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作假處顯識膽 疏作親時見真情

項羽是在連下大梁等十餘城後獲知成皋丟失的,他怒惱曹咎和司馬欣的無能,更擔心滎陽不保。

在接到鍾離眛、項聲快馬奏報的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劉邦遣盧綰、馮敬二人東來的意圖。放下文書,項羽大罵劉邦狡黠奸詐,問來使道:“既知漢軍攻城,鍾離、項聲為何不出兵相救?”

來使是鍾離眛麾下的宋右領,麵對項羽豹眼怒睜的訊問,他的回答卻是清晰的:“大王明察,聽說大司馬與塞王出城接戰被漢軍包圍,鍾離將軍即刻率部出城救援,無奈被漢軍夏侯嬰部攔截在滎陽以東……”

匆匆向項它交代之後,項羽沒有絲毫的猶豫,連夜回軍西來了。

大軍抵達滎陽東,屈指數來剛剛半個月。可嚴酷的現實就在麵前,他不但丟掉了數月爭奪的成皋,而且損失了兩名將軍。在車子停在廣武山下的那一刻,他仰天望從山頭飄來的秋雲,長嘯一聲:“天既有項籍,又何有劉季乎?”

鍾離眛在廣武澗東岸迎接項羽。君臣進得大帳,剛剛坐下,項羽便問道:“你為何駐軍廣武澗東岸?”

鍾離眛為項羽奉上熱茶,打拱回道:“大王,臣出城馳援受阻,與夏侯嬰大戰一天一夜。聽說劉邦已移軍廣武,虎視滎陽,因此臣在前沿駐軍,以圖伺機奪回成皋。”

項羽沉思片刻,點了點頭。

第二天,項羽就約上剛剛從彭城到前方勞軍的項伯、鍾離眛和項聲,隔著鴻溝來察看漢軍營寨。

站在廣武澗東岸,舉目西望,廣武山自西向東迤邐而去,峰巒尖秀,嵐浮翠繞,滾滾河水從山腳下滔滔東流,晝夜不息。西南方向,萬山叢錯,氣象崢嶸。透過廣武澗對麵的秀木碧樹,可以眺見漢軍營寨旗幟飄揚,軍容齊整。也許劉邦也在某一個瞭望台上,朝這方窺視呢!一想到劉邦,項羽就禁不住怒氣上湧。當初在戲下分封的諸侯中,從田齊到英布,一個個成了手下敗將,唯一抵抗到現在的就是劉邦。更令他糾結的是,這個人曾是自己的金蘭之交。

項羽的目光久久地定格在澗對麵的旗幟上,心底就生出不盡的後悔。若不是鴻門宴會上舉棋不定,哪會有今日呢?若非項伯深夜向張良傳遞消息,劉邦又如何能金蟬脫殼呢?他在鴻門多停留兩天,就是自己不殺他,範增也絕不會放過他的。

而現在,項伯就在身邊站著。作為長期在彭城管理朝政的令尹,項梁死後,他就成了項門唯一能夠影響項羽行為和決策的父輩。獲知成皋再度陷入漢軍之手的消息後,他無論如何在彭城也待不下去了,就在項羽啟程西來之際,他將朝中諸事委托給大司馬桓楚,自己到前方勞軍來了。

“真恨不得率軍殺過澗去,活捉了劉季小兒。”項羽看了一眼身邊的鍾離眛和項伯道。

鍾離眛挺了挺胸膛附和:“隻要大王一聲令下,臣立即揮兵過澗,取了劉邦首級。”

“將軍勿躁!”項伯捋了捋胡須道,“兵法雲,不戰而屈人之兵,乃為上謀。你為何總是相信力戰勝於謀戰呢?”

“這……”鍾離眛顧忌項伯的地位,否則,早以冷言頂了回去。當著項羽的麵,他隻能保持沉默。

可項羽就不同了,當年為上將軍時,他就多次委婉地批評過叔父的優柔寡斷,而且後來的事實證明,他也是正確的。而今作為君王,他更不能顧忌情麵:“叔父之言,情有可原而不可行也。劉季者,狡黠奸詐之徒,又有張良、陳平在其左右,豈能為一言所動?”

項伯分析道:“眼下我軍忽而東去,忽而西來,已成疲師,皆因劉邦與彭越相互策應。依我觀之,成皋、滎陽數次大戰,漢軍亦疲,急需休整,若能說服其退兵休戰,於我大楚有百利而無一害。”

“叔父所言有理。可劉季野心勃勃,鯨吞天下之心久矣,豈會隨意罷兵?”

聞言,項伯的眉頭掠過一絲不悅,繼續自己的思緒道:“若能休戰,則百姓免遭兵爨之禍,國有養息之機,何樂而不為呢?”

