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巧遊擊彭越擾楚 好說辭酈生下齊

“大人知道麽,魏王被韓王殺了。”一大早,國相左史欒封就急匆匆來到魏國國相彭越的大帳,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何時的事?”彭越大驚站起。

“聽說是在漢王夜遁成皋時,樅公擔心魏王泄密,故諫言韓王秘殺之。”

彭越重新落座,說話的口氣明顯淡然了:“魏王有今日,實乃自招其禍。”

聞言,欒封愣了愣神,不知說什麽好。

彭越起身來到帳外,登上插著“魏”字大旗的高坡北望,滔滔東去的黃河就在眼前展開它千裏奔騰的雄姿。太陽剛剛升起,將千層波浪染成金色,洶湧澎湃,一往無前。那震耳欲聾的吼聲,驚雷般地回響在耳際。

彭越眯起眼睛,久久地注視這波瀾壯闊的情景,覺得生活就如大浪淘沙,沉浮悲歡往往就在一瞬間。

他雖然生於魏地,但他早已習慣了湖河港汊的打魚生涯。直到漢二年他被劉邦安排到魏豹身邊任國相時為止,魏王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個輪廓。及至在行轅拜見魏豹,他覺得此人有些猥瑣。

第一次見麵,兩人並沒有多深的交談,說到漢楚決戰,雖然都是冠冕堂皇的話語,但他覺得魏王似乎對攻打彭城持觀望的態度。

“國相乃魏國之國相也,彭城大戰,望國相量力而行,見機處事。”

“這……既是合力攻楚,就當勠力同心。而且漢王有恩於臣,此時更當奮翅鼓翼,並驅爭先,豈可懷私揣異?”彭越有些不解。

聽了這話,魏豹就笑了,尾音很輕而且帶著沙啞:“國相在山野待得太久了,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第二天在聯軍議軍會議上,諸侯們各懷心思,使他對劉邦的滿目自信產生了暗暗的擔憂。

果然不久,項羽率領三萬精兵突然闖入聯軍防線,諸侯們以鄰為壑,自保實力的麵目暴露無遺。彭城決戰的那一天深夜,當司馬欣和董翳臨陣倒戈時,魏豹立即躁動起來,他命人傳彭越到車前直截了當地問道:“漢軍潰退,寡人當何以自處?”

“我等既與漢王盟約在先,當然該同舟共濟,共擔艱危。”彭越毫不含糊地回答。

“糊塗!”魏豹斷然打斷了彭越的話,“項王是什麽人?是破釜沉舟的主將,是睥睨天下的梟雄,我等與他對抗,豈非以卵擊石,以指繞沸?”

彭越忍著心中的憤懣問:“那依大王之見呢?”

“今夜就隨寡人撤出戰場,回平陽。”

聞言,彭越十分吃驚:“大王乃一國之君,豈能言而無信,不守盟約?”

“國之不存,盟約何用?”魏豹不再多說,起身對中官喊道,“備車,回平陽。”

彭越明白,魏豹是決計要與劉邦分手了。他不免有些痛心,卻又無可奈何。依著他過去的性子,早取了魏豹首級。可他現在是魏國國相,而且是受劉邦之請到魏王身邊的。他忍著一腔憤懣,上前向魏豹施了一禮道:“臣請大王三思。”

“寡人去意已決。”

“一定要走?”

“何須多言。”

“好!大王要走,臣自然無法攔擋。可臣深受漢王之恩,絕不可臨陣背叛,遭世人唾罵。”

盡管知道彭越與漢王有風雨之誼,可彭越做出這樣的抉擇,還是讓魏豹感到突然。沉默片刻後,他說道:“人各有誌,不可強勉。你可以留下,但軍伍寡人得帶走。”說完,魏豹看了一眼身邊的太尉。

太尉喉結動了動道:“大王所言極是,若不撤走軍伍,則無法證明魏國中立。”

這原本在預料之中,彭越並不打算帶走魏軍。他看了一眼魏豹道:“魏軍本由太尉掌控,並無留下一說,隻是臣的三萬人馬要留下。當初昌邑城下分手時,漢王曾贈三千人馬。當此之際也該奉還才是。”

魏豹輕蔑地看了一眼彭越道:“聯軍五十六萬之眾,一俟遭遇楚軍,頓然潰不成軍,國相三萬人馬……”

“這就不勞大王擔心了。”

他們就這樣分手了,後來魏豹不僅背叛了漢王,而且還加入了倒戈陣營。他帶著項它的隊伍,反過來攻打彭越,使他辛辛苦苦攻下的二十幾座城邑很快淪入楚軍之手。現在,彭越頂著空頭魏國國相的名號,與在巨野澤中為義軍首領毫無二致。

他也曾想過再歸漢營,可每每巡視軍營,他就有種無言的慚愧。城池丟了,魏王走了,你好意思去見漢王麽?又有什麽資格與張良、韓信等人在一起談論國事呢?

他帶領著跟隨自己多年的軍伍盤桓在黃河沿岸,就像當初一樣,過著天涯孤鴻式的漂泊生活。三萬之眾,要軍糧,要輜重,要兵器,他隻能從項羽軍中掠取。楚漢在滎陽、成皋間相持日久,項羽常常從彭城和大梁兩地輸送糧草到前線,彭越多次中途伏擊,既解決了本營的軍需,又策應了劉邦的戰局。龍且、項聲曾數次派兵剿殺,卻對這支來無影去無蹤的隊伍無可奈何。

但這種小打小鬧,又如何能化解二十餘座城池被楚軍掠去之恨呢?如果不是魏豹反叛,他何至於無顏去見漢王呢?魏豹被殺的消息,重新勾起他縷縷心事。

欒封輕手輕腳來到彭越身邊問道:“主公對魏豹被殺惋惜麽?”

