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項伯鴻溝議和 呂王後翁媳歸來

“涉無能,沒能說服韓信歸楚,真是對不起大人。”武涉一回到廣武行轅,就來到項莊營中,一臉歉意地說道。

項莊記得,武涉作為舍人進入自己府中還是四年前,那時正是大澤鄉舉事的前夕。一天深夜,項莊在外麵飲酒回來,發現道旁躺著一個人,便踉蹌著身子上前去查看,卻是一個餓昏在路邊的漢子。他命人抬回家中,又請來郎中為其診脈開藥。後來,漢子漸漸康複,告訴他名叫武涉,是東海郡盱眙人,因為逃避徭役,流落到會稽。

項莊在與武涉的交談中發現他是一位飽學善辯之士,就經過項伯的同意,留在府上做了舍人。雖是門客,但項莊每逢大事都會先與之商議,然後才提到項梁、項伯麵前,而且每一次都得到了長輩的讚許。以致項梁都有些驚異,以往莽撞的項莊竟越來越有智謀了。每逢這樣的時刻,項莊便從心底感到自豪。這一次,在項王麵前舉薦他出使齊國,項莊也是滿懷自信的。可他沒有想到,武涉竟會空手而歸。他臉上雖然沒有流露絲毫失望,但遺憾卻是寫在心裏的。

當武涉將事情的前後經過講明後,他就有了充分的諒解。武涉提到的李左車這個人他是聽過的,對韓信而言,李左車的重要不亞於當年範增在項王心中的位置。他都不能說服韓信,武涉又能有何作為呢?他釋然地對武涉道:“韓信乃心機深重之人,連李左車都不能易其心誌,何況他人,先生盡力了。先生一路勞頓,且先休息幾日。”

“謝主公。”武涉轉身退下,他一邊走一邊在心裏問自己,是否還準備在此待下去。

武涉有些沉重的腳步聲漸漸在耳邊消失,項莊的心事卻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不知該如何向項羽稟報。他思忖了半夜,最後一橫心決定還是要實話實說。

第二天,冬陽將淡淡的白光灑在廣武澗群山、溝壑的時節,項莊蹣跚著腳步來到項王行轅。此時,虞姬正在榻前陪項羽說話。看著榻上的項羽眼眶塌陷,目光沉鬱,臉色因此更加黑,她的眼裏就禁不住淚光盈盈。

“龍將軍在天有靈,定會感念大王的。”虞姬聲音有些發顫地勸慰著,她捧起絹帛,為項羽擦了擦額頭。

項羽閉著眼睛,享受著這份愛和幸福。那手指是如此光滑,掌心是如此柔軟,從那裏淌出愛的涓涓細流,滑過他的肌膚,暖融融地舒坦。也隻有在這樣的日子裏,他才有時間享受這份情感。也隻有在兩人獨處的時光裏,他才能意識到世間不隻有刀槍劍戟,還有刻骨銘心的愛。他想起身把虞姬緊緊抱在懷裏,就這樣無言地對視,一任時光從身邊悄悄流逝。可動了一下,筋骨就分外地疼痛。

龍且的離去,對他打擊甚大。可敵軍就在對麵,隔了一道澗而陳重兵對峙,他又怎麽能心安理得地躺在榻上,沉醉於愛河而不願醒呢?那種剛剛體味到的溫馨很快就被湧上腦際的戰事所排斥。他不知武涉是否說服韓信歸楚,就算他不願歸楚,隻要脫離劉邦也好。

想到這,項羽抬起眼睛問道:“武涉走了有半個月了吧?”

聞言,虞姬心中就掠過一陣酸楚,勸道:“大王尚在病中,這些事情多想無益。”

“大敵當前,豈有不慮之理?”項羽長歎了一聲。

虞姬眨了眨眼睛道:“楚與漢原為一體,自秦滅後才分道揚鑣。如今龍將軍新逝,三軍士氣低落。依妾之見,倒不如遣使休兵罷戰,以圖他日。”

項羽搖了搖頭道:“愛妃所言怕是一廂情願,劉季正想趁機擊楚呢!”

虞姬摩挲著項羽的掌心,有種麻麻的舒坦:“妾看也未必。我損一將,大王痛斷肝腸,劉邦先是損了韓王信、周苛、樅公,接著酈食其又被田廣殺死,比我損失更重,其未必沒有議和之心。”

其實,這些都在項羽心中過了不知多少遍,隻是他不願承認罷了。現在這些話從虞姬口中說出來,他的意念有些鬆動,轉過臉來道:“還是等武涉回來後再議吧。”

兩人正說著話,中官來報,說項伯來了。

項羽要出去迎接,虞姬隻好扶著他起身端坐。項羽要下榻,卻被虞姬攔住:“還是讓妾代大王去迎令尹吧。”

虞姬來到帳外,看見項伯就上前施了一禮道:“大王大病初愈,不便下榻,妾代大王在此恭迎叔父。”

“不必多禮,快引我去看籍兒。”

進得大帳,項伯本要先行臣子之禮,也被項羽攔住道:“叔父遠道勞軍,寡人本應以禮相迎,未料龍將軍為國盡忠,寡人悲痛不已……”

項伯忙擺手道:“大王有病在身,應多想些高興之事,至於克敵製勝,來日方長。”

項羽下得榻來,又命中官上了茶點。他舉起茶盞,向項伯和虞姬示意道:“今日寡人精神尚好,就以茶代酒敬叔父。”

茶過三盞後,項伯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了:“目今敵我對峙,戰之,兩敗俱傷;不戰,空耗糧草,不知籍兒有何計策?”

