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高祖3:天下歸一

第一章 風雲變酈生罹難 義氣湧呂雉斥項

酈食其說服齊國歸附漢王,在臨淄受到國賓待遇,高車巨輦,肆筵設席,縱酒終日。漢齊結盟,共同抗擊楚國的消息通過六百裏快馬送到襄國時,韓信與張耳正並轡齊駕行走在城外的黃土道上。

為說話方便,兩人都命侍衛遠遠地跟著。侍衛們隻能看到兩人時而對視而語,時而指點山水,卻無法知道他們究竟談了什麽。

張耳借助劉邦的力量,再次踏上曾屬於自己的故土。

坐騎的速度並不快,甚至有些散淡,偶爾從馬蹄間**起些許灰塵,很快就平息如常,留下的隻有“嘚嘚”的節奏。張耳的心伴隨著節奏而浮動湟漾,就如身邊這條汾河一樣。

這是一方多麽熟悉的土地!西望太行山,挺拔聳秀,高峨入雲,仿佛一座屏障,屹立南緣;西顧五明山,五嵕嶻巕,宛若一座香爐,福蔭著腳下的眾生;黃榆嶺絕壁群峰,地險關狹,流泉飛瀑,氣勢雄偉;雲夢山赤壁翠崖,壺天仙境。當初項羽分封諸侯,將趙地一分為二,一份給了趙歇,建都代縣;一份給了張耳,建都襄國。可是不久,他就被陳餘的三縣軍馬擊敗,倉皇地逃到了漢營。

這些年他在漢營依然頭頂王者之名,卻已是名存實亡。每每被劉邦身邊之人稱為常山王時,他的心都禁不住一陣陣絞痛。他感激劉邦拒絕陳餘以其頭作為出兵彭城的要挾,更感慨這一次劉邦將三萬人馬撥給自己,和韓信一起打回故都。此刻走在留下戰塵的襄國城外,一切對他來說,都如夢如幻。

“信都,我回來了!”張耳在心底呼喚,他習慣用當初封地時的名字——盡管現在它叫襄國。從路旁伸出一枝槐樹枝,那個造字的倉頡說,槐,從木,從鬼,有魂歸故裏之意。看著被八月秋陽照得透亮的葉子,張耳心中忽然就騰起一種意念:“隻有我才是這土地上的王者。”

當他發現這意念爬上心頭時,就吃了一驚,忙轉臉去看身邊的韓信。韓信正全神貫注地欣賞眼前的山水景物,似乎並沒有發現張耳的神色變化,他這才稍稍地安定了一些,問道:“大將軍在想什麽呢?”

韓信從沉醉的山水中醒了過來,定神一看,已出城七八裏了。正是初秋的天氣,耳邊河水的清幽、歡快讓他流連。偶爾從浪花中飛起幾許清鰷,讓他的心一下子就回到了淮陰城外漂母浣紗的那條河。

“哦?”韓信回過頭,順勢回道,“在想這條河叫什麽?”

“這條河名叫七裏河,因在出城七裏之外。不過,它又叫百泉河。”張耳詳細解說道。

“既是七裏河,為何又叫百泉河?”

“我也是當年聽當地主簿說的。”張耳催動坐騎,趕上韓信,“在七裏河上遊九十裏開外有一座關,名黑龍口。前朝有一位將軍率軍追擊敵軍,來到此地,饑渴難忍。但見身下戰馬呼嘯著奮蹄前刨,就湧出清清泉水。將士紛紛飲之,其味甘甜,焦渴頓解。將軍於是將此泉命名為馬蹄泉。馬蹄泉自西向東,長流不息,每逢雨季,沿途徑流匯入以成七裏河。河行四十五裏而轉入地下,再行四十五裏,又湧出水麵,如此這般,一路不斷有泉水湧出,故名百泉河。大將軍若是繼續前行,就會到百泉村,村中女子因飲泉水,個個豔若桃花;男子因飲泉水,人人皆玉麵。”

“有這等奇事?”

聞言,張耳便笑道:“民間傳聞而已,聽聽罷了。不過,這地方土厚物豐倒是實情,百泉村周圍乃魚米之鄉,不亞於將軍故裏,謂之天府,亦不為過。”

聽話聽音,韓信從張耳話語中捕捉到故國重遊之感,裏麵有五味雜陳的回憶,有撕扯不斷的眷戀,有幾許的人世滄桑。這感覺,他從第一次與張耳會師就覺察到了,隻不過那時候還不夠清晰罷了:“常山王故地重遊,一定十分感慨吧?”

張耳沒有直接回答,指著身邊的七裏河道:“就說這河吧,有百泉匯入,才永不枯竭。詩雲,命於下國,封建厥福。昔周公吊二叔之不鹹,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夫眾封建,非以私賢也,所以便勢全威,所以博義也。”

這番話讓韓信十分吃驚:“沒想到常山王對於封土建邦知之甚深,令下官大開眼界。”

張耳笑了笑道:“我不過喜歡讀書而已。這些事,《國語》《呂覽》皆有記述,足為後鑒。”

韓信眉頭皺了皺道:“下官還有一事不明,項王封土建邦,效三王之製,為何叛者甚眾?”

“這?”張耳覺察韓信對這件事很有興趣,忙接話道,“王者之製祿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天子之田方千裏,公、侯田方百裏,伯七十裏,子、男五十裏。然則,周之德,其可謂至德已。項王雖封建,然其無德,豈能服人?”

