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烈女正顏責呂雉 劉邦大義赦項伯

住在廣武西城的戚姬,雖然人就著炭火在窗前做著女紅,可一顆心卻飛到前方,陪伴在戰塵滿肩的劉邦左右。她目光顯得有些分散,針線的飛動也是時緊時慢,有時候做著做著就停下來,癡呆地想心事,半日沒有話語,隻是兩隻眼睛水汪汪的。直到秋菊來到身邊接連喚了幾次,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走神了,沒聽見。”

戚姬就是這個性格,在侍女麵前,任何時候都是溫和的,從來沒有橫眉冷眼的時候。因此,侍女忘記了尊卑之分,時不時說幾句笑話逗樂。這一會兒,秋菊從外麵進來,手中也拿著一件繡品,看著戚姬癡呆呆的樣子道:“姐姐一定想大王了。”

戚姬也不反駁,悄悄擦了擦眼角道:“也不知道戰事打成什麽樣了。”

“天冷了,夫人快暖暖身子。”秋菊給戚姬沏了一杯熱茶,說著話就在對麵坐了下來,“夫人您看,這是怎麽了,花葉這幾針怎麽也繡不好。”

戚姬接過繡品,看了看,拿起針線在上麵走了幾針道:“繡花葉,心中得先有葉子的模樣。針線要跟著葉子的演變而走,才能隨了花葉的性子。這就如同教子一樣,得先摸清孩子的脾氣。”

秋菊從戚姬手中接過繡品,照著指點重新繡織,果然得心應手。

戚姬又問道:“乳娘和如意這會兒在哪?”

秋菊回道:“乳娘在室內和他玩騎馬呢!”

“哦?偌大的房間,他怎的就能騎馬?”戚姬笑道。

“夫人這就不明白了,奴婢在鄉間時就玩過。每個孩子**騎一竹竿,言曰竹馬。一邊跑,一邊鞭子在身後擊打,結果跑的是自己的雙腿,打的是自己的雙股。”

秋菊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在院子裏表演。那繪聲繪色的樣子,惹得戚姬“撲哧”笑出了聲:“如意是男孩子,將來也要像大王一樣上馬打仗的。玩這個正好練練他的性子,這孩子自小膽怯。”

“誰說不是呢?小王爺聰穎過人,看過的東西立時就會,真是奇才。”秋菊讚道。

“小聲點!”戚姬連忙擺手,又指了指外邊。

秋菊會意,吐了吐舌頭,收斂了剛才的活潑,重新坐下來做針線。

可戚姬的心事卻因秋菊的一番話而不能平靜了,許多往事再度回到心頭。

她不能忘記呂雉立為王後時的情景。雖說是在戰時,但工關署還是用上好的絹帛為呂雉做了一身錦麵棉袍,上麵繡了看似飛鳳的“文章”。此衣通身緊窄、長可曳地,下擺呈喇叭狀,行不露足。那鐵鏽紅的色彩,墨綠色的鑲邊,看上去雍容華貴。加上呂雉身材高挑,一出現在大典上,就引起朝臣的矚目。呂家是大族,兄弟姐妹多,僅在劉邦軍營中的就有呂澤、呂釋之、妹夫樊噲父子,他們都趕來為她捧場。在楚營受了幾年拘押之苦的呂雉,眉眼間看不出一息惆悵。伴隨著雅樂的節奏,她邁著堅實的步子,卻不失婀娜地行走在紅地氈上。來到劉邦麵前,她先行了大禮,然後由太仆夏侯嬰宣布冊封詔命。呂雉依照規矩謝恩,並在宮女的伺候下由夏侯嬰親自將印信戴在身上。

呂雉端莊地在劉邦身旁坐下,接受大臣們的朝賀。戚姬作為夫人,理所當然地要向王後行禮。她仍記得當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步履和說話時的怯懦和惶恐。其實,她的心裏是有著不平的。同樣都是女人,為何呂雉就有如此風儀嚴峻、衣冠楚楚、嘉會有章的盛典呢?但她沒有也不敢將這些憤懣溢於言表。且不說她本就是循規蹈矩的女人,更讓她說不清的是,呂雉身上有種力量,讓她一接近就覺得一股殺氣在周圍縈繞。她多次私下裏罵自己沒出息,一遍又一遍地下定決心,下一回見麵時一定要神定膽正。可事到臨頭,先前的決心立時坍塌成倉皇和無措。

當劉邦決計要對項羽發起追擊而離開廣武時,她流淚了,希圖用自己的溫柔使劉邦留在後方。她依偎在劉邦懷抱中,用粉嫩的臉頰摩挲著他濃密的美髯,手撫著他寬闊的胸膛,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小鳥依人般的溫柔:“妾離不開大王,如意離不開父親。再說打仗是臣下們的事情,大王何必冒險呢?”

