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臨帝位指點江山 歸故裏回報桑梓

世事如雲,朝暉夕陰,無論是站在墓前的劉邦還是長眠在墓室中的項羽,大概都不會想到形勢在公元前202年正月會這樣急劇變化,而伴隨著一代梟雄項羽的入土為安,曆史將掀開新的一頁。

孟縣尹並沒有看到這一點。在劉邦要宣布對他封賞時,他卻斷然拔劍自刎於項羽墓前,留給世間的最後一句話是:“生當人傑,死亦鬼雄。下官既不能隨霸王而戰,毋寧以身殉楚。”

劉邦除了惋惜,更為他的氣節所感動,遂在項王墓旁新開一墓室,作為陪葬。

曾在楚懷王身邊做過上柱國的共敖也沒有看到這一點。項羽於戲下封他為臨江王,他永遠記在心裏,當楚地歸漢之際,他不肯投降,劉邦遣盧綰和馮敬擊之,在十二月底攻破江陵,共敖殞命沙場。消息傳來,劉邦當即下令以臨江為南郡。至此,天下大戰暫告一段落。

劉邦不失時機發布號令——兵不得休八年,萬民與苦甚。今天下事畢,其赦天下殊死以下。也就是說,除了罪大惡極者,皆在赦免之列。這是一個信號,標誌著如何治天下在漢五年春正月被提上了日程。

英布、韓信、彭越等諸侯以及大漢的朝臣們都強烈感受到了這種緊迫性。而就在此時,劉邦也采納了張良的諫言,封劉肥為齊王,都臨淄;改封韓信為楚王,都下邳。詔命是在劉邦入住定陶城時宣布的。讓英布不解的是,朝會上韓信沒有提出異議,欣然與劉肥一起接受了印信。

從九江王到淮南王,英布經曆了從叛楚到歸漢的轉折,他內心沒有多少波動。畢竟是劉邦在危難之際借兵給他一起從武關出擊,終於在淮南打出了一片天地。但韓信就不同了,齊國是什麽地方?是海域魚鹽之地,自古富庶。如今一句王命就給了劉肥,韓信能沒有想法麽?

正月初四,暖融融的春陽照著定陶城的街巷閭裏。因沒了戰事,英布決計這幾天就向劉邦辭行,回淮南國去。走之前,他打算找韓信談談,他很想知道韓信對當今天下大勢的看法。

他們的名義是前往梁王墓吊祭項梁,為了不引起劉邦懷疑,兩人都沒有帶過多的侍衛,隻有司禦和近身的侍衛跟著。兩人分別乘車一前一後出了城,向東北而去二裏多地,就到了項梁墓園。遠遠望去,墓園內鬆柏森森,鬱鬱蔥蔥,周圍的垣牆完好無損,顯然保護得很好。這不僅因為他是項羽的叔父,更因為凡參加過薛縣會盟的諸侯,無論雙方怎樣大打出手,幾進定陶,隻要從項梁墓前經過,都無一例外地嚴令部下繞道而行,絕不能損壞墓園一草一木。

在墓園前下了車,英布佇立良久,感喟不已。

自項羽殞命後,劉邦返回定陶後的第一個命令就是更換了這裏的軍隊,五百士卒由一名校尉率領,每日除了看護莊園外,也操練兵馬。

校尉看見英布的車駕,忙上前迎道:“參見大王,今日天氣晴好,大王這是……”

英布回道:“我不日將回淮南,趁今日天氣晴好來看看梁王,吊祭英靈。”

校尉拱手道:“大王有何吩咐,末將隨時恭候。”

英布搖搖頭道:“我還要等楚王來一同進園,你先去忙,有事情我會叫你的。”

正說著話,就聽見“籲”的一聲,韓信的車停在了墓園外。校尉見狀,轉身又到了韓信麵前參見道:“拜見楚王殿下。”

韓信笑道:“免了。我就是來看看梁王墓園,淮南王倒先到了。”

英布上前見禮,校尉早命人打開園門,在門口等著。

“我與淮南王就是來看看梁王,你該做什麽就做什麽,不必跟著。”韓信吩咐完校尉,又轉臉看了一眼英布道,“記得薛縣會盟時,淮南王正和呂臣一起與秦軍為戰,一轉眼七八年過去了。”

“流年似水啊!那時我是一心思謀跟著項氏一族誅滅暴秦,孰料後來霸王……”英布點了點頭,咽下了後麵的話,“後麵的事,重言兄曾在他帳下供職,都知道的。”

韓信歎道:“霸王明於小仁而黯於大義,因此有人不能善用,用人不能善終,此西楚窮途末路之故也。”

說話間就到了項梁墓前,英布和韓信要侍衛獻上水酒、少牢,又點燃香燭,隨之在墓前跪下,行三叩九拜之禮。望著香煙嫋嫋升上空中,英布莊嚴地說道:“我等今日拜見梁王,是感謝大人當年之恩。”

在應有的祭祀程序完結後,英布對侍衛和司禦道:“你等也隨便轉轉,不必伺候左右。”

司禦和侍衛遲疑片刻,還是與英布和韓信拉開了距離,順著墓園旁邊的小徑逍遙去了。

下了小坡,有一條路通向墓園深處。兩旁的衰草黃葉漫徑,看上去有些蕭條。韓信蹲下翻看草叢,竟從泥土中看到了拱出的嫩芽。韓信抬起頭,看了看英布道:“冬天就要過去,春天就在眼前了。”他小心地重新覆上泥土,掩飾不住心頭的欣喜,“吾等正好各自回到封地,為百姓做一些事情,為朝廷盡一份心力!”

