將走到甬道盡頭,下了階陛,就是呂雉的殿宇。劉邦的腳步終於停住了,回身對春熙道:“去傳夫人前來皇後處用膳。”

春熙遲疑了一下,問道:“陛下是要傳夫人到皇後處麽?”

“你沒有聽見朕的話麽?”劉邦就有些不高興。

春熙不敢再問,回頭就招來一個年輕的小黃門,打發他去戚夫人處傳皇上的口諭。待他再轉身時,劉邦已下了階陛。春熙不敢怠慢,忙跟了上去。

其實,在皇後殿宇值守的黃門在劉邦剛走下台階的那一刻,就將消息傳給了呂雉。此刻她已率眾人出來,呼啦啦跪倒一片,迎接皇上的到來:“恭迎陛下。”

“平身。”劉邦從隊列中穿過,來到殿宇中央入坐。呂雉揮退宮女和黃門,隻留女禦長春蘭在身邊。待殿廷安靜下來後,春蘭已將茶水沏好,呂雉接過來親手捧給劉邦道:“陛下處理國政一個下午,定是口幹舌燥,請先喝了這杯熱茶,妾這就命後廚準備酒菜。”

劉邦呷了一口熱茶,果然香氣宜人。他的確有些渴了,一杯茶入口,喉嚨清爽多了,隨即問起劉盈近來的學業。

呂雉回稟道:“盈兒近來在習讀《左氏春秋》,呂少傅每天向他講授曆朝曆代治政的經驗,盈兒聽得津津有味。隻是他有些不理解,為何先朝會發生那麽多弑父弑君之事。他說如果兒子為了奪得王位而殺了父親,臣下為了王位而殺了君主,這天下還是天下、國家還是國家嗎?”呂雉說到這裏,臉上流露出不悅來,“有時,盈兒聽著聽著就哭了。陛下說說,這孩子怎麽就沒有隨妾一點呢?”

“傳太子來共進晚膳。”劉邦的心情也隨之沉重起來,他在心裏埋怨呂臣,為什麽要給劉盈講授這些。他決計回頭傳呂臣當麵問問情況,萬一不行,就新任一名少傅來教他。

春蘭轉身出去,不一會兒,劉盈就來了,拜過父皇和母後,便規矩地坐在呂雉身旁。劉邦順著剛才的思路,問了問劉盈的學業。劉盈雖然膽怯,但還是一一回答。劉邦點了點頭道:“可見盈兒還是認真聽了講書的。”

“謝父皇。”

眼見時間不早,劉邦又問春熙:“怎麽還不見夫人與如意來呢?”

聞言,春熙忙到門口張望,就看見戚夫人引著如意,在秋菊和幾名宮女的陪同下下了甬道,正朝殿門走來。春熙忙上前相迎:“夫人到了,陛下正在殿中等候呢。請夫人快隨老臣來。”

進了殿宇,戚夫人麵對正襟危坐的劉邦和呂雉,上前施了大禮,柔聲細氣道:“妾參見陛下、皇後。”

如意效法母親,先是跪地道:“兒臣拜見父皇、母後。”待劉邦口諭平身後,又轉過身來到劉盈麵前行了大禮。那認真的一絲不苟的樣子,惹得劉邦笑顏掠過眉頭。

劉盈忙還了禮,拉著劉如意在身邊坐了。

見狀,呂雉便不滿意了,道:“這孩子怎就不懂尊卑呢?盈兒乃儲君,你為臣下,豈能並肩而坐?”隨即將臉轉向戚夫人,“陛下傳你,你卻遲遲不到,難道要陛下親自請你不成?如意不曉君臣之禮,你是如何教子的?”

戚夫人用眼睛的餘光悄悄打量一下劉邦,倒是和顏悅色,忙欠了欠身子回道:“都是妾的錯,請陛下、皇後恕罪。”

戚夫人一抬頭,發現如意已經自覺地坐在最下首了,心頭就泛起一陣欣慰,正要說話,呂雉卻發了聲:“陛下看看,妾還沒有說上幾句,她就一大堆理由,這後宮還有尊卑沒有?”

