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詞朗朗婁敬進諫 智明明張良諫封

卯時三刻,劉邦已起身準備上朝。結束了戰爭年月的奔波輾轉,一切都按部就班,他還有些不習慣了。戚夫人一骨碌就抱住了劉邦的脖子,撒嬌道:“陛下這就要上朝?妾懶慵發困,還是再睡會兒吧。”

劉邦捧著戚夫人的臉道:“大漢初立,百事待舉,朕豈能貪戀帷帳而置朝事於不顧呢?”

“陛下偏心。”戚夫人搖著劉邦的肩膀道,“自搬到洛陽以來,陛下夜夜與皇後共枕同眠,相聚甚歡,妾夜夜孤守,冷冷清清,好不容易有個團聚的日子,榻床尚未暖熱,陛下就又要離去。妾心中的心酸孤寂,豈是一句兩句話所能盡言的。”

戚夫人說著話,淚花兒就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兒,肩膀輕輕**,一頭烏發瀑布般悠悠顫動。那可憐楚楚的樣子,讓劉邦心軟了,低下頭給了一個吻:“好好一個美人兒,哭成了小花臉,朕還如何愛你呢?”

戚夫人仰起頭,依舊是淚光瑩瑩。因為她知道,自呂雉回到劉邦身邊後,皇上難得與她在一起,他不知怎樣說動了皇後,自己才有了這短暫的歡愉。可今晨過後,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相見。一想起呂雉那雙犀利刁鑽的眼睛,她就禁不住渾身打戰。

劉邦見狀,關切地問道:“你怎麽了,冷嗎?”

戚夫人伸手攏了一下頭發,隱忍著搖搖頭。

“是皇後不待見你了麽?”

戚夫人摟著劉邦的脖頸道:“不,皇後待妾很好。”

“那又是為何?”

戚夫人說:“如意已經三歲了,盈兒做了太子,劉肥做了齊王,妾……”

聞言,劉邦就笑道:“你都在想些什麽呀?他也是朕的兒子,朕豈能虧待他?他現今不是還小麽?再過幾年,朕也是要封他為王的。”

戚夫人終於破涕為笑,劉邦這才起身對著帷帳外喊道:“來人!”

秋菊應聲帶著幾名宮女站到了帷帳外麵。

“伺候朕洗漱、更衣。”

“諾。”秋菊答應一聲,很快就進入程序性的準備中去了。

離開南宮宜春殿,正要登上車輦,卻聽見在一邊的花壇旁邊傳來小孩子的喘息聲,間回還有“哼、哈”的喊聲。劉邦聽得出,那是如意的聲音。他的腳步就挪不動了,對身邊的黃門總管春熙道:“過去看看。”

春熙答應一聲,就在前麵引路。借著晨曦,三歲的如意手持一把短木劍,正跟在一位禁衛後麵學步。禁衛每做一個招式,都要講解為什麽要如此出劍。如意雖然舉止稚嫩,卻十分認真,等分解完一套招式後,禁衛又要如意連起來做,他竟能夠牢記在心。劉邦看著,禁不住在心頭讚歎這孩子聰明。春熙要上前通稟,劉邦攔住了,直到如意舞完才喊出了一個“好”字。禁衛聽見皇上的聲音,忙單膝跪倒在地:“參見陛下。”

如意也在禁衛身旁跪倒了,童聲童氣地說道:“參見父皇。”

劉邦心頭又是一陣欣喜。常說三歲看老,這孩子小小年紀就這樣明禮儀,知進取,將來定是大漢驕子。但他沒有表現在臉上,隻說了一聲平身。禁衛等如意起身後,才站了起來。劉邦親昵地上前撫摸著如意的頭問道:“你為何如此早就起來練劍?”

如意抬起頭,沒有怯場:“兒臣從小練武,長大了要保護父皇。”

春熙聽了道:“小王爺從小有誌氣,將來定有大作為。”

劉邦又問:“你不想多睡一會兒麽?”

如意轉了轉眼睛道:“娘說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兒臣從小要養成早起的習慣。”

劉邦不再問,他的心一大早被如意的話說得舒服極了。他吩咐禁衛好生帶如意練劍後,就轉過身去上朝。

“恭送父皇!”如意在身後大聲喊道。

劉邦真有點不忍離開,可一大堆事等著他去處理。春熙跟在後麵,他看得出劉邦十分高興,腳步都帶了風。

的確,今晨看罷小兒子,他的心境很不平靜,尤其是如意答話的決脆,讓他想起劉盈每每見到他時的膽怯,看來該讓兩個孩子在一起玩玩了,讓他們相互學習對方的長處。

辰時一刻剛過,劉邦已坐在洛陽南宮前殿批閱奏章了。打開一卷竹簡,幾行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那是盧綰的筆跡。盧綰說他和別將靳歙奉詔繼續討伐不肯降漢的臨江王之子共尉,於六月中擒了共尉,現正押解回洛陽途中。

