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沉沉虞姬玉殞 馬喑喑鍾離夜逃

衝破劉邦、韓信、彭越、英布諸軍的重重圍堵,楚軍不斷向東南退卻。

軍伍疲憊到了極點,每到一地,還來不及休整,諸侯軍就尾追而來。將士餓極了,就拿生食塞進口裏。行軍途中,不斷有人倒下。饑餓和疲累,不斷地摧殘著軍心,每一次宿營,都會發生士卒逃走的事件。到十一月底,軍伍撤到大澤鄉時,隻剩下不足五千人,而且大部分都是鍾離眛的部下。而陪伴在項羽身邊的將領也隻剩虞子期、鍾離眛和項莊。

當虞子期告訴項羽到了大澤鄉時,他濃濃的眉宇本能地顫動了一下,訥訥道:“世間竟有如此巧合,當年陳勝從這裏舉事,如今寡人倒東撤到這裏,天意乎?”

他一刻也不願在這裏停留,下令連夜行軍,盡快離開。

鍾離眛麵露難色:“連續兩日急行軍,軍伍疲憊不堪,若再相逼,誠恐軍心……”

“讓漢軍將我等誅殺在大澤鄉,連命都沒有了,談何軍心呢?”項羽皺著眉頭咽了一口唾沫,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

鍾離眛還要說什麽,卻被帳外進來的項莊岔開了,他惋惜地稟報道:“又有十幾名士卒出逃,被右領抓回,現綁在營寨前的一排大樹上,等候大王發落。”

“殺了他們,然後即刻開拔。”

虞姬從後帳出來,看了一眼幾位將領,走到項羽身邊低聲勸道:“當此之際,大王還是寬容為懷。殺了他們,於事無補。”

“一路上寡人寬容得還少麽?可結果又怎樣呢?若非寬容,劉季不會有今日;若非寬容,寡人也不會有今日;若非寬容,叔父豈能至今不歸?”

“請大王三思,勿再濫開殺戒。”虞姬說著,上前牽起項羽的戰袍目不轉睛地望著,試圖從他鐵青的臉色間看到一縷希望。幾位將領也順著虞姬的目光,將眼光投向項羽。

大帳裏靜極了,隻有風卷著雪花在帳外怒吼,時有雪片從幔帳的縫隙飄進來,落在項羽君臣的肩頭,空氣凝重得令人窒息。

良久,項羽決然揮了揮手:“虞子期監刑,鍾離眛集結軍伍,準備出發。”

那個雪夜,大軍繼續向東南方向而去。十三顆人頭落地無聲,可行刑者的耳際卻充滿了撕心裂肺的喊聲。十三具屍體堆積在一起,等楚軍開拔時,完全成了一座血丘。

虞姬幾乎是一步三回首地望著血丘漸行漸遠,直到什麽也看不見時,才轉過頭用戰袍擦拭紅腫的眼睛。其實她也明白,她的淚水不僅為十三位士卒而流,更多的是為項羽而流,為西楚的未來而流。

此刻,她的心已從死者身上飛到遠方去了。她從虞子期的敘述中判斷,淮梅一定不在人世了,她又擔心淮英的遭際,不知道呂雉會不會諫言劉邦赦免她。但這樣的思緒隻是忽閃即過,她的憂慮立即就轉回到項羽身上。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越是形勢不利,項羽就越是固執己見,不僅不聽鍾離眛等將領的諫言,甚至連她的話也置若罔聞。她看得出,因為殺了十三名士卒,項羽心頭積下了濃重的烏雲,一路上沉默不語。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鍾離眛沒有安排人掩埋屍骨,草草收拾了現場之後,就打馬去追趕隊伍去了。項羽已命他負責斷後,但十三位逃亡者臨死前的眼神總是在他的眼前晃動。這些人中,有三人就是屈右領的屬下。經曆了自固陵以後的戰陣,屈右領能調動的人馬,不過區區百十人了。夜色中,他來到鍾離眛身邊,小聲道:“大王如此固執,一意孤行,大楚危矣!”

鍾離眛轉過頭來,看了看屈右領道:“當此之際,右領萬不可生此雜念,你我皆為楚人,當為國而戰。”

“依將軍看,國還是國麽?”

“亡國也要戰!”鍾離眛答了一句,催動坐騎朝前去了。

屈右領深為鍾離眛的忠貞而感動,他不敢怠慢,忙追了上去。

這是一個心隨風動的雪夜。望著鍾離眛的背影,項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冷風卷著他的鬢發,清冷清冷。他覺得血液都似乎凝固了,每動一下,筋骨就分外疼痛。但項莊更知道,與皮肉之痛相比,心痛更折磨人。前路茫茫,他不知道這樣的局麵還能支撐多久。撤出陳下時,大軍尚有十萬之眾。可短短二十多天,剩下不足萬人了。這其中,逃亡者將近大半。嘩啦啦地,一支曾所向披靡的大軍轉瞬就變得如此羸弱。聽到項羽信誓旦旦地聲言要與劉邦決戰,項莊總是在心頭為大楚流淚。

這也是一個危機急至的夜。項莊剛剛奔出一丈多遠,就聽見四麵有馬蹄的濤聲,漢軍趁著雪夜向楚軍包抄而來。他來不及多想,舉起手中的大刀聲嘶力竭地喊道:“準備應戰!”