這一回韓信真聽明白了,張耳對故國有著濃濃的情懷,對複國有著持久的夙願。是的!漢王目前忙於平定天下,是該有旁支輔助才行。效秦政裂都會而為郡邑,廢侯衛而為守宰,最終仍免不了天下如沸,因此問道:“若把代與趙之地重歸常山王,怎麽樣?”

聽了這話,張耳的頭上立刻冒出一層冷汗,他連忙左顧右盼,然後嚴肅地對韓信說道:“大將軍,今日你我出遊,原是為散心。所談所議,也不過話到口邊罷了,切不可當真。傳將出去,豈不害了我?今日之事到此為止,請大將軍萬勿記在心上,更不必告訴別人。”說完,張耳下了馬,向韓信作揖。

韓信跟著下馬,一手牽著馬韁一手挽起張耳的臂膀道:“此時此地,隻有你我二人,常山王不必驚慌。”

向前又走了一段時間,就到了百泉村外的涼亭邊。有一老者在此賣茶,韓信進得亭中,對擺攤的老者道:“請上一壺茶,再來些點心。”

老者答應一聲就進了亭後的小屋,不一刻就端上了茶點。他剛要轉身離去,卻聽見從張耳口中呼出一聲“好茶”。他忙停住腳步,驚喜地問道:“官爺也識得此茶?”

張耳聞言,淡淡一笑道:“若是沒有猜錯,這茶是用百泉河水泡的,是麽?”

“官爺好眼力。也隻有在這裏久住的人才能嚐來,想來官爺就在此地做事的。”

老者這話一落音,韓信卻在一旁應聲了:“老丈隻管賣茶,我等隻管付錢用茶,何來這多的閑話?”

老者打量了一眼韓信,見其眉目中英氣騰騰,話語過於冷峻,知其非常人,忙回一個笑臉,知趣地退了下去。接著,韓信呷了一口茶道:“看來,常山王對襄國情感甚深。下官能體會閣下的心境。不瞞大王說,下官亦以為封建甚好,比之郡縣,多了許多的拱衛。”

張耳看了一眼韓信,並沒有回應,隻是說道:“這好茶須得慢飲,才能品出味道。”

韓信情知他是顧左右而言他,顯然對自己存了戒心。其實,韓信自己眼下所想的一切,也不全是為了張耳,更是為自己將來。因此,他也不計較張耳的舉止,幹脆直截了當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今代地已克,趙地複得,若長期君位空缺,於國不利,於民不利。因此在下欲上書漢王,封常山王為趙王。如此一來,北地無憂。”

張耳看了一眼韓信,端起茶杯,慢慢放到嘴邊道:“這茶喝到第二遍才真的有滋味了。”

“常山王不要旁顧左右,言不及義,您就說願不願意吧?”

“大將軍……”

這回韓信從張耳的目光中讀出了真實,接著張耳呼地從座上起來道:“若果真如此,我在這裏先謝大將軍了。”

“常山王先不要言謝,此乃下官一廂情願,還沒有上奏呢。”韓信擺了擺手,見天色不早,從拴馬樁上解了馬韁,翻身上馬。侍衛們這時才紛紛圍了上來,簇擁著張耳和韓信朝襄國奔去……

韓信與張耳一回到襄國,馮敬早已在此等候,他上前行禮道:“參見常山王、大將軍。”

“副使一路辛勞,如此快就回來了?”張耳問候道。

韓信做了個請進的手勢,先行進了府邸,張耳與馮敬相繼跟了進來。

眾人坐定後,韓信接過從事中郎轉來的信劄,就看見了酈食其拙樸而又瀟灑的筆跡——

漢使酈食其拜見右相、大將軍:

奉漢王之命,受將軍差遣,下官與副使馮敬同赴臨淄,說於齊王田廣與丞相田橫,相談甚洽。其有感於大漢赫赫之光,漢王取威定霸,大將軍韜鈐大略,怒於項王寡恩少義,君臣朝野欣欣然歸附大漢,共舉大義……

韓信把信劄遞到張耳手中,雖然眉宇間水波不興,可內心卻“咯噔”了一下。他也說不清楚,不知道為什麽這次看到信劄後與第一次看到燕國歸附的消息有不同的感覺。他用眼神餘光暗暗打量了一下張耳,見他皺著眉頭,嘴角流露出極不易覺察的輕蔑。及至從張耳手中收回信劄,韓信對馮敬說道:“副使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待我上奏漢王後再回信。”

聞言,馮敬不禁一愣:“酈先生還在等消息呢。”

“我自有安排……”

話說到這個分上,馮敬自不便再說下去。走出將軍府邸,他總覺得怪怪的……

府邸隻剩下韓信和張耳,他們自然將在涼亭的話題繼續,張耳帶著試探的口氣問道:“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常山王有話直說。”

“據我知道,酈食其追隨漢王,比大將軍早。”

“這又如何呢?”

張耳說話的聲音明顯地壓低了:“不知大將軍想過沒有,漢王若聞酈食其憑三寸不爛之舌而說服燕王、齊王歸附,不知會不會看輕大將軍?酈食其已數次出使諸侯國,頗得漢王看重。”

“這……”韓信有些語塞,“在下倒不曾想過。”

“我等皆實誠之人,篤信上兵伐謀。可此一時,彼一時也,尤其大將軍首次北征,若無大功,靠別人一張嘴取勝,傳將出去,豈不被人笑話?將來天下大定後,封王拜侯,何以為據呢?”

聞言,韓信狐疑地問:“那依常山王之意呢?”