“好!”劉邦眉宇間掠過掩飾不住的喜悅。他又拿起另外一件文書,是陳平從彭越處發來的,上書中說:“彭越被封梁王後,田橫擔心彭越會受到牽連,遂率五百壯士逃入海島。臣奉詔前往招撫,宣達了陛下的諭意,傳遞了‘田橫來,大者王,小者侯,不來且舉兵加誅也’的旨意。初,田橫感戴陛下寬懷,遣散壯士,乃與門客二人赴洛陽。一路上,臣屢言陛下聖明,威加海內。可有一日,行走在偃師城西一間馬廄旁,田橫說即將朝見天子,當在廄中沐浴。臣信以為真,故而應允停留。不想他對門客說自己當年與陛下俱南麵稱孤。結果漢王為天子,自己為亡虜,這已經是很大的恥辱了,加之他又烹了酈食其,縱然陛下與酈商不追究,他自己心中卻是充滿慚愧的。言罷,便自刎而死,門客奉田橫首級於臣。臣與二位門客正前往洛陽,不日即抵。”

劉邦低著頭許久沒有說話,待再度抬起頭時,對伺候在旁的春熙道:“起自布衣,兄弟三人皆王,豈不賢哉。傳朕旨意,請丞相布置,待門客到達洛陽後,任為騎都尉。發卒二千,以王者之禮厚葬田橫。”

“諾。隻是陛下厚葬拒降者,微臣有些不解。”春熙又問。

“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以奪誌,此之謂也。”

“臣明白了。”春熙轉身出了前殿,迎麵卻遇見夏侯嬰帶著一黑臉漢子登上了階陛。

夏侯嬰看見春熙,便問道:“陛下可在?”

春熙回道:“陛下正在批閱奏章,太仆有事麵奏?”

夏侯嬰點了點頭,轉身上了台階。在大殿門外,夏侯嬰對黃門道:“請通稟陛下,就說臣有事要奏。”

“大人少待。”黃門進去不一會兒,就傳話道,“夏侯嬰覲見。”

“請到塾門等待召見。”夏侯嬰轉身帶著黑臉漢子來到專供臣下等待召見的廊廡“塾門”,又讓黃門上了茶,將佩劍放進劍架,才進了前殿。

劉邦正要喝口茶解解乏,見夏侯嬰進來了,便問道:“你一大早來見,不知有何事?”

夏侯嬰回道:“陛下忘了,前幾日臣已向陛下稟奏過季布來朝見陛下之事的。”

“嗯,是有這事。”劉邦一拍腦袋。

原來這季布乃項羽屬將,曾屢次與漢軍為戰。項羽敗亡後,劉邦曾經命發出通緝許諾有擒拿住季布者,予千金。敢有藏匿者,罪三族。季布為了逃脫緝捕,自汙其麵,賣身到一朱姓人家為奴。這朱姓莊主知是季布,感其忠貞。於是變賣了田產暗中來洛陽,見了夏侯嬰說道:“兩國交戰,各為其主,季布何罪之有?況乎項氏之臣甚多,豈可盡殺?今皇上剛剛得了天下,卻要殺季布這樣的賢者,這不是向天下人宣示自己氣量狹小麽?陛下若逼得急,季布無奈,當北走匈奴,南走諸越,這與當年楚平王逼走伍子胥有何兩樣呢?小人雖身在民間,然滕公何不從容為上言之?”

夏侯嬰覺得朱莊主說得有理,於是就留他在府中等待,自己到宮中向劉邦說明赦免季布的益處。多年同道,劉邦了解夏侯嬰,相信他不會錯,於是諭意赦免季布,並要封賞。夏侯嬰回到府中,將劉邦所言據實相告。朱莊主大喜過望,立即邀請季布到夏侯府中。

因此,夏侯嬰帶著季布來了。

“好!快請季將軍來見。”劉邦說著,就站了起來。

“謝陛下。”夏侯嬰忙轉身就朝外疾走而去,卻不料與進來的春熙碰了個滿懷。夏侯嬰來不及打招呼,就直奔塾門,拉起季布的手朝前殿而來。

“罪臣季布參見陛下。”一進大殿,季布跪倒在地。

“平身,賜座。”劉邦看了看季布,雖然皮膚黝黑,卻是目光炯炯,便先自有了幾分喜歡,“卿的事太仆已奏明朕,朕就拜將軍為中郎,受郎中令王恬啟節製如何?”

季布忙道:“微臣定不負陛下厚望,當恪盡職守。”

三人又就一路來洛陽都城沿途所見談論了一番,季布極言劉邦聖明,一路上處處可見百姓擁戴。三人相談甚歡,出得前殿,季布問夏侯嬰道:“這王恬啟何許人,怎麽沒有聽說過。”

夏侯嬰回道:“王大人深通文、法,精研律令,曾助蕭丞相修訂《九章律》,至為中直,將軍必能勝任愉快。”

“多謝太仆,來日舍下擺酒,務請光臨。”季布的話是熱情有加,但心中不免失落,無論如何,他也曾經馳騁疆場,戰塵披肩,如今卻屈居於無名之輩之下……但他的情緒在走完司馬道時就平複了,偉丈夫,屈伸皆在從容中,總有出頭之日。

在司馬門外作別時,季布再一次邀請夏侯嬰道:“屆時下官在門首恭候大人。”

……

就在夏侯嬰與季布分手之際,將軍薛歐卻與他的恩公、齊人婁敬為怎樣麵見劉邦而發生了爭執。薛歐看著婁敬倔強地翹著胡須,頭扭到一邊,不禁長歎了一口氣。心想早知他如此迂腐,就不該答應他麵見皇上的請求。