劉邦看了一眼呂雉,本想訓斥幾句,但話到口邊又收回去了,他不願意因為些許枝節破壞了臨別前的這頓晚飯,他揮了揮手道:“平身。”

待戚夫人在下首坐了,劉邦又道:“小兒不曉事,可以寬諒,往後多加訓誡就是。”

呂雉沒有再責備,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酒菜上齊,劉邦舉起手中的酒觥道:“朕今日召你們共進晚餐,是有事要告訴你們。先飲這一杯,朕再說話。”

“謝陛下。”呂雉與劉邦並排坐著,側過身子道。戚夫人、太子和如意也依序謝皇上。

劉邦接著道:“現今天下初定,朕不日將南下巡狩,出宮將近月餘,故而家人相聚,一則有些話要叮囑,二則也是作別。”

劉邦這話一落音,飯局就沉寂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呂雉舉起酒觥向劉邦致意:“陛下恩澤四海,威震九域。陛下所到之處,必是諸侯敬畏,萬民鹹仰。妾祝陛下一路順風,龍體康健。至於後宮之事,請陛下放心,妾定然處理得有條不紊。待陛下南巡歸來,妾還在此地置酒為陛下接風。”

飲罷酒,呂雉對坐在左邊的劉盈道:“你父皇就要遠行,你就沒有什麽話要說麽?”

“遵命。”劉盈說著站起身來到劉邦麵前,將酒觥高高聚過頭頂,“父皇乃天下之主,此去南巡,正值初冬,飲冰餐風,兒臣甚為不安,乞父皇遣丞相代為巡狩。”

劉盈將酒觥放在唇邊輕輕飲了一口,劉邦分明看見他的雙目濕漉漉的,心中就有些不痛快,但在這個告別的時刻,他不想因自己的責備而致呂雉母子不快,便順勢舉起酒觥道:“難得盈兒一片孝心,朕十分高興。”

劉邦用眼睛的餘光打量呂雉,發現她的臉色很陰沉,猜想她一定是為了兒子的懦弱而生氣。好在她接下來的話,並沒有將心中斥責說出口:“你父皇威及海內,定於一尊。你當如父皇,天下為懷才是。”

劉盈已回到自己的座上,忙作揖道:“兒臣明白了。”

孰料劉盈的話卻引起了戚夫人的共鳴,輪到她敬酒時,就說出一番附和的話來:“妾覺得太子所言,乃大孝之舉。所謂天子不視而見,不聽而聰,不慮而知,不動而功,慨然獨坐而天下從之如一體。大漢謀臣如雲,武將如雨,陛下何須勞動大駕南下,妾甚為不安。”

戚夫人舉酒齊眉,滿眼溫順,這讓劉邦心中很不好受。他明白,戚夫人之所以阻止自己南下,固然擔心他的安危,同時也擔憂呂雉會處處為難她,隻是這樣的緣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如同對待呂雉一樣,劉邦也打算婉言安慰戚夫人幾句,同時也打算在酒闌席散後單獨叮囑呂雉,要善待戚姬。但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料到,就在這時,劉如意來到母親身邊,舉起酒觥,說出一番讓劉邦和呂雉吃驚的話來:“呂長史為兒臣講書時,曾說過舜帝南巡的往事,兒臣雖然年幼,然願隨父皇巡狩,一路護衛。”

如意奶聲奶氣的話音剛落,劉邦的笑意就堆滿額頭,回想起那日早朝時如意練劍的身影,益發覺得這孩子可愛。他起身來到殿中央,拉起如意道:“難得意兒一番孝心,朕南下巡狩,自有禁衛相隨。你待將來長大……”

“兒臣長大後要帶兵打仗,為國建功。”

劉邦終於忍不住開懷笑了,隨身就抱起如意親了一口。如意躲著劉邦的胡須,一個勁地嚷著“癢癢”。這可嚇壞了在一旁的戚夫人,她上前接過如意,責備道:“這孩子沒大沒小……”

眼前的這一切,讓坐在一邊的呂雉心裏五味雜陳,是對兒子期期艾艾的不滿,是對如意的嫉妒,是對劉邦偏愛如意的醋意。她忽然覺得,今天這頓飯吃得寡淡無味。她在心裏問自己,這還是在自己殿宇舉行的飲宴麽?