英布見韓信好像毫不在意,心中有些迷茫,誰不知道齊地乃富庶之鄉,劉邦就這樣輕易地給了兒子,卻將韓信改封楚王,為何韓信竟欣然接受,難道韓信不知道齊國是一刀一槍打下來的麽?英布自忖韓信還沒有軟弱到這個地步。英布定要弄個明白,這也是他邀韓信出遊的原因。

“我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英布停住腳步,看了看韓信道。

韓信目光掃視了一下周圍,見侍衛在後麵遠遠跟著,左右也沒有發現可疑的人影,才回道:“此處僻靜,說話方便,王爺有什麽話盡管問。”

“我不明白,王爺為何那麽爽快就將齊國讓給了劉肥。我等歸附漢王,乃因其恢廓開朗,海納百川。可劉肥就不一樣了,我聽說他在少年營時膽小如鼠,常常痛哭流涕,如此懦弱之人,豈能治理得了齊國?”

韓信理了理風吹到前麵的長發,似乎是在整理自己紛紜的思緒,待走到項公亭前時,便邀請英布進亭坐坐。兩人來到亭內,發現這亭建在墓園後麵的土丘上,站在亭子朝四麵望,整個墓園就盡收眼底。憑欄而立,韓信沒有回答英布的問話,卻提出了一個問題:“王爺說說,當初項公完全可以自己豎旗招兵,討伐暴秦;況乎在諸侯中,彼軍力最盛,為何要遣範增遍訪民間,找回熊心來尊為懷王呢?為何還要出任張楚的上柱國呢?”

“這?”英布沉默了一會兒回道,“彼祖先項燕乃楚臣,項公怕擔僭越之名,故而要懷王出麵,自己居臣子之位。如此,楚人仰其高風,紛紛從之。後來,果然號令天下。”

“此乃項公明白之處。霸王不明此理,殺了義帝,盡失人心,才有烏江自刎。前車之覆,後車之鑒,不可不察。”

英布暗暗稱道韓信慮事周密,正要說話,韓信又開口了:“王爺應知,信昔日在霸王帳下空有其誌,漢王采納蕭何、夏侯嬰之言,拜信為大將軍,此知遇之恩,不可忘記。因此要緊時候禮讓,乃德之必然。其次……”韓信向英布身邊靠了靠,說話愈益地小聲了,“信當初入漢營時,孤身一人,形影相吊。漢王為東討趙、齊,將曹參、灌嬰、夏侯嬰交我節製,彼等皆漢王心腹,唯漢王之命而是從。離開他們,信手無兵卒,奈何?”

聞言,英布長歎一聲:“閣下的意思我明白了。說起漢王,確實比霸王度量大,當初酈生來說我歸漢。此事惹怒霸王,他遣龍且進擊九江,危難之際,若非漢王,我幾無容身之地。”

韓信點了點頭道:“王爺所言極是,今天下初定,我等當明哲保身為上策。”

英布沉默了,兩人就在亭子的欄杆前站了許久。韓信的話說到自己心裏去了,他忽然就有了立即返回淮南的衝動:“聽王爺這番話,我覺得應立即回到淮南去。”

“不可!”韓信搖了搖頭,見英布投來詢問的目光,又解釋道,“匆匆離去,反致漢王生疑。若是我沒有猜錯,蕭何、張子房,還有劉肥等,現在正醞釀尊漢王為帝之事呢!”

“哦?”

“吾等當先彼而行,方能打消漢王疑慮,平安回去。”

英布承認韓信比自己思謀得更遠更深。見時間不早,兩人遂決定回城。

出了墓園,韓信望著英布的背影,長長籲了一口氣。他檢點自己的行為,似乎沒有給漢王留下可以治罪的依據或口實,他在內心警示自己,於今以後,更需處處謹慎。

韓信收回目光,對司禦說一聲“回城”,便上了車。剛剛進了城門,就看到前麵有一輛車,上麵坐著的人看上去很像蕭何。韓信忙命司禦加鞭快趕,眼看距離不遠,便喊了一聲:“前麵可是蕭丞相?”

前麵的車子慢了下來,車上的人回過頭來,果然是蕭何。韓信忙跳下車子,三步並作兩步趕過去,拉住蕭何的手問道:“自離開關中後,就再也沒有見過蕭兄,你一向可好?”

蕭何清楚韓信對自己的情義,忙回禮道:“大王一向可好?”

