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漢王南下走武關 項羽分兵戰南陽

蕭何接到劉邦的詔命,立即邀請剛回到關中的呂臣商議留守事宜,然後星夜趕往成皋。城陽被攻克後,蕭何擔心項羽趁機再進關中,向韓信去信,希望調呂臣及其麾下回來鎮守關中,酈商則一心一意地堅守函穀關。

其實,蕭何也明白,有成皋和滎陽做屏障,加上在南線與彭越周旋,項羽一時還無法分兵入關;其二,當初戲下封王後,蕭何就發現項羽對建都關中沒有興趣,他的心在恢複楚國舊地,成一方霸業。素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他不得不顧及項羽身邊還有一位足智多謀的範增。何況,漢王將太子交與自己,若是有個閃失,他是百死莫贖啊!

當他向劉盈稟明要前往成皋商議國是時,劉盈便提出要跟他一起去拜見父王。蕭何很為難,此時楚漢正在酣戰,路途艱險,他怎麽能讓太子冒險前往成皋呢?再說,戚姬陪在劉邦身邊,太子此去多有不便。那天,蕭何有意識地選了《觸讋說趙太後》這篇文章。當他讀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時,劉盈明白了丞相的意思,當天沒有再說什麽。可就在他離開的前一天,劉盈再度召見他,求道:“學生思之再三,還是想與丞相一起去成皋。”

蕭何沉默了片刻後道:“大王詔命說得明白,隻召微臣前往。若殿下一意行之,大王怪罪下來……”

“父王若是怪罪下來,就說學生執意前往。”

“不,臣絕不能抗旨。”

聞言,劉盈流淚了,訴說自己十分牽掛父親。現如今想看父王一眼都不能,這太子當得還有什麽意思呢?

看著他淒淒切切的樣子,蕭何心頭掠過一絲陰雲。好在呂臣回來了,兩人圍著劉盈勸說了半日,他終於答應不去,蕭何的心才稍稍放了下來。

呂臣十分看重漢王和蕭何的這份信任,他送蕭何到灞上,兩人話別:“丞相盡管放心去,太子有下官照顧。”

蕭何回道:“長史慮事周密,穩健多思,下官見過漢王,即刻返回。”

車子走出一截,呂臣仍站在陽關路口揮手致意。蕭何的心油然起了微瀾,當年大澤鄉揭竿者中,自立為國有之,戰死疆場有之,死於項羽之手者十之八九,留下來的隻有呂臣父子。世事因變,浮雲蒼狗,時間最見人心。

蕭何心急馬快,第三天傍晚時就到了函穀關前。酈商接到稟報,早早地在關前迎候。在關門前,酈商雙手打拱道:“末將恭迎丞相。”

“將軍辛勞!我奉漢王之命前往成皋,特來犒賞守關將士,這些肉酒聊表心意。”蕭何說完,向後揮了揮手。就見丞相府侍衛抬著整豬、整羊,還有數十壇關中盛產的柳林酒過來了。

酈商又拱手道:“謝大王恩典,謝丞相盛意。請丞相到關驛歇息,待明日拂曉再走。”

蕭何笑道:“既是到了關上,定是要登關樓的。”

“就依丞相。”酈商遂在前麵引導,一幹人上了關樓。

蕭何放眼望去,但見天開函關,萬穀驚塵,秦嶺雙峰高聳於南,河水金濤咆哮於北;身後,莽原逶迤;前方絕澗天垂。幾年來,就是憑借這一雄關,大漢得以經營關中,為中原大戰提供了充足的糧草。此刻站在這裏,蕭何心事便多了些凝重,轉臉看了一眼酈商道:“函穀牽係關中,更關乎大漢國運,望將軍盡心竭誠,恪盡職守。”

酈商信誓旦旦道:“請丞相放心,三年前退守灞上的情景絕不會重現。若是楚軍來犯,定讓其兵阻關前。”

“將軍不必掛懷,當年項羽大軍壓境,漢王讓出函穀也是權宜之計,並非將軍之過。”蕭何知道自己的話觸動了酈商敏感的神經,便將思路拉回現實,“當下堅守此關,主要是護衛關中通往滎陽的糧道,此乃我軍製勝之保障。”

“末將記住了。”酈商頻頻點頭。

當夜,酈商要在關城為蕭何設宴,被他婉謝了:“天下未定,民苦時艱,我當同朝野共渡艱危,與將士同甘共苦。”於是,酈商陪同蕭何將犒賞的肉酒一屯一屯地分給將士。

當弓弩屯屯長接過酒觥時,聞了聞,驚喜道:“故鄉的酒,真香。”

蕭何聽出其乃關中口音,頓時來了興趣,問道:“你是關中人?”

屯長回道:“啟稟丞相,卑職乃雍城柳林鎮人,這酒就產自故裏。”

“你何時入漢軍的?”

“啟稟丞相,卑職原是秦軍伍長,在漢王定三秦之戰中加入漢軍,被擢拔為弓弩屯長。”

“哦?”蕭何點了點頭,“你為何要加入漢軍?”