張耳猶豫了片刻,將所想和盤托出:“此次將軍何不以田廣無誠意為由,發兵伐齊。若能攻克臨淄,功在大漢,利在將軍。”

韓信頓了頓道:“這個恐怕……當初是下官向漢王諫言派遣使者的。”

“這有何難?就說酈食其私相接受田廣賄賂,齊國也拒絕歸順。”

“常山王以為此策可行?”

“萬無一失。”

“嗯……好!”

當夜無話,第二天辰時二刻剛過,韓信就傳曹參、灌嬰等將領前來議軍。當著兩位將軍的麵,韓信曆數田廣如何不守信譽,以為齊國疆域遼闊,物阜民豐而拒絕歸附;酈食其受賄於齊相田橫,非但不為大漢著想,反而助紂為虐,為齊王出謀劃策,末了振振有詞道:“本將軍奉大王之命,舉兵北征,豈能容田廣小兒狂狷無禮?本將軍決計發兵討齊,二位將軍以為如何?”

曹參雖然戎馬倥傯,卻做事細密周詳,前次聽說韓信向漢王上書,請求遣能言善辯的使者前來,為何現在變卦了,因此疑惑地問道:“末將記得,伐謀之策乃大將軍向漢王諫言,為何中途變了?傳將出去,大漢言而無信,豈不貽笑天下?”

韓信分辯道:“怎麽是大漢言而無信,分明是田廣小兒趨炎附勢,怕得罪項王,不守信用,伐之有名,何言貽笑大方?”

“大將軍平心靜氣聽末將一言如何?”見韓信沒有阻攔的意思,灌嬰繼續道,“末將以為曹將軍所言不無道理。末將聽副使馮敬說酈先生舌戰齊國君臣,終於說服齊王歸附,怎麽忽然就變卦了?況且,酈先生現在臨淄,若是我軍對齊用兵,是否會危及先生安全,不知大將軍可曾想過?”

“這……”韓信有些語塞,“酈食其見利忘義,咎在自己。本將軍倒要問一句,是大漢江山重要,還是一介書生重要?”

聞言,曹參的臉色頓時就鐵青了,大聲道:“大將軍此言差矣!什麽一介書生?漢王有言,文武之道,國之兩翼。何況,酈先生有大功於漢,大將軍豈能妄動猜忌,置先生於不顧呢?”

曹參的話立即得到了灌嬰的附議:“大將軍當聽曹將軍之言,就算要出兵,也要先上奏漢王,豈可擅動兵戈?”

韓信一臉的陰雲,道:“漢王欽命本將軍統領北征大軍,臨陣決斷軍中事宜。就是漢王到此,也會恩準本將軍率軍攻齊的。”

曹參與灌嬰幾乎同時喊出了聲:“此事關乎大漢信譽,還請大將軍三思。”

議事廳內出現難耐的寂靜,隻有蟬鳴在窗外聒噪。韓信明白,曹參和灌嬰不僅是劉邦的同鄉,且他們屢建奇功。若是陷入僵局,將來見了漢王……想到這裏,他向外喊了一聲:“來人。”

從事中郎進來,韓信吩咐道:“天熱氣躁,給二位將軍續茶。”

借著倒茶的機會,韓信將思緒整理了一番,等到涼茶順著喉嚨慢慢滋潤心扉時,他的話語就傳了過來:“二位將軍所說乃金玉良言也。我即刻起草文書命馮敬帶回,不過……”韓信話鋒一轉,“當初酈先生離開襄國時,我曾說過,先生在前言和,本將軍率軍緊隨其後,以防事變。齊人向來狡詐多變,有備方能無患。”

敢戰方能言和,這個理由無論何時都是無可辯駁的。曹參和灌嬰相互看了看,沒有說話。韓信借著他們沉默的機會,大聲道:“二位將軍聽令,留常山王守襄國,其餘各軍即日兵發臨淄,有貽誤軍機者,軍法從事。”

出了將軍府邸,曹參輕輕拉了一下灌嬰的衣袖問道:“方才為何不見將軍說話?”

灌嬰瞪了一眼曹參道:“他說敢戰方能言和,這有什麽錯?不過,酈先生在臨淄,我對妄動兵戈總是心有憂慮。若是危及先生,你我罪莫大焉。”

“當務之急是要讓酈先生知道這件事。”灌嬰道。

“馮敬!”曹參脫口呼出,“隻有副使馮敬能做此事。”

灌嬰點了點頭:“我等這就去找馮敬,請他快馬前往臨淄報信,盡早與酈食其商議應對之策。”

回看沉沉暮色,晚霞扯絲拉絮般地分布在西天。從城內街巷中飄出的炊煙,牽動灌嬰的思緒。北上已兩個多月了。滎陽前線戰況如何?讓他十分擔心。前些日子,從滎陽前線來的信使告訴他,說劉邦與張良出了武關,一路到了南陽。漢王為何做出這樣的決策他尚無所知,倒是韓信一語道破漢王欲緩解滎陽危機的心思,他搖搖頭感歎道:“若是漢王在此,斷不會讓韓信如此妄為。”

“誰說不是呢?”曹參的心被灌嬰一番話說動了……

蒼茫暮色攪動的,不隻是曹參和灌嬰的心緒,更讓韓信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從淮陰走出那天起,他雖然抱著鴻鵠之誌,一心要在這個紛亂的世間找到自己的位置,卻從來沒有發現,封王拜侯像今天這樣離自己如此近。那些對這個世界不公的詛咒,那些暗暗懷揣著的從不示人的心語,如今隨著戰事的推進每日都撲打著心懷。

