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楚霸王說信遭拒 李左車灰心請辭

“你等還不退下,不要打擾了龍將軍。”項羽大聲嗬斥著幾名右領,大家戰戰兢兢地退出靈堂,隻留下項莊、鍾離眛和龍且的族侄龍右領。

項羽望著躺在棺槨裏的龍且,訥訥自語道:“劉季尚未剿滅,將軍怎能安臥呢?”

項羽的話一聲聲直抵項莊的心扉。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挽起項羽的右臂,輕輕說道:“大王節哀,龍將軍在天有靈,會感激大王的。”

龍右領也上前勸慰道:“族叔在天有靈,一定會感激大王的。”

“有你來祭祀龍將軍,寡人至為欣慰。你要像他一樣,忠於大楚。”

“臣記下了。”

項羽又回看了一眼項莊道:“唉!作為一國之君,連麾下都不能護衛周全,寡人有何顏麵對大家?”

鍾離眛也是第一次看到項羽如此傷情,作為與龍且一同出生入死的摯友,他更是有著斷腸之痛。可他明白,楚軍沒有自亂陣腳的本錢,便上前向項羽稟道:“請大王節哀。眼下楚漢兩軍對峙,不可不防漢軍趁機偷襲,臣這就下去部署防禦。”

鍾離眛是什麽時候走的,項羽並不知道,此刻他腦子裏全是龍且的影子。他怎能忘記,吳縣起事不久的一天,龍且率手下弟兄前來投奔的情景。龍且被項羽的英雄氣概所折服,發誓要跟著他打天下。而那時候,項羽隻是裨將,這份情懷足以讓他記一輩子;他又怎能忘記,從巨鹿之戰到彭城之戰;從成皋、滎陽之戰到北上援齊,每一個緊要關頭,龍且總是主動請纓,不辱使命。是的!他有些急躁,可這與他的忠貞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他不善思索,可這與他的驍勇相比又有多少可以指責的呢?他還年輕,不過二十八歲,項羽曾許諾要為他覓一姑娘為夫人,誰料……

項莊怎能不理解項羽的心思呢?在西楚的諸將中,他最倚重的就是桓楚和龍且。現在大敵當前,陣前損將,大王又怎能不心痛呢?但項莊更知道,龍且戰死的真正原因在於剛愎自用。他上前為項羽奉了一盞熱茶,才開口說話:“大王可願聽聽此戰失利的原因麽?”

項羽意識到靈堂非議論之地,揮了揮手道:“回大帳再說。”

在項羽行轅大帳內,項莊坐正身子,將濰水之戰中龍且如何輕敵,如何不聽勸誡,以致被韓信利用等詳細說了一遍。項羽聽著聽著,眉頭就緊皺在一起,過了好一會才長歎:“剽疾輕悍,雖勇而必敗矣!也該天不予我。”

說到善後諸事,項羽把損兵折將的憤怨都集中到了劉邦身上:“若非劉季遣韓信北上滅齊,龍且也不會死於非命。寡人定要報這切膚之仇,要讓劉季背不孝之命,引天下人共憤。殺了劉太公,才解寡人心頭之恨。”

“不可!”項莊情急之間,差點將手中熱茶傾潑,“大王不可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誤啊!”

“難道就此罷休不成?”

項莊又道:“據探馬稟報,劉邦已下令韓信揮軍南下,於廣武與我軍決戰。本來成皋局勢乃我眾敵寡,若如此,則敵眾我寡,腹背受敵,反為敵所累。即便殺了劉太公,非但於事無補,反而令敵因恨而士氣大增,恐於我不利。”

“小小執戟郎,竟然成了寡人勁敵。”項羽不無追悔,又換了詢問的口氣問道,“莊弟以為如何?”

“亡羊補牢,未為晚也。”

“此話怎講?”

“當初韓重言在大王麾下時,雖從未納其一言一計,然則,亦未加害於他。若能……”

項羽問道:“若能怎樣……”

這神色映入眼簾,項莊心中就有了底,道:“若能遣一辯士前往許以重金高爵,遊說其叛漢歸楚,則損劉賊一臂,豈非良策?”

項羽雙手下意識地握在一起,猶豫地說道:“寡人過去不但輕看於他,而且多以惡言辱之,他豈能……”

“香餌之下,必有懸魚,重賞之下,必有死士。韓重言亦是常人,豈能不言利?劉賊許其大將軍,我則可許之以王,必能使其叛漢歸楚。”見項羽目光很專注,項莊繼續道,“臣弟府中有一舍人名武涉,能言善辯,堪為策士。若大王允準,臣弟可保他必能說服韓信。”

項羽又問:“比之酈食其如何?寡人聽說劉賊遣酈食其一言定燕,一言說齊,難道他……”

“隻在其之上,不在其之下。”

“好!他從彭城一來,寡人就委他以使者身份赴臨淄說降。若能奏效,寡人就任他為右史,聽命於左右。”

“大王英明!臣弟這就遣人催他前來。”

出得大帳,十一月的冷月懸掛在西天,項莊一邊告辭,一邊勸項羽早點歇息。項羽卻說要再去靈堂與龍將軍說說話。

楚人風俗,祭奠多在夜間舉行,是為呼喚亡靈歸來。項羽這個時候去靈堂也許正是思念心切,於是,項莊在告辭時又勸慰道:“人死不能複生,大王要節哀自珍,萬不可悲傷過度。”

項羽揮了揮手道:“寡人想再去看看。”

