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偏師又借彭越勇 揮兵終死曹咎身

滎陽、成皋之失成為劉邦心頭的痛。項羽不僅扼住了漢軍的咽喉,更因為兩場戰役下來,他接連損失了幾位重臣、將軍和心腹謀士。他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禦史大夫周苛憤怒的眼神,酈食其散發的風流和樅公拚殺的身影。還有就是韓王信做了項羽的戰俘,據說與父親關押在一起。

失臣、失親的折磨使劉邦心有不甘。當周勃、灌嬰、柴武等一幹將軍相繼聚集到小修武,張耳從趙地征集數萬人馬交給漢營時,他那顆複仇的心迅速燃燒起燎原大火。

半個多月時間,每日太陽一落,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吊唁三位亡靈。這舉止不但讓守靈的校尉們一看見他就惴惴不安,更讓張良、韓信和夏侯嬰等人心弦緊繃,命侍衛時刻關注劉邦的行蹤,一俟出營,立即告知。過了幾天,劉邦專門將韓信傳到住處,一句也沒有提他妄動兵戈導致酈食其罹難之事,而是明確要他加緊進軍臨淄,掃滅田齊,以慰英靈。

韓信猜不透劉邦為什麽發生了變化,但他的心因此而鬆泛了許多,至少眼下沒有什麽風險了。他當即表示道:“臣當肝腦塗地,率部攻克守固,張我軍威。”

第二天,韓信除留下一部人馬護衛劉邦外,將行轅東移到與齊國大戰的前沿。

現在,小修武鎮內外是一片“雪”的世界。從鎮外一直到鎮內,街道兩旁的樹枝上都掛了花,樹旁經幡飄**,全軍將士都著了白色的戰袍和銀甲。守靈的隊伍從場外一直排到靈堂前,整個鎮子彌散著凜冽肅殺之氣。

這一天用過晚飯,西天的晚霞散去不久,劉邦就傳曹窋率侍衛前往祭壇吊唁。曹窋一邊集結隊伍,一邊遣人告知張良和夏侯嬰。因此,劉邦剛一出門,就看見兩位心腹重臣追到了車子旁。情知乃曹窋所為,劉邦也不責備,微微點頭示意他們各自上了車子。

祭祀的程序如往常一樣一絲不苟,劉邦在張良和夏侯嬰的陪同下來到周苛、酈食其和樅公的靈位前,夏侯嬰一步搶了先,道:“還是微臣代大王上香吧。”

夏侯嬰點燃手中的香燭,行過拜禮,將香插進香爐,口中道:“大王今日前來探視,諸位若是在天有靈,當護佑我漢軍早日掃滅群雄,一統天下。”

酉時一刻,劉邦下了祭壇,他要司禦將馬鞭交給夏侯嬰,也邀了張良驂乘。在回程之後,劉邦便問張良道:“不知是何人諫言重言不顧酈先生安危,執意出兵的?”

“聽說是趙王所為。”張良回道,“趙王聽信一位叫蒯通的謀士諫言,才有說服重言之舉。”

“蒯通是何人?”

“蒯通乃趙國謀士。當初武臣背陳王而自立,就是他進了一言,使武臣不動刀兵而獲七十城池的。”

“有機會抓住蒯通,寡人倒要看看,是啥能人異士能置酈生於死地。”劉邦說完,又對身邊的兩位重臣道,“這些日子寡人反複思忖,滎陽、成皋不能丟,寡人決計率部渡河,與楚軍決一死戰。”

張良隻是靜靜地聽著,直到劉邦將心中所思和盤托出,他才開口說話:“臣以為眼下尚不是與楚軍決戰之機。”

“是麽?”劉邦側過身子問,“為什麽?”

“請大王細想。”張良撩了撩衣袖道,“大將軍正在攻打齊地,我軍從成皋撤出來的軍伍損失較多,雖有趙地士卒補充,可未經演訓,倉促上陣,豈能不敗?”

“照子房所言,我軍就任由項羽屠城燒殺而坐視不管?”

“韓王信現在楚營,臣豈能不急?但知其不可而為之,乃臣所不取也。”

夏侯嬰甩了一鞭子也回頭附和道:“臣也以為軍師所言有理,眼下不宜決戰。”

劉邦臉上流露出短暫的不悅:“項羽扣我家小,折我重臣,寡人若再不戰,枉為人君。”

張良沒有想到劉邦對此事反應如此強烈,便收住話頭。沉悶的氣氛讓每個人都感到很不自在,夏侯嬰放慢了車速,試圖打破這種沉寂:“大王所慮,必是全軍意誌,但先不妨讓軍師把話說完。”

劉邦想了想也是,便點點頭道:“好,為何不宜戰,子房不妨直言。”

張良心頭感慨夏侯嬰處事圓和,他抬頭看了一眼劉邦道:“韓王信乃臣生死至交,如今被項羽擄去,臣恨不得立即率兵殺向項羽。可兵者,詭道也,不可以不慎。眼下我軍新敗,若與之戰,於我不利;其次,就兵力而言,楚軍數倍於我,戰之亦不利。故而……”

“你就說該如何處置吧!”劉邦打斷了張良的話。

這話一出口,張良便明白劉邦的怨氣退了,身子向前傾了一下道:“臣聞項羽西來後,彭越趁機攻克楚地十數城,依項羽的性格必不能容忍,當再度揮師東去。那時候,我軍再戰滎陽、成皋,唾手可得。”