如果說當初在寒溪河邊被蕭何追回時,他心中升騰起的是被人知遇的感動;在拜將台上接受劉邦所賜印信時,他心中湧動的是要為漢王建功立業的雄心;在暗度陳倉時心中激**的是被人重用的榮耀。那麽,現在看著曹參、灌嬰離去的身影,他忽然覺得世間所能給予個人的隻是機遇,而他完全是靠自己才走到今天的。

他很吃驚,為什麽在涼亭就那麽慷慨地許諾要上書漢王封張耳為王。這一刻,望著夕陽在太行山後下沉,他漸漸清楚,這一切其實都牽連著自己的未來。是的,張耳算什麽?他有何功於漢,值得自己為之鼓呼?不!前車之轍,後車之鑒,他是為了自己的將來才做這些看起來很大度的事情。

韓信雙手摩挲著在案幾前坐下來,翻開麵前的竹簡,拿起筆寫道——

右相、大將軍,臣韓信昧死上疏漢王陛下:

臣奉王命,出關中,過蒲阪,一路負戈戴甲,鐵騎競奮,魏豹就擒,陳餘梟首,趙歇戰亡。此皆賴大王神威,將士用命,不懼生死之故也。猶以常山王張耳功高勳卓。詩雲,命於下國,封建厥福。我大漢事在中央,然則要在四方,四方不治,境無寧日。代、趙不可以一日無君,故臣請大王封張耳為趙王,治故代、趙,以應世變,以安民心……

封好書信,韓信對著帳外喊道:“來人,傳駱甲來見。”

從事中郎應一聲“諾”,轉身離去了。

不一會兒,駱甲來了,韓信問道:“本將軍欲命你前往宛城覲見漢王,你可願前往?”

駱甲忙道:“卑職遵命。”

韓信把書信封簽,打了火印,遞到駱甲手中道:“此書關乎我大漢安危,你一路務必小心。若遇見小股楚軍,避開即是。此事也不要告知兩位將軍,若平安歸來,本將軍自有重賞。”

“若是夏侯將軍問起,又該如何?”

“你就說自從呂長史率軍回關中後,我軍兵員銳減,欲請漢王遣得力將軍前來助戰。”

“卑職何時出發?”

“今日就走。”

“遵命!”

駱甲退出大帳,尋思這是一封怎樣的書信,竟讓大將軍如此謹慎,還不讓兩位將軍知道。但信中究竟寫了什麽,他也不知。他在秦軍跟隨涉間多年,深知規矩,該問的問,不該問的便遵命行事。不過他更知道,自己的行動繞不開灌嬰。果然一回到營寨,灌嬰就問道:“方才傳校尉議軍,為何不見蹤影?”

“啟稟將軍,卑職被大將軍傳去問話。”

“哦?”

“大將軍命卑職即刻啟程去見漢王,請善戰將軍前來助戰,一舉掃滅齊國。”

灌嬰很納悶,這個韓信究竟要做什麽?我們兩員大將在其左右,他還要再調將軍來,難道真要打大仗麽?他忽然想起在南鄭的日子,韓信與劉邦議兵時曾說過,自己用兵多多益善,也許這真的是大將軍的過人之處。既然不便過問,他隻能叮囑駱甲一路小心。

“請將軍放心,卑職當快馬疾步,早去早回。”

……

酈食其這些日子的心境,就如這秋高氣爽的八月,清朗而又快意。他感謝韓信從漢王身邊把自己調到北方前線,並擔任使者前往燕、齊遊說。如此,則兵不血刃而得天下之功。眼下,他在臨淄被奉為上賓,在等待馮敬的日子裏,每日由大司行陪同,要麽受邀陪齊王田廣飲酒對弈,或者被丞相田橫邀去縱論天下大勢。等回到傳舍,往往是月上三竿,疲倦襲身,一倒下就呼呼入睡了。

此刻,酈食其睜開惺忪的眼睛,就看見秋陽暖暖地照著榻前,那一方地磚就顯得分外明亮。透過幔帳,影影綽綽地看見傳舍的侍女們已在門口等候。他伸開雙臂,放鬆一下筋骨,侍女們嫋嫋婷婷的身影便緩緩向榻前走來。

為首的侍女不僅人長得秀眉花眼,淡含笑靨,說出的話都透著玫瑰芳香:“大人醒了。”隨手遞過放在榻前杌凳上的深衣,伺候酈食其穿好衣裳,接著,另外幾位侍女奉上洗漱的用具,等他洗臉完畢,一位高挑個子的侍女上前,要為酈食其梳頭結髻。他攔住道:“不用束發,我散發慣了。”

這時候,從樓梯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大司行出現在門口,畢恭畢敬道:“大人昨夜可睡得好?”

“睡好了,比在滎陽還睡得踏實。”酈食其趕忙回答。他這話一半是出自內心,另一半也是說給大司行聽的,言外之意就是他現在以國賓的身份留在臨淄,給齊國帶來的是福祉。

“那就好。”大司行怎麽可能聽不出酈食其話語中暗含的信息呢?大王以國賓之禮待之,他豈敢怠慢。

早餐主食是小米熬成的粥,每個人的麵前都擺著幾樣菜肴,其中有兩樣酈食其是第一次見到。他用筷子挑了挑,卻不知其名。大司行見狀,在一旁解釋道:“使君不知,此菜名叫博山豆腐箱,做法十分講究。請大人品嚐,其味妙不可言。”

酈食其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金黃色的豆腐塊,原來中間的嫩豆腐已被挖去,填充了豬肉、海米等餡,放入口中,鮮嫩爽滑,清香四溢,連道:“此等佳肴,隻應仙家有之,未料卻在齊國食之,此地真乃寶地也。”

第一道菜尚在口中回味,侍女們就端上了第二道菜。但見豬排骨墊底,然後豆腐、藕節、海帶、蔥、薑依次疊加。剛剛上了案幾,就濃香撲鼻。大司行邀請道:“請使君先喝一口湯,再食之。”

酈食其眯起眼睛問:“這卻是為何?”