“好啊!”呂雉突然甩出一串冰冷的話來,“今日是為陛下南下餞行,你戚姬不祝禱祈福,反而千方百計阻止。我倒要問問,你還是陛下的親人麽?莫非你在心底詛咒陛下不成。”

戚夫人戰戰兢兢地看了一眼呂雉,那刀子一樣犀利、寒雪一樣冰冷的目光,讓她的肩膀不由得抖動了一下。她暗自埋怨如意不懂事,偏偏在這個時候在父皇麵前撒嬌。戚夫人迅速調整了思路,立即跪倒在劉邦和呂雉麵前道:“妾不該勸阻陛下……妾怎敢詛咒陛下……”

可呂雉並不打算放過她,反而加重了語氣:“像你這等人,胸無大誌,豈可懂得陛下的宏圖大略。為人妾者,當恪守婦道,若心懷旁騖,我定然……”

“好了!”呂雉後麵的話沒有說完,就被劉邦濁重的聲音攔住了,“你們究竟要幹什麽?連一頓飯都不讓朕吃得安生。”

再看看兩個孩子,從來沒見過父皇、母後、姨娘如此局麵。劉盈一轉身緊緊抱住如意,哭著道:“弟弟不要害怕。”

春熙在一旁伺候,看見這種局麵很是不安,但說什麽都不合分寸。好在劉邦厲聲截住了呂雉的申斥,他借著這個機會忙吩咐黃門宮女重新溫酒,好使劉邦吃完這頓餞行飯。

……

劉邦要巡狩的詔命由丞相府迅速發往各地。但發給楚王韓信的,不僅有巡狩的文書,還附上了一份要求他拘捕鍾離眛的詔命。

韓信反複揣摩著文書的意思,問身邊的馮敬:“鍾離將軍以商賈身份入下邳,究竟是何人走漏了風聲?”

“臣也奇怪,陛下為何這麽快就知道了消息。此人必在大王身邊,才知道得如此詳細。”馮敬把韓信身邊的人一個個數了一遍,忽然一個身影閃現在他的腦際,“會不會是他?”

“你尋見人了?”韓信停住腳步問。

馮敬望著滔滔向南的沂水河,若有所思道:“如果臣沒有猜錯,這告密者必是王中尉。”

“王屠戶?”

馮敬待韓信在岸邊站住腳步,便道:“臣記得鍾離將軍那日來到下邳城時,就是王中尉第一個看見的。後來,每次鍾離將軍出入下邳都有侍衛護送,難免不引起他的懷疑。”

“這不大可能。”韓信擺了擺手,緊接著又肯定地說道,“怎麽可能呢?他當年讓本王受**之辱,本王不予計較,以德報怨,任他為中尉。他不回報也就罷了,又怎麽能去向天子告密呢?”

馮敬歎了一口氣道:“恕臣直言,大王對人太過善良。害人之心固不可有,然防人之心斷不可無,願大王慎思。”

韓信沒有立刻回答馮敬的話,但他的心卻被馮敬的話激起了層層浪花。平心而論,從富庶的齊國轉到楚國,他對劉邦有些心灰意冷,也做了偏安一隅的打算。他深知風雨驟變,滄海桑田,自己既然上了這條船,那福與禍隨時都可能降臨到自己頭上。於是,便有了回報桑梓的心緒。因此,他不但原諒了王屠戶,而且將他安排在身邊,難道他真的……

韓信想了想,隨即打消了這種疑慮,自從王屠戶到了麾下後,處事小心謹慎。別的不說,單就漂母來說,王屠戶每次回淮陰都不忘給她送些生活物品。漂母在來書中叮囑韓信要善待王屠戶,對往事不必計較。這樣一個改邪歸正的人,怎麽會……

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沂水碼頭,遠遠看見一隻渡船正朝遠方劃去。

馮敬指著站在船頭的人影道:“那不是王中尉麽?這一大早,他到哪裏去呢?”

韓信抬頭一看,的確像王屠戶。是呀!他執掌王宮禁衛,不稟奏,究竟要幹什麽去呢?待他再抬頭望向遠處時,那船就成了一個黑點,漸漸淡出了視野。可王中尉的身影,卻像一團黑雲在韓信的心頭越來越低。

有馬蹄聲自遠而來,韓信和馮敬回頭看去,隻見一騎匆匆向沂水岸邊飛馳而來,似乎手中還持著符節。韓信與馮敬交換一下眼色,轉身離開碼頭。

顯然,輕騎也看見了韓信,縱身躍下馬來,疾步跑到韓信麵前,行了一個軍禮:“啟稟大王,卑職乃陛下身邊禁衛。陛下巡狩已到陳縣,詔命大王帶鍾離眛首級去見。”

韓信回道:“請使君回奏天子,本王不日即到。”

看著使節打馬離去,身後卷起一團團煙塵,韓信的心裏霧蒙蒙的。這回他相信馮敬的話了,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否則,劉邦為何這麽快就知道了呢?對!一定是王屠戶告的密,這個恩將仇報的小人。

“回宮!”韓信一甩長袖。

兩人同乘一輛車,路上韓信問道:“太尉以為,當務之急該如何應對?”