“不!”彭越搖了搖頭,“自大澤鄉舉事以來,短短半年間,張楚軍四分五散,終為章邯剿滅。隨後諸侯蜂起,可依我看來,彼等皆有複國之誌,而無複國之懷,更無複國方略,無非藩籬之鷃,無法與之料天地之高。如魏豹之輩,借混亂之機南麵而稱孤,然得攝尺寸之柄,其雲蒸龍變,欲有所會其度。凡有理智者,且羞其行,況王者乎?及敗,身死於刑戮,何足惜哉?”

欒封點了點頭又問:“依主公之見,當今天下何人能得之?”

“當今梟雄者,唯楚漢二王者,再無他人。”

欒封深以為然,但話鋒一轉道:“不過,依卑職看來,主公滿腹韜略,亦當能逐鹿天下。”

彭越回頭看了一眼欒封,有些自嘲地笑道:“將來尚屬未知,至少當下我無此野心。二十城池頃刻冰消,有何顏麵逐鹿?”

彭越順著營寨前的沙路朝前走,前麵是一望無際的河水灘。六月天,蘆葦結起的青紗帳被風卷起層層碧浪,一直奔湧到天際處,與河水黃色的浪濤連接在一起,他禁不住感歎道:“河水草灘不過比巨野澤大一些罷了。”

站在蘆葦**邊,聽著河水的怒吼,彭越油然想到了漢王,彭城之戰雖然失利,但關中在蕭何的經營下穩如南山,此便是項羽所不能比的。觸事生思,他隨口問道:“最近有漢王的消息麽?”

欒封一拍腦袋,“哎喲”一聲道:“主公不問,屬下差點忘了。聽說漢王到了成皋,與英布一起出武關,到了南陽郡。項王聞信,留下項聲攻打滎陽、成皋,遣龍且南下了。”

“哦,這麽說楚軍南調了?若是我沒有猜錯,此乃漢王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之策,在於解滎陽、成皋之急。”彭越目光專注,顯然對這個消息很感興趣,當他再度抬頭時,那種餓虎逢食的興奮便全都寫上了眉頭,“看來,我軍在此待得太久,也該移動移動了。”

彭越說完便往回走,欒封急忙跟上他的腳步。

彭城大戰前,馬申離開自己,聽說後來又被英布邀去。失去了軍師,彭越每臨大事,總有種舉棋不定的感覺。就在這時,欒封來到了身邊。他是友人欒布的胞弟,彭越聚葆巨野澤舉義時,欒布被人出賣賣到了燕地為奴。後來,他跟隨著燕王臧荼拉起了一支義軍,現在已做到了將軍。聽說彭越人眾馬強,就把欒封送了過來。漢王舉薦他為魏國國相時,他即向魏豹薦才,為欒封討了個國相左史的官職。

欒封雖然年不過而立,卻處事穩健,足智多謀。尤其可貴的是,少了馬申的詭譎。他們之間說話從來不藏著掖著:“主公的意思是南下,來個乘虛而入。”

彭越點點頭道:“正是。龍且南下後,楚漢兩軍必然陷入對峙。項聲雖是項王族弟,可向來處事謹慎,沒有龍且,必然閾於堅守而不輕戰。趁他全力應對漢軍之際,我來個奇襲,一則解我軍糧草之需,二則也策應了漢軍。日後見到漢王,也好有個說辭。”

“主公所言,精於大勢。屬下明日就遣人去探知楚軍軍情。”

漸漸升高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有些熱,兩人都袒開胸襟,露出赤紅色的胸膛。路上,彭越問到欒布的近況。欒封告訴他,說前些日子有人從薊都捎了信,漢右相韓信正率軍一路掃**魏國、趙國、代國,燕王憂心忡忡,家兄以大將軍身份統率三軍,陳兵邊境,以防不測。

彭越沉默了片刻道:“我雖從未與韓重言謀麵,但素聞此人戰必勝,攻必取,若與之戰,殊難取勝。”

“嗯,此正是屬下憂慮的。”欒封點了點頭。

“若布兄能說服燕王歸漢,不僅士卒少了征戰之苦,燕國百姓也免遭生靈塗炭。”

欒封歎了口氣道:“屬下也是如此想,無奈家兄重君臣之禮,恐怕……”

“我與布兄從小在一起,知其脾性。”彭越不無遺憾地說道,“若如此,他定會受委屈。待有一天見了他,定要好言相勸。”

就這樣邊走邊聊,營寨大門的旗幟已然在目。營門口擁著一堆人,吵鬧聲自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待我去看看。”欒封加快腳步朝人群奔去。

等到了營門前,原來是三五個百姓正與一群士卒爭吵,隻見為首的老者大聲道:“彭將軍不是常說大興義道,誅秦安民麽?為何如今搶起百姓的糧食來了?”