“不瞞使君,這臨淄菜肴烹製之法各異,其味自然不同。使君剛剛食過豆腐箱,若不漱口,恐混味也。”

酈食其照做了,果然別有一番情趣。

席間,酈食其問道:“馮敬向韓大將軍送信,回來了麽?”

大司行搖搖頭。見狀,酈食其有些不悅道:“臨行前,我一再叮囑他速去速回,以彰大漢信用,為何如此遲滯?”

大司行笑道:“既是兩國有約,永為睦邦,亦不在一兩日。使君且安心住下,馮副使一回來便一切就緒,此所謂渠成水到是也。”

酈食其想想也是,想是自己過於性急了。

早餐後,酈食其問大司行今日有何安排。大司行回道:“大王之意,使君看慣了中原山水,今日不妨到城南鼎足山一遊,那裏是桓公陵寢所在。”

酈食其一聽頓時來了興致:“早有拜謁桓公夙願,真是天賜良機。”

大司行見狀,便安排了車輛。眾人浩浩****出了南門,向鼎足山去了。

出了城,緣目而視,鼎足山站在秋陽下,嵐氣繚繞,呈現出黛色的峭拔。秋雲散淡而又自由地從山頭漫步而過,舒緩且又纏綿。大司行在一旁介紹道:“使君請看,眼前這三座山鼎足而立,故名鼎足山。其北麵曰紫荊山,南為菟頭山,東南為牛首山。二王塚就坐落在三山中間。”

酈食其抬頭遠眺,果然王氣森森,祥雲繚繞。想那齊桓公任用管仲推行變法,結之以信,示之以武,天下諸侯莫之敢背,也算是叱吒風雲一生了。惜乎晚歲昏庸……由桓公他又想到當今兩個風雲人物——劉邦與項羽。

大司行正要向酈食其介紹桓公與景公陵墓來龍去脈,卻看到身後不遠處塵煙滾滾,似有人追來,他忙命司禦放緩了行車速度。果然不一刻,馬隊就跟了上來,跑在最前麵的不是別人,正是丞相長史田高,他一到大司行和酈食其的車前,就大喝一聲:“拿下!”

大司行忙問:“這是為何?”

“大司行還是去問丞相吧。”田高命麾下士卒三兩下就將酈食其繩捆索綁,扔上馬背,回城去了。

大司行愣了,這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直到田高把人帶走了半晌,他才對司禦吼道:“回城!”

酈食其再也沒有回到傳舍,當他被押到監牢時,就在那裏看到了從襄國返回的馮敬。他被剝掉了衣服綁在柱子上,遍體鱗傷。他一看見酈食其,就聲音微弱地說了一聲“使君救我”。

田橫鐵青著臉坐在案幾後麵,麵對剛剛被綁上柱子的酈食其道:“酈食其,你可知罪?”

酈食其倒沒有絲毫驚慌,坦然道:“本使奉漢王之命前來議和,何罪之有?”

“罷了!”田橫提高聲音斥責道,“什麽使者?分明是韓信小兒的奸細。”

酈食其仰天大笑,聲音在刑室內**起陣陣回聲:“本使坦**而來,卻被相國指為奸細,豈非笑話。不知相國有何依據,指責本使為奸細?”

田橫冷冷地看了一眼酈食其道:“還要什麽證據?韓信的大軍都打到齊國邊境了,華無傷、田解兩位將軍因你疏於戰備,遭韓信小兒突襲,一死一傷,漢軍不日將兵臨臨淄城下。”田橫說完,向後揮了揮手。

田解從偏門走了進來,他一看見酈食其就奔上前去,左右開弓一連幾個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口鼻流血。但他還不解恨,又朝酈食其的腹部猛擊幾拳後道:“若非你花言巧語蠱惑我朝野,韓信豈能如願以償。今日不殺你,何以麵對死去的將士?”

酈食其聽明白了,在他逗留臨淄的日子裏,襄國發生了重大變故。他不禁埋怨韓信,身為大漢右相、大將軍,豈能言而無信,出爾反爾?既如此,何必又要遣他前來遊說呢?是誰在大將軍耳邊胡言亂語了呢?曹參、灌嬰兩位將軍絕不會出此下策,那是張耳麽?一想到張耳,酈食其心裏“咯噔”一下……

這時,在刑室中央支起一口鼎鍋,四五個士卒點起柴火,嗆鼻的煙塵之後,便是熊熊的大火從鼎鍋底部躥了出來。火焰像毒蛇的芯子,吻舔著鼎鍋底部,隔著幾步遠,都可以感到皮膚被烤的灼熱。

田橫離開案幾來到酈食其麵前,厲聲問道:“你是如何欺騙我朝君臣,為韓信小兒出兵贏得時機的?速速從實招來,免得皮肉受苦。”

酈食其抬起頭,看了看田橫道:“本使奉漢王之命前來議和,心無鬼魅,蒼天可鑒,無須招供。”

“既是心無鬼魅,何來韓信進兵?”