夏侯嬰聽了,禁不住高揚馬鞭道:“子房言之有理。”

張良擺了擺手道:“眼下還需在項羽身後加一把火,使其早日東去。”

“快說說,如何加火?”劉邦的神色完全平靜了,脖子伸得老長。

“我軍一方麵應據高壘深壑不出,另一方麵遣兩支軍伍深入楚地,助彭越攻城略地,項羽聞之,必不會罷休。”

“妙計!”隨著夏侯嬰一聲鞭響,劉邦拊掌稱快道,“讓項羽首尾不能相顧,東西不能同領。子房一言,勝過千軍。”

當劉邦問該派誰去擔當此任時,張良報上了兩個人的名字:“盧綰、馮敬最為合適。”

“願聞其詳。”

“馮敬原為魏將,曾被大將軍任為副使,這次若非大王保護,隻怕……”下麵的話張良沒有說出口,有意留下懸念,“他銘感大王恩典,定會竭力盡命的。至於盧綰,跟隨大王已有數年,一直沒有機會建功立業,若聞大王點將,定會請戰。”

“好!就依子房。”隨著夏侯嬰一聲“籲”,車子停在了劉邦的大帳前。

進得前廳,剛剛坐定,還沒有來得及喝口熱茶,曹窋就進來稟報,說陳中尉從敖倉來書了。劉邦立即放下茶杯,從中官手上接過書劄,迫不及待地打開,就見一行令他開顏的字映入眼簾——敖倉巋然,楚軍敗退。

陳平在上書中寫道,自漢軍退出成皋後,項羽遣曹咎北上欲圖占據敖倉。然則,王吸、薛歐二軍奉大王旨意先期到達,與駐守的少年營設下埋伏,大敗曹咎之吳右領部,殺了吳右領,其餘士卒逃回成皋。敖倉一帶,北倚河水天險,三皇山群嵕兀立,桃花峪更是道路崎嶇,易守難攻。加之先前樊阬、劉肥兩位少將軍與校尉張不疑合力在穀中開挖暗道,使敵一俟進入穀中便找不到出穀之路。因此楚軍雖敗,卻沒有弄明白緣由。陳平在上書中還說他將在敖倉停留一段時間,協力幾位少將軍加固糧倉守衛。

劉邦看罷,將上書交給張良。他大致瀏覽了一遍,便由衷地感到欣慰,尤其是自己的兒子張不疑有出息,這是他最感欣慰的。他已經許久沒有看到兒子了,戰爭讓一家人四散,妻子在漢中,兒子在敖倉,而他卻時時跟在劉邦身邊。合上絹帛,張良心中油然升起祈願,待天下太平了,他一定要為家人尋找一方安逸之處,消消停停地過日子。

劉邦看得出一封戰報在張良心頭掀起的浪花,作為父親,他又何嚐不是如此呢?還有樊噲,隨自己回軍成皋後,就駐軍廣武。他北撤後,樊噲在廣武接應自己,送他渡過河水。記得在河水南岸分手時,樊噲以長輩的語氣道:“現在肥兒和阬兒同在少年營,總是讓俺放心不下,也不知敖倉守備如何?”

劉邦告訴他已派陳平、王吸、薛歐前往,樊噲聞言,臉上掠過一絲欣慰,說出的話也帶了些許溫柔:“唉!雖說每次見麵多有訓斥,可日子多了不見,反而有些思念……”

從早年結識到當下,劉邦第一次發現樊噲也有柔腸的一麵。

這是結束祭祀的第五天,盧綰、馮敬奉命率領的兩萬人馬在白馬津渡過河水,進入楚地。

說起來,盧綰與劉邦算是世交。在父親那一輩,劉、盧兩家多有往來。到了劉邦這一輩,因兩人都有出入賭場的習好,而劉邦每遇困難時,盧綰總是慷慨相助,兩人的友情倒比父輩熱了許多。劉邦封為漢王後,盧綰追隨到漢中。劉邦對這位昔日玩伴分外關照,不管臣下們如何議論,他還是給了盧綰將軍的頭銜。隻是盧綰出戰的機會不多,常在侍中,但每逢大事,劉邦總會私下裏征詢他的意見。盧綰深知劉邦的性格,所以在許多情況下,說出的話也能對劉邦的心思。

可盧綰與劉喜一樣,也有自己的苦惱。他明白自己雖有將軍之名,卻少臨戰陣,許多將領私下裏多有議論。尤其是樊噲,有幾次甚至不客氣地當麵與他比功勞。也許是出於這種原因,劉邦這次親自點將要他率軍深入楚地,而他也十分看重這次任務。

盧綰很清楚自己的短處。雖然從小學過劍術,但那也隻能防身,上陣殺敵,他根本不能望樊噲等人項背。因此,從白馬津渡河南下的那一刻起,他就思謀著智勝之策。大軍到達濟水北岸之煮棗後,盧綰打破慣例,主動到馮敬帳中來了。

馮敬也是第一次與盧綰合兵出戰,加之對方比自己年齡大,舉止間就多了許多尊敬。他先是命侍衛上了茶點,接著自己坐在下首,雙手打拱道:“末將年輕,還請大人賜教。”

盧綰也不謙讓,直陳所思。

未料馮敬聽罷,竟然立即應和:“大人所思,亦末將所慮。”