韓信點了點頭,吩咐車子前麵行走,他與蕭何步行說話。路上蕭何告訴韓信,說他奉漢王詔命來定陶一起商議立朝建國事宜,已經有不少諸侯和臣下上書勸漢王稱帝了。

聞言,韓信的心頭就“咯噔”了一下,感喟這些人倒是快捷,竟走在了自己前麵,忙對蕭何道:“我正要親自起草上書,勸漢王稱帝。天下初定,諸侯分立,國不可一日無君。況乎漢王奮劍而取天下,率從風雲,征亂伐暴。八載之間,海內克定,非雄俊之才、寬明之略、曆數所授、神祇所相、安能致功如此?漢王稱帝,上順天意,下順民心。朝野擁戴,時所必然。”

這番話說得非常及時,也很得體。就在昨夜蕭何剛到定陶時,劉邦就與他做竟夜談,毫不掩飾對韓信和英布的擔心。現在,韓信的一席話讓蕭何心雲散去,他興奮地說道:“有大王這句話,真不枉下官戴月追趕一回了。”

話長路短,不覺就到了十字路口,兩人分手時約定,晚間蕭何到韓信處飲酒,喝個一醉方休。

二月初三,驚蟄第二天,漢王在氾水北岸舉行了盛大的登基大典。

先一日,忽地天空就響起了幾聲春雷,緊接著飄了一陣雨絲。不過午後,就雲開日出了。夏侯嬰興衝衝地前來稟報:“春雷陣陣,陽氣升騰,此乃吉兆。看來,原定二月初三舉行即位大典乃上天所賜。”

氾水本是濟水的一條支流,從定陶城南流過。連日來,夏侯嬰命太仆寺官員來往勘察,從典籍上得知,氾水在濟陰界,河水豐沛,沿岸灌溉良田,百姓得其福祉。因此於氾水之陽築台舉行即位大典,便含了泛愛宏達而潤下的意思,預示著劉邦登上帝位後,將為天下百姓帶來康福安寧。

在蕭何到來之前,夏侯嬰就命太仆寺官員抽調城中百姓與軍伍一起,在氾水北岸壅土築台。現在,一座雄偉的高台矗立在氾水岸邊,遠遠望去,彩旗招展,龍盤虎踞,氣勢非常。從高台前一直延伸到定陶城南門城門口,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組成兩道人牆。人牆中間,是猩紅色的地氈。高台寬闊的廣場上,依照步軍、弓弩軍和車戰軍、侍衛軍,劃出不同的方陣。方陣前麵,擺上了幾排座位,供諸侯王與功臣入座。

這是第一次舉行如此大規模的盛典,自然分外引人注目。特別是劉邦的近臣中,許多人都起自布衣或州郡小吏,從未經曆過皇帝即位這樣事關社稷的大事,自是儼乎其然,斂容屏氣,生怕破壞了這莊嚴的氣氛。

再看看台下,一個個由將軍們率領的方陣,威武肅殺,一麵麵旌旗飄舞,一匹匹戰馬昂首。然細心人端詳之後,就發現所有在場上集結的軍伍都是跟隨劉邦從沛縣出來的將士。

上午巳時三刻,伴著典雅莊嚴的中和韶樂,劉邦在蕭何、張良、盧綰、周昌的陪同下登上高壇。

坐在諸侯王席位上的韓信最先關注的是盧綰,就在進駐定陶後的前幾天,盧綰就被冊封為長安侯,昨日早朝上又被任為太尉,這讓韓信很不解。盧綰是在劉邦經過武關,先入鹹陽時追到關中的,與曹參、周勃、樊噲等人相比,不免遜色。他憑什麽為太尉,躋身三公呢?他一轉臉,就看見了在方陣中撇嘴的樊噲。

是的!樊噲一看見盧綰氣就不打一處來。這個與劉喜一起追到漢營的沛縣人有什麽能耐,不就是協助彭越襲擊了項羽麽?論功勞,他比曹參那是天差地別,憑什麽人模狗樣地登壇呢?

哦!那是誰?那不是周柯的兄弟周昌麽。論年紀,也不過三十;論戰功,無足掛齒,他有什麽資格為禦史大夫,不過是承襲了周柯的禦史大夫之位罷了。樊噲鬱悶極了,但他沒有地方發泄,在這個日子裏,任何僭越舉止都會招來殺身之禍,隻能在心裏埋怨:“哼!你不看呂嬃之麵,也該看看呂雉的麵子。俺怎麽了,就不能做禦史大夫?”

樊噲瞪著眼睛,側目看周勃,臉色一如往日地呈鐵青色,眼神卻是水波不興。但樊噲也為他打抱不平,諸將中,隻有周勃少言寡語,卻陣陣建功,他怎就不如盧綰了呢?