踩著冰冷的月光來到靈堂前,遠遠地瞧見,守靈的禁衛正在換班。大家見項王到來,紛紛行以軍禮,齊刷刷地喊道:“參見大王。”

“寡人來看看龍將軍,你等先退下。”項羽說完,又對侍衛右領道,“你也在外邊等候。”

短短幾個時辰,龍且已經成殮,現在,項羽隻能麵對置放在案上的靈位。靈堂外麵傳來悠長的呼喚聲:“龍將軍歸來兮!歸來!”跟在呼聲後麵的是打更的聲音,益發顯得廣武之夜的冰冷。

龍右領跪在靈前迎接,項羽揮了揮手道:“你去煮一鼎酒來,寡人要與龍將軍對飲。”

“大王,這……”龍右領迷茫地看著項羽,“族叔他……”

“難道你沒有聽清楚麽?”項羽的話語中分明潛入了惱怒。

“臣遵命。”

不一會兒,靈堂裏就飄起了酒香,項羽這才道:“你退下吧,寡人有話要對龍將軍說。”

此時,燭火搖曳之下,隻留下項羽一人,他的身影被投在幔帳上,高大而又孤獨。方才他希望靜一靜,可在眾人退出後,寂寞的恐懼立即向他襲來。他癡癡地望著龍且的靈位,往日馳騁疆場的情景就一幕幕地從腦際流過。但令他印象最深的還是從南陽歸來那夜宴後的一番話,盡管對北上援齊龍且恪守不渝,可就在離去時他還是留下了一句話:“若臣殞身戰場,還請大王關顧父母……”

“未料一言,卻成永訣。”項羽自語著舉起酒觥道,“將軍一世,戰塵未洗。今日得閑,請飲下這杯酒,且為你洗塵。”

項羽將酒灑在地上,隻聽見一陣“噝噝”聲,酒滲入地下。

項羽長舒了一口氣,接著舉起酒杯道:“這一觥酒,且為你家人飲。你自離開故鄉後,就從未回頭看一眼二老。如今你溘然長逝,寡人要代你孝敬二老。”

項羽將第二杯酒倒入地下,那酒在地上翻了個小漩渦,才滲入地下。

沒有一絲停歇,項羽就舉起第三杯酒對龍且的靈位道:“這第三杯酒是為愛卿壯行。你若在天有靈,就護佑我大楚早日剿滅劉賊,一統天下。”

他剛將酒灑在地上,便入地無聲,迅速而又快捷。

窗外吹進一絲微風,揭起幔帳,淚眼模糊中,項羽望見龍且影影綽綽地從靈堂後麵走來了。他試圖睜大眼睛去打量龍且,卻眼皮沉沉;他想握著龍且的手,無論如何也抓不住。

“請大王就在原處與微臣說話,千萬不可靠近。”龍且臉上很潔淨,仿佛大夢方醒,看上去很精神。

該說什麽呢?千言萬語湧上心頭,項羽把最煩惱的思緒說給龍且聽:“敵我相持太久,愛卿告訴我,該怎麽辦?”

“大王離開彭城太久了!”

“愛卿的意思是說,寡人該與漢軍議和,回到彭城去?”

“馬去馬歸,焉知非福。大王珍重……”龍且聲音拉得很長,但每一個字都很清晰。天地間綿延不絕的幾個字,仿佛石塊壓在項羽心頭,他忽然覺得心口堵得慌,上氣不接下氣。他一個激靈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虞姬懷裏,周圍站滿了侍衛。

“寡人這是怎麽了?”項羽望著虞姬問。

虞姬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珠子:“大王昏睡過去,多虧叔父發現……”

“寡人看見龍且了。”

……

韓信這些日子的心境分外清爽,雖然是十一月歲初的冬日,卻有一種春風得意的興奮。從前方飛來的戰報使他的眉宇悠悠顫動,每一條消息都是鼓舞人心的。

灌嬰攻下臨淄後,將田橫率領的殘兵追到博陽,斬殺齊國騎將一人,俘獲騎將四人;接著又相繼攻克羸、博兩邑。一向驕橫的田橫,倉皇向東南逃往彭越之處……曹參在曆下一舉擊潰齊軍,接連攻下七十餘縣,擒獲守相田光和將軍田既。

他現在關心的就是劉邦對他上書請封的態度。他之所以要遣李左車前往,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與馮敬一樣,不是劉邦的舊臣,他可以客觀地轉述前方的戰事,而不受舊有關係的左右。他相信李左車絕不會隱瞞任何消息,哪怕是一個細節。

在閑暇之際,他也會自然而然地想到當年給予自己溫暖的漂母。自從離開淮陰後,就沒有一點關於她的消息。等一切安定下來,他一定要將她接來。這種思念常常會讓他走神,一旦回過神來,他又會笑自己想得太多。一切才剛剛開始,許多未知還在等待自己,何必又添許多的閑愁呢?

當然,這一切隻是在自己心底激**,他絕不會告訴身邊的人,一如他現在與夏侯嬰走在臨淄城頭,隻說些與戰爭有關的話題一樣。他不是那種喜怒形於色的人,即便在縱馬得意之時,也很難聽到他開懷大笑。

“探馬報說,田橫已自立為齊王。”夏侯嬰登上城樓時,對韓信說道。

而韓信的目光卻瞅著城外湯湯北去的淄水回道:“齊歸於我,恰如這淄水匯於海一樣,勢不可擋。田橫以區區數百騎欲救亡國,豈非自不量力?”