“自漢王進入關中後,十五稅一,家人無不盛讚漢王恩典,老父親便命卑職追隨漢王。”

這番話來自底層的官佐,讓蕭何感到十分親切。他進一步堅定了在一統天下後推行新稅製的決心,轉臉對陪伴在身邊的酈商道:“此乃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

第二天卯時起身,辰時二刻蕭何就帶領數十名隨員出了函穀關,沿著狹長的穀道東去了。蕭何完全沒有想到,當八天後他來到成皋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正等著他。

令張良一直糾結而又不得不行的釋放兩千女子出城一事還是被劉邦知道了,成皋由此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那完全是一次偶然的泄露。那一夜,陳平因劉邦安然到達成皋,自己的計謀得逞而有些喜形於色,遂邀了張良、盧綰飲酒慶賀。月明星稀,夜風徐徐,酒飲了幾巡之後,大家一個個臉紅耳熱起來。陳平已沉入醉鄉,踉踉蹌蹌地來到廳中央,迷離著眼睛,話語中就帶了自鳴得意的意思:“項羽者,莽漢也。下官略施小計,他就撤回了鍾離眛,驅逐了範增……沒有了範增,他哪裏還是漢王的對手?”

陳平一轉身,寬大的衣袖就在盧綰的臉上掠過一陣涼風:“盧大人,下官又動了動小指,就讓龍且軍見色性迷,為漢王撤走贏得了機會。盧大人,你能想出如此妙計麽……”

張良知道陳平是喝醉了,思緒開始混亂,於是勸道:“中尉大人,時候不早了,我等且歇息吧。”

“不……不……軍師小看陳平了,下官豈能輕易就醉了?這酒剛喝到好處,怎能散了?”陳平又轉身對盧綰道,“盧大人能想出此妙計了麽?是下官要韓王信放兩千婦人出城迷惑楚軍,龍且怎麽也不會想到,我等就在這樣的夜色中到了成皋。哈哈哈……”

張良不禁暗暗叫苦:“這個陳平,豈能如此口無遮攔,這事若讓漢王知道,如何了得……”

陳平的得意和狂放讓盧綰心中極不痛快,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到劉邦的住處將昨夜所聞一一稟告。劉邦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不等盧綰說完,就拍案怒吼道:“如此草菅人命,豈是我軍所為?來人,傳陳平回話。”

盧綰自知在場尷尬,起身告辭,未料劉邦卻道:“你且留下,看陳平如何回答?”

曹窋急急來傳,陳平有些莫名其妙,遂問道:“大王有急事麽?”

“卑職也不清楚,大人去了就知道了。”

陳平一到劉邦住處,就看見他一副氣咻咻的模樣,又見盧綰在一旁低頭悶坐,心中便明白了幾分。他平靜了一下心緒,上前行禮道:“參見大王……”

一言未了,就聽見案幾上“啪”的一聲,劉邦忽地站了起來,手指著陳平大聲道:“陳平,你知罪嗎?”

陳平低頭看著足尖,回道:“臣不知所犯何罪,還請大王明示。”

劉邦怒道:“你背著寡人放兩千婦人出城迷惑楚軍,須知彼等乃夫之妻,子之母,父之女?你送彼等入虎口狼群,此人臣所不為,更陷寡人於不義,你該當何罪?”

一定是盧綰將這一切告訴了劉邦,陳平狠狠瞪了他一眼,卻是不敢當著劉邦的麵動怒,隻有低聲道:“大王息怒,臣出此下策,乃萬不得已之舉。楚兵圍城,大王危在旦夕,臣於是……”

“罷了!”劉邦陰沉著臉道,“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而今你之所為,拂逆民意,致子之失母,夫之離妻,父之喪女,出此下策,與禽獸何異?若是有人將你妻女放出城去,任人**,可乎?”

“這……”

“若是滎陽城中百姓知你為救寡人出城而做出此事,又該怎樣議論寡人?”劉邦越說越氣,“囊者楚莊王逢郢都大雪,憐民之疾苦,命臣下雪中送炭,以解民憂。今天下未定,你竟然幹出如此不得人心之事,寡人若是不懲治你,傳將出去,必遭人謗議。來人!”

“卑職在!”曹窋進來,驚恐地看著劉邦。

“將陳平打入死牢,待勘問後梟首示眾。”

“大王……”

曹窋站在那裏沒有動,劉邦幾乎聲嘶力竭地吼道:“你也要以身試法麽?”

劉邦要殺陳平,這令盧綰十分吃驚,他原隻是想借劉邦之手殺殺陳平的傲氣而已,卻不承想釀出如此後果,遂戰戰兢兢上前道:“請大王息雷霆之怒。陳平此舉,固然失人心,但也是為了大王。”

“哼!你也助紂為虐?”劉邦譏諷的目光略過盧綰,“你不要待在這裏了,寡人心煩,你退下思過去吧!”

“微臣告退。”盧綰退了出來,用手摸了摸額頭,大汗淋漓。

身後傳來腳步聲,盧綰回眸看去,陳平已經披了枷鎖,被侍衛押解著向外走去。經過盧綰身邊時,陳平用力頓了頓足罵道:“如此小人,搬弄是非,我羞於與你為伍。”

盧綰沒有回話,轉身就朝軍師處奔去,將事情原委告知張良。張良放下手中的兵書,不無埋怨道:“盧大人,你鑄下大錯了。陳平,國之良才,斬之可惜。”起身就朝劉邦住處奔去。

“聽說大王要殺中尉?”張良一進門就徑直問道。

“軍師是要為陳平說情麽?”劉邦臉上的陰雲還沒有散去,不等張良繼續,就把矛頭指向了他,“陳平生出此舉,必與軍師脫不開幹係。如此舉措竟然瞞著寡人,你等不怕犯欺君之罪麽?”