馮敬不假思索道:“殺了鍾離眛,方能消除陛下疑心。否則,楚國危矣。”

韓信長歎一聲:“世事如此,可他畢竟有恩於我,如何下得去手啊?”

“大王三思,此事也是情非得已。大王不殺他,如何麵對陛下?鍾離之恩與陛下之恩相比孰大,想來也不難明白。”馮敬頓了頓又道,“臣知大王為難,不如這事就由臣來做。”

韓信點點頭道:“看來也隻能如此了,我實在無法麵對他……”

說話間已到了下邳城東門,世間許多事就是這樣,越不想見,偏偏上蒼就安排了這難堪的遭際。韓信與馮敬剛剛到了東門吊橋下,就看見鍾離眛與他的楚國侍衛正在叫城。守城的將領看見是韓信尊貴的客人,很快就放下了吊橋。鍾離眛的戰馬前蹄剛剛踏上吊橋,就聽見後麵有人喊:“鍾離將軍,鍾離將軍……”

鍾離眛轉臉看去,原來是韓信與馮敬,忙勒轉馬身見禮道:“大王、太尉這是從何處來?”

馮敬忙上前搭話:“今日稍有閑暇,我就陪了大王出城轉了轉,將軍這是?”

“不瞞大王、太尉,末將整日憋在城裏,人都要生黴了。今日帶侍衛外出狩獵,也就是散散心而已。”鍾離眛說著,從身後的車子上拿下一隻鹿,“這隻鹿就獻給大王。末將自來到楚國後,處處受大王關照,不勝感激……”

韓信聞言,笑得很勉強。好在鍾離眛說到高興處,並沒有過多注意,因此,聽韓信說“一定一定”的時候,就覺得十分舒心。

馮敬熱情地接上了鍾離眛的話道:“將軍一言,倒提醒了我。楚國初立,兵備乃當務之急,如何訓演陣法,我正要請教將軍呢!”

“大王待末將恩同再造,粉身碎骨也難報一二。莫說演訓,即便上陣殺敵也無二話。”

馮敬作揖道:“將軍快人快語。待會兒進城後,請將軍到太尉府一敘如何?”

“一言為定。”鍾離眛在馮敬的掌心有力地擊打了一下。

城門開了,守城的將領帶領麾下在城門口站立,迎接韓信入城。一路上韓信緊繃著臉,一句話也沒有說。及至到了王宮門前,早有黃門總管韓拓在那裏等著。韓信下了車,躲閃著鍾離眛熱辣辣的目光道:“本王今日身子略有不適,將軍有何事可與太尉講。”

鍾離眛忙打拱道:“大王早點安歇,末將這就隨太尉進府。”

天空不知什麽時候又複轉陰,灰蒙蒙的。大約巳時,馮敬與鍾離眛進了太尉府,轉過一個花壇,走完一段回廊,就到了太尉虎堂。鍾離眛剛進了虎堂大門,就聽見馮敬大喝一聲:“來人,將鍾離眛拿下。”

霎時間,太尉府侍衛一擁而上,三兩下捆了鍾離眛。

鍾離眛愣住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一雙眼睛驚恐地看著馮敬問道:“太尉這是為何?末將在楚國犯了何罪,竟然要如此待我?大王知道麽?”

馮敬笑道:“將軍真是粗心,沒看見大王一路上愁腸百結,麵若冰霜麽?”

鍾離眛打斷馮敬的話道:“到底怎麽回事?末將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

馮敬看了一眼鍾離眛道:“事到如今,我不妨直說,不是大王要害你,實在是因為有人把將軍的行蹤密告到漢帝那裏,他下詔要將軍的首級。”

聞言,鍾離眛的臉色陡然變了,如死灰一般。他先是沉默了良久,緊接著大罵劉邦小兒出爾反爾,撕毀盟約。馮敬並不阻止,一任鍾離眛發泄心中的怨恨,直到他筋疲力盡之際,才下了斬首的命令。

刀斧手剛剛舉起屠刀,就聽鍾離眛大吼一聲,絕望地看著馮敬道:“天亡項楚,如之奈何。既然劉邦小兒要我首級,何勞諸位動手,我就此自裁,以謝天下。”