劉邦先還是耐心地聽著,並盡量尋找理由試圖說服麵前這個女人,畢竟在與呂雉天各一方的日子裏,她給了自己一個家,並生下了一個兒子。他聽人說過,這孩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手掌肥大,將來注定掌控天下,他從心底就對立劉盈為太子有了些許的追悔。蕭何不止一次地說過,劉盈性格懦弱。當然,天下一統雖已經看得見,但要據有它,還需馬上見分曉。但這些道理,戚姬不大聽得進去。

幾番勸慰,劉邦就些生氣了:“寡人苦口婆心半日,你為何就不願意聽呢?寡人乃一國之君,朝臣睽目之下,諸侯爭鋒之間,豈可棄大誌而貪戀小歡。王後與寡人分離三年,可麵對鴻溝議和,力主寡人東進。夫人與之相比,相形見絀,不免讓寡人失望。”

聞言,戚姬就歪在劉邦身邊哭了。但她沒有喚來撫慰,反而遭了他冰冷的脊背。

劉邦離開那天,呂雉到城外送行,而戚姬隻是默默垂淚。孰料她的淚水還是被呂雉看見了,頓時惱怒就寫上了額頭,冷冷地說道:“大王一統天下,你為何流淚?真是不祥。”言罷,一甩袖,登車走了。好長時間,她被衣袖刷過的臉頰還生疼。

“這是個怎樣的女人呢?”她一想起這些日子的事情,這話又禁不住出了口。

秋菊停住手中的針線活,問道:“夫人在說誰呢?”

聞言,戚姬的臉就紅了,仿佛內心的秘密都被秋菊看穿了一樣,忙找話搪塞道:“我是想起了那個秦昭王的母親宣太後。”

秋菊就來了興趣,求夫人說說這個宣太後的故事。戚姬為自己的口是心非而尷尬,當著秋菊的麵又不好說破,隻好將當年宣太後的故事粗筆大線地講說一遍。

“哎!夫人懂得的真多。”秋菊用欽羨的目光看著戚姬。

戚姬在心底歎息,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姑娘,哪裏知道我的苦愁呢?戚夫人不能明言的是自從呂雉回到劉邦身邊,繼之封了王後之後,自己的處境便日益艱難了。呂雉當著臣僚的麵看似公允大度,可一背過人,馬上就看她橫也不是豎也不是,稍有不慎,立即就遭來嗬斥。這才是個開頭,往後的日子長著呢,何時是出頭之日呢?但這些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煩心事,又怎麽能夠在下人麵前說呢?

從回廊那頭傳來孩子“咯咯”的笑聲,戚姬抬頭看去,就見乳娘牽著如意朝這邊走來了。如意穿一身冬衣,胖乎乎的,腿腳卻是分外靈活。到得回廊轉彎的地方,忽然從樹枝上飄下幾片銀杏的落葉,黃燦燦的。如意頓時來了興趣,緊跑幾步上前,彎下身子拾起枯葉,回頭問道:“這葉子為什麽落了,在樹上不好麽?”

乳娘覺得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如意對什麽事情都充滿興趣,看見天上飄過雲彩就會問,雲沒有腳,怎麽會走路;看見下雨就會問,為什麽天會下雨,是不是也要哭呀?每逢此時,乳娘總是盡其所能地滿足他的好奇心。此刻,麵對如意的提問,乳娘微微笑了一下道:“葉子長大了,要飛了,不能總在樹媽媽身邊呀。”

如意手捧葉子,馬上又問:“如意長大後,也要離開母親麽?”

“這……”乳娘沒有回答,卻小聲道,“這個問題公子要去問夫人。”

“夫人?夫人是誰呀?”

“就是公子的娘啊!”

“如意知道了,謝謝乳娘。”如意轉身就朝戚姬跑來。

戚夫人看見,放下手中的活兒迎接兒子。她剛剛起身,卻發現如意因為跑得太急,“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秋菊眼快,三步並作兩步跑在夫人前頭去扶如意。孰料剛剛到他麵前,如意已從地上爬起來了。乳娘嚇壞了,一把抱起如意道:“都怪奴婢疏忽,請夫人恕罪。”

戚夫人本要安慰乳娘,沒有想到如意倒先開口說話了:“不怪乳娘,是如意自己跌倒的。男子漢跌倒怕什麽?自己跌倒了再爬起來。”

“如意長大了,懂事了。”戚夫人的心頭湧起一絲溫暖,說著就從乳娘懷中接過如意。他真是越長越像劉邦了,前庭是這樣飽滿,也是一雙丹鳳眼,隻是小嘴巴像自己。她禁不住俯下身子在兒子的額頭上吻了一下,意想不到的是,如意竟來回搖頭道:“男子漢不能這樣。”

一句話引得乳娘和秋菊笑得前仰後合,戚姬也笑了,想這小人兒還有這麽多心思,這都是哪跟哪啊!正待要問,卻聽見如意又說話了:“請母親告訴孩兒,葉子為何要離開樹飄落呢?乳娘說,葉子長大了,要飛呢,對不對?”

戚夫人沉吟了片刻後道:“乳娘說得對,葉子長大了,就要獨行了。”

“那如意長大以後,也要離開母親麽?”

“這?”戚夫人覺得這問題還太遙遠,他還是一個孩子,便回道,“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如意顯然對母親的回答不滿足,追著問道:“如意聽太仆說,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是不是說,有娘的孩子都不能遠行呢?”

這個小人精,戚夫人暗地感歎。乳娘見狀,忙在一旁解釋道:“前些日子,太仆在大門前見過如意。當時天空正好有一隻孤雁飛過,公子問太仆:‘大雁怎麽獨自飛呢?它是要離開父母親麽?’太仆當時就回答‘父母在,不遠遊’的話,卻被公子記住了。”

聞言,戚夫人臉上就充滿了笑意,為兒子的博聞強記而欣慰。不過,她倒是覺得男兒未必要父母在,不遠遊,不是還有句好男兒誌在四方的話麽?她在心中決計,改日找太仆來,讓他給如意找個先生,不能總這樣黏著乳娘。

太陽正好,戚夫人、秋菊還有乳娘圍著如意說話。

戚夫人對如意道:“你應該懂得些禮義之道。見了父王要施晉見之禮,見了王後,要口稱母後,行作揖禮。”

如意眯著一雙丹鳳眼,聽得很認真,並且隨口問道:“母後是什麽意思?”