站在老者旁邊的年輕人更是氣衝鬥牛,大聲道:“若今日不還糧食,我們就死在營門前。”

這樣一說,那帶隊的伍長就不答應了,道:“你嚇唬誰呢?難道你沒聽過彭將軍的聲名麽?他誅滅暴秦,一路風雨;力抗項楚,聲名赫赫。若惹惱了他,一把火燒了你們村子。”說著,他舉起拳頭,裝出一副威脅的樣子。

孰料舉在空中的手被架住了,他定神一看,卻是左史大人,忙收斂了狂勁,滿目馴服地迎候道:“見過欒大人。”

老者聽說來人姓欒,情知是比伍長更大的官,便“撲通”一聲跪在了欒封麵前,口中連道:“欒大人為小民做主。”

欒封忙扶著老者的雙臂道:“老丈有話站起來慢慢說,千萬跪不得。”

老者戰戰兢兢地站起來,眼眶就湧出了淚水:“大人有所不知,今春天旱,田禾幹死了大半。入夏以來,又逢多雨,所打糧食甚少。今日這位軍爺帶了手下到我村硬是要搶走我村的口糧。小民千求萬求,終是無效,這才追到軍營來……”

“大膽!”欒布正要說話,卻聽見耳邊傳來一聲怒吼,回頭看去,彭越已經到了麵前。他指著伍長的鼻子怒道,“我平日是如何說的?民者,我等衣食父母也。”

伍長早被彭越的吼聲嚇得跪倒在地。彭越手提馬鞭,來到伍長前厲聲問道:“說!誰讓你糟害百姓的?”

伍長口中囁嚅了一下,卻是說不出話來。彭越舉起馬鞭狠抽下去,伍長的肩頭立時爆出一道血痕。彭越也不說話,一邊抽打一邊罵。

不一會兒,伍長已是血肉模糊。老者和一同來的村中青年開始尚覺得解恨,可看著看著,就仿佛那鞭子打在自己身上,每一鞭下去,他們臉上的肌肉就抽搐一下,到後來他們都跪倒在地上了,求道:“請將軍息怒,請將軍息怒,繞過軍爺吧。”

孰料彭越一轉身,就跪倒在了老者麵前,又對站在麵前的欒封道:“都是我管教不嚴,致麾下糟害百姓,請左史代為行刑。”

“這……”欒封有些遲疑,但在彭越嚴厲的目光下,他舉起了鞭子。

這時,村中來的幾個年輕後生也撲到彭越身邊齊聲道:“要打,就打小民吧。”

欒封看去,在他身後也跪倒了一大片士卒,心中不由得一陣悸動,他來到彭越身邊勸道:“百姓向大人求情,士卒代將軍受過。知錯必改,乃君子也,請大人起身安撫百姓吧。”

“謝父老鄉親。”彭越的頭緊緊地貼著地麵,然後起身對欒封道,“如數償還所搶糧食。”

“遵命!”欒封沒有絲毫的猶豫。

這件事過了半日,彭越的心還是沒有平複下來。晚上隻吃了一點麥餅,喝了幾口熱茶。傍晚,當他就白日發生的事征詢欒封的看法時,欒封告訴他,軍糧日趨緊張,若有別的辦法,伍長也不會做出如此令人寒心的事。這話讓他很震驚,河水泛濫區曆來貧瘠,加上春寒夏汛,年饉民貧,豈能容得數萬兵馬?思前想後,他離去的念頭愈益迫切。

三天後,欒封派出去的探馬回來了,率隊的軍侯一進帳,就喜形於色地稟報道:“項聲將部下集中在滎陽和成皋間,隻遣了麾下將軍薛公堅守糧草囤積地下邳。”

“好!我就打他個出其不意。”彭越說著,傳令南下擊敵。

欒封應一聲“諾”,轉身就要離去,彭越又叫住他道:“正值六月天熱,假如白日行軍,容易被楚軍發現。嚴令各路校尉曉宿夜行,避敵鋒芒,直奔下邳,五日後在濉水邊集結渡河。若遇敵軍,有戀戰者,斬。”

第二天卯時,彭越軍分前鋒、主力、後衛三隊踩著夏日夜露,趁著月色朦朧悄悄地離開了河水沿岸,一路曉宿夜行,進入碭郡。隨後轉而向東,來到符離。此地為楚國武塞,欒封的前鋒到達後,命令各路校尉將軍隊隱藏在距此四十裏地的大澤鄉密林深處,來往人等隻能進,不能出。因此,彭越的主力在第二天夜間子時到達時,沒有泄露任何消息。

說來也巧,當他們敲開鎮北頭的大門時,出來一位老者,問是借宿還是卜筮。彭越一聽就知道此乃四年前為陳勝、吳廣卜卦的老者,當即問道:“先生可曾記得,四年前……”

老者臉上立時變了色。

欒封上前解釋道:“老丈不必驚慌,我等乃陳王當年義軍,路過此地,想在這鎮上歇息一晚。聽說老丈善於卜筮,特來拜訪,此乃我家主公彭越將軍。”

一聽彭越的名字,老丈的眼睛頓時亮了:“可是遊擊將軍彭越?”見彭越點點頭,老者興奮了,一邊吩咐書童燒茶一邊道,“將軍行蹤不定,出沒無常,被傳為神軍。未料今日倒讓小老兒見了真身。”

給彭越一行沏上茶水,老者在對麵席地而坐,打拱問道:“請問將軍前來有何事?”

