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氣凜凜英雄飲劍 意尊尊禮儀退兵

天漸漸放亮,晨曦中,項羽終於渡過淮河,暫時擺脫了漢軍的追擊。

虞子期以壯烈的犧牲為項羽贏得了時間,當最後一名輕騎在淮水南岸登陸時,項羽回眸冰天雪地的淮河北岸,不見任何事物的蹤影。他知道,虞子期再也不會追來了。

項羽清點了一下人數,不過區區百騎,心中充滿了無以言表的悲愴。短短幾年間,他的數十萬大軍**然無存;短短二十多天,他的十萬大軍就土崩瓦解。他不知道,身邊這百名輕騎到底能跟自己多久。淮河已結冰,漢軍很快就會追上來,他連憑吊逝者的時間都沒有。他的目光轉而向南,淮南亦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田野,哪是道路。

平原袤袤,天地蒼蒼,項羽眯著眼問貼身中郎怎麽走。

中郎茫然地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待他的目光移向遠方時,眼睛忽然亮了,不無欣喜地指著遠處道:“大王您看,那邊有人過來了。”

項羽順著中郎的手指望去,晨光中,一個黑點正向這邊移動。他就像黑夜裏的燭火,又像是雨天忽然躍出雲層的太陽,給這群疲於奔命的流亡者以希望。項羽立即將滿腦子的心事驅除出去,望著黑影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近。

終於,他看清楚了。來者是一位田夫,身後牽著一頭牛,邊走邊哼唱著鄉間的歌謠——

人世從來不太平,

殺盡不平方太平。

若要太平迎漢王,

漢王來了有太平。

他唱得很投入,沒有發現前麵有一群軍伍之人在等著他。中郎聽著歌頌漢王的歌謠,心中十分不快,對項羽道:“這老兒定是活得不耐煩了,竟為劉邦賊子張目,待屬下去殺了他。”

項羽擺了擺手:“此處不可遷延,待他指過路之後再說。”

田夫終於發現了對麵的隊伍,稍稍打量之後,他就斷定這是一支逃亡的楚軍。半年前,就是這樣裝束的一群人衝進他居住的村莊,殺了他的兒子,搶了他的糧食。若非他當時藏進柴草堆裏,早已沒命了。真是冤家路窄,不料在這臘月的早晨卻遭遇了。

田夫本欲轉身朝回走,未料站在黑臉將軍身邊的年輕人上前問話了:“敢問前方是何處?”

“軍爺是在問小老兒麽?”田夫謹慎地回應,見項羽的中郎點了點頭,便接著道,“往西南去,乃是陰陵。”

“相距此地多少路程?”

“不足百裏。”

中郎眉頭一展,又問走哪條路近。田夫思忖片刻,用手指著一邊回道:“左道近。”

“果真?”

“小老兒怎敢欺騙軍爺。”田夫看了一眼中郎,就要轉身朝右而去。

就在這時,中郎拔出腰間的短刀,朝著田夫後心刺去。田夫完全沒有想到,指了路徑,卻招來橫禍,艱難地回過頭說了一個“你”字,就倒地身亡了。

中郎在田夫身上擦了擦腰刀上的血跡,回身來到項羽麵前道:“請大王撥馬上左道。”

項羽見狀,歎了一口氣道:“你為何殺了他?”

中郎在馬上作揖回道:“若不殺他,豈知他不會告知漢軍我軍去向。”

項羽不再責備,中郎向身後招了招手,百名輕騎呼啦啦地跟著項羽上了左道。

雪住了,太陽懶洋洋地從雲層裏透出蒼白的臉,用久違的目光看著地上這群盔甲不整的軍伍蹣跚移動。盡管有了田夫的指路,可項羽還是讓一位屯長帶著四名輕騎在前麵探路。不一會兒,屯長回來稟報,說農夫所言不假,左道果然好走。項羽這才命百騎放心上路。

大約走出半裏路程後,走在最前麵的屯長就覺得身下的戰馬在下沉,緊接著,自己的半個身子也陷了下去。那淤泥仿佛有不可估量的引力,他越是向上拔就越陷得深,及至戰馬最後嘶鳴後,永遠埋進了淤泥裏。屯長覺得胸口憋悶,呼吸越來越困難。他終於意識到已無生還希望,拚盡最後一息力氣喊道:“大王,我軍陷入澤中。”

泥水淹沒屯長,水麵上起了一陣漩渦,這一切就發生在項羽麵前。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屬下一個個做了冤魂,大罵田夫誆騙了自己。

就在這時,站在沼澤邊緣的烏騅馬騰空而起,向右邊躍去,仿佛一條騰空的巨龍。跟在項羽身後的二十八名輕騎看著烏騅馬的樣子,奮力逃離沼澤邊緣。

項羽又一次感受到烏騅馬真乃靈性之馬。顧不得它一身的泥水,深情地依偎在它的臉頰。二十八名泥水、雪水模糊的輕騎簇擁在項羽身旁,每個人都慶幸自己躲過了一劫,而七十多名同伴卻永遠埋在了沼澤之中。

現實依然是殘酷的,他們還來不及憑吊犧牲的士卒,在天地連接處,漢軍的大隊騎兵就如潮水般地追過來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夏侯嬰的兩名將軍李必和駱甲率領的五千騎兵。

按照韓信的部署,他們今天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要給項羽最後一擊。

項羽圓睜豹眼,朝蹄潮來的方向張望。烏騅馬更加敏銳地覺察到臨戰的氣氛,它的頭顱高揚,向著遠方長嘯,四隻碩大的馬蹄磕在雪地上,**起陣陣雪塵。

近了!項羽看得見敵軍的旌旗獵獵!