想到生氣處,樊噲將馬韁抖落得嘩啦啦直響,惹得校尉們直朝他這邊看。周勃見了,不斷投來眼色。樊噲會意,才有所收斂……

午時二刻,一通鼓樂,長安侯、太尉盧綰出列,宣讀了根據諸侯王和群臣諫言寫就的皇帝即位策文——

諸侯及群臣昧死再拜:

先時秦為無道,天下誅之。大王先得秦王,定關中,於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拜續絕以安萬民,功盛德厚,又加惠於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號比擬,無上下之分,大王功德之著,於後世不宣。昧死再拜上皇帝尊號。

讀完諸侯王的上疏,沒有任何的停歇,盧綰接著讀劉邦的製文——

寡人聞帝者賢者有也,虛言無實之名,非所取也,今諸侯王皆推高寡人,幸以為方便天下之民,寡人誠受,不勝惶恐。然則,不敢以區區之身,負天下之民,冷諸侯之王。自今日上帝號。國號漢,都洛陽。

盧綰念完,已是汗津津了。他顧不得擦汗,就從太仆寺丞手中接過傳國玉璽,高聲唱道:“請陛下受璽。”

劉邦肅穆地從盧綰手中接過玉璽,心底油然升起無言的尊嚴和威儀。從帶人赴鹹陽服徭役到豐澤西釋放囚徒;從武安侯到碭郡長;從漢王到大漢皇帝;從第一眼看到秦始皇赫赫甲仗,萌生“大丈夫當如是也”的感慨,到今日終於成為九五之尊,這一路走來,就是八年。平心而論,當初被蕭何等人推為義軍首領時,他沒有想到萬裏江山有一日會成為劉氏天下。

此時,他從心底感謝嶽父呂太公,他當年的一席相麵,帶給他多少希望和信心。他從心底感謝那位不知名的老者,若非他卜了劉盈有貴人相,他又如何能夠忍受骨肉分離之苦,一直堅守到今天呢?他想起芒碭山落草的日子,那關於赤帝子斬白蛇的傳說,讓他成為天的兒子。無邊日月一片新,他今天倒真做起皇帝來了。

當然,此時此刻,他也非常感念那些在戰火中殞命的將士。

劉邦就是懷著這樣的心境將玉璽接到手中,停留了一會兒,才轉身交到蕭何手中。這時,早已伺候在台下的符節令丞迅速前來接了玉璽,很快就由禁衛看管起來。

盧綰依照程序,高唱道:“請陛下臨位。”

劉邦轉過身,在盧綰的引導下來到事先準備好的皇帝座位上落座。

盧綰接著唱道:“請丞相宣示詔書。”

一向冠帶隨意的蕭何,今天著了一身朝服,嚴肅地來到前台展開手中的絹帛,一連宣讀了三道詔書。第一道詔書,便是冊封呂雉為皇後。眾人立即將目光投向高台的右側,隻見在《永安》雅樂旋律中,呂雉在春蘭和兩名宮女攙扶下一步步登上高台了。

皇後的服飾,早在諸侯第一次上疏時就暗地裏準備。她的上身著一件黑紅色短袖衫配黑色深衣,蠶青束腰,淡青長裙,梳一瑤台髻。這幾個月陪伴劉邦,她的心境很好,臉色也顯得豐潤和年輕了。

此刻,呂雉在台中心站定,她向劉邦行了大禮,然後就聽蕭何高聲唱道——

製曰:朕已受帝號,冊封王後呂雉為皇後,掌管後宮諸事。

“謝陛下隆恩。”呂雉再度施禮。

夏侯嬰上前,向皇後授了皇後之璽,呂雉才在劉邦身邊就座。

第二道詔書是冊封劉盈為皇太子,尊母為昭靈夫人、父為太上皇帝。

剛剛跟隨蕭何來到定陶的劉盈,從進城後就一直沒有機會看到父親。昨夜,他終於在四年後與呂雉團聚。母子喜極而泣,春蘭為之動容。可當他纏著母親要去見父親時,卻遭到了呂雉的申斥:“你父王正忙於大典,哪有時間與你閑話。你馬上就要做皇太子了,也該學會獨立了。”

此刻,劉盈在中官的陪同下上台受封來了。他暗暗打量坐在龍位裏的父親,忽地就有了陌生感和畏懼感,腳步頓時遲滯了。這情景,讓坐在劉邦身旁的呂雉十分不滿,眼見得臉色就冷下來了。蕭何見狀,忙在一旁解釋道:“太子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大典,心中不安也屬常情。”

可越是走近劉邦,劉盈的心就越是慌亂。及至到了劉邦麵前,竟不知所措。在中官的提醒下,才戰戰兢兢行了大禮訥訥道:“兒臣拜見父皇和母後。”

劉邦皺了皺眉頭道:“平身聽封。”

夏侯嬰不失時機地高聲道:“請太子接受印信。”

這時候,太仆寺丞上前將印信遞給劉盈,劉盈轉身交給身邊的中官,這才在呂雉旁邊坐了下來。但他的心仍然十分忐忑,甚至覺得遠不如在櫟陽單獨與丞相和長史在一起自由。就在他六神無主時,第三道詔書下來了。