鍾離眛撥轉馬頭,一邊跑一邊喊著:“準備應戰!”

在烏騅馬的嘶鳴中,項羽揮動長戟怒吼:“準備應戰!”

虞姬迅速調整方向,向跟隨自己的一部分健婦營將士喊道:“準備應戰。”

夜色中,抽刀的“嘶啦”聲,戰馬的長嘯聲混雜在一起。每一個為活著而奔走的楚軍士卒都明白,生死抉擇就在麵前。

鍾離眛自知寡不敵眾,隻要能給項羽和虞姬創造突圍的機會,就是勝利。他吩咐跟在身後的幾位右領分戰漢將,自己先衝了上去……很快與漢軍纏繞在一起。

項莊第一個衝到楚軍後尾,與前來追擊的樊噲狹路相逢。

項莊從容地破解樊噲板斧下的每一個招式,卻並不主動出擊,他就是要為項羽和虞姬突圍贏得時間……這兩個昔日鴻門宴上相遇的將軍今日終於有機會正麵交鋒了。數十回合後,粗中有細的樊噲看出了項莊的用意,撥馬朝後奔去。項莊急急追來,卻不料樊噲伏在馬背借力打力,一雙板斧順著項莊的下身掃來。項莊的右腿被砍斷,跌下馬來。樊噲大喊一聲“擒了”,將士們紛紛上前,項莊忍痛從腰間拔出寶劍,自刎而亡。

鍾離眛正與周勃廝殺在一起,忽聽樊噲大叫,情知危急,忙跳出戰圈來到後麵,看見李右領正與樊噲廝殺在一起。他衝了上去,剛剛殺了一個回合,周勃就從旁邊上來了,兩人將鍾離眛夾在中間,必欲殺之而後快。鍾離眛也猜出了兩人的用意,戰了十幾個回合後,來了一個鐙裏藏身,雙股一夾馬腹,戰馬有靈性,“嗖”地一陣風從樊噲和周勃的兩馬中間躥了出去。等二將收回招式,鍾離眛已跑出二丈遠。周勃沉悶地喊一聲“追”,兩馬並排飛奔而去……

鍾離眛朝另一個方向奔跑,為的是引開漢軍。孰料中途與虞姬相逢,原來她為了掩護項羽撤退,自己率健婦營的姐妹朝東北方向而來。一路上楚字大旗十分耀眼,漢軍將士果然中計,嘩啦啦追了過來。虞姬揮動一雙雌雄鴛鴦劍,左衝右突,漢軍近者喪命,遠者後退。估摸項羽向東南方向走遠,虞姬才繞了一圈,重新踏上南下征程。

這時候,雪停了,東方露出胭脂色的曙光。鍾離眛在馬上作揖道:“王妃受驚了。”

虞姬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道:“隻要大王無恙,我等縱然玉碎,亦在所不辭。”

兩人合兵一處,去追趕項羽。

十二月初,項羽、虞姬和鍾離眛輾轉到了垓下,而諸侯也追擊而至。雙方又發生過多次激戰,楚軍終因寡不敵眾、糧盡神疲而退入垓下堅守。

垓下城坐北向南,臨洨水而建。秦始皇一統天下後,考慮通衢與戰事需要,將護城河與洨水連在一起,並且在城門設置了水門和陸門。

營帳剛剛紮定,還沒有來得及懸掛上軍陣圖,鍾離眛就進帳來了。

“稟大王,據探馬來報,劉邦以韓信三十萬大軍與彭越、英布軍圍我軍於垓下。”

項羽沉默片刻後問道:“我軍尚有多少人馬?”

“八百輕騎!”

“哼!當年寡人以三萬對五十六萬尚能反敗為勝。有八百輕騎,豈知不能取劉賊人頭?”項羽忽然想到了項莊,忙在四下裏尋找,“項莊呢?怎麽不見他來。”

虞姬傷心地回道:“項司馬為掩護大王撤退,戰死於亂軍之中,被將士葬於大澤鄉外的高崗上了。”

聞言,項羽隻覺得眼前一黑,向後仰去。虞姬眼快,忙從身後抱住項羽。過了一會兒,從項羽喉嚨裏發出一聲長嘯。

虞姬一邊流淚一邊婉言勸慰道:“大敵當前,請大王節哀,他日若是回到彭城,定為司馬舉行祭祀大典。”

項羽掙紮著起來,揮去傷親的哀痛,對站在麵前的鍾離眛和虞子期道:“隻要天不亡我大楚,當勠力同心,驅敵複土。”

虞子期告訴項羽道:“進城以後,臣率領軍中司庫對城中糧草做了巡查,隻能維持兩日。因此,垓下也非久留之地。”

