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劉蕭張再定新策 武左史又逢智辯

平靜的日子,總是最容易過的。

轉眼到了六月,關中的麥子已經收過,蕭何不失時機地征集了大批的新麥和草料,將櫟陽諸事委托呂臣署理,親自率鄧龍所部押送糧草到滎陽來了。當然,他此行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將撰寫的《漢律九章》草稿呈給劉邦。上一次來滎陽,他曾向劉邦提出借鑒秦律起草漢律的諫言,劉邦十分讚同。臨行前夜,他又從頭至尾將文稿梳理了一遍,文字上做了潤色。

當劉邦遣人將議和的消息六百裏快馬送到櫟陽時,他便覺得這正是漢軍借以休整,謀定建國方略的大好時機。當初進鹹陽時的“約法三章”已奉行數年,雖然百姓擁戴,可畢竟太簡略了,而製定律法是丞相的責任。於是他每日處理完政事,給劉盈授完課,就把所有的時間投入到閱讀《秦律》和《法經》上。刪除苛刑,留其要者。又依據當下情勢,細分為盜律、賊律、囚律、捕律、雜律、具律、戶律、興律、廄律九章,當他鄭重地在卷首寫下“漢律九章”四個字時,便欣慰地笑了。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大漢取得天下,隻是時間問題,一切都要早做準備才是。

劉邦和張良對蕭何的到來十分高興。連日來,他們幾乎形影不離,不是分析漢楚形勢,就是討論《漢律九章》。

這是六月底的一天,劉邦約了蕭何、張良一同到鴻溝來觀山景。朝東望去,廢棄的楚軍營寨仍然矗立在那裏,隻是再也看不到飄揚的旗幟了;留下的鍋灶,時不時被風吹起一陣塵灰。劉邦揮動馬鞭,指著對麵的灌木叢道:“當初,項羽就是在那用烹刑要挾寡人的。”

“大王度量如海,當時若不那樣說,就中了項羽的激將之計了。”張良回顧了當時的形勢,接著將一個重要的消息稟奏給劉邦,“昨夜探馬來報,項羽東撤並不順利,沿途不斷遭到彭越軍與盧綰、馮敬所部的襲擾。盧綰、馮敬知道我軍與西楚有約,因此換成彭越軍衣,令楚軍無法找到口實。”

劉邦的目光順著鴻溝對麵東去的道路,似乎看到了楚軍被圍的情景,不無感慨地說道:“當初寡人亦欲退回櫟陽,虧了王後、子房諫言才作罷。現在看來,我軍東進的時機到了。”

“王後謀斷,不讓須眉。”張良又對蕭何簡要描述了立後大典那天的熱烈情景,“大王本要接太子來滎陽參加大典的,可現在正是戰時,誠恐路險,加之當時關中夏收,故而免了旅程勞頓。”

“這個下官知道,大王已文書知會了。”

劉邦轉過身來,朝澗下走去,蕭何、張良連忙跟上。

“丞相與軍師認為何時為東征良機呢?”

蕭何跳下一個小坎,站在劉邦身旁道:“臣以為要出兵東征,有一事需要安排妥當。”

“丞相說的是英布吧?”張良立即明白了蕭何的意思。

蕭何點了點頭道:“下官以為,安排好諸侯實為項羽樹敵也。當初英布能從項羽處得到九江王名號,大漢為何不能再予他封號呢?”

經兩位重臣一提醒,劉邦想起當初他與英布一起南下,兩人在南陽分手,英布去了淮南。若是賜封淮南予他,豈不等於從項羽手中又奪一方土地麽。於是他立即回應了兩位大臣的議論:“寡人就封其為淮南王如何?”

“大王英明。”蕭何和張良幾乎同時應道。

張良又提起了一件事:“楚漢連年征戰,當初從沛縣跟隨大王出來的將士死傷甚眾。現在我軍士卒大部分來自漢中、關中。臣以為對死傷士卒當衣衾棺殮,多加撫恤,這樣才能穩定軍心。”

劉邦幾乎不假思索地回道:“此議甚好,今日回去就由太仆辦理。”

三人遠遠瞧見半坡上有農人正在播種菽和黍,蕭何便道:“眼下大漢正在起草律令,不如先聽聽百姓的聲音如何?”

劉邦想了想,欣然同意,隻是提出相互以兄弟相稱,以免嚇著百姓。

幾位農人也發現了劉邦等人,抬起頭擦汗,憨憨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後繼續低頭撒種。蕭何上前施了一禮道:“借問老丈,這種的什麽?”

老者一邊叮囑兒子趕牛繼續前行,一邊轉頭回道:“壟下種黍,壟間套菽。”

蕭何與劉邦都曾在鄉間待過,雖然泗水一帶種植稻穀,可農事節令並無殊異,於是順著老丈的話道:“老丈真會算計,一季兩收。”

這話拉近了他們的距離,老丈驚喜地問道:“幾位種過莊稼?”

見蕭何與劉邦點了點頭,老丈的話也多了,臉色也活泛了,並邀請三人到樹下乘涼喝水。

四人麵對麵坐著,話題自然地轉到了國家安定上。老丈感慨道:“連年戰事,許多地都荒了。好在今秋楚軍撤了,小老兒這才敢下地種莊稼。而且聽說漢王嚴令駐軍不可到鄉下騷擾百姓,真是順應民心。其實老百姓圖什麽?不就圖個安安穩穩過日子麽。”

蕭何看了一眼劉邦和張良,見他們聽得很投入,隨口問道:“亭長們給老丈說過賦稅的事麽?”