人們常說“遭遇”,世間果真有此機緣。薛歐奉劉邦詔命從齊地征發一批戎卒前往隴西戍邊,他沒有想到這支隊伍裏竟然有婁敬。婁敬是什麽人,是於他有恩的人。那還是始皇三十年的事情,那時年輕的薛歐因父親受人欺負而深夜潛入富豪之宅,殺了惡霸,並且連夜逃到齊地。當他因無處乞食而餓昏在路旁之際,恰巧婁敬從這條路上經過,不但給了他食物,而且介紹他到富豪家傭耕,從此隱姓埋名數年。直到劉邦在沛縣起事後,他才於一天深夜辭別婁敬,加入了反秦的隊伍。

見到恩人,薛歐自然喜出望外。婁敬雖被征發為戎卒,仍然不失書生意氣。當他聽說劉邦已在洛陽稱帝時,就要薛歐引薦自己去見劉邦,自言有治國良策呈現。薛歐當然求之不得,他把婁敬自上而下打量一番,就覺得這身羊皮衣太寒酸,他擔心恩公還沒有陳說見解,就會遭劉邦冷落。於是,薛歐拿出自己一件很鮮亮的綢絹深衣,要他換上。

婁敬瞪著眼睛問道:“足下這是為什麽?”

“讓恩公換,自然有換的道理。”

“說說看,若你說得有理,我就換。”

“恩公,你是去見當今皇帝,這身打扮,讓皇帝怎樣見你呢?”

聞言,婁敬就笑了:“皇上是聽我諫言,又不是看我衣著。我穿帛衣就帛衣見,穿褐衣就褐衣見,這樣才真實。若是換了衣裳,那豈不虛偽了麽?”

薛歐搖搖頭道:“看來恩公是不換了?”

“不換了。”

“那就請恩公隨我來。”薛歐無奈地歎了口氣,吩咐屬下安排好戎卒,就與婁敬乘著車到洛陽南宮來了。

登上階陛,薛歐讓婁敬先到塾門等候,自己進去向劉邦稟奏。不一刻,就聽見殿門口的黃門高聲唱道:“陛下有旨,婁敬覲見。”

一向拓落不羈的婁敬這會兒反而有些忐忑不安了,當初劉邦會見酈食其時的傲慢他早有所聞。他下意識看了看殿門口的黃門,見他們一個個形容肅然,便收斂了幾分往日的散漫。

“參見陛下。”一進殿,婁敬就拜倒在劉邦麵前。

“賜座。”劉邦揮了揮手。

早有黃門拿來座席,婁敬與薛歐對麵坐了。

劉邦問道:“朕聽薛愛卿言,你有良策陳奏於朕,不知是何良策?”

婁敬看了一眼劉邦,覺得不像傳說中的那樣輕慢,便打拱道:“陛下建都洛陽,是要和周朝比興隆麽?”

“嗯。”劉邦點了點頭。

“陛下取天下與周朝殊異。周之先,自後稷封邰,積德累世,十有餘世。到了公劉徙豳,太王居岐,鳴鳳在樹,諸侯盡來。文王以德服人,四夷來服,遂滅殷以取天下。至成王即位,周公輔之,乃營洛邑,以為此天下之中也。諸侯四方納貢,倒立均矣!有德者王之,無德者亡之。故周之盛時,天下和洽,諸侯四夷莫不賓服。然則,等到它衰落之際,天下沒誰再來朝拜,周室已不能控製天下。不是它的恩德太少,而是形勢太弱了。”

在婁敬講述前朝曆史時,薛歐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劉邦。他發現劉邦剛開始還聽得比較專注,漸漸就顯得不太耐煩了。薛歐長期跟隨劉邦,了解他的性格,總是喜歡直接陳明利害,張良、蕭何和陳平正是了解了這一點,才多有默契。果然,劉邦說話了:“先生不妨擇其要者,言簡意賅才好,如此曲曲折折,朕都聽得糊塗了。”

薛歐就有些擔心,忙在一旁附和道:“恩公摘要陳奏陛下即可。”

“陛下就不同了。”婁敬撩了撩衣袖,立即將論說轉移到現實中來了。

“哦?”這句話提起了劉邦傾聽的興趣,“你說說,怎麽個不同?”

“陛下!”婁敬起身來到劉邦麵前,作了一揖,“陛下起於豐沛,席卷蜀漢,兵定三秦,與項羽戰於滎陽、城皋,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生民塗炭,父子暴骨於野,哭泣之聲未絕,傷夷者未起。如此瘡痍滿目,陛下卻自比成康,臣以為不可也。”

“哦!”劉邦也起身,與婁敬麵對麵站著。薛歐見狀,忙起身來到兩人身邊,隻見劉邦目光炯炯,顯然,婁敬的話語引起了他濃厚的興趣:“請先生繼續說。”

婁敬感到已到了關鍵時刻,他清了清嗓子,把一路所思直陳於前:“不知陛下想過沒有,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眾可立具也。陛下因秦之故,依靠豐裕肥美之地,這就是所謂的天府呀!陛下進入關中把都城建在那裏,山東地區即使有禍亂,秦國原有的地方是可以保全並占有的。與別人搏鬥,不掐住他的咽喉,擊打他的後背,是不能完全獲勝的。如果陛下進入關中建都,控製著秦國原有的地區,這也就是掐住了天下的咽喉啊。”

“慢著!”婁敬正說到興頭上,不料劉邦做了個打住的手勢,“先生言之鑿鑿半日,朕算是聽出來了,先生以為洛陽不能為國都,是這個意思麽?”