第三道詔書是改封衡山王吳芮為長沙王,據長沙、豫章、南海、桂林、象郡五郡。封越王無諸為閩越王。

至此,登基大典大致走完,接下來,就是到宗廟祭祀。劉邦借此機會,向天下宣告漢朝正式立國。

一連幾天,蕭何與盧綰、夏侯嬰等人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製定典章的事宜中去了。

這天一大早,蕭何就來向劉邦稟奏了三件事:一件事是將軍們反映,進入定陶的漢軍士卒發生了強搶店鋪或者吃飯不付錢的情況,有的甚至夜闖民宅騷擾良家婦女。希望能盡快頒布《九章律》,安定天下。

劉邦不假思索回道:“約法三章不足以禦奸,今天下初定,丞相可起草詔書將《九章律》頒布郡國,以安吏民。”

接著,蕭何又奏道:“自大澤鄉舉事以來,連年戰火,百姓流離失所,有的逃到深山老林。現今天下一統,請陛下詔命民歸其家,各樂其業。”

劉邦聽著聽著就龍顏大展,心想這蕭何處理起國政來,真是有條不紊,便立即允準了:“民前或相聚葆山澤,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複故爵田宅,吏以文法訓辯告,勿笞辱。民以饑餓自賣為人奴婢者,皆為庶人,軍吏卒會赦,其無罪而無爵及不滿大夫者,皆賜爵為大夫。故大夫以上賜爵各一級,其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非七大夫以下,皆複其身及戶,勿事。”

蕭何忙不迭地稱道:“陛下聖明!”

劉邦擺擺手道:“你我皆小吏出身,豈能不知民之疾苦?”

蕭何卻不這樣認為,分析道:“臣算了一筆賬,僅是免除賦稅、頒賜食邑、免除徭役等項,府庫每年要少收多少賦稅,可陛下贏得的卻是民心。管仲說,民為邦本,本固邦寧,陛下如此愛民,大漢江山豈有不穩固的道理?臣還以為定陶地瘠城小,不宜久留。請陛下早做打算,移駕洛陽。”

“這個朕也想過,隻是時間太緊,誠恐……”

蕭何聞言就笑了:“此事不勞陛下費心,早在項羽東歸時,臣已命鄧龍、張虎二位將軍入住洛邑,整修宮觀,現在一應具備,就等陛下入住。”

劉邦聞言,就睜大了一雙丹鳳眼,直直地看著蕭何,發出“恪居爾位,勤不告勞”的感歎:“丞相什麽都替朕想到了。漢有丞相、子房與重言,吏民之福。自今日起,朕準丞相佩劍上朝奏事。”

蕭何納頭就要下拜,卻被劉邦攔住,話語中就帶了深情:“朕猶記得,當初沛縣起事時,眾人本是推舉蕭兄為首的,若非兄堅辭而又推我,朕豈有今日?若非公月下追回重言,朕豈有今日?若非公據守關中,外濟六師,內撫三秦,拔奇夷難,邁德振民,朕豈有今日?這些,朕都記著呢。”

“這些都是為臣子的本分。陛下抬愛,臣不勝惶恐。唯有肝腦塗地,在所不辭……”蕭何眼睛有些濕潤。

不幾天,朝廷的詔命就被送往各地了。這讓蕭何很振奮,欣慰當年在關中試行的“十五稅一”終於全國通行了。

五月中,朝廷君臣悉數遷往洛陽,鄧龍、張虎在城門大排儀仗歡迎。洛陽百姓聽說皇帝駕臨,紛紛走出家門,要一睹這位帝王的尊容。一時萬人空巷,人潮湧動。

進入洛陽的第五天,劉邦在宮中舉行慶功宴。

洛陽,曾是秦丞相呂不韋的封地,當初秦始皇感其仲父之身,封邑十萬戶。呂氏恃權弄威,大興土木,擴建城池,修建了富麗堂皇的南宮。據說當年呂不韋被罷相後,這裏依舊車輛相望於道,門生故吏終日不絕,終於讓呂不韋萬劫不複。現在,舊宮經蕭何修葺一新,在這裏置酒,自然含了慶賀開國的意蘊。

此刻,坐在宴席上的人,無論是當初劉邦出於無奈封邦裂土的諸侯,還是一直跟隨劉邦鞍前馬後,屢立戰功的臣僚,都迅速調整心態,將所有的盛讚送給劉邦。

先是承襲張耳為趙王的張敖出列向劉邦敬酒。張耳等不到大漢立國,就溘然而去。他的兒子張敖承襲了趙王,自然是對劉邦感恩戴德。加之他年輕,是在座者的晚輩,就分外引人注目。

讓張敖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在他畢恭畢敬舉酒的那一刻,劉邦的目光就直瞪瞪地看著他了。他不免有些倉皇,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違了君臣之禮。直到劉邦滿意地點了點頭,並且舉酒作為回應,他才回到座位。

接下來英布、韓信、彭越、韓王信等一一向劉邦獻詞敬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說辭,每個人都一臉的笑意,宴會的氣氛漸漸進入**,及至蕭何、張良、曹參、樊噲等一幹大臣敬過酒後,劉邦的酒觥在空中劃了一個弧線,再回到唇邊時輕輕抿了一口,便起身說話了:“諸位,請俱以實情告朕,不可隱瞞。”