“哦?原來先生是問這。前些日子,鄉間三老召集村人,說從今年秋天起,十五稅一,百姓都高興得稱讚遇見明君了。”

“百姓都這麽說?”劉邦問道。

聞言,老丈就認真起來了:“小老兒今年五十有八,還能誆騙先生不成?”

劉邦忙道:“在下絕無此意,隻是想多聽聽百姓是如何說的。”

老丈的興頭就越發地濃了,隻是劉邦抬頭見太陽已近午時,忙起身告辭。老丈熱情地送到地頭,生出戀戀不舍的神色。

這就是百姓,這就是人心。蕭何不失時機地說道:“就衝老丈這些話,臣都應將《漢律九章》寫好,不使豪強兼並百姓之地。”

“不僅如此。百姓盼安定,大王就該順應民心,早日一統天下才是。”張良也道。

“這樣說來,這仗還要打?”劉邦驚奇地問。

“從眼下形勢看,關中、南陽、齊地皆為我大漢所據,天下大半歸我所有,且諸侯皆附,戰之大利於我也。反觀項楚,疲師糧盡,諸侯叛離,已成孤寡無助之兵。這是天意亡楚,此時不戰,更待何時?”張良一口氣說了不少。

蕭何趁張良喘氣的當兒跟上道:“現在不打,那就是養虎為患。若要擊楚,有一件事當下就必須做。”

“丞相說的是據守漢中的雍齒吧?雖說當初偏居漢中,乃不得已之舉,可畢竟那裏是我大漢興業之地。自暗度陳倉後,此地一直由雍齒堅守,久而久之……”張良也讚同道。

“子房之意,寡人明白。眼下距東征尚有一段時間,子房何不回南鄭看看,順路將夫人接到滎陽或櫟陽,豈不兩全其美麽?”劉邦建議道。

“微臣正有此意。”張良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蕭何指著張良笑道:“好你個子房,早有此想,卻藏在心頭,要下官去說。”

張良也笑道:“下官不敢假公濟私。”

劉邦也趁機插話:“幹脆從敖倉調不疑回來,率侍衛護衛子房去南鄭,也順便看看他母親。少年營守敖倉時間很長了,可將之移交給王吸、薛歐二位將軍。”

張良覺得,劉邦總是想得長遠。是啊!他們才是大漢的將來。

在滎陽的日子,蕭何向劉邦詳細稟奏了留守關中的事情。劉邦聽後十分高興,由衷地讚道:“丞相理政有方,他日天下一統,當屬頭功。”

“臣隻想著為大王分憂,並不曾想高爵厚祿。若大王對《漢律九章》沒有異議,臣決計先在關中試行,為天下統一後治理國家積累經驗。”

“寡人看了丞相的文稿,覺得較之秦法寬鬆了許多,試行無妨。即便有不周之處,隨時改正即可。”

蕭何特別向劉邦提到,由於鹹陽已成一片廢墟,他打算重修宮苑,以供他日居住。

劉邦聞言便很不以為然:“寡人乃沛人,即便將來天下安定,也當回鄉建都,豈能在暴秦故地安居?”

蕭何勸道:“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王者當以四海為家,豈獨鄉邑乎?”

“此事等子房回來,寡人與諸臣商議後再定。丞相當全力為東進籌集糧草、兵源為宜。”劉邦不想在此事上糾纏。

“謹遵大王之命,臣明日即啟程回櫟陽。”蕭何也不爭辯,他相信劉邦遲早會讚同自己的做法。

“寡人還有一事相托丞相。太公自回來後,對寡人一直耿耿於懷,加之戰局即將重開,他在軍營多有不便,寡人想托丞相接太公回櫟陽。”

蕭何忙打拱道:“大王何言相托,此事乃臣子本分。請大王放心,太公在櫟陽定會心安理得,頤養天年。”

第二天一早,蕭何向劉邦辭別,與劉太公一起回櫟陽。劉邦與陳平、夏侯嬰一起到滎陽城外送行。

鄧龍早早地在城外等候,看見劉邦車輦,忙率麾下上前參拜。

“起來吧。”劉邦又端詳了一番這位年輕的校尉,“寡人聽說你與張虎跟隨呂長史據守關中,勞卓身苦。待寡人東進回來,定當重賞。”

“謝大王!”鄧龍忙回道。

劉太公在侍女的攙扶下到了車前,經過蕭何昨夜的勸說,今日情緒好多了,坐上車輦,他回看了一眼在一旁守候的劉邦道:“你在滎陽,也需小心謹慎才是。”

隻這一句話,劉邦的內心就暖烘烘的,他知道,父子間的隔膜正在悄悄溶解。

“臣這就回櫟陽了,期望大王早日凱旋。”當著眾人的麵,蕭何鄭重地向劉邦行了臣子之禮……

張良在張不疑的護衛下,沿著漢水一路逆流而上,向南鄭來了。

站在甲板上向岸邊望,纖夫們冒著烈日匍匐在岸灘上,頭幾乎挨著了地。太陽將酷熱的光投射到他們的脊梁,被汗水浸漬的皮膚黑亮亮的。從纖夫口中傳出的號子,顯得沉悶有力。回眸望去,江水被船體劃開清淩淩的波浪。遠處,群山向身後滑去,漸漸變成模糊的黛色。張良的心順著江流,向東飛到了淮南。其實他此次出發南行,肩負著兩項王命,一是要代表劉邦宣達冊封英布為淮南王的詔命;二是去新鄭察看雍齒軍的情勢。