“陛下聖明。”婁敬咽了一口唾沫,點了點頭。

“遷都乃國之大事,豈能形同兒戲?”劉邦的臉色立時就嚴肅了,接著對春熙道,“速傳丞相、軍師、太仆來見。”

“諾!”春熙答應一聲,轉身離去了。大約半個時辰後,蕭何、張良和夏侯嬰來了。劉邦將婁敬所言粗筆大線述說一遍,然後問大家意見。他首先把目光投向蕭何問道:“丞相以為如何?”

蕭何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見被劉邦點了名,隨即回道:“臣以為周在洛陽經營數百年,而秦建都鹹陽,百年而亡,可見洛陽之重。況乎東有城皋,西有崤山、澠水,其險峻和堅固足以為屏障。故微臣以為,不宜遷都。”

夏侯嬰接著蕭何的話道:“丞相所言極是。現天下初定,人心思安。忽而遷都,容易引起民心不穩,請陛下慎思。”

兩位心腹大臣都不讚同遷都,讓薛歐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半空。看著對麵的婁敬,華發霜鬢,他實不願看到恩人拋骨隴西。但在這樣的場合,他知道自己不能多言,隻有暗地打量一直沒有說話的張良。而且他也知道,每逢群臣議事,劉邦最看重的還是張良的意見。

果然,劉邦對張良說話了:“愛卿以為如何呢?”

“二位大人所言不虛。”張良這話一出口,無論是婁敬還是薛歐,都在心底覺得完了,可接著卻聽見張良說了一番另外意思,“洛陽雖有此固,但其中不過數百裏。田地薄,四麵受敵,此非用武之地也。”

這一回輪到蕭何與夏侯嬰驚異了,他們都擔心劉邦最後會采納張良的諫言,而薛歐和婁敬的心也絲毫沒有放鬆。四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期待,希望張良說出下文。

“至於關中……”張良見五雙眼睛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反而放緩了語速,“關中左有崤山、函穀關,右有隴西,沃野千裏;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關中地勢,阻三麵而守,獨以一麵而製諸侯。”說著,張良來到地圖前,指著上麵的城池、山脈,將手指停留在河水和渭水交匯處,“河渭漕挽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裏,天府之國也。”

薛歐再也無法保持沉默,竟然忘了這是在皇上的大殿,由衷地喊了一聲:“好!”

這一個“好”字如同重錘,震得在場的人心鼓鳴響,經久不絕。首先是蕭何陷入了沉思,他就是這種性格,當別人在道理上說服自己時,他從不固執己見。張良的一番說辭,使他聯想起劉邦率部東進以來自己堅守關中的許多事情。若不是關中糧草充足,劉邦就不可能與項羽展開長期的戰爭;若不是關中,劉邦的家小又怎麽會有一個安定的後方呢?劉邦又憑什麽最終戰勝了項羽,建立了漢朝呢?蕭何調整了自己的思路,道:“經子房如此一說,臣豁然開朗,臣也以為建都關中乃為興國上策。隻要陛下詔命,臣願為新都殫精竭慮,不遺餘力。”

這兩人都說得有理有據,夏侯嬰自然沒有話說。

“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卿等所言,甚合朕意。”劉邦拊掌笑道,將臉轉向婁敬,“卿言有功。朕就拜卿為郎中,號奉春君。即日起隨朕車駕,去往鹹陽。”

這個結果倒是婁敬沒有想到的,他立即拜倒在地,口稱謝恩。

“朕還要賜你劉姓。”未料劉邦接著又一道口諭下來了。

眾人十分吃驚,賜姓乃是特殊恩典。然而驚波未定,劉邦接著的話更讓婁敬感動自己:“午間,朕要為卿備酒設宴。”

婁敬還能說什麽呢?此前聽到的關於劉邦輕視士者、粗莽少禮的傳聞被眼前的事實擊得粉碎,他的眼睛有些發潮,所有的感喟凝結成一句話:“臣當以身許國,雖死無憾。”

出得前殿,婁敬一摸額頭,盡是汗水,他看了看身邊的薛歐笑道:“這六月天,不勝其熱。”

薛歐聞言就笑道:“這恐怕還是恩公心情的緣故吧。恩公能留在皇上身邊,從此不再遭風霜之苦,真乃大幸,望恩公好自為之。在下即日啟程,押送戎卒繼續西行,後會有期。”

看著蕭何、夏侯嬰相繼離去,張良卻遲遲沒有動身,劉邦猜想他一定有話要說,便吩咐黃門上了茶點,接著才問:“子房還有話要對朕私奏麽?”