“母後的意思,就是把王後當作母親尊敬!”戚夫人回道。

如意的眼珠轉了轉問道:“孩兒不是有母親麽,怎麽還要尊王後為母親?”

“這……”戚夫人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臉上反而泛起一團紅暈。

秋菊和乳娘都知道這是涉及呂雉的問題,讓戚夫人很為難,於是從旁打岔道:“公子看,那邊花壇裏飛來一隻小鳥,奴婢為公子捉鳥去。”

可如意的神情很專注,繼續問道:“母親還沒有回答孩兒的話呢?”

戚夫人看了一眼如意,歎了一口氣道:“這孩子,什麽事都要刨根問底。你現在還小,許多事情要等大了就明白了。娘要告訴你,見了王後必須稱母後,記住了麽?”

如意打量著母親的目光,從來沒有如此嚴肅,雖然說不清緣由,但情知很重要,於是認真地點了點頭:“孩兒記下了。”

秋菊和乳娘心裏都明白,如意的一句話,勾起了戚夫人許多傷心事。她們懾於現在的身份,更不敢明言相勸,隻能揀些不痛不癢的話來說。戚姬從來不願意因為自己而牽累別人,對乳娘道:“起風了,帶他回去吧。”

乳娘應了一聲,上前邀道:“請公子隨奴婢回室內去。”

如意覺得與娘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但也知母命不可違,隻有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戚姬望著如意的背影,直到兒子轉過回廊,才轉過臉來自語道:“唉,還不如百姓家母子自由啊!”

她的話音剛落,就看見春蘭嫋嫋婷婷地走過來了。她這個時候來會有什麽事情呢?自從上次在這個小院中遭呂雉的嗬斥後,她一看見呂雉身邊的人就生怕有什麽不測落在頭上。她自己倒無所謂了,要是連累了兒子……

思緒還沒斷,春蘭已來到麵前,施了一禮道:“夫人,王後傳您過去呢。”

“不知王後有何訓示?”

春蘭搖了搖頭道:“具體何事,奴婢也不曉得,王後隻是要奴婢請夫人過去。”

戚夫人回道:“好,我知道了,我隨後就過去。”

……

淮英怎麽也不會想到,她和項伯會被押往陳縣漢軍大營,更不會想到,她會落在呂雉手裏。她獨自一人被關在一間陰暗的小屋中,風從窗外呼呼吹進室內,整個人就如同一塊冰,自內向外散發著冷氣。她掙紮起身,在屋子裏踱步,以驅除寒冷的侵襲。

思緒如白雲一樣從心窩裏升起,在記憶的幔帳上綿綿彌散,每一個細節都是那樣驚心動魄。當淮梅發現楚軍已陷入陷阱時,第一個反應就是要淮英負責護衛左尹,她鄭重地交代道:“令尹乃大王叔父,西楚砥柱,萬不可有失。妹妹應寸步不離,萬不可讓他落入敵手。”

自跟隨虞姬到健婦營後,淮英第一次遭遇到如此險境,也是第一次承擔如此重大的責任。她幾乎不假思索回道:“請姐姐放心,我縱然粉身碎骨,也要護衛令尹撤出城父。”

分手之際,姐妹相擁而泣。淮梅自知前去凶多吉少,伏在淮英肩頭道:“你我姐妹,無論誰活著出去,都不能忘記在死者墳前祭奠。”

淮英立時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口道:“姐姐萬不可說這些,你我都得活著去見王妃。”

但淮梅的話不幸言中,自她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而淮英麵臨的情勢卻是,堅守縣府的虞子期和她率領的健婦營一部很快被漢軍分割包圍。

“虞將軍,你在麽?”淮英對著縣府門外大聲喊,但回**在耳邊的隻有喊殺聲和兵器的碰撞聲。漢軍已放火燒了縣府大門,濃煙滾滾。她想,虞將軍一定被漢軍纏住了。於是,她立即對項伯道,“情勢緊急,請大人緊隨末將身後,一步不可離開。”

“老夫自幼習武,當與姑娘一起奮力殺敵。”項伯憤怒地埋怨劉邦背信棄義,撕毀文書,擅動兵戈,“老夫若是見了劉季,一定要問個究竟。他為何言而無信?”

淮英苦笑了一下,心想都什麽時候了,您竟還會相信那些紙上的諾言。

未及再言,就聽見縣府門口一陣馬嘶,火光中衝進來一員黑臉將軍。項伯越過淮英肩頭,看清那是樊噲,一刹那所有的怒火噴薄而出:“樊噲!你好生無禮,為何夜襲楚營?”

樊噲見是項伯,禁不住仰天大笑:“俺奉漢王之命,追擊殘兵敗將,談何無禮?”