“這……”項羽無意識地把玩手中的茶盞,“寡人正想……”

“還猶豫什麽?”項伯把茶盞放在案頭,“依我之見,倒不如先行議和,以待來日。”

項羽並不感到意外,早在戲下時,項伯就不主張興兵,且在鴻門宴前一日跑到張良那裏報信。現在這種情勢,他當然力主議和。因剛才與虞姬交談,他對項伯的話便不那麽反感,覺得也有些道理。未及說話,項伯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了:“劉邦乃胸襟開闊之人,若是大王主動議和,他必欣然答應。一旦天下息戰,百姓從此免遭塗炭,必然擁戴大王。大王久離彭城,早該回去了。項氏一門,皆國之梁棟。到了你這一輩,便隻有你與項莊兩人,香火不旺啊!”這一說,虞姬的臉色就泛起了緋紅,項伯就此打住話頭,“若大王有意,我願充當使者,與漢王議和。”

項羽對叔父的慷慨生出幾分感動,但究竟怎樣談,他尚需思索。議和不是議降,楚國不是田齊,必以自尊為前提。想到這一層,項羽便道:“就依叔父之言,隻是如何談,尚需等武涉回來後集群臣之智而定。”

項伯還要說下去,卻見中官進來在項羽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項羽臉色便嚴肅了,說快請他進來。中官應諾一聲,出去不一會兒,項莊就進來了。項羽一看見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是武涉從齊國回來了麽?”

項莊點了點頭,在項伯身邊坐下,向叔父和項羽打拱道:“武涉已於昨夜回到廣武。”

“快說說,韓信怎麽說?”項羽“哦”了一聲,脖子就伸長了。

項莊的表情顯得有些沉重,將武涉如何善辯,論事說理,韓信如何拒絕詳說了一遍,末了不無惋惜地奏道:“韓信最終拒絕了武涉的說降,武涉自覺有負於大王之望,不敢前來麵君。”

項羽方才熱辣辣的目光漸次冰冷了,及至聽完項莊的敘述之後,眉宇就緊緊地凝在一起了:“寡人早該料到是這個結局。”停了一會兒,項羽才想起武涉來,“此事不關武涉,他也是盡了力的。寡人就任他為左史,在鍾離眛軍中讚畫軍務吧!”

“如此,臣弟代武涉謝過大王。”項莊聽了,內心湧起一陣感動。

項羽喝了一口茶,平靜了一下心境後又道:“寡人決計與劉季議和,就請叔父為楚使。一則,叔父與劉季有姻親之故;二則,叔父對劉季有相救之恩;三則也是尤其重要的是,叔父與張子房乃早年好友,行事比較方便。”

項莊聽了卻很不以為然,言道:“即便韓信不歸楚,他遠在齊地,劉邦也鞭長莫及。單就滎陽、成皋軍力,漢軍稍弱,若言議和,恐被劉邦、張良等人輕看,以為大王怯戰。”

虞姬起身,給三人茶盞中續上水,兩隻杏眼就灼灼發光了:“三位不僅是我大楚君臣,更是項門砥柱,且聽妾說幾句。妾自主持健婦營後,略涉兵法,情知議和並非權宜之策,而是富民強國之略。君不見‘凡興師十萬,出征千裏,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內外**,怠於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二世末年,天下沸騰,皆因苦秦久矣。大王、劉邦興兵伐秦,乃為救民於水火之中。然則,自戲下以來,戰事頻仍,百姓不堪其苦。餓殍千裏,屍塞於道。大王仁君,豈能漠然置之。妾以為大王議和之計,實屬順天愛民之舉。”

“王妃……”項莊正要說話,卻被項伯用眼色攔住,“王妃所言,實為至理。韓信此人少仁寡情,若劉項再戰,難免不會給其可乘之隙。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大王不可不察。”

話說到這裏,項羽握了握拳頭道:“寡人之意已決,就請叔父為楚使,前往漢營議和。”

“好,大王早該如此。不過……”

項伯的話沒有說出口,就被虞姬接了過去:“為顯大楚誠意,當先放了劉太公和呂雉。”

“既是議和,扣之無理,此事就由王妃去辦好了。”項羽關心的是疆土劃分,強調道,“既然楚漢在廣武澗對峙數年,寡人以為當以鴻溝為界,楚居東,漢居西,永不相犯。”

項莊看到局麵難以挽回,站起來準備告辭,仍提醒道:“大王寬仁,才屢次讓劉邦得逞。此次議和,定不能心慈……”

廣武澗兩岸忽然平靜下來了,連續幾日沒有罵陣的聲音。無論是劉太公還是呂雉,都覺得奇怪。依照項羽的性格,豈能這樣隔岸觀望?當新一天開始的時候,呂雉洗漱已畢,就坐下來做借以排解寂寞的女紅。

她先從針囊裏拿出一根針,然後從包袱內拿出沒有繡完的絹帛,用竹弓撐好,才開始綰針。從帳篷外投進來冬日的陽光,看起來很亮,卻沒有一絲暖氣。她的手指凍得生疼,便到帳中間的炭盆前烤了烤,等有了知覺才回到座上。長期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她的視力大不如以前了。連續穿了幾次針都失敗了,而胳膊也因此而酸疼起來。

呂雉放下針線,眼睛就蒙上一層陰影。唉!相依為命十幾年的夫妻就這樣隔著一條鴻溝,卻是咫尺天涯。一想到這些,她就從內心深處怨恨項羽。你們男人刀對刀,槍對槍地廝殺,拿老人和女人做人質,算什麽本事?