張良作了一揖才道:“此事在臣心中盤桓許久,隻是不知道該如何說。”

“子房今日是怎麽了?你一向快人快語,何事讓你如此為難?不妨說說,也許朕可以解卿之憂呢。”

張良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時目光中就充滿了歉疚:“臣隨陛下經年征戰,體羸多病,今天下已定,故欲自請告歸。”

“子房豈能生出此想?”聞言,劉邦有些吃驚。

張良囁嚅著口唇道:“臣好清靜……”

還沒等他說完,劉邦就揮手止住了:“建都未果,國事未定,子房此時告歸,豈不讓朕不安?愛卿身心疲憊,朕甚憫之。即便告歸,也不在此時,一切待進了鹹陽再說。”

張良還能說什麽呢?他掂量得來劉邦話語的真誠,何況這大漢江山也有他的心血。在思慮之後,他決定暫時留在朝中,待劉邦將諸事理出頭緒後再做打算。想到這裏,張良躬身道:“臣唯陛下之命是從。”

“子房還是子房,總能體味朕的用心。”劉邦立時眉宇大展。

“陛下方才說要建都鹹陽?”

“子房如何想?說來朕聽聽。”

“往事猶新,鹹陽幾成廢墟。若再建都,頗費周折,況乎秦之都鹹陽,百年而亡,臣以為應於關中另覓紫土,別建宮觀。”張良說著,再度來到地圖前,指著渭河以南的空間道,“臣聞此地乃秦皇之弟長安君封地,項王幸未殃及,陛下可遣蕭丞相於此建都,國都名為長安,取長治久安,萬世享國之意,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好!”劉邦的丹鳳眼笑成一條線,瞅著眼前的張良連連點頭,“子房所言,亦朕之所慮,朕明日就遣蕭丞相回關中營建新都。”

這時,春熙進來稟奏,說已是午時,後廚請陛下用膳。

張良就要起身告辭,卻被劉邦攔住道:“朕為劉敬設宴,豈能無人作陪?”說著,牽起張良的衣袂就向外走。張良明白,一切都因剛才那個請求,現在隻能恭敬不如從命了。

轉眼到了十月,劉邦沒有想到一項決策引起震**,朝野眾說紛紜。

事情是因盧綰而起的。七月,從北方傳來消息,燕王臧荼謀反,劉邦聞之大怒,親率大將軍、左丞相樊噲、將軍周勃一舉擊敗臧荼,擄臧荼與燕相欒布。樊噲與周勃本沒有封王拜侯的祈願,可當他們在朝堂上聽到劉邦冊封盧綰為燕王的詔命後,心便不平靜了。樊噲當朝就質問盧綰憑什麽封王?論起署理國政,他不能比蕭何;論起運籌,他不能比軍師;論起征戰,他不能比韓信。僅僅就因為與陛下同庚麽?僅僅就因為盧、劉兩家乃世交麽?若是這樣論下來,他樊噲與陛下還是連襟呢?

樊噲說到激動處,豹眼布滿了血絲,沉悶的聲音在大殿裏引起“嗡嗡”回聲:“雖說這江山姓劉,可也是將士們血汗換來的,豈容陛下私相授受……”

下半截的話沒有說完,但見周勃一步衝上前去,一手摟住樊噲的肩膀,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悶聲悶氣道:“將軍慎言。”

“你放開俺!”樊噲一使勁便掙開周勃的臂膀,“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為什麽就不能說?”

周勃又衝上前去,抱住樊噲的腰,欲拉他出殿。誰知樊噲一上勁,竟將後半截話喊出了口:“若惹惱了俺,就率軍掀了你這大殿。”

這一回輪到劉邦不依了,起身正色道:“你要幹什麽?這是大漢朝堂,豈容你如此撒潑?來人,將樊噲推出去斬首,頭顱懸掛城頭三日,以儆效尤。”

立時,整個朝堂震驚了。首先是張良。樊噲大鬧朝堂,他沒有想到;劉邦動了殺機,他更沒有想到。新都剛起,斬殺功臣,牽涉的卻是方方麵麵,他最擔心的還是呂雉,畢竟她是呂嬃的姐姐。

其次是陳平,他想得更深一些。劉邦雖然殺的是一個樊噲,但等於向眾多漢將舉起了屠刀,會讓他們寒心。他們不約而同地跪在了大殿中央。

“卿等這是為什麽?”劉邦見狀吃驚了,忙問。

張良道:“樊噲雖性情魯莽,但對陛下忠貞不貳。殺了樊噲,恐寒了眾將的心。”

陳平立即接道:“軍師所言甚是!陛下若赦免樊將軍,他當感激不盡。”

“若饒了他,這還是大漢的朝堂麽?”劉邦生氣地扭過頭去。

“陛下!”從班列中走出一位中年人,劉邦抬頭看去,卻是禦史大夫周昌,“樊將軍雖然因氣生莽,然則乃一時糊塗所致。自沛縣至今,將軍忠心,天日可鑒,若因此殞命,傳將出去,恐怕諸王不安。”

這話一出口,劉邦坐了下去。是啊!諸王剛剛就國,朝廷又開殺戒,爾等會作何想呢?但劉邦就是劉邦,他要將這個人情留給盧綰,於是問道:“燕王以為此事該怎麽處置?”

盧綰何等聰敏,方才他還強烈希望劉邦殺了樊噲,可朝堂上幾乎一邊倒為樊噲求情的情勢使他很快就領會了劉邦的意思,他出列與陳平、張良並肩跪著道:“薊都乃樊將軍與周將軍隨陛下平定,因此樊將軍此舉當可寬諒。”

劉邦這才鬆了口:“看在眾卿的麵上,朕就赦免了這莽漢。死罪雖免,懲罰必須,郎中令何在?”