夏侯嬰也以為韓信說得有理,不過,他在進軍途中不斷聽到縣令們對田橫的評價,言其有誌節,必非凡俗之士,遂道:“齊雖號稱千裏之地,擁百萬之眾,與諸侯並南麵稱孤,名為田廣,實賴田橫治理矣。”

“我也曾聽說過。”韓信沿著夏侯嬰的思路,“以田橫之賢而不能解齊於倒懸,豈非天意?”

夏侯嬰笑了笑道:“右相此言下官不敢苟同。若無漢王英明,將士同心,徒天意豈能置齊於絕境?”

“我所說之天意,乃運命也,民心也。”

韓信這話一出口,夏侯嬰頓時眼前一亮道:“右相所言,振聾發聵,下官謹受教矣!”

繼續朝前走,就看見前麵攏著一堆火,幾名守城的士卒圍火取暖,藍色的煙霧順著風向飄往城外。韓信的眉頭皺了皺,三步並做兩步上前問道:“誰是什長?”

一位中年男子抬頭望了一眼韓信,大咧咧地回道:“你問這作甚?”

韓信怒斥道:“值守期間不能玩忽職守,違令者斬,你不知道嗎?”

“你又不是大將軍,管得倒寬。”中年漢子斜睨了一眼韓信。

韓信忍住憤怒問:“你見過大將軍?”

中年漢子笑道:“俺哪有那福分。”

夏侯嬰跟了上來,指著中年漢子道:“你好大膽,竟對大將軍無禮?就不怕掉頭麽?”

中年漢子頓時慌了,納頭便拜道:“俺有眼無珠,請大將軍恕罪。”

韓信盯著他道:“作為什長,不遵軍紀,今日若不鞭笞,不能正軍紀。來人,將他鞭笞四十。”

跟在韓信和夏侯嬰身邊的侍衛立即上前把中年漢子按倒在地,狠狠抽打起來。其餘守城的士卒紛紛跪倒在地,表示再也不敢違反軍法。

“打完之後,將他送到醫官處療傷。”韓信轉身向城下走,沒有忘記叮囑領隊的伍長。

在來到城牆根時,韓信剛剛平息的怒火又被再度點燃。一位伍長正在用拳腳毆打躺在地上的老者,而其他的士卒則圍著叫罵不休——

“沒眼力!吃你一條魚還要錢?看看這是誰?”

“吾等是韓大將軍的將士,來這裏是為解救你等免遭楚軍騷擾,吃你一條魚,喝你一杯酒還不應該麽?”

“韓大將軍你聽說過麽?把你們那個荒唐的齊王如驅趕牛羊一般,哼!”

韓信越聽越氣,撥開人群架住伍長的鞭子厲聲道:“聽口氣,你是見過韓信了?”

伍長覺得來人說話語氣不對頭,又看看他身上的衣服,忙搖搖頭表示沒有見過。

“我就是韓信,你看看清楚。”韓信回頭對身後的侍衛喊道,“給我押下去打!看他今後還敢欺壓良善?”

又是四十大鞭。行刑完畢,韓信又問士卒:“漢王當年進鹹陽時約法三章可還記得?”

“記得!”士卒們戰戰兢兢地回道。

“往後有再犯者,斬無赦。”

夏侯嬰晚走一步,申斥道:“毀大漢名聲,要我處置,你等死一百回了。”

路上,韓信忽然對自己匆匆上書有了莫名的彷徨。這兩件事讓他似乎明白,打天下與治天下完全不同,治天下要複雜得多。自己能否……他狠狠地搖了搖頭,心想李左車也該回來了。

兩人一回到行轅,李左車就迎上前來。韓信剛要問話,卻被李左車搶在前頭:“軍師到了。”

韓信心中“咯噔”一聲,他是為了上書請封的事麽?韓信一時理不清頭緒,隻有先盡迎客之道,上前施了一禮道:“不知軍師駕到,有失遠迎,見諒見諒。”

“右相負任蒙勞,不勝辛苦。大王深為感憫,差下官勞軍營中,請右相接旨。”張良聞聲轉過身子,趕忙還禮。說完,他又從案幾上捧起漢王的詔命,隨之宣讀道——

敕令:右相、大將軍韓信戰勝攻取,拔魏趙,定燕齊,卓勞高功。著即封齊王,都臨淄。

“謝大王恩典。”韓信以及在場的諸將一起回應。

宣罷詔命,兩人說話就隨便多了。張良看了一眼李左車道:“聽說殿下(他已經改了稱呼)拔魏滅趙,直下弱齊,一路斷幡以覆軍,拔旗以流血,其以取勝。三齊百姓,簞壺食漿,傾城相迎,可謂奇哉。下官不勝欽佩之至。大王知齊不可一日無君,乃罷假王之請,而直封齊王,足見大王胸襟闊朗,海川有容。”

韓信明白張良的意思,而且通過這件事也真正體味到劉邦的高目寬懷,說出的話由衷而真誠:“我深感漢王攏天下於一懷的王者之風,非項王可比。”

當日午間,韓信在臨淄王宮中舉行盛宴,為張良接風。席間免不了推杯換盞,相邀暢懷,一頓飯吃了三個時辰,等到酒闌席散時,已是夕暉如霞了。趁著酒興,張良與韓信秉燭夜談。

張良借機表達了漢王希望韓信在勘定齊國諸事後,率軍南下同力擊楚。

韓信當即表示絕不負漢王囑托,不久就可會師於廣武。

接下來的日子,韓信與夏侯嬰、李左車一起陪同張良到各軍營中犒賞將士,觀看演訓校場。轉眼五天過去,張良掛心廣武戰場,起身南歸複命,韓信一行送至十裏外才依依惜別。

張良一走,韓信就急匆匆傳李左車詢問廣武之行的具體情況,特別關注劉邦看到自己的上書之後的反應,說了哪些話:“有些話我不便直接問子房,足下要如實相告,不必隱瞞。”

李左車回道:“漢王看了上書後倒沒有不悅,隻是言道,‘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

“果真如此說?”