前些日子,她聽淮梅說項羽為了要挾劉邦,將劉太公縛在俎上,揚言要烹了做羹。孰料劉邦不認這一套,放話過來說也分他一杯羹。初始,她將劉邦恨得咬牙切齒,在心底大罵他無賴,連基本的孝道都不講了。但如同一陣細雨,她這種情緒很快就過去了,倒打心眼裏感佩劉邦的剛強。是啊!他不是普通的男人,他是率領著數十萬大軍的漢王,若他在項羽麵前低頭,還能號令諸侯麽?一瞬間,她的眉眼就清朗了,她一邊做針線一邊對淮梅道:“那是男人之間的事。項羽要敢真殺了太公,他必為天下人所指而不得安生。”

淮梅十分吃驚,一切都如呂雉所料,項羽果然沒有冒天下之大不韙而殺了太公。淮梅口上不說,但內心卻對呂雉十分欽敬。隻要兩人獨處,她們就不著邊際地談些女人間的事情。

“夫人為何總是樂嗬嗬的,沒有惆悵?”淮梅帶著試探的口氣問。

呂雉就笑這姑娘煞是可愛和坦率:“世間哪有不發愁的事情呢?就說眼前吧,男人們打仗,卻把女人拘起來做人質。妾身也是有子女的人,深處囹圄,能不思念兒女嗎?可空想有何用?還不是徒傷自己的身子。倒不如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大不了是個死,你說是不是?”

淮梅聞言不置可否,但內心覺得呂雉說得有道理,由衷地稱讚她心大,能裝得住世間所有的煩惱事。

呂雉聞言又笑道:“一人不知另一人的難,有一句話叫苦中作樂。把這事情放在姑娘身上,不也一樣要忍著受著麽?”

淮梅也笑了!就這樣,兩人心靈有了無言的相通。漸漸地,淮梅也覺得項王扣押呂雉翁媳沒有道理,隻是不敢說出口罷了。

呂雉抬起頭看了看窗外,過去了大約一個時辰,往常這個時候,淮英會來換值。可今天不知怎麽了,到現在也沒有見到淮英進來,門外值守的女兵也沒有交班。

又發生了什麽事?呂雉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氣氛不尋常,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長歎一聲,重新拿起手中的針線,怪了,這一回稍稍用了些心,就穿過去了。她低下頭看,昨天繡的一片花葉還差一些,剛要落針,就聽見門外傳來了說話聲:“夫人今晨吃得好麽?”

是虞姬的聲音,通常她來,就預示著有大事發生。呂雉停下手中的活兒,豎著耳朵聽。

“啟稟王妃,夫人今晨早飯吃得好。”這是淮梅的聲音。

“讓淮英在此當值,閑雜人等一律不可靠近,我去看看夫人。”隨著淮英和淮梅的應聲,虞姬窈窕的身影出現在帳篷門口,“嫂夫人早!”

呂雉莞爾一笑道:“在鄉間早起慣了,到時候就得起身。”

虞姬在呂雉對麵坐了下來,伸手拿過繡品,翻來覆去地看著,就誇呂雉心靈手巧。呂雉打趣道:“妹妹是笑我粗針大線吧?項王兄弟將我扣在這裏,殺也不殺,放又不放,不做這些針線,那還不憋死了?”

虞姬試著繡了兩針,才轉過臉來小聲道:“這日子就要出頭了。”

“你說什麽?”呂雉頓時睜大了眼睛,但旋即目光冰冷了,“妹妹是來送我上路的吧?”

“姐姐說哪裏話?姐姐也把大王想得太壞了。”虞姬喘了一口氣道,“大王已決定遣項伯與漢王議和,並下令隨帶太公與嫂夫人回漢營。”

“哦?”呂雉一雙眼睛隻是直直地看著虞姬,半日說不出話。

虞姬有些吃驚,雙手搖著呂雉的肩膀問道:“姐姐聽見了麽,你可以與漢王團聚,可以與兒女見麵了。”

呂雉還是沒有出聲。虞姬便有些著急了,她輕輕地撫著呂雉的肩膀心想: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呂雉一下子難以反應過來,她要耐心地等待。大約一刻鍾後,從呂雉的喉嚨裏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聲音,接著,她起身到帳篷的一角,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道:“老天啊,你終於憐憫呂雉了,你何其不公?你讓我母子兩年多天各一方,生死不知。”呂雉捧著包裹,那裏有她為劉盈做的鞋襪,“盈兒,你聽見了麽?娘要回來看你了。蕊兒啊,你可要好好照顧弟弟,娘明白,你是個懂事的孩子。”