“大王,陳平放兩千婦人出城以誑楚軍,臣是知道的。可大敵兵臨城下,大王安危牽係大漢存亡,臣等如此,皆不得已而為之。若大王要治罪,當先治臣之罪。”

“你!”劉邦看了一眼張良,氣就不打一處來,“你們一個瞞著寡人,一個以死要挾寡人,究竟要幹什麽?”

張良忙打拱道:“臣怎敢要挾大王?此事中尉確與臣商議過,臣雖亦覺不妥,可為解燃眉之急,不得已而為之。”

“寡人念及你非始作俑者,寬恕一次,但須麵壁思過三日,寡人自即日起也將齋戒五日,麵壁思過。”劉邦一甩袍袖,不再言語。

“臣……”

“不要讓寡人再動殺念,退下……”

“微臣告退。”張良是怎麽退出的,劉邦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一連五日,劉邦忍著夏日的酷熱,麵壁思過,隻憑喝幾口涼茶度日,以求上蒼寬恕。每天,張良都來向曹窋打聽大王的起居,心頭的陰雲卻是越積越重。

好了!蕭何來了,張良的心一下子豁亮了許多,一大早就來到西門等候。蕭何一看見張良,喜悅非常。他跳下車子,兩人抱著臂膀彼此相看良久:“軍師日夜操勞,人瘦多了。”

“若無丞相坐鎮關中,馳援糧草輜重,下官真不知道這場戰事能打多久。”張良發自內心地感佩,透過他的眼睛將真誠傳給蕭何。

“吾等皆為漢臣,責任使然。”蕭何說著就上了張良的車子,朝軍師住處而來。

軍師行轅大帳內,蕭何喝下張良親手送上的茗茶,一路上的酷熱漸漸散去,便詢問起前方的戰事來。張良一一道來:“楚漢在滎陽、成皋一線相持許久,彼此皆有勝負。可總的來說,楚軍兵力勝過我軍。前次,中尉陳平獻連環離間計,使項羽撤回鍾離眛,驅逐範增。孰料英布戰敗,項羽調龍且、項聲過來圍攻,局勢愈烈。下官不得已隨漢王撤到成皋,滎陽交由韓王信與周苛、樅公堅守。”

蕭何捋了捋胡須,由衷地讚歎道:“陳中尉在楚不被重用,因失下殷而險些被殺,投在我漢營之下,卻是屢有戰功,真良才矣!”

聞言,張良放下茶盞,長歎一聲道:“如此良才,可惜將不久於人世。”

“這卻是為何?”蕭何頓時雙眉緊皺。

“說來話長。”

“願聞其詳。”

“就是丞相不問,下官也急於讓丞相知道原委。”張良遂將陳平如何放出兩千婦人出城以惑楚軍,趁機將劉邦等人安然護送到成皋前後經過,以及劉邦如何要斬陳平,自己齋戒五日等事一一說給蕭何聽。

“糊塗!中尉糊塗,軍師糊塗。大王向來視民若子,中尉豈能出此下策?軍師更不該恣意放縱,任其所為。”蕭何嚴肅地批評道。

張良忙打拱道:“下官已知道錯了,隻是中尉……”

“現在正當用人之際,中尉雖有錯,可不宜殺。彼當自受其罰,方能求大王赦免。”蕭何話鋒一轉又問,“大王還在齋戒麽?”

“今日是最後一天,下官去探看了幾次,均閉門不見。”

“如此酷夏,大王單憑飲水豈能抗過暑熱?請足下即刻與下官去見大王。”蕭何一聽就急了。

張良忙站起來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一同來到劉邦的住處。曹窋一眼就看到了丞相,上前見禮。

“大王呢?”

“還在麵壁呢?夫人為此以淚洗麵,日夜焦慮。”

曹窋說完,就進了前廳向劉邦稟報,不一會兒就出來請二位進去。

五日未食粒米,劉邦眼見瘦了,兩眼周圍一圈黑影。蕭何見狀,心裏很不好受,上前叩拜道:“微臣蕭何拜見大王。”

劉邦聲音微弱地回道:“丞相到了,平身賜座。”

蕭何見劉邦精神萎靡,擔心饑餓虛脫,忙要曹窋弄些米粥送來。他親自用調羹舀上一勺,又用口吹了吹,覺得不燙,才送到劉邦嘴邊:“大王身係國運,豈能如此折磨自己?”

劉邦咽下了一口粥,方才五內發燒的感覺被滋潤所替代,長歎一聲道:“寡人以複興天下為己任,孰料現今卻鑄成如此大錯,能不痛心?”

蕭何將第二羹米粥送到劉邦口邊道:“大王反躬自省,上蒼有知,當寬恕我大漢君臣。大王已齋戒五日,今日就開始進食吧。”

見劉邦點了點頭,張良在一旁尤其動容,為蕭何的謙恭,也為漢王的責己,更為這種經曆風雨磨礪的君臣情感。劉邦用過米粥,精神好了許多,張良再次請求寬恕。五天的齋戒,劉邦的心境漸漸平複下來,說話也顯得活泛多了:“寡人明白,你等出此下策,乃為寡人安危考慮。”

張良忙接上劉邦的話道:“謝大王,隻是陳平……”

“寡人可沒有說要饒恕他!”