王恬啟出列道:“臣在。”

“將樊噲押到偏殿鞭笞四十。”

王恬啟看了看眾臣,沒有動。劉邦見狀大聲道:“你沒有聽見朕的命麽?”

“諾。”王恬啟忙答道,轉身下殿去了。

……

這件事情過去多日,而且盧綰早已到封國去了,但劉邦的心卻並沒有平靜下來。每當閑暇之際,那一場連襟之間翻臉的情景時不時就會浮上心頭。不錯,在樊噲被打之後的當天夜間,他就親自前往探視,並且親為之敷藥。可他問自己,能撫平其身上的創傷,能撫平他心底的創傷麽?他想找蕭何說話,可蕭何正忙於修建宮殿之事。回到後宮,呂雉不止一次問他樊噲犯了什麽罪,要當朝鞭笞。他沒有回答,心頭油然生出不盡的惆悵和孤寂。

就在這時,張良來了,他是向劉邦呈送如何警惕異姓諸侯王謀反的上疏的。劉邦拉開竹簡,就看到幾行清晰的話語——

周之衰微不在氣數,乃在禮壞樂崩,夫文王初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降於夷王,傷禮害尊。周之衰久矣,在徒建空名於公侯之上爾。今陛下立國,分土封王,殊非得已。然則,周訓在耳,不可不驚策也。

劉邦合上上疏道:“子房來得及時,朕也正為此事而心中煩悶,子房不妨陪朕走走。”

出了殿門朝右拐,就上了甬道。自進駐南宮以後,這甬道劉邦不止一次走過。當初先入鹹陽時,他曾驚歎秦始皇斥天下民脂民膏,大興土木,建成樓觀盤鬱,甬道連屬。誰料作為呂不韋封邑的洛陽,其雕梁畫棟,廣廈煉玉絲毫不遜色於鹹陽。觸景生情,他發覺自己現在焦慮的問題與秦皇當年驚奇的一致。尤其是樊噲大鬧朝堂後,盤桓在他心頭的總是兩個身影,一種的是分散在各地的異姓王侯,一種是像樊噲這樣桀驁不馴的近臣……

甬道處站著三五個黃門,遠遠瞧去,似乎在低聲說著話。劉邦轉了方向,直朝著黃門們走去,他想聽聽他們說什麽。可還沒有等他到得麵前,幾個年輕的黃門都肅然而立,低眉垂目了。他和張良從中穿過時,他們竟連大氣都不敢有一口。

劉邦等張良跟上自己的腳步,便問道:“彼等都說些什麽?朕來了,反倒緘口不言。”

張良笑道:“陛下龍威震天,彼等豈敢當著陛下的麵大聲喧嘩?”

這就是皇帝的不自由處,劉邦這樣想。打仗的時候,哪來這麽多講究?

“不過,陛下封盧綰為燕王,朝野確是有些議論。樊噲那日雖然舉止魯莽了些,可對此事不平的不止樊噲一人。隻不過大家懾於天威,不敢言罷了。”張良趁機將自己所聽到的傳到劉邦耳內。

“哦?有這等事?”劉邦放慢腳步,“子房快說說,他們都在議論什麽?”

張良側了側身子道:“且不說眾位臣僚,微臣也覺得陛下冊封盧綰有些不妥。”

“哦!”劉邦睜大了眼睛,“朕有何不妥?”

張良並不著急,慢慢道:“臣夜讀《呂氏春秋·去私》,曰晉中軍尉祁奚年老告退,晉平公念其功高,允準引薦一人來繼任中軍尉一職,祁奚當即說‘解狐’二字。晉平公大為不解,曰解狐不是卿的仇人麽?祁奚說,大王問的是可不可,並沒有涉及恩仇。過了不久,平公又要他推薦人才,他又推薦了自己的兒子祁午。平公不解地問,他不是你的兒子麽?祁奚答道,大王問的是可不可,並沒有問到他是誰的兒子。平公於是又接受了他的舉薦,任用了祁午。據說孔子在刪春秋時,讀到這個故事,禁不住拍案稱快,說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祁奚可算是一心為公啊!”

“子房的意思是……”

“臣以為陛下任用盧綰為太尉,又接著封他為燕王,此亦內舉不避親矣!然盧綰之才,不及蕭何,之德,不及滕公,之功,不及樊噲,故而群臣議論也是自然。”

劉邦吃驚於張良也會如此看待盧綰冊封之事,並且說得如此直接,好在他對張良知之甚深,否則又要動怒。他雖心中不快,可仍然笑著與張良說話。

“其實大王以往任人,多有不避私仇佳話。”張良說完,又向前挪動腳步了。

劉邦聞言,情緒這才有了轉換:“年深日久,朕都不記得了。”

張良揮了揮衣袖道:“想當年雍齒背離陛下而降魏,後來窮途末路又複歸來,陛下不記舊仇,任其為將軍,並將南鄭托付於他,遐邇聞之,無不稱頌陛下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子房好記性,若非愛卿提起,朕早忘記了。”劉邦眯著丹鳳眼沉入對往昔的回憶。