近了!項羽看見了那浩浩****的輕騎隊伍。

烏騅馬在原地轉了兩圈,項羽拖著長戟,勒緊馬嚼,怒吼一聲“撤往東城”,撥馬向東飛馳而去。其實項羽明白,撤往東城乃不得已之舉。因為與英布的齟齬,龍且曾血洗過九江諸縣。因此,他沒有在東城停留的打算,目的就是為了擺脫漢軍。

事情的發展不出項羽所料,東城早已在楚漢大戰中重歸英布。

項羽仰頭看城,就聽見東城守將在城頭上喊道:“來者可是西楚霸王項羽?”

自誅殺宋義並任上將軍以來,從來沒有一人直呼他的名字。現在一個小小的東城守將竟然以諷刺的口氣直呼名諱,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項羽正要回罵,城頭上的聲音又傳過來了:“項羽,當初龍且進攻九江時,燒殺搶掠,血流成河。你若不死,天理難容。”

這罵聲如同滾雷一樣掠過項羽的心頭,方才盛怒之際欲箭射城頭將軍的意念頓時跌落心塵,他長歎一聲,對中郎道:“不與這廝糾纏,繼續東撤。”隨即離開護城河,匆匆而去。

從城頭上傳來守城將士的笑聲,接著就是諷刺的歌謠——

項羽小兒,百惡之首。

霸業未成,人心盡失。

惶惶流落,窘迫窮途。

跌落平陽,分食於狗。

……

項羽連回罵的機會都沒有了,因為漢軍已緊咬不放,馬蹄聲讓跟隨項羽的二十八名軍士心驚肉跳,似乎時刻都有死於混戰之中的危險。

項羽走在隊伍前麵,軍伍跟著他一直跑了六十裏,才到了一個地處半山坡的村落前。村子因連綿的戰事已經荒蕪了,隔著數十丈遠,可以看見一片枯黃的蒿草。

“這是何處?”

中郎催馬上前,看了看矗立在路邊的界石,稟報說這村名叫下馬鋪。

“遣人進去看看!”

中郎帶了三五輕騎在村中轉了一圈,回來稟報,說村裏已無多少百姓,隻有幾位老弱病殘的耄耋之人。

項羽揮了揮手道:“進村休息一下,將哨位布置在蒿草叢中。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啟程。”

項羽一行剛剛在村中間坐定,嚼著麥餅,探哨就來稟報,說漢軍已將下馬鋪包圍。

“最近者多少?”

“最近者約一裏。”

“嗬嗬!”項羽喝了一口熱水,笑了。

中郎見狀問道:“大敵當前,大王為何發笑?”

“我笑夏侯嬰欲仿效韓信,圍而不打,想亂我軍心。諸位且借這個機會歇息用餐,待天黑後衝出重圍。”

中郎小心翼翼勸道:“此地乃昔日九江國舊地,民風刁悍。大王還是早些撤走為好。”

項羽抑鬱地問道:“漢軍大兵重圍,你覺得我軍可以突出重圍麽?”

中郎猜不透項羽要表達什麽,生怕一句話說錯,招來殺身之禍,忙道:“我大楚經天緯地,德配長久,豈能覆亡?”

“你不信天意?”項羽說著站起來,望著帳外陰沉沉的天又道,“你不信,但寡人信。我從起兵至今已經八年,大小七十餘戰,未嚐敗北,遂稱霸天下。今困於此,非我不會打仗,而是天要亡我!”

中郎聞言,並不辯解。他是在韓信離開後才來到項羽身邊的,朝夕跟隨,他十分清楚項羽的性格。他從來不承認自己的過錯,又怎麽可能希圖他對敗北的原因作出反思呢?他也曾想過要離開項羽,可祖父當年遺訓,忠臣不事二主,他下不了在大王最困難時離開的決心。

項羽在沉默良久後又說話了:“既然天要亡楚,寡人就要痛快一戰,為諸君擊潰包圍,斬將折旗,以見證非是我不善戰也。”

中郎十分吃驚,在如此情勢下,項羽依舊英雄氣概不減,戰鋒甚銳,讓他生出瞬間的感動。

“大王!”