樊阬率領所部追擊虞子期去了,跟在樊噲後麵的少年將軍乃少年營領軍劉肥,他大聲喊道:“姨夫退後,讓孩兒來對付這老賊。”

“也是,殺雞焉用牛刀?”樊噲從牙齒間蹦出一聲冷笑,讓過劉肥的戰馬。此刻,他想起劉邦臨行前的反複叮囑,若是在戰場上遇到項伯,一定不可以傷他,於是又追上劉肥交代道,“不可傷了項伯。”

“明白!”劉肥催馬上前,卻見迎麵而來的是一位身著桃色鎧甲、粉麵桃腮的女子,使一柄長槍。如此美貌女子,殺了豈不可惜。他正尋思間,未料那女子倒先出了槍。劉肥忙揮刀接招,一個是鳳凰展翅,一個是猛虎跳淵;一個是雲水翻飛,一個是浪裏起伏。兩人在馬上大戰三十多個回合,劉肥撥轉馬頭,朝縣府外奔去。淮英大喝一聲追了出去,不想剛剛出了縣府門,兩邊甩過一條長繩,將戰馬絆倒。淮英跌下馬來,被漢軍俘獲。接下來,就是被劉肥押著送到陳縣來了。

路上,劉肥感歎道:“姑娘整日打打殺殺,可惜了青春年華。”

淮英狠狠瞪了一眼劉肥,露出鄙夷的神色:“既然落在你等手中,要殺要剮,任憑發落。”

劉肥並不生氣,反而安慰道:“我一定稟明父王,赦免姑娘。”

淮英並不回答,沉默本身就是一種輕蔑和抗拒。

一到陳縣,劉肥就向張良暗中表示要娶淮英為妻,張良就暗笑有其父必有其子。呂雉不在身邊的日子,劉邦納了戚姬。現在,風華正茂的劉肥看上了淮英。他曾聽從楚營回來的盧綰說,淮英曾負責看管呂雉,便將這意思轉達給了呂雉。

呂雉聽了笑道:“要說肥兒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淮英這姑娘若是跟了劉肥,也算是造化。”

門上的銅鎖“咣當”響了一聲,春蘭在一位漢軍伍長陪同下進了小屋,對淮英說道:“王後傳你問話,隨奴婢來吧。”

淮英回道:“我自落入漢軍之手,就抱定赴死的念頭。要送我上路,不妨直說。”

春蘭笑道:“奴婢隻是奉命行事,等見了王後,你就知道了。”

淮英想,現在是人為刀俎,且看她如何發落,便在漢軍押解下來到原陳郡郡府的後堂。進了門,呂雉端坐在堂上,臉上水波不興,吩咐押解的士卒道:“為她打開枷鎖。”

一旦卸去沉重的枷鎖,淮英頓時覺得輕鬆多了。坐在麵前的這個女人,對她來說並不陌生。近三年的朝夕相處,她太了解呂雉的性格了。因此,從走進室內的那一刻起,她就做了最壞的打算。然而,傳到耳內的卻是一聲平靜的招呼:“給淮英姑娘看座。”

侍女們呈上來座團,淮英並不落座,站著對呂雉道:“夫人要殺我,用不著拐彎抹角。我自來到這裏,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是王後。”春蘭在一旁糾正。

淮英鄙夷地望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如同淮英了解呂雉一樣,三年相處,呂雉對她的性格也是了然在胸。她明白,直截了當地說服其嫁給劉肥,定會碰釘子。她隻有先從勸降入手:“項王暴戾,動輒屠城,姑娘跟著他又有何前程?若是降了大漢,我擔保你前程似錦。”

淮英沒有回答,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呂雉。

呂雉思量,她隻要認真聽,就不怕她不動心,於是曉以大勢道:“如今漢軍節節勝利,天下歸漢是遲早的事情。姑娘聰慧,定當早日棄暗投明。”

淮英還是沒有反應,呂雉的心中就泛起微微的不悅:“姑娘有何話不妨直言,我洗耳恭聽。”

淮英轉過身子麵對呂雉道:“恭賀夫人晉升王後。我這裏有幾個問題,若是王後能回答,我甘願降漢。”

“姑娘問什麽都行。”呂雉很自信,她什麽風雨沒有見過,還怕一個楚軍右領麽?她的目光專注地看著淮英,一副認真的樣子。

當淮英與之對視時,不由感喟世事無常,這一雙眼睛多麽熟悉啊!在彭城的日子,她們有過多少次這樣的對視。那時,她們之間也不乏說說女人間的話。可今日她已成階下囚,這對視就帶了別的意味。淮英迅速清理了一下思路問道:“請問王後,在彭城的日子,虞王妃待您如何?”

“情同姐妹,多方關照。”

“淮英再問王後,我姐妹待王後如何?”

“無微不至。”

“王後隻說對了一半。”淮英冷冷笑了一下,“當初若非虞王妃在霸王麵前力諫,並提出要霸王放回王後翁媳,為此不惜與霸王爭執,若非霸王對王妃愛之有加,王後大概早已成了冤魂,哪還有機會坐在這裏審問我呢?”

呂雉也回以淮英冰冷的笑:“姑娘所言不假。然則,楚漢乃諸侯之爭,公也;虞姬與我情深,私也。我豈能以私廢公,置大漢利益於不顧?”

“王後所言差矣。王後被拘,乃楚漢戰事所致,虞王妃善待,乃見楚人襟懷如水,何論公私?”淮英並不等呂雉回答,緊接著又問,“敢問王後,楚漢議和,可有文書?”

呂雉皺了皺眉頭道:“當然有!你問這話什麽意思?”