漢四年(公元前203年)六月底,他從滎陽出發,於七月中到了六縣,宣達了劉邦封英布為淮南王的詔命。在六縣的日子裏,他驚異於劉邦在南陽郡分手後,英布軍力的迅速壯大,不僅到處都是兵營,而且他在轄域內效法劉邦,輕徭薄賦,深得民心。

在陪同張良巡查軍營時,英布還坦誠地告訴他,留守彭城的桓楚曾受命遣人來勸他再度歸楚,被他拒絕。英布還說,當初若非漢王在危急關頭迎他到漢營,又借兵與他,他豈有今日?

張良離開六縣,在城外分手時,英布又道:“請軍師轉告漢王,從今以後,布與大漢同舟共濟,絕無異心。”

“下官定將大王心意稟奏漢王。”張良雖然嘴上這樣說,可他卻注意到英布話中的一個細微之處,那就是他隻說與漢同舟,而不提歸漢。回想起淮南境內百姓的呼聲,他的心弦就繃緊了。對這些自詡諸侯之人現在隻能安撫待之,可即便是睡覺,也該睜一隻眼睛盯著。

張良收回目光,問撐船的艄公距離南鄭還有多少路程。

艄公回道:“快了,再有半個時辰,趕日落西山之際,就可以到南鄭城下。”

張良“哦”了一聲,卻沒有挪動身子,他此刻又想起了鎮守南鄭的雍齒。這位早年起事就不服劉邦的沛縣人,曾出爾反爾。因此,蕭何來滎陽拜見劉邦時,諫言讓張良借議和之後空隙到漢中巡查一番。

張良又問艄公:“老丈可知駐守南鄭的將軍雍齒麽?”

“先生問這幹什麽?”艄公怔了一下,目光中就多了警惕的神色。

張良看了一眼身邊的兒子張不疑,淡淡一笑道:“在下乃一商賈,聽說南鄭物產甚豐,因此想著貨易到他處,賺個利錢。故而打聽一下當地官吏,以圖進出方便。”

“那個年輕人,也是隨先生的?”

“不瞞船家,此乃本店夥計,隨在下出來采貨。”

“老漢就在這江上往複來去,為人載貨。隻聽說這位雍將軍聲望甚高,百姓呼之為‘鄭王’。”船家心中的警覺漸漸淡去。

“哦,有這等事?那百姓可知這裏是漢國國都麽?”

船家長歎一聲道:“開始的時候,百姓倒是聽過漢王之名。可近來,鄭王之名便傳開了。”

張良沒有再問下去,他的心境愈益複雜了。雍齒是否自封鄭王尚待細查,可他不宣示漢王之恩威卻是不虛的。這樣想著,太陽已落在了西山山頭,橘紅色的光芒照得江水呈現出醬紫的細浪。艄公提醒道:“客官,南鄭到了。上了岸,朝南走就是南鄭城。”

張良謝過船家,付了船費,上岸後低聲對張不疑道:“召集人眾到南鄭城外密林中集結。”

一幹人踏著沉沉暮色,到了南鄭北門外的一處小樹林邊,張良吩咐侍衛們道:“我此行是奉漢王之命探視雍將軍,你等皆聽命於不疑,明白麽?”

“明白!”大家齊聲回答。

張良把兒子拉到一邊道:“你雖思母心切,可王命在身,你當與侍衛們一同住傳舍之中,隨時聽命。”

張不疑還想說什麽,但看到父親嚴厲的目光,立時從喉嚨裏蹦出了兩個字:“遵命!”

張良一行乘船從漢水逆流而上的消息,早在前兩日就由沿江巡查的校尉稟報雍齒了。聽聞這個消息,他那顆逍遙了幾年的心驟然變得紛亂了。他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劉邦離開南鄭時將國都安危托付給自己的情景。幾年來,劉邦忙於與項羽爭鋒中原,很少回南鄭。漢三年,為調動龍且軍南下,劉邦因出武關而回過一次南鄭,但也隻是過路而已。雍齒出城十裏,為劉邦送行。沒有拘束和戰事紛擾,他樂得其職。

劉邦這次也令他在境內推行十五稅一,與民休息。雍齒雖然口頭答應了,但內心卻不以為然。出身豪族的他覺得百姓繳納稅賦,乃天經地義之舉。劉邦一走,他就故態複萌,要求各縣依然沿襲秦製。

“天高皇帝遠,這深山大澗,有幾人知道外麵的情景?”看著縣府上報的算計圖冊,雍齒很是得意,“漢王遠在中原,豈能顧及此等事情。”

他用這些錢,修建了富麗堂皇的將軍府,養了數名女妾在後院,儼然一方諸侯。

還有另一件要緊的事,前不久,從山外來了一位叫武涉的謀士,帶著項羽的詔命來見他了。

這是武涉第二次奉命出使。他主動請纓來南鄭,就是要回報項氏的知遇之恩。當他以左史之職作為使者,走進雍齒的將軍府時,便為這府邸的廊腰縵回、簷牙高啄、曲徑通幽、茂林修竹,以及侍女成群而吃驚。