項羽不得不承認項伯說的都是事實,雖說兩軍交戰,各有損傷,可劉邦軍心腹俱在。而楚軍卻一連折損幾員大將,自己也被劉邦牽著往來奔波,都有些疲憊不堪了。然則即便議和,又有誰能擔得了此任,說動劉邦退兵呢?他正這樣想著,就聽見項伯在一邊自言自語道:“我與劉邦乃姻親,想那公主也長大了不少。”

鍾離眛暗暗打量項伯,就在心裏嘲笑令尹迂腐,這種許諾也能算數?不過,令尹一句“長大了不少”倒提醒了他,為什麽不能借劉太公之口去勸他的兒子呢?於是,鍾離眛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道:“劉太公現就在我軍營中,令尹去問問不就知道了?若令尹能說動劉太公出麵,也許劉邦念在父子之情,會議和的。”

項羽收回目光,撩了撩猩紅色的鬥篷道:“恐怕隻有叔父能走這一趟了。”

一句話提醒夢中人,項伯覺得作為長輩,隻有自己出麵才能解開楚漢之間的恩怨。同時他也很吃驚,幾年了,項羽竟還沒有釋放劉老太公翁媳:“大王隻要能放了劉老太公,我可以說服他勸劉邦退兵。”

事情本是由鍾離眛提出的,且項羽根本就不存什麽幻想,可項伯的熱心卻讓他無法收回之前的話。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也隻能順勢而為了:“好,叔父明日就可以與劉太公翁媳見麵。”項羽說完,轉身向山下走去。

兩年多了,劉太公被項羽大軍裹挾著輾轉各地,雖然其間項羽來看過幾次,可每一次都遭到他的責備和申斥。可項羽終究也沒有殺他與呂雉,至於是什麽原因,他也想不明白。他並不知道,虞姬為阻止項羽濫殺,夫妻之間有過多次爭論。而項羽之所以至今仍留著他們,除了範增當年提出以此可以要挾劉邦外,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對虞姬的愛。

此刻大約是上午巳時,劉太公一如往日地練完拳腳,坐在室中閉目養神。這兩年來,他從看守士卒的談話中間得到一些劉邦的消息,知道他一直在滎陽、成皋與楚軍周旋。他有個基本判斷,自己之所以活著,大概與兒子有關。項羽留著自己,總還有什麽用處。

“唉!活一天是一天,這些事情你想不明白,想也沒用。”他這樣安慰著自己,就聽見鎖著的門被打開了。抬眼望去,一位什長陪著一位雍容華貴的老者進來了。哦!還有兒媳呂雉。自黃桑峪那一夜一家人失散,他與呂雉被楚軍抓捕後,就一直沒有見過麵。兩年多了,他看得出,雖然呂雉臉色尚顯紅潤,卻掩飾不了眉頭間的惆悵。那老者倒也看重禮義,對呂雉說道:“快見過你家公父。都是籍兒少禮,致翁媳不能見麵。”

此情此景,呂雉的眼圈有些發紅,但她忍住了,她就是這樣的性格。依照禮節,她向劉太公施了一禮:“兒媳見過公父。”

劉太公揮了揮手:“好好好!你一向可好?”

“托公父的福,兒媳尚好。隻是公父年邁,被楚軍裹挾顛沛流離,讓兒媳無法盡孝……”

劉太公打斷呂雉的話道:“項籍不仁,不關你事。隻是不知道盈兒、蕊兒他們如今怎麽樣了?”

呂雉告訴他劉盈與劉蕊在流浪途中被滕公救起,現今都回到劉邦身邊。

“滕公是誰?”

“就是當年為縣令司禦的夏侯大哥,人很和善呢!”

聽說夏侯嬰被劉邦封為滕公了,劉太公嘿嘿地笑出了聲音:“想不到他一個亭長,也行起封賞之事來了。有一天他若是見了我,該是什麽樣子?”

“他到什麽時候,都是公父的兒子。”呂雉莞爾一笑,她還告訴劉太公,盧綰作為使者曾來過楚營,說二哥劉喜也到了漢營,主管軍需……

看著時間不早,老者向什長使了個眼色,什長上前打斷了二人的對話:“二位今天就說到這吧,以後還有機會。令尹項伯大人有些話想單獨與太公說,還請諒解。”

“你為刀俎,我為魚肉,不諒解又能如何?”呂雉冷冷地回了一句,向劉太公拜別,然後就被兩名女卒帶走了。

看到大門閉上,項伯這才上前打了一拱道:“老太公受苦了!”

劉太公抬眼看了看項伯,問道:“大人就是項王叔父項伯?”見項伯點點頭,劉太公又道,“那老朽明白了,令尹大人也是奉項王之命來說項的吧?”

項伯聽得出來劉太公話裏的憤懣,但他並不計較,他是為議和而來,定然要耐心說服麵前這位倔強的老人:“太公誤解了,太公大概還不知道,我與漢王乃兒女親家呢!”