大家的目光便集中到劉邦身上,心中暗忖高高興興的,皇上忽然要大家據實說什麽?未等眾人回過神來,劉邦的聲音又在耳邊回**了:“朕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

座席上發出“哦”的一聲,王陵便不失時機地側身回道:“陛下使人攻城略地,因以與之,與天下同其利;項羽則不然,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所以失天下也。”

王陵說的是心裏話,也說的是實情,他的話立即在宴席上引起共鳴。

劉邦隻是微笑著聽著王侯大臣們的話,待聲音漸漸平靜下來時,他一雙丹鳳眼掃視全場,接著道:“公知其一,未知其二。”

座席上又發出“哦”的一聲,一個個側過身子看著劉邦,等待下文。

劉邦飲下一觥酒,潤了潤嗓子,接著說出一番出乎人們意料的宏論——

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範增而不用,此所以為我所擒也。

座席上靜極了,劉邦一席話,字無空言,讓在場的每個人心中都很不平靜。難得皇上如此清醒,如此坦**。他不僅將自己置於知人善任者的位置,而且讓每一個人看到了自己在這場戰爭中的價值。在一片寂靜中,大家交換眼色,彼此頻頻點頭,傳遞的是認同,凝聚的是共識,形成的是向心力。張良打破了這種寂靜:“陛下一言,發人深省,陛下聖明。”

“陛下聖明!”在座的眾人齊刷刷地舉起了酒觥……

五月下旬,王侯們紛紛啟程回到封地,將軍們也都奉詔奔赴郡國駐守。

曹參被任為齊相,協理劉肥處理國政。雖然他心中有些許不快,可辭行時劉邦的一番話驅散了他心頭的陰雲:“天下初定,良臣是用。朕之所以命你為齊相,乃因愛卿好尚淳質,載其清靜,唯賢知賢也。此去臨淄,路途遙遠,朕望愛卿珍重。”

曹參聞言,兩行濁淚滾出眼眶:“陛下待臣如此,臣縱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而就在這時,劉肥也進殿來了,他向劉邦行了跪拜之禮:“兒臣不日將赴臨淄,特來辭行,並聆教於父皇。”劉肥抬起頭望著劉邦,禁不住熱淚盈眶。畢竟,他是第一次獨當一麵地去一個遙遠的地方,他的心忐忑不安,希望父皇能給自己一些力量。

隨後,曹參上前參拜道:“微臣見過齊王殿下。”

這時候,就聽見劉邦說道:“肥兒拜見恩師!”

劉肥遲疑了一下,轉身與曹參麵對麵拱手道:“恩師在上,請受學生一拜。”

曹參忙回道:“萬萬不敢,折煞微臣了。”

劉邦以父親的口吻交代劉肥道:“此去關山萬裏,你當時時請教曹相,不可擅自做主。”

“兒臣記住了。”

五月的風從窗口吹進來,吹散了劉肥的長發,也牽扯著劉邦和曹參紛紜的思緒。

一大清早,漂母挎著一籃子綿紗到河邊來洗。

八年歲月,她眼見地老了,不僅鬢上添了許多的新霜,背也駝了。要命的是,當年那雙讓韓信一看見就慚愧不已的眼睛,現在也老花得厲害,漿洗後的綿紗因此不均勻,往往要濯洗很長時間。

她在湖邊蹲下來,將一團綿紗放進水裏反複漂洗,漿水漸漸地融進湖水,也在她的心頭勻出一片清澄。就像眼前這湖水,藍湛湛的,白雲落進湖中,一團一團。一絲風來,綿簇般的雲團搖曳飄搖,拉成綿紗一樣的曲線。

身後就是淮陰的蓮花街,那裏有她孤守了數十年的老屋和柴扉。自從那一年申斥了韓信之後,八年來,沒有人叩響她家的柴門,她的心也如止水一樣寧靜。以浣紗為生的她對外麵的世界知道得很少,她所知道的,大概淮陰城的人都知道了。

近來,每逢她來到湖邊幹活時,總會聽到關於韓信的消息。就在昨天,幾名與她一起浣紗的鄰居還告訴她,韓信在外麵做了大王,聽說前呼後擁,一大堆的侍衛,威風著呢!

漂母抬起頭一笑道:“不圖他高官厚祿,能養活自己就行。”

那位比她大幾歲的老嫗就不以為然:“你這樣是小看他了,聽說他指揮著千軍萬馬,打到了海邊。”

漂母雖然沒有回應,但內心卻很欣慰,韓信沒有讓她失望。但她旋即想,當年他有求於自己,是在困窘之刻,現今不一樣了,他做了大官,還能認自己這個老婆子麽?她盡力讓自己的心水波不興。事情過去了這麽多年,人家高升不高升,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想到這兒,她的心安靜多了,繼續埋頭漂洗綿紗。

從身後的小道上過來一位縣役模樣的男人,他徑直來到漂母身邊,打了一拱問道:“請問您是漂母麽?”

漂母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隨口回道:“是的,不知官爺找老身何事?”