他欲上前攔住,卻被項羽那一雙冰一樣的眼睛嚇退了:“不用片刻,寡人就能取漢將首級。”

項羽當即將隨行二十八人分為四批,向四個方向衝擊。他擎起手中的長戟,沙啞著嗓子手指著東方道:“看見了嗎?由下馬鋪往東有一座山峰。你等突出重圍後,在山東會合。”

年輕的騎隨們抬眼望去,戰塵被肩的項羽一臉殺氣,似乎不是突圍,而是迎接一場即將到來的勝利。輕騎們被深深地感染了,似乎恐懼和寂寞一下子都無影無蹤,泛起在他們心頭的隻有一個信念:“殺盡漢軍。”

“出發!”項羽用雙腳一夾烏騅馬,“嗖”的一聲竄出蒿草,騰龍般地衝進了漢軍軍陣。仿佛一陣颶風,倏地就掠過漢軍將士頭頂;仿佛一隻猛虎,每一聲長嘯都會帶出一陣狂飆;仿佛一陣驚雷,每一聲怒吼之後都是暴雨如注。寒光閃處,人頭落地;長戟所指,血肉橫飛。半個時辰後,項羽就殺出一片空地。他策動烏騅馬,在屍橫遍野的空間飛馳一圈,仰天大笑道:“不怕死的上來。”

漢軍將士們驚呆了,遠遠地吆喝,但沒有一人敢出戰。

可年輕的騎士們退回來了,他們奮力拚殺,卻不敵蜂擁而上的漢軍。他們望著站在空間中心的項羽,隻是喘著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項羽厲聲問道:“你等懼怕了麽?”

沒有人回答。

“看寡人取一漢將人頭來。”項羽冷眼望著躍躍欲試,卻沒有人出頭的漢軍,催動烏騅馬縱身一躍。幾乎就在漢軍眨眼之間,他已衝進陣中,一隻長戟風馳電掣,但見寒光閃過,一名漢軍校尉的頭顱就被挑在了長戟頂尖。

那速度之快,讓站在高處的夏侯嬰大驚道:“誰可敵得項羽?”

“末將願取項羽首級。”話音剛落,駱甲挺槍出馬,直奔項羽而來。

“哼,又來一個送命的!”項羽咬著牙冷笑,大吼一聲,“你是要來獻人頭麽?”

項羽橫戟立馬,瞪著駱甲,一隻手將馬韁抖得直響。駱甲見狀,心一個勁地收縮。當年在巨鹿跟隨王離與諸侯大戰時,隻聽說項羽驍勇非常,卻不曾直接對陣。今日一見,便先自怯陣了,撥轉馬頭朝後退去。

夏侯嬰見狀,忙令鳴金收兵。

剛剛安定營寨,駱甲就來請罪了,一臉慚愧地說道:“末將無能,請太仆治罪。”

“此事不怪將軍,戰場情勢我看得很清楚。項羽勇猛,殊難取勝,還需從長計議。”夏侯嬰擺了擺手……

四支隊伍在山東會合,項羽清點人數,又少了三騎。簡單地吃了些幹糧之後,一行不敢有絲毫的鬆弛與懈怠。

“方才一番廝殺,隻是驚退敵軍,並未衝出重圍。寡人料定夏侯老兒定會重新布軍,阻攔我軍南下。”項羽咽了一口“餱糧”,轉身對中郎道,“二十五騎分為三撥,向三麵突圍,明白嗎?”

“明白!”中郎點點頭,三支隊伍迅速向三個方向衝去。

果然,夏侯嬰也命李必和駱甲將屬下分成三撥,對楚軍分割包圍,並交代道:“敵以三向迷惑於我,未知項羽在何處。你等可命軍士,無論何方遭遇項羽,都以舉旗為號,我當派軍協力圍殲。”

“遵命!”李必和駱甲拱拱手,率領人馬匆匆而去。

雪雖然停了,可天空陰沉沉的。李必提醒麾下一旦發現項羽蹤跡,立即稟報。果然,隊伍在奔馳到東山腳下二裏地時,就瞧見項羽率隊衝殺過來了。李必剛剛喊了一聲“擒住項羽”,就看見兩名校尉躍馬衝上前去。年輕的校尉立功心切,很快就越過年長的校尉,揮動板斧砍將下去。項羽並不慌神,揮動長戟奮力一撥,校尉的板斧跌落在地。項羽上前,用長戟將之挑向空中,跌落在山前的樹上氣絕而亡。年長的校尉大驚,不敢再戰,撥馬回到陣中。

項羽乘機衝進漢軍陣中,如入無人之境。沒一個時辰,已有近百人葬身戟下。這下輪到李必吃驚了,經曆這麽多戰陣,還沒有見到如項羽這樣一馬擊眾,無所畏懼的。李必殺上前去,大戰十數回合,自知不敵,忙跳出圈外。他記著夏侯嬰“項羽驍勇,非一人可敵,我軍圍殲,意在耗敵力量,故不可戀戰”的叮囑,料定項羽不會追擊。

項羽見李必退去,也不追趕,轉身向東與其餘兩隊輕騎會合。中郎清點了跟隨項王這一隊,隻少了兩騎。

項羽環視一下周圍的騎士道:“寡人說此天亡我大楚,非我不能戰,如何?”

“誠如大王所言。”中郎滿懷感佩,但他明白這樣下去並不能給楚軍帶來任何轉機,隻能在連續作戰中將這支隊伍消耗殆盡。能給楚國希望的就是回到江東去,也許有一天尚可與漢軍一搏。因此,當項羽向他征詢去向時,他毫不猶豫地諫言道:“臣以為大王應該渡過烏江,回江東去。”

“東去不是烏江亭渡口麽?”項羽抬頭向東望了望。

“大王英明!”