“可眼下重兵相圍,奈何?”項羽的眉頭就更加鬱蹙。看看周圍,且不說諸侯叛離,就是當初跟隨在左右的將軍,一個個殞命沙場,留下的隻有虞子期、鍾離眛和虞姬了。大兵重圍,他顧不得想更多,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對鍾離眛和與虞子期道,“難得二卿忠貞。請傳令下去,命士卒以河為障,堆土為營壘,深塹拒敵。趁敵不備,再尋機突圍。”

鍾離眛和虞子期相互看了一眼,項羽就從他們的眼色中讀出了疑慮,說話的聲音便加重了:“二位須知,不守而出戰,隻有死路一條。堅守而待機,也許還有破局希望。”

兩人仍然遲疑,虞姬便上前對虞子期道:“國難當頭,請兄長依大王旨意布兵築壘,同心拒敵。”

鍾離眛和虞子期從虞姬的眸子裏看到了觸動心靈的聖潔。是的,自己是堂堂楚國重臣,卻要一個女人來勸自己,一時便生出不盡的慚愧,雙雙同聲道:“遵命,微臣這就去督戰。”

轉身走出大帳,鍾離眛憂鬱地瞪著虞子期問道:“將軍以為垓下守得住麽?”

虞子期決然地搖搖頭,但口中卻道:“子期不才,然誓與大王共存亡。”

聞言,鍾離眛隻覺得胸口堵得慌。自滎陽大戰以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前途充滿了憂慮。他隻在心底祈願,高牆深塹,河障壁壘能為楚軍贏得一線生機……

“哼!想憑險據守,做夢去吧!”在漢軍大營,樊噲、周勃、夏侯嬰、李必和駱甲等說起項羽退入垓下,紛紛作為笑談。樊噲幹脆上前主動向韓信請纓,“請齊王允準俺殺進垓下,取了項羽人頭給大王做夜壺。”

那摩拳擦掌的氣勢煞是可愛,也強烈地感染了剛剛晉升將軍的李必和駱甲,他們也紛紛向韓信請戰。韓信沒有馬上表態,卻把詢問的目光轉向夏侯嬰:“太仆以為呢?”

夏侯嬰何等聰明之人?他早從韓信的問話中猜出韓信必有了破敵之策,於是從容地理了理胡須道:“想必齊王已韜略在胸了。”

韓信炯然的目光掃視一下麵前的將領道:“諸位說得對,垓下高牆深塹,易守難攻。我以為與其戰破之,毋寧心破之。”

樊噲不解地問道:“什麽叫心破之,曲曲折折的,俺不懂,哪有殺他個片甲不留痛快?”

“你能不能聽齊王把話說完?”夏侯嬰笑樊噲魯莽,他這才嘟噥著退到一邊。

韓信輕鬆地笑道:“我聽說楚人有思鄉歌一首,不知軍中可有能歌者。”

夏侯嬰回道:“記得當初項楚聯軍攻打外黃和陳留時,出師不利,欲圖北上,楚地軍士難離故土,曾有《思鄉》曲在軍中暗暗流傳。”

“哦!”韓信一擊掌,站起身來對將領們道,“傳令下去,以屯長為首,教唱《思鄉》楚歌,兩日後全軍皆要熟稔。違者重罰!”

“有見過因後退不進者被罰的,還沒聽說因不會唱歌而被殺,嘿嘿……”樊噲努著嘴言罷,極不情願地出帳去了。

周勃緊緊追上樊噲的腳步也疑慮滿腹:“齊王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夏侯嬰拍了拍兩人的肩膀道:“二位如此聰明,為何此時糊塗了?齊王這是攻心之術啊!”

“就你聰明?麻煩!”樊噲瞪一眼夏侯嬰,加快腳步走了。

周勃向夏侯嬰伸出大拇指道:“下官現在明白了,當初漢王為何要設台拜將。”

剛剛乘馬走了約半裏路,卻聽見從樊噲的營區傳出楚歌。周勃與夏侯嬰相互看一眼,禁不住哈哈大笑:“這個樊噲……反而先唱了。”

這是十二月半的時光,冬一步步走進深處。風夾帶著雪花,從淩晨子時起就漫天飛舞,銀羽紛紛,把垓下周圍的山川塗成白色。白日裏,鍾離眛和虞子期帶著楚軍將士冒著鵝毛大雪,加固壁壘,深挖戰壕。午間,虞姬陪著項羽在垓下城走了一圈,看到將士們飲冰茹雪,鐵衣被寒,分外感慨。士卒們看見王妃與眾人一樣踏雪巡營,頓時士氣大漲。項羽又命侍衛抬來熱騰騰的酒釀,為士卒們驅寒暖身,這讓虞子期分外感動,備戰的氣氛更加濃烈。

這情景讓項羽灰暗的心境豁亮了許多,回到大帳已是黃昏,他親自為虞姬解下鬥篷,扶著她來到木炭盆前取暖。虞姬的臉頰經過風吹雪染,這會兒被木炭火一烤,紅撲撲的,恰似雪地裏亭亭玉立的寒梅。加之手托香腮,陷入沉思,越發楚楚動人。

許久了,連綿不斷的戰事禁錮了項羽的情感,幾乎沒有閑暇欣賞這個終日陪伴自己的女人。而此時,她若仙若幻,若梅若竹,通體散發著淡淡的芬芳。隔著冬衣,他似乎聽得見她的心跳。越是這個時候,他越是願意就這樣靜靜地守著她。項羽很清楚,麵對諸侯大軍,他的八百騎兵縱然以一當百,也抵不住漢軍凜冽的進攻,城破是遲早的事情,可虞姬怎麽辦?