欒封接上話茬道:“不瞞老丈,我軍欲從此處渡河,前來卜問時機,還請成全。”

“這……”

彭越寬心道:“老丈不必猶豫,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卜卦,也是求個心安,成敗皆與老丈無關。”

老丈臉上的神色這才鬆弛了下來,他轉身到了後堂,拿來龜板,先是念念有詞,然後就放在燭火上燒烤。不一刻,就見龜背上呈現出曲曲折折的花紋。老丈看著看著,就禁不住呼出了聲:“好卦!”

彭越和欒封都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老者口中的詞就出來了——

久旱逢甘霖,嘉禾當再生。

彼地一為別,此時蛟龍興。

偶然雲中現,轉身入水中。

老者念罷,緊閉雙目,從胸腔中吐出一口氣,說了一句話:“行可通,通則達。”

彭越向老者身邊挪了挪身體道:“請老丈明言其詳。”

“將軍這就是多求了,天機不可泄露,隻管往前走就是。”老者詭譎地笑了笑,兩眼泛著黃光。

從老者家中出來,彭越的臉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問道:“欒左史,老丈的話是否可信?”

欒封言道:“世間事,信則有,不信則無。依屬下看來,卜者所言不虛。前兩句說的是我軍進軍的時機,第三四句是說我軍僵則死,挪則活;末兩句是說我軍的行蹤詭秘不定,令楚軍無法捉摸。”

欒封的話還沒有落音,就被彭越截住了:“果真是這樣麽?”

欒布點了點頭:“若是屬下沒有猜錯,該是這個意思。”

彭越“哦”了一聲,臉上漸漸地湧上陰雲。他站在大門外沉默良久,轉而就進了卜者的大門,喊道:“老丈,在下還有幾句話要問。”一連喊了數聲,卻是沒有人應答。

彭越“嗖”地從腰間抽出寶劍,就進了後堂。屋內無人,忽然看見牆角的板櫃被人挪動了。他近前一看,後麵有個暗道口。彭越倒吸一口冷氣,回轉身見欒封愣愣地站在那裏,就出門去了。

盡管心機被卜者道破,但彭越並未改初衷。在探知楚軍糧倉並不在下邳城,而是在距城三十裏的清風圩時,他就召集麾下校尉議軍,令前鋒校尉馬忠遣一小股人馬從寨子背麵襲擊,隻要楚軍追擊,立即撤退;待敵回轉時,再予以襲擾。遣中軍校尉孟達,率領人馬從圩子東邊襲擊:“你等隻管襲擾,敵來我撤,敵退我進,令其不得安寧,待敵人疲憊至極時,一舉奪了糧草。”

欒封讚道:“將軍此計甚妙,以我師疲敵師,後發製人。”

“我率中軍攻打下邳,使敵不能援清風圩。”彭越轉身對中軍四名校尉道,“此役重在糧草,我軍不必戀戰。若薛公追擊,便於途中伏擊。”

眾人散去後,彭越毫無睡意,站在地圖前,一會兒注目滎陽、成皋,一會兒移向大梁,一會兒又盯住下邳方向不停。他在想,要不要將這消息告知劉邦……

項聲奉命西進滎陽、成皋前線,留下堅守下邳的薛公頓時就覺得孤掌難鳴。他想留住項聲,楚軍糧倉若被漢軍掠取,後果不堪設想。項聲也很無奈,道:“我豈能不知其間利害,可軍令如山,豈能不從?”

兩人在距城三十裏的清風圩告別。臨別時,項聲望著圩子裏成堆的糧倉道:“公身係我軍存亡,望勿大意。”

這話言猶在耳,時序已到了六月中,下邳城就像被漢軍忘了,一切都顯得十分平靜。駐守清風圩的堂弟薛錄也不斷報告,說糧倉安然無恙,要他不要杯弓蛇影。看到報告,薛公心想也是。楚漢兩軍正在滎陽、成皋相持,哪有時間關注下邳啊!因此在六月收割完夏糧後,他整個人就放鬆了。要麽就是飲閑酒,要麽就是邀將軍左史弈棋。左史多次提醒他,說越是安靜,就越是不可掉以輕心。薛公眯著醉眼道:“左史是被劉邦嚇破了膽吧?眼下漢軍哪有機會東來?”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見從行轅外傳來一聲悠長的“報”聲,薛公剛剛舉起的棋子“砰”地就落了地。報信的伍長來到麵前,說話時還喘著氣:“小的奉裨將軍之命前來報急,近日有小股賊軍在清風圩周圍襲擾不斷。”

“何時的事情?”薛公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大概六七天了?”

“有多少人?”

“每次大概不到百人,總是夜間來襲,又匆匆而去。”

“看清旗幟了麽?”