項羽沒有說話,從胸中吐出一股冷氣,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天意。當年他跟隨叔父從烏江浦渡江西擊嬴秦,是何等的雄姿英發。江水浩渺,一望無際,楚軍旌旗漫卷,氣勢磅礴。如今一晃八年過去,他不再年少。而那情景現在想起來,依舊曆曆在目……世事滄桑,今非昔比。他的眼睛漸漸潮濕,眼圈有些發紅。他生怕自己此時猶豫動搖了隨騎的軍心,決然地揮手道:“兵發烏江亭。”

隨騎們聽說大王要過江,眉宇間的愁緒很快散去。他們早已厭倦了這種沒有希望的戰事。他們中有不少人的父母就在江東,回到江東,回到家人身邊去,成為他們跟隨項羽的唯一精神支撐。

衝破漢軍追擊,第二天巳時,項羽率領殘部到了曆陽縣烏江亭。隔著老遠,就能聽見江水的濤聲,隱隱約約可望江上晨霧繚繞。這一切,都喚起項羽對故鄉的懷念,讓他心潮難平。隻是他擔心,亭雖舊亭,然人事翻新,誰知道亭長會不會已經降漢,若如此,那今天烏江亭就該是葬身之地了。

隱藏在性格深處的虛榮和自尊這時又悄悄爬上心頭,那句“彼可取而代也”的誓言此時再度回到胸臆。他的腳步蹣跚緩慢了,似乎有兩個聲音在腦海裏激烈地辯論:一個說,隻有回到江東去,就有希望再渡河重來;一個說,此時回到江東,父老鄉親該如何看你,項氏一族又豈能容一個敗軍之將?一個說,尺蠖之屈,以求伸也。能忍得了委屈,才能成得了大事;一個說,你忘記了“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的錚錚誓言了麽?

他隻覺得頭腦脹悶,萬千頭緒如一團亂麻,怎麽也理不清。就在猶豫不決的時候,中郎引著烏江亭長來見他了。

“你是……”項羽看著站在麵前的亭長道。

亭長作了一揖道:“大王忘記了,秦二世元年……”

“啊!”項羽想起來了,他就是當年渡江時為自己撐過船的艄公。幾年不見,竟然做到了亭長。

“臣清楚地記得,大王站在船頭,身披黑色鐵甲,牽一匹烏騅馬。一手按著寶劍柄,目光直視前方。船行到江心時,忽然起了大風,卷起幾尺高的浪頭,眼看著有檣傾楫摧的危險。大王手揮寶劍,麵向長空聲言,我等替天行道,誅滅暴秦,上蒼有知,當護我等過江。怪了,過了片刻,風平浪靜。”

“哦,這些你都記得?”項羽回答著,思緒完全被亭長的敘述帶回到當年。

“如何能不記得?臣記得大王過了江,手持長戟,敵見之喪膽。大王勇冠三軍,楚人翹首相望……”

亭長還要說下去,卻被項羽斷然攔住:“往昔舊事,不提也罷。”

亭長這才注意到,跟隨項羽的輕騎們個個身上濺滿了血跡。再看看隊伍,總共隻剩下十數騎,亭長就什麽都明白了。前些日子,逃難渡船的人紛紛傳說,劉邦將項羽打得大敗。今日一見,果真如此。也許用不了多久,腳下的這片土地就歸大漢所有了。作為楚國臣民,他怎麽能眼見著楚王在自己眼前成為漢軍戰俘呢?

亭長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勸道:“大王,江東土地方圓千裏,民眾幾十萬人,足以成王霸之業,望大王火速渡江!”

那焦慮的目光讓項羽的心悠悠顫動,仿佛看見江東父老扶老攜幼在迎接他。那真誠的目光,讓項羽的慚愧頓時鋪滿胸懷。是啊!現在過江,他對父老說些什麽呢?項羽沉默了,腳板踩在雪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當他重新抬起頭,就看見簇擁在周圍的輕騎們,經過昨夜的奔波,現在隻剩下十幾人了。中郎一步上前,急切地勸道:“追兵將至,情勢危急,請大王快過江。”

亭長幾乎是哭著哀求:“大王在,楚國就在,請大王快過江。”

項羽憂鬱的目光環視了一下周圍,問道:“你們呢?不準備過江麽?”

中郎回道:“亭長說船隻能容一人一馬,我等就在江岸抵擋漢軍,確保大王順利渡江。”

“若是寡人一人過江,毋寧在此與諸位同生共死。”項羽決然地搖了搖頭。

“大王!”中郎與亭長一起跪下了,接著輕騎們也跪下了,“請大王過江。”

不遠處,漢軍騎兵的蹄聲在耳,一場廝殺就在麵前。項羽決計即便戰死,也不過江:“你們不必再言,天喪大楚,如之奈何?”