一看話很投機,盧綰心境十分暢快,呷了一口熱茶道:“當務之急是遣人將我軍行蹤告知彭越將軍。”

“聽說彭越將軍率部新下外黃,末將願前往會會這位聲名遠揚的遊擊將軍。”

“將軍願往,真是再好不過。”盧綰說著,從懷內拿出一封信劄,“此乃漢王寫給彭將軍的親筆信。”

且說彭越率軍攻下外黃後,采納右史欒封的諫言,下令部伍在此休整數日,再行南下。

這一日,彭越正在帳中與欒封商議如何攻打睢陽,忽然侍衛進來稟報,說漢使馮敬前來拜謁。

“馮敬?”彭越看了一眼欒封道,“此人名字聽起來熟悉,卻不曾見過。”

欒封建議道:“漢使前來,必有要事,請將軍速傳。”

彭越點了點頭:“請使君在前廳稍候,我即刻就來。”

此刻,彭越已卸去盔甲,換了一身常服,從門外走到前廳來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年輕的背影,正在聚精會神地看牆上的磚雕《春耕圖》。彭越輕輕呼了一聲:“來者可是漢使馮將軍?”

馮敬轉過身子的那一刻,目光就放射出驚異的光芒。原來傳說中遊擊江南江北,縱橫齊楚大地的彭越並不是想象中那樣豹頭環眼,五大三粗,倒帶著幾分文雅。馮敬上前依禮見過,接著從懷中拿出信劄道:“漢王有書給將軍。”

“請坐!”彭越接過書劄,待馮敬落座後,才認真地打開信劄,看將起來——

彭將軍鈞鑒:

別來無恙!喜聞將軍縱橫江淮,馳騁南北,屢戰皆捷,至為欣慰。項羽多行不義,人神共憤,諸侯叛離,失道寡助。寡人欲與天下諸侯,共誅楚賊,救民倒懸。今遣盧綰、馮敬兩位將軍率兩萬步軍、輕騎數百,佐將軍擊楚。一俟接洽,即歸將軍節製。切切!

彭越默不作聲,將“即歸將軍節製”幾個字來回看了數遍,心跳有些加快,血液也有些沸騰。回想起當初攻打昌邑時劉邦以兵馬相贈的舊事,他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麽好。放下信劄,彭越問道:“漢軍現在何處?”

馮敬回道:“盧將軍現在宛朐東北方向的煮棗。”

“好,改日我去拜訪盧將軍。”彭越說完,轉過臉問欒封,“可有楚軍動向?”

欒封回道:“據探馬稟報,近日楚軍要從濟水運輸糧草輜重到滎陽、成皋前線,屬下正要與將軍商議對策。”

彭越低頭沉思了片刻後道:“水戰乃我軍之長,卻是漢軍之短,如之奈何?”

欒封來到地圖前,指著陽武方向說道:“據屬下所知,楚軍為防漢軍襲擊,糧草大都屯在陽武。”

“陽武不是曾由樊噲駐軍麽?”

欒封解釋道:“當初漢王南出武關時放棄了陽武,楚軍見其距滎陽、成皋不遠,遂做了糧倉。每有糧草,皆要先在陽武靠岸。不過陽武楚軍防守甚嚴,隻能中途圖之。”

聞言,彭越轉臉對馮敬道:“我軍將繼續打探軍情,一俟有報,當首先知會盧將軍。請盧將軍也遣細作入敵營探聽,及時知會我,兩軍好協力破敵。”

馮敬拱手道:“那是自然。”

回到煮棗後,馮敬將麵見彭越的情況一一告知盧綰。

盧綰問道:“彭將軍對節製如何看?”

“彭將軍倒是看了數遍,卻隻字未提,隻說兩軍協力破敵。”

“彭將軍尚知時務!”聞言,盧綰臉上就現出輕鬆的快慰。雖然他第一眼看到劉邦要彭越節製盧、馮兩軍時,嘴裏沒有說什麽,心裏卻是暗存芥蒂。彭越算什麽?他不過是空頭的魏國相國,至今也沒有歸漢,漢王卻如此看重他,這一回又要他節製漢軍,難道自己隻是擺設?孰料彭越卻不看重這些,這使得他的自尊獲得了些許滿足。

馮敬聽出了盧綰話中的意思,論起年齡,他比盧綰小了十多歲,可看事情卻要豁朗得多:“漢王所謂節製,也不過是為戰時方便,並無置君我於彭越麾下之意。兩軍聯動,總該有主力才對。”

盧綰沒有再說話,眯起眼睛看著剛過而立之年的馮敬,心想你年紀輕輕,倒學得圓滑模棱,但嘴上卻說出另外一番話:“還是馮將軍對漢王之意理解透徹,明日我就遣細作進宛朐城打探消息。”盧綰忽然想起一件往事,油然拊掌道,“怎將他忘記了?”

“將軍說的是……”

“範增不是宛朐人麽。”

“那又怎樣?”

“我聽說陳平施離間計後,項羽驅逐範增回鄉,孰料他在吊祭項公墓時,背部毒瘡發作而亡。家人聞之,悲怒交加。若能選一人裝成楚人暗訪範宅,不知能否探得消息?”

“這……可行麽?”

“世間之痛,何如喪親?何況來者乃範增貼身侍衛呢?”

“好,此事就由末將在輕騎中選一精通楚語的軍侯前往,兩日之後見分曉。”馮敬言罷,起身告辭。

盧綰目光緊緊追著他的背影,暗自感歎劉邦知人,這馮敬確是見事敏捷。

事情果然不出盧綰所料,兩天後,扮作楚軍的軍侯回來了,將他如何以貼身侍衛的身份將範增見疑於項王,死無葬身之地之事詳述一遍。為了取信於範宅家小,他對著範增的靈位痛哭流涕,其家人一邊陪著流淚,一邊斥責項羽無情,並設宴感謝。席間範家透露近兩天有數十船糧草要從宛朐運往陽武,船隊在濟陽以西之臨濟要做大約兩個時辰的停留。因為臨濟處在陽武與濟陽之間,故而防守比較鬆懈。

軍侯告退後,盧綰麵露喜色:“這倒是擊敵良機、良地。”當即遣人告知彭越。

恰好彭越也得到了相同的情報。兩軍相商,在臨濟碼頭動手。

欒封從彭越軍挑出百名水手,化裝成纖夫散落在濟水北岸,每日尋找走近楚軍運糧船的機會;其餘水軍則由馬忠、孟達兩位校尉率領,連同船隻隱藏在臨濟城外蘆葦**中。

漢軍這邊按照與彭越的約定,由盧綰、馮敬所部的程淼、魯健兩名校尉率領,悄悄移軍到臨濟城北,隱蔽在密林間。臨行前,盧綰與馮敬專門召見兩名校尉,叮囑必得見彭越軍烽煙才能出擊。

程淼和魯健各自從所部中抽出一些人,裝作打魚之人,身披蓑衣,每日就在濟水岸邊瞭望。可整整等了兩天,也沒有見到半隻船通過。負責瞭望的什長不免有些著急,借機來到程淼麵前悄聲問道:“兩天都不見任何動靜,我們怎麽辦?”

程淼看了看周圍,低聲斥責道:“急什麽,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你速速離去,免得楚軍發覺。”

又過了兩天,約莫上午巳時時光,從東逆水而來的四十多條船成一字長蛇形緩緩駛進了程淼的視線,隔著老遠,就可以聽見拉纖的號子聲。

程淼輕輕撞了撞什長的胳膊,什長會意,轉身貓著腰朝北進了密林。

但程淼知道,一切都要等待彭越軍的烽煙。因此,他的眼睛死死盯著自遠及近的貨船,一刻也不離開。過了大約一刻鍾,從北岸的小路上過來一隊著楚國戎衣的輕騎,為首的顯然是一位什長。他手提著馬鞭,來到程淼麵前厲聲問道:“你等為何在此盤桓?”

程淼起身攏了攏蓑衣,低聲下氣地回道:“稟軍爺,小民等是城北鄉村的漁人,在此打魚為生。這不,網下了,還沒有拉起來。”

什長揚起手中的鞭子威脅道:“沒看見麽?官船要從這裏經過,你等快快離開,否則,軍爺的鞭子可不認人。”

程淼一副驚悚的表情,帶著哀求的語氣道:“小民不知官船從此經過,軍爺息怒,小民這就走。”說罷,他瞪著身邊的下屬大聲嗬斥,“沒有聽見麽?官船要經過,快走。”

士卒們會意,紛紛轉身朝通往密林的小路上而去。邊走邊說可惜了,這半日算是白過了。大家鑽入草叢回看身後,發現無人跟著,這才轉向密林方向。

“來了!”程淼一進密林就對魯健道,“單等彭越軍烽煙一起,我們就衝出去奪船。”

且說馬忠遣出的百名水手探知楚軍四十隻官船第二天要從臨濟經過,前一夜子時即隱蔽在濟水北岸。待到第二天巳時,獲知楚船靠近的消息,每個士卒都含著蘆葦潛入水中,待到官船經過時,暗暗跟隨前進,割斷了纖繩。正在埋頭拉纖的纖夫嘩啦啦地倒了一地,押船的右領見勢不妙,情知有人埋伏,大喝一聲“水裏有賊人”,聲音未落,就中箭跌進河裏。接著,但見箭雨下,楚軍紛紛落水。

藏在船下的百名漢子趁機躍上首船,先砍倒了船上的“楚”字大旗,又一連刺倒押運船隻的楚軍,順勢點燃了船帆,頃刻之間就濃煙滾滾。埋伏在密林裏的程淼和魯健看見烽煙,率部衝到岸邊,早有馬忠和孟達兩位校尉在岸邊接應。不到一個時辰,四十隻官船上的楚軍或死於大戰,或成為戰俘。長長的船隊停泊在臨濟城北的碼頭,看上去十分壯觀。

在尾船斷後的是項它麾下的另一名右領,他見大勢已去,對跟在左右的士卒們說道:“今日之難乃天意,非人力所能為。我等降漢,或許還有生機。”於是,士卒們紛紛放下武器,在右領的帶領下,在船上跪倒了一片。馬忠偕程淼來到船上,見楚軍皆降,吩咐他們徒手上岸集結。

程淼的目光掠過麵前的戰俘,說話的聲音驟然高了:“誰是右領?”

見大家把目光投向一人,程淼隨即道:“本校尉問你話,你要如實回答,否則殺無赦。”

“卑職定當如實回話。”

“你等歸屬楚軍何部?”

“回稟大人,卑職乃將軍項它麾下右領申正。”

程淼發現申正回話時兩隻腿不停地打戰,就從心底笑了。按照盧綰和馮敬的交代,他對站在麵前的楚軍士卒說道:“本校尉決計放你等回去,可願意否?”

申正朝左右看了看,見士卒們一臉茫然,看不出是高興還是恐懼。終於,一位楚軍哭出了聲,撲通一聲跪倒在程淼和馬忠麵前,說家中有八十老母和十歲小兒,望軍爺千萬留他一條性命。他這一哭,周圍的楚軍也都號啕起來,申正的心更加慌亂,帶著試探的口氣問道:“將軍果真要放我等回去?”

“我乃堂堂校尉,豈能口出戲言。不過,你等要帶一句話給項它將軍。”

申正身子一挺道:“卑職定當效力。”

程淼大聲道:“告訴項它將軍,就說漢將軍盧綰、馮敬率部來到濟水沿線。他若是英雄,就來接戰。”

申正猜不透程淼話中的真意,狐疑著打量麵前的校尉連聲道:“卑職不敢。”

程淼厲聲道:“讓你說你就說,若隱瞞半句,下次定取你性命。”

望著申正帶著楚軍倉皇離去,馬忠不解地問道:“程校尉為何不一刀結果了這廝性命,反而要放他回去傳話。”

程淼笑了笑道:“此乃盧綰、馮敬兩位將軍的疲敵之策。依末將觀之,項它得知漢軍已到楚地,必欲尋找機會決戰。彼時我堅守不出,久而久之,敵必疲憊,我軍則趁機一舉殲之。”

馬忠聞言,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道:“還是盧將軍多謀善斷。”

程淼的眼睛眯成一條線,凝望著忙於搬運糧食、輜重的漢軍和彭越軍。他沒有告訴馬忠的是,漢軍之所以要放出深入楚地的信息,就是要借項它之口調項羽大軍東歸,從而為收複成皋、滎陽創造戰機。他遠遠瞧見孟達和魯健一前一後朝這邊走來,便上前打拱道:“此次截敵糧船,皆賴彭將軍運籌有方。末將代盧、馮兩位將軍謝過彭將軍。”

孟達回禮道:“若是言謝,彭將軍定然要謝漢王。我軍在濟水兩岸襲敵久矣,若無漢軍襄助,則伏擊糧草甚難。盧、馮二位將軍真乃及時雨,彭將軍已令末將將糧草分一大半給漢軍。”

“彭將軍胸度恢廓,令人敬仰。”

魯健伸出雙臂,做了個合抱的姿勢:“吾主每每提及昌邑城下漢王贈兵往事,不盡感慨。今日能與兩位將軍協力擊敵,實乃我軍之榮幸。”

程淼聽後大喜道:“將軍如此曠達,何愁楚軍不滅,天下不定?”

再說申正帶著數十名士卒回到宛朐,將一路所見以及程淼所言一一稟告給項它。

“這怎麽可能呢?大王不是說漢軍逃出成皋,向北而去了麽,怎會出現在臨濟附近?”聞言,項它大吃一驚。更讓他不可思議的是,彭越軍竟與漢軍聯手攻擊,一出手就斬了他的兩名右領,便問右史,“漢軍勾結彭越劫我糧草,殺我士卒,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情勢,該當如何?”

“目今之計,一則,要速將敵情稟奏大王得知。”右史眼珠轉了轉說道,“二則麽,與其分兵各擊,毋寧主攻一軍。漢軍初到此,人地兩生,隻要我軍取快擊之勢,敵必茫然失措。”

“好!”項它立即下令給右領鄭興、莫倫和蔡淵,令其率軍北上,攻打煮棗。然而,一連數日,漢軍堅守不出,而彭越軍卻幾乎沒有停止對宛朐行轅的襲擾。那倏忽即來,倏忽即去的行蹤不定;那敵來堅守不出,敵去追擊襲擾的不可捉摸;那重在攔截軍需輜重,而不在意一城一池得失的操兵之術,讓駐紮在定陶城中的項它顧此失彼,首尾難顧。

項它十分疲憊和惱怒,把一股怒氣都發在右史身上:“你不是說攻其主力,不及其餘麽?如今卻是煮棗未破,宛朐不寧,如之奈何?”

右史理解項它的心境,畢竟對敵之策乃謀士之職,何況漢軍與彭越軍如此戰法,令他也一籌莫展。在吩咐侍衛給項它上茶的空隙,他把近日戰況在心裏梳理了一番,隨後道:“將軍少安。兵法雲,勝可知,而不可為。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依在下觀之,用兵之術,無非動靜而已。既然我軍一時無法勝敵,何不以靜製動,守而不戰。待大王回師,對敵聚而殲之,如此則敵擾可破矣。”

聞言,項它無奈地皺了皺眉頭:“事到如今,隻好先如此了。請右史修好上書,六百裏快馬發往成皋,請大王出兵禦敵。”

漢三年九月,項羽進駐成皋不久,就接到齊王田廣的求援,言韓信率軍一路疾風驟雨,臨淄告急。項羽快馬發令從南陽戰場調龍且北上援齊,如今,君臣在成皋見麵了。出席宴會的還有一同歸來的塞王司馬欣,大司馬項莊,滎陽守將鍾離眛、項聲,成皋守將曹咎等一幹將領。

“卿在南陽多有辛勞,寡人深知。”項羽舉起手中的酒觥,“調卿南下,原本想擒獲劉季小兒,未料又一次讓他逃脫。”

“劉邦奸詐多變,臣是領教過了。”龍且將觥中之酒飲盡,立即就有中人上來給添滿,熱氣騰騰的鼎鍋將酒香彌散到各個角落,也彌散在眾人心頭。平心而論,離開南陽,與其說奉調北上,毋寧說對龍且是一種解脫。

說來,他麾下可謂兵精將勇,可怎奈王陵、呂齮和陳恢的輪番交戰。葉縣、陽城和宛城若棋盤上的三顆棋子,成品字形擺設。他與呂齮在宛城拉開戰局時,王陵立即率部在身後夾擊,而等他回身時,王陵又退回南陽城。至於葉縣,中間隔著陽城,他自然鞭長莫及。

當初劉邦從武關出兵後,他斷定必是進入宛城,於是將主要兵力用來攻打宛城。可當他接到項羽從滎陽發來的戰報,說劉邦擊敗曹咎,重據成皋時,他愣住了,許久沒有回過神來。

既然劉邦已離開南陽,那他留在這裏已沒了任何意義。就在這時,項羽的詔命來了,要他北上援齊。接到文書那一刻,龍且舒了一口氣,仿佛肩頭卸下了一座大山。

“龍將軍此去必能旗開得勝。韓信聞之,亦當知趣而退。”在南陽幾個月,項莊對龍且的忠於職守有深刻體驗,“若大王恩準,臣弟願與龍將軍一起赴齊。”

龍且臉上泛起幾許感動:“臣定不負大王之命,當猛擊漢軍,拯救齊國。”

項羽拊掌開懷道:“莊弟願往,真是再好不過。吾等舉酒,為兩位將軍壯行。”

幾隻酒觥“當”地碰在了一起。

第二天淩晨卯時,龍且的大軍開始了北上的征程。成皋城外,君臣話別,項羽握著龍且的手道:“等援齊歸來,寡人要為卿物色一位佳人,早日完婚。”

聞言,龍且便有些不好意思,口中訥訥道:“謝大王恩典。”

鍾離眛、項聲已於昨夜回了滎陽。曹咎上前,雙手打拱道:“將軍此行,萬望珍重。”

龍且縱身上馬,向項羽作了一揖,也是對曹咎的回答:“後會有期。”

項莊也依依不舍道:“大王珍重!”

“走吧,關照好龍將軍。”項羽拍了拍項莊的肩膀。項莊感覺得出,項羽拍打自己肩膀時的手顯得有些沉重澀滯,不像以往那樣有力和暢快。

東方漸漸發白,一縷曙光透過雲層,灑在成皋城頭。夜間模模糊糊的東西開始漸漸明朗起來,秋風涼颼颼地從城頭刮過,旗幡的嘩啦聲撥動著送行人的心弦。是的!新的一天拉開了序幕。

司馬欣輕輕地來到項羽身邊道:“大王,龍將軍走遠了。秋深天涼,大王還是回城去吧。”

在彭城大戰中,項羽以三萬輕騎擊潰劉邦五十六萬人馬的奇跡令司馬欣十分震撼。在追隨章邯的日子裏,他雖與楚軍有過多次交鋒,但真正見識到項羽的勇猛這還是第一次。因此,在劉邦退出彭城那一刻,他選擇再度回到項羽身邊。

可他很快發現,項羽目光中那種輕視的神色。他真正體味到了什麽叫作苟安,那是一種比死了更難受的生存。但他隻能忍氣吞聲,不可能再做出新的選擇。

項羽扶著車軾直視前方,晨曦灑在他的肩頭,宛如一尊塑像,對於司馬欣的呼喚,他毫無反應。

冥冥中一種神秘的感覺掠過項羽的心頭,他看著龍且遠去的身影,馬蹄聲在耳邊漸行漸遠,忽然就生出莫名的孤獨和悲涼。從曉事起就不知道何為悲傷的項羽覺得眼睛潮濕了,也許是為著龍且和項莊的離去,也許是為著麵前的戰事。他很懊喪,在心底埋怨自己怎麽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了,竟然睹秋雲而落淚。

“大王,天氣轉涼了,還是回城去吧!”曹咎再一次提醒。

項羽道一聲“回城”,司禦調轉車頭,踏上歸程。

項羽的心思仍然在戰事上。看見曹咎,另一件事油然爬上心頭——昨夜,他接到項它發自宛朐的上書,說東線戰事吃緊。他向曹咎招了招手,要他棄馬登車,有事要說。

什麽事如此神秘,還要驂乘?司馬欣心頭略有不快,可他也隻能裝作看不見,打馬朝前去了。

曹咎上了車,項羽直截了當地說道:“寡人在這兩日也將回軍宛朐。”

“有新的戰況麽?”曹咎問道。

“項它發來戰報,說劉邦遣盧綰、馮敬率兩萬人馬與彭越軍合流,接連襲擊我軍。可恨的是前些日子,竟然劫了我運往成皋、滎陽的四十多船糧草。若不征伐,則成皋、滎陽難守。寡人決計親率大軍揮戈東去,誓將盧、馮二賊斬於宛朐城下。”

久在項羽麾下,曹咎已習慣項王的頤指氣使,他隻要遵命而行就不會有大過失。於是,他用樂觀的語氣來回答:“請大王放心,臣定然堅守成皋,不給劉邦可乘之隙。有前次失城的教訓,臣定當謹慎。”

項羽握著曹咎的手,看他的目光卻嚴肅又凝重,說出的話更是語重心長:“大司馬驍勇,寡人深知。然則戰者,智也,非徒賴力可為。寡人離開後,大司馬謹守成皋,即便劉邦挑戰,勿令出戰,我十五日必定梁地。”

“臣當謹記大王旨意,絕不使成皋丟失。否則,以項上人頭謝罪。”

但項羽仍然不放心:“寡人擔心大司馬一人守城力單,遂將司馬欣留下協助大司馬。”

“謝大王!”曹咎話雖這樣說,但內心卻有片刻失衡——他能幹什麽?不過秦降將耳!大王難道忘記他有過跟隨漢王的經曆了麽?

……

樊噲帶著項羽率軍東移的消息,渡過河水到小修武來了。

回到滎陽、成皋前線,劉邦就讓他駐軍廣武,以備後援。這位平日裏喜歡揶揄自己連襟的將軍這回不得不承認劉邦的英明,廣武駐軍在劉邦北逃路上發揮了重要作用。項羽在重據成皋後,沒有再向廣武進兵。

現在,項羽將成皋和滎陽交給項聲、曹咎和司馬欣之後東撤了,樊噲立刻意識到收複成皋的時機到了。他親自過河來向劉邦通報這一消息,並主動請纓,要在收複成皋之戰中擔任前鋒。

“這一路窩囊極了,從未打過一個快心仗,這一回若不讓俺打先鋒,那就要憋死了。”樊噲在任何時候都改不了屠夫的脾氣,“俺喜歡直來直去,不像儒生們彎彎繞。”

周勃、灌嬰、柴武等將領聽說樊噲到了,情知一定有重要軍情,一個個摩拳擦掌,聲言要與楚軍大打一場,出出悶氣。這種氣氛讓劉邦對重奪成皋、滎陽的信心大增,但他沒有輕易表態。聽聽張良的看法,已成為他決策的習慣。

張良沒有直接把話題轉到戰爭上,卻問樊噲道:“敖倉那邊有新消息麽?”

樊噲回道:“樊伉來書說,自王吸、薛歐二位將軍與彼等一起守敖倉後,在二十多裏的距離內設置了三道防線,加上陳中尉多謀,敖倉安然無恙。”

“敖倉無事,我軍便可放手一搏了。”張良挽著劉邦的胳膊,與眾將一起來到地圖前,指著成皋的方向道,“微臣之意,還是先從攻打成皋開始,計策依舊,引曹咎出城。”

聞言,劉邦笑道:“曹咎曾因此而丟掉成皋,豈能一錯再錯?”

張良也笑了笑道:“兵不厭詐。曹咎性格急躁,此計在他身上可屢試不爽。但項聲則不同,他處事穩健,未必輕易出城。”張良說著,將手指移到城南一帶,“誘敵成功後,我軍可且戰且退,引曹咎至汜水,然後伏而殲之。”

一番話說得劉邦頻頻點頭,他對樊噲道:“你不是一心想打個痛快仗麽?就命你去誘敵。”

樊噲一聽,連連搖頭:“俺是要做前鋒,與曹咎廝殺的,誘什麽敵?還是讓別人去吧,俺還是在汜水岸邊埋伏好些。”

見狀,劉邦看了一眼張良問道:“軍師看如何辦好?”

兩人相視一笑,張良上前撫著樊噲的肩膀道:“大王命將軍誘敵,實乃看重你也。”

“看重俺什麽?你們就會糊弄人。”樊噲一瞪眼睛。

張良又笑道:“數數諸位將軍,有哪個比你更會罵人呢?要罵到痛處,激敵憤怒,非將軍莫屬啊!”

樊噲一聽,就不再爭辯,撓著頭說道:“你們就會欺負老實人。好,俺就再窩囊一回吧。”

“隻要將軍能把曹咎、司馬欣引出城,就是大功一件。”張良點頭道。

接下來,劉邦安排柴武在樊噲引敵出城後立即攻取成皋,又吩咐周勃道:“將軍就在汜水岸邊埋伏,待曹咎兵至後,圍而殲之。”

眾將散去之時,下弦月如一把吳鉤懸在天際,遠近的山水看上去都朦朦朧朧的。秋風夾帶著涼意迎麵拂來,劉邦才油然意識到太子劉盈在櫟陽已經年餘了,而戚夫人與如意回到櫟陽也有十個多月了。他定了定神,問道:“依子房看,我軍收複成皋、滎陽後,戰局將會如何?”

“寡人也是如此想,隻是不知項羽將如何對待老父及夫人?”

張良自信地回道:“大王放心。項羽其人雖然性格暴戾,卻重義氣。他畢竟與大王有金蘭之義,不會虐待太公與王妃的。”

“一旦局勢安定下來,定要讓項羽放老父與呂雉回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即使在大戰前夕,張良對親人的思念一如劉邦一樣,心如潮水。他與馮慧的短暫相會還是在彭城大戰前,自那以後,兩人從來沒有見過麵。他想,她此時也一定在月下思念著他和不疑吧!

……

事情的發展果如張良所料,樊噲每日在成皋城下罵陣,甚至連在沛縣狗肉店中用過的汙穢之詞都用上了。開始的兩三天,曹咎都要到城頭上察看軍情,嚴令屬下堅守不出,違令者斬。可繼續下去,到第五天的時候,他先自沉不住氣了。

“樊噲小兒,欺人太甚。竟罵及我等三代祖宗。”曹咎在大帳內來回走著步子,對站在對麵的司馬欣道,“真恨不得殺出城去,取了那小兒的首級,以泄心頭之恨。”

其實,司馬欣心中的憋悶絲毫不比曹咎差。樊噲罵他的話更難聽,什麽項王走狗,什麽朝秦暮楚等等,放在之前,他早就請纓殺出城去了。可今非昔比,他現在隻是一位空頭塞王,便忍著內心的憤怒勸解道:“樊噲者,屠夫矣!不識禮義,與禽獸無異,大司馬何必與之計較。”

“他就是欺我不敢出城與他接戰,如此下去,不戰死也得氣死。”

就這樣,在鬱悶中又過了兩天。到了第八天前半日,樊噲罵陣的士卒更多了,聲音更洪亮了,成皋城中的吏民都能聽見。到了巳時時分,曹咎終於不能再忍,要出城與樊噲決戰。司馬欣先是好言攔阻,可當他登上城樓,聽到漢軍聲言要用他的首級當夜壺時,他脆弱的心理防線也潰塌了:“本王願同將軍一起出城,殺他個片甲不留。”

對於臨陣廝殺,司馬欣有這個自信。當初若非趙高逼迫,他是絕不會投降項羽的。但他提醒曹咎,一定要留夠守城軍力。曹咎留兩名右領率所部守城,自己與司馬欣披掛上馬,朝南門奔去。

成皋城的吊橋在紋絲不動多日後,終於放了下來,隨之城門也開了。樊噲見此情景,禁不住開懷大笑道:“曹咎老兒,終於忍不住了,哈哈哈……”

當樊噲發現衝出城外的還有司馬欣時,他就明白了對方試圖速戰速決的意圖,心中暗道,哼!做夢婚嫁——想得倒美。既然出了城,豈能讓你等回去?他催動**戰馬,揮動板斧大吼一聲:“曹咎老兒,拿頭來!”

曹咎第一次與樊噲對陣,不禁冷笑道:“人言樊噲驍勇,看來也不過如此。”大吼一聲,率先追了過去。

司馬欣本想勸曹咎回兵,無奈他殺得興起,根本聽不見呼喚。司馬欣歎息一聲,來不及多想,也催馬跟了上去。

未時二刻,曹咎和司馬欣率部追到了汜水岸邊,卻看見樊噲的軍隊已經過了河,在對麵布陣了。

司馬欣上前勸曹咎道:“敵在對岸布陣,有誘兵之嫌。大司馬不如鳴金收兵,退回城去。項王臨行反複叮囑不可輕易出戰,還是等半月後項王歸來再戰吧!”

曹咎從侍衛手中接過水囊,潤了潤嗓子道:“滎陽與成皋隔河而據,滎陽城中的項聲將軍若見我軍與漢軍交戰,必出城馳援。若此戰一舉擒獲樊噲,豈不快哉?”

聞言,司馬欣皺了皺眉頭道:“還請大司馬三思。”

“如此戰機,不攻何待?大王若是追究下來,由我擔承。”曹咎揮了揮手,要司馬欣負責斷後,自己則率領所部先行渡河,他還召集各路右領宣布,“有擒拿住樊噲者,賞五百金;取首級者,賞三百金。”

士卒們聽說有賞,爭先搶船渡河,隊伍頓時陷入混亂。曹咎見狀,斬了所部的一位伍長才遏止住了**。隨後他抬頭望去,大約有一半的隊伍已到了河心。曹咎舒了一口氣,暗自祈願隊伍早點過河,與樊噲接戰。

但就在這時,一幅可怕的情景映入他的眼簾——從河兩岸射來密集的箭雨,行進在河心的楚軍紛紛中箭落水。曹咎意識到自己中埋伏了,漢軍截斷了他的退路。

是的!周勃在汜水西岸的蘆葦叢中看見楚軍為爭奪渡船而大打出手時,便以為進擊的時機到了。他對弓弩手一聲令下,萬千箭矢頓時齊發。

霎時,並不算太寬闊的汜水兩岸,湧滿了漢楚兩軍。

曹咎痛悔自己沒有聽項羽的諄諄告誡,中了敵人的誘兵之計。他現在唯一的希望是能聽到鍾離眛和項聲馳援的消息,可對麵漢軍陣容整齊,旗幟獵獵,隻有驟雨般的箭鏃向河心飛來,而他的士卒卻毫無還手之力。

曹咎站在船頭,揮動手中的兵器撥落飛矢,命艄公加快劃船,試圖向司馬欣靠攏。話剛出口,艄公咽喉中箭,一股熱血噴在他臉上。透過血霧,他看見司馬欣將劍架在了脖頸上,他拚著力氣喊道:“塞王不可……”

“完了,一切都完了!”在左臂被箭射傷後,一個悲涼的意念頓時布滿了曹咎的腦際,他最終也將寶劍刺向自己的脖頸,喊了一聲:“大王,臣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