這話讓馮敬敬佩,他遂命士卒為之鬆綁。

鍾離眛舒展了一下筋骨,麵對窗外悲憤地說道:“楚王,劉邦要我首級,你為難什麽?我這就將首級獻給你,隻是希望善待我麾下士卒。我還有一句話請你帶給楚王,我今日之死,即楚王明日之亡也。”言罷,鍾離眛奪過刀順著脖頸抹去,一股熱血噴薄而出。

馮敬驚呆了,好久沒有回過神來……

十二月,劉邦在樊噲、陳平陪同下,由曹窋護衛到了陳縣,應召前來朝覲的諸侯有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楚王韓信等。劉邦在陳縣府舉行了盛大的朝會,除讚揚諸王有功外,重點是要諸侯王們忠於漢室,守土安民。諸侯王紛紛奏報國內的民情軍務,表示要明尊卑、行禮義,按時向朝廷上貢。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劉邦帶著陳平,與諸王一一密談。到了第六天,梁王、淮南王相繼拜別踏上歸程,劉邦這才傳韓信在行宮單獨會麵。

皇上與諸王密談說了什麽?諸王又向朝廷承諾了什麽?韓信一無所知。而且,他發現樊噲在自己傳舍周圍部署的侍衛比別人都多,心裏也就忐忑不安起來。更讓他奇怪的是,彭越和英布自被劉邦單獨召見後,看見他猶恐避之不及。覲見過劉邦後,就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一大早,陳平來到傳舍,謙恭地詢問起他來陳縣這些日子一切可好,並驗看了鍾離眛的首級,這才與韓信一起上車前往縣府。一路上,陳平熱情地向韓信介紹洛陽的風物和曆史。

陳平的津津樂道,韓信卻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望望身後,貼身侍衛周三抱著鍾離眛的首級,就想象著劉邦見了首級將會作何想。

車子在縣府門前“籲”的一聲停下了,陳平跳下車邀道:“請大王下車,陛下正在等候呢。”

韓信點了點頭,嚴肅地從周三手中接過鍾離眛的首級,然後向縣府前堂走來。在前堂門外值守的是他熟悉的曹窋,當他發現韓信的侍衛跟在後麵時,立即上前伸手擋住了:“請足下在外等候,陛下隻傳楚王覲見。”

從道口到前堂門口,也不過數十步遠,可在韓信的感覺裏,卻是十分漫長。好不容易一腳踏進大廳,他舉目四顧,發現在這裏等著他的,不僅有坐在案後的劉邦,還有披甲戴胄、一臉肅然的樊噲。這氣氛,讓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但韓信畢竟是曆經過戰陣的,他迅速平靜了呼吸,雙手捧著鍾離眛的首級就拜在了劉邦麵前:“微臣拜見陛下,鍾離眛首級在此,請陛下驗看。”

劉邦隻是抬頭看了看,並沒有走出大案。他向一邊的樊噲擺了擺頭,就聽見樊噲大喝一聲:“來人,將韓信拿下。”

殿外的曹窋隨即率領士卒進來奪了鍾離眛首級,將韓信用繩索捆了。

“陛下這是為何?臣身犯何罪,陛下要如此待臣?”韓信掙紮著在四下裏尋找陳平,卻不見他的影子。

劉邦這才走出大案,看著韓信道:“非是朕要拘你,是有人舉報你謀反。”

韓信看了看冬日的天空,淺灰色的雲層越積越重,情不自禁地說道:“果如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臣固當烹。”

“回到洛陽由禦史大夫審理,自然還你一個清白。”劉邦眼中流露出幾許狡黠,揮了揮手。

樊噲悶聲悶氣道:“將韓信押下去,明日押往洛陽。”

韓信被押出後,周三看見後,不顧禁衛攔阻衝上前去,哭著道:“大王,這是為何呀?”

他本是個孤兒,是漂母收留了他。他雖稱韓信為大王,但在他心中,他們都是漂母的兒子。韓信安慰他道:“朝廷有些誤解,不久就會大白於天下的。你速回淮陰伺候母親,記住,往後一定不要出來做事,就在鄉間幫母親浣紗。”

周三流著淚點了點頭,就在他要退下的當兒,發現韓信向他眨了眨眼,就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大王放心,我一定還你清白……”周三在心裏道。

韓信走後,陳平出現了。他一進縣府前堂,劉邦就以讚許的口氣道:“若非愛卿請朕南下巡狩,韓信豈能就範。愛卿果然足智多謀。”

陳平忙施禮回道:“此皆賴陛下天威,臣隻是奉命而已。不過臣還有一個想法,不知當不當講?”