武涉帶來了項羽的詔命,封雍齒為鄭王,武涉十分了解雍齒的過去,言辭直抵他心底的軟處:“劉季是什麽人,不過賭場無賴耳。將軍又是何人?沛縣豪族,憑什麽劉季稱漢王,而將軍要屈居於其麾下呢?霸王素聞將軍大名,欽佩有加,願將軍三思。”

這些話剛從武涉口中說出時,雍齒還本能地有所警惕,但也沒有多少反感。武涉是下定決心要說服雍齒歸項的,他見狀也並不急於逼雍齒做出選擇,而是每日向他講述項羽如何寬待臣下、如何修好諸侯的故事。這些,有些雍齒早有所聞,有些則是第一次聽到。尤其是聽了項羽親為龍且扶靈之後,他感動了:“畢竟棄漢歸楚,不是一件小事,容我思慮之後再做抉擇。”

就這樣,武涉在南鄭城中住下來了。他不但每日陪著雍齒飲酒對弈,而且向他諫言在境內各縣輕徭薄賦,獲取民心。前些日子,雍齒向各縣發去文書,從當年秋季開始,推行十五稅一。消息傳出,百姓紛紛稱道雍齒開明,鄭王之名就這樣傳開了。

就在武涉滯留南鄭的日子裏,張良到了。雍齒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把武涉從傳舍搬出來,搬到一個很少有人知道的宅院裏。並且告訴他,張良在南鄭期間,千萬不要走動。但這隻是他的一廂情願,武涉怎麽可能隱而不現呢?

月亮從東山上冉冉升起的時候,張良一行來到雍齒的將軍府前。在門口值守的校尉看了張良的門籍之後,忙進去稟報。不一刻,雍齒便率領麾下幾名校尉出來迎接了。隔著老遠,雍齒便熱情地打招呼:“不知軍師駕到,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張良不卑不亢道:“是下官未能及時通報,將軍何罪之有?”

雍齒看著張良身後的年輕校尉問道:“這位少年……”

“此乃犬子張不疑,奉漢王之命護衛下官一路來此。”接著,張良向後招招手,但見侍衛從車子上抬下幾個箱子,“漢王念及將軍鎮守國都,功勳勞卓,特賜金千斤,絹帛百匹,以為犒軍之用。後麵的車子上,還有酒釀。”

“哎!”雍齒不無感慨地說道,“大戰不斷,漢王猶記著末將,不勝感激。”

張良毫不含糊地糾正道:“此地乃漢都,將軍乃漢臣,大王豈能不牽掛?”

雍齒頓覺自己口失,連忙回道:“軍師所言有理,是末將措辭不當。”

“漢王不僅對國都魂牽夢縈,且有諭意給予將軍。”張良趁機遞上劉邦的諭意文書。

雍齒收好文書後道:“軍師遠道而來,末將已略備薄酒,還是到府邸說話方便些。”

張良拱手道:“下官前來,就是先知會將軍,我已到南鄭。今日已晚,便不相擾,回思沛巷府中歇息。明日一早即過來,與將軍一起去營中勞軍。”

“末將忘記了,思沛巷尚有嫂夫人呢?”雍齒一拍腦袋,立時做出醒悟的表情,想想又覺不妥,忙改口道,“每逢節令,末將都遣人前往問候,今日一忙……”

“謝將軍關心,下官告辭了。”張良也不糾正,言罷便上了車子,在一幫侍衛的簇擁下向思沛巷而去。

雍齒看著張良的車影好久沒有說話,心裏顯得有些紛亂。張子房為何這個時候來,究竟有什麽用意,他一時也理不清楚。可橫在麵前的倒是這個武涉該怎麽辦?他在心中暗想,這個武左史千萬不要在這時候出來添亂。他轉身回到署中,迅速傳來軍中主簿,要他立即到武涉居處再度叮囑他,在張良逗留南鄭的日子裏,一定不要出來。

主簿覺得軍令不可不從,但對武涉會不會遵雍齒所囑,心中實在沒底。這武涉是什麽人,他是項羽使者,豈能偷偷摸摸地不見天日呢?

車駕在思沛巷的街道上行走,張良的心顫悠悠的。他回頭看了一眼張不疑,便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一轉眼,兒子都成了漢軍的校尉了,而他和馮慧就這樣在聚少離多的生活中送走了年複一年的日月。當初將馮慧安排在思沛巷居住,也是衝著這巷名的。

劉邦曾告訴他,定都南鄭後,他曾將縣城的各個街道轉了個遍。這巷子呈南北走向,街上店鋪林立,看上去與樊噲賣狗肉的巷子十分相像。此巷原名鄭西巷,是劉邦將其改為思沛巷,以寄托思念。當馮慧到來的時候,這巷子裏已住進了不少從沛縣來的商賈。

畢竟這裏曾是漢都,雖然暮色沉沉,但街道兩邊的店鋪依然燈火依舊。借著燈火看去,街道延伸到十字路口,向南一拐,就是自己的家了。曾陪伴母親在這裏度過一段難忘歲月的張不疑抑製不住心頭的激動,自語道:“說不定娘就在門前看著咱們呢?”