虞姬雖然沒有孩子,可這兩年來,她是親眼看到了一位母親對兒女的深情。她沒有打擾呂雉,一任她的淚水直流,綻出一朵朵淚花。

淚灑過了,呂雉的心漸漸平伏,捧起絹帛擦了擦眼角,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今日有些失態,讓妹妹見笑了。”

虞姬拉著呂雉的手安慰道:“虞姬也是女人,豈能不理解嫂夫人之心?幾年時光,虞姬親眼看見嫂夫人豁達大度,心如明月,欽佩之至。今日回歸漢營,不知何時才能再逢。可畢竟嫂夫人家人團聚,乃是人倫之喜,虞姬與嫂夫人是一樣的心情。”

“多謝王妃一路照顧,才使得我能有今日。”呂雉說的是真心話,沒有絲毫的矯飾,“此番回到漢營,不管雙方怎樣議談,我是不會忘記王妃的。”

虞姬聞言十分感動,在心裏掂量要不要把劉邦已納戚夫人的消息告訴她。說了,她擔心呂雉沒有任何準備,接受不了那樣的現實。不說吧,又覺得對不住嫂夫人對自己的一片信任。可虞姬是個心細的女人,在經過反複思忖之後,她還是決定不告訴呂雉,隻是話裏帶了規勸的意思:“楚漢四年相爭,嫂夫人與漢王天各一方,不知道漢營那邊發生了多少變化。不過虞姬相信,經過這場風雨,嫂夫人將許多事情都看開了。午後項伯就要過澗去,請嫂夫人打點行裝,到時淮英會稟報的。”

虞姬言罷起身告辭,呂雉送到帳篷門口,知趣地退回來了。

帳內隻留下呂雉一人,看了看周圍,除了給盈兒和蕊兒做的幾件衣物外,也沒有什麽可以收拾的。倒是虞姬臨別時的一番話引起了她諸多心事,她說的變化指的是什麽?是盈兒出事了麽?不像。盧綰前次來時,說盈兒已被立為王太子了。是劉邦有了新室麽?好像也不是。若是如此,盧綰為何一言不提呢?呂雉搖了搖頭,笑自己胡思亂想些什麽。有什麽事情,過了澗不就一清二楚了麽?

項伯率領的使團到漢營來了,陪同他前來的還有副使項莊。劉邦遣陳平早早在營門口等候。

不管楚漢之間如何刀兵相見,項伯在兩軍將校眼中,都是比較待見的好人。尤其在漢營中,他深夜傳信張良,又在鴻門宴上救漢王的舉止,無人不知。而陳平作為當初範增安排在鴻門宴上監視劉邦的謀士之一,卻做了迎接項伯的使者,真是山不轉水轉。

“陳中尉是在等老夫麽?”項伯下得車來,隔著幾步遠就與陳平打招呼。

陳平應聲上前,向項伯施了一禮道:“下官奉漢王之命,在此恭迎令尹。”

“多謝漢王。”項伯說著回轉身,對坐在車上的劉太公和呂雉道,“漢營到了,請太公和夫人下車。”

劉太公一臉的不快:“老朽回來,他竟然不見人影,真是忤逆不孝。”

呂雉上前一步攙扶著劉太公道:“公父息怒。漢王定是有要事在身,否則,他定會高接遠迎的。”

“有什麽事能比老朽要緊呢?”劉太公仍然滿臉陰雲。

這時候,樊噲從營寨內匆匆趕來,老遠就喊道:“伯父與嫂夫人回來了!”看見項伯,才忙施了一禮,“恭迎令尹。俺要安頓劉伯父,就不奉陪了。”

劉太公看見樊噲,心中的氣才消了幾分。

“伯父和嫂夫人的居處已清掃幹淨,被褥陳設都是新的,請伯父和嫂夫人跟俺走。”樊噲一邊說,一邊扶著劉太公向營寨深處走去。

隨後,劉邦在張良和夏侯嬰的陪同下,將項伯一幹人迎進了大帳,以中間的地氈為界,分兩邊坐了。上了茶點、果蔬,項伯關切地問道:“聽說漢王不久前受傷,不知怎麽樣了?”

劉邦示意項伯用茶,一臉輕鬆地說道:“不妨事。也是弓弩手技差一籌,本欲射我胸,卻射到腳趾,些許小傷而已。”

這開局一句話就讓張良暗暗叫好。劉邦真是一箭雙雕,既諷刺了楚軍,又掩蓋了重傷。

劉邦接著又問道:“項王順天意民心,托令尹前來議和,不知有何要求?”