“隻要王後承認就好。霸王持誠守義,一諾千金,率軍東歸彭城。可議和之聲未息,文書墨跡未幹,漢王即與諸侯大兵圍殲,這不是口是心非麽?一國之君,出爾反爾,還希望取信於諸侯麽?”淮英看呂雉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先是蒼白,及至兩頰湧血,繼之雙目冒火,似乎隨時都可能爆發,但已做了赴死打算的她此時卻沒有了絲毫的膽怯,反而反客為主,“王後若是深明大義,就該勸諫漢王罷兵,重修和睦,東西而治。如此則天下太平,王後名傳後世,豈非一件好事?若繼續打下去,鹿死誰手尚無定局,說不定王後再度淪為囚徒也說不定呢!”

仿佛春潮,淮英說完這些,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就等待著暴風雨的降臨。可呂雉隨之就轉入平靜,她起身來到淮英身邊,輕撫她被繩索勒過的傷口,目光就換上了溫和與平靜,柔聲道:“那都是男人的事情,姑娘年紀輕輕,何必把大好年華丟在戰場上呢?隻要姑娘降了大漢,我就留你在身邊。”

“這個王後就不必想了,淮英深受虞王妃恩德,今生跟定她了。王後若念及虞王妃當初之恩,就該讓淮英回到她身邊。”

“你還能回到虞姬身邊麽?現在各路諸侯齊集,項敗楚滅,大漢一統天下隻是時間問題。所謂識時務者明,不識時務者暗,你還是想想自己吧!”

“那又怎樣?大不了一死。”淮英言罷,轉過身去。

“我想救你,你卻不領情,如此少禮,豈能善終?”呂雉忍著一肚子的火。

淮英沒有回答。

恰在這時,春蘭從外麵進來,附耳道:“戚夫人到了。”

呂雉的臉立時就變得凶煞煞的,高聲道:“來人,將淮英綁在梁柱上用刑。我要看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侍衛們的皮鞭硬。”

“參見王後。”戚姬進來了,低眉順眼地向呂雉行禮。

呂雉用餘光掃了一下戚姬道:“且在一旁坐了,看我如何審這女子。”

戚夫人這才定了定神,看清了眼前的情景,四名漢軍士卒將淮英繩捆索綁在前麵的梁柱上。戚姬並不知道淮英是一個戰俘,更不知道呂雉為什麽要對一個姑娘動刑,還要自己陪著看。隻是士卒們用力捆綁時,戚姬似乎覺得那繩索就如同綁在自己身上,士卒一用力,她的肩膀就**一下。她這種情態,當然都盡收呂雉眼底。

現在,淮英已被緊緊地綁上了梁柱,呂雉冷眼直視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降還是不降?”

淮英側過臉去,呂雉心頭的怒火都被這倔強的身影點燃,大喊一聲:“給我打!”立時就有兩名士卒手執皮鞭,一人一下輪流抽打。眼見得淮英的戰袍被抽打出一道道破綻,繼之滲出殷紅的血;每一鞭下去,淮英臉上的肉都劇烈地戰栗,從喉腔中發出沉悶的“哼哼”聲。

淮英昏厥過去,呂雉又對士卒道:“用冷水潑醒她。”

十一月深冬,冰冷的水潑到淮英身上,如同刀劍一樣刺骨疼痛。

呂雉再問:“降還是不降?”

淮英再也沒有力量與呂雉對視,隻是從喉腔中發出兩個字,雖然微弱,卻很清晰:“不降!”頭就軟塌塌地垂了下去。

前後不到一個時辰,可對坐在一旁的戚姬來說,恍若度年。她感覺得出,呂雉那雙眼睛時不時就要打量一下自己,從細長的眼角溢出揶揄的笑。戚姬終於明白,呂雉對自己的話語都在抽向淮英的皮鞭中,那是一種警示,今後若是惹惱了她,自己就是這下場。戚姬隻覺得天旋地轉,嚐試著起身告辭:“妾身子不適,特向王後告辭。”

“坐下!”呂雉一聲嚴厲的嗬斥,戚姬的肩頭便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這時,行刑的士卒前來稟報,說淮英咬舌自盡而死。

“這樣不經打!”呂雉起身來到淮英麵前,用手在她鼻子前試了試,確認已經氣絕,遂要士卒解開繩索,“拉到野外,掩埋了事。”

在士卒們退下後,房間裏就剩下戚姬和呂雉。戚姬已經昏厥過去,呂雉哼了一聲,心想日後若和我過不去,就是這下場。可當春蘭和秋菊被傳進來後,呂雉早已換上了另一副麵孔,話裏不無憐香惜玉的意思:“她出身大戶人家,何時見過這樣的場麵,快扶夫人回去。”

秋菊出門走了一截路,從身後傳來呂雉的聲音:“傳禦醫看看!”

……

因為與劉邦和張良的關係,項伯在來陳縣的路上,得到了樊噲的關照。樊噲一路上都在想,這老兒莫非有先見之明,早早就種下了善緣,現在都用上了。

“嘿!你老兒命大,得遇漢王和子房,這是天意啊!”樊噲對坐在車子裏的項伯道。

項伯回道:“謝將軍不殺之恩!”