項羽拉起亭長,出口的話竟然十分平靜。他讓中郎牽過烏騅馬,順手將馬韁遞給亭長道:“當年亭長於此渡寡人與烏騅馬過江。八年來,它跟隨寡人南征北戰,與寡人共患難。寡人不忍它落入漢軍之手,且將它贈予亭長,今後好生待它,寡人也就了無牽掛了。”

“大王……”亭長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大王放心,有小臣在,馬就在。”

烏騅馬似乎明白了這一切,仰天長嘯,就是不肯走。項羽上前,摟著戰馬的脖子道:“烏騅啊,大難當頭,寡人要放你走。他日若是有緣,定當再見。”

漢軍的追擊聲越來越近,戰馬似乎聽懂了項羽的囑托,跟著亭長一步三回頭地朝江邊走去。

亭長剛剛將船撐到距西岸不遠的水域,漢軍的追兵就到了。

項羽手持長戟,高聲對十幾名輕騎道:“今日我等被漢軍逼入絕境,非戰不能報江東父老,你們怕了麽?”

“戰亦死,不戰亦死,何懼之有?”

“棄馬步戰!”隨著項羽一聲令下,輕騎們紛紛鬆開馬韁,拿起兵器,麵對越來越近的漢軍,擺開決死的陣勢。

漢軍終於出現在烏江西岸,率部前來的不是別人,而是中尉陳平與少年營兩位將軍劉肥和樊阬。雙方廝殺了一會兒,項羽麾下十幾名疲憊不堪的輕騎都死在了劉肥和樊阬的刀下。

項羽在斬殺了數十名漢軍之後,腹部、背後多處受傷。當看到中郎不願被俘而拔劍自刎後,他也隨之扔下了手中長戟。盡管如此,他的氣概和驍勇仍讓劉肥和樊阬十分吃驚。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項羽死死盯著陳平道:“當年都尉棄我而去,是早就料到寡人會有今日吧?”

陳平指著項羽對劉肥說道:“對麵就是與漢王有著金蘭之交的西楚霸王。”

劉肥這才敢正視項羽,他怎麽也想不通,既是義結金蘭,為何又妄動刀兵呢?倒是樊阬想起父親曾向他介紹過項羽,感慨道:“英雄末路,如之奈何?”

陳平揮了揮手中的馬鞭道:“我有一言,不知大王可願聽否?”

項羽冷笑道:“時至今日,你還有何話可說?”

“天下苦戰久矣,漢王順天之意,體民之苦,最終一統天下,此乃大勢。大王若為天下百姓想,不如降漢,漢王念及當年金蘭之好,定會善待大王的。”

項羽聽完仰天大笑道:“寡人有今日,乃天不與我,非劉漢善戰。我聞漢王詔告天下,能得項羽首級者予千金,邑萬戶。我今日就成全你等,且拿我的頭求賞去吧。”

項羽說完這些,從腰間拔出寶劍,自刎而死。

“從今之後,天下歸漢矣!”陳平長歎一聲,對劉肥和樊阬道,“請二位將軍將項王屍骨、首級妥為殮棺,報與漢王得知。”

……

在陳平等追擊項羽到烏江之際,劉邦也把行營移到了曆陽。

曆陽當江淮水陸之衝,左挾長江,右控昭關。此刻在曆陽城中匯聚的,不僅有軍師張良,還有奉命南下的齊王韓信,淮南王英布。這些昔日聚集在項羽周圍的雄傑,如今都跟在劉邦左右了。

在楚漢戰爭進入尾聲的時候,無論是劉邦還是韓信,抑或是英布,都在想一個十分敏感的問題,這就是西楚滅亡後,天下又會是怎樣的格局。每一次宴會時,韓信、英布和彭越都頻頻舉杯,可每個人心中所想,都被掩蓋在這觥籌交錯之下。

這一點劉邦很清楚,他不會忘記在討齊戰事關鍵時刻,韓信上書求封假王的事;他更不會忘記,固陵之戰中,當項羽一舉擊敗漢軍時,韓信和英布竟置他生死於不顧,按兵不動,若非張良諫言裂土於彼,韓信又怎麽能南下,英布又怎麽會西進呢?他更明白,隨著西楚的滅亡,這些人的野心將會更大。當務之急就是如何避免新的戰事,給百姓休養生息的機會。八年了,百姓早就盼著過太平日子了。再說農桑不振,大漢又怎麽能使天下安定呢?

他在想這些事情,比他想得更早的是張良。

臘月二十三一早,張良就來拜見劉邦,言說立春在即,想到城外祭祀一番為天下安定而身亡的酈食其、嶽恒等人。劉邦會意,遂命曹窋率數十名侍衛,又傳太仆寺主祀的官員跟隨,向郊外而來。

連日的天晴,天氣回暖了許多。展眼望去,土地就像流油一樣在太陽下閃著光亮,隻留下些許殘雪,鱗甲一樣鋪在大地的邊緣。盡管風中還帶著料峭的寒意,但透在陽光中的暖氣告訴人們,冬天即將過去,春天已經不遠。

張良以驂乘身份與劉邦坐在一輛車上,當車駕在平原上緩緩行駛的時候,那上冠巨石,狀如蓮花,連綿起伏的雞籠山就漸次地進入視線了。在一馬平川的江北平原,忽然隆起這樣一座山峰,倒顯得分外挺拔峻峭了。

這裏距烏江浦並不遠,而由陳平率領的少年營就在那裏截擊項羽的殘部。這也是張良的安排,本來劉邦是將追擊項羽的任務交給韓信的,因此才有了灌嬰、夏侯嬰的分段阻截。就在大軍出發的前夜,張良來見劉邦,提出將最後的攔截交於少年營,他強調道:“肥公子現在少年營主軍,當此之際,該給他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這樣,待天下安定封賞之時,臣下也無話可說。”