“哦!有這等事情?”劉太公想不通,兒子怎麽能和敵手的叔父結成親家。

這時候,門又“吱”一聲被推開了,原來是什長帶著士卒送上了酒菜。什長將鼎鍋點燃,項伯便吩咐道:“我與太公說話,你等不經傳喚,不能進來。”

“諾。”什長旋即退下。

鼎鍋的酒熱了,項伯親自上前為劉太公斟滿酒,隨後他將鴻門宴前前後後的經過述說一遍。當然,他隱去了項籍的言行,將一切推給了已不在人世的範增身上。

劉太公開始還有著戒備,及至聽完故事,他對項伯的印象完全變了,順手端起麵前的酒觥道:“如此說來,大人不僅是季兒的兒女親家,更是他的救命恩人。老朽不敬別的,就敬你大義在胸。”

兩人就這樣一邊說話,一邊飲酒。大部分時間都是項伯斟酒,他每每舉起酒觥,都不忘言及劉項當年攜手共誅暴秦的枝節:“若今日劉項再度結盟,天下早已海清河晏,百姓再無流離之苦。如此,則天下大幸矣。”

劉太公飲下麵前的酒,心裏自忖這是你我能定的事麽?但開口卻說道:“項公好意,老朽同感。”

放下酒觥,項伯就將話題轉到現實上來:“我今日來還有一件事情,眼下楚漢兩軍在滎陽、成皋相持年餘,百姓飽受兵爨之苦,想必太公也不願意看到吧?”見劉太公點了點頭,項伯繼續說道,“項王不忍見百姓流離失所,將士疲憊不堪,故托我來與太公商議。”

話說到這裏,項伯再度打量著劉太公,卻是水波不興的感覺。

劉太公舉起酒觥,開口說道:“聽大人的語氣,項王是有心議和。這是兩國君主之間的事情,老朽又能作甚?”

聞言,項伯就笑道:“太公是明白人,怎麽這事都看不透呢?霸王擔心漢王心生芥蒂,不肯議和。若老太公能修書一封勸解漢王,則議和早成矣!”

到這時,劉太公終於明白項伯來此的真正目的。他猜想著幕後的項羽此刻的心境,顯然,他將自己當成要挾兒子的工具。那麽,他又能夠給兒子什麽呢?

果然,項伯說話了:“若太公能說服漢王議和,則太公翁媳與家人團聚有望矣。”

項伯的話剛一落音,就招來劉太公的哈哈大笑:“老朽明白了,大人來此就是為了一封家書。”項伯正要說話,劉太公搶在前麵發聲了,“這個不妨請大人轉告項王,要老朽修書不難,但要先放了呂雉……”

“這……”項伯撚了撚胡須道,“隻要漢王退兵,太公、呂夫人自然要回到漢王身邊。”

“扣押老朽翁媳,本就違背禮義。既然劉項結為金蘭,豈能要挾強逼退兵?你等先放了呂雉,老朽再修家書也不遲。”劉太公言罷,不再說話。

項伯不免有些尷尬:“既是議和,就該都有誠意……”

話還沒有說完,劉太公接道:“放了呂雉就是表明項王議和誠意。”

聞言,項伯就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劉太公的思緒轉過彎來,臉上現出活泛的神色:“老朽知道大人是臣下,做不得項王之主,就請大人將老朽之意轉給項王定奪……”

話說到這裏,劉太公這是給自己一個體麵的台階,項伯於是站起來道:“太公之意,我一定轉達。”言罷告辭,出門去了……

“什麽,要寡人先放了呂雉?”項羽兩眼圓睜,瞪著項伯,“劉老太公是糊塗了麽?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

項伯眨了眨眼睛道:“他希望放了呂雉,以示大王誠意,也在情理之中。”

“照叔父看來,隻有放了呂雉,才能言和?”項羽並不需要得到項伯的回複,他將目光轉向鍾離眛和項聲,“你等也以為必須放了呂雉麽?”

“萬不能放。我軍眼下在兵力上大大超於漢軍,動兵之日,即是收複成皋之時。”鍾離眛因陳平的離間,至今仍然心有餘悸,每遇重大關頭,都最先表示支持。

項聲當然也不甘人後,摩拳擦掌道:“何必多費口舌,幹脆殺了劉太公翁媳,奪回成皋。”

“糊塗!”項伯指著項聲申斥道,“虧你還是項氏之後,動輒殺伐當頭,豈知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殺了劉太公就能屈漢王之兵,大王早就動了刀槍,還需要等到現在嗎?”

見狀,項羽明白項伯是絕不讚成殺人的,遂轉了說話的語氣:“叔父所言有理,過兩天就遣使者前往漢營議和。此刻已是午膳時間,寡人要宴請叔父,去傳虞夫人過來。”

“諾。”中官下去準備了。

這場宴席持續了整整兩個時辰。席間,項羽和兩位將軍輪流向項伯敬酒。杯來盞去,到酒闌席散時,項伯已經進入醉鄉了。

“改日我要親自拜謁我那親家,商議公主與睢兒的婚禮。”當項羽吩咐中官扶項伯到傳舍歇息時,他仍然眯著醉眼道,“籍兒不可對老太公……”一句話沒有說完,靠在中官肩頭便睡著了。

對這一切看得最清楚的莫過於虞姬,所以當項羽轉過身來時,虞姬就麵露不悅道:“大王如此對待令尹,有失尊長之禮。”

“不就是讓他多喝了些酒麽?醒來後寡人親自上門謝罪。”項羽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虞姬喝了些酒,兩腮豔若桃花,但說出的話卻是清晰明朗的:“令尹遠道而來,不單是為了勞軍。論起來,項睢是大王堂弟,他既已與漢王結為姻親,大王就不能不顧忌這些。再說,殺了她翁媳,傳將出去,還有哪家諸侯敢與我大楚結盟?沒有諸侯協力,大王安能取得天下?”