樊噲大笑道:“謝俺作甚?俺就一個屠夫,要不是漢王與子房反複叮囑,俺早取了你的首級領賞去了。”

項伯也不爭辯,麵對一個莽夫,他沒有多少道理可講,隻是在心裏希望漢王高抬貴手,讓他早日回西楚去。

樊噲一行到陳縣時,張良早早就在門前等著。下得馬來,樊噲先與張良見了個禮:“人給你平安送回來了,是殺是放全在軍師與漢王,俺找狗肉店喝酒去了。”

張良拱了拱手,上前致歉道:“令尹受驚了。”

“淮英呢?”項伯一見麵就問。

“請令尹放心,淮英姑娘已送到王後處了,她們不是早就認識麽?”張良接著告訴項伯,“漢王時刻記掛著令尹安危,要下官反複叮囑將士,無論何人遇到項伯,都不可傷害。”

項伯向張良打了一拱,卻是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默默地走著。他現在的心境很複雜,作為西楚令尹,竟眼睜睜地入了漢軍和諸侯布下的陷阱。更何況他是項王的叔父,侄兒尚在與漢軍作戰,自己卻被奉為上賓,豈能安之若素?再說,他對劉邦擅動兵戈,也是耿耿於懷的。

運籌帷幄的張良怎麽會猜不出項伯此時的心境呢?他也不多問,隻是告訴他漢王正在行轅等候……

劉邦此時正與韓信在郡府前廳說話。這是自出關中東進後,兩人第一次在一起談話。劉邦讚揚著韓信的卓勞豐勳:“丞相曾對寡人說,齊王乃無雙國士,果然妙計平定四國。”

韓信忙側身回道:“此皆賴大王龍行虎變,寬明之略。”

劉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後話題轉到了田橫身上:“寡人聽說齊王率軍所到之處,郡縣爭相投降。唯田橫負隅頑抗,逃至彭越軍中,可有此事?”

聞言,韓信打了一個激靈,暗驚劉邦獲知消息之快,便順著他的話道:“自大王冊封彭越為梁王後,田橫自知再難棲身,乃率五百部下逃往即墨,自立齊王,居島中。”

“哦?”劉邦捋了捋美髯道,“寡人以為田橫乃齊國賢者,今在海中不收,又恐為亂。”

“大王明鑒。待臣追隨大王平定項楚後,即可遣軍前往島中剿之。”

劉邦擺了擺手道:“寡人素聞田橫之誌,力戰恐不能奏效,擬遣使前往招降,不知齊王意下如何?”

韓信心頭又是一驚,這劉邦果然善於收攏人心。難怪蕭何、曹參等人為之效力,在所不辭。回想這一段與曹參、灌嬰的相處,他們雖然對自己十分尊崇,卻極少推心置腹。再如夏侯嬰,當他聽說滎陽戰事不利時,就請纓回軍助劉邦扭轉戰局。甚至不惜將李必、駱甲輕騎交於自己節製。這種君臣之間的心知,他在項羽那裏很少看到,自己更是少有這樣的經曆。

韓信暗地慶幸自己沒有接受武涉的勸降,更沒有接納李左車的諫言,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現在麵對劉邦的決定,韓信忙不迭地表示讚同:“大王此舉,乃仁義之君所為,此事陳中尉可擔大任。”

劉邦點頭道:“寡人正有此意,待與項氏有個分曉,即可遣陳平前往。”

說到楚漢戰爭,韓信以為現在楚軍已陷入漢軍、英布軍和彭越軍的三重包圍中,已成強弩之末,此戰宜速不宜遲。隻要將項羽逼過江東,那天下就是大漢的了。

韓信說這話時,其實內心很清楚,這也隻是場麵上的話。他據三齊之地,彭越據梁地十數郡縣,張耳據趙地,臧荼據燕地,英布據淮南,留給劉邦的能有多少呢?

“齊王所論,亦寡人所思也。今夜為項伯壓驚宴後,即到帳前議軍。”劉邦又怎麽能猜不透韓信的心思呢?從要求封假王到實封齊王,韓信的心理變化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被要挾的憤怒永遠留在劉邦的內心深處。可現在他隻能將這一切按捺住,他知道此時最重要的是集中力量打敗項羽。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張良從門外進來了,稟道:“項伯到了。”

“哦?項伯到了。”劉邦忙起身向外奔去,韓信、張良緊緊相隨。

時過境遷,今非昔比。盡管鴻門宴的風雨曆曆在目,可世事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那時候,劉邦處於弱勢,隻能忍氣吞聲,巧於周旋。而項伯作為調解人,出入於楚營和漢營之間,劉邦對他敬重有加。而現在呢?當項羽處於劣勢時,他還能一如往日地將自己待為上賓麽?當劉邦、韓信、張良出現在麵前時,他的神情變得十分嚴肅,甚至有些冰冷。他不說話,等待著劉邦的發落。

“啊!令尹到了。”劉邦竹編冠上的紅纓忽閃忽閃地躍動,映照得他一臉春色,而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充滿溫暖,“寡人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項伯麵無表情地說道:“敗軍之將,任憑發落。”

“令尹何出此言,公乃子房摯友,寡人知己,哪來的勝敗?請到前廳。”劉邦說著,挽起項伯朝內走去。

大殿上,張良有意坐在項伯身邊,以便及時關照。韓信則坐在劉邦對麵,可以看見坐在對麵的項伯。對於項伯,韓信是再熟悉不過。當年在項羽麾下時,他經常看到項伯與項羽為作戰秉燭夜談,有時候,也會為項羽的魯莽而發出一陣陣歎息。在劉邦向項伯敬茶之後,韓信舉起茶盞來到項伯麵前道:“昔日在上將軍帳下有數次幾於被殺,多虧項公從中斡旋,息項王雷霆之怒,信才有今日。請受信一拜。”躬身舉盞罷,將茶一飲而盡。

項伯機械地舉起茶盞作為回應,而內心卻掠過一陣酸楚。如此良將大才,不能為項王所用,實為可悲。正尷尬中,卻見張良起身來到項伯麵前,語意中帶了分外的真誠和親切:“良能有今日,皆公之恩。良以茶代酒敬大人。”

項伯忙舉杯回應。看見張良,他的心安定多了。他相信,張良必不會加害他。

這時候,曹窋進來對劉邦耳語了幾句,劉邦的眉頭就皺起來了:“王後怎能如此?”