“哦?說說看。”

“陛下因得韓信,又治蜀中,據此險要地勢來駕馭諸侯,猶居高屋之上建瓴也;臣又知,齊國東有即墨、琅琊之饒,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濁河之限,北有渤海之利,地方兩千裏,持戟百萬,此地非嫡親子弟莫可王者。”陳平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平靜,沒有絲毫激動和渲染,仿佛一切都是隨意而出。

但劉邦卻從中聽出了話外的意思,心中笑道:“好你個陳平,三秦之定,根本在於暗度陳倉;三齊之定,賴於韓信運籌,你這不是為韓信評功擺好麽?不就是韓信殺不得麽?”

劉邦也不避諱,直言道:“卿的意思朕明白。朕曾言朝中三傑,其一就是韓信,朕自有分寸。”

其實,陳平之所以諫言赦免韓信,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那些剿滅項楚立下汗馬功勞的諸侯王考慮,若是他們聽說韓信被殺,由此生出“唇亡齒寒”之感,於國何利?這一點,劉邦當然也是心領神會,他也不過是借著懲治韓信震懾一下異姓王而已。

“陛下聖明!”陳平說完,起身告辭。

周三並沒有如韓信囑托那樣回淮陰去,而是直接奔了下邳。

韓信臨別時那一眨眼讓他滿腹狐疑。戰馬一路東去,在穀水南岸的時候,他終於想明白了,大王是要他回到下邳去,為他辯冤尋找證據。

這一天傍晚時光,周三進了下邳,直奔太尉府而來。

自韓信離開下邳後,馮敬的心一直處於不安中。皇上對韓信容留鍾離眛十分不滿,如果將此事與謀反聯係起來,分量就非同一般了。因此,在送別韓信的那一刻,他忽地生出了悲壯,擔心楚王此去凶多吉少。

去了許多日了,按說也該回來了。今天從一大早,馮敬就在心裏念叨著這句話。

早晨,王中尉來向他稟報下邳城防情況,有意無意地問起韓信。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眉眼間就溢出莫名的笑意,這讓馮敬很不舒服。他也說不上來,自打從韓信口中得知他曾受過這王屠戶的**之辱後,他一看到王中尉就很不舒服。他在想什麽呢?是在幸災樂禍麽?他就這樣獨自一人在書房裏踱步,時而望著窗外陰沉的天空,時而又坐在案頭翻閱送來的戰報。

太尉家令出現在書房門外,說護衛韓信的侍衛周三從陳縣回來了。

馮敬騰地就從案幾上蹦了起來,對家令喊道:“速傳他到客廳。”

周三一進客廳,就哭著拜在馮敬麵前:“太尉,大事不好了,大王他……”

“大王怎麽了……”

“大王一到陳縣,就被陛下扣押了。”

“為什麽?”

“卑職聽值守的禁衛說,有人向陛下告密,說大王圖謀反叛朝廷自立。”

聞言,馮敬沉默了,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他上前扶起周三道:“你坐下詳細說。”

周三站了起來,將韓信陳縣之行前前後後說了一遍。馮敬聽完,算是明白了。在這個下邳城,在韓信身邊,什麽人才能發如此狠心,暗奏韓信謀反呢?除了王中尉,他找不出第二個人。可證據呢?他不能靠猜測去治王中尉的罪。

馮敬陷入了沉思,雙手不停地摩挲,看得周三心急:“太尉快想辦法救大王,隻有太尉才能救大王啊!”

馮敬忽然站住了,看了一眼周三道:“待會兒你飽餐一頓,隨後去見王中尉。”接著附耳低語了幾句,周三頻頻點頭。

“來人!上酒菜……”

周三的確餓了,風卷殘雲,先喂飽了肚子,然後消失在夜色之中。

憋了多日的雪,終於在亥時一刻飄了下來,紛飛的雪片落地無聲,隻有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向中尉府延伸。

王中尉剛剛查崗回來,抖了抖身上的雪,跺了跺腳,雙手就伸到木炭盆前,暖烘烘的炭火立即驅散了滿身的寒意。

“這鬼天氣。”王中尉罵了一句,拉過一個坐團坐下來,朝外麵喊道,“來人!”