“此事相國當問韓大將軍,本使如何知道?”

“事到如今,你還巧言辯解,真是不知死活。來人,將酈食其投入鼎鍋烹之。”

幾名刀斧手應聲上前,架起酈食其便朝鼎鍋走去。

馮敬從昏迷中醒來,見此情景急道:“請相國明察,此事確與使君無關……”

酈食其竭盡全力地喊道:“放開本使。”

田橫以為酈食其有話要說,令刀斧手將其放下。酈食其緩步來到馮敬麵前,安慰道:“事已至此,不必求人。我等乃堂堂漢使,豈能屈膝?聽著,若有朝一日見到漢王,你一定要當麵稟奏,就說酈生不辱使命,無愧於大王。”

馮敬聞言,淒然淚下道:“大人放心,屬下記住了……”

酈食其臉上掠過欣慰的笑意,一個轉身撲進沸騰的鼎鍋,隻見水麵上一股蒸汽衝著監獄屋頂而去……

“使君!使君!”馮敬掙紮地喊著,旋即再度昏了過去。

田橫呆了,隻覺得眼前一片雪白,隱隱約約透出一串腳印,接著又轉為一片殷紅,深深淺淺地從眼前延伸到監獄外……

漢三年(公元前204年)七月,項羽率軍趕到下邳時,彭越的大軍早已押送著糧草撤到了河水以北,隱蔽在蘆葦**深處。

鍾離眛奉項王之命將城內外搜了個遍,結果,除了一些老弱病殘的百姓外,少壯青年都被彭越裹挾去了河北。幾名校尉怕承擔搜尋不力的罪名,當即取了幾名老者的首級,前來稟報。

鍾離眛撥開幾顆首級,散亂的頭發隱約可見銀絲縷縷,便知部下說了謊,厲聲道:“你等所斬,果真是彭越軍士卒麽?”

“啟稟將軍,卑職所斬確實是彭越軍老兵。”

鍾離眛從牙縫中擠出幾聲冷笑道:“你等竟然將謊話說到了本將軍麵前,難道彭越軍中有如此耄耋老者麽?”

校尉不敢再辯解,隻好如實說滿城中找不到彭越軍的影子,又怕項王怪罪,就殺了幾位老者充數。鍾離眛責備道:“你等跟隨項王多年,難道不知道項王乃當世英雄?如此小兒伎倆,豈能瞞過項王眼睛。你等速回軍營整備軍務,待本將軍奏明項王,再做定奪。”

校尉指著幾顆首級問道:“這些頭顱如何處置?”

“就地掩埋了事。”鍾離眛氣不打一處來,轉身出了營帳。

項羽現在正為彭越軍撤離得無影無蹤而生悶氣,聽了鍾離眛的稟報後更是怒不可遏,一揮劍就將大帳內的桌案一角斬下,狂吼聲讓大營裏的每一個士卒都膽戰心驚。

鍾離眛小心翼翼地上前勸道:“大王息怒,彭越乃草莽之人,聽聞大王軍至,逃之夭夭,足見大王威勢。”

“且讓他多活幾日,遲早有一天,要讓他死在寡人手上。”

見項羽情緒漸趨平複,鍾離眛心境鬆泛了許多。此刻,他最棘手的是抓了那麽多無辜百姓,該如何處置?他思忖良久,最後還是決定將這個問題報給項羽:“校尉們在清查城內外彭越軍時,抓了不少百姓,請問大王該如何處置?”

“依你之見呢?”項羽豹眼迷離,猜不透的波紋在裏麵閃爍。

鍾離眛選擇了回避:“臣唯大王之命是從。”

“哼!彼乃楚國臣民,卻與彭越同流合汙,亦為楚賊也。下令將士,屠城三日,以為警示。”

“遵命。”鍾離眛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他糾結地退出帳外,天空不知什麽時候已是烏雲密布了。走在回營的路上,他覺得很累,腳步顯得沉重,及至到了營寨前,天空已經滴下了濃密的雨珠。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下邳城的血水流了三天三夜,沂水的浪濤發出悲鳴和嗚咽。

鍾離眛煎熬了三天三夜,每有校尉前來稟告時,他的心都跟著戰栗,然後將自己灌得大醉不醒。第四天早晨,當他從噩夢中醒來時,隻覺得十分眩暈,抬頭看見從事中郎站在身邊,問道:“有事稟報麽?”

“啟稟將軍,大王宣將軍覲見。”

鍾離眛抻了抻戰袍,接過從事中郎遞過來的浸了水的絹帛擦了擦臉,就出了帳。

項羽對下邳城表示出極度的厭倦,一見到鍾離眛就直接道:“寡人一天也不願意在這裏待下去了,決計明日就回彭城。”

“大王不回滎陽、成皋前線了麽?”

“劉邦南下後,滎陽、成皋漢軍不是被我軍趕出去了麽?有終公與曹咎在那裏堅守,寡人料定漢軍不敢輕動。”

“這……”鍾離眛皺著眉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項羽近來最看不慣這樣的舉止,他沒有心思細究鍾離眛為什麽會如此,有些不高興道:“有話直說,何必吞吞吐吐?”

鍾離眛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道:“微臣擔心,劉邦在宛、葉一帶聽說我軍東討彭越,會不會乘虛再度奪取滎陽。須知滎陽之敖倉乃漢軍糧草囤積之處,他豈肯輕易棄之?”