“難道就任由劉季占著滎陽、成皋,又遣盧綰、馮敬夥同彭越掠我城池麽?”

“令尹不是已經說過要議和麽?一年來兩軍相持,足以說明單靠力戰,不能奏效。若能通過議和勸其退兵,豈非良策?”虞姬又將淮梅和淮英看守劉太公翁媳所知一一說給在場的君臣聽,極言劉太公與呂雉並無罪,“王陵之母前車可鑒,請大王一定謹慎。”

在虞姬說話的當兒,鍾離眛與項羽、項聲暗暗交換了眼色,幾個人都明白,虞姬絕不讚同殺了劉老太公。鍾離眛與項聲更清楚項羽之愛虞姬之深,也不可能為一個劉老太公而傷了虞姬的心。鍾離眛擰著眉毛沉思片刻,忽地腦際閃過一道光亮,抬頭麵對大家說道:“方才夫人一席話,寬慈感人。末將也以為,決不能因兩軍戰事而殺了劉老太公。”

項聲卻是霧裏看花,猶疑不定道:“依將軍之意,既不能殺,也不能放,那就隻一條路,再開戰事了?”

“大王剛從梁地西來,征塵未洗,此事且待大王與夫人商議之後再做定奪。”鍾離眛笑著說罷,向項羽眨了眨眼。

項羽會意,起身道:“鍾離將軍所言,甚合吾意,此事今日且到此吧。”他轉身看了一眼虞姬又道,“有勞夫人向劉老太公轉達寡人之意,彼乃劉季之父,亦寡人之父也,寡人不會妄起殺機的。”

聞言,虞姬的眼裏充滿了溫暖和喜悅。離開大帳時,她為項羽整了整戰袍,不無眷戀地說道:“大王也早些回來。”

虞姬離開的腳步婀娜輕盈,久久定格在項羽的眸子裏。直到鍾離眛在耳邊提醒,他才回過神揮了揮手道:“你們也散了吧。項聲今日就回滎陽,以防劉賊偷襲。”

“諾。”項聲答應一聲,告辭出帳去了。

見鍾離眛沒有走的意思,項羽疑惑道:“你怎麽還不走?”

“臣有話要說。”說完,鍾離眛附耳小聲嘀咕了一陣。

但見項羽頻頻低頭,口中連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鍾離眛回到營中,即刻傳來龍右領,將寫給劉邦的信劄交給他道:“速用箭射往劉邦軍營。”

且說樊噲正帶著從事中郎巡營,有一伍長匆匆追來稟報,說在營寨內的大樹上看到一支箭羽上帶著一封信劄,請他驗看。

“深山老林,何來書信?莫非是鬼寫的。”樊噲不耐煩地接過書信,看了一眼,隻見錦囊上寫著“漢王劉邦親啟”。他舉目朝廣武澗對麵眺望,隻見有人影晃動,頓時明白了八九分。他不敢怠慢,忙來到劉邦大帳,見張良也在,遂道明情由,遞上書劄。劉邦打開一看,但見上麵寫著——

西楚霸王拜漢王吾兄:

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倘為天下計,且有膽識,不妨一會如何。

“這不是欺我不擅力戰麽?”劉邦從項羽的字裏行間讀出奚落和諷刺。當年攻打外黃和定陶時,項羽曾向他談起過少年舉鼎的故事,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劉邦從心底暗笑項羽是個莽漢,轉手將信劄交給張良。張良看了一眼,也笑道:“莽者豈能得天下?”

“子房以為如何應對?”

“禮尚往來。既然項羽有約,大王不妨一見,且看他說些什麽?隻要我軍嚴陣以待,料他也不敢輕易過澗。”

“好!”劉邦傳曹窋進來,“傳令給周勃、夏侯嬰,分別埋伏在廣武澗兩側密林中。子房、樊噲隨寡人會會這個不可一世的霸王。”

樊噲看著劉邦與張良商議會麵,就從心底笑他們迂腐,笑道:“仇人見麵,分外眼紅。見什麽麵,殺過去擒了項羽,天下歸一,豈不快哉?”

劉邦也不生氣,反而諷喻他道:“你也該多看些兵書了。總這樣,將來如何應對強敵?”

“讀什麽書?”樊噲一邊往外走一邊搖頭,“哪有賣狗肉痛快,俺一讀書就頭疼。”

劉邦也不責怪,雖說樊噲時不時會說些不著邊際的怪話,可一旦上了戰場,卻是不顧生死的。用其所長,遏其所短,是劉邦一貫的用人之策。

第二天,劉邦應約與項羽會麵。三通鼓響之後,但見“漢”字大旗下,劉邦身披鬥篷,腰挎寶劍,騎一匹雪青馬,立在陣中間。他的左邊,依次是張良、樊噲;右邊是夏侯嬰、周勃。曹窋作為侍衛,緊跟在劉邦身後。

劉邦抬眼向對方陣營望去。陣中間還是那熟悉的人,熟悉的長戟,熟悉的烏騅馬,隻是已非昨日兄弟。在項羽左邊,是聲名赫赫的鍾離眛,右邊是項聲。楚軍隊伍嚴整,一副臨戰氣氛。果然,看到劉邦的身影後,項羽說話了,一開口依舊是聲若洪鍾:“劉季吾兄,久違了。昨日差人送書,欲你我二人對陣,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劉邦輕輕揮了揮馬鞭,臉上掠過一絲輕蔑,眉宇間卻含著笑意道:“我寧鬥智,不能鬥力。匹夫之勇,談何對陣?”