“老爺有何吩咐?”一個丫鬟應聲進來。

“溫一鼎酒來暖暖身子。”

“諾。”

丫鬟出去不一會兒,就和一位府役抬著一隻小鼎進來,放在木炭盆上,後麵緊跟著的一個丫鬟捧著一個托盤,上麵放了幾盤菜蔬和酒觥。一切布置停當,王中尉一邊自斟自飲,一邊想心事。

事到如今,王中尉都沒有想通當年給了韓信那麽大的恥辱,他竟然不計前嫌,招他做了守衛國都的中尉。他每日高頭大馬,出入楚宮內外,行走在巷閭之間,在眾人豔羨的目光中度過一個個日子。

在淮陰城,王屠戶是靠一幫兄弟耀武揚威的。每日太陽一出來,就挨家挨戶地向店鋪主家收所謂的平安錢。稍有抵觸,就會招來拳腳。後來,他就成了淮陰城人人見之側目的惡少。那時候,他覺得老子就是天下第一,淮陰城就是他的天下,所以根本沒有把韓信放在眼裏。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有誰會想到韓信竟成了楚王,而且衣錦還鄉,侍衛前呼後擁,旌旗催動車輦。昔日不把韓信當一回事的人紛紛上街,要看看這個當年衣衫襤褸的浪子現今是一副怎樣的做派。王屠戶沒有去,他知道自己得罪了韓信,遲早要得報應的。

害怕什麽,偏偏就遇見什麽。第二天一大早,自己門前就簇擁了許多人。尤其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從街口一直排到他的門前。那一刻,王屠戶嚇壞了,他本能地鑽進後院的一堆柴火中,他斷定韓信回來報複自己了。

韓信在堂屋裏站了一會兒,沒有見到王屠戶人影,遂大聲喊道:“王大哥,你出來吧,我不想難為你,若無當年大哥所逼,我豈有今日?”

聞言,王屠戶的心就“咯噔”動了一下,肩膀不由自主地聳了聳,心裏罵道:“你誑誰呢?世間還有不報仇的男人?”

這一聳不得了,柴火發出沙沙的響聲,驚動了韓信的侍衛,他就這樣被從柴火堆裏揪了出來。

王屠戶麵如土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頭在地上磕得嘣嘣響,連連求饒道:“大王饒過小人吧?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大王,罪該萬死。大王大人大量,就饒了小人吧。”

眼看著王屠戶的額頭磕出了血,韓信無奈地揮了揮手道:“我已聲言今日是來感謝你的,你何故如此驚慌?”

“真的?”王屠戶抬起頭問。

“我乃一方諸侯,豈可戲言?自今日起,你就任中尉如何?”

就這樣,他來到韓信身邊。最初的日子,他的心倒也平靜,可漸漸地就起了波瀾,不能平伏了。他常常暗問自己比之韓信少了什麽?他倒做了諸侯王,而你王屠戶反而要聽命於他,這公平嗎?假若是他當初見了漢王呢,那他韓信不僅沒有資格命令他,大概還在街頭流浪呢!若抓住韓信的把柄,在皇帝麵前舉報他的罪行,那……他沒敢往下細想。

從那以後,他就處處窺探韓信的舉止。機會終於來了,當鍾離眛帶著他的麾下進了下邳城,他就從心底笑出了聲,哼!韓信,你的死期到了。

王中尉一刻也沒有停,就寫了上書,送到了劉邦的案頭。

王中尉給觥中斟滿酒,有滋有味地飲了一口,忽然地就有了一種消遣的欲望,朝外喊道:“來人!”

一位府役應聲進來,卻被他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你來幹什麽?傳丫鬟進來。”

府役退下不一刻,一個麵若桃花的丫鬟進來了。王中尉立時眯起了眼,看她柳眉桃腮,楊柳細腰,渾身散發著香氣,頓時色眯眯地說道:“到老爺跟前來。”見丫鬟有些遲疑,又道,“老爺又不會吃了你,就陪老爺喝喝酒,怕什麽?”