“啟稟將軍,這些散兵沒有旗幟,衣著參差不齊。”

薛公剛剛繃緊的心頓時鬆弛了,狠狠瞪了一眼伍長道:“幾個山澤蟊賊,你等就如此驚慌,若是漢軍來攻,你等豈不丟盔卸甲?你速速回去稟報薛錄,此乃蟊賊試圖搶劫糧倉,不必驚慌,守住糧倉,慎勿出戰便是。”

話雖這樣說,但伍長一走,薛公的心思卻無法馳騁在棋局中了,他狐疑的目光看著左史,訥訥自語道:“若果真是漢軍攻來……”

左史接上話茬:“依理而論,漢軍眼下無暇顧及下邳。然則,兵者詭道也,也說不定真有一股漢軍來襲,我等還是小心為妙。”他當下傳來從事中郎,吩咐命各守城校尉加強戒備,嚴防漢軍來襲。

當日,薛公與左史一起到東西南北四個城門巡查了一遍。校尉們奉命率領麾下人馬,一麵加強巡邏,一麵將守城的滾木礌石、弓弩箭羽等搬到方便作戰的位置。士卒們一個個汗流浹背,臉上布滿道道汗漬。

下城的時候,薛公想到了糧倉。糧倉乃楚軍咽喉,若有半點閃失,他將無法承擔後果。等到走到城門口時,他對左史道:“盡管騷擾可能來自地方賊寇,可糧倉不能有任何閃失。我意左史今日就出城前往清風圩,一心一意看守糧倉,千萬不要因小股賊寇紛擾分心走神。”

“將軍所慮甚是,屬下這就前往清風圩。若有情況,屬下當及時稟報將軍。”言罷,左史向身後的衛士招了招手,帶領一幹人出城去了。

左史走後,吊橋慢慢拉起,城門緩緩關閉,薛公的目光久久定格在城門口,心裏祈禱上蒼護佑。

一連數日沒有見到漢軍的影子,從薛公到守城將士的心弦又漸漸鬆弛下來,薛公甚至以為不過是虛驚一場。這天傍晚,河水故道上聚集起成片的烏雲,不一刻雷聲大作,眼瞅著滂沱大雨衝天而降,使得大帳內人的說話聲驟然變小。

借著大帳外的燈火看去,白色的雨霧籠罩了整個下邳城。薛公緊繃的肌肉漸漸鬆開,暗想即便有漢軍,也不敢在這樣的夜晚前來攻城。他卸下穿了一整天的盔甲,對跟在左右的從事中郎道:“拿酒來,老夫今夜要飲個痛快。”

從事中郎有些猶豫:“今夜有雨,誠恐漢軍……”

薛公冷哼一聲:“此時攻城,就不怕大水將彼等衝到河中喂了魚鱉?快去。”

從事中郎不好再辯,去了不一會兒,就見兩名衛士抬了一個小鼎,裏麵盛了酒,又端上來一盤雞。薛公撕下一塊雞肉,端起酒觥,徑自大嚼大咽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炸雷在頭頂震響,薛公手上的酒觥掉落地上,從事中郎上前撿了起來,待再去斟酒,卻發現鼎鍋裏隻剩下些殘滴;再看薛公,已經沉入醉鄉,呼呼大睡了。從事中郎在他耳邊輕輕呼喚:“將軍,該巡城了。”

薛公睜開迷醉的睡眼,看了一眼從事中郎,什麽話也沒有說,轉身又去了。從事中郎暗想如此酩酊大醉,這是要誤事的。他拉了一件披風給薛公蓋上,轉身出帳巡城去了。

街道兩旁的陽溝裏,雨水嘩嘩地淌過眼前。等到了東城門口,他肩頭已經濕了。問過城門大閽,看看更漏,已是醜時二刻。剛要上城,卻見守城的軍侯疾疾衝下城來,看見從事中郎,緊張地問道:“將軍呢?漢軍攻城了。”

“待我看過,再去稟告將軍。”從事中郎說著,直奔了城樓。

舉目四看,但見雨夜中,城下布滿了火把,卻看不清是漢軍還是楚軍。從事中郎將頭伸出城垛,喊道:“何方軍伍深夜來此,報上名號!”

城下彭越聞聲,命校尉用匕首頂著楚軍左史的腰部,小聲說道:“按彭將軍的吩咐回話,否則殺了你。”

左史抬起頭高聲道:“城上說話的可是從事中郎,請速稟薛將軍,就說左史擊潰蟊賊,押運糧草回城來了。”

原來馬忠、孟達連日都是倏忽即來,倏忽即去,楚軍疲於應付,漸漸地就放鬆了警惕。孰料左史到清風圩的第二天夜間,馬忠與孟達一則在東,一則在西,兩麵夾攻,殺了倉促迎戰的薛錄,擒了左史。將糧草輜重可以帶走的悉數帶走,不能帶走的,一把火燒成灰燼,跟著彭越前來攻打下邳了。

從事中郎朝下看,果然隱隱約約地看到左史身後的車上裝著糧草,說一聲少待,便去稟告了。

左史很遺憾薛公沒有聽他的勸告,大意輕敵,如今,那冰涼的匕首就在身後,隨時都有可能刺進他的心髒,他不得不按彭越的要求回話。他正這樣胡思亂想著,就聽見從城頭轉來薛公醉醺醺的聲音:“城下……可是……左史大人。”

匕首立即朝他腰部頂過來了,隱隱約約地疼,他忙定了定神回答:“正是屬下。”

薛公問道:“你不在……清……風清風圩,回來幹嗎?”

左史打一個冷戰道:“屬下與薛錄擊敗鄉野蟊賊,押運糧草回城來了。”

“叫薛錄上前回話。”

“將軍,糧草要地,須臾不可無將。故而屬下押運糧草回來,薛將軍仍留在清風圩。”

薛公遲疑了片刻,從身邊軍侯手中接過火把,試圖看清城下情景。無奈雨中一切朦朦朧朧,便轉臉問從事中郎:“果然是左史?”