其實蕭何已窺見了劉邦的心思,原本就是要嚴責,也不想落個與項羽一樣殺戮成性的壞名聲。何況陳平自歸漢以來,屢建功勞,又正當盛年,殺了豈不可惜。隻是他畢竟是君王,有自己的威嚴,需要一個台階下罷了。於是,蕭何乘機勸道:“大王責己齋戒,將士聞之紛紛自思自檢,陳平更是為自己的過失痛不欲生,夜不能寐。”

“哼!他倒是醒悟得快!”

聽話聽音,蕭何循著劉邦的意思道:“眼下楚漢大戰正烈,正當用人之際,豈可輕易殺掉忠貞之士。臣以為陳平應當著朝臣的麵負荊請罪,以儆效尤如何?”

劉邦看了看張良,點頭道:“就依丞相。”

當晚,蕭何又與張良一起來到大獄,對陳平表示撫慰,又將劉邦的旨意傳達給他。陳平感謝丞相與軍師斡旋,更感戴劉邦不殺之恩,道:“古人雲,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人皆見之。當著眾人的麵認錯又有何妨?”說著,拿起蕭何帶來的一塊狗肉大嚼起來。

第二天,陳平脫掉外衣,身背荊條,來到漢王住處,當著蕭何、張良的麵向劉邦請罪:“臣聞大王為思過而齋戒五日,五內俱焚,一切皆因臣而起,臣罪該萬死。大王寬恩,不殺微臣,然臣不可以原諒自己,故而負荊請罪,懇請大王發落。”

事情到了這裏,劉邦心中的塊壘被陳平的誠意驅散了,他示意曹窋上前扶起陳平並親自上前為其解去背上的荊條,訓誡道:“自古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卿須謹記在心,在任何時候都不可傷民。”

“臣記住了。”

劉邦又率群臣來到擺放在前廳的牛良神位前道:“牛將軍以刑徒之身跟隨寡人,自芒碭山起不離左右,此次又因為寡人而殞命。寡人立神位早晚祭奠,方能心安。”

眾人都為劉邦念舊情懷所感動,紛紛向牛良神位上香、行禮。

一場風雨終於過去,蕭何和張良相互看了一眼,心中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這時候,劉邦才想起蕭何來成皋已兩天了,他忙吩咐禦廚準備酒菜為蕭何接風,並請九江王英布赴宴。席間,蕭何坐在劉邦身邊。

劉邦覺得蕭何治國有方,遂舉杯賜酒。蕭何飲過賜酒,又向劉邦敬酒,隨著酒釀在五內燃燒,話便自然滾出了舌尖:“大王急傳臣前來,定是有事相商吧?”

劉邦正要回答,卻見曹窋急匆匆進來將一封信劄交於他。劉邦放下酒觥,翻開信劄一看,便急眼了:“哼!項羽欺我兵弱,果然要下滎陽。”接著,他將信劄交於蕭何。

蕭何將信瀏覽一遍,原來是韓王信的告急文書,言說龍且、項聲兩軍兩日來大舉攻城,有兩次東門險些失陷,賴將士同心用命,才度過一險。

劉邦看了一眼在座的張良、陳平後道:“韓王信劄所報軍情,亦寡人連日之所慮。自彭城大戰以來,我軍師困中原,久戰不利。滎陽、成皋相持數月,消耗糧草甚眾。如此下去,於我不利。寡人欲集中人馬,自成皋和滎陽與楚軍決戰,不知丞相以為如何?”

還沒有等蕭何回話,張良先發聲了:“兵法雲:‘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彭城之戰後,我軍雖與楚軍之戰屢有小勝,卻不足以致敵於敗勢。其一,先是項王北伐魏齊,我軍趁其分兵之機攻占彭城。可如今我軍在北線攻伐魏齊,楚軍得以南下,此時決戰,不利我也。其二,酈生說服九江王反楚,致敵東顧而不能西,我軍方有休整之機。孰料龍且南下後,九江王戰敗,其揮軍西來,戰於滎陽。敵我兵力眾寡懸殊,此不宜與戰也。其三,項羽中我連環計,惱羞成怒,必欲戰之而後快,此時與戰,敵一鼓作氣,我軍疲師,此亦不能戰也!”

劉邦吃驚地看著張良,許久沒有說話。心想身為軍師,豈能如此畏首畏尾,便道:“子房為何滅我威風,長敵誌氣,是怯戰嗎?”

張良解釋道:“非臣懼敵,實乃當前軍情如此,請大王明察。”

不等劉邦再問,蕭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了:“臣以為軍師所言,切中肯綮。兵法雲,‘故善戰者,立於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是故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為勝敗之政。’眼下,我方尚無十分把握,不可輕言決戰。”

“那依丞相之意呢?”

“微臣倒有一計,隻是……”

“丞相有話不妨直言。”

“好!臣就將愚見陳於大家麵前。”蕭何起身來到地圖前,指著從大梁到滎陽一線的空間道,“敵之所以咬住滎陽、成皋不放,蓋因大王在城中,項羽因範增離去,必欲尋機報複,今日進攻滎陽就是明證。”蕭何說到這裏停住了,目光輕輕掃過張良和陳平的肩頭,見大家聽得專注,遂鼓起勇氣繼續,“若大王能率一軍南下,擺出從武關出兵的架勢……”

“敵軍聞大王南去,必然分兵追之。大王任敵挑戰,可堅壁不出。如此則滎陽、成皋可得休整之機。”張良接著蕭何的話道。

“丞相妙算!”陳平來到三人身邊,指著北方的空間道,“與此同時,酈生正奉大王之命出使齊、趙,說服其歸漢,項羽擔心我軍南下攻其後路,必然在北麵布軍。如此,則敵軍一分為三,滎陽之圍可解矣。”

劉邦立即明白了幾位大臣的意思,迅即將話題延伸:“南陽呂齮早已歸順大漢,我軍可在宛城和葉縣之間與楚軍周旋。待韓信南下後,合兵攻楚,必能穩操勝券。還有,可調駐紮在陽武的樊噲南下。丟失一座陽武,保住滎陽、成皋,就把中原與關中連為一體,楚軍能奈我何?”