聞言,項羽臉上一陣發熱,明白劉邦這話暗含了對他兩次中陳平離間計的諷刺。他不由得氣湧三焦,對跟在身後的三名右領道:“誰願意為寡人擒獲劉季,賞百金。”

話音剛落,就看見陣中衝出一名年輕壯士,催馬上前,直奔劉邦而來。

張良見此情景,向樊噲點了點頭。但見樊噲對身後一名樓煩校尉使了個眼色,那校尉張弓搭箭,“嗖”地一箭飛向楚軍右領,不偏不倚,正中咽喉。

放言要擒獲劉邦的楚軍右領是樓煩人,一看見自己兄弟落馬,第二位無法冷靜了,不等項羽發令,立即出陣挑戰,必欲取劉邦首級,為自家兄弟報仇。可剛剛奔出幾步,又被漢軍樓煩校尉射殺。如此再三,楚軍右領們個個失色,再也沒有勇氣出陣挑戰了。

鍾離眛見兩軍對陣剛剛開始,楚軍就失三位右領,不免怒火上衝,向後擺了擺手。隻見龍右領手下士卒抬著一張案板上來,上麵躺著劉老太公,被繩索緊緊地捆綁,口中塞了絹帛。

項羽就在旗下發話道:“想必漢王已經看清了,你父現在俎上。你若不退兵,我將烹了你父。”

劉邦沒有想到兩軍對陣,項羽卻拿老父親要挾,心中就不免彷徨了,暗暗地打量張良。

張良小聲道:“此乃詐術,項賊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做如此禽獸之舉。”

劉邦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些,重新麵對項羽,話語卻多了底氣和決然:“好你個項羽,我與你俱北麵受命懷王,約為兄弟,我父即你父,烹我父即烹你父,那就請分我一杯羹。”

這話傳到劉太公耳裏,他心中便如刀絞,忍不住老淚縱橫,在心底罵道:“三兒禽獸不如,老朽必死矣。”

再說項羽聽了劉邦的一番話,也是暗罵劉季寡廉鮮恥,置老父安危於不顧。眼看著威嚇不成,便持戟出陣,欲向劉邦挑戰。秋風吹起項羽絡腮胡須,那臉就益發顯得鐵黑;配上一身鐵色盔甲,褐色戰袍,平添了幾分殺氣。剛才那一連射殺三名楚軍右領的漢軍樓煩校尉,完全被項羽的氣勢嚇住了。

項羽催動坐騎,橫戟立馬,一雙豹眼瞪著樓煩校尉,和著馬蹄磕在地上的“嘚嘚”聲,渾身散發出一股氣浪,直逼漢營將士。漢軍樓煩校尉內心一陣陣收縮,方才能拉三百石硬功的雙臂禁不住瑟瑟發抖,及至怯怯地望了一眼項羽後,竟然五內翻騰,翻身落馬不省人事了……

這情景也讓張良大吃一驚,他擔心繼續下去劉邦會不保,急忙命鳴金收兵。

項羽勒住馬頭,仰天大笑道:“劉季小兒,如此鼠膽,哈哈哈……”

劉邦一邊回馬,一邊回道:“若有膽識,明日隔澗會話,寡人倒要看看,項王有無雅量聽寡人曆數你彌天之罪。”

項羽也不甘示弱:“寡人明日巳時二刻,在澗東恭候!”

劉邦沒有回答,已被樊噲等將軍簇擁回營了。樊噲一回到大帳就埋怨劉邦,不如出陣殺個痛快。

劉邦正要責備樊噲魯莽,未料張良說話了:“不是下官輕視將軍,今日若真動起刀槍,不要說將軍,我漢營諸將都不是項羽對手。若非鳴金收兵,漢王危矣!”

哼!樊噲滿腹的話被張良噎了回去,悶悶不樂地回自己營寨去了。

大帳內隻剩張良時,劉邦這才流露出一絲擔憂,問道:“明日隔澗對陣,如之奈何?”

張良從懷中拿出一張絹帛,遞到劉邦手中道:“大王隻需如此這般,料他項羽不氣死,也得發狂。”

“有子房在,我心定矣!”

廣武就是這地形,隔著澗可以與對岸說話,要走起來,則需半日路程。正是辰時二刻,漢楚兩軍都準時擂過三通戰鼓,各自的陣容就針鋒相對地出現在對方的視野中。一開始,項羽就嚴令鍾離眛等將領守好陣腳,自己先出馬,隔著澗向對麵喊話:“好你個劉季!寡人原以為你久臨戰陣,孰料你乃鼠膽,寡人方欲戰,你卻倉皇收兵。寡人今日正告你,你若是真英雄,就請下澗單獨對陣,你我一決勝負如何?”

“寡人昨日已經說過,從不逞匹夫之勇。”劉邦揮了揮手中的馬鞭道,“你果有雅量,可有勇氣聽我曆數你罪乎?”