張良沒有回兒子的話,隻是悄悄擦拭了一下潮濕的眼角。心想沒有事先知會,她又怎麽會倚門而盼呢?旋即,他又自怨自己的心被連綿不絕的戰事麻木了,怎麽不能體會孤守門戶的妻子那一顆柔軟的心呢?也許,她天天這個時候就在門首眺望,期盼他們父子忽然雙雙出現在她的麵前。張良忽然覺得車子走得太慢,對司禦道:“天黑了,快點走。”

其實,境由心造,路並不長,隻是因為心急罷了。剛剛南拐行走了數十步,一座並不顯眼的府邸出現在麵前,門首掛著兩盞燈籠。哦!知娘莫如子,不疑說得沒錯,站在門口朝遠處張望的不正是馮慧麽?

司禦“籲”的一聲,車子在門口停了下來。但馮惠的目光仍然在搜尋遠方,似乎並沒有覺察到麵前停著一輛車子,還跟著一隊人馬。唉,無數次失望的期盼使她的目光總是向著遠方,這情景,讓張不疑心中很不好受。他忙翻身下馬,來到母親麵前,叫了一聲“娘”,就雙膝跪倒在馮慧麵前了。張良也迅速下車了。

馮慧彎下身子,捧著不疑的臉,兩行熱淚溢了出來:“疑兒!真的是你?”

“娘!是兒子回來看您了。”張不疑將頭依偎在馮慧懷中,淌著熱淚。

馮慧希望能找見早年那個活潑可愛的不疑。可現在,跪在她麵前的,卻是身著盔甲的校尉,連唇間都長出了毛茸茸的胡須了。馮慧的心境是複雜的,悲喜交加。兒子大了,就無法永遠依偎在自己的懷中了。良久,她才抬起頭,就見張良站在一邊。她的目光從兒子身上轉到張良身上,他瘦多了,也黑了。

張不疑將隊伍交給兩個屯長帶回傳舍歇息,隻留下四名士卒值更。然後,他簇擁著父母回到了屋內。

“你父子且坐片刻,我這就去準備飯菜。”馮慧言罷,轉身進了廚房,與丫鬟們一起為張良父子溫酒、燒菜。不一刻,滿滿的一桌菜肴就擺在張良麵前了。

馮慧脫下圍裙,坐到張良對麵,指著中間的一盤菜肴道:“此乃本地名吃褒河魚,刺少味美。”說著,她分別給張良和不疑的碗裏夾了菜。

這時,張不疑端著耳杯站了起來敬道:“二老在上,兒子敬二老一杯酒,感謝二老養育之恩。”說罷,他將杯中酒飲幹,這才坐下。

馮慧也要站起來敬酒,卻被張良攔住道:“此時最應該接受敬酒的是夫人,請飲下此杯。”

馮慧忙端起手中的杯子,兩人舉到齊眉地方,才用衣袖掩了口飲了。

可這難得的溫馨,隨著晚餐的結束而又遭到分離的缺憾。飯罷,張良對張不疑說道:“你身為校尉,當以王命為先,今晚就住到傳舍去。”

馮慧聞言便不依了:“夫君這是為什麽?孩子在外麵打打殺殺,好不容易回來,你卻不準他住在家中,你想過妾的感受麽?即便不能多住,一夜總是可以的吧?”

張良堅決地搖了搖頭:“一夜也不行,他住在家中,那幾十名侍衛誰來管?”

“唉!你這是……”馮慧背過身子抹眼淚。

張不疑畢竟不再是小孩子,明白自己肩頭的使命,上前扶住母親的胳臂勸慰道:“娘,兒子知道娘身體康健,比什麽都高興。王命在身,兒子身不由己。”說完,他向母親施了一禮,交代了四名侍衛,就出了大門,打馬往傳舍方向去了。

張良對兒子如此成熟很是欣慰,雖然自他編入少年營後很少教他什麽,可他發現,兒子有著與自己完全不同的成長道路,軍營給了他許多。

秋月融融,從窗口投進溫柔的銀輝。當內室隻剩下夫婦二人時,張良將馮慧緊緊擁入懷中。而馮慧綿軟地依偎在丈夫的懷抱,什麽話也沒有說。連她自己都很奇怪,那每日倚門巴望積攢的千言萬語都到什麽地方去了呢?

唉,此時此刻,所有的語言都在彼此的感覺中了。她讀得懂張良擁抱時的熱情和溫度,他們就那麽無言地享受著月光的愛撫。

良久,馮慧從張良懷抱中脫出來,親自為夫君寬衣解帶,伺候他到小房間沐浴。暖融融的水滴通過馮慧手中絹帛,一點一點地流向張良的頭發、脊梁和胸前,仿佛馮慧的手緩緩地劃過他的肌膚。多年了,他很少有過這樣的時光。於是,那些初遇時的浪漫,相濡以沫的枝節和分離時的重重思念,都一起湧上心頭。張良伸出水津津的胳膊,輕輕抓住馮慧的手道:“這些年,苦了夫人了。”

馮慧沒有回答,沒有怨言,隻是用淋水和擦拭傳遞著自己對夫君的愛。自從那年在下邳遇見黃石公之後,馮慧就知道,自己拴不住張良那顆誌在四方的心了。他是男人,有自己的前程,自己所能夠做到的,就是默默地承受著生活的苦樂。

伺候丈夫上了榻,馮慧又到小房間自己沐浴。她把自己洗得透亮,又坐在梳妝台前綰發髻。當銅鏡裏映出她圓潤的臉龐時,她忽然有了新鮮的陌生感,似乎第一次發現自己也是這樣的美麗。是的,在與夫君天各一方的日子裏,她很少坐在梳妝台前如此打量自己,她的心頓然就回到了青春的年月。

愛,永遠不會隨著歲月老去。當兩個分別許久,卻又彼此渴望的人重逢時,他們的**就像新婚一樣熱烈。幔帳外的蟲鳴漸漸遠去,天空的月亮不知什麽時候隱入雲層,夜色掩蓋了羞澀……

此刻,兩人已複歸平靜,卻沒有絲毫的睡意,麵對麵躺著說話。

張良問道:“在南鄭這些日子,雍齒有沒有難為你?”