“臣怎敢對大王隱瞞實情呢?”李左車以十分肯定的口氣應道。是的!劉邦發怒時,他正低著頭,眼睛瞅著地,心神不定,並沒有聽見他說了什麽。

“足下功莫大焉!”韓信一顆忐忑的心這才放下了,“自今日起,足下即為本王守相,在身邊協力國政。待我南下拜會漢王後,請封足下為相國。”

李左車急忙拜謝道:“臣雖平庸無奇,卻願為齊之安定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之後,韓信令李左車根據齊國之實際拿出治國之策,與此同時,他親自做了兩件事情:一件是命曹參、灌嬰繼續追擊轄域內的齊軍殘餘,並遣使者前往與彭越一起遊擊楚軍的盧綰、馮敬處,要他們說服彭越拒收田橫;第二件事情,是命夏侯嬰積極籌集糧草輜重,準備渡河南下,與劉邦會合。

李左車在內心深處從來沒有把自己與項楚或者劉漢聯係在一起,他是因為韓信的救命之恩和信任而行事的,其他的不願多想。因此,他對在齊國推行輕徭薄賦很看重,認為這是韓信籠絡人心的重要手段。而且,他還預見隨著韓信被封為齊王,項羽極有可能遣人前來遊說。

這一天一大早,韓信召見李左車,詢問對沿海漁民減輕徭役之策。君臣相向而坐,相談甚洽。李左車告訴韓信,他近日到沿海各縣巡查,並向鄉中耆老詢問後,已有一個粗略的思路:“鄉老們紛紛言道,漁季短促,機不可失,不知能否將漁季徭役折成稅賦代之?”

“未嚐不可。”韓信沉思了片刻回道。

“不僅如此,臣以為還要減少天數,將秦和田齊時二十天減為十五日,然後以稅賦折之。”

韓信覺得李左車思慮縝密,當即表示可行之沿海各縣,還強調:“與此同時,嚴加巡查,若縣裏有私加稅賦者,當嚴懲不貸。”

“齊國稅賦該有多少上交給大漢?依照漢律,諸侯國每年當以上計之名義上報稅賦收支。”最後,李左車還是將這個問題提到了韓信麵前。

這的確是一個新問題,韓信還沒有詳細思慮過,但他隨即就將此事交給李左車:“還請守相拿出良策,供本王參考。”

李左車正要說話,侍衛右領進來在韓信耳邊低聲幾句,韓信的表情頓然嚴肅起來:“且讓他在前廳少待,本王即刻就來。”待侍衛右領退出後,韓信又道,“最擔憂什麽,什麽偏叩門而入,楚國使者武涉來了。”

“哦,那大王決定如何應對?”李左車問道。

“不見不妥,見之不利,奈何?”

“依臣之見,大王還是要見,且看他說些什麽再做決定。”

“依守相意思,見得?”

“見得。”

“好!”韓信說著,進到內室換了冠冕,才轉身向前廳而來。路上,他叮囑李左車暫時回避,隨時聽召。

當韓信出現在前廳,武涉立即跪倒在韓信麵前,謙恭地說道:“大楚使者武涉拜見齊王殿下。”

韓信一改往日的氣度,和顏悅色地說道:“使君請起,為使君看座。”

“啟奏殿下,項王聽聞大王得封,特略備薄禮,還請笑納。”武涉起身後雙手擊掌,他的隨從抬著幾個禮盒進來。武涉揭開其中一個禮盒蓋,捧起一方玉璧介紹,“此乃當年秦二世宮中寶物,曰和氏璧。”

“可是‘完璧歸趙’之和氏璧?”

“正是。隻因藺相如完璧回趙,秦皇記恨在心,滅趙後奪了這寶物歸己。”

“當初本王在楚營時,項王甚為輕視,為何今日以奇物相贈?”韓信話雖如此說,卻也沒有拒絕的意思。

果然過了一會兒,韓信命中官總管收下了禮物。武涉心中就有數了,忙道:“其實項王在諸將麵前,無一日不盛讚大王治軍有方。”

韓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使君初到齊國,且歇息兩日,本王命人陪使君四處走走。”

所謂響鼓不用重槌,武涉明白韓信必是心存芥蒂,自己若是直言,定然弄巧成拙。倒不如客隨主便,相機行事。他當下起身告辭,到傳舍歇息。

雖然他人在傳舍,心卻沒有閑著。當晚酉時二刻,他帶著隨行的右史叩開了守相李左車的府門。一見麵,武涉就以久聞大名的口氣盛讚道:“西楚營中,沒有人不知守相大人的。收複燕齊,固賴齊王才略過人,然則若無大人讚畫,恐怕也難如此速勝。”

李左車邀武涉坐下,命侍女上了茶點,不無謙恭地說道:“李某區區小臣,也就是讚畫而已,使君過獎了。”

武涉飲下一口茶道:“項王每每談起,常惋惜如此人才,如何卻屈居於劉漢。”

李左車擺擺手道:“我隻為報齊王知遇之恩,並不在乎別的。”

聞言,武涉從這看似平常的話中捕捉了李左車的心思,立即喚人抬著箱子進來:“項王久慕守相才情,命本使薄禮相贈,還請笑納。”

李左車見狀,不免有些倉皇,他打開箱子驗看,卻是五百金,當下臉上有了難色:“這是為何?”