“好!”張良禁不住為劉邦的謀劃而叫好。

大家都為劉邦的所慮深遠而讚歎,帳外卻傳來說話聲,抬眼看去,卻是英布進來了,第一句就是盛讚:“漢王深謀遠慮,分敵而聚己。若漢王不棄,我欲同時南下收拾殘部,共同禦敵。”

他的話立即得到了張良的回應:“若能如此,不僅滎陽之圍可解,九江王失國之仇亦可得報。”

劉邦一時興起,又對英布道:“寡人予九江王三千兵馬,以作奠基。”

聞言,英布的眉毛頓時展開了,拱手道:“若是如此,在下謝過漢王了。”

蕭何雖然跟著大家舉杯,但心思卻圍著英布剛才的話而打轉。早在英布為出兵趙、齊而與項羽遷延稽留時,他就聽說英布其人善以詐力成功,又精於權變。至於歸漢,乃因事窮勢迫,其提出招徠殘部,豈知沒有私心?但他也明白,此時此刻不是挑明的時候。

月上中天,蕭何言說漢王齋戒初過,身子虛弱,不宜久坐,就此歇息。

眾人紛紛起身向劉邦告辭,蕭何一一送出前廳,卻沒有與大家一起離去,而是折轉回來。此時劉邦席地坐著,戚夫人命侍女持了蒲扇伺候,自己則陪著劉邦說話。

劉邦從乳娘手中接過小如意,黑茬茬的胡須就親了上去,逗得他笑個不停。見狀,蕭何心中掠過一股熱流。心想若無戰爭,這是多麽美好的天倫之樂哦!

蕭何先以禮拜見了戚夫人:“大王辛苦,有勞夫人了。”

戚夫人沉靜地還了禮,回應道:“大王雖是大漢國君,亦是妾身夫君,照料起居,是分內之事。丞相返回,定是有要事,妾身暫且回避。”言罷,她向侍女使了個眼色,轉身退了出去。

“丞相有話要說?”

“臣有一事,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現今前廳隻有你我二人,不必顧忌。”

蕭何給劉邦的茶盞續了茶,這才說道:“大王以為英布其人如何?”

“素聞布為天下猛將,善用兵。”

蕭何點了點頭,把自己在櫟陽聽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奏給劉邦,道:“以此推彼,當初項王待他不錯,封為九江王,並信任有加,將殺義帝重任委於彼。孰料項王用兵之時,他卻作壁上觀,豈知彼不能如此待我?”

“哦?”劉邦長吟一聲,看樣子是聽進去了。

蕭何又把墊子朝前挪了挪道:“臣思之再三,覺得該奏明大王,對其不可放縱,以防養虎為患。”

“這個寡人明白。彼乃勢窮之際來投我,實懷複國之心。寡人如此待他,乃在於他是為我大漢而得罪了項王。因此處置諸事時,定會有分寸的。”

蕭何沒有料到,他想到的,劉邦也想到了,便起身準備告辭。劉邦看了他一眼又問道:“丞相還有事沒有向寡人稟奏吧?”

蕭何一拍腦袋笑道:“哎呀!臣罪該萬死,還沒有向大王稟奏太子的境況呢!”

“你呀!”劉邦會心地笑了。

“太子果然長進不少,此皆因丞相教誨有方。”聽完蕭何的稟奏,劉邦滿意地點了點頭。

蕭何忙辭謝道:“太子關乎國脈延續,臣自當盡心竭力,不敢懈怠。然則,化性起為,後天之力;靈心慧性,先天之本。主要還是太子穎悟絕倫,天資過人。”

這就是蕭何的明白處,從不貪功揚己。這也是劉邦最看中的,因此總是願意將家事托付於他。

“寡人即將率軍南下,想請夫人隨丞相一起回櫟陽。整日顛簸漂流,亦非長策,如意已近一歲,也需要安定的環境。”

這大概也是劉邦傳自己前來的原因之一。

於是,蕭何很爽快地回道:“請大王放心,臣一定護衛夫人安抵櫟陽。”

……

“怎麽會呢?”項羽瞪著鍾離眛,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劉邦會率軍南下宛、葉,忽然出現在南陽郡,“我軍在滎陽和成皋大軍壓境,難道他會插翅從空中飛過?必是劉邦以虛勢誑我,以便維持相持局麵。”

可當鍾離眛將探馬帶回的消息一一稟奏,特別強調劉邦從武關出兵後,項羽頹然地跌坐在公案後呆住了。

“是何人出了如此奇計呢?”項羽似乎是在問自己,又似乎是在問鍾離眛,“陳平還是張良?”