項伯本來還想問問劉邦傷口的恢複情況,卻不料他如此直截了當,於是接上話道:“霸王憐憫天下蒼生,遣我與項莊將軍前來議和。為表誠意,特送劉太公與呂夫人回來。”

“還有何事,令尹不妨一並說來。我君臣在此,亦可斟酌。”劉邦拱手謝過,說這話時,眼裏充滿了真誠。

“難得漢王如此痛快。”項伯也拱手道,“霸王以為楚漢對峙良久,決計將滎陽送還漢國,此其一;其二,雙方以鴻溝為界,以西為漢,以東為楚,永不再戰。我以為霸王之論,敢布腹心。還請大王以天下為重,予以回應。”

“令尹之意,寡人明白了。”劉邦說著,看了看張良、陳平和夏侯嬰。

張良明白,接上劉邦的話道:“大王體恤百姓,無時不期盼休戰。何況,太公與呂夫人被拘近三年,更是望眼欲穿。下官聽了令尹之言,項王其意甚好。可諸侯之間立約,要在誠信。若墨跡未幹,即出爾反爾,還不如少費口舌。”

副使項莊被張良這番話惹起些微煩惱,隔著項伯的肩膀遞過話來:“軍師此言差矣。霸王若無誠意,豈能遣令尹與末將前來議和?”

這話剛剛落音,陳平便開口說話了:“若說議和,則大漢在前,西楚在後。君不記得此前漢王曾遣盧綰前往楚營議和,並探視太公、呂夫人,孰料遭項王拒絕。若無此前因,軍師又怎會有此議呢?”

項伯見狀,忙出來調和道:“舊事休提,此次霸王遣我前來,誠意天日可鑒。還請漢王回應倡和,以安天下。”

劉邦抬眼望了望帳外道:“天色不早了,寡人之意,今日到此為止。寡人早已吩咐為令尹設宴接風,酒後歇息一晚,明日再議如何?”

張良明白劉邦是要就項羽所提條件與自己商議,忙應道:“漢王之言,乃明君待客之禮,兩位使君就請另帳入席吧。”

“謝漢王。”項伯和項莊交換了一下眼色,沒有理由反對。

話雖是這樣說,但項莊的心一路上還提在空中,擔心會不會又是一場“鴻門宴”。未及細想,宴會廳到了,他忙跟了上去。項莊的擔心很快被證明完全沒有必要。整個宴席期間,劉邦君臣與楚使團客人推杯換盞,直到戌時二刻方宴罷席散。

劉邦送項伯叔侄出來,項伯趁著酒意,扯了扯劉邦的衣衽小聲問道:“親家,公主可好?”

劉邦雖有些微醉,頭腦卻十分清楚,回看了一眼麵紅耳赤的項伯道:“蕊兒尚好,粗通禮義。”

“太好了。”項伯說著,又向劉邦身邊靠了靠,“眼下楚漢議和若成,天下太平,我意讓睢兒……”

劉邦明白,項伯並沒有忘記鴻門宴前夜雙方隨口而出的姻親之諾。但劉邦過後,並沒有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何況,楚漢兵戈相對,談何姻親?唉!這個項伯,就是太老實了。但現在劉邦無法回絕他的請求,他握起項伯的手,聲音中就帶了寬厚:“能與令尹結緣,乃季大幸之事,季何嚐不想早日為兒女完婚呢?隻是眼下諸事未定,人心不穩,須待良機而已。還請令尹寬諒。再說,蕊兒離開母親已整整三年,總還得有母女相商的時間。此乃人同此心的道理,令尹不難理解。”

劉邦這樣說,等於是把事情推到了西楚一邊,言外之意就是項睢與劉蕊婚事推遲的責任在項羽。這一點,項伯聽得很明白,反倒無話可說了,沉吟良久,直到分手時才留下一句話:“隻要漢王記著這件事,我就放心了。”

劉邦搖頭晃腦地回道:“君無戲言。季乃一國諸侯,豈能自食其言?令尹但放寬心。”

送走項氏叔侄,劉邦邀張良和夏侯嬰到大帳議事,一見麵就問道:“子房以為議和之事可行否?”

“如今楚漢之戰久拖無益,議和不失為上策。”

“太仆以為呢?”

“軍師所言,正合當前情勢。與其久拖無益,倒不如休養生息。當下正值深冬,戰之不便。”

接著,張良又分析了以鴻溝為界對大漢其實有利:“以鴻溝為界,背後有蕭丞相署理關中,我軍退可以入關,進可以東去。可於楚軍而言,從滎陽到彭城之間,城池林立,兼之彭越、盧綰、馮敬襲擾不斷,項羽撤回彭城途中必然戰事不斷。彼時,我以敖倉為依托,以關中為後續,進退兩易。”

“好!就依二卿。”

張良卻還意猶未盡,道:“大王明日當著項伯的麵,尚有一事必須言明。”

“何事需要寡人親自提起,子房直說無妨。”

“大王當知,在楚營羈押的不止太公與夫人,還有韓王,應當一並送回。”

聞言,劉邦心頭“咯噔”一聲,不禁暗地埋怨自己竟如此粗疏,忽視了韓王信也該在釋放之列。在諸侯中,恰是韓王信一直追隨自己,並不曾有任何離異之心,更為重要的是,韓王信乃故韓國公子,與張良有同僚之情。因此,他的思緒很快轉過彎來,吩咐夏侯嬰道:“請太仆立即知會楚國令尹,明日一早送韓王過澗。否則,一切免談。”

“遵命。”夏侯嬰轉身,向項伯下榻處奔去……

劉邦目送夏侯嬰出了營帳,這才回過頭來與張良相談到深夜方才歇息。

第二天早飯後,夏侯嬰陪同項伯來到劉邦大帳,一邊品茗敘話,一邊等待消息。隻見項莊出了營寨,從侍衛手中拿過弓箭,係上信劄射將過去。然後,就是就地等候。大約半個時辰後,東岸押了一個人過澗來了,項莊急忙告知張良。

張良二話沒說,便辭了劉邦和項伯,帶了侍衛下到澗底。在中間地帶,雙方都止步了,楚軍為韓王信解開身上的繩索,又將一封信劄交給張良,轉身回了澗東。韓王信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張良麵前,兩人凝視良久,張良出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大王受苦了!”