“還是子房思慮周全。”劉邦思忖片刻,旋即又猶豫了,“項羽乃天下梟雄,肥兒他……”

張良微笑著建議道:“大王可遣陳平相助。凡大事皆決於他,擔保萬無一失。”

“有陳平在,項羽項上人頭不保了。”劉邦聞言,眉宇大展。

望著冬陽下的雞籠山,張良的思緒就飛到烏江浦去了,他想此刻劉肥和樊阬當拿下項羽的人頭了。他現在考慮的是另外一個問題,便問:“大王想過給肥公子一個名分嗎?”

劉邦轉臉來看張良,隻見他臉上水波不興,便知他考慮這個問題已非一時了。長期與子房在一起,他了解他的性格,隻要他說話,必是思慮妥當了。劉邦也就不拐彎,直接道:“此事寡人在立劉盈為太子時就想到了,隻是那時他尚顯稚嫩,故而擱淺。”

“現在是時候了,自從嶽將軍過世後,他率領少年營屢有卓功,尤其是在堅守敖倉時甚有定力。否則,滎陽、城皋之戰無糧草保障,也不能持久。”

“子房所言甚是,隻是如何安排,尚未思慮周全。”劉邦點了點頭。

“依微臣之見,不如就封他為齊王,豈不更好?”

劉邦心裏一怔,心想子房如此諫言,定然不僅是為了安頓劉肥,定有遠慮。正想著,張良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了:“大王一定不會忘了韓信當初求封假王的事吧?臣當時之所以主張封他為齊王,實乃殊非得已。現在天下即將安定,楚地盡歸大漢,齊王也該挪挪地方了。畢竟齊地較遠,大漢鞭長莫及。”

劉邦的心“嘭”的一聲,似乎被什麽東西頂了一下。是的,自固陵之戰中韓信待價而沽開始,他就開始思慮這件事了,現在張良的話正對了自己的心願。他剛點了點頭,張良就又說話了:“而且齊地富庶,若是肥公子主政,定能豐盈大漢府庫。”

張良的聰明之處就在於他始終不提韓信的野心,他相信劉邦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果然,在車駕轉彎時,劉邦說話了:“重言乃淮陰人,封為楚王名副其實。”

“大王聖明!”

司禦一聲“籲”,車駕停在了漁邱渡。曹窋在渡口周圍撒下崗哨,不許閑雜人等靠近。

劉邦定神看去,但見冬日的水麵上舟帆稀少,他想起當年伍子胥就是在這裏得到浣紗女的救助而過江的。相傳伍子胥過江後,曾要漁夫保守秘密。漁夫為踐行諾言,翻船沉江。伍子胥感其忠貞,在此建了漁夫亭,以作紀念。世事滄桑,漢三年,範增被封於此,故而此地又叫範增城。地方尚在,人已作古,這些一時湧上心頭,劉邦不禁感慨。

太仆寺官員已在漁夫亭中擺好祭祀犧牲和酒釀。案頭有三座神位:一為酈食其,二為嶽恒,三為牛良。他們三位都是在大漢要緊關頭殞命的。

太仆寺官員要代劉邦上香,被他阻止了。劉邦親自舉著香燭來到神位前,莊嚴地插在香爐中。他仿佛看見,酈食其掙脫田齊宮禁的羈押,從容躍向鼎鍋的身影;他似乎聽見,嶽恒在中槍倒地的一瞬間發出的呼喚;他不能忘記滎陽那個難忘的深夜,若非牛良假扮自己,他又怎麽能夠衝出重圍。假如他們與樊噲、周勃、夏侯嬰等人一樣活到今天,會是什麽樣子?

劉邦定了定神,麵對三座神位道:“寡人今日來此,就是要告訴諸位愛卿天下一統在即,你等在天之靈,也當欣慰之至。”

“諸君當護佑我大漢社稷永固,萬世不竭。”張良舉起酒釀灑在地上,一陣“噝噝”聲,酒水滲進地麵,融化了亭邊的殘雪。

日色過午時分,劉邦與張良回到了曆陽城中,韓信、英布都在行轅等候。

韓信給劉邦帶來一個十分欣喜的消息:“陳中尉協助少年營劉肥、樊阬兩位將軍在烏江渡阻截楚軍,大獲全勝,現押送項羽屍首來向大王複命了。”

劉邦斜睨了一眼韓信,有些不相信:“齊王說肥兒殺了項羽?項羽力敵萬軍,豈是兩個少年能奈何的?”