“無他,隻是項王的一點心意。”說著,武涉命隨從將箱子留下,再次施禮道,“此時夜深,先生不必擔心。”直到看見李左車臉色恢複正常,武涉才放心地坐下。

“不知使君深夜到此有何見教?”李左車親自給武涉的茶盞斟滿水。

“本使仰慕先生多智,故而冒昧造訪。方才見先生快人快語,本使也不打算隱瞞。想來先生也很清楚,當今天下,匈匈而戰者,唯劉漢與項楚耳。如今齊王稱雄一方,若先生能說服齊王歸楚,則項王必與齊王南北分治,豈不善哉?”

“這……”李左車眯著眼睛打量武涉,微笑著邀他喝茶。

武涉帶著試探的口氣問:“先生有難處麽?”

“使君應當清楚,齊王當年在項王帳下……”

李左車放下茶盞,話還沒有出口,武涉立即作揖道:“明白明白,項王每思於此,悔之不已。”

“漢王於漢中高台拜將之事,想來使君也不會生疏吧?兩相對比……”

武涉沉默了,這的確是涉及自尊的大事,一下子讓韓信轉身事楚,實屬不易。武涉立即轉換了說話的語氣道:“本使明白。不過,今齊王、漢王、項王三足而立,若先生說服齊王獨處一方,亦乃大功一件。本使回廣武後,定當稟明項王,必有重謝。”

李左車沉思片刻,再度起身給武涉的茶盞續水,但話意顯得活泛了:“作為臣下,我傳話不難。可足下情知齊王乃當今英雄,非他人所能左右……”

“這個本使明白,隻要先生盡力即可。”武涉知道,話說到這個程度,他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武涉禮貌地起身告辭,行至府門外,不知什麽時候起風了,他瑟縮了一下身骨,登上車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一夜無夢,醒來時已是冬陽臨窗,齊國大司行已經上門來與他共進早膳了。席間,大司行告訴武涉,說齊王將在王宮中召見他。聞言,武涉臉上流露出喜悅的神色:“齊王果真當世英傑,大度恢廓。”

用罷早飯,大司行邀武涉同乘一輛車子,他們沒有直接去王宮,卻繞行到漢軍演訓校場。但見旌旗招展,殺聲震天,好一派臨戰氣氛。

大司行按照韓信密令,繪聲繪色地向武涉介紹韓信從蒲阪渡河,一路濟河夷魏,登山滅趙的風雲經曆,聽得武涉眼睛發直,頻頻點頭,心中自是又多了幾分欽敬。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王宮前。大司行在前麵引導,武涉緊緊相隨,一路所見,皆是昔日齊國風景。韓信因襲舊宮,便知其心不僅在齊,倒是對自己此行的信心增加了幾分。

現在,武涉站在齊王宮前殿中央了,他行楚人麵君之禮道:“外臣西楚霸王使者武涉拜見齊王。”

韓信揮手讓他平身,隨口問道:“使君昨夜可歇息得好?”

“回大王,外臣在臨淄,有宜室宜家之感。”

韓信笑著點了點頭,便開始了正題:“不知使君此來,身負什麽使命?”

武涉看了看左右,韓信頓然明白,他讓左右退下,又對大司行道:“你也退下,在偏殿聽召。”等眾人退下後,韓信又道,“現在殿內就君我二人,使君有話不妨直說。”

“想必殿下也很清楚,天下苦秦久矣,才有諸侯勠力誅秦。今大秦已破,項王計功分地,分土而王之,此順天意合民心之舉……”

韓信擺了擺手道:“這些本王了然在胸,使君就直達主事吧。”

“齊王果然慷慨快語。”武涉神色肅然嚴厲起來,一臉正氣,“今漢王不思報恩,反而興兵東進,侵人之分,奪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關……收諸侯之兵擊楚,其意昭然,乃非盡吞天下者不休。如此逆天之舉,是可忍,孰不可忍。”

韓信眯著的眼睛頓然大睜,武涉詞語凜冽,言若懸河,讓他驚異言語木訥的項羽身邊竟有如此辯士。正要問話,孰料武涉接下來的言辭更加犀利。

“劉邦乃昔日一賭徒耳,今竟然不知厭足甚矣。殊不知其已身居項王掌握之中久矣,隻不過項王憐與其有金蘭之交,乃不忍誅之,才使得他於鴻門逃脫。然則,其背誓約,反而複擊項王,劉邦不可親信如此,可見一斑。”武涉目光中流露出輕蔑和傲視,說到這裏,他忽然轉過身來,將話題引到韓信身上,“今大王雖自以為漢王為厚交,為之盡力用兵,然終將為之所擒!依外臣觀之,是因為有項王存在,劉邦無暇顧齊矣。”

韓信“哦”了一聲,不得不承認武涉看事透徹,也說到了自己心底的擔憂。

“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漢王,則漢王勝;左投項王,則項王勝。項王若亡,則次趨足下;足下與項王乃故交,何不反漢而與楚聯合,三分天下而王之。”武涉的目光直直地望著韓信,用如下的話語結束了他的遊說,“今大王放棄大好時機,而自隨漢以擊楚,這難道是智者所為麽?”