從事中郎遲疑了片刻回道:“聽聲音,看人影,確是左史大人無疑。”

“既然如此,那就開城放糧草隊伍進來。”

且說彭越在馬上看到吊橋緩緩地放了下來,便低聲命校尉押解著左史登上吊橋,朝城門口走來。待走上吊橋,他向身後一揮手,麾下將士便呼啦啦地上了橋。校尉一匕首割斷左史的喉管,大軍便如潮水般地湧進了下邳城。

薛公在城頭上看見,急忙高喊:“有詐!快速關城門。”但那麽多士卒在橋上,任守城將士如何用力,吊橋都紋絲不動。

薛公的心就亂了,提起大刀朝城下衝來。由於彭越軍身著楚軍戎衣,分不清敵我,他隻管揮動大刀,一路砍殺。及至到了城門口,正好與彭越相遇。兩人一個在地上,一個在馬上。一個使大刀,一個使牛頭月鐺,雙方大戰五十個回合。彭越大叫一聲“薛錄來也”,薛公一分神,被彭越一鐺斬首,血噴到城門洞的牆上。

彭越提了薛公首級,催動坐騎朝街心口奔去,迎麵碰見馬忠,他說已盡誅西門之敵。彭越遂要他前往南門馳援其他校尉,自己則朝北門而來。攻打北門的孟達已將守衛北門的校尉拿下,正押解著朝這邊走。他看見彭越,下得馬來,上前稟報情況。彭越吩咐將戰俘押向楚軍行轅關押,待城內穩定後再做處置。

雨停了,晨曦不知什麽時候在東方撕開一道口子,金色的朝霞從雲層裏斜射在下邳城頭,染紅了飄揚在城頭的“彭”字大旗。不一會兒,六月的旭陽爬上城頭,燦爛的光芒給花草樹木塗下一片金色。大約辰時二刻,彭越已坐在薛公的將軍大帳了。

欒封從外麵進來,身後跟著兩個店小二模樣的人,一人手中一個托盤。欒封邊走邊道:“大戰一夜,將軍定然餓了,快快吃飯。”

彭越看了一眼盤中食品,夾一筷子放進口內,果然色味俱佳,遂道:“此處距大梁和彭城都不遠。項羽若是聽聞我軍奪了他的糧倉,占了城池,必然發兵前來。因此我軍在此隻休整數日,之後立即撤離。”

“還是主公慮事周密。”

欒封正要再說下去,卻聽彭越繼續道:“我軍雖人眾三萬,但無力與項羽抗衡,必得依賴漢王方能解除危機。”

欒封點了點頭,獻計道:“漢王不是到南陽了麽?主公何不遣使前往,請他二次發兵滎陽。項羽聞之,必不能東進。”

“左史此計甚妙。請即刻修書,我遣馬忠前往宛城報信。”彭越回道。

……

酈食其的使團在臨淄西門外停留,等待城門司直稟報大司行府。

有了燕國之行,酈食其對這次出使齊國充滿了信心。此刻,他高坐在車上,目光順著城門口朝內望,情不自禁地為它昔日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如雨的盛況而感喟。雖然經過八百多年的滄桑,古城鉛華落去,早已不似當年的木衣綈繡,土被朱紫,可比起戰亂中的平陽城來,仍不失為一座繁華的都市。一大早,大街上就人聲鼎沸,熙來攘往。難怪從田儋到田榮,從田橫到田廣,不管怎樣的你爭我奪,都沒有脫離臨淄這方厚土。

人在得意時最容易憶往追來,當酈食其將長發輕輕攏向身後時,在薊都受到燕王臧荼盛情款待,而他憑借著一口流利的說辭說服燕王歸順的情景,此時就浮現在眼前。讓他尤為感奮的是,臧荼還遣相國欒布為使者,與他共赴平陽,與大漢右相、大將軍韓信共商歸順大計。這些足以支撐起他心頭的自信——一張利口可抵數萬勁旅。想著樊噲平日見他說話時那種高喉大嗓的模樣,就覺得淺陋了些。他這張利口,可避免多少將士流血。

不僅僅是樊噲,記得在他奉使前往燕國時,韓信不也是信疑並存麽?雖然話語中多有撫慰,可一笑一語中仍流露出驕矜:“臧荼出身將門,又有欒布為相,估計他不會輕易被說動。先生前行,漢軍緊隨其後。彼若服膺且罷,否則,我十萬大軍將血洗燕地。”

結果怎麽樣?他帶著燕相欒布滿載而歸——這是韓信北征以來第一次兵不血刃而得其地。他感覺得出來,當他與欒布出現在大將軍營帳時,韓信看他目光變了,眼中多了些欽敬。

他十分感激劉邦的知遇之恩。在接到韓信的奏報後,劉邦傳他到駐地覲見,並就北征大勢征詢他的見解。酈食其自信天下在胸,話一出口就讓劉邦眼前一亮:“今田廣據千裏之齊,田間將二十萬之眾,軍於曆城,諸田宗彊,負海阻河濟,人多變詐。大漢雖遣數十萬師,未可以歲月破也。”

劉邦的眼睛頓時睜大了,問:“如之奈何?”

酈食其一步上前說道:“臣請出使遊說齊王,使之成為漢之東藩。”

劉邦的身子縮回去了,雖然沒有說話,但意思都在眼裏了:“以三寸舌敵萬乘之車,行麽?”