話音剛落,陳平就進帳來了,先參見過劉邦,然後將前後經過一一道來。劉邦聽罷,卻是沉默了。不僅是劉邦,大帳內的諸臣一時都無話可說,誰也沒想到會是如此結果。一個強悍的對手主動獻出首級,與其說承認失敗,毋寧說是曆史翻開了新的一頁。劉邦的心裏忽然變得空落落的,他轉眼去看韓信、英布和張良,似乎都若有所思。

項羽的失敗,讓韓信多少有些遺憾。他本來勢要親率大軍與這個昔日瞧不起自己的梟雄一決上下的,可尚未拉開戰幕,戰爭就這樣結束了。看看眼前的劉邦,他忽然有種莫名的憂慮,想起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俚語。他側目去看英布,見他也蹙鬱著眉毛。最強大的對手消滅了,劉邦該怎樣對待跟隨他的諸侯和群臣,他一定也拭目以待。

好在灌嬰進來衝淡了這種氣氛,他向劉邦稟報道:“烏江浦一戰後,楚地皆屬漢,唯魯縣不降。”

“哼!”劉邦的目光立時轉到灌嬰身上來,“小小魯縣,豈敢抗我大軍?寡人命你率重兵攻打,城破之際,屠戮三日。”

“大王且慢!”劉邦的話音剛落,張良就出列勸道。

劉邦不以為然道:“寡人就不相信,小小魯縣能負隅頑抗多久。”

張良並不著急,撩了撩衣袖道:“請大王想想這魯縣之名的來曆。”

“子房究竟要說什麽,何必拐彎抹角?”

張良上前一步道:“如果大王沒有記錯,當初薛縣會盟,楚懷王封項羽為魯公,封大王為武安侯,可有此事?”

“那又怎麽樣?”

張良看了看韓信和英布道:“臣聞項羽為魯公後,對魯縣父老多有恩惠,頗得擁戴。如今大王殺了項羽,魯縣父老聞之,憤懣亦在情理之中。”

話說到這裏,劉邦大體明白了他的意思,幹脆直截點破道:“依子房之意,對魯縣當以安撫為主。”

張良見狀,忙不迭地點了點頭道:“微臣正是這個意思。”

“兩位王爺以為呢?”劉邦轉過臉來問韓信和英布。

韓信與英布聽了張良的介紹,也為魯縣父老懷念舊情而感動,都以為安撫乃良策。劉邦立時就想到了陳平,下令道:“烏江浦已歸我軍,陳平即刻前往魯縣安撫域中父老。”

張良一聽,連連搖頭道:“不妥!不妥!”

“這又有何不妥?”劉邦又很不理解。

張良謙恭地上前施了一禮才道:“大王少安,且聽臣慢慢道來。臣敢問大王,當初漢王是否項羽所封?臣再問大王,當初項羽是否為諸侯之首?大王既是項王所封,當初討秦時彼又乃諸侯之首,今雖殞命於楚漢之爭,雖死猶在。大王如何對待此事,關乎天下人心,請大王三思。”

“依子房之意,寡人當親往安撫才足以得天下人心?”

未等張良回答,韓信和英布等人紛紛以為張良所陳正乃王者當行之舉。

英布道:“當初項王之所以失去人心,正在於弑殺義帝。軍師所言,切中肯綮,請漢王從之。”

韓信附議道:“何謂社稷,社稷即人心。”

“好!就依諸位,寡人率樊噲、周勃前往。”他想了想又道,“傳陳平同往。”

幾天後,劉邦兵臨城下。城頭上傳來晨鍾,伴隨著城內的撥弦唱誦之音,若哀鴻失群,期期艾艾;若秋風落地,淒清非常;若喪重親,悲雨淋漓。劉邦聽著聽著,禁不住心酸眼潮。樊噲在一邊看了,暗中竊笑,想此等哀音就使你流下淚水,還算什麽當世英雄?放在俺手中,早攻進城去殺他個雞犬不留,看他降不降?

樊噲有些不耐煩,悄悄看了看一旁的周勃,卻是一臉肅然,問道:“你也和主公一樣心軟了吧?”

“小小魯縣,竟然對項王遵從如此,遑論江東子弟?隻是項王黯於大勢,故而自裁,使大漢得了其疆土。樊將軍隻圖痛快,豈知真正的痛快乃是得到天下百姓擁戴。”周勃悶聲悶氣回道。

樊噲揶揄地眨了眨眼道:“周大人何時也學會這些……”

周勃的話雖然不多,卻字字敲在劉邦心上。垂鞭沉思,他忽然在心底問自己,假若敗北的不是項羽,而是自己,沛縣父老能如此追念麽?假如沛縣父老因為追思自己而遭到屠城,豈非違逆天理?魯縣父老敢冒著被屠城的危險去祭祀、追念項羽,足見其忠;兵臨城下而巋然不動,足見其義;視君王之喪如考妣,足見其禮。如此百姓,又豈是刀槍所能服之?想到這些,劉邦轉臉對陳平道:“請中尉進城代寡人宣慰城中父老。”

樊噲擔心城中軍民憤怒之下,作出非禮舉止,提出要派一屯士卒護衛,陳平謝絕了:“下官於項王帳下供職時,就聽說魯縣縣令乃孟氏後人,深通禮儀,想來不會加害下官。”

他向劉邦作了一揖,催馬來到城門前,對著城樓高聲道:“請守城縣尉稟報縣令,下官乃漢王使者陳平,奉命進城轉遞漢王諭意。”

城上寂靜了片刻,隨即傳下聲音:“你少待,待我秉明大人。”

縣尉下了城頭,來到宗廟。孟縣尹正奔波祭祀事宜,聽了縣尉的稟報,略思片刻後道:“這個陳平本縣見過,能言善辯,既是宣示漢王諭意,且放他進來。”

縣丞在一旁勸道:“漢王今乃乘大勢而來,若彼趁機攻城,豈非百姓遭殃?”