張良一聽,就知道是呂雉審訊淮英出了事,忙暗地向劉邦眨了眨眼睛,煞有介事地問道:“何事驚動大王?”

劉邦會意,忙掩飾道:“與戰事無關,乃寡人家事耳!”

當晚,劉邦為項伯置酒,作陪的不僅有張良和韓信,還有樊噲、周勃、柴武、夏侯嬰等將軍。酒闌席散時,張良邀項伯道:“大人若不嫌棄,今夜你我做竟夜之談如何?”

項伯身在漢營,一切隻能客隨主便。

張良的居處就在郡府旁邊的巷子裏,兩人棄車,踩著夜霜漫步前行,不一會兒就到了居處門前。張良拉過項伯交代道:“這就是我的恩公項伯,來見過令尹大人。”

侍衛上前見禮後,紛紛站立兩邊,看著張良偕項伯進了門。

酒是好酒,菜皆佳肴。然則,從來酒隨人心。項伯雖然被奉為上賓,卻是帶著俘虜的身份,這酒喝起來就顯得澀滯。盡管當著劉邦君臣的麵推杯換盞,可入口的酒卻似苦藥,時不時地有濁淚滴入杯中,僅因為燈火明明滅滅,才得以掩飾。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固陵之後,項羽會敗得如此快。他更不會想到,城父縣尹竟在他們進城之前就投降了漢軍。可讓他最感心痛的不是這些,而是劉邦的出爾反爾。他連兩國之間的議和都可以置之不顧,遑論自己酒席間與他定的姻親呢?所有心中的塊壘,不僅沒有借酒澆散,反而在腹中發酵而愈加憋悶。剛一進內室,項伯就“哇”的一聲吐了。頓時,酒氣彌漫在各個角落。張良一邊為項伯拍打脊背,一邊傳值更的侍衛進來清掃。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不一刻已是天地皆白,瓊玉皚皚了。項伯在傾訴了心中的痛苦後,好多了。張良命侍衛打來一盆熱水,看著項伯梳洗清爽,才對他說道:“天降瑞雪,兄與我不妨同榻而臥,子房也有許多心裏話要對恩公說。”

項伯聞言,有些不好意思:“方才言行失態,還望子房諒解。”

張良笑著脫去外衣上了榻床,靠外麵躺著,項伯靠裏。這樣,他就有了遮風擋雨的意味。這細節讓項伯很感動,心中頓起微瀾。此刻,他們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還是項伯先開口說話:“子房對眼下的戰局有何見教?”

張良看了一眼窗欞上的雪花道:“恩公是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

“子房這是何意。我今陷漢營,還聽那些虛假之詞有何用?”

張良側過身子,為項伯掖了掖被角道:“依子房看來,眼下英布、彭越、韓信歸漢,對項王成圍剿之勢。加之漢王深得人心,天下從之,項王恐難再有回天之力。”

“那依子房看,霸王該如何才能挽回危局?”

“項王若乃識時務之傑俊,不妨效仿當陽君率部歸漢。漢王念及當年義結金蘭,必行封王裂土之賞。”張良並不等項伯回答,便自言自語對這種設想作了否定,“項王號令諸侯,誅滅強秦,乃當世英雄。要他臣服漢王,幾乎無望。因此,這仗恐還須打下去。”

項伯聞言,微微點了點頭。他覺得張良所言,乃對侄兒知之甚深而論。別的不說,單是彭城之戰中,他率三萬輕騎一路南下,半日時間就衝破劉邦五十六萬大軍的經曆,恐怕劉邦現在想起來,還會餘恐未消吧?要曾親封漢王的項羽歸漢,無異於夢語。

項伯轉過身來,與張良麵對麵說話:“老夫也以為要籍兒歸漢難乎其難。時至今日,老夫對楚勝幾無希望。倒是有一不情之請,請子房代為轉達漢王。”

“恩公有話盡管說。”

“若真有那麽一天,還請漢王念及當年情誼,赦免籍兒,放歸會稽。”

“漢王與天下同其利,豪英賢才皆樂為之用,當會寬仁處之。”

更漏過了子時三刻,張良覺得困乏漸次地上了身,推了推身邊的項伯,沒有回應,心想這些日子的戰事和奔波,他也一定累了,於是轉身麵朝外睡了。

其實,心事重重的項伯如何能安寢呢?張良剛才的一番分析,讓他本已失望的心愈益向著絕望沉沒。他很懊悔,若不是當初自己太相信劉邦,又怎麽會釀出今日楚軍敗北的結局呢?他很自責,項梁曾托付他照顧好侄兒,而他都做了什麽?若是當初自己不勸阻項羽殺劉太公翁媳,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鴻溝議和;他嘲笑自己太實誠,到了輕信別人的程度。此刻他清醒了,他預計明日張良必然要說降自己歸附漢王。雖然他從內心感激張良,但他們畢竟屬於兩個陣營。

此刻,項伯一人獨自站在溷軒(廁所)的台階前,似乎一切都風平浪靜。他從容地解下腰帶係到旁邊的梁柱上,然後將脖子套進去。他雙腳一蹬,頓時覺得氣短胸悶。冥冥間,他似乎看到項梁在向自己招手,剛要喊一聲兄長,隻覺得眼前閃過一道寒光,身子就向後仰去。

項伯睜開眼睛,就看見張良那張清秀的臉急切地關心詢問:“恩公這是要幹什麽?”