酈食其慷慨陳詞道:“若不能說齊王臣服,臣願領罪於王前。”

劉邦聞言就笑了,他說話從來都是留有餘地的,上前撫著酈食其的肩膀到:“且不說臣服,愛卿若能說服齊王不追隨項王,也是大功一件。”

他就這樣辭別了劉邦,像一隻躊躇滿誌的鳥兒,翩然北上了。

與他一同赴齊的副使不是別人,正是曹參招降的魏國騎將馮敬。韓信之所以讓他為副使,除了幫助處置議和過程中的事務,同時也兼有護衛的責任。臨行時,馮敬向韓信提出要親自為酈食其駕車,這是他沒有想到的。可酈食其心裏明白,一場燕國之行,讓這些馬上打天下的將軍們與他親近了許多。這不僅僅是對自己的尊重,更是文臣武將和衷共濟的征象。

“先生在想什麽呢?”馮敬畢恭畢敬地問道。

酈食其從思緒中回轉過來,看了一眼馮敬道:“吾方才在想與漢王臨行前的話別情景。漢王者,天下之主也。恢廓大度,社稷在胸,即使項王也不能望其項背。”

馮敬“哦”了一聲,接著問道:“那依先生觀之,漢王之於項王,有何過人之處呢?”

“這……”酈食其略思了片刻後道,“漢王知人善任,海納百川。別的不論,就以大將軍論,當初他在項王帳下隻是區區執戟郎,可漢王設壇拜其為大將軍。更有魏豹,彭城大戰中臨陣倒戈,漢王不以為仇,反而寬恕他,留在漢營……”

馮敬的目光被酈食其繪聲繪色的話語注入了光彩,感歎道:“何時能見漢王一麵,足矣。”

“這有何難?”酈食其正要說下去,就見大司行帶著一幹人從城內出來了。他適時打住話頭,帶著馮敬朝大司行走去。

大司行以禮見過酈食其,道:“讓使君久等了。齊王正在宮中等候,下官這就陪使君去見大王。”

大司行府的隨員和使團向齊王宮浩浩****而來。一路上,酈食其都在為臨淄的繁華錦繡暗中感喟。

大司行告訴酈食其,他們穿越的城門叫稷門。酈食其順著大司行的手指去看,見在稷門的左首有一座門樓,上書“稷下學宮”四字,心想這就是當年百家爭鳴之處了。流年似水,物是人非。遙想齊國強盛之刻,這裏學者雲集,名士畢至。那時候,儒、墨、法、名、陰陽、縱橫、兵等諸子百家紛紛在這裏宣講自己的主張。它是一處眾說紛紜的舞台,終日競長論短,爭論不已。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知世的奇才,每個學派都指斥對方為誤國之道。一場辯論過後,又是舉酒言歡。酈食其的曾祖曾到這裏求學,聽他後來說,那時候的學宮祭酒就是聞名諸國的荀卿子。以至於酈食其長到曉事的年齡,常常坐在自己的家門口憧憬那種“不任職而論國事”“無宮守,無言責”的歲月。

“走吧!”

在馮敬驅動車轂的那一瞬間,酈食其看見前麵車子上大司行有些佝僂的身子,那種今非昔比的感慨就愈益濃厚了。借亂世得以複辟的齊國又怎能與桓公、威王時代相比呢?這讓他想起一句話——“人之雲亡,邦國殄瘁”。他倒要看看,這個即將見到的田廣,將會怎樣對待漢軍的壓境。

車隊在齊王宮前停了下來,大司行來到酈食其的車前禮貌地請道:“請使君下車。”

酈食其抬頭望去,但見王宮禁衛從司馬道前一直排到殿前。酈食其招呼馮敬緊隨自己,在大司行的引導下緩緩走過一個個肅然挺立的禁衛。及至進了大殿,就看見王位上坐著一位年約四十的中年人,想來就是齊王田廣了。而在他的左側,坐著一位器宇軒昂、身著相國冠冕的人,想來就是聞名遐邇的田橫了。

大司行上前稟報道:“漢王使君酈食其、副使馮敬拜見大王。”

田廣有些目光不定地看了看身邊的田橫,才抬起頭說道:“使君一路風塵,多有辛勞。”

酈食其行了大禮,又將馮敬介紹給田廣後道:“外使奉漢王之命,特送上藍田玉璧一雙、南鄭醬肉百斤、絲綢百匹,請大王笑納。”言罷,朝後揮了揮手。但見使團成員抬了禮物魚貫而入。早有中官上前解了禮物,一一呈現在田廣麵前。

齊地靠海,素有魚鹽之地美稱,唯獨沒有美玉。田廣手撫玉璧,眼睛頓時就亮了。那藍田玉呈淺黃綠色,色彩斑斕,光澤溫潤,紋理細密,捧在手上有一種清涼的感覺。再看看綢緞,五光十色,他久久不願放下。

那貪婪和豔羨的眼神讓田橫十分不舒服,從奉上禮品到田廣心醉神迷,他目不斜視,肅然冷峻,似乎這一切與他毫無幹係。的確,他十分鄙夷田廣在漢使麵前的失態,他的惱怒瞬間衝上印堂,“咳嗽”了兩聲。田廣這才刹住情緒,轉過臉來望著酈食其問道:“不知使君此來,有何貴幹?”