韓王信回道:“沒能夠守住滎陽城,愧對漢王。”

“一切都過去了,大王不必自責,來日方長。”張良言罷,擁著韓王信向漢營而來。

剛剛來到營門前,就聽見從營寨內傳出劉邦的呼喚:“韓王在哪裏?韓王在哪裏?”

韓王信一步上前,就單膝跪在了劉邦麵前道:“罪人參見漢王。”

劉邦忙上前安慰道:“韓王為守滎陽,血戰楚軍,何罪之有?寡人要為韓王擺宴壓驚。”

隻這一句,韓王信的喉頭便哽咽了。項伯滿臉笑容,上前插話道:“韓王回歸漢營,議和即成,可喜可賀。”

當日在大帳內,劉邦由張良出麵,項羽由項伯出麵,簽了文書,蓋了大印,宣告從此罷戰,劃疆而治。

午後,項伯告辭,劉邦攜張良、夏侯嬰、樊噲、柴武等送至營外。

這是休戰後第五天的清晨,劉邦剛剛在大帳坐定,就見樊噲匆匆進來,說楚軍撤兵了。

“是麽?”劉邦忙出了營寨,來到澗邊,見對麵楚軍營寨偃旗息鼓,正有秩序地南去。走在最中間的,是一隊打著招魂幡的儀仗,情知那是護送龍且靈柩的隊伍。劉邦的心頭便泛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思潮,他暗暗問自己,項羽這會兒在哪裏呢?

項羽沒有乘車,也沒有騎馬,而是扶著龍且的靈車緩緩行走在儀仗最前麵。

項莊來到項羽身邊勸解道:“龍將軍已奠祀多日,他一定深諳大王厚恩。此去彭城,路途遙遠,大王還是上車吧!”

“你不必勸寡人,你讓寡人再陪他走過五裏行程,寡人的心境才能平伏。”

項莊跟在項羽身後,不由自主地扶著靈柩,多年來,他第一次看到項羽如此痛心……

呂雉睜開惺忪的眼睛,第一眼就看見初春的陽光爬上窗欞,將門前的竹影投射在幔帳上。她伸了伸有些酸困的胳膊,轉臉看去,才發現身邊劉邦睡過的枕頭空****的,隻留下淡淡的味道。多年了,呂雉第一次親近這味道,甚至昨夜的所有夢境都彌漫著這種味道。然而,一俟發現期盼了數年的男人不在身邊,她的臉上登時浮過一片陰雲。哼!他準是又到那個賤人身邊去了。呂雉在心頭生出無言的憤怨,朝外麵喊道:“春蘭!”

“奴婢在。”女禦長春蘭答一聲,迅速出現在榻前,“夫人醒了?”

呂雉沒有回答春蘭的話,卻問道:“大王呢?”

“大王到前殿議事去了。”春蘭怯怯地回道。她所說的前殿,是用滎陽守將官邸改成的行宮前廳。

“我是問你大王昨夜何時離開的?”呂雉皺了皺眉頭,不滿意春蘭的回答。

春蘭囁嚅了幾下,最終沒有發出聲來。

呂雉見狀,更加煩惱,怒道:“你耳朵聾了麽?沒有聽見我在問話麽?”

聞言,春蘭的肩頭就抖個不停。雖然她來到呂雉的身邊時間不長,可經曆的一樁一件事情都讓她對呂雉的脾性有了比較真切的體驗。她處事大氣、幹練,特別是高興的時候,常把自己喜愛的東西送給身邊的下人;她目光犀利,看事情很透,總是會在劉邦最需要的時候拿出令人驚奇的主意。可是她發起脾氣來,也會讓左右的人不寒而栗。

記得有一次,在戚夫人身邊做事的秋菊抱著如意來找她了。如意長得高鼻秀目,越來越像劉邦,已經可與人流利地說話了。

初春的太陽照著後院的花草,到處彌散著馨香。春蘭一邊為劉盈繡一件夾衣一邊與秋菊說話。秋菊問春蘭道:“你看小公子是不是越長越像大王了?”

春蘭抬眼看一看如意,順著話回應道:“你還真別說,真是越長越像大王了。”

“這孩子兩耳垂肩,地閣方圓,保不準將來就是王爺呢。”秋菊就這個習慣,說著說著就遠了,“你說咱們這起早睡晚地將王爺拉扯大,他將來坐上王位,還記得我們這些下人嗎?”接著又自顧自地回答,“我想他應該記得的。那時候,我等都是座上賓了……”

誰也沒有發現,呂雉忽然就出現在距她們不遠的地方。她的臉色十分難看,呼喚春蘭的聲音顯得冰冷。春蘭就禁不住心頭打鼓,急忙與秋菊分了手。那是她第一次遭到了呂雉的嚴厲申斥:“如意怎能和盈太子相比呢?你看他哪點長得像大王?你明知道大王已立了劉盈為太子,卻還要誇如意將來如何如何,這不是成心氣我麽?”