他伸了伸手,試圖從背後摟住虞姬纖細的腰,可那雙手很快就收回來了。他張了幾次口,臨了卻覺得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麽。他在心底埋怨自己,作為一國之主,不能救國於危難之中;作為夫君,不能給自己的女人帶來安定。項羽舉起拳頭,擊打著自己的胸脯。就在這時,虞姬一轉身抱住他高大的身軀。

“夫君!”虞姬沒有稱項羽為“大王”,“夫君不可以這樣,將士們都看著呢!”

項羽歎道:“都是寡人無能,連累愛妃遭此苦難。”

虞姬伸出手捂住項羽的嘴道:“千萬不要這樣說。妾自荷山就打定主意,與夫君生死相伴。”

“可眼下……”

“眼下又怎樣呢?若大王再回江東,必能重整旗鼓。”

項羽咬了咬牙道:“若兵敗城破,寡人做了劉賊的刀下之鬼呢?”

“那妾就與夫君一起慷慨赴死。”

項羽將虞姬抱得更緊,似乎生離死別就在眼前。當他緊緊貼著虞姬時,他再也忍不住,好像要把這些年欠下的情債都在這時償還給愛妻。他俯下身子,在虞姬的脖頸、眼簾和兩頰烙下狂吻的印記:“愛妃,我……”

虞姬擦拭著淚水,從項羽懷抱中起身道:“妾為夫君舞一通劍吧!”

項羽哽咽著點了點頭,用鬥篷裹了裹戰袍,立即如臨戰一樣地端然正坐,目光灼灼地看著虞姬的身影伴隨著劍舞在他的眼前時而鳳翅高展,時而龍首高翹;時而雷霆收震怒,時而江海凝清光;時而彩雲追月,時而犀牛望月。這峭拔婀娜的舞姿,他在荷山客棧裏看過,在彭城王宮裏看過。可唯有今夜的舞姿,如夢如幻,亦真亦幻。項羽揚起脖子,將一大觥酒灌入腹中,與虞姬對舞起來。

就在他們舞得龍騰鳳躍之時,虞姬戛然而止了:“大王,你聽。”

項羽側耳聽了片刻,臉色立時變了。漢軍並沒有如虞子期所預料的那樣,趁著風雪之夜來攻。從朦朧的夜色中傳來此起彼伏的《思鄉》歌吟,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九月深秋兮四野飛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傷。

十月冬至兮草木黃,苦我持戟兮戰他鄉。

父母不見兮雪鬢霜,嬌妻何堪兮倚門望。

長夜深沉兮白雪茫,鐵衣覆冰兮守高崗。

枕戈待死兮何悲傷,魂魄寥寥兮斷肝腸。

何如歸鄉兮種黍粱,勸君當悟兮莫彷徨。

我歌豈誕兮天遣告汝,勸君醒悟兮莫迷茫。

……

這歌聲先從北邊響起,緊接著城東、城北、城西接踵而來。先是在排簫的伴奏下極盡傾訴離鄉時的眷戀,繼之是思鄉的纏綿悱惻,再下來就是歸鄉的急切。循環往複,此起彼伏。

項羽先還能耐著性子聽,可當四麵都響起淒婉、哀傷,催人淚下,亂人心緒的歌聲時,他的肩膀禁不住戰抖不已,他試圖抓住虞姬的胳膊,卻是無論如何也抓不住,直到虞姬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問道:“夫君,你這是怎麽了?”

項羽的牙齒咯咯打戰道:“愛妃,這四麵都是楚地之音,難道大楚盡歸漢軍了麽?”

“我大楚土地遼闊,豈是一朝一夕可以盡取的?”虞姬試圖釋解項羽的重壓。可當項羽說到四麵楚歌時,她也迷茫了。

“此天亡我大楚乎?”項羽推開虞姬,眼裏就布滿了血絲。麵對四麵楚歌,他不僅有著不盡的追悔,更有著從未有過的恐懼。也許不用多久,那跟隨自己叱吒風雲的烏騅馬就會喋血垓下;也許就在此地,相伴朝夕的虞姬就會香消玉殞;也許就在今夜,他也將追隨著叔父的靈魂而去。他有許多的不甘,不甘於就這樣死於劉邦刀下,更不甘就這樣王冠落地,可現在……這又如何能放得下呢?想到這一切,他飲幹觥中酒釀,沉吟唱道——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但是他的吼聲,遠遠抵不住從四麵傳來的楚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這歌中夾帶著楚軍的哭聲,仿佛一把把利劍刺向項羽。