酈食其施了一禮道:“外使此來,是受漢王之命來為齊國謀安定之策!”

“哦?”田廣看了一眼田橫道,“我三齊之地,地廣人稠,物產豐富,帶甲二十萬,何危之有?”

酈食其攏了攏散發道:“請問大王,可知天下人心之所歸乎?”

田廣遲疑了片刻道:“願聞其詳。”

這話一出口,酈食其立刻找到了切口:“大王知天下之所歸,則齊國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歸,則齊國未可得寶也。”

“當今天下,人心歸漢矣!”酈食其不假思索地回道。此話一出,不僅僅是齊王田廣,丞相田橫尤其動容,一雙眼睛唰地就轉向了他。隻是因為身份,最後忍住沒有說話。

酈食其要的就是這個結果,因此當田廣進一步問“先生何以如此言之”時,他幾乎不做準備就把一路上在心底來回思慮了多少遍的腹稿陳說在齊王君臣麵前。

酈食其伸開雙臂,仿佛扶搖直上的鯤鵬。他的節奏時而舒緩,時而湍急;他的額頭時而發亮,時而赤紅;他的聲音時而低沉,時而高昂。齊國朝堂上,每個人的心都跟隨著酈食其的話語在起伏。

“漢王與項王勠力西麵擊秦,約先入鹹陽者王之。漢王先入鹹陽,項王負約不與而王之漢中。項王遷殺義帝,漢王聞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出關而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後。降城即以侯其將,得賂即以分其士,與天下同其利,豪英賢才皆樂為之用。此大義之舉,得天下之心。才有五十六萬諸侯軍彭城集聚而討伐項王,大王可聞之否?”見田廣和田橫點了點頭,酈食其接著道,“夫項王有背約之名,殺義帝之負;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攻城得賂,積而不能賞:天下畔之,賢才怨之,而莫為之用。大王可聞之否?”

沒等田廣回答,倒是田橫先說話了:“先生所言,正是諸侯之議也。項王孤寡無情,齊國深受其害,百姓怨聲載道,朝野沸騰久矣。”

酈食其點了點頭道:“相國大人明鑒。自定陶大戰以來,項王屢次討伐齊國,百姓塗炭,民生苦悲。兩相比較,故天下之士歸於漢王,可坐而論策也。夫漢王發蜀漢,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黨之兵;下井陘,誅成安君;破北魏,舉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

在酈食其口若懸河、氣貫若虹之際,馮敬聚精會神地關注著朝堂上每一個人的變化。此刻,他看見朝臣中有不少人頻頻點頭,就從心裏歎服酈食其的利舌。正激動間,又聽見酈食其高聲道:“今大漢已得敖倉之粟,據成皋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漢王,危亡可立而待也。”

如果前麵所言都是鋪墊的話,那話說到這個份上,田廣就有種飛瀑跌岩的感覺。接下來就發生了讓馮敬吃驚的情景。先是田廣到殿中央,向酈食其深深地施了一禮道:“先生一言,撥雲見日,寡人謹受教矣。”

這一說不要緊,眼見得大司行帶領齊國朝臣齊刷刷地跪在了大殿裏,讓這個六月的齊國王宮成為酈食其顯學的舞台。

眾臣僚的眼睛“唰”地集中到田橫身上,隻見他手握笏板,從座上下來指著酈食其道:“我三齊之地,豈容你小視?一張巧舌,豈能瞞得過本相的眼睛?說!你等今日來此,是何目的?”

馮敬畢竟騎將出身,上前擋住酈食其問道:“兩國交戰,尚不斬來使。相國今日以禮相待尚可,若動刀戈,外臣拚死也要保護使君。”

酈食其並沒有怯場,輕輕將馮敬攔住,平了平氣息道:“齊國者,大王之齊國;國政者,丞相之國政。何去何從,外使並不勉強。隻是外使擔心,如此一來,項王兵臨城下矣!”

“這……”田橫被噎了一口,沒有說話。

酈食其明白戳到了他的痛處,遂向田廣作揖道:“漢王誠意,外使已轉達清楚。外使擔心不久臨淄將麵臨血光之災,不想拋命於此,就此告辭。”

一聽說酈食其就要離去,田廣急了,不停地向田橫使臉色。果然,田橫的怒氣消失,換上了一副和顏悅色,說出的話也帶了清爽:“難得使君遠道來諭漢王誠意。然則議和歸順,畢竟事關國運,請使君且在傳舍住下,容我君臣商議之後再做決斷,如何?”

“嗯……”酈食其看了看馮敬,“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外使也看看臨淄的風物。”

出了大殿,大司行緊走幾步追上酈食其,一個勁地替齊王道歉:“讓使君受驚了。”

酈食其笑著道:“無礙!外使相信齊王會做出決斷的。”

連漢王朝中一位謀士都如此不懼生死,可見漢王知人。大司行路上一直在想。

用過晚飯,安排使團其他人歇息了,馮敬送酈食其到內室。兩人沏一壺臨淄槐茶,馮敬給酈食其呈了一杯,然後才坐下說話:“先生大義凜然,令屬下欽敬。不瞞先生說,屬下的確替先生捏了一把汗。”

酈食其呷了一口茶,覺得槐茶有些味苦,實乃消暑佳物,笑道:“有漢王神威在前,大將軍勁師在後,料他田橫也不敢怎樣。”

隻是酈食其不會想到,前有厄運正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