縣役聽說她就是漂母,不禁大喜道:“下官一早就到淮陰城中訪問,終於在這裏找到了您老人家了。走!快隨下官走……”說著就去提裝滿綿紗的竹籃。

漂母不解地看了一眼縣役道:“老身平日奉公守法,不知官爺要帶老身去何處?”

縣役謙恭地說道:“喜事臨門了,請您老跟下官走,車子就在岸邊。”

漂母循聲去看,果然湖岸停著一輛車。她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事到如今,隻好聽天由命了。她被縣役扶著登上車,穿過蓮花街,又過了臨淮巷,終於到了縣府門前。

縣令早已在門前等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直到司禦“籲”的一聲,他才轉過頭來,發現漂母愁眉苦臉地坐在車上,便狠狠地瞪了一眼縣役道:“為什麽不早稟報?”然後轉過臉麵對漂母時,已是滿麵笑容了。一步上前,親自攙扶漂母下車。

這樣一來,漂母更是如墜五裏雲霧中。平時看慣了衙役們高聲訓斥百姓,何時對普通百姓如此恭敬了?再說自己也不曾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事,竟然逢此殊遇,莫非是在夢中?她悄悄地掐了掐右手背,疼得“嘶”了一聲。這聲音驚動了縣令,他忙轉身問道:“老夫人何處不適,本縣可傳郎中診治。”

漂母搖搖頭,尷尬地笑道:“沒事,是老身不小心碰了一下。”

說話間,就進了縣府大門。先到二堂旁邊的一間側室,在裏邊等候的縣府丫鬟捧了一身鑲了白邊的青色深衣出來,其中一位笑著道:“請老人家更衣。”

漂母越是不解,看看身上的衣裳,雖說有兩塊補丁,卻是洗得幹幹淨淨,要見什麽貴人,還需換衣裳?但到了這個地方,橫豎由不得自己,便關起門換了衣裳。丫鬟又捧了銅鏡,前後映照。銅鏡裏映出漂母的容顏,果然眉宇生輝,年輕了不少。這時,丫鬟才上前拉開門,原來縣令並沒有走,在外麵靜候。他上前扶了漂母,向後堂而來。

漂母一腳踏進門,就看見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正背身看著屏風上雕鏤的畫。這不是韓信麽?漂母禁不住“啊”了一聲,驚動了韓信,他轉身就跪倒在漂母麵前:“母親在上,孩兒韓信回來了。”

啊!原來那些傳言都是真的,隻是韓信這一聲“母親”重如千鈞,漂母有些承受不了,隻覺眼前昏暈,差點跌倒。她是韓信的什麽母親呢?她一沒有生他,二沒有養他,不過是在他困頓之際施舍了些飯食而已。但凡行善之人,誰都會如此,豈敢妄受母親之稱。一想到這些,她本能地向後退去,口中卻連連道:“大人,這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她每向後退一步,韓信跪在地上就向前挪一步,一退一進,就到了牆根,再也沒有退路,漂母幹脆也跪倒在地道:“老身當年所為,皆出自惻隱。大人如此大禮,老身承受不起。”

韓信起身扶起漂母,到客廳中央就座,說出的話就帶了恭敬:“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當初,若不是母親慷慨施救,豈有韓信今日?若不是母親嚴厲訓誡,哪有韓信發奮之舉?孩兒自幼失去雙親,做夢都盼望有母親。今日得見母親,此乃天意。”言罷,又跪倒在地,深深叩首。

漂母還要攔阻,縣令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勸道:“老夫人,王爺已被封為楚王,回鄉省親來了,老夫人就不要推辭了。”說著,他也拉起袍裾,跟在韓信後麵跪倒了。漂母何時見過如此場麵,更加驚慌失措。韓信見狀,要縣令起身,說不要驚嚇了母親。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漂母始信韓信拜母乃真情,那種倉皇漸漸退去,對韓信道:“自你離開淮陰後,我日思暮想,盼望你心隨宏願,早成大器。”

那是一段倉皇的日子。秦軍到處追捕韓信,聽說漂母曾向他供食,便緝拿到縣府拷問再三,她一口咬定從未見過韓信。縣令在漂母老屋周圍布滿了暗探,最終也沒有見到韓信的影子。風雨八年,當年的羸弱書生,今日竟然峨冠博帶,儀仗赫赫地回來了,於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當日中午,縣令在縣府擺宴設席。主賓當然是漂母和韓信,作陪的有騎將軍、楚太尉馮敬、縣令和縣丞。

縣令依照官階請韓信坐上席,他推辭了,硬是扶著漂母坐到了主席上,而他坐在漂母身邊。席間,從縣令到縣丞都紛紛向韓信母子敬酒。

“今天下大定,國有新主,大王與母親團圓,此乃三喜臨門。下官向大王和老夫人敬酒,願大王享國長久,祝老夫人鶴齡鬆壽。”縣令說完,朝外麵揮了揮手,立即有兩名縣役抬了箱子進來。縣丞上前打開,卻是一箱金子。