“大王……大王……”在四麵楚歌聲中,虞姬擁著項羽淚如雨下,淒然唱道——

漢兵已略地,

四方楚歌聲。

大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虞姬唱罷,擦幹眼淚冷靜地看著項羽道:“大楚既為漢軍所據,垓下彈丸之地豈能苟延?不久賊軍即會攻入,與其被擒,毋寧就死。”說完,她從腰間拔出雌雄鴛鴦劍,朝脖頸抹去。

“愛妃不可!”項羽急切地向虞姬撲來。

隻聽“噗”的一聲,一股熱血噴到空中,項羽的眼前立時一片殷紅。從遠處傳來深冬的雷聲,夾帶著閃電,送進楚歌的淒哀。

“愛妃!”項羽抱著虞姬,一任她身上淌下的熱血濕透了戰袍。

“夫君,妾先走了。”虞姬掙紮著說了一句,頭軟耷耷地偏向一邊,留在嘴角的,是笑與哭交織的複雜表情。

“愛妃!”項羽看窗外的大雪,每一片都是紅色的,驚得讓他毛骨悚然,“愛妃啊!你為什麽要這樣,寡人正要帶你突圍啊!愛妃……”

虞子期是被項羽的哭聲喚進大帳的,當他看到虞姬滿身血跡地躺在項羽懷抱時,一切都明白了,怒目直視道:“是你殺了他?”

項羽沒有回答,他俯下身子在虞姬額頭落下了一個吻,然後抬起頭訥訥自語道:“她是不願意拖累寡人啊!”

項羽抱起虞姬朝帳外走去,不斷呼喚著魂兮歸來。她死得何其壯烈,有隆隆的冬雷為她壯行,灼灼的閃電為她照路,有八百楚國輕騎為她送行……

不是麽,楚歌勾起楚軍不盡的鄉情,竟然和著城外的歌聲,灑淚唱起了《思鄉》曲——

枕戈待死兮何悲傷,魂魄寥寥兮斷肝腸。

何如歸鄉兮種黍粱,勸君當悟兮莫彷徨。

我歌豈誕兮天遣告汝,勸君醒悟兮莫迷茫。

項羽抱著虞姬漸漸冰冷的身軀,來到垓下城北門的水門。虞子期已趕到那裏,上前問道:“大王欲將虞姬帶到何處?”

項羽沙啞著嗓子回道:“鑿開河冰,寡人要送愛妃回楚國去。”

虞子期不敢怠慢,忙傳來堅守水門的士卒,要他們鑿開冰層,清淩淩的水冒著熱氣。項羽走到岸邊,輕輕將虞姬的身體放進水中:“愛妃,你回楚地去吧。”

虞姬的身體跟著河水的流向漸漸隱沒在冰層下麵,項羽忍將不住,最後一次撫摸了那雙走過戰塵的戰靴……

這一切讓虞子期心碎,他掩麵而泣道:“大王節哀,讓妹妹安心走吧。”

天氣奇冷,不一刻,那鑿開的地方又結上了薄薄的冰層。

項羽轉身朝回走,就聽見士卒們的哀歌,一時悲憤、盛怒氣湧而上,他從腰間拔出寶劍,大吼一聲:“有歌《思鄉》者,斬無赦。”他忽然發現,這半日怎麽不見了鍾離眛,忙問虞子期,“鍾離將軍呢?”

虞子期口張了張,沒有說話。

項羽見狀就急了,厲聲問道:“鍾離將軍呢?”

“他率麾下四百人走了。”

“何時走的?”

“就在王妃自刎之際。”

“他還是走了,當初寡人對他生疑時,他沒有走;固陵之戰後,寡人遭遇危機時,他沒有走。在這個時候他卻走了,這才是釜底抽薪啊!”項羽回看了虞子期一眼又問,“他沒有留下什麽話給寡人麽?”

虞子期回道:“微臣挽留他,他說,與其坐以待斃,毋寧自尋生路。若有機緣,將來一定與大王相會。”

“都走了,寡人真成了孤家寡人了。”項羽言罷,從胸腔深處發出一陣冷笑。這冷笑虞子期聽起來十分恐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集結隊伍,寡人要說話。”

虞子期道一聲“遵命”,轉身離去。不一會兒,剩餘的將士在項羽的大帳前集合。他的貼身中郎,牽來了烏騅馬。

項羽看著心愛的戰馬,心中一陣絞痛。他上前緊了緊馬嚼和籠頭,然後翻身上馬,揮動手中長戟高聲道:“現在正逢子時,寡人決計突圍。寡人衝殺在前,爾等緊隨其後,狹路相逢勇者勝。爾等要回到楚國去與家人團圓,就隻有隨寡人奮勇殺敵,明白嗎?”

“明白!”從軍伍中傳出參差不齊的回答。

項羽很不滿意,再度厲聲問道:“明白嗎?”

士卒們這才齊聲回答:“明白!”