馮慧聞言就笑了:“夫君這是想什麽呢?夫君堂堂漢軍軍師,雍齒豈敢無禮?不僅如此,他時不時還遣主簿來家中噓寒問暖。妾除了感謝外,總是回答什麽也不需要。”

張良聞言很感動,所謂家有賢妻,丈夫不遭禍事,馮慧就是這樣能處處為他設想的女人。

張良告訴馮慧,他這一次來南鄭,就是要接她走。但馮慧的反應卻是平靜的:“妾這樣的女人跟隨夫君,既不能提槍上馬,也不能讚畫軍務,隻能成為累贅,還是在南鄭守著吧!”

“楚漢已經議和,項羽東歸彭城。但依我觀之,項羽此去再無法西顧。不久,天下當歸大漢。夫人留在南鄭,有所不便。我接夫人是去櫟陽後方,蕭丞相為人寬厚,我才能放心為社稷謀劃。”

馮慧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那此事就依夫君。隻是疑兒帶兵打仗,我總是……”

沒有回應,卻傳來鼾聲,馮慧歎息了一聲,側過身子去了……

當馮慧於榻上輾轉難眠之際,在南鄭一處冷僻的宅院裏,武涉盯著外麵的秋月,也是一點睡意也沒有。

之前傳舍裏來了一隊漢軍侍衛,雍齒提醒他不要主動去接觸這些漢軍,但武涉已經明白他的心理。來南鄭的不是別人,乃是漢軍軍師、大名赫赫的張良。若是他知道楚國使者就在南鄭,該作何想?但對於武涉來說,遷到這冷落的小院,如同軟禁。

他對這次出使南鄭的使命忽地就有了難以言狀的失望,不管怎麽說,自己都是項王使者,這樣不敢出現在人前,算怎麽回事?難道自己是夜間入戶的盜賊麽?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項莊奉命遣他出使南鄭的情景再度回到腦際。當時,項莊鄭重地對他說道:“此次非上一回可比,大王已任命足下為左史,身份與以前不一樣了。這次是我在項王麵前保舉足下出使的,請足下務必竭盡全力,勿負我望。”

是的,他不能讓項莊在項羽麵前再度失信。沒有項莊,他也許早就成為孤魂野鬼了。

可自打張良到了南鄭後,他的心就一個勁往下沉。張良這個時候來,目的是什麽?是否掌握了他遊說的消息。但他很快打消了這種猜測,自己是化裝成商賈來的,又怎麽可能如此迅速地傳到漢營呢?他發現平時口氣很大的雍齒見了張良卻有幾分畏懼,竟要自己回避,就是心中怯弱的表現。

“哼!”武涉換了個姿勢,頭朝外躺著,繼續想心事。樓台外徘徊的秋月,淡淡的冷輝灑在他的臉上,有些清涼的感覺!不,那是一種秋寒的侵入。武涉對現狀很不滿意,既然負命在身,為何知難而退?他使勁搖了搖頭,一心一意尋思著明天的對策,“你不讓我出麵,我就不出麵了?堂堂楚使,有何見不得人的。明天就和那個張良照麵又有何不可?兩國交戰,還不斬來使呢,何況當下無戰事可言。”武涉做出了選擇,明日一早就去將軍府,看雍齒究竟怎樣選擇。

更漏過了醜時二刻,武涉才強迫自己閉眼。心中有事,幾個時辰都是似睡非睡的狀態,雄雞在某個角落第一聲啼叫時,武涉就起身梳洗了,然後在後院練起劍術來。隨來的副使見武涉早早起來,知道他昨夜沒有睡好,上前問候道:“大人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武涉向副使使了個眼色,兩人從後門出去,前麵就是一個山坡。正是秋林染醉的時候,滿山的紅葉被晨光照得透亮。兩人在山坡上停住腳步,武涉問道:“副使對張良到來作何想?”

副使回道:“下官最擔心的是雍齒左右搖擺。這些天看他說話,似有心動跡象,張良一來,恐怕……”

“吾等深受霸王恩典,當肝腦塗地,在所不辭。我決計今日去見雍齒,當著張良的麵將事情說透,看他如何?”

“這……”

武涉擺了擺手道:“副使不必猶豫,記得左司馬大人曾講過何隋說英布的往事,我等為何就對張子房膽怯呢?”