項羽仰天大笑道:“寡人率軍誅秦,替天行道,諸侯擁戴,有何罪可數?”

“既然你不介意,寡人就將你之罪一一道來。其罪一,你不遵誓約,王我於蜀;其罪二,矯命殺卿子冠軍;其罪三,救趙不還報,而擅自動諸侯入關。其罪四,你燒秦宮室,掘始皇帝塚,收其私財……”劉邦說到這裏,故意停了一會兒。雖然看不清項羽的表情,但他相信項羽一定被激怒了。

樊噲正聽得痛快,卻發現劉邦沒了聲音,急得跺腳道:“繼續罵啊,怎麽沒聲音了?罵呀!快罵呀!”

在澗對麵,項聲早已怒不可遏,衝到項羽麵前道:“如此小人,口出狂言,請大王發令,臣射殺了這賊。”

項羽鐵青著臉正要下令,未料對麵聲音又傳了過來:“項王為何沉默,是理虧還是心虛?”劉邦接著繼續數落項羽的罪狀,“其罪六,詐阬秦子弟新安二十萬;其罪七,你將善地分給諸位將領,而遷徙放逐原來的諸侯王;其罪八,出逐義帝彭城,自己據為國都,奪韓王土地,並王梁、楚;其罪九,使人陰殺義帝;其罪十,為政不平,主約不信,天下所不容。”

劉邦說罷,仰天大笑,笑聲在廣武澗周圍的群山間激起陣陣回聲。他這一笑不要緊,身後的將士都帶著戲謔大笑起來,聲浪一陣高過一陣,仿佛颶風掠過澗去,直抵項羽大陣。

鍾離眛、項聲和項羽都被劉邦的嘲笑激怒了。從諸將到右領們,紛紛要求與劉邦決戰。項羽更是瞋目切齒,對埋伏在灌木叢中的樓煩人弓弩手揮了揮手,低聲道:“一箭射死這小兒。”聲音剛落,就聽見“嗖”的一聲,一支箭射向澗對麵。諸將屏住呼吸,望著箭飛速飛過澗去,不偏不倚,正中劉邦右胸。

漢營眾將大驚,一邊鳴金收兵,一邊衝上前去,樊噲、周勃、夏侯嬰等也都圍了上來,聲聲呼喚:“大王……大王……”

冷汗從劉邦的額頭淌下,他的臉色蒼白,雙目眩暈,但心裏卻十分清楚,此時此刻,自己若是倒下,正中了項羽下懷。他一咬牙拔下箭鏃,扔在腳下,對張良道:“可笑射手技差一等,傷我足也。”

這時候,就聽見從澗對麵傳來項羽的大笑聲:“劉季小兒,你命休矣。”

眾將扶劉邦回到營中,張良忙傳軍醫前來驗看傷口。軍醫輕輕掀開劉邦內衣,瞅了瞅,禁不住欣慰地說道:“謝過上蒼,多虧澗溝尚寬,箭支淺入,未傷髒腑。微臣開幾服藥,加上外敷,不幾日就可康複。”

周勃、夏侯嬰和樊噲諸將聞言,心這才落了地,紛紛告辭退出。

張良沒有離開,劉邦就知道他還有話說,便問道:“子房有事麽?”

張良欠了欠身子道:“要不要讓蕭公送戚夫人和小王爺來?”

“不用!”劉邦靠著被服說話,“本來傷就不重,夫人一來,反倒引起諸將疑慮。”

“大王聖明!”張良站起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看子房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又何苦呢?不妨直說。”

張良又道:“為穩定軍心,微臣尚有一個不敬之情。”

“說!”

“請大王乘車勞軍。”張良補充道,“我軍見大王安然無恙,必定軍心大振。尤其是項羽聞之,必遣使者議和……”

“子房言之有理。傳令下去,明日巳時寡人就在營前勞軍。”劉邦頓了頓,因傷口的疼痛吸了一口冷氣,“寡人忽然想起一事。太仆離開所部已有數日,現在李必、駱甲兩位校尉率兵隨大將軍征齊。主將離營,非長久之計。寡人之意,命太仆明日出發趕往齊地。”

聞言,張良更是感佩:“大王負傷,尚能鎮定自若,運籌帷幄,真天子也。微臣這就去傳命,命夏侯大人即刻前往齊地。不過,李必、駱甲自投我大漢以來,屢立戰功。今又衝鋒陷陣,何不擢拔為將軍?諸將聞之,必感大王聖明,愈益竭忠用命,何愁天下不定。”

“好!就依子房所諫,擢拔李必、駱甲為騎將軍。”

且說項羽命弓弩手射殺劉邦後,見漢軍鳴金,自己也收兵回了營寨。項伯就在行轅等著,一看見項羽,就急切地問道:“大王與劉季隔澗會話,劉季答應議和了麽?”

項羽臉上拂過一絲笑意道:“恐怕不死,也得躺數月,我軍何愁成皋不能收複。”

一聽這話,項伯就急了:“你把他怎麽樣了?”

“賊人口出不遜,被我弓弩手射殺。”

“暗器傷人,王者所不為也。”項伯頓足捶胸,仰天長歎,“上蒼何故如此,讓兄弟鬩於牆!”