春蘭嚇蒙了,急忙跪在地上叩頭求饒。呂雉冷笑道:“念你初犯,且饒了你。往後若再發現你嚼舌,決不輕饒。”

現在,麵對呂雉的問話,春蘭的心頭上下打鼓,不知該怎樣回答。她知道,劉邦是在呂雉睡著後去了戚夫人房間的,但這話她敢說麽?她這樣猶猶豫豫,呂雉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不過,她也覺得此事怪不到春蘭,便不再說下去,要她伺候梳洗,等一切完畢,就有禦廚送來了早餐。

也許是因為呂雉受了太多苦難,劉邦吩咐禦廚為她調劑飲食,每天都有新的菜肴上桌。因為有了劉邦夜間離去的陰影,呂雉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飯後,呂雉換了深衣,對著外麵喊道:“來人!”

春蘭不敢怠慢,很快出現在呂雉麵前,小心翼翼地站在那裏。

“陪我出去走走。”

春蘭應一聲“諾”,上前攙了呂雉的胳膊,朝外走去。

這是早春二月的日子,雖然滎陽依舊彌漫著料峭的春寒,可節令就像號令,眼看著草木都隨著驚蟄的到來蘇醒了。路旁萌發了淡淡的鵝黃,枝頭最先掛上綠色的是柳樹,遠遠望去,就像一張在天地家拉開的幔帳。前麵有一條小路,上了小路就可以看見一座四合小院,從牆頭上伸出一枝杏花,看上去粉嫩嫩的,遠遠地就聞見一股清香。

那就是戚夫人的居處,看上去雖然比呂雉的居處小一些,卻也顯出小巧玲瓏來。呂雉瞅著這個院落,眉頭就緊鎖了。昨夜後半夜,劉邦就是在這裏與那個賤婦親熱吧?呂雉搖了搖頭,在內心深處告誡自己不可以退卻——你是明媒正娶嫁到劉邦身邊的,尤其是想起父親當初對劉邦的相麵,就越發增添了勇氣。

“進去看看!”呂雉指著四合院對春蘭道。

“這,夫人?”春蘭有些遲疑。

“你沒有聽見麽?”呂雉的聲音就提高了。

春蘭見狀,忙上前叩門,開門的是秋菊。

秋菊越過春蘭的肩膀,就看見站在外麵的呂雉,忙轉身進了內室稟報。戚夫人一聽呂雉的名字,就有些慌神,她將如意交到乳娘手中,自己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門首,臉上立時換了謙卑和溫暖的笑容,深深地施了一禮道:“不知姐姐駕到,有失遠迎,請恕罪。”

呂雉揮了揮手道:“喲!這真是跟什麽人學什麽樣,才幾天,就學會官腔了。”

戚夫人不計較,仍然笑盈盈道:“請姐姐到前廳用茶。”

呂雉也不客氣,來到前廳,坐在主賓席上,戚夫人命下人送上熱茶,親自端到呂雉麵前,小心翼翼道:“請姐姐用茶。”

呂雉接過茶盞,輕輕呷了一口,放在案幾上,看了一眼戚夫人問道:“你是何時來到大王身邊的?”

戚夫人謹慎地回道:“快三年了。”

“想你年紀輕輕,為何就跟了大王?”

聞言,戚夫人臉上就泛起了紅雲。遲疑片刻,她鼓著勇氣,將劉邦怎樣率軍夜宿戚家莊,怎樣救了他的父親;後來,楚軍定陶屠城時又是如何殺了戚莊主,她背井離鄉,又是如何路遇牛良,護送她們兄妹到軍營等一一道明。呂雉聽著聽著,心中倒也酸酸的。隻是她內心深處有個底線,就是絕不容許別人奪愛。她今天來這裏,就是要警示戚夫人,要她懂得輕重。

“看你年紀輕輕,生得美眉秀目,出於感恩,委身大王,其情可原。”呂雉話鋒一轉,目光中就嵌了嚴厲,“可你得明白,大王誌在天下,你不可以色惑主,否則……”後麵的話不用說,相信戚夫人已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還有!”呂雉嚴肅地提起了劉邦的兩個兒子,“想必你已清楚,大王已經立了劉盈為太子。你不要想入非非,知道自己兒子該是什麽身份。”

“妾明白。”話說到這裏,戚夫人完全清楚了呂雉的來意,“請夫人放心,妾懂得尊卑有別、長幼有序的道理。”

“明白就好!”呂雉說著起身,春蘭忙上前攙扶。

呂雉望了一眼戚夫人身邊的秋菊,又道:“不單你母子,還要告訴你身邊的人,恪守規矩,不要亂嚼舌頭,說是道非。若是讓我發現,定不輕饒,明白麽?”

秋菊身子一哆嗦,忙回道:“奴婢明白!”