孟縣尹慨然道:“如今天下歸漢者十之八九,唯我魯縣不降,何也?我承繼先祖浩然之氣也。他劉季不呆,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動刀兵,則天下人心盡失。”

縣丞皺著眉頭道:“大人還是小心為妙。”

“他能遣使者前來,足見不願以刀兵相見,開城無妨。若彼言而無信,本縣就以死殉城。”孟縣尹揮了揮手對縣尉道,“去吧!”

此刻,陳平已來到坐落在魯縣城東北角的宗廟。過了石牌樓,但聞鍾磬悠悠,歌弦盈耳。牌樓前,站著兩名穿著喪服的中年人,望見縣尉陪同陳平緩步而來,其中一位作了引導,來到廟院。進了獻殿,抬頭望去,神位上供奉著項羽和虞姬的靈位,一行篆書十分顯眼——

西楚霸王項羽之神位

西楚王妃虞姬之神位

祭祀的案頭是太牢,整牛整豬整羊,其他貢品皆以王者規格,一應俱全。

城中的父老和豪傑在靈位前跪倒了一片,伴隨著歌弦的撥動,吟唱著呼喚魂靈的頌詞。父老們一個個麵含悲鬱,熱淚盈眶,其中一位長者手捧祭文,哽咽著頌念——

尊尊魯公,非有尺寸乘埶,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其神其勇,千古無二。

昊昊魯公,恭敬愛人,氣力蓋世,明能合變。縱橫馳騁於江淮之間,驅數百萬甲兵,如大風卷籜。巨鹿之役,破釜沉舟,力克秦軍,諸侯震恐;入於鹹陽,冊封諸侯,以令天下。

哀哀魯公,靈璧大振,成皋久拒。戰非無功,天實不與。烏江殞身,青山含悲。嗚呼哀哉。

陳平聽著聽著,往事湧上心頭,尤其是在楚營時的枝節此時都曆曆在目。祭文剛剛宣讀完畢,陳平一頭撲倒在靈前,霎時間涕淚交流。

“霸王啊,想您具並吞八荒之心,叱吒風雲之氣;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一世英豪,名聞天下;想您與漢王義結金蘭,情同手足,共誅暴秦,風雲際會。惜哉!英年早去,唯留漢王一人,猶遠鴻折翅,令人不亦悲乎?昔日平於帳下多蒙關照,未了一夢而醒,大王已去,平不勝哀傷……”

陳平起身向孟縣尹施了一禮,回道:“平為使者,代漢王祭奠霸王,本乃仁義之舉,奈何君卻亡人麵前問罪,豈非對逝者不尊乎?”

“這……”

“既是說到當初,不免要問幾句。若當初霸王能聽亞父一句話,豈有今日?若非當初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何來天下叛之,諸侯離之?”

這些話問得孟縣尹目瞪口呆,一時回答不上來。

陳平話鋒一轉又道:“今天下歸漢,已成定局。漢王念在昔日之情,又體恤父老之忠,乃遣下官前來……”

“使君不必說了,本縣知道錯在何處了。”還沒有等陳平說完話,孟縣尹忙截住話頭道,“本縣這就命人開門,迎接漢王入城。”

“大人此舉,流芳千古。”

隨後,陳平與魯縣縣令、縣丞一起來到南城門內肅立,迎接劉邦一行入城。

伴隨著吊橋落下,在一片哀樂聲中,劉邦率領周勃進城了。他擔心樊噲性子急,鬧出麻煩,因此讓他率軍留在城外。劉邦捧著項羽的頭顱朝城內走來,那臉色莊嚴肅穆中含著哀意,那腳步亦步亦趨中透著沉重。孟縣尹看見項羽的首級被清理得幹幹淨淨,剛剛平靜的心裏又複起悲鳴,大呼一聲“大王”,就跪倒在劉邦麵前了。

劉邦彎下腰,扶起孟縣尹道:“魯縣乃禮儀之鄉,為君王致哀守喪,乃忠義之舉,寡人豈能以兵刃服之?項王一世英傑,寡人深知,寡人決計以魯公之禮葬項王於穀陽,親為發喪。”

當孟縣尹從劉邦手中接過盛放項羽首級的托盤後,劉邦率將士跪倒在地,向項羽的首級行了三叩九拜之禮。起身後,當著魯縣父老之麵宣布了幾項決定:

其一,即日起,在穀陽城築項王墓,厚葬之。

其二,項氏諸屬皆不罪,封項伯等四人為列侯,賜姓劉氏。

其三,釋放所有楚軍戰俘,令其歸家,與親人團聚。

劉邦的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大王聖明”的歡呼。他回身看去,原來是在宗廟的父老聽說劉邦親自捧著項羽的首級進城,紛紛前來觀看,目睹了剛才的一切。

這一聲“大王聖明”,徹底擊碎了孟縣尹心中那堵無形的牆。

“臣與魯縣父老迎接大王……”他以這樣的句子,表示魯縣從此歸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