項羽勸慰道:“叔父不必悲痛,想睢弟堂堂男兒,相門之子,何愁沒有良緣佳偶……”

“罷了……”項伯走到項羽麵前斥道,“君子一言,豈可出爾反爾?”言罷,拂袖而去。

第二天辰時,項羽命中官在帳中擺酒,邀了項聲、鍾離眛和項伯一起慶賀射殺劉邦,項伯推說自己身體不適不來。項羽知道項伯的心病在哪裏,親自登門許諾,若是漢營中傳來劉邦殞命消息,定要托項伯過澗吊祭,項伯這才極不情願地出麵。

席間,鍾離眛、項聲等人除了大罵劉邦外,都紛紛舉酒慶賀射殺了一位強敵之酋。

鍾離眛舉起酒觥道:“劉邦一死,無人可與大王爭鋒。天下歸楚,指日可待。”

項聲也舉起酒觥附和:“倒不如趁吊祭之際,發兵一舉攻克廣武城,繼之收複成皋。”

項伯開始尚忍著,繼之聽說要偷襲漢營,再也無法平靜了,他怒道:“項門怎會有你這等逆子,漢王乃大王所封,今逢大殤,本應遣使吊祭,未料你竟然欲乘人之危,傳將出去,天下豈不笑楚人無信麽?”

項羽見狀,正準備趕過來勸慰,不料從帳外傳來急促的聲音,接著,就見鍾離眛麾下的一位伍長單膝跪倒在帳外:“啟奏大王,劉邦正在廣武城外勞軍……”

“什麽,他沒有死?”項羽愣了,疾步來到帳外,惡狠狠地瞪著伍長,“你可看清楚了?”

“卑職一直潛伏在漢營周圍,看得清清楚楚。”

“劉季這個逆賊……”項羽大吼一聲,將酒觥摔在地上,怒吼道,“來人!將劉太公、呂雉烹為肉羹,送劉季小兒品嚐。”

“籍兒!你要幹什麽?”項伯衝到項羽麵前,牽著他的衣袖,“你不可一錯再錯,做出有失天下人心的蠢事來。”

“叔父……”項羽隻覺胸悶血湧,大吼一聲,仰麵向後倒去……

“大王!大王……”戚夫人從噩夢中醒來,渾身都是冷汗。她看看周圍,幾名宮女在身邊站著。

“夫人剛做噩夢了嗎?”女禦長秋菊輕輕撩開幔帳,從榻床頭拿起一方絹巾,為戚夫人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戚姬赧顏地笑了笑道:“方才我在夢中看到大王被人追殺,一驚就醒來了。現在何時了?”

秋菊回道:“約醜時二刻。”

戚姬輕喘了一口氣道:“時間尚早,你就與我說說話吧!”

“諾。”秋菊應了一聲,轉過身對其他宮女道,“你們退下吧。”

戚姬又問道:“如意睡得好麽?”

秋菊笑道:“有乳母看著,睡得很香。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夫人回櫟陽已近一年了,小王爺開始牙牙學語了。”

經秋菊這麽一說,戚姬夢中的情景漸漸淡去:“是呀,如意越來越像漢王了。”

“嗯。”秋菊點了點頭。

平日乳母給孩子喂過奶後,都會抱到戚姬身邊來玩一會兒,他就在秋菊眼前一天一天地長大,從學步到學語,每個細節想起來都是那麽清晰動人。

戚姬告訴秋菊,自己近來總是做噩夢,夢見漢王不是被人追殺,就是孤身一人走在山道上。戚姬說著說著,眼睛就濕潤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夫人是因為牽掛大王才做夢的。”秋菊從心底同情戚姬。雖說嫁給了一個美髯男人,卻離多聚少,還要經常牽腸掛肚。想想自己,父母皆耕夫出身,雖說日子不那麽窮苦,可也不富裕。當初蕭丞相招宮中女官時,一眼就看中了她。想來自己也有十八九了,將來也要找丈夫,也要為他魂牽夢繞,真是……倒不如單身的好。這念頭一冒出心底,她自己都笑了,哪有女人不嫁人的?

不過,她現在的日子倒很快活。戚姬雖然是王者之妻,卻絲毫沒有架子,對待身邊的人就像姐妹一樣,隻要與夫人在一起,那些離家的寂寞便煙消雲散了。

秋菊變著法兒為夫人解憂,直到從夫人臉上看到笑意。窗外已有了陽光的金線,她喚了侍女為夫人洗漱,自己到後廚去催早膳。

“夫人昨夜睡眠不怎麽好,如果微臣沒有看錯,還做了噩夢。”淳於馥看了戚夫人的臉色後說道。

戚姬十分吃驚,遂將近來境況一一道出。淳於馥又為夫人診了脈,然後撩起裙擺在對麵坐下來說話:“夫人之脈象乃為禦脈。從意而論,乃不暢之意;從形而論,乃脈形稍粗;以症狀論,多為倦怠、少眠、多夢;從病因論,乃思慮過度所為也。臣如果沒有猜錯,夫人是牽掛大王,鬱結成疾。臣給夫人開一安神補心之方,連服三劑,定能見效。不過……”

“有話但說無妨。”

“醫家向來認為,心主神明,為君之位,夫人還要心氣平和才能最終身心雙健。大王乃一代英主,夫人盡可寬心。”

戚姬內心十分感謝,便要侍女奉茶,未料淳於馥還要到太子處去看看,戚姬便命秋菊送到宮門外。孰料這一去,淳於馥卻是半日沒有回來,戚姬等得著急,正要遣人去找,就見秋菊進來稟道:“夫人,出事了!”