丫鬟抵不住王中尉的**威,戰戰兢兢往前挪了幾步,就被王屠戶攬入懷中。

王中尉正要低頭親吻,就聽見門外傳來家令的聲音:“大人,有人求見。”

“我有事,不見……”

“是從陳縣來的。”

“哦?”王屠戶放開丫鬟,對外麵道,“讓他進來。”

“諾。”家令應了一聲,接著叮囑來人,“大人叫你進去,你小心回話。”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周三頻頻點頭,轉身就進了後堂。

一股暖氣撲麵而來,周三一路上的風寒頓然退去,臉上熱乎乎的,躬身打拱道:“卑職周三,拜見大人。”

“周三?”王中尉騰地站起來,“你不是大王的貼身侍衛麽,不在陳縣護衛大王,卻深夜趕回,就不怕本官治你的罪麽?”

周三故意看看左右,見沒有人,隨後壓低聲音道:“卑職特來向大人稟報,大王被漢帝押回洛陽了。”

“是麽?”王中尉頓時睜大了眼睛,但他旋即臉色就黑了下來,斥責道,“大王遭漢帝擒拿,你不去稟報太尉,卻來本官這裏,是何道理?來人……”

“卑職來見大人,就是想說一句話,大王被擒,大人與卑職都可以輕鬆了。”周三並不驚慌,見王中尉不動聲色,又道,“在別人眼裏,卑職跟隨楚王左右,風光非常,豈不知卑職自到了大王身邊,飽受欺淩。大王脾氣乖戾,動輒處罰卑職。卑職滿腹委屈,早就想向大人傾訴,無奈懾於大王**威,敢怒而不敢言。卑職還聽說……”

這話一出口,王中尉的脖子就伸長了。周三咽了一口唾沫道:“卑職還聽大王說,之所以要招大人在麾下,一則為顯他恢廓大度,二則是為了將大人拘在身邊,頤指氣使,出出當年惡氣。”

“這麽說,大王真被漢帝拿回洛陽了?”這一說,王中尉信了。

周三點點頭道:“卑職親眼所見,怎能有假?”

王中尉再次坐下,從鼎鍋裏舀出兩觥酒,一杯遞給周三,一杯舉在手中,忽然哈哈大笑:“韓信,你也有今天。你天生就是乞食的命,還想當什麽楚王?你招我到身邊,就是要看我笑話。我是什麽人,豈能容你羞辱?哼……”

王中尉與周三碰杯,隨著“當”的一聲,他大聲道:“韓信豈能逃過我的眼睛?你也是淮陰人,也該知道王某是什麽人?往後你就跟著我幹,前程無量。”

周三裝作猶豫道:“卑職早就想伺候大人左右,隻是萬一楚王回來……”

“他回不來了!”王中尉又是一陣大笑。

“為何?”

“一個‘反’字,就是夷族之罪,漢帝豈能容他?即便不死,也被貶為庶民,你怕他做什麽?”

周三向前走了一步,小聲問:“密告楚王謀反者是……”

王中尉並不回答,隻是笑了笑。周三明白了,告密者不是別人,正是這位以怨報德的王屠戶。他的牙齒恨得生疼,卻沒有流露在麵上,他給王中尉斟滿酒道:“蒙大人不棄,卑職今生跟定大人了……”

王中尉終於憋不住心頭的興奮道:“我動一動指頭,他就入了牢獄。”

這話剛剛出口,周三臉色驟變,將酒觥摔在地上,立時從後堂門外衝進太尉府侍衛,一個個全副武裝,將王中尉團團圍住。他頓時陷入驚慌,指著周三的鼻子道:“你……”

這時,馮敬掀開門簾,將一股寒風帶進後堂。他今日一身褐色盔甲,手持清風劍,一步步走到王中尉麵前道:“奸賊,本官若不設此計,料你也不說實情,告密者果然是你。大王不念舊仇,任你為中尉,你不思感恩,反而謠諑誣謗,欺君罔。今日若不除掉你,世間多一惡人,朝廷多一禍害。”言罷,馮敬一聲令下,侍衛們將王中尉綁了。

太尉府丞拿出剛才在外筆錄的口供念了一遍,王中尉供認不諱,連連哀求道:“都是小人一時糊塗,利欲熏心,才做下如此蠢事。請太尉念在小人有八十歲老母的分上,饒了小人。”

“你覺得還有來日麽?”馮敬冷冷一笑,遂要身邊的太尉府侍衛將王屠戶打入死牢。

侍衛將王屠戶押出後堂,馮敬轉身對周三道:“本官命你以六百裏快馬,將王屠戶口供送往洛陽,為大王辯冤。”

周三作了一揖,接過書劄,道一聲“大人放心”,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