“由你斷後,切不可戀戰。”項羽又交代了一番虞子期,撥轉馬頭向城外衝去。

……

晚間,灌嬰與樊噲、周勃喝了一頓熱酒,一回到帳中就和衣而臥了。半夜起來,他口渴難耐,要侍衛弄些水來。未料值守的從事中郎卻應聲進來道:“將軍請聽。”

“怎麽了?”灌嬰一邊問,一邊來到帳外,果然有馬蹄聲自遠及近地傳來。他第一個反應就是項羽要趁夜突圍,二話沒說就從劍架上抽出寶劍,令道:“傳令各位校尉率麾下人馬到營門外集結,我要追擊楚軍。”

留下來的四百士卒中尚有一半是健婦營的女兵。在生與死的抉擇麵前,她們比任何時候都清楚,此時此刻,畏縮等來的隻有死亡,冒死朝前衝,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他們首先迎來的是周勃的攔截,在劉項聯軍的歲月,項羽目睹過他的驍勇善戰,而且固陵之戰後,他也是與樊噲追擊楚軍最激烈的。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項羽把所有的憤怒都集中在周勃身上,手中的長戟風輪般地掃了過去,帶起的風夾著雪撲到漢軍臉上,生辣辣地疼。緊接著,周勃覺得雙臂發麻,忙揮動大刀迎戰。

這兩人一個試圖阻止敵軍逃竄,一個急於衝破重圍。與其說是力戰,毋寧說是心力的對峙。項羽豹眼圓睜,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響,幾乎招招都在要命處。周勃雖然感到力量上稍怯,卻是見招拆招,倒也纏得項羽脫不了身。

再看看項羽的士卒,被數倍於自己的漢軍圍住,在垓下城外、洨水岸邊展開廝殺。每個楚軍都記著項羽的話,殺出去才能有活路,個個做了必死的決心。尤其是跟著虞姬南征北戰的健婦營女卒,將滿腔的仇恨凝結在槍尖刀刃。緊跟在項羽後麵的女屯長使一杆銀槍,看見漢軍就刺,隻聽見“噗噗”的倒地聲,衝上來的漢軍就像割倒的青草,唰啦啦倒下一片。至於楚軍的男卒,更是每前進一步,都會有不少人倒下。

周勃漸漸有些氣力不支,自知項羽乃死中求生,戀戰下去隻能給屬下帶來更大傷亡,所以他開始邊戰邊退。

項羽見漢軍向後退去,忙招呼身後的士卒,呼啦啦地朝前奔去了。他不知道,在南行的路上,夏侯嬰所部正在等著他。到了淩晨卯時,項羽終於衝出十多裏地,清點人數,隻剩下百騎。

且說灌嬰出了營寨,率領部下一路追來,在追出四裏地時,與斷後的虞子期遭遇。

虞子期不由吃了一驚,心想真是冤家路窄。前不久,就是這位灌嬰攻打城父,擒了項伯與淮英。他已經領教了灌嬰的厲害,但他更清楚,斷後的重任,自己沒有別的選擇,隻有拖住敵軍,才能為項羽突圍爭取時間。

虞子期抬頭遠望,灌嬰身後的漢軍黑壓壓一片,少說也有三五千。而自己身後最多也就是百十名軍士,當意識到結局難逃的時候,心裏反而坦然了。如果說在此以前,他還有虞姬這絲牽掛,那昨日的水葬,讓他斷了最後一絲係念。他可以一門心思去完成人生最後的使命了。

“你們怕了麽?”虞子期回看身後的軍士,沒有人回答,他幹脆自問自答,“我知道大兵壓境,豈有不怕之理?可漢軍不會因你們害怕就停止廝殺。如今我軍乃為圖存而戰,是漢軍不義。即便玉碎,楚國也不會忘記你們。”

一位已失去麾下隻剩一人的右領應聲道:“吾等既然跟定大王,就決計與敵血戰到底,絕無降漢之理。”

虞子期將麾下人馬列為橫陣,他出列橫刀立馬,看見灌嬰出現在對麵,便高聲吼道:“大楚不曾食言毀約,你們為何苦苦相逼?”

灌嬰勒住馬韁,上前答道:“兩國交戰,各為其主。休得多言,早早下馬投降,可保將軍安然無恙。”

虞子期怒道:“我堂堂楚將,寧可碎首糜軀,豈有降漢之理?”

灌嬰揮動大刀,對身後的校尉喊道:“何人與我拿下這狂徒,賞百金。”

話音剛落,就聽見陣中有人答道:“看末將拿了這賊首級。”一位銀甲校尉衝出軍陣,直奔虞子期而來。虞子期橫著大刀,勒住馬頭閃過,那校尉撲了一個空,準備調轉馬頭時,虞子期一刀下去,將校尉攔腰斬於馬下。

這迅疾如風的一招,讓灌嬰大吃一驚。城父之戰中,他與虞子期在府門前遭遇時,幾乎沒有幾個回合,虞子期就率軍朝東門而去,他隻管擒拿淮英和項伯,今日才覺出虞子期並非庸將。

灌嬰大吼一聲,直接衝向敵陣。虞子期知道灌嬰的驍勇,自是不敢輕敵,不過他心中有數,他不圖取勝,隻圖能夠拖住灌嬰,好給項羽贏得時間。他定了定神,迎上前去。兩人刀來刀去,戰了數十回合。虞子期在心底驚呼灌嬰刀法多變,有幾次直逼命門,都被他迅疾化解。大約半個時辰後,他就感到力不從心了,而灌嬰卻是方寸不亂,從容不迫。