“子房,你為何要救我?我生為楚人,死亦楚鬼。赴死殉國不能,屈節苟安亦不能,我有什麽用啊!”項伯的眼角淌過兩行淚水,說著又要掙紮。

張良死死按住他道:“恩公糊塗,如此讓項公在天之靈何安?項睢公子何安?項王聞之何安?漢王聞之何安?良怎麽能看著大人輕生呢?”

“唉!”項伯長歎一聲,安靜下來。

張良遂命侍衛扶他回了內室,燒紅木炭火盆,項伯冰冷的身體漸漸有了知覺,臉上不無慚愧地說道:“讓子房見笑了。”

“大人無事就好。”張良說著,遞來一杯熱茶。他已在心底打算,明天見了劉邦一定諫言,從此在項伯麵前不再提及歸順之事,一切都等戰後再說……

是的!劉邦從曹窋口中獲得的,就是呂雉將淮英姑娘鞭笞而死的消息。

在張良陪著項伯離去之後,劉邦望著窗外的飛雪,自語道:“她就一個健婦營的右領,當初看押你時一點也沒有為難你,何必如此呢?”

當晚回到郡府後堂,劉邦也是這樣說的。

“死一個右領,大王為何如此記掛,難道是子房談到肥兒看上了淮英姑娘麽?天下之大,哪一家公主不能配肥兒呢?到時天下太平了,妾親自選一王侯人家的姑娘為肥兒之媳還不成?”呂雉將這件事看得很輕,並隱瞞了她用淮英之死警示戚姬的細節。

經她如此一說,劉邦便不好再說什麽,當晚就宿在呂雉處。他了解戚姬,她縱然希望與自己朝夕相處,形影不離,但是麵對呂雉,也是很有分寸的。

呂雉為劉邦的主動留宿而十分高興,她一個字也沒有提起戚姬,生怕劉邦心猿意馬。她很自信,通過白日的審訊,戚姬一定明白了該怎樣處理三人的關係……

然而淮英的死卻讓劉肥十分吃驚,當曹窋將這個消息告訴他的時候,他的眼睛睜得老大,甚至以為曹窋是在開玩笑。自己雖說非呂雉親生,可也是她養大的,難道軍師沒有將自己的意思轉達給她麽?

劉肥長這麽大,第一次吃驚於母親的殘忍。昨夜,他獨自一人喝了許多的酒,一邊喝一邊問她為什麽要這樣無情。隨著劉盈一天天長大,他不僅覺得父親很少過問自己,尤其是呂雉回漢營後,越來越感到自己被忽視了。現在,她又殺了自己心愛的姑娘,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一大早,踩著一夜的積雪,劉肥到樊阬的帳前來了。樊阬正在帳外練劍,劉肥粗重的腳步踩在雪地上,發出“哧哧”的聲響。

樊阬見狀便收了勢,隔著老遠就打招呼:“兄長一早不練劍,來此作甚?”

劉肥回道:“心中憋悶,想說說話。”

“那我命軍廚煮酒。”

劉肥擺了擺手:“算了!昨夜喝得太多,還是到營房外走走吧!”

樊阬點了點頭,回身對營房門前值守的校尉道:“軍師若傳,你就到鴻溝橋找我。”言罷,兩人相跟著出了門。

經過一夜大雪,鴻溝的水麵已結了冰。出了營房,馬蹄踩著厚厚的積雪,**起一陣白色煙塵。沒有侍衛跟隨,他們任由戰馬一口氣跑到鴻溝橋,才勒住馬頭翻身下鞍。

“兄長悶悶不樂,這是為何?”

“你沒聽說嗎,母後殺了淮英。”

樊阬聽罷就笑了:“一個楚囚,與你毫無幹係,你煩悶什麽?該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正是。”劉肥把自己在城父之戰中如何活捉淮英和項伯說給樊阬聽。所謂不打不相識,他心中暗生了愛慕之情。

樊阬聽得心旌搖**,雙目炯炯:“哎!沒有看出,表兄生得五大三粗,倒有如此心智。”

劉肥打斷樊阬的話道:“我將一路所想告訴了軍師,軍師托母後勸慰淮英姑娘歸漢,她怎麽就把淮英給殺了呢?”

樊阬沒有回答,審問淮英的不是別人,是自己的姨母。他不相信她會有意殺死淮英,一定還有別的原因。當他將這些說給劉肥聽時,劉肥卻連連搖頭道:“就是她蓄意殺死了淮英,她就是不願意看到我與淮英結姻緣。”

“怎麽會呢?”

“怎麽就不會呢?我非她親生,她就是看我不順眼。”劉肥氣道。

“也許是事出意外。”樊阬對姨母性格是了解的,她雖然性格剛烈,但絕不濫殺無辜。再說,軍師已叮囑過了。樊阬覺得劉肥鑽了牛角尖,上前分析道,“淮英武藝精強,豈肯輕易降漢?她自己尋機自盡也是可能的。”

“怎麽會呢?”

“怎麽就不會呢?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誌。況乎淮英乃楚軍右領。”樊阬又強調道。

“這?”劉肥覺得有些口塞。也許是這樣吧!可他從此心中就留下了難以抹去的陰影,他認定這件事絕對與呂雉脫不開幹係,他遲早要問個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