張良緊跟著劉邦的話道:“平息群臣議論,正在於此。”

“朕即刻詔命,冊封雍齒為什邡侯。”話說到這個分上,劉邦完全明白了張良的意思。

張良欣喜於劉邦的明智,忙雙手打拱道:“陛下聖明。群臣見雍齒得封,則人人自堅也。”

第二天,劉邦就遣陳平前往南鄭詔雍齒赴洛陽聽封……

當陳平當著雍齒的麾下宣讀完劉邦的詔書後,雍齒竟然發呆地跪在地上,久久沒有回應,直到陳平連續提醒,才語不成句地回道:“微臣……謝……陛下隆恩。”

老實說,當大漢宣布在洛陽立國後,雍齒的心也死如止水。他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當初回歸漢營時,若非蕭何進言,劉邦是決然不會收留自己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偏安於南鄭,隻要劉邦不追究罪責就謝天謝地了。

在劉邦和群臣慶賀的日子裏,雍齒或在府內喝悶酒,或帶上幾位心腹到南山深處狩獵。正所謂心遠地自偏,他想起洛陽,就覺得那是一個遙遠的所在。但這樣的念想他隻能藏在心底,他生怕擔上一個叛離的罪名。

而現在劉邦一紙詔書,那些灰暗的日子就瞬間遠去,什邡侯的桂冠就神奇地落在了自己的頭上。當夜,他在將軍府設宴,與陳平開懷暢飲,對劉邦的感戴之語溢於言表。

雍齒舉起手中的酒觥對陳平說道:“臣何德何能,皇上竟封侯拜將?皇上待臣恩重如山,臣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其一。”

“將軍堅守南鄭,使大漢無後顧之憂;將軍不聽武涉遊說,陛下……”陳平一連說了十數個理由,眼看著雍齒的眼睛就濕潤了。

“使君,我最不該的就是……”雍齒已沉入深思,那些往事潮水一般地朝心頭湧來。

半個月後,陳平與雍齒回到了洛陽。劉邦見到雍齒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卿鎮守南鄭數年,堅不可摧,才有前方勝局,卿功高勞卓。”

雍齒心潮激**,所有的話都化為幾個字:“謝陛下隆恩。”

當晚,劉邦在南宮設宴,將什邡侯引見給群臣。蕭何、夏侯嬰、周勃等人與雍齒同起事於沛縣,彼此並不生疏,心想皇上為何如此鋪排張揚呢?這時,張良袍袖翩翩地從外麵進來了。看他眉飛色舞的樣子,蕭何頓時明白,皇上冊封雍齒的主意肯定出自張良之口。

因為是為雍齒接風,故而他的座次自然最靠近劉邦。

群臣均已到齊,春熙低聲在劉邦耳邊低語幾句,但見他起身道:“諸位愛卿,今日朕在此設宴為什邡侯接風,皆因楚漢大戰期間,雍愛卿堅守漢都,勞苦功高。請諸位舉酒,為大漢祈福。”

眾人紛紛舉起酒觥,淺淺地喝了一口,然後靜聽劉邦說話。

劉邦呷了一口酒後繼續道:“冊封雍將軍,隻不過是一個開始。朕今日要當著眾位愛卿的麵對蕭丞相、周大夫下令,即行定功行封。”

劉邦的話音剛落,席上就爆發出“陛下聖明”的呼聲,聲浪和著酒香在大廳內彌漫。

蕭何暗地裏讚歎張良的明於大局,拉著周昌來到劉邦麵前,表示今日宴後就與有司令丞遴選行賞清單,勘定評功規製,力求早日舉行開國大賞。

蕭何與周昌的情緒深深感染了在場的各位,大家都強烈地感到,雍齒的冊封,預示著大漢君臣空前一心。

就在眾人沉浸在歡悅的氛圍中時,一個人影出現在殿門口。他不是別人,正是負責宮闈守衛的郎中令王恬啟。他手中拿著一封信劄,匆匆忙忙地來到劉邦身邊,附耳說了幾句。

“據來人說,大概兩個月前。”

劉邦“哦”了一聲,示意王恬啟入席,轉而和顏悅色地對群臣們道:“眾位愛卿,請舉觥暢飲……”

山中日出日落何其短暫,在鍾離眛的心中,仿佛暖洋洋的太陽剛剛從東方山頭爬上來沒有多長時間,就落在了西邊的山頭,隻把橘黃色的餘暉投射在山巒之間。

一道高阪,隔開了鍾離眛及其麾下與外界的聯係,而一道山澗,隱藏了兩百多名楚國的將士。從那以後,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去了哪裏?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經曆過生死的磨礪,一個個心變得既堅硬,又脆弱。

山中沒有曆日,他們隻能憑借山川景物的變化判斷時序的更迭。鍾離眛不會忘記,四麵楚歌的那個晚上,天空飄著雪,他們是踩著積雪的呻吟走近深山的。山裏的花開了,又謝了;山澗的青草綠了,又黃了;樹上的果子青了,又落了。此刻,鍾離眛站在山坡上,望著坡下的山溪,水麵上漂著殷紅的楓葉,就像一葉小舟,被帶向遠方;風順著山穀吹到臉上,冷颼颼的。又一個冬天即將到來,他和他的將士不知道該怎樣度過這漫長的冬季。