鍾離眛小心謹慎地回道:“微臣聽說六月下旬,蕭何到了成皋。”

“一定是他,他經營關中數年,兵精糧足,故而才有武關出兵之策。”項羽倏然起身,用拳頭擊打著公案,“蕭何,有朝一日寡人擒住你,定要烹之方解心頭之恨。”

“亞父何在?”項羽本能地朝外麵喊道。唉,若是亞父還在,早就有了應敵之策,何須寡人徒生煩惱——與虞姬發生爭論後,他終於後悔,派人去往居巢打探,卻沒有範增的任何消息。他多麽希望,此時範增飄飄若仙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劉賊南逃,你有何良策……”項羽看了一眼鍾離眛,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何況大敵當前,也不容許他泄憤。

當雙方都意識到中了漢軍離間計之後,各自心照不宣地消除了私人怨恨,畢竟國事為大。鍾離眛眼珠轉了轉道:“打蛇先打七寸,擒賊先擒王。既然劉邦南逃,就該重兵擊之。隻要擒住劉賊,漢軍自然潰散。”

“如此,我軍兵圍滎陽、成皋數月,豈非徒勞?”

“大王明鑒,依臣看來,擒人失地,地終歸我;失人得地,人地兩去。”

“寡人就命桓楚南下宛、葉,定要取劉邦首級。”項羽將鍾離眛所言梳理一遍,覺得不無道理。

“不可!大王命桓楚守衛京師,可以鉗製彭城近郊之司馬欣、董翳部,防其生變。若桓楚西征,彭城空虛,一則劉邦突襲,如之奈何?二則,若司馬欣、董翳叛楚,又將如之奈何?”鍾離眛搖了搖頭。

“咦,這倒真是。”項羽摩挲雙手,思緒伴著踱步迅速翻飛,時而滎、皋戰場,時而彭城安危,時而宛、葉擒劉,時而北上齊趙。當初正是一怒之下,用兵田齊,才致有彭城之失。如今若因一步差池,而致彭城再陷敵手,豈非貽笑天下?他跺了跺腳下決心道,“好!就依將軍,暫緩攻打滎陽、成皋,遣龍且南下,務求擒拿劉邦小兒。”

王命到達滎陽前線時,正為軍紀失嚴,致使劉邦逃走而惱火的龍且和項聲怎麽也不相信劉邦會兵出武關。

捧著王命,龍且愣愣地看著項莊,試圖從他的臉上得到答案。可項莊也是一頭霧水,猜不透這軍情是從何處而來。但他相信項羽,絕不會無故做出如此重大的布局調整,於是說道:“大王滿腹韜略,絕不會貿然揮兵南下。吾等隻有遵從王命,揮戈宛、葉。”

項莊對項聲道:“大王將滎陽軍務托付賢侄,萬望勿負重望。”

項聲打拱道:“叔父放心,侄兒定會蓄勢以待龍將軍歸來,掃平漢營,以成大楚稱霸天下大業。”

三天後,楚軍減弱了攻勢;四天後,楚軍停止了攻城;第五天黎明,龍且率大軍悄悄撤離了戰場。為了不給漢軍追擊之機,楚軍步軍卷了旗幟,戰車和騎兵用蒲草裹了馬蹄和車轂。龍且勒馬回頭,望著剪影般的滎陽城頭道:“我會回來的。”

隊伍向前行走了五裏地,項莊命司禦停了車,叮囑送別的項聲:“你回去吧,軍務大事,不可輕視。”

“侄兒記住了,叔父放心。”

話雖是這樣說,但龍且一走,他的心就空****的。有龍且,他的心會安定許多。撥馬回營的時候,項聲吩咐從事中郎道:“知會各路校尉嚴守營寨,謹防漢軍襲擊,不可輕易出戰。”

……

呂齮接到樊噲送來的消息,十分驚異劉邦的神速,他竟從武關重回了宛城。

是因為得知項羽曾使人說降自己了麽?還是對自己久據南陽存有戒心?否則他為什麽丟開滎陽、成皋而來宛城呢?跟他前來的也不是別人,而是勇冠三軍的樊噲,顯然是做了大戰之備的。他的心有些隱隱的不安,畢竟自己是以秦朝郡守的身份歸順的。劉邦受封漢王後,他雖派遣使者前往致賀,卻至今沒有叩過一次漢都的城門。

更讓他感到棘手的是,當劉邦接受他的使者朝拜之際,項羽遣範增登門來了。範增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向呂齮析解天下大勢:“巨鹿一戰,項王威震諸侯,未來天下必是楚人的。將軍若改弦易轍,項王將封將軍為南陽王。”

麵對**,呂齮不動聲色道:“老先生不聞章邯封王,死於廢丘;司馬欣封王,險些喪命。”

“將軍糊塗。”範增連連擺手道,“將軍不想想,章邯並非死於項王之手,而是死於劉邦、張良之手啊!”

這話一出口,呂齮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仔細一想,範增也說得有道理。這情景如何能夠逃得過範增的眼睛,他不失時機地拿出敕詔,站在了呂齮麵前。就在這時,陳恢出現了。

“漢王來書,因將軍安撫宛、葉百姓有功,封將軍為貞國公,不日將送來印章紫綬。”陳恢手捧文書,轉過臉麵對範增繼續道,“項王好意,主公感念不已,無奈當初歸漢在先,若是中途背主,難免為天下所恥。”

呂齮在最後關頭醒悟,禮送範增回去後,問陳恢道:“依足下看,天下終歸何人?”