這一番話意味良多,有惋惜,更有激將之心。武涉自信韓信不是個糊塗人,他的話不可能不激起其心潮翻滾。

前殿出現了令人壓抑的沉默,大司行在偏殿開始還能聽到武涉的慷慨陳詞,待靜寂無聲時,他的心就懸在了半空。他幾次要起身進去,都被侍衛右領攔住。

是的!韓信此刻的確心潮翻滾,波瀾迭起。那些在項王帳下被漠視的屈辱,被夏侯嬰拯救,被蕭何月下追回,與劉邦將台議兵的往事,與今日武涉到訪、今後與劉漢的關係等一起湧上心頭,使他自渡河以來遭逢了從未有過的複雜局麵。歸項乎,留漢乎?他在殿內踱著步子,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問自己。

過了許久,韓信終於握拳止步,目光平靜地麵對武涉了:“謝使君不吝賜教,然撫今追昔,當初我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計不用,故背楚歸漢,殊非得已。後來漢王授我大將軍印,予我以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更有要者,漢王言聽計用,故而我才有了今天。夫人深信我,我背之不祥。請使君替我謝過項王,今日之事,永不再提。”

“齊王重信,外臣甚為感動。此乃存亡之機,失而不可再來,請齊王三思。”武涉對此並不感到意外,來之前,他對韓信的為人做了深入了解,並不希圖一次說動他。

“本王有言,此事到此為止,休再提起。”

“大王……”

“念及當初曾在項王麾下用命,本王不難為使君,退下吧!”韓信背過身去。

……

第二天卯時三刻武涉就起身了。第一次奉命出使不順,他覺得很沒有顏麵,也難以麵對項莊的厚待,更不願意在齊國君臣眾目睽睽下喪失自尊,決計與隨員一起悄悄離去。

司禦對武涉的舉止很不理解,在一旁一邊收拾車子一邊說道:“大人乃堂堂使君,為何要悄然離去?天明齊人知道了,又會怎樣看霸王?就是回到廣武,又如何麵見霸王?請大人慎思。”

“你無須多言,隻管車輛伺候便是。”武涉雖然這樣說,但內心卻充滿了矛盾。司禦所言正是他的痛處。顯然,不告而別,有失禮儀乃使者所不為也。可前往守相府告辭,他的臉又拉不下。

此刻,武涉正站在傳舍二樓憑欄遠眺,黎明前的臨淄城在眼前拉開朦朧的風景。他在彭城時,常聽人議論臨淄之途,車彀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如雨,家敦而富,趾高氣揚。果然,剛剛過了卯時,街道上已人頭攢動,熙來攘往了。他不能想象,車子從人流中穿過時會招來多少譏笑的目光。這樣想著,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了,偌大的齊國都城,又有誰認識他武涉呢?隻是他很惋惜,前日一到,就隻在大司行的陪同下看了漢軍演訓,卻不曾到市井巷閭去轉轉,現在看來是沒機會了。武涉長歎一聲,收回目光,就聽見樓下有說話的聲音。

“武使君還沒有醒吧?”

“啟稟大人,早醒來了,在樓上憑欄看街景呢!”那是侍女的聲音。

接著就聽見腳步聲,轉眼李左車與大司行就出現在麵前。武涉情知無論如何也不能不辭而別了,忙調整了心緒,上前見禮。雙方道過問候,大司行說道:“齊王希望使君在此多留幾日,看看齊國山水,也可以到泰山遊一遊。”

武涉尷尬地搖了搖頭:“本使去意已定,便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李左車理解武涉此刻的心境,他又何嚐不是如此呢?他原打算今日一起去說服韓信的,即便不能歸楚,起碼可以在楚漢之間不偏不倚,以待時機。但他沒有想到,韓信直接拒絕了武涉的遊說。他明白,至少眼下自己不能開口了。李左車尋找恰當的詞安慰武涉:“使君來去匆匆,足見執事敬,居處恭,與人忠,足為吾等楷模。待下一次來時,下官一定親自陪使君觀賞臨淄的蹴鞠,那可真是開眼界的賽事啊!”

武涉微笑著回應李左車,手卻暗暗用力握了一下他的臂膀,他相信李左車一定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果然,晨曦中他看見李左車向自己點了點頭,這讓他的心境好了許多,轉過臉對大司行道:“本使來齊,幸有大司行陪同,不勝感激,請代本使向齊王致意。吃罷早飯,本使就回楚國了。”

大約辰時二刻,昨夜的雪停了,從東海升起的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天空,三輛車子和近百名輕騎出了臨淄城,向南而去。坐在車上,武涉最後一次回望臨淄,心想,看來隻有寄希望於守相大人了。

送罷楚使回來,一連數日,李左車就是陪伴韓信視察軍營和府庫輜重,為南下擊楚做準備。他沒有忘記武涉臨行前那用力的一握,他一直在尋找機會試圖說服韓信自立。

機會終於來了。這是十二月的一天午後,李左車的車子在臨淄街頭行走,路過稷門時,看見前麵簇擁著一堆人。他出於好奇,讓司禦將車停在一小巷背處,然後上前觀看。這一看不要緊,站在人群中間的老者讓他頓時張大了口:“哦!這不是消失很久的蒯通麽?”