呂雉的腳已經踏出前廳門,卻又回過頭來叮囑:“大王近來國事繁忙,你不可以叨擾他。”

這最後一句話猶如一把劍,刺得戚姬心口疼。這不是告訴自己,今後不許與漢王獨處麽?不是預示著自己要獨守空房麽?這個女人,究竟要幹什麽?呂雉離開了半個時辰,戚姬就那樣站在門口沒有動,整個的心緒都飛到了劉邦身邊。她不敢想象,劉邦聽到這個消息將是怎樣的心情。可是,誰敢將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劉邦呢?

“夫人!”秋菊在一旁提醒道,“時間不早了,夫人還是回去吧!”

戚夫人長歎一聲,轉身進了院內。

再說呂雉一回到居處,就看見兄長呂澤來看自己了。

彭城之戰後,呂澤一直在下邑駐守,以為策應。下邑,南有南陽郡王陵、呂齮、陳恢,北有成皋、滎陽,互為犄角。所以,盡管楚漢戰爭如火如荼,呂澤鎮守的下邑從未有過大的戰事。成皋之戰中,劉邦每遇糧危機,都會遣人要呂澤押送糧草救濟。現在好了,楚漢終於議和,他也好不容易有機會到滎陽麵君。

給兄長上了茶點,呂雉不無嗔怪地說道:“妹妹回漢營兩個月了,兄長也不來看看。”

呂澤解釋道:“非是兄長不念兄妹之情,實在是王命在身,情非得已啊!”

兄妹相見,鄉情盈胸,說不完的感慨,說不盡的歎息。尤其是呂雉,對自己目前的處境深為懊惱:“兄長說說,妹妹回到漢王身邊,與那個戚姬都被稱為夫人,這成何體統?”

“是的,漢王得給妹妹一個名分。”呂澤想了想,也覺得沒有尊卑甚為不妥,“這話兄長去找太仆說。”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見傳來中官的聲音:“大王駕到。”

劉邦還沒有習慣宮廷的繁文縟節,揮了揮手道:“這是在家中,何必如此拘束。寡人忙了一上午,餓了,速上午飯。”接著,又對呂澤道,“一同入席,寡人有話要與你說。”

呂雉聽說劉邦要同他兄妹共進午餐,立即笑逐顏開。忙吩咐煮酒,上菜。

呂澤問道:“老太公近日可好?”

劉邦無奈地搖了搖頭:“還在為那次被項羽綁在俎上差點被烹而生氣呢,埋怨寡人竟然說出那樣讓他寒心的話。可你說說,兩軍對陣,麵對要挾,寡人又能說些什麽?”

“大王不必掛心,過些日子,太公定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愛卿所言甚是。”劉邦點了點頭又道,“愛卿在滎陽停留幾日後仍回下邑堅守,以備急需。”

“謹遵大王旨意。”

說話間,菜肴上來了,兩人隨之收住話頭。

每人麵前都有一盆燒乳豬,劉邦的確有些餓了,待呂澤和呂雉一一敬過酒後,自己挑起一大塊乳豬肉大嚼大咽起來,直到咽下腹中,才端起酒觥喝了一大口酒,隨之又開口說話了:“眼下楚漢議和,滎陽無戰事,寡人意欲近日撤回櫟陽。”

“大王回櫟陽是有事麽?”呂雉放下酒觥,問道。

劉邦回道:“寡人長期忙於戰事,未能有空閑。現戰事平息,當有個休整空隙,一則看盈兒學問上如何?二則就是送太公入關頤養天年。三則,夫人回來已有兩月,尚無名分,長此以往,多有不便。所謂母貴而子榮,盈兒既為太子,她母親自然不能總是這樣。隻是立後大事,尚需與群臣議後才能定下來。”

呂澤看了一眼呂雉,忙作揖道:“謝大王恩典。”

可呂雉卻沒有急於道謝,反而問道:“大王果真要回關內麽?”見劉邦肯定地點了點頭,呂雉急了,顧不得禮儀,起身來到劉邦麵前道,“妾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夫人有話盡管說,寡人洗耳恭聽。”

呂雉欠了欠身子道:“妾在楚營時,曾聽虞姬與淮梅說過一段往事。言當年吳王夫差率軍在夫椒大敗越王勾踐,越王勾踐曾向吳王求和。伍子胥奏諫,定當‘樹德務滋,除惡務盡’,吳王未能從諫,以致養癰為患,二十年後為勾踐所滅。妾以為當年吳越之戰與今日楚漢之爭相似,眼下項羽東撤,此正是我軍進軍良機,請大王慎思。”

這一番話說得呂澤眼睛發直,忘了吃飯,隻是呆呆地看著呂雉,暗自慶幸自己剛才沒有順著劉邦的意思讚同回關內,否則,就在妹妹麵前丟了大醜。他悄悄地打量劉邦,才發現他比自己更要吃驚,直愣愣地看著呂雉,仿佛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的確,這一番話大大出乎劉邦的預料。就在昨夜後半夜,他同戚夫人相擁而臥時,聽到的卻是要急於回關內的鶯鶯喃語。兩相對比,他覺得以往真是輕看了這位廝守了十數年的女人。如果她留在身邊,的確需要一個名分。劉邦心想。

呂澤很知趣地退出去了,呂雉忘情地撲向劉邦,在他的額頭落下了一個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