心同此情,自打張良出現在將軍府前,雍齒的心就沒有平靜過。整個晚上,他的心都是忐忑不安的。真是見鬼了,張子房遲不來早不來,偏偏就在楚國使者來時相撞了,這事若是被劉邦知道,會不會成為治罪的口實呢?他在榻上翻來覆去,直到黎明才昏昏沉沉入了夢鄉。還沒有睡實,雄雞就啼叫了。

洗漱的時候,他看身邊的侍女個個都不順眼,稍有遲緩,就開口大罵,弄得府上大小老少如墜五裏雲霧之中,夫人嚇得不敢吱聲,躲在一邊朝這邊看。

辰時一刻,雍齒來到署中。剛剛進了門,張良就到了。也許是心裏有陰影,他看張良時的目光有些不自在,似笑非笑地問道:“軍師可歇息得好?”

“托將軍的福,一切皆好。”

當雍齒要侍衛上茶時,被張良攔住了:“你我同事一主,彼此就不要那麽多客套了,還是前往軍營勞軍吧!”

“好!就依軍師。”雍齒喚來軍中主簿在前麵引導,先從將軍署看起。

出了前廳門,向左拐,有一道回廊,廊下是磚鋪的小徑,打掃得幹幹淨淨;廊外的條形花圃中,秋菊開得正盛,各種紫色的、紅色的、白色的、金黃的**含露綻放,儀態綽約,芬芳四溢。過了花圃,是一簇青竹,鬱鬱蔥蔥,秋陽透過竹葉的縫隙,投射在陰影處,斑斑點點,煞是好看。回廊的盡頭,有一座亭子,上書“怡心亭”三字,正有幾個撫琴的女子在亭中演奏,樂曲中透出一種傷秋的情緒。而在不遠處,則是侍衛的崗哨。

這一切讓張良心中頓時起了波瀾,眉頭就皺起來了。前方的將士在流血,雍齒在這山城中卻高樓閣榭,醉於聲色:“將軍這日子,可是逍遙自在啊!”

雍齒明白張良話裏的意思,忙道:“末將在城中修了樓宇,這都是為朝廷著想。漢王經過褒中時又焚毀了棧道,這裏就是國都。將來與諸侯往來,破敗情景總有失國體吧?”

張良嘿嘿地笑了笑道:“下官倒是沒有見王宮有多高峨。”

“這……”

雍齒看了一眼主簿,主簿立即回道:“回軍師的話,雍將軍在金雞嶺下為漢王修建了王宮,雖不敢言富麗堂皇,可也是雕梁畫棟。”

眾人出了官署大門,幾輛車子在路邊排列著,張良的車子周圍已站了隨身侍衛,張不疑著一身金色盔甲,紅纓在秋陽下顯得分外耀眼。那馬看張良在一幹人陪同下出現在麵前,一時興奮,仰頭發出“啾啾”長嘯,四蹄在地上磕出火星,愈發顯得少年校尉的威武。

雍齒先是被馬嘶聲一驚,及至看到張不疑時,禁不住讚道:“少將軍英武雄姿,將來必有大作為。”

雍齒在與他說話時,目光遊離,似乎在尋找什麽?時而環顧身邊,時而張望遠方。張良見狀也不點破,隻是靜靜地看著。思忖間,車子到了城西北角的騎射營。守營校尉早早地率部在寨門外等著。看見張良、雍齒等人的車子,立時挺立行注目禮,高聲喊道:“大漢威武!”

張良扶著車軾,麵軍而立,高聲道:“本軍師奉漢王之命前來勞軍,眾將披堅執銳,守土功高,漢王賜酒五壇,以資犒勞。”

將士中又爆發出齊聲的呼喚:“漢王英明!”

張良揮了揮手,等聲浪平息下來,才下車來到軍伍麵前,拉了拉年輕校尉的戰袍,問道:“將軍大名?”

校尉忙行軍禮回答:“稟軍師,卑職乃將軍嶽恒之弟嶽升。兄長陣亡後,祖父將卑職送到南鄭,投在雍將軍帳下。”

“哦,是嶽恒將軍胞弟,怪不得看著眼熟。”張良不無懷念地說道,“彭城大戰中,你兄長為救漢王,壯烈殉國。我望你如你兄長,盡忠報國。”

“卑職記住了。”嶽升挺起胸膛繼續道,“接雍將軍令,卑職為軍師演訓騎射,請軍師登台觀看。”

進了營寨,來到後校場,登上閱兵台坐定,嶽升騎馬來到陣前,稟報演訓開始。

但聽一陣“嘚嘚”的馬蹄聲,從場外衝進一批騎射營士卒,一律是清一色的白馬白盔,馳過台前時,齊刷刷地舉起手中的弓箭,拉成滿月,“嗖嗖”作響,遠處的人頭靶子一個個倒地。接著,嶽升帶領騎兵們來一個鐙裏藏身,斜插過校場,風馳電掣般地翻身上馬,回身一陣弓箭,西南角的箭靶也紛紛倒地。

張良此時的心境才變好了一點,雖然雍齒有些奢侈鋪張,卻沒有耽誤軍務。他正想著,忽然看見前麵橫起一道橫線,上麵掛著用紅絲線穿起的銅錢。一位傳令兵飛過校場,在東北角勒住馬頭,揮了揮黃色的旗幟。嶽升率領部下迅速衝進校場,側身回首向銅錢射去,頃刻間,銅錢紛紛落地。在以往,張良總是聽說善射者可百步穿楊,現在眼見為實,便情不自禁地打量起雍齒,他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張良心想,雍齒之所以數度搖擺,大概正與城府尚淺有關。就在這時,隻聽見雍齒發出“啊喲”一聲驚呼,張良急忙收回思緒。這一收不要緊,連他自己也吃驚得張開了口。