李左車對司禦耳語幾句,司禦擠進人群,附著蒯通耳朵低語了幾句,他頓時臉色莊重,對圍觀的人眾道:“在下有要事,今日就到此為止了。”

蒯通收拾完東西,跟著司禦來到背巷,發現是李左車,轉身就要走,卻被侍衛死死按住,動彈不得。

李左車上前,不無揶揄地說道:“先生一句話就讓大漢一代謀士粉身碎骨,你卻逃了個幹淨。”

蒯通對李左車並不生疏,抬起頭道:“今日落在守相手上,任憑發落。不過,殺一個蒯通,也消除不了守相的災禍。”

李左車覺得他話裏有話,對侍衛道:“不可無禮,請先生回府說話。”隨即讓蒯通上了自己的車子。

方才熱熱鬧鬧的稷門因蒯通的離去而很快冷清了,有幾位沒有離開的富豪看著車子漸行漸遠,好生奇怪,在那裏議論:

“這是哪家大人,幾句密語就讓先生上了車子。”

“看氣度,非常人也。”

就在大家議論的當兒,車子已停靠在守相府前了。侍衛見守相大人如此看重卜者,也不敢怠慢,忙上前攙扶送到客廳。李左車命人擺酒款待,席間,他舉起酒觥道:“先生可還記得昔日為武臣獻策之往事麽?”

蒯通飲下一觥酒,不無得意地說道:“豈能不記得,在下一言而令趙王不戰即得七十餘城。趙王曾說在下一言可抵百萬大軍。隻可惜為齊王一言,卻險些喪了性命。若非趁雨夜出逃,恐早為漢王刀下之鬼了。”

“假若本官引薦先生,可還願意於齊王麵前進言麽?”

“謀士以事主為己任。況且,在下也聽說楚使近日到了臨淄。如果在下沒有猜錯,使君乃為齊王歸楚而來。”

話音剛落,蒯通便道:“若是在下沒有猜錯,武涉是無功而返了。”見李左車不置可否,蒯通放下酒觥又道,“聽大人之言,也是讚同武涉之行的。在下夜觀天象,有將星欺主之兆,此事若被漢王知道,齊王危矣。”

李左車一擊掌道:“先生之慮,乃本官之憂也。我本故趙舊臣,蒙齊王不殺之恩,無以回報,故而欲借重先生勸說齊王在楚漢之爭中歸楚。”

蒯通聞言便沉默了,開始慢斟慢飲,口中讚語不斷,極言海魚肥美。李左車看著看著就急了,道:“先生有何為難不妨道來,如此旁騖,真是辜負了本官的一片心意。”

蒯通抬起頭,似乎想從李左車的表情中判斷這話究竟有多大的可信性。在看到了李左車的真誠後,他表示願意將武涉沒有完成的遊說繼續下去:“大人如此看重蒯通,在下若是再推辭於理不通。明日在下就與大人一起謁見齊王殿下。”他喝完觥中最後一滴酒,那慷慨便都寫上眉宇了。

第二天卯時三刻,李左車與蒯通早早洗漱完畢,乘了車子來到齊王宮。

韓信剛剛練完晨劍,聽到中官通稟說守相來見,並帶了曾經在張耳麾下的蒯通,心頭便是一震,心想他不是因為酈食其之死而逃出襄國了麽,為何忽然出現在臨淄?可不管怎麽說他的出逃都是因為自己。韓信心中這樣認為,遂對中官道:“傳他二人來見。”

見過禮後,不等李左車引薦,蒯通倒先開口問道:“大王還記得在下麽?”

韓信雖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他投過去的目光卻給了蒯通強烈的感受——他沒有忘記,並且由此判斷韓信絲毫沒有責怪自己,於是接著道:“承蒙守相大人垂愛,通今日不揣淺陋再度謁見大王,是因為當初有許多話言而未盡,今日想再對大王說。”

韓信轉過臉,看了看李左車道:“這是怎麽回事?”

李左車雙手作揖道:“啟稟大王,昨日臣回府途中遇見蒯先生,言當初曾給大王相麵,頗多體味,隻是由於漢王追究酈食其被殺一案未及詳說,如鯁在喉。又感念大王知遇之恩,欲盡言之。”

韓信“哦”了一聲,屏退左右後才對蒯通道:“先生既已到來,說說無妨,隻是不可以外傳。”

李左車在一旁補充道:“這個,路上臣已向先生反複叮囑了。”

蒯通這才起身,先是圍著韓信轉了一圈,又麵對他端詳片刻,口中就發出一聲驚呼。未待韓信回應,即脫口說道:“在下相大王之麵,不過封侯,且危不安;然則,觀之大王之背,貴不可言矣!”

聞言,韓信的心就微微動了一下,問:“先生為何如此說呢?”

“哦!這又如何說?”韓信這樣問,不過是為著掩飾自己的驚異。其實這話前些日子武涉已經對他說過了,讓他驚異的是,蒯通竟也這樣認為,莫非上天果然要降大任於自己麽?

李左車插話道:“大王且聽先生解析便知。”

“在下的意思是,大王與楚則楚勝,與漢則漢勝。”蒯通說到這裏,頓了頓,有意延緩了說話的節奏,“在下感念當初大王放通一命,無以回報,故而今日披肝瀝膽,直言稟告。”

韓信笑著揮了揮手道:“此處隻就三人,但說無妨。”

“有大王這句話,在下就心安了。大王誠能聽在下之言,莫若兩利而俱存之。”

“哦?願聞其詳。”

“三分天下,鼎足而立,互相牽製的形勢使任何一方都不敢輕舉妄動。以大王之賢聖,有甲兵之眾,據強齊,從楚漢雙方的空隙地出兵牽製他們,順從百姓的心願,向西去製止楚漢的爭鬥,為黎民請命,那天下諸侯就會聞風響應,孰敢不聽?大王據此可以割大、弱強,分封諸侯,如此,則天下臣服而歸於齊。大齊據有膠水、泗水流域地區,大王用恩德安撫諸侯,那麽天下諸侯都會來朝拜齊國了。這就是在下心腹之言,還請大王明鑒。”