虞子期咬咬牙,在心裏提醒自己:“千萬不可就此倒下,多一分牽製,大王就多一分撤離的機會。”

兩人戰過一個時辰後,灌嬰便看出虞子期的用意了。眼看黎明將至,他心生一計,撥轉馬頭朝後退去。虞子期見狀,也不追趕,忙清數麾下兵馬,發現經過半夜廝殺,跟隨在身邊的不足五十騎。

虞子期吸了一口冷氣,要僅剩的五十騎迅速拿出“餱糧”充饑,然後追趕項羽的隊伍。就在他剛剛放出探哨的那一刻,漢軍如潮水般地從兩側殺過來了。虞子期情知中計,驚慌中喊了一聲“上馬”,自己先登上坐騎,揮動大刀迎敵。

漢軍很快將虞子期的隊伍分割包圍,不大一會兒,五十名輕騎有的被亂刀砍死,有的被戰馬踩死,有的幹脆下馬投降。灌嬰一把大刀攔住虞子期道:“將軍麾下已無人馬,還是下馬投降吧!”

虞子期也不搭話,一連砍倒數名漢軍後,將手中的大刀向灌嬰投去。灌嬰頭一偏,大刀落了地,虞子期自知孤命難逃一劫,正要從腰間拔出寶劍自刎,卻被灌嬰一刀砍掉了右臂,隨之翻身落馬。

“哼!灌嬰漢賊,我知你意在擒我大王,故而有意在此拖延。現在大王已經遠去,你圖謀敗矣!”虞子期忍痛言罷,掙紮起身朝一位漢軍軍士衝去。那漢軍軍士大驚失色,本能地執刀攔截。虞子期趁勢一衝,抱住漢軍軍士,那刀便從前胸插進,從後胸出來。虞子期口中噴出一股熱血,隨之倒地氣絕。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灌嬰翻身下馬,來到虞子期麵前,隻見他眼睛圓睜,似乎有許多話要說,但帶血的嘴角卻含著笑意。灌嬰心中生出惋惜,為他的忠誠和氣概,便交代道:“此人乃忠臣良將,就近找一口上好棺木,依禮下葬……”

帶著耳際楚歌的餘音,帶著思鄉的淚水,鍾離眛率領四百多輕騎,於夜色中悄悄渡過洨水,踏上了北去的征程。到處都是漢軍,他不知道離開項羽後去往何處。

所謂百密一疏,精明的韓信沒有想到,鍾離眛的四百人一色的白袍,連戰馬也披上了白色的偽裝,從樊噲和周勃兩部之間的空隙鑽了出去。

此刻站在洨水北岸,回看重兵包圍下的垓下,鍾離眛灑下兩行濁淚。若非四麵楚歌,他也許還存有一線希望。但那歌聲動搖了他的信念,他終於強烈地感覺到,楚國完了。

鍾離眛轉過身來,舉目遠眺,鳳凰山在西邊西伸東斂,躍躍欲飛。現時,山頭上白雲厚積,山上白雪皚皚,鳳鳥正處在冬眠之中,看上去很寧靜,似乎戰火從來就沒有與它有過任何的交織。

鍾離眛收回目光,問身邊的宋右領道:“前路茫茫,我等將往何處去?”

“末將知曉,往西有一去處……”宋右領眯著眼睛朝西望了望,指了指西邊的鳳凰山道,“將軍請看,遠處的山峰叫鳳凰山,距這裏不過一日路程。走過幾座村落,有一道高阪,恰似一座屏障。過了高阪,就是一條山澗,澗深二丈餘,路窄僅可容人,往來行人,若不留意,隨時都有墜澗危險。從南澗北行約半裏路,就是北澗。越北澗登二百步就是一洞,名金馬洞。若是我軍暫時隱沒此處,料韓信一時難以覺察,等風聲過後再做打算。”

鍾離眛看了看宋右領問道:“足下怎知此山有此隱秘之處?”

宋右領皺著眉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回道:“這話說起來就長了。當年秦人攻破郢都後,叔父宋義作為楚國令尹,被秦朝通緝,四處逃竄。一天,當我們貧病交加地來到穀陽縣時,與泗水郡郡尉率領的秦軍遭遇。叔父帶著僅僅隻有五歲的我闖入鳳凰山,靠著采野果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後來,我們兩人就在這裏隱居下來,刀耕火種,稼穡度日。直到有一天叔父到穀陽縣賣自編的草鞋,才知道時勢大變,項梁在會稽起兵反秦,叔父連夜趕回鳳凰山,拉上我投了項公。兩位楚國的重臣風雨中相逢,那真是百感交集。項公任叔父為上將軍,討秦伐罪,孰料……”

下麵的話宋右領沒有說,但鍾離眛已經明白下麵的意思。也正是這個因素,使得他在昨夜四麵楚歌時,力主鍾離眛離開項羽,另謀他途。

他的建議當時就遭到了屈右領的強烈反對。

“當年秦軍攻破郢都時,吾祖屈原當時就在秦楚交界處行吟,他隻要一伸腳,過了江,就可以到達秦國,想必秦王一定不會慢待於他,可他決然投江殉國。我乃楚人之後,豈能在項王為難之際叛離而去?”屈右領慷慨陳詞,隨口就吟起了屈原的《橘頌》——

後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一誌兮。

……

屈右領吟著吟著,就禁不住濁淚長流道:“楚國啊!你為何成了今日之勢?吾祖若有靈,就請救救楚國吧?”