陳恢不假思索道:“天下當歸大漢。”

“彭城之戰,項王以三萬精騎擊潰漢王五十六萬之眾,這又如何說?”呂齮不以為然。

“項王者,亦當今英雄也,然非天下英主矣!”

“願聞其詳。”

“屬下跟隨將軍多年,皆為秦人。可漢王不以我等事秦為意,而將南陽十數縣交於我等管治,從未增加賦稅,反而通令十五稅一。項王卻違逆人道,將二十萬秦軍坑殺。兩相對比,自然可見分曉。”

這件事情漢王知不知道,呂齮無法判斷,但劉邦提過此事,也沒有派一位心腹過來取呂齮而代之。放下樊噲發來的文書,他首先想到的還是這位當年的門客,忙命主簿傳陳恢前來。

不一刻陳恢就來了,他並不似呂齮那樣悲觀。先向呂齮討杯茶喝,才在對麵坐下來說話。

呂齮把茶盞一推道:“我心急火燎,你還有心思品茶?”

陳恢吹了吹茶水上漂浮的茶梗,呷了一口才道:“依屬下觀之,將軍應大開城門,迎接漢王到來。”

“哦?這是為何?”

“將軍不妨想想,劉項在滎陽、成皋鏖戰日久,相持不下,但就兵力而言,劉稍弱之。漢王出武關至宛、葉,正是要出其不意,分項王之兵以南顧。保住滎陽、成皋,關中、中原即可連成一片。漢王此計,非蕭何、張良莫能出。”見呂齮聽得很專注,陳恢身子向前挪了挪道,“漢王親率大軍南下,以宛、葉為根本,足見其對將軍毫無戒備,視為知己。而王陵將軍就在陽城駐紮,彼與項王有殺母之仇,屬下認為漢王一定告知他了,故請將軍勿再猶豫。”

呂齮雙掌合擊,發出啪啪的聲響:“長史一席話,讓我豁然開朗。傳令下去,灑掃庭除,宰牛備酒,迎接漢王到來。”

且說劉邦、張良一行出武關,過析縣,一路浩浩****,直奔宛城而來。舊路重走,沿途的一草一木都勾起他不盡的念想。一側是懸崖峭壁,一側是萬丈深淵,穀水奔流的濤聲不絕於耳。揮別守關校尉,回看關城,浮雲烘托,愈益挺拔。兩次經過,感覺是多麽不一樣。那時候,他一心想著早一步進鹹陽,而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著天下。

劉邦出武關的決定雖出自蕭何之口,但張良不但滿心讚同,而且為劉邦在危境中的鎮定從容所感佩:“大王凜然大義,臣感念之至。不過此乃分敵之策,待大將軍南下,大王仍要回滎陽、成皋的。”

“南陽地僻,非逐鹿之地。”劉邦點了點頭。

他這次回到南鄭,看到雍齒將漢都治理得井井有條,十分欣慰,分手時許諾道:“卿有功於漢,來日寡人將重賞於眾臣之前。”

聞言,雍齒心中便起了微瀾,表示定不負眾望。

十天以後,漢軍進了南陽境域。劉邦舉目四望,又是另一番景象。碧樹蔥蘢,嘉禾鞠茂,正在拔節的稻菽被風卷起,層層碧浪,一直漫延到天邊。前年的戰塵雖然依稀可見,但百姓已不再流離失所。看來,呂齮治理宛城還是頗有成效的。可一想到楚軍不久就會兵臨城下,這裏將烽火連天,他的目光便凝重了。

當初,若非張良力主攻宛,便不會有陳恢獻策之舉。不知陳恢現在怎麽樣了?他的見事敏捷、應變通達,曾讓宛城避免了一場戰火。就這一點,就讓劉邦記住了他。

“現在看來,任其為長史,實乃良策。”劉邦對走在身邊的樊噲道。

樊噲搖了搖馬韁問:“大王說的是誰呀?”

“若非陳恢,寡人豈能再回宛城?”

樊噲聞言,便不以為然:“將士用命,不顧生死,也沒見大王賞賜多少。倒是一介書生,卻讓大王念念不忘,不知大王何時變得如此偏愛儒生了?”

聞言,劉邦就笑他孤陋寡聞,神色凝重道:“寡人輕慢書生早已成昨日舊事。自與酈生見麵後,寡人就覺得定國安邦,需得文武相協,隻憑打打殺殺,也許能一時得逞,卻不能長久。”

樊噲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大王所言,俺不大明白,也懶得深究。還是打仗痛快,殺他個片甲不留。”

劉邦也不責備,覺得這正是樊噲的忠直之處。有話就說,有牢騷也不藏著掖著。倒是走在右邊的陳平接上了話茬:“此次進駐宛城,主要在堅守,而不在進擊。”

樊噲聞言,十分失望,心想不能打仗,那還有啥意思?正要說話,前鋒探馬來報,說是距宛城不足五裏,呂齮率領郡中官員在長亭前迎候。

劉邦憑車望去,隻見五裏長的大道旁,每隔幾步就有一名著漢軍戎裝的士卒荷刀挺立,每兩丈就有一麵漢字大旗迎風招展,每隔三丈就有一輛戰車排列。站在最前麵的正是王陵、呂齮與陳恢。當劉邦、樊噲和陳平的身影映入眼簾時,三人便同聲呼道:“微臣拜見大王。”