“寡人離開彭城太久了。”

“彭城有桓將軍守衛,大王盡可放心。倒是夫人看守劉太公翁媳現在大梁,大王不可以忽視。”

“咦?將軍一席話點醒寡人。哼!劉邦若再敢北上,寡人定要生擒他。哦!還有那個張子房、陳平,一並拿下!”項羽從案幾後站起來長籲一聲,終於決計明日兵發滎、皋。

事情的發展果然不出鍾離眛所料,七月初,劉邦采納了張良的諫言,借著宛地雨天、楚軍鬆懈之際,選擇了一個大雨滂沱的夜間,命呂齮和陳恢襲擊楚營,牽製龍且,自己則率大軍沿沂水北上,到達了滎陽前線,會合從滎陽撤出來的韓王、樅公,從成皋撤出的柴武、灌嬰、周勃,重新奪回滎陽和成皋。楚將軍終公在大戰中陣亡,從成皋撤退出來的將軍曹咎建議虞姬將劉太公翁媳送往彭城監護,以免節外生枝。

說起來,曹咎乃是項氏恩人。當年項梁觸犯秦律,曾托曹咎給其好友、時任櫟陽令的司馬欣寫信說情。項羽在殺了義帝,自封西楚霸王後,任用曹咎為大司馬。可恩澤與信任抵不了丟失城池的過失,曹咎慚愧地站在項羽麵前稟道:“成皋之失,咎在末將,情願領罪。”

項羽看著曹咎蠟黃的臉色,長歎一聲道:“記得寡人東征彭越,臨行時反複叮囑,滎陽、成皋乃東西咽喉,好不容易為我軍占據,若漢軍來攻,慎勿與戰。你呀……”

曹咎低著頭回道:“都是微臣經不起挑釁。大王引軍東去,劉邦小兒北上攻來,每日遣將士城下罵陣。單是罵微臣倒也罷了,要緊的是口口聲聲要掃平大楚,生擒大王。微臣一怒之下出城迎戰,孰料劉邦令柴武、灌嬰抄了後路。微臣措手不及,隻得撤出。”

“你越說寡人越生氣。”項羽豹眼圓睜,對著外麵喊道,“劉邦小兒,寡人若奪回成皋,定要將你梟首示眾。”

看著曹咎退下,項羽長歎一聲:“若是亞父還在,豈能容忍如此魯莽之止。唉……”

“大王知道範老先生的消息了?”項羽一言未了,虞姬從帳外進來截住了他的話頭。

項羽抓住虞姬的手,急切地問道:“有亞父的消息了?”

虞姬垂著黛眉,聲音哽咽道:“有人在梁公墓前看見亞父時,他背瘡迸裂身亡,慘不忍睹。”

聞言,項羽沒有再問。一年來的經曆讓他從內心感到誤解了範增。現在範增走了,更損失了一位足以與張良抗衡的謀士,留給他的隻有遺憾。不過,他寧願將這些擱置在心裏,也不願承認錯了。

“大王想過沒有,楚漢相持已久,雙方耗費甚多,繼續下去又將如何?”虞姬將話題轉到現實上來。

項羽不假思索地回答:“寡人要率軍重新奪回滎、皋。”

“若是不動兵戈就可以讓劉邦退出成皋呢?”

一聽這話,項羽就笑了:“劉邦何人?豈能主動退出?再說……”

虞姬接上話道:“大王忘記了,我們還關押著太公與劉夫人。如果大王以歸還親人為條件,也許能促成言和。”

“劉邦寡情少恩,豈能為親人而舍土?”項羽搖了搖頭。

“大王不試試怎麽知道?妾觀呂雉聰明過人,聽說她的一對兒女到了劉邦軍營。經年未見,她思兒心切,多次要妾轉奏大王,放她回去與兒女團聚。大王可讓她修書一封,遣使送與劉邦,逼其退出滎陽和成皋。”

項羽滿眼狐疑地說道:“與其費口舌,不如殺個痛快。”

虞姬將手指挪動到肩後,一邊按摩一邊道:“戰事持續越久,生靈越受煎熬。為天下蒼生,為麾下將士,大王何不試一試呢?”

項羽沉默了,這話若是由鍾離眛、曹咎等人說出來,他也許會嗤之以鼻。可偏偏規勸的是自己心愛的女人,他不忍拒絕:“好!就見見這位劉夫人。”

“妾謝過大王。”虞姬深深地吻著項羽的額頭……

日子如流水一樣從身邊流過,是那樣的悄無聲息。呂雉咬斷給劉盈新鞋子的線頭,心想一轉眼與兒女都分開三年了。三年來,她除了從虞姬那裏得到一些關於劉盈姐弟零碎的消息外,最直接的就是從盧綰那裏得知劉盈被立為王太子。此刻手捧著新鞋,她盡其所能地想象兒子現在的模樣,新鞋子會不會太小了;他本來是個喜歡讀書的孩子,如今當讀了不少新書吧?

七月的太陽從窗外投進來,室內有些悶熱,呂雉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拿起蒲扇邊扇涼邊想心事。虞姬又有幾天沒有來了,她一定遇到了什麽事吧?虞姬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盡管雙方的夫君打個不可開交,但她總是要看守的淮梅姐妹對自己多加關顧……難得!她常常這樣想,項羽有了虞姬,真是他的福分。

大門上的鎖“咣當”響了幾下,有人來了。果然,從外麵傳來淮梅與虞姬的說話聲。

“劉夫人近來可好?”這是虞姬的聲音。

“劉夫人心境不錯,正為王太子做鞋呢。”

“你等沒有難為她吧?”