縣令又道:“淮陰乃大王故裏,今日歸鄉,為表下官恭迎之情,特備百金……”

縣令聞言,有些尷尬道:“大王何必如此,都進來了,怎麽能……”

這時候,馮敬插話道:“縣令不必多言,照大王吩咐就行。”

看著縣役們將箱子抬了出去,馮敬也向外麵拍了兩巴掌,但見侍衛從外麵抬進四隻箱子。韓信起身,來到漂母身邊道:“孩兒不孝,致母親多年來沐雨經霜,饑寒交至。今日衣錦還鄉,特備千金,請母親笑納。”

“請老夫人驗看。”馮敬上前來邀漂母。

漂母來到箱子前,就被那閃閃的金子照得兩眼發花,過了很長時間才睜開眼睛。不要說她這一輩子,就是自上祖起,何時見過這麽多的金子呢?過慣了恬淡生活的漂母真不知這麽多金子往後該怎麽花。圍著箱子轉了一圈回到原地時,漂母說話了:“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韓信趕忙施禮道:“母親有何訓示,孩兒洗耳恭聽。”

半日的喧鬧,漂母的心終於平靜下來,道:“人生在世,無非一日三餐,冬衣夏裳,要如此多金子何用?除了拿一些用來整修庭院外,不如就存入府庫,用以周濟城中鰥寡如何?”

韓信沉思片刻,覺得漂母所言乃人情大理。心想錢既然給了她,她願意給誰都不違理,便作揖道:“就依母親。”

漂母這一番話讓在場的馮敬、縣令等一幹人為之動容,特別是縣令平日裏或多或少地收了賄賂,麵對一位鄉間民婦的善舉,臉上就不免發熱,心生慚愧,卻又不能直言,忙道:“老夫人一席話,讓下官受益匪淺。請大王和老夫人放心,下官一定將金子保管好,一切按老夫人意願支用。”

“我還有一事。”漂母說著朝外麵喊道,“你進來。”

從外麵進來一個年輕人,瘦瘦的,但看上去卻十分利索。漂母對韓信道:“他叫周三,早年離開父母,無依無靠,我常常周濟於他。你既為大王,何不給他找個差使。”

韓信當即應道:“看他年紀輕輕,就在兒子身邊做個侍衛如何?”

“他從小就學了些功夫,正好派上用場。”漂母聞之大喜,又對周三道,“快來見過大王……”

這場酒宴直到戌時三刻才告終結,韓信親自陪漂母回到家中,前前後後轉了一圈,物是舊物,人是舊人,隻是今夕殊異。他來到屋旁的一間廂房,對陪同的馮敬道:“當年在淮陰,寡人就是在這裏棲身的。”

馮敬上前翻了翻,見粗糙的案頭有一卷《孫子兵法》,都蒙了塵土,輕輕拿起來,吹去上麵的浮塵,隱約可見韓信當年留在竹簡空隙的心得,不由心生敬意。正想著,又聽見韓信道:“今夜寡人就在家中陪母親,請太尉回傳舍去住。”

“寡人求之不得,隻是這草舍委屈了太尉。”

“這裏有老母親,有煙火味,哪裏委屈?”

兩人說著,就在榻上躺下了。兩個漢子,身寬體胖,床顯見得有些擠了,但兩人並不計較。

月光從窗口投進來灑在榻前,安靜而又清澈。從不遠處的草叢中傳來夏蟲的啾啾鳴叫,此起彼伏,仿佛雅樂一樣舒心。隔壁就躺著漂母,細碎的鼾聲聽起來很是熨帖。

韓信望著窗外天上的星星道:“此次回來,是寡人特地向陛下提出任足下為太尉的。”

“下官知道。”馮敬十分感懷韓信的知遇之恩。當初若不是韓信惜才,他早就引刀殞命了。從那以後,他就跟著韓信,從來沒有想過離開。即便是在劉邦冊封韓信之際,就想過要跟隨他到下邳去。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韓信竟先向劉邦舉薦了自己。

而韓信之所以要馮敬任楚國太尉,也是覺得劉邦身邊的將軍或者謀士自己指揮起來多有不便,而馮敬是他從魏豹手下救出來的。韓信油然想起一個人來,推了推馮敬道:“足下睡了麽?”

“沒有,睡不著。”

“明日足下到淮陰街十字東北角肉鋪,尋找一位王屠戶。”

“大王乃一方諸侯,尋他作甚?”馮敬有些不解。

韓信轉過身來對馮敬道:“當初若非他對寡人極盡**之辱,寡人必不能奮發圖強。寡人不但要感謝他,還要任他為中尉,專事下邳城防。”

“大王胸襟,闊如海矣!大王其心休休,其如有容,前程……”

馮敬情不自禁地正要說下去,卻被韓信攔住:“到此為止,千萬不可妄說。”

馮敬頓了頓,立時明白了韓信的意思。聆聽著遠方傳來的雞鳴,他起身道:“下官這就到街上去找王屠戶,想那王屠戶斷然不會想到,大王竟如此待他。”

東方的晨曦悄悄地爬上窗欞,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