啊,張不疑與嶽升兩馬並排從校場口飛馳過來了。他們一個金甲,一個銀甲,在陽光下顯得十分耀眼。伴隨著戰馬的奔馳,兩人一路廝殺,棋逢對手。待跑過一圈後,嶽升收起寶劍,從箭壺中抽出一箭,拉弓朝遠方飛來的大雁射去。大家還沒回過神來,張不疑的箭也上了弦,幾乎同時射向大雁。

“軍師之子,漢軍之虎也。”雍齒合掌發出由衷的讚歎。

雍齒從內心感謝嶽升,這場演訓消除了張良心頭的陰雲。而他也因這一場演訓而心情輕鬆了許多,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武涉聽從他的勸阻,不要出現在讓他尷尬的場合。

但張良心中有數,回到將軍公署之後,他向雍齒通報了近來劉項之間議和、項羽東歸的消息。他還特別強調,漢王已封英布為淮南王、韓信為齊王。相比之下,項羽每況愈下,天下歸漢,隻是時間問題。

聽著張良的敘說,雍齒暗自慶幸沒有聽從武涉的遊說,差點惹出一場風波來。

“聽軍師一言,勝讀十年書。末將早就看出,天下歸漢乃人心所向。請軍師回滎陽後轉奏漢王,末將定不負王命,鎮守南鄭,以策應天下一統大業。”雍齒當著張良的麵,提出準備水運一批糧草到關中交於蕭丞相。

張良稱讚道:“天下大定,將軍必得大賞。”

午間,雍齒就在署中為張良設宴接風。賓主推杯換盞,相談甚洽,氣氛也分外熱烈。雍齒幾次起身來到張良麵前敬酒,張良也不失時機地回敬;特別是嶽升和張不疑雙雙舞劍助興,為宴席添彩不少。

正所謂怕什麽就來什麽,正當兩位校尉向張良和雍齒敬酒之時,就從門外傳來一陣笑聲,接著,武涉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目光中:“哈哈!雍將軍這酒喝得暢心,隻是不知塞不塞牙?”

“你!”雍齒的臉色立時變得蒼白,“你怎麽來了?”

“將軍這話問得怪,本使奉項王之命來此數日,將軍為何裝作吃驚?”

“有何話過了今日再說。”情急之中,雍齒吩咐嶽升,“快請使君回去。”

可沒有等嶽升近前,張良站起來說話了:“聽足下話音,乃是從項王處來?”

武涉轉過身來,麵對張良說道:“在下正是霸王使者,西楚左史武涉,敢問閣下……”

張良回道:“吾乃大漢軍師張良。”

隻這一句話,武涉就驚呆了。他雖然從未見過張良,卻沒有聽項羽和項莊少說他。站在麵前的,原是一位溫文爾雅的書生。正躑躅間,張良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了:“眼下楚漢已經議和,請問使君此時前來遊說雍將軍,豈非壞了和約?”

武涉整了整衣冠,心境平靜多了,回道:“暴秦已滅兩年,正值群雄逐鹿之際,強者主霸。霸王久仰雍將軍驍勇善戰,欲招其入楚,有何不可?”

“這……”武涉兩頰充血,印堂發紅,“若說壑鄰,也是漢王先之。陳平本是我大楚都尉,卻被漢王用計歸漢,先生怎麽說?”

“陳平歸漢,乃慕我漢王寬仁尚德,胸有天下。非但陳平,韓信在項王麾下,鬱鬱而不得誌,我夏侯將軍薦之漢王駕前,拜為大將軍,授右丞相;司徒呂臣,被逼歸漢,任為丞相長史,助蕭何署理朝政;當陽君英布,歸漢之後授為淮南王。可謂漢勢彰彰,人心所向。這一樁一件,哪一件不是因項王心胸狹窄,剛愎自用,既不識人,又不善任所致呢?項王既無惜才之情,又無容人之量。眾叛親離,勢所必然。”張良又拉過在一旁尷尬,而又插不上話的雍齒道,“下官斷言,即如雍將軍,即便為足下說動,不僅在項王處得不到重用,亦必如鍾離將軍一樣見疑於讒言。而他於我大漢功勞甚重,漢王遣下官前來勞軍,其倚重之情勢足下也已看見。”張良放開雍齒,又將鋒芒轉向武涉,“即如足下這樣多謀善斷者,在楚充其量不過左史,若先生棄暗投明,定能大用。”

張良這一番詞鋒語箭,時而如雷暴驚耳,時而如和風拂心,說得雍齒悔愧在心,說得武涉理屈詞窮,一時不知道如何回應。這也是雍齒第一次直麵張良的善辯,他的心就在這善辯中歸於平靜。雍齒看了看張良,轉而對武涉道:“使君既然在齊未能說動韓將軍,就不該再來擾動末將。末將念先生遠途跋涉,不予加罪,可今日必須離開南鄭。嶽升,送客!”

武涉覺得蒙受了前所未有的恥辱,卻不知滿腔的怒火發向何處,隻有黑著臉離開了。

就在這時,張良追上來了。見狀,武涉氣咻咻問道:“你要如何?要殺要剮,本使任憑發落。”

張良聞言笑道:“下官要送使君一句話,使君歸楚後,若有一日想歸漢,下官必在漢營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