屈右領的話,宋右領就不以為然,怒目相視道:“請問屈右領,楚有今日,是誰之罪?若非大王一意孤行,怎會有今日之敗局?若非大王忠而見疑,信而遭謗,鍾離將軍又如何受了那麽多的委屈,今日吾等若再猶豫,將死無葬身之地。”

“鍾離將軍深明大義,末將願隨將軍。”宋右領嘴上這樣說,心裏卻暗暗譏笑鍾離眛的愚忠,他日果真能與大王見麵,豈能容一叛將在身邊麽?可現在他不便再說什麽,隻要鍾離眛此時能夠離開,降漢之事再做打算。

屈右領覺得鍾離將軍所言不無道理,遂不再強辯:“經將軍這樣一說,屬下明白了幾分,就請將軍下令吧!”

淩晨醜時,鍾離眛率領四百輕騎,冒著大雪向鳳凰山悄悄進發了。

風息了,雪卻越下越大。雖說到達鳳凰山南麓隻有一天的行程,可在這樣的天氣裏行軍,每走一步都顯得十分艱難。第二天巳時,軍伍來到山下,遠遠瞧見,在漫天皆白、天地一體的視野中,竟有一處清幽的泉水,仿佛大地上鑲嵌的一麵銅鏡,清澈而幽靜。讓鍾離眛感到新奇的是,在寒冬臘月,這泉水竟沒有結冰,反而從地下噴出一朵朵的浪花。

軍伍又冷又餓,忽然發現這一處水域,憂鬱的心境瞬間閃開一道亮光。鍾離眛對走在身邊的宋右領道:“前去看看!”

“此水名曰鳳凰泉。據說九天王母有一日晨起對鏡梳妝,正愜意間,不意從雲彩間飛來一鳥,撲棱棱地在她麵前翩翩起舞。翅膀揮動間,打掉了王母案頭的銅鏡,掉到人間,就成了這一汪清泉。這泉水周年靜影沉璧,湧流不斷,既不增多,也不減少。即便冬日,也隨時可以舀來解渴。”宋右領一邊前行一邊解釋道。

鍾離眛聞言大喜,對宋右領道:“命軍士在此歇息片刻,天黑前一定要進山。”

眾軍士又饑又餓,聽說有水喝,紛紛扔下馬匹,朝泉邊奔去。掬起泉水入口,果然溫而不寒,喝入腹中,尚有暖意。從事中郎用頭盔舀了泉水來到鍾離眛身邊道:“請將軍飲水用餐。”

鍾離眛從絹袋中捏出一把“餱糧”,和著泉水吞入腹中,又吩咐從事中郎道:“清點軍伍,看有無落伍者。”

“諾。”從事中郎轉身離去,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口張了張,卻沒有說話。

鍾離眛情知形勢不容樂觀,直截了當地問道:“還有多少人?”

“大約二百。”

鍾離眛吸了一口涼氣,沉默了。一場行軍,竟失去一半士卒,這是帶的什麽兵?曾有人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可看看今日,複楚還有望麽?但這些話,他隻能藏進腹中。他明白眼下自己任何一點懊喪,都會導致這支隊伍散去。良久,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道:“召集眾將士,我有話要說。”

鍾離眛的目光掠過大家的額頭,聲音沉悶而有力:“不瞞大家說,從垓下出走時尚有四百輕騎,幾個時辰之後,隻剩下二百餘人。有凍餓而死中途者,亦有不願跟隨的。我現在就問大家一句,是願走還是願留。願走者,我概不問罪;願留者,我要告訴諸位,此去鳳凰山穴居隱沒。隻要有出頭之日,我定給諸位高爵厚祿。”

宋右領也不失時機地接著鍾離眛的話道:“我也要告訴諸位,眼下四圍皆是漢軍,即便回去也難逃漢軍殺戮。孰輕孰重,不難權衡。”

屈右領很讚同宋右領的話,隻是他更強調氣節:“當年伯夷叔齊不食周粟,況乎吾等七尺男兒,豈能屈膝投敵?跟著鍾離將軍,可圖未來複國……”

經他們三位一說,輕騎們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於是紛紛表示不散隊伍,不歸故裏,願意跟隨鍾離眛隱入鳳凰山待機。

鍾離眛心頭頓時輕鬆了許多。是的,今日能留二百人,將來就是二百位將軍。他的胳臂在空中揮舞,帶起了一陣風:“屈右領率百名輕騎為先鋒,宋右領率百騎斷後,兵發鳳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