鍾離眛的目光從溪水上移開,移向溪旁的山道上,那是通往山外的唯一道路。在那些大雪紛飛的日子裏,又有數十名兄弟因凍餓而死在鳳凰山深處。如今,他們的墳塋就排列在對麵的陰坡,那裏有鬱鬱蔥蔥的鬆柏。每當鍾離眛從墓園前經過,都會有一種冰冷的感覺。若今冬再有數十名士卒死去,那麽……鍾離眛終於決定不再滯留鳳凰山,要在冬天到來之前撤到一個少寒冷、多飲食的地方。於是一個月前,他遣屈右領帶了五名精幹的士卒,化裝成商賈出山去了。

如果不出意外,他也該回來了!鍾離眛覺得眼睛有些酸困,眨了眨,但立即又睜得老大。果然,在遠遠的山口,出現了幾個黑點,在冬陽下晃晃悠悠。鍾離眛的心就撲騰撲騰地跳,他迅速下了坡,沿著溝道朝前走。轉過一塊山崖,那幾個黑點就漸漸清晰地進了他的視線,不錯!就是屈右領,他大略數了一下,帶走的人一個不少地回來了。

鍾離眛與屈右領麵對麵地站住了,他細細打量著麵前這位中等個子、說話不緊不慢的漢子,發現僅僅一個月時間,他整個人卻黑瘦了一圈。顧不上軍中禮節,他上前摟住屈右領的肩膀道:“足下辛苦了。”

“謝將軍掛懷!”屈右領打了一拱,鍾離眛又一一查看帶走的五個人,臉上就流露出欣慰的笑意。

當每個人從衣襟裏掏出一小包食鹽時,鍾離眛的眼睛濕潤了:“難得諸位如此細心,弟兄們很久沒有吃鹽了……這回好了……”

鍾離眛聽罷,許久沒有說話。撥開當年君臣之間的猜疑,鍾離眛仍然感受得到項羽的大義凜然。與此同時,他心中的陰雲又加重了一層,項羽的死,宣告了楚國的壽終正寢,意味著他更是無國無家的漂泊之人了。

但接下來屈右領把一個帶著希望的消息告訴了他:“不過屬下聽說韓信已被封為楚王,也許……”

“足下是說韓信被封為楚王了?”鍾離眛立即接上屈右領的話茬,不無激動地問。

“確是如此。屬下還聽說韓信回鄉省親,拜見了當年資助過他的漂母,而且把當初致他受**之辱的王屠戶任為中尉。”

屈右領的話音剛落,宋右領不知從哪個角落跑了出來道:“韓信容得了王屠戶,自然也容得我等,倒不如去投奔楚王。”

鍾離眛在火堆前踱著步子,整理著思緒。他記起來了,當年韓信在楚營時,有一次因鬥膽諫言而惹惱了項羽,下令將之斬首。鍾離眛慨然陳詞,言韓信乃大器,日後必得大用,韓信這才撿回一條命。這恩德……

鍾離眛停住腳步,以征詢的口氣問道:“你們覺得投奔韓信可以?”

屈、宋兩位幾乎同聲道:“可以!”

“好!”鍾離眛的拳頭擊打在岩壁上,“收拾行裝,化裝出山,投奔韓信。”

屈右領建議道:“雖然說我軍凍餓死傷兄弟不少,但依舊有兩百多人,一起行走,容易引人注目。屬下之意,每十人一批,屯長扮成商賈,其餘人扮成夥計。分開走,在下邳城外集合。”

宋右領附和道:“此計甚好,躲過漢軍盤查,就是生路。”

“好。兩位右領下去傳達將令,兩日後出發……”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臨行之際,鍾離眛卻生出諸多的不舍。他怎麽會忘記,在陷入絕境的日子裏,是鳳凰山以博大的情懷接納了他們,這難道不是天意麽?他忽然想起屈右領背誦過的《山鬼》,那“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的詩句,讓他對鳳凰山有了不盡的感激。

他覺得,最應該祭奠的是對麵陰坡鬆林中長眠的幾十位弟兄。可這山澗,除了泉水,還有什麽呢?他吩咐貼身侍衛汲了一水囊山泉,一人來到鬆林中。麵對蓑草發黃的墳塋,他將水傾倒在地上道:“我且以泉水當酒,與諸位痛飲,為了活著的將士,我當離開此地。他年若有轉機,我當領你等回家。”

山風呼呼,將鍾離眛的聲音帶得很遠很遠。

……

韓信正在讀《兵法》,王中尉進來稟報,說宮門外來了一位富豪商賈,言說是大王故交,特來拜望。

“來人什麽長相?”

王中尉大略描述了一下來人的長相,韓信漸漸明白,大概是項王麾下將領鍾離眛。他雖然沒動聲色,心中卻自問道:“項王不是早已敗亡了麽,他為何……”

不管怎麽說,鍾離眛當年救過他一命,這個人情早晚要還。想到這裏,他對王中尉道:“請他來見。”

不一會兒,王中尉引著鍾離眛進來了。屏退左右,韓信看了一臉絡腮胡子的鍾離眛道:“果然是足下。”

“亡國之將鍾離眛拜見楚王。”

“好說!”韓信本能地吩咐黃門掩了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