戚姬皺了皺眉頭:“什麽事讓你如此著急。”

“夫人,太子殿下清晨在‘思齊閣’聽呂大人講書,因思念大王而心神不寧,又對呂大人大發脾氣,丞相聞訊已前去看了。”

戚姬剛剛稍放寬的心頓時又懸在了半空,忙讓中官備了車子,匆匆趕往“思齊閣”了。

進了閣,走過一段磚鋪的小道,再轉過一道九曲回廊,就聽見講書堂內人聲嘈雜,那些陪伴劉盈的中官見夫人到了,忙向兩邊退去。戚姬進得跟前,就聽見蕭何正與太子說話。蕭何說一句,劉盈就頂一句。戚姬聽了一會兒,終於明白太子不安心讀書,是想到成皋拜見父王。

“大王將殿下托付給微臣,微臣自當效命。沒有大王之命,微臣怎能送殿下去成皋?”

劉盈瞪著眼睛道:“你不讓我見父王,我就不讀書不吃飯,看你們如何交代。”

聞言,蕭何就有些不悅:“殿下此舉有違禮義,更非王者所為,恕微臣不能從命。”

“好!從今日起我不再吃飯,何時準我去成皋,何時再開口吃飯。”

蕭何正要說話,回頭一看是戚姬到了,上前見禮道:“驚動夫人,臣甚是慚愧。”

戚姬看了看呂臣,他臉上有些微傷痕,立時變了臉色道:“誰出手打長史大人的?”問了幾遍,沒有人回應,戚姬對禁衛下令道,“皆不承認,那好,每人四十鞭。”

那些中官中有膽小的,見禁衛們舉起了鞭子,紛紛跪倒在地求饒。

戚姬陰沉著臉,要禁衛們將中官們每人打二十鞭。不一會兒,那些中官臉上都帶了傷,戚姬又要他們向呂臣謝罪。

呂臣撩了撩衣袖,歎息道:“殿下身係國脈,還請夫人寬恕。”

“夫人,你……”蕭何有些遲疑。

呂臣猜到了戚姬的用意,拉了拉蕭何道:“夫人賢淑,定會處置得當。”

蕭何會意,兩人起身告退,出閣去了。

送走兩位大臣,戚姬轉身進了講書堂,看見劉盈獨自一人坐在那裏發愣,她在上首坐了。侍女送上茶水,她抿了一口後輕輕放下,這才開口說話:“殿下思父心切,我感同身受。”

劉盈方才築起的敵意之牆頃刻間坍塌了,抬起頭看著戚姬道:“姨娘也思念父王麽?”見戚姬認真地點了點頭,劉盈忽然起身來到她麵前求道,“請姨娘帶我和弟弟去見父王。”

戚姬笑著撫了撫劉盈的頭道:“你若能回答姨娘幾個問題,姨娘便帶你去見父王。”

劉盈晃著腦袋,自信地說道:“姨娘請問,盈兒一定回答。”

“從櫟陽到成皋山高路遠,若中途遇見楚軍,該如何應對?”

“讓丞相多遣禁衛便可。”

“若寡不敵眾,落入敵手,又該如何?”

“這……盈兒不怕死。”

戚姬截住劉盈的話頭道:“如果死於亂軍之中,你又怎能見到父王呢?”

“這……”

戚姬跟著話頭道:“據我知道,殿下祖父與母親現在楚軍中拘押,即便見了父王,你能上陣救出祖父和母親麽?”

“能!我一定能……”

“殿下羸弱之軀,莫說救母,自保亦難。不能救母,又在父王身邊徒分他心,忠孝乎?”戚姬接連反問,“既不能盡忠,亦不能盡孝,那殿下去成皋幹什麽?”

“這……姨娘問得太複雜,我無法回答。”

聞言,戚姬笑道:“如此說來,殿下不能回答,是要放棄見父王了?”

“這……我就是想見父親。”

戚姬向前挪了挪身子,放緩了語速,語氣更加溫柔:“不瞞殿下,我近日夜夜也夢見你父王。可我不能圖一時之快,而分了你父王的心。我隻有待在櫟陽,做好分內之事,才能讓大王安心……”

“姨娘,盈兒明白了。”劉盈的心火漸漸熄滅,不再用眼瞪著戚姬。

這時候,秋菊手中端著一個托盤來了,上麵盛了午飯。戚姬接過托盤,對劉盈說道:“聽說殿下喜食熱粱和炙,姨娘特地讓膳食坊做了,你吃過飯,姨娘還要問你功課呢……”

“姨娘!”劉盈接過托盤,訥訥道,“盈兒明白了,盈兒午後就去向丞相、長史兩位大人道歉。”

九月的太陽很亮,講書堂因戚姬的到來更加充滿暖意。

他們並不知道,劉邦正在回櫟陽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