“三位愛卿快快平身。”從聲音中流出的情感波流,讓劉邦強烈地感受到,這裏已是大漢的疆土。

從南門口到街中心,道路兩邊站滿了百姓,有的手中提著米粥罐,有的手中拎著雞蛋籃,口呼:“漢王聖明……”聲聲入耳,翻波卷浪,劉邦的眼睛便濕潤了。他並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去年陳恢推行了十五稅一的政策,得到百姓擁戴的結果。

當日,呂齮在郡府為劉邦接風,並將郡府作為漢王的行宮。酒闌席散後,王陵先行告辭,劉邦留下呂齮與陳恢說話。

陳恢毫不隱諱地稟奏範增說降的經曆,並特別強調了呂齮的嚴詞拒絕。呂齮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在一旁插話道:“長史所言,乃臣之心跡也。自臣聽說大王召集關中父老約法三章後,就斷定安天下者,非大王莫屬。項王雖為雄傑,然不足以禦天下。跟著大王,乃人心所向。臣雖愚鈍,願追隨大王,安民除暴,廣播大漢恩澤。”

“南陽歸漢,卿功莫大焉!”劉邦以為呂齮說的是心裏話,由衷地讚歎。

呂齮忙辭謝道:“謝大王恩典。臣愚鈍,每遇大事,總是多問長史,方心目皆明。”

劉邦嗬嗬一笑,心想難得郡守、長史之間如此默契,也為他將來治理朝堂提供了參照。他又把兩次到宛城的前前後後思索一番,益發覺得陳恢實堪大用。這念頭一出,便以征詢的口氣問道:“若是寡人想任命陳恢為郡禦史大夫,不知將軍以為如何呢?”

“微臣求之不得。”呂齮言罷,拉著陳恢就跪下了。

陳恢也連忙辭讓道:“謝大王。隻是微臣才淺學疏,恐難當大任……”

劉邦擺了擺手,截住陳恢話頭:“寡人是想讓你與樊將軍一起領葉縣防務,與楚軍周旋。”

陳恢拱手道:“微臣定不遺餘力,協助樊將軍。”

接下來的日子,劉邦、陳恢又應王陵之邀到陽城巡查。自母親被害後,王陵亦覺獨木難撐,便歸了大漢,並且效仿呂齮在轄內推行十五稅一製,深得百姓擁戴。

這一天,王陵陪劉邦到陽城陳勝的故宅去吊唁。回來的路上,劉邦邀王陵驂乘。

剛回到宛城,就有探馬報說龍且率領大軍距宛城不足二百裏,明日即可兵臨城下。

“如此之快?”劉邦心裏一陣欣喜,暗想又是龍且,他一來,滎陽、成皋便無恙了。丞相此計,真良策矣。他回頭看了一眼張良、樊噲等人,轉身上了車子,踏上了回城之路。

議事在郡府大堂舉行。劉邦首先任命陳恢為南陽郡禦史大夫,雖然當麵沒有人提出異議,但他看得出來,樊噲臉上流露出輕視和不屑。接著,張良代表劉邦下令,由劉邦與張良坐鎮宛城,呂齮鎮守;樊噲與陳恢前往葉縣;王陵依舊鎮守陽城,牽製楚軍。

劉邦的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個人,話語冷峻而又清晰地在大家心頭喧響:“諸位,我軍分敵之意圖已成功。下一步我軍重在堅守,慎勿輕戰。諸將有何話,不妨直說。”

樊噲站在原地沒有走,大家剛剛出了前廳,他就急不可耐地問劉邦道:“方才為何不讓咱說話?”

“你要說的話寡人心裏一清二楚,無非不願與陳恢共事。”

“知道還如此安排?”樊噲撇了撇嘴,“陳恢算什麽,他不過是呂齮府上的門客,竟然與俺平起平坐,這算咋回事?”

這話一出口,劉邦就拊掌大笑,笑聲驚得簷下的雀兒撲棱棱地飛進門外的竹叢。樊噲的臉就有些掛不住了,黑著臉問道:“這有啥好笑的?難道咱說錯了麽?”

“哈哈哈!寡人笑你忘了出身。想當初你也不過是沛縣街頭的一個殺狗的,若非大澤鄉舉事,豈有今日之樊將軍?”

“這能是一回事麽?”

“為什麽不能是一回事?或起於草莽,或起於布衣,隻不過你早幾年而已。況且,子房有言,說陳恢韜略滿胸,出奇謀巧計絕不在陳平之下。你還不願意要,呂齮還不願意放呢!寡人此次要陳恢協助於你,正是要殺殺你的躁氣,你切不可做出魯莽之事來。”

經劉邦這麽一說,樊噲雖然尚未完全心服,可因為是張良的評價,便也不再固執己見,找了個台階下:“好!看在軍師的麵子上,俺暫且與他同往葉縣。”

劉邦也不揭穿,順了他的性格送到門外。望著樊噲的背影越來越遠,他心中**起素日來從未有過的快意。不過,他的心沒有一刻閑著,想起了一同南下的英布。記得進入南陽地界後,英布提出分兵,率劉邦撥給的三千兵馬自陽城東去。馬上作別時,英布雙手作揖道:“在下不才,致九江亡國。今日漢王不以在下勢窮而援以兵馬,令布銘感肺腑。他日若能覓得舊部、再度複國,將與大漢修睦善好,永不起戰事。”

“嗯,不知他現在進兵到何處了?”劉邦默默地想。