蒯通這一番說辭,在李左車聽來,猶如泗水洪濤,浪湧浪卷;猶如空穀林泉,笙磬有聲;猶如雲中朗月,清輝澄明。他似乎比韓信還要心急,不斷用目光打量他。在得不到韓信的回應後,他終於無法忍耐,上前一步道:“大王,蒯先生字字珠璣,臣聞‘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望大王明察。”

他們倆說話時,韓信一直在殿內踱著步子。等他們說完話,韓信回到原地時,終於決定以應對武涉的話來回應蒯通:“感謝先生盛意。然則,漢王遇我甚厚,我又豈能逐利而背義呢?”

這回答在李左車看來,不免有些懊喪;然而在蒯通看來,卻是常理,畢竟這關乎韓信與劉邦分道揚鑣的大事。他將前前後後的對話梳理了一遍,就斷定韓信一定是暗中心動了,隻要自己加一把火,難保他不會采納他的諫言。蒯通拿出辯士的犀利和敏銳,繼續遊說道:“在下請再為大王分析,所謂‘殷鑒不遠’,想必大王不會忘記,當初常山王張耳和成安君陳餘兩人結為生死之交,後來因利益發生了衝突便反目成仇,以致常山王殺成安君於汦水之上。”蒯通的寬袖自空中劃了一個弧形,“大王,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難測也。大王以為漢王不會危及自己,這是一種誤解。昔日文種助越王勾踐伐吳,然功成而身亡。諺曰,野獸盡而獵狗烹。今大王欲行忠義於漢王,恕我直言,以交誼論,大王與漢王必不能比於張、陳也;以忠信言,則不能比之勾踐、文種。望大王三思。”

“大人所言極是。”蒯通不等李左車繼續,就把話接了過去,“今大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則漢人震恐。如此,大王又如何能不危機時至呢?”

韓信覺得蒯通所講比之前武涉所言更為深刻和犀利,尤其是出自一位曾因為自己而差點丟掉性命的辯士之口,更見其重義。可一想到在身邊的曹參、灌嬰和夏侯嬰,他自問沒有一人會跟著自己走,就不得不猶豫了:“此事容本王思慮之後再議,二位可以退下了。”

從王宮出來,蒯通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額頭冷汗淋漓,直到上了李左車的車子,都沒有說一句話,這讓李左車感到很壓抑。及至回到府上,蒯通將一路上在心中盤算好的話說到李左車耳邊了。

“大人!”蒯通謝絕了李左車命人送上的熱茶,也不落座,直截了當道,“在下決計今日就離開臨淄,還請大人通融,送我出城。”

“大王尚在考慮之中,先生又何必太急呢?”

蒯通有些失望道:“不是在下多心,實在是因為你我今日與大王所言皆存亡之道。若齊王不能納之,那必然回身綁了在下去向漢王獻功。不僅是我,就是大人也在劫難逃,倒不如早日離開……”

李左車沉吟了一會兒,覺得蒯通說得在理,當下喚來府令,命他持門籍護送蒯通出城。

“先生不必走正門,請從後門出去。有一人跡罕至的小巷,從那兒可到城門口。”

蒯通握了握李左車的手,道一聲“後會有期”,便匆匆離去了。

蒯通來去匆匆,令李左車心中很是不安,他甚至懷疑自己不該引蒯通到韓信麵前。午飯的時候,他沒有和家裏人說一句話……

三天後,韓信趁早朝之際留下李左車,再度屏退左右後問道:“蒯先生可還在臨淄?”

“大王,蒯先生不辭而別,做閑雲野鶴去了。”

“走了好!”韓信舒了一口氣道。

這話讓李左車很吃驚,韓信竟沒有絲毫的挽留之情。正納悶間,他又聽韓信說道:“本王反複思慮,還是不能背漢。再說以我對大漢之功,以漢王昔日待我之厚,絕不至於飛鳥盡,走狗烹吧。”

聞言,李左車的心就一個勁地往下沉。

計者,事之機也,機失而能久安者鮮矣;智者,決之斷也,疑者,事之害也。審毫厘之小計,遺天下之大數,誌誠知之,絕弗敢行也;猛虎遲疑不決,還不如馬蜂、蠍子敢放刺;駿馬徘徊不前,遠比不上劣馬的慢步行進……他想說的太多,然而權衡再三,他將一切都咽回腹中。他覺得自己若是繼續待在韓信身邊,難保有一日不會被烹,被殺。

他原本就是一隻天地間放飛的鳥兒,是韓信將他召到身邊謀事。現在,是倦鳥歸林的時候了。他回轉身,向韓信行了一禮後道:“故趙亡後,臣本遊於天地之間,蒙大王不棄,得在身邊讚畫軍務,待若至交,臣沒齒不忘。隻是臣已消閑慣了,今齊已立國,臣自今日當告歸鄉野……”

“非盡如此,臣隻想做天地間一隻遊鶴,任由性情罷了。守相印信,臣隨後命府令送來,就此向大王告辭。”李左車說完,麵對韓信退出前殿,這才轉身下了階陛。

韓信沒有攔阻李左車,他明白自己已傷了兩位辯士的心。一整天,他的心都空落落的。

隻是韓信決然不會想到,蒯通所言,在以後的幾年中竟然殘酷地成為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