“怎麽會呢?王妃早就叮囑過,大王與漢王有金蘭之交,即便現在動了刀槍,也不關家人的事,屬下記著呢!”

聞言,呂雉的心頭就“咯噔”了一下,猜想這說話的男人一定是項羽了。三年了,她隻在剛剛被拘捕時見過一麵。呂雉迅速定了定神,端然打坐。

項羽在虞姬陪同下進來了,甕聲甕氣地問道:“嫂夫人一向可好?”

呂雉沉著臉道:“承蒙大王關照,沒死罷了!”

項羽看了一眼虞姬,有些尷尬。虞姬忙上前勸道:“姐姐不必動怒,大王想來看看姐姐,沒有別的意思。”

呂雉沒有打斷虞姬的話,回給她一個淡淡的笑。虞姬冰雪聰明,立即回道:“謝謝姐姐,大王也有許多話要對姐姐說。”言罷,她向項羽使了個眼色,喚著淮梅在一旁伺候,自己退了出去。

小屋內隻剩下三人的時候,項羽看了一眼一臉冰冷的呂雉,幾次話到口邊卻又咽了回去。呂雉暗暗打量項羽,猜度他會說些什麽?在淮梅換了新一輪的茶水後,呂雉打破沉寂道:“大王不是有話要與妾身說嗎?為何又緘口不言呢?”

“寡人來探望嫂夫人,就是想與夫人敘敘舊事。”見呂雉還比較平靜,項羽緩緩展開了對往事的回憶,從隔空相聞說到薛縣盟會;從聯軍攻打外黃、陳留到相偕攻打定陶;從義帝麵前誓約先進鹹陽者為王說到鴻門飲宴;從戲下分封說到了當前,項羽也很動情,“往事曆曆在目,昔日劉項合力誅秦,今日又為何要刀兵相見呢?”

呂雉聞言笑道:“大王是在問妾身麽?妾身又怎麽知道?”

“戲下分封後,寡人本意是回到彭城重振大楚。孰料劉兄不念舊情,親率五十六萬諸侯大軍攻取彭城,寡人不得已而戰之,還請嫂夫人明察!”

“如此說來,錯在漢王了?”呂雉看了一眼項羽,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嗓子聽上去清爽多了,“那妾身倒是有幾個疑慮想向大王討教一二。”

“嫂夫人有話盡管說,寡人洗耳恭聽。”

“難得大王如此痛快。”呂雉子挪了挪身,眼睛直視著項羽道,“其一,妾身要問問,既是盟約先入鹹陽者為王,為何大王聽說漢王進了關中,竟然大兵壓境,必欲奪之而後快呢?”

項羽回道:“盟約雖然相約先入者為王。但彼時寡人正在趙地全力圍殲章邯,劉兄趁機抄近路入鹹陽,如此投機取巧,何有功於大楚?”

“笑話!盟約隻言先入,並未指明必須大肆殺伐。漢王不重刀兵,乃為天下蒼生計,何罪之有?”呂雉頓了頓又道,“倒是大王攻城略地,必以屠城為快,此乃功乎罪乎?”

項羽沒有回答,呂雉接著問道:“妾身記得,大王曾不止一次讓虞姬妹妹帶話給妾身,聲言與漢王情同手足,視劉太公為大王之父。既如此,為何遣人到沛縣捉拿了手無寸鐵的漢王家小,囚之囹圄,至今將近三載,大王又該作何解釋?”

項羽的話音剛落,呂雉就笑了:“哼!有這樣為兄嫂安危計的麽?既然如此,那就請大王開恩,現在就放妾和太公回劉邦身邊如何?”

項羽一拍巴掌道:“嫂夫人說得好,寡人今日就是為此事來的。”

“如此,妾身先謝過大王。”呂雉眼睛直視項羽,就像兩把冰冷的劍。

“不過……”項羽站起來在小屋裏踱了一圈步子,然後在屋中央站定道,“嫂夫人也明白,眼下楚漢兩軍在滎陽、成皋相持數月,戰火連綿,百姓遭難。請嫂夫人修書一封,勸劉兄撤出滎陽、成皋,退回關內,寡人不但高車巨輦送嫂夫人回去,還要與漢王盟約,各不……”

“罷了!”呂雉聽到這裏,完全明白了項羽來意,毅然打斷了他的話,“果然不出妾身所料,大王來此就是要妾勸漢王將滎陽、成皋交給楚國。那妾倒要再問問,滎陽、成皋本漢王出關所據,大王又有何理由要奪之而後快呢?”

見呂雉臉色嚴肅起來,項羽的話中也帶了脅迫的意思:“即便嫂夫人不願去信勸誡,寡人一旦發兵,滎陽、成皋唾手可得。隻不過為嫂夫人著想才來勸慰,孰料你竟不識好歹。”

“那又怎麽樣?”

“王陵之母,你不會不知道吧?”

“哼!你也要把妾烹為肉羹麽?大王若欲據天下,當修政強兵。拿女人開刀,算什麽好漢?”呂雉從牙縫中擠出幾聲冷笑,“妾知道大王殺人成性,自被拘以來,就沒有打算全身而退,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你!”項羽狂怒地揮動著寬大的衣袖,帶起的風呼啦啦地吹過淮梅的臉。淮梅驚恐地望著項王和呂雉,心一個勁地往下沉……

這時,屋門的輔首響了兩下,項羽